第86章 番外一:皎皎與嬌夫
姜云嬋被風推著一步步靠近他。
他久違的氣息包裹著,真實得讓她鼻頭一酸,視線也朦朧了,“我……我就要青蛙叫,不要什么百靈鳥。”
青蛙就該有青蛙的樣子,若是裝了百靈鳥的叫聲,那還是他嗎?
高大的男人望著眼前淚眼斑駁的清秀女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可是……花燈里已經(jīng)裝好百靈鳥叫聲的裝置了,若是改換,需得重新把燈籠拆開呢。”
“我不管,我就要青蛙叫!”姜云嬋背著手,矜傲地揚起下巴。
她這四年周旋于生意場中,已成熟穩(wěn)重了許多。
在這一刻,又回到了姑娘時的嬌憨模樣。
男人蹙了蹙眉,但見她霸道,也不好多說什么,來回翻轉(zhuǎn)著青蛙燈,思忖要如何改裝。
姜云嬋瞧他一臉認真,注意力全在青蛙燈上,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清了清嗓子,“燈咱們可以回去慢慢改,現(xiàn)在……是不是該做些別的?”
他們已經(jīng)四年不見了呀。
其實他夜夜都入姜云嬋的夢。
她夢見鳳舞九天的花燈下,他笑意溫潤,祝她“長命百歲”。
夢見那個桃花飛舞的窗臺前,他輕吻她的唇說“想她”。
亦夢見他貼著她的小腹,問孩兒“娘親有沒有想爹爹?”
……
那些夢里的畫面有多讓人心暖,醒過來時,心里就有多空。
可惜從前,她那些想念不能為外人道,只能放在心里默默發(fā)酵。
而今,一切撥云見日。
她終于可以大大方方對著天地宣告:“阿硯,我想你了。”
一直壓抑在心底的話說出口,她自己先紅了眼眶,微微仰頭,閉上了眼,迎著他。
晚風拂過山坡,像輕柔的吻落在她臉頰上,那般讓人心動。
她呼吸微微加快,靜等著久別重逢的擁抱。
可良久,并未得到回應。
姜云嬋撐開一道眼縫,只見男人站在她一臂之遙的位置,饒有興味打量著她的臉頰,卻紋絲不動,“夫人……這是想作甚?”
“謝硯!”
她想作甚,他看不出來嗎?
才剛回來,又耍弄她!
久別重逢的傷感被羞憤掩蓋,姜云嬋推了男人一把,轉(zhuǎn)頭要走,“不理你了!”
一只大掌攔在了她身前。
姜云嬋嘴角不自覺揚起一抹弧度,卻又故意緊繃著臉,“現(xiàn)在想要,可沒機會了!”
她輕哼一聲。
男人走到她面前,朝她伸手,“不是,夫人,花燈錢還沒付給我。”
姜云嬋訝然望他,他一本正經(jīng)道:“你家孩兒讓我送花燈來給夫人,不過……她忘了付銀子,一兩銀錢!”
“娘親,你怎么跟花燈師傅在一起?”
此時,小糯米團子不知從何處而來,鉆進姜云嬋的臂彎,抱著她的腿,得意地望著她,“桃桃特意按娘親說的青蛙燈,讓花燈師傅做了一盞一模一樣的送你給,娘親喜歡嗎?”
“花燈師傅?”姜云嬋訥訥盯著眼前的男人上下打量。
男人被盯得有些局促,叉手為禮:“若是旁的物件兒夫人拿去也無妨。可花燈,我只能賣,不能送。”
“師傅說他的花燈只能送給自家夫人,旁人只能交易。”桃桃適時補充道。
男人拳頭抵著唇,有些窘迫地輕咳了一聲。
他穿著粗布白衣,看上去并不寬裕,儼然是靠編花燈為生。
但伸手要銀子這件事,還是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這與四年前,那個睥睨天下,什么事都成竹在胸的謝硯截然不同。
姜云嬋不可置信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腕:“謝硯!你看清楚,我是皎皎啊。”
她深深看進他眼底,可對方眼中波瀾不驚,沒有絲毫多余情緒。
“這是桃桃……”
姜云嬋又將孩子拉到身邊,解釋道:“桃桃是我們的孩兒,我就是……就是你夫人啊,你忘了?”
男人抽手后退了半步,與她保持距離,“夫人認錯人了,我姓沈不姓謝,而且……我已經(jīng)有夫人了。”
最后半句話,像匕首扎在姜云嬋心尖,她神魂恍惚了一下。
剛要抓住他的手腕再問,男人眼中閃過一抹亮色,與她擦肩而過,往她身后奔去。
姜云嬋尋著他的行跡而望。
不遠處的山坡上,正有個背著藥簍的姑娘,年方二八,朝謝硯遙遙揮手。
謝硯加快腳步,朝姑娘跑去,接過了姑娘手里的藥簍,“藥都采齊了嗎?”
姑娘抹了把額頭上的汗,點了點頭:“都辦妥了,我們早些回去,莫要讓家人擔心!”
“好,辛苦你了。”謝硯點點頭。
兩人并肩離去了。
蒼茫曠野中,風吹得綠浪翻滾,年輕的男女同行,衣袂飄飄。
好像一幅男耕女織的田園畫,充滿了人間煙火氣。
偏偏,這煙火中已經(jīng)沒有了姜云嬋……
謝硯離開了,早把姜云嬋拋到了腦后。
姜云嬋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怔忪良久。
“姑娘……”夏竹上前扶住她,想要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可能只是長相相似,世子他畢竟……”
“他就是謝硯!”姜云嬋與他生活在一起數(shù)年,怎么會認錯人?
“那個花燈師傅是爹爹?”桃桃一聽,驚呼出聲,一時急得哽咽:“爹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爹爹是不是找了新夫人了?有了新寶寶了?”
稚嫩的話音斷斷續(xù)續(xù),眼睛也揉紅了。
夏竹忙蹲身撫了撫桃桃的背,手抵著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小姐,莫要胡說!”
若這四年,謝硯真的另外娶妻生子,最傷心難過的當屬一直孤守的姜云嬋才是。
夏竹擔憂地看了眼姑娘。
姜云嬋臉上并沒有太多傷懷的表情,反是揉了揉桃桃的腦袋,“桃桃莫哭,咱們把爹爹搶回來就是了。”
“娘(姑娘)說什么?”
夏竹和桃桃動作整齊劃一,瞪大眼睛張開嘴,驚得下巴都快掉了。
桃桃生生把眼淚咽了回去,怯懦懦道:“夫子說搶東西不是乖孩子。”
“本來就是我們的東西,先來后到,搶回來又有什么不對?”
姜云嬋早不是從前那個膽小怕事的表姑娘了。
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得想盡辦法爭取。
經(jīng)歷這么多千回百繞,她總相信第一眼看到的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
她和謝硯已經(jīng)因為誤會錯過太多了,這一次總不能又不明不白擦肩而過,起碼得搞清楚來龍去脈。
“桃桃可知道爹爹住在哪?”姜云嬋問。
桃桃還是有點發(fā)虛,“那若萬一我們?nèi)フ业鶊?zhí)意要同旁人在一起呢?”
“那就雇幾個小子,蒙了腦袋,打他一頓,打殘了為止!”
謝硯若真如此負心,姜云嬋也饒不得他!
不撕爛渣滓,如何對得起自己?
*
翌日,夜幕降臨,姜云嬋便帶著十個打手到了城西謝硯的住處。
她決定先禮后兵,示意打手們先屏退了,自己孤身進了小巷。
這條巷子乃平民居所,謝硯住的小院也不例外十分陳舊。
院門和柵欄腐朽,墻根也生了裂縫。
但院子不見枯草落葉,收拾得十分整齊雅致。
院子中間種了一棵桃花樹,掛著滿樹的花燈。
兔兒燈、螃蟹燈……都是謝硯曾經(jīng)給姜云嬋編過的樣式。
星光杳杳,讓漆黑的夜尚且留有一絲溫度。
戌時,院子里間斷響起蛙鳴蟬叫,顯得聒噪。
謝硯孤身坐在房檐下全神貫注編著燈籠,不被外界打擾。
如今的他雖樸素了許多,但骨子里的清貴尤在,總透著一股遺世而立的氣質(zhì),似乎不太與人來往。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更不像另有家室的樣子。
姜云嬋提著食盒悄然走近,與他并肩坐著。
姑娘身上的胭脂香鉆入鼻息,謝硯才回過神來,連忙往離姜云嬋遠些的地方挪了挪,“姑、姑娘怎么來了?”
姜云嬋偏又往他身邊靠坐過去。
今夜她盤著幼時最喜歡的雙螺髻,一身粉色襦裙,置身飄零的花瓣,如同桃花仙落在謝硯身邊。
她托著腮,朝他眨巴眨巴眼睛,“你怎么不叫我夫人了呀?”
“夫……姑娘莫要說笑。”謝硯耳尖溢出一抹淡粉色,垂下頭去,完全不敢看她,只慌手慌腳的繼續(xù)編著燈籠。
姜云嬋看著他緊繃的側(cè)臉,有些好笑,“昨日,你不是一直夫人夫人的叫得很順口嗎?”
“姑娘誤會了。”謝硯扯了扯唇,“我口中‘夫人’是尊稱,并無別的意思。”
“可我當真了呀!”姜云嬋挽住他的胳膊,“再叫一聲試試?”
“姑娘你別……嘶!”謝硯急著抽開手,竹篾意外扎進了指尖,頓時冒出血珠來。
他趕緊將手指蜷起,背到了身后。
“我看看手!”姜云嬋分明看到毛刺還殘留在手指上。
所謂十指連心,若及時不剔除,得多疼。
她強硬牽過他的手,用絲帕擦凈血跡,又吹了吹他指尖,“疼不疼?”
“我……我沒事。”謝硯還要抽開。
姜云嬋朝他甩了個眼刀子,謝硯莫名地手一僵,一時不敢亂動了。
姜云嬋才抱著他的手,透過月光幫他剔了毛刺,又看到了他指腹上縱橫交錯的劃傷。
這還是她第一次仔細看他的手。
她印象中,他這雙手骨節(jié)勻稱、修長如玉,提筆揮劍,都如高潔的仙一般不染塵埃。
如今她才知他手心里全是竹編的劃傷。
他曾為她編了一百盞花燈,受了太多傷,又從不肯說。
有些毛刺就永遠長在了肉里,拔不出來了。
姜云嬋眸色起了微微漣漪,指尖撫過他的手心,“從前怎么什么不說呢?”
謝硯被她撓的手心有些酥酥麻麻,蜷著指頭,“姑娘,我真的沒事的。”
他還是收回了手,與她保持著疏離的距離。
他好像真的完全不記得她了。
也不知道這四年,他發(fā)生了什么事?
姜云嬋失望看著落空的手,緩了緩情緒,從食盒里取出一枚桃花酥遞到他眼前:“我女兒說你做的花燈很漂亮,所以我做了些點心給你,要嘗嘗嗎?”
姑娘手上淡粉色蔻丹與糕點的顏色一樣,粉粉嫩嫩的,離謝硯那么近,若有似無的桃花香鉆進鼻息。
謝硯莫名地呼吸發(fā)緊,往后揚了揚脖頸,“姑娘,都是買賣而已,你大可不必如此的……”
“嘗嘗嘛!”
姜云嬋想試試味覺能不能喚醒他的記憶。
她將桃花酥直接遞到了謝硯唇邊。
謝硯連連后退,她步步緊逼,直至謝硯的后背抵在了回廊的柱子上。
他退無可退,脊背緊貼柱子,抿緊嘴唇,一副誓死不屈的貞潔模樣,“姑娘,男女授受不親!我夫人看到會生氣的!”
“什么瘦不瘦的?你要再不吃,我就……”
姜云嬋一只手臂抵著柱子,困住了謝硯,忽而微啟紅唇,迎向他。
他嚇了一跳,趕緊撇開頭。
姜云嬋的唇卻堪堪蹭到了他的耳尖,男人耳尖立刻通紅得快要滴出血來。
四年不見,他倒羞澀了許多。
這讓姜云嬋反生出一種掌握主動權(quán)的前所未有的快意。
“聽話些,乖乖吃,不然我就啊……”她說話的時候,唇珠刻意有一下沒一下地撩動著他的耳垂,“親你!”
輕軟的話音吹進耳朵,謝硯的耳垂燙得如火燒般,著急忙慌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的桃花酥,囫圇吞棗咽了下去,“我、我吃了!姑娘請退開些!”
姜云嬋沒退,反而將殘留著口津的指尖在他眼前晃了晃。
“讓你吃桃花酥,你吃我手作甚?”
“我……對不住!”
謝硯也是方才太倉促,不小心咬到了她的手。
他趕緊取了絹帕,握住她的手細細擦拭。
身邊傳來女子嬌俏的笑聲,“公子,軟嗎?”
“啊?”謝硯懵了片刻。
姑娘的指尖在他手心撓了撓,癢癢的。
謝硯才意識到他自己正牽姑娘的一雙葇荑,那樣的軟若無骨。
他倉惶丟開,“姑娘莫要說笑!”
“占完我便宜,就丟手啊?”姜云嬋將細軟的手送到他眼前,上面還殘留著他留下的指印紅痕,“你夫人知道你在外面占別個姑娘的便宜嗎?”
“我沒有!”謝硯把手帕也丟了。
姜云嬋瞧他緊張的模樣,一時忍俊不禁,從食盒里取出一碗魚湯,舀了一勺遞給他。
“那這樣吧,你把我的魚湯和桃花酥都吃完,我就不計較你的輕薄之罪,可好?”
這兩樣都是他們從前在一起時,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食物。
她總還是希望他慢慢記起的。
瓷勺遞到了他嘴邊,謝硯卻眉頭擰成了一團。
“嘗嘗嘛!我親手做的,你以前最喜歡的呀。”姜云嬋不依不饒。
謝硯眉頭越蹙越深,甚至生了幾分厭惡。
此時,背后響起女子的聲音,“你說你是沈大哥的夫人,怎么連他不能吃魚也不知道呢?”
昨日那個采藥女提著食盒走進了小院。
“隔壁李嬸家殺了老母雞,送了我們半只,沈大哥嘗嘗湯可合口味?”采藥女盛了一碗雞湯也遞到了謝硯眼前。
白茫茫的氣霧中,姜云嬋看到謝硯如蒙大赦松了口氣。
他接過了采藥女手中的雞湯,頷首道“多謝芊芊,麻煩你了”,而后將湯一飲而盡。
瓷碗擋住了謝硯的神情。
姜云嬋只看到他喉頭一滾一滾,似乎愛極了那碗雞湯。
而姜云嬋手中的魚湯卻無人問津。
她尷尬地收回了手,望著平靜的湯水中自己的倒影,自嘲地扯了扯唇。
他已經(jīng)不喜歡她的魚湯了呢……
雖然姜云嬋一直說服自己冷靜,可這一刻鼻頭還是有些酸。
“你不知道嗎?”身邊傳來采藥女的聲音。
“沈大哥小時候過得苦,沒食物沒柴火,曾生吃過庵里的鯉魚充饑,所以他很反感魚,甚至可以說是惡心,一直如此。”
姜云嬋怔了須臾。
采藥女看出她全然不知,又問:“那你知道他后背有多少傷嗎?從何而來?”
“再或者,你知道他喜歡吃什么?喝什么?喜歡什么顏色嗎?”
“桃花酥,鹿梨漿,粉色。”耳邊傳來謝硯僵硬的聲音。
姜云嬋訝然側(cè)頭,只見謝硯眼神迷蒙,嘴里正念念有詞。
他把她的喜好刻進了骨子里,所以下意識脫口而出。
可是,姜云嬋腦袋里一片空白。
她并不知道他的喜好,不知道他受了多少傷,更是從來不知道他對魚有著如此深惡痛絕的記憶。
他不曾說過,她也不曾關注過,還曾一次次將魚湯遞到他面前。
姜云嬋一時無言以對。
“這不是夫妻之間最基礎的了解嗎?如此疏離算哪門子夫妻?”采藥女搖了搖頭,根本不信姜云嬋和謝硯的關系,反倒覺得姜云嬋的接近不懷好意。
“沈大哥我們走吧!今晚還要連夜出城呢,別讓其他人久等。”采藥女給謝硯遞了個眼神。
謝硯也趕緊站了起來,跟在采藥女身后。
他抱著未編好的燈籠匆匆而去,遠離了姜云嬋的氣息,他肉眼可見舒了口氣。
院子里空下來,家具日常用品一應收拾得干干凈凈。
姜云嬋記得桃桃說過花燈師傅云游四方,此番離開盛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
“謝硯!”姜云嬋站在回廊下叫住了他。
謝硯正要跨出門檻,忽地腳步一頓,轉(zhuǎn)頭望她。
可他眼里是防備,是局促,是避如蛇蝎。
捫心自問,姜云嬋從前從未關心過他。
所以,她挽留的話忽又說不出口了。
這四年她的記憶越來越濃,他的記憶卻越來越淡。
他們似乎已經(jīng)錯過了最愛彼此的時候。
若他已經(jīng)心有所屬,再強留他又有什么意思呢?
姜云嬋牽了牽唇角,“一路順風,后會無期。”
晚風吹起得桃花樹沙沙作響,落英繽紛縈繞著姜云嬋。
她彎著眉眼,露出如月牙般純凈溫柔的笑意,朝他揮了揮手。
既然已經(jīng)錯過了,就好生道個別吧。
把最好的樣子留在彼此心里。
門外,謝硯望著被紛飛桃瓣中粉衣姑娘的模樣,怔了須臾。
很快,被一只手拽走了。
門亦被風帶上,將姜云嬋的視線阻隔。
一滴淚從她笑顏上滑落。
終究還是有些忍不住。
有些東西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反反復復。
她有些不堪重負,跌坐在地上,將頭埋進了膝彎。
許久,似有腳步聲遲疑著,越靠越近。
“你們跟上去,等他走遠些再打,莫要讓他知道是我派人打他的。”姜云嬋吸了吸鼻子。
好印象是要留的。
可姜云嬋守了四年,癡心錯付,這口氣也是要出的。
“你們別把他打死了,但也別打得太輕。”
“拿繩子倒吊在樹上,用鞭子抽,但是別抽臉,他也就剩一張臉能看了。”
“這樣會不會太血腥了?還是拿沸水潑他,讓他慘叫!讓他追悔莫及!讓他半生半熟半死不活!”
姜云嬋斷斷續(xù)續(xù)哽咽道。
來人卻未離開,反而蹲下身來,“姑娘你在說什么?”
低啞的聲音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姜云嬋訝然抬起頭,來人不是打手,而是謝硯去而復返。
姜云嬋神色一凝,“我……我沒說什么,我在說……”
“說魚的烹飪方法!對!就是烹飪!”姜云嬋篤定地點了點頭,長睫上懸著的一滴淚從臉頰滾落。
粉白的臉上淚痕斑駁。
謝硯沒想到這條魚的做法這么復雜,要她光背烹飪方法就絮絮叨叨背了小半個時辰。
他心里生出愧意,又不知該如何安慰,索性端起石階上的魚湯一飲而盡。
“別喝!湯冷了!”姜云嬋忙出手去攔。
那碗湯涼得腥味愈濃,上面還漂浮著桃花瓣和她的眼淚。
可來不及了,謝硯已經(jīng)囫圇吞了下去,一滴不剩。
他喉頭艱澀地上下滾動,“我已經(jīng)喝了!別……別哭了吧。”
他儼然并不是受用這湯,幾番干嘔,卻又怕姜云嬋不高興,咬牙忍著,忍得面色發(fā)綠。
姜云嬋破涕為笑,“有那么難喝嗎?”
“沒!”他被那腥冷的魚湯膩得說不出話,清了清嗓子,“好……嘔……好喝的!”
他的話一點都不誠懇,但他主動回頭,姜云嬋心里還是好受了許多,托著腮,淚眼巴巴看著他,“你這是在哄我嗎?”
謝硯與她含著春水的眼對視片刻,虛晃開了。
“你哄我,不怕你夫人不高興嗎?”姜云嬋又問。
“我夫人她……”謝硯眸中閃過一絲晦暗和痛楚,“她不要我了。”
第87章 番外一:皎皎與嬌夫
“所以,你才回來找我?”姜云嬋問。
“不是!”謝硯連連擺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回來。
但門關上的瞬間,他看到桃花紛飛中,姑娘一滴眼淚垂落,他的心口像被什么攥了一下,腳步不受控調(diào)轉(zhuǎn)回來。
此時看著她笑,那團堵在嗓子眼的棉花才化去。
他抿了抿嘴角的湯汁,“湯我已經(jīng)喝了,姑娘別哭了,快回去吧,我也該走了。”
他站起身來,一只柔軟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喝了我的魚湯,還沒付錢,怎么就走呢?”姜云嬋朝他攤開另一只手,“一百兩!”
“這……”
謝硯有種被人宰了的感覺,困窘地摸了摸口袋,“姑娘,你的魚湯未免太貴了些。”
“那當然了!魚湯是我給自家夫君煲的愛心湯,自然是價值千金,你是我夫君嗎?”
“當、當然不是!”謝硯惶恐地退了半步。
姜云嬋起身,伸著手逼近他一步,“你不是我夫君,卻喝了我夫君的湯,是不是要給銀子呢?”
“這……”
話好像是有幾分道理。
可謝硯哪里拿得出一百兩銀子呢?
姜云嬋看出他的窘迫,“現(xiàn)在呢,有兩個法子,要么你給我當夫君。”
“那怎么行?我有夫人的!”謝硯連連擺手。
“那就只有第二個法子了。”姜云嬋朝他眨巴眨巴眼睛,“你給我編一百盞花燈抵債如何?”
“一百盞?只怕一時半刻來不及。”
“那便不急于一時半刻,你跟我回府慢慢編,一年編一盞不一樣的,編到一百歲總能還清我的債,嗯?”
“姑娘又說笑!”
謝硯蹙眉搖頭,“一百盞不重樣的花燈很難的,我游走江湖多年見過的花燈樣式也不到百種,且大多都是顏色、形貌上有所不同,若想出新的花樣,還需用心設計,實在不好辦。”
姜云嬋如今才知那一百盞花燈的分量。
曾經(jīng),謝硯定是日日夜夜苦思冥想設計、制作,才能做出那么多不重樣的燈。
如他所說,有心才行。
可惜姜云嬋從前從未細看過他送的花燈,每次都把玩片刻,便放進庫房了。
自然,也從未體會過他的巧思和心意。
“沒關系,這一次我陪你一起做花燈。”姜云嬋揚起唇角:“我們可以做會變色的兔兒燈,鉗子會動的螃蟹燈,還有……能騎的鳳凰燈……”
“鳳凰燈要這么大!”姜云嬋站在回廊下,撐開手臂,滔滔不絕講著她的花燈設計。
皎白的月照在她身上,清風掃鬢發(fā),朱唇貝齒不停開闔。
謝硯望著眼前生機勃勃的姑娘,腦海中似乎有畫面呼嘯而過,可想抓又抓不住了。
他眉頭深鎖,趔趄了一步。
正興致勃勃的姜云嬋忽見他面色沉肅,趕緊過來扶住他,“阿硯,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謝硯詫異望著她,瞳中浮現(xiàn)幾許異色,是獨屬于謝硯的那份鎮(zhèn)靜沉穩(wěn)。
姜云嬋趁熱打鐵,“你想起來嗎?你是謝硯,我是姜云嬋,我們有個孩兒叫桃桃,你說過要陪我們長命百歲的呀……”
“唔!”謝硯卻忽地一口血涌了出來。
高大的身軀不堪重負,往后跌倒。
姜云嬋扶不住他,兩人一同倒在地上。
謝硯的身體開始抽搐,戰(zhàn)栗,雙臂環(huán)抱,蜷縮成一團,像是受了傷的幼獸。
“阿硯你怎么了?”姜云嬋撥開他凌亂的發(fā)絲,才發(fā)現(xiàn)他瞳孔布滿血色,目色渾濁,似乎已經(jīng)聽不到她說話了,只嘴角的血不停地往外涌。
怎么會這樣?
姜云嬋拿繡帕幫他擦拭。
身后一只手卻攔住了她,將她與謝硯分開了。
“姑娘莫再接近他,沈大哥受過重傷,一旦受到刺激會不受控的。”采藥女將她扶到了廊下,又趕緊取了鐵鎖,將謝硯的手臂拴在桃樹上。
那樣高大的人躺在泥地里痛苦掙扎,不停嘔血,無人敢靠近。
謝硯曾經(jīng)是個多么驕傲的人吶!
他連向人低頭都不曾有過,若從前那個山巔之上的公子看到如今自己跌落泥濘的模樣,是何感受?
姜云嬋不忍心,起身去扶。
采藥女抱住她的腰肢,“姑娘不知道,沈大哥發(fā)起病來會傷人,也會傷自己,你別去!”
此時,鐵鏈錚錚作響。
他拼命掙脫,手腕被鐵鏈磨出血痕,血水順著鐵鏈潺潺而流,嘴里嗚嗚咽咽的,像被困住的野獸尋不到一絲慰藉。
“讓我試試!”姜云嬋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這般,奪了采藥女手中的鑰匙,奔向謝硯。
她解開謝硯手腕上的枷鎖,下一刻,謝硯瘋了似推開她,朝樹上撞去。
“阿硯!”姜云嬋上前去攔,他一頭撞在了姜云嬋肩膀上。
兩個人滾落一團。
一陣鈍痛襲向姜云嬋,還未來得及緩和,鎖骨處又傳來撕裂的疼。
謝硯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深深咬著,咬破了皮兒。
姜云嬋頓時臉色煞白,倒吸了口涼氣。
采藥女趕緊撿了鐵鏈過來。
姜云嬋抬了下手,“不要拴他!”
他是曾經(jīng)名揚北盛的公子啊,又不是野狗野獸!
她不敢想象方才他若是撞在樹上,得傷得多嚴重。
亦或是,他被鐵鏈拴著得被硌出多少傷口。
他這四年就是這樣過來的嗎?
姜云嬋心口比肩頭更疼,她抬起痛得發(fā)麻的手臂,輕撫著謝硯的后背,“別怕啊,我在。”
綿綿柔柔的聲音貼在謝硯耳邊,他痙攣似乎好了許多。
姜云嬋側(cè)臉輕蹭著他的頭發(fā),“我給阿硯唱曲子吧?唱姑蘇小調(diào)。”
她輕哼著爹娘定情小曲,婉轉(zhuǎn)綿柔,絲絲入扣。
像是輕柔的羽毛輕輕拂過他的耳朵,細細密密的酥癢沒入血液,舔舐著血液里的狂躁。
他漸漸松開了她的肩膀,口中她的味道卻遲遲不散。
他竟有些貪念這種味道,喉頭微微滾動,繃著瀕臨崩潰的意志,撐死手臂,一字字擠出牙縫:“你……你先離開,我會……傷你。”
“沒關系的,阿硯,我抱著你。”姜云嬋反而將他抱得更緊,讓他壓在她身上。
從前他的傷、他的痛,她沒有參與。
往后,她想與他甘苦與共了。
她撫著他的腦袋,“哪里不舒服,告訴我好不好?”
她溫柔的讓人不忍拒絕。
那只遍體鱗傷的小獸在這世間尋尋覓覓,終于尋到了依仗。
他在她肩膀處輕蹭了蹭,帶著無盡的眷戀和依賴。
姜云嬋從未見過他這般黏人的模樣,一時心酸又心軟,將他緊緊擁著,“那……跟我回家,我給你做桃花酥好不好?”
謝硯終于也擁緊了她。
良久,在她耳邊呢喃:“桃花酥……很甜……”
一滴溫熱的液體滑進了姜云嬋頸側(cè)。
她側(cè)頭看他,那個無所不能的人藏在他頸窩,紅了眼眶,慢慢昏睡了過去。
她輕撫著他,等他徹底平復,才往門外看了眼,“夏竹,帶世子回家。”
夏竹早就等在外面,一行人連忙將謝硯扶起,正欲離開。
“等等!”采藥女攔住了姜云嬋的去路。
“現(xiàn)在我要去找太醫(yī),給他治病。至于他到底認誰是他的夫人,理應等他痊愈再說不是嗎?”姜云嬋攏了攏衣領,蓋住了牙印。
采藥女掠了一眼她肩頭的傷,卻突然笑了,“好了,現(xiàn)在我相信你真的是沈大哥的夫人了。”
姜云嬋怔然,抬起頭來。
“我叫芊芊,原是東陵的醫(yī)女。一次我和夫君在亂葬崗采藥時,偶然救了沈大哥,他便與我們以兄妹相稱,跟著我一家游走江湖。”
芊芊笑容澄澈,“所以,嫂子誤會了,他的夫人不是我。”
姜云嬋:“那他口中的夫人是……”
“自然就是嫂子你!”芊芊對姜云嬋福身行了個禮。
“我救他的時候,他手里拿著一枚藥丸,口口聲聲說是要救自己的夫人和孩子的。
所以即便之后他失憶了,仍記著一件事:就是他要找自己的夫人。
他這四年跟著我們浪跡江湖,為的也是早些找到夫人。”
芊芊這些年帶著謝硯行走江湖,因為謝硯生得極好,又有一雙會編花燈的巧手,確實引來不少姑娘的愛慕。
故而,芊芊以為姜云嬋和那些姑娘一樣,故意假借名頭接近謝硯的。
直到剛剛芊芊看到謝硯在姜云嬋懷里安穩(wěn)下來。
他那般依賴她,與平日少言寡語的模樣截然不同。
芊芊才敢相信姜云嬋和謝硯真的關系匪淺。
“大哥終于得償所愿找到嫂子,我也替他高興呢。”
“多謝姑娘!”姜云嬋朝芊芊福了福身,感謝她這四年的照顧,又擔憂地望了眼被攙扶出門的謝硯。
他到現(xiàn)在還昏昏沉沉,身子懨懨耷拉著。
“阿硯這幾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姑娘可知道四年前,東陵皇室一件秘辛?”芊芊壓低聲音。
這四年,東陵最大的趣聞非李妍月和陸池之間的愛恨情仇莫屬。
聽聞當年,大荒山東陵兵敗后,陸池趁熱打鐵殺回皇城,當場斬殺了他的皇兄。
至于當時還是貴妃的李妍月,卻被陸池私藏起來。
兩人糾纏不休了四年,如今竟也修成了正果。
不日,陸池便要迎娶李妍月為后了。
“此事與阿硯何干?”
“李妍月當年隨軍前往大荒山時,帶回了一個人,那人被巨石碾壓,粉身碎骨,其實已經(jīng)很難存活了。
但李妍月將他囚于深宮,窮極東陵之力尋回了一顆能起死回生的丹藥救了那人。”
“李妍月?lián)镒叩娜耸侵x硯!”
姜云嬋如今再回想,當初送回明月村的尸體血肉模糊,根本辨不清形貌了。
原來,謝硯當時并未死,而是被李妍月掉包帶走了。
“那后來呢,阿硯怎么又流落江湖了?”
“因為大哥其實并未服用那顆救命的丹藥,而是將藥私藏了,撐著已經(jīng)快要枯竭的身體逃出了宮。
之后便遇到了我們,他央我?guī)е煌巴笔⒄宜姆蛉耍呀馑幗o他的夫人。”
芊芊這話,叫姜云嬋心中一緊。
也就是說謝硯在大荒山臨死之前,親眼看到了那朵小白花飄散。
他是懷著絕望的心情昏死過去,又被囚于東陵皇宮的。
在那種身心受創(chuàng)的時候,他還沒舍得服用那顆救命的藥丸,他要把它帶給她和桃桃。
他竟一直沒有放棄救她和她腹中的孩兒……
姜云嬋指尖緊扣著手心,“那為何這四年,他又沒去姜府找過我?”
“他去了!”芊芊想到當時還剩一口氣的謝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意志,長途跋涉,山水迢迢,一直撐到了京都。三年前的八月十五,他一落地京城,就拿著藥去了姜府。
不過,我不知道他發(fā)生了什么,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像被抽掉了魂一樣倒在地上,三天三夜沒醒。”
“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是桃桃的生辰。
三年前的那一天,也正是桃桃認顧淮舟為干爹的日子。
姜云嬋為了桃桃在學堂不被人欺負,特意把認干親的儀式辦得很隆重。
謝硯約莫是看到她和顧淮舟抱著孩子宴賓客,又聽孩子叫顧淮舟爹爹。
他誤會了,所以才悄然離開了。
“那后來呢?”
“后來,我和夫君實在沒辦法再救醒大哥,只能擅自做主把那顆藥給他用了。”
芊芊唏噓道:“自從那以后,他對夫人的記憶就越來越模糊了,只要刻意去想夫人,就會頭疼欲裂……”
芊芊將一本書冊遞到姜云嬋手上,“不過大哥從來沒放棄過找回夫人,哪怕偶然捕捉到一些碎片,他也會忍著痛將那些記憶記錄在書冊中。可惜的是,后來他連這本書冊也忘了。”
人的身體是會自我保護的,許當初她和顧淮舟抱著孩子那一幕,深深刺痛了他,他才會逐漸遺忘了傷心事。
而那些傷心事皆由姜云嬋而生,所以,他再記不得她的模樣了。
姜云嬋悵然接過那本冊子翻開。
頁腳全是被手指攥起的褶皺,字跡歪歪扭扭,汗滴暈開墨跡,干涸了。
儼然,這是在他身體十分痛苦的情況下寫的。
其上足足五十頁,全然記錄著她和他的點點滴滴。
從慈心庵,到閑云院,他記著她的一顰一笑。
記著她每次去閑云院探望,穿了什么衣服,送了什么點心。
記著她的喜好。
再后來,他記著他們同室而居的日子,記著她每一次對他溫言細語,對他言笑晏晏。
姜云嬋細數(shù)才知,原來這十四年她對他笑的次數(shù)都屈指可數(shù)。
幸而,上天給了他們重來一次的機會。
以后他們皆要笑口常開,歲歲年年好。
她將書冊收進衣袖里,朝芊芊鄭重福了福身,“這幾年多謝姑娘照料,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芊芊自是樂見大哥尋回愛侶,福身相應,“只是若想大哥找回記憶,需得循序漸進,不能強行刺激,否則就會像今日這般不受控……”
謝硯的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自己想起那些痛心的過往了。
姜云嬋也釋懷了,“既然不能想起,那便不想吧。”
往事難追,前路燦燦。
從前的事太滿太苦,謝硯又把自己藏得太深,什么都不肯說。
如今,能重新認識彼此,對他們來說未必是壞事。
只要他在,一切就都剛剛好……
第88章 番外一:皎皎與嬌夫
姜云嬋與芊芊道了別,便也上了門口候著的馬車,一路往姜府去。
馬車輕晃,一盞茶的功夫后。
謝硯嗅到了絲絲縷縷的桃花香,迷迷糊糊睜開眼,他正靠在姜云嬋肩頭酣睡。
姑娘笑著揮揮手。
謝硯一怔,眼神立刻清明過來,避嫌地挪到了馬車角落,慌張掀開車簾往外看。
芊芊一家的板車也正背道而馳,離京了。
“我、我這是去哪兒?”謝硯這就要下車去追芊芊一家。
姜云嬋起身手抵住馬車,將他困在了角落,“你是我的夫君,我孩子的爹,你說你該去哪兒呢?”
謝硯仰望著立在身前的姑娘。
她的身影將他籠罩,明明嬌小,卻氣勢逼人。
謝硯面上的驚恐之色更濃,“姑、姑娘,你別逗弄我了!”
姜云嬋揚了下眉稍,“那方才是誰緊抱著我不放的?是誰埋在我頸窩撒嬌了?”
“我沒有!”
“真的沒有?”姜云嬋一雙靈動的眼睛興味盎然逼視他。
謝硯眸光一晃,“我不是撒嬌,我只是、只是……”
謝硯也說不清。
他只知道方才她不顧一切抱住他時,他好像浮萍尋到了根。
有一道暖流沒入血液,身體的痛與空一瞬間消失。
他和她之間難道真的有某種關聯(lián)?
謝硯有些不確定,“你真的是我夫人?”
“我是不是你夫人,試過不就知道了?”
“什么?”
謝硯不明所以。
姜云嬋摁住了他的肩膀,俯身迎向他。
清秀的臉放大在眼前,膚若凝脂,面若桃花,無一處不嬌美。
可謝硯的目光卻全然被那雙紅唇占據(jù)。
那樣綿軟,那樣水潤,好像一顆一咬就流出汁液的紅櫻。
謝硯胸口起伏不已,猛地把頭側(cè)到一邊,本欲避開她的氣息,唇珠卻與她的唇珠相蹭。
這樣奇異的觸覺,讓謝硯渾身僵硬,不禁又回眸看了眼她的唇。
她紅艷艷的上唇瓣,沾染了他的口津,更添一抹風情。
謝硯呼吸一滯。
姜云嬋抿了抿唇,將那抹屬于他的水澤咽了下去,喉間微微滾動。
這樣的畫面沖擊著謝硯,他的身體如過電一般,臉紅透了。
他這個樣子倒像初出茅廬的小子,與從前蠻橫強勢的樣子大不相同。
別有一番意趣。
姜云嬋心中暗笑,捧住他的右臉頰,拇指摩挲著他顴骨處的一抹紅暈,故作懵懂,“你臉怎么紅了呀?”
“我……”謝硯自知理虧。
明明姑娘并未做什么過火的事,可他就是抑制不住的血液沸騰。
他隱在袖口里的手,死死扣進掌心,氣息才稍微平和了些,“馬車里太悶了,有些透不過氣。”
“哦,透不過氣。”姜云嬋興味盎然品味著他的話,“那旁的姑娘這樣對你,你也透不過氣嗎?”
“我有夫人,怎會與旁人如此?”謝硯斷然搖頭。
姜云嬋“噗嗤”笑出了聲,“那你又為何對我臉紅?”
“我……”謝硯被問得啞口無言,有些無助仰頭望她。
抬頭的一瞬間,姜云嬋毫無阻礙吻上了他的唇。
唇瓣相貼,牙齒輕磕了下。
一絲絲清甜漫入他口中,他的眼神、他的思緒陷入兵荒馬亂。
姜云嬋卻未與他分開,覆著他的唇瓣輕聲問:“阿硯現(xiàn)在什么感覺?”
謝硯張了張嘴,下意識要推拒。
“要說實話,不能諱疾忌醫(yī)哦!”姜云嬋灼灼目光深深與他對視,“我是不是你夫人,你真的感覺不到嗎?”
他們隔得那樣近,那雙明媚的杏眸中只有謝硯的影子。
謝硯好像從她眼中看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他雖還記不起過往的點點滴滴,可他的身體不會騙人。
他似乎很歡迎她的靠近,也很想念她的靠近。
他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誠實道:“我……呼吸有些難受。”
“所以呢?”姜云嬋問。
他悠然掀起長睫,晦暗的眸凝著她的唇,“所以,想要更多……”
馬車光線幽暗,寂靜無聲。
唯有男人的嗓音沙沙的,似能穿透人的胸腔。
明明是姜云嬋主動撩撥,此時她卻心口一滯,心跳驟然加快。
她捧起他的臉,“那阿硯猜猜我什么感覺?”
謝硯搖了搖頭。
她貼近他耳邊,“我也,想要更多。”
他們久別重逢,本應更熱烈一些,再熱烈一些的……
綿軟的聲音纏住了謝硯的神思,他僵在原地,怔然與她對視。
月色正濃,月影在兩人之間搖曳。
兩人面面相對,目色繾綣。
時間慢了下來,很慢很慢,慢到姜云嬋腰都彎得發(fā)酸了,兩人還是保持著對望的姿勢。
姜云嬋撐著他的肩膀,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有些怨念,“你怎的不動?”
謝硯抿了抿唇。
“你不會啊?”姜云嬋問。
他悻悻然點頭,“嗯”了聲,“不知如何叫你開心。”
他什么都忘了,連如何吻她都忘了,卻開始凡事遵從她的意愿了。
其實姜云嬋也未曾對他主動過,可總得有人打破隔閡。
她遲疑了片刻,輕啟朱唇,舌尖撬開他的齒關。
他尚有些僵硬,張著嘴,不敢動彈,任由她的氣息侵占了他的口腔。
直到,她綿軟的舌尖勾住了他的舌。
他血液開始躁動,學著她的樣子笨拙地吮吸了下她的舌尖。
“疼!”姜云嬋倒吸了口涼氣。
他嚇得連忙退回了自己的領地,那尾妙舌卻勾著他舌不放,唇舌之間還有淡淡的血腥味。
“別急,我慢慢教你……”她沒放開他,反而圈住他的脖頸,坐回了馬車板凳上。
謝硯怕她磕著,托住了她的后腦勺,翻身上來。
如此位置反轉(zhuǎn),她被他鎖在了馬車一角。
她一邊仰頭輕吻他,一邊紅著臉輕聲道:“兩口相咽,男含女下唇,女含男上唇,一時相吮,茹其津液……”
這些都是從前謝硯教她的腌臜話,誰能想到有一天會從姜云嬋口中。
甜軟又羞怯的聲音充斥在這方小小的空間里,時斷時續(xù),與吮吻聲相合。
謝硯腦海里有什么過往畫面一閃而過,不可抑制地悶哼了一聲,試探地喚她:“皎皎。”
姜云嬋睜開眼,他也正虔誠地看著她。
卻在此時,馬車劇烈震顫,窗外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
“姜老板你也是女子,如何能坑害一個孩子呢?”
“做生意,如此昧著良心,不怕遭報應嗎?”
……
吵鬧聲打破了旖旎氣氛。
兩個人唇瓣分開,尷尬地僵持了片刻。
姜云嬋推了推他的肩膀,“先、先退開。”
謝硯深邃的目光還盯著她微微紅腫的唇,像未吃飽的孩童。
“晚些再……”
姜云嬋紅著臉從他臂彎下鉆了出來,整理好云鬢,掀開車簾往外看了眼。
姜府門前,正有一對年輕夫妻抱著孩子,跪地嚎啕大哭。
兩人面前還放著一匹仿佛是姜家的絨布。
姜云嬋這些年行商,從寂寂無名到第一布商沒少遇到鬧事的人。
她心生不好的預感,拍了拍謝硯的手,示意他在車上等候,自己則提起裙裾下車。
走到年輕夫妻面前,只見他們懷里的嬰孩身上遍布疹子,有些地方都流膿了。
男人起身,指著姜云嬋的鼻子,“咱們信得過你們皇商的名聲,才買你們的絨布給孩子做襁褓的,卻不想你們竟以次充好,將破布爛布老鼠啃過的布賣給我們,你居心何在!”
“姜老板你也是有孩兒的人,不知道孩子嬌嫩受不得臟嗎?我孩兒因為你們的布被染上了鼠疫,你們還我孩兒命來!”女人哭得撕心裂肺。
姜云嬋這才看清那匹絨布上還沾染了老鼠屎和老鼠啃咬的痕跡。
剛出生的嬰孩接觸了這臟東西,難免傷了皮膚。
女人的哭喊頓時也引來的街坊鄰居的圍觀,一人在窸窸窣窣的討論聲中叫嚷,“怪道這么快發(fā)家,原是昧著良心做生意。”
“連孩子都傷,難怪她死了夫君!許是被她克死的吧!”
“掃把星!滾出東京!滾出東京!”
……
百姓中,一時群情激昂,爛菜葉子、臭雞蛋紛紛朝姜云嬋身上扔。
洶涌而來的怨氣,將姜云嬋一個瘦弱的女子包圍了。
謝硯瞧見這情況立刻下了車,推開人群,往中央去。
此時,風暴中心,響起女子的怒喝,“扶蒼!給我這些鬧事的人都拿下!”
姜云嬋反手給了鬧事的男人一巴掌,指著男人的鼻子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受薛嚴指使,污蔑我姜家!有本事就去公堂上對峙。”
男人被姜云嬋的氣勢嚇到,捂著臉愣了片刻,“別、別以為旁人不知道!大理寺顧大人是你的情夫,你就是靠他……”
啪!
又是一巴掌。
男人的臉頓時紅腫起來,左右對稱。
姜云嬋個子雖小,威壓卻足,嗤笑道:“朝廷命官也容得你如此污蔑?是薛嚴看不慣我們姜氏布坊壓過他們一頭,才屢次挑事是吧?”
姜云嬋撿起那一匹絨布,遞給各位看客,“我們姜氏的布匹在右下角都會縫一個桃花的印記,這匹布粗制濫造,分明就是薛家布坊自己紡的!”
“分明就是他們賊喊捉賊,想壞我姜家名聲!”姜云嬋杏眼一瞪,“扶蒼,把他們押去官府!”
“臭娘們,你敢……”男人眼見詭計被拆穿了,揚起一巴掌,想要打回去。
一只大掌握住了他的手腕,虎口收緊。
謝硯雖然失憶,但身手尚在,制服幾個混混如同捏死螻蟻。
鬧事者在他手底下疼得面容扭曲,牙齒打顫,“你、你是誰?我跟這姜家理論,有你什么事?”
“這怕也是姜老板的情夫吧!”
“姜老板在哪兒找了個窮酸男人當情夫?眼光還真是獨特呢!”
周圍好事者的目光投向謝硯身上,嘲諷與不善包圍了他。
謝硯神色一滯。
他這四年畢竟受了太多苦,心里又有傷,姜云嬋怕他多想,趕緊上前挽住了他的臂膀,“他是我夫君!”
她當著眾人宣告,沒有一絲遲疑。
謝硯微怔,望向她。
姜云嬋在他臂彎處調(diào)皮地輕撓了撓,沖他眉眼彎彎地笑,像一道明媚的春光。
謝硯也不禁牽起僵硬的嘴角。
那鬧事者卻不服,“京城誰不知道她姜云嬋是個守不住寂寞的寡婦!要不是她四處勾引男人,給她的死鬼夫君戴綠帽,她能有這份家業(yè)……啊呀!”
話到一半,男人手骨“咔嚓”一聲斷開了,鮮血四濺。
謝硯指腹一松。
男人捂著血淋淋的手臂,跌坐在地上,“窮秀才,你是個什么東西?”
“我是她夫君!”謝硯將姜云嬋拉到了身后,沉聲道。
姜云嬋訝然望向他的后背。
他清瘦了很多,但這一刻他的威壓與曾經(jīng)的謝硯別無二致。
他一字一句道:“我夫人是什么樣的人我心里清楚,不勞旁人多言!”
“你夫人?這娘們能勾搭上顧大人,還會甘心和你這窮秀才……”
一道沉甸甸的目光割過,男人的話戛然而止。
不知為何,眼前的人明明瞧著溫良,可眼底蘊藏著一股殺氣,一旦泄出,立刻就會把人吞沒。
男人心里發(fā)慌,爬起來要逃。
“把他抓住!”姜云嬋沉聲一令。
姜府下人傾城而出,將好事者押去了衙門。
看熱鬧的人群紛紛散去。
謝硯身上的戾氣也散了,眉眼溫順下來,問姜云嬋,“你沒事吧?”
姜云嬋早就習以為常了,不以為意搖了搖頭,“我沒事!隨我進府吧。”
青蔥玉指伸向他,那般白玉無瑕,天生就該不染塵埃。
謝硯染了臟血的手指微微蜷起,摩挲著掌心猙獰的傷痕。
“嘶!”姜云嬋忽地倒吸了一口涼氣,身子一個趔趄。
謝硯趕緊上前一步,護住了她,“怎么了?”
她跌進謝硯胸口,癟著嘴,將手腕遞到他眼前,“方才那賊人把我抓傷了。”
白皙的肌膚上果真紅了一大片。
謝硯慌忙捧住她的手查看傷口。
纖纖玉腕一轉(zhuǎn),與他十指緊扣。
“有阿硯牽著就不疼了。”她沖他狡黠一笑。
謝硯方才平復的臉,又紅了。
“哎呦我的媽呀!”扶蒼正走出姜府大門來迎,忽地看見這驚悚的一幕,忙捂住眼睛,藏到了朱漆大門后。
他家世子從前做事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有他撩撥二奶奶的份兒,哪會被姑娘撩撥得面紅耳赤?
這畫面也太詭異了!
“天都塌了!”扶蒼忍不住撐開一道指縫,偷偷看去。
“你懂什么?聽老婆話發(fā)大財!”薛三娘白了扶蒼一眼,打著團扇,扭著腰跟上了姜云嬋二人。
“你去哪兒?”扶蒼叫住她。
“去后院,看看他倆誰在上誰在下啊。”
從前她家姑娘總被謝硯壓著欺負。
如今謝硯是個傻的,姑娘如何不能“報復”回來呢?
今后這府上,誰在上誰在下可是要翻個個兒了。
薛三娘掩唇輕笑,“你不去看?”
“污言穢語!”扶蒼拂袖而去。
離開兩步,忽又轉(zhuǎn)頭,三步并作兩步往后院去了……
彼時,姜云嬋和謝硯正穿過后院桃花林。
路上,免不得又被小廝丫鬟們暗地里相看。
姜云嬋甩了個眼刀子,一行人才垂著頭散去。
“府上做生意,所以難免人來人往的,你適應幾天就習慣了。”
“還有啊,若再遇到不與你好臉色的,該揍就揍,或者你告訴我,我?guī)湍阕幔 ?br />
……
姜云嬋一邊交代著,一邊牽著謝硯從桃花林走。
她在前,他在后。
她牽引著他,他沉默不語。
姜云嬋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心事重重,猶豫地張了張嘴,“阿硯,別人的話不必放在心上。”
捫心自問,若是姜云嬋被人堵在人群嘲笑“不配”,心里也會不爽快的。
何況謝硯骨子里那般傲氣,甚至是自命不凡。
姜云嬋能體會他的低落,抱住了他的腰肢,貼在他懷里,“反正方才阿硯挺身而出保護我的樣子,在我心中勇武不凡,無人能敵!”
謝硯脊背一僵,垂眸,撞進了她笑意嫣然的眼中。
他耳垂微燙,清了清嗓子,“我不是在想此事,我是在想……”
謝硯遲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問:“我在想,你從前就這般兇嗎?”
姜云嬋笑意凝固。
她為了支撐起家業(yè),這些年是變了些,有時候甚至也會像謝硯當初管家時一樣,做些殺伐決斷之事。
謝硯這樣問,叫她心里生出委屈:“你嫌我兇?”
“不!不是的!”謝硯連連否認,“我是想說,這幾年你很辛苦吧?”
這世道,女子立足難于登天。
而他缺失了四年。
她又要照顧孩子,又要管家,可想而知有多難。
沒有人在她困苦的時候給她撐腰,她就只能自己變成一只刺猬。
謝硯眼底漫出疼惜之色,“是我對不起你。”
姜云嬋一怔,“你一路上都在想這個?”
謝硯誠摯地點了點頭,“我想補償你。”
姜云嬋的眼眶一瞬間酸了。
他不在的時候,她尚且覺得生意場的矛盾,孩子的調(diào)皮,府上的雜事她都能如魚得水地應對。
可他一回來,她滿腹的委屈都涌了上來,一滴淚懸于長睫上,甕聲道:“想補償我,以后就得待我好,頂頂?shù)煤茫 ?br />
姑娘淚眼朦朧,像是被春雨打濕的桃花。
他略顯生澀捧住她的臉,拇指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淚花,“我以前怎樣待你的?”
他如今擁有的不多,不知道怎樣才能頂頂?shù)煤谩?br />
他一臉認真地請教:“告訴我,我以前如何待你的,我定還像從前一樣好生待你。”
第89章 番外一:皎皎與嬌夫
“啊?”姜云嬋嘴角抽了一下。
像以前一樣行徑惡劣嗎?
姜云嬋沒道理告訴他,他以前有多霸道,多蠻橫。
如今他在她手上,當然任她捏扁揉圓。
“你以前嘛……你最老實誠懇,從不惹我生氣,不忤逆我。”
“這是夫君應當做的。”謝硯接受程度良好。
姜云嬋當然得寸進尺,“你要每天親自下廚給我做飯,我喜歡吃沒有刺的魚,只有蟹黃的螃蟹,不帶皮兒的芝麻糖……”
這每一樣都頗費功夫。
謝硯“哦”一聲,瞅著眉一一記下了。
“從現(xiàn)在開始,你每天都要唱曲子哄我睡覺;我要是睡不著,你就得陪我熬夜,不可以先睡。”
“我說什么你都要應承,時時刻刻都要取悅我;我不開心,你要想辦法哄我開心。”
“最重要的是,守夫德,一個字都不許騙我!”
……
姜云嬋一一交代著,謝硯的眉頭越皺越深,有些疑惑:“我以前真是這樣的人?”
“當然!你以前是最乖順最聽話的小郎君,不信你問他們!”姜云嬋指著桃林深處。
三顆藏在樹后偷看的腦袋定住了。
夏竹和薛三娘連連點頭。
只有扶蒼還想掙扎一下,被薛三娘一巴掌打在后腦勺,老實了,點頭了。
眾望所歸,謝硯也認同了。
畢竟他欠了她四年,怎么做都是應該的。
謝硯這就挽起袖子,“廚房在哪兒?快到晚膳時間了,再不準備怕是來不及了。”
“今天先不用!”姜云嬋拉住了他。
往后時間多得是,這“仇”總得留著慢慢報。
“不急,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拉著他朝往寢房去了。
方才謝硯發(fā)狂抱著她的時候,她摸到謝硯后背上凹凸不平的傷痕。
從在瞿曇寺被石板壓,又被埋大荒山,之后又在東陵浪跡,不敢想他受了多少傷。
姜云嬋心里一直擔憂著,讓他坐在榻上,解開衣衫,查看了下他的后背。
傷勢比想象的還要嚴重,縱橫交錯的傷如數(shù)十道蜈蚣盤踞在后背上。
新傷疊舊傷,不忍觸目。
姜云嬋一一拂過他的傷疤,指尖微顫:“疼嗎?”
感受到綿軟的觸感,謝硯脊背一僵,“已經(jīng)不疼了。”
可他的傷分明并未痊愈。
一處撕裂傷從后腰一直盤踞、延伸進小腹深處,殘留著膿血,被封存在皮膚之下,成了痼疾。
外面看著好了,實則疼在深處。
只是這傷的位置太過私密,他自己夠不著,又不好讓不相干的人幫忙,所以只能默默忍受。
“你忍著點。”姜云嬋取了刀具,伏于榻邊,幫他挑破了膿瘡。
濃烈的血腥味刺鼻。
姜云嬋鼻頭一酸,一邊挑了金瘡藥給他涂抹,一邊吹了吹他的傷口,“要是疼,就說出來。”
謝硯照舊搖頭。
“方才你答應我什么了?”姜云嬋故作氣悶,藥刷在他腰際故意撓了撓。
酥癢順著脊骨直竄,謝硯腦海里響起“守夫德”三個字。
他側(cè)過頭來,正見姑娘趴在他身側(cè),春水盈盈的眼兇巴巴瞪他。
“還有點兒疼!不過……”他脫口而出,笨拙地揉了揉她的腦袋,“不過現(xiàn)在有你,就不疼了。”
“你倒會說話哄我了。”姜云嬋努了努嘴,“腰上的傷怎么來的?怎么遲遲不見好呢?”
謝硯本不想說過往的事惹她擔憂。
可姑娘微嗔,他怕說謊惹她更生氣。
他抿了抿唇,“嗯……逃出東陵皇宮的時候,被毒箭射中了。”
東陵皇宮防守嚴密,謝硯又傷得重,根本無法強行武力逃脫。
幸而那時候,李妍月允許他每日在御花園放風半個時辰。
他便憑著從前出使東陵時,對東陵皇宮的記憶,從御花園挖了一條密道。
密道雖頗費功夫,但他每日挖一點,每日挖一點,終于在半年后重見城墻外的天地。
他逃跑那日,城墻上的白羽箭如網(wǎng)一般襲向他,要將他縛住。
好在,他還是逃出來,找到夫人了。
“都過去了。”他撫著她的腦袋,輕聲安慰。
姜云嬋的心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疼得緊。
當初他在大荒山傷成那樣,可以想象活命都難,卻還要護著藥逃出皇宮。
那年,他定身心絕望吧?
“你平日里聰明得緊,這件事倒犯傻了!”
姜云嬋有些心疼地輕嗤:“東京城離東陵京都路途迢迢,便是快馬加鞭也得半月。若我真的性命垂危,你就算取到藥,一路順利,不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嗎?”
“可是,總有一線希望啊。”
謝硯他愿意為了這一線希望,不顧自己的性命。
他不曾悔過。
姜云嬋心中掀起漣漪,從后圈住了他的腰,臉頰貼著他的后背小聲囁嚅,“怎么這么笨?你既千山萬水回來了,怎么到了京都,又不來見我們了?”
謝硯一噎。
回了京都的事,他腦袋里一片空白,但聽到身后些微哽咽的聲音,他的手遲疑地覆上她的小手。
張了張嘴,卻又不知如何安慰人,小心翼翼道:“對不起,讓你這幾年受累……”
“我不是這個意思。”姜云嬋默了須臾,“你是有很多對不起我的地方,不過……我也有錯。”
說到底,她也曾經(jīng)傷過他的心,他已經(jīng)不信她對他有感情了。
所以,在看到她和顧淮舟并肩而立時,他立刻就有了定論,絕望失憶。
再往前算,她在未查清真相的情況下,險些要了他和桃桃的命,總歸也是對不住他的。
“我也該說聲:對不住。”
“不會。”謝硯輕拍了拍她的手,“夫人永遠都不必道歉。”
“可你都不知道我做過什么?”姜云嬋訝然。
謝硯搖了搖頭,“不管夫人做了什么,我想我都會原諒。”
他不需要記起什么,他的身體、他的心跳如此眷戀著她,便已說明一切。
“夫人永遠都不會錯,我永遠……心向夫人。”
那般虔誠的誓言讓姜云嬋心跳停了拍。
她從后擁著他,久久。
直到謝硯咳起來,她回過神,“先盡快處理傷口吧。”
入夜了,夜風寒涼,總赤著身子不好。
可其他位置的傷口都處理完了,只有小腹下那一道傷姜云嬋遲遲未動。
“你、你把中褲解開,我……我?guī)湍闱謇硐旅娴膫凇!?br />
“啊?”謝硯小腹一緊。
姜云嬋亦紅了臉,僵硬點了點頭,“傷、傷總要治的!何況我們是夫妻,有什么大不了?”
這話是在安慰謝硯,也是在給她自己鼓氣。
那道傷口從后腰一直延伸到隱□□,總藏著掖著可不行。
反正,他的什么她沒見過?
有什么好別扭的?
姜云嬋深吸了口氣,蹲到他身前,指尖勾住他的褲腰,徐徐往下扯。
精壯的三角線漸次露出。
謝硯忙摁住了她的手,“我、我自己來!”
他的夫人是仙娥一樣的人兒,怎能叫她做寬衣解帶之事。
他拳頭抵著唇輕咳了一聲,遲疑地解開腰帶,腰腹的輪廓如此直白地展現(xiàn)在姜云嬋眼前。
姜云嬋整張臉燒得通紅,眸光一晃避開視線,只專注他的傷口。
“傷口太深了,要……要剃了這一塊的毛發(fā)。”姜云嬋的聲音越來越小。
“嗯!”謝硯鼻腔發(fā)出的聲音沉而僵。
他也撇開頭,目光恰落在俯趴在他面前的姑娘身上,有什么畫面浮入腦海。
姜云嬋正剃著毛發(fā),忽見他徐徐抬起了頭。
她從前從未認真看過他,如今被迫看著,到底被他的猙獰嚇到了,呼吸漸漸發(fā)緊。
柔而淺的呼吸像蓬松的貓尾,細細的絨毛撩動著最敏感的肌膚,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
偏又隔靴搔癢,不得要領。
謝硯心里螞蟻夾似地難受,摁住了她的手,將衣褲整理好,“算了,不用處理了。”
“這怎么行?”姜云嬋仰起頭來,臉上浮著淡淡紅暈。
她此時只穿著寬松的寢衣,領口松松落落的,謝硯自上而下,恰能看清半隱在衣領下的冰肌玉骨。
那般的皮肉細嫩,瑩白無瑕,好像一塊無瑕的玉,只鎖骨處留下了牙印。
是他今日發(fā)狂時咬下的痕跡,獨屬于他的痕跡。
他眸色暗了下去,澀聲道:“我……我怕我忍不住。”
話音未落,姜云嬋的手背被什么鞭打了一下。
她慌忙收回手,手上的炙熱溫度遲遲不散,甚至沒入她的血液,讓她的心緒也洶涌起來。
“傷、傷口已經(jīng)處理好了!”姑娘撇開頭,將刀放下。
“對不住!”謝硯也慌張起身,想要去喝口冷水壓壓火氣。
一只纖白的手拽住了他的衣擺。
沒有點燈的寢房中,月色溶溶。
月影在姜云嬋臉上流動,讓她身上鍍了一層銀白色的光。
那樣圣潔,讓人不忍褻瀆,又讓人有沖動想把這份純潔狠狠揉碎。
謝硯指骨扣緊掌心,手背青筋隱現(xiàn)。
姜云嬋眼巴巴望著他,輕晃他的衣擺,“阿硯,我腿蹲麻了。”
“啊?”謝硯緊張地彎腰抱起她,將她放在榻上,“我?guī)湍闳嗳唷!?br />
他欲蹲下身去。
姜云嬋立刻圈住了他的脖頸,兩人一同倒在了榻上。
“我、我何時說過讓你忍了?”一道紅霞從姑娘臉頰一直延伸到耳后。
姜云嬋知道他想要她,可如今的他把她看得太高高在上了,不敢僭越。
而她只想與他做身心相通、兩不相欺的普通夫妻呀。
這一步終究得姜云嬋主動打破。
她貼在他耳邊,紅唇微啟,“阿硯,不要害怕,其實,我也想要你的。”
最后半句話鉆進耳道,電流一般頃刻席卷全身。
謝硯的腦海里炸開了花,理智統(tǒng)統(tǒng)崩盤。
他的雙手撐在她腦袋兩側(cè),眸色愈深愈濃,恨不得將身下的人吸納進去。
“吻我,阿硯。”姜云嬋朱果般的唇輕啟,循循善誘。
謝硯俯身下來,唇一邊輕輕觸碰她的唇,一邊暗自觀察她的表情。
見她并無不悅,才又繼續(xù)試探著輕輕觸碰。
細細密密,輕輕淺淺,像三月里的春雨。
他在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本能。
姜云嬋蹙了蹙眉,“不舒服。”
謝硯立刻抬頭,離開了她的唇瓣。
姜云嬋扣住他的后腦勺,仰頭咬了下他的唇,“馬車里教你的,這么快就忘了?”
“沒有!”謝硯此時才明白她的‘不舒服’是什么意思。
她想要更濃烈一些。
他想她好,想她任何方面都好。
得了她的允許,謝硯輕易撬開了她的唇齒,唇舌輕抵,呼吸也交纏著。
沖破禁錮的吻熱烈而纏綿。
姜云嬋的空氣很快被他索取,腦袋昏昏沉沉的。
而謝硯從來學什么都快,他撫慰過她的唇,又尋到了她耳際的敏感點,吮吻著,碾磨著。
姜云嬋將頭側(cè)到一邊,迎合著他。
衣衫從瘦窄的肩膀滑落,露出粉色心衣露出尖尖一角。
半邊春光從心衣兩側(cè)泄出,隨著她的呼吸起伏,波光瀲滟。
謝硯的視線被奪去,他身子伏得更低,與她纖腰緊貼著。
“皎皎,可以了嗎?”他下巴上些微胡茬刺痛了她的脖頸。
她拉長頸線,雙目迷離,“阿硯,你過來。”
被肆虐過的慵懶聲音回蕩在靜謐的房間中。
氣溫陡然上升……
“娘親、爹爹你們做什么?桃桃也要!”
忽地,一張肉乎乎的小臉從兩人之間中間冒了出來。
桃桃不知何時也爬到了榻上,坐在姜云嬋身邊興沖沖眨巴著澄澈的眼。
兩人一個激靈,趕緊分開,背對背各自攏起衣服。
桃桃反被丟在兩個人中間,看看床榻左側(cè)的娘親,又看看床榻右側(cè)的爹爹。
兩個人都臉紅紅的,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呆坐在中間的桃桃摸了摸頭上的呆毛,委屈道:“爹爹娘娘是不是背著桃桃做壞事了?”
“不是!”
兩人異口同聲,方又意識到孩子的話只是字面的意思。
謝硯揉了揉她的腦袋,“你娘她冷,爹爹給她捂捂。”
桃桃狐疑地望著姜云嬋,揚聲道:“都快入夏了,娘親還冷嗎?娘身上明明燙燙的……唔!”
姜云嬋抵住孩子的唇,往窗外看了眼,“天色晚了,你去跟夏竹姑姑睡吧。”
“桃桃才不要呢!娘親以前都是跟桃桃睡的。”桃桃委屈巴巴癟著嘴,“娘親現(xiàn)在是不是只喜歡爹爹,只想跟爹爹睡了?”
孩子奶聲奶氣,又是個大嗓門。
姜云嬋心虛不已,往外看了眼,“你別胡說!”
謝硯見此站起來,深深吐納,“好了,你們娘倆睡吧,我去偏房。”
他正要走。
一只小手拉住了他,輕輕搖晃,“爹爹也跟我們一起睡吧!桃桃想爹爹娘娘都陪著我。”
琉璃般的大眼睛滿是渴望和期待。
畢竟這孩子從小沒享受過爹爹的疼愛,黏人也是有的。
謝硯和姜云嬋相視一笑,只得暫時把別的情緒壓了下去,“好,爹爹陪你和娘親睡。”
“太好咯!”桃桃一時興奮地在榻上蹦跳起來,被姜云嬋一個眼神嚇退,才靈巧地鉆進了被子里。
“娘親睡里面,爹爹睡外面,桃桃睡中間。”桃桃從被子里探出一個小腦袋。
兩個人倒也不想掃孩子的興,合了帳幔,依言躺下。
小小的空間里只有月影如水,靜謐流淌。
天地間,仿佛只剩他們?nèi)司o緊依偎。
“桃桃好幸福哦。”孩子牽著爹娘的手放在自己身上,露出滿足的笑意。
許是,這夜太過美好,桃桃很快睡熟了。
謝硯大掌覆在姜云嬋手上,貼著孩子的肚子,感受著孩子的呼吸起伏,感受著夫人柔軟的指尖。
心中竟然出奇的充盈。
也許這正如桃桃所說,這就是幸福感吧。
他的手默默穿過夫人的指縫,與她十指相扣。
兩人隔著孩子,遙遙相望,姜云嬋也屈指扣住了他的手。
這一夜姜云嬋竟出奇地沒再怕黑,很快就睡踏實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姜云嬋睜開朦朧睡眼。
男人英朗的臉正在眼前。
謝硯正蹲在榻邊,眸色濃稠凝望著她。
“我怎么睡到外面來了?”姜云嬋的聲音尚帶著幾分未蘇醒的慵懶,軟軟糯糯的。
“你晚上睡覺不老實啊。”
昨晚,姜云嬋和桃桃在床上滾來滾去。
三個人從床的一頭轉(zhuǎn)到了另一頭,整個位置大輪換。
謝硯倒沒想到平日雷厲風行的夫人,夜里睡覺跟孩子一樣喜歡貼著人黏著人。
他一時忍俊不禁,伸手將她頭頂上的呆毛捋順。
姜云嬋癟了癟嘴,有些沒面子,“是不是我和桃桃太鬧騰了,你昨晚沒睡好?”
謝硯的肩頭染了一層薄霧,周身涼嗖嗖的,儼然早就起床了。
姜云嬋愧疚道:“要不然今晚你去隔壁睡?”
“不用!我睡得很好!特別好!”謝硯脫口而出。
怕她不信,他又頂著微紅的臉道:“我就是怕是一場夢,所以,醒得早了些。”
他有太多次夢見與夫人重逢了,那般渴盼的事情突然實現(xiàn)了,難免讓人不知所措,難以入眠。
所以他雞鳴時就醒了,蹲在她身邊,一時看著她看出了神。
“傻瓜!”姜云嬋哭笑不得,抬頭在他臉頰上輕啄了下,“現(xiàn)在相信不是夢了吧?”
柔柔的聲音撫慰著他的倉惶。
謝硯怔了須臾,眼中破了冰,眼底皆是受寵若驚又無所適從的笑意。
“我、我熬了魚片粥,給你盛些來。”謝硯不知如何表達心底的喜悅,起身要去。
“不急!”姜云嬋拉住了他通紅的手,放進了被子里,搓了搓他的手背,“手都凍壞了。”
他十指沾滿陽春水,凍得發(fā)僵,并不敢把寒氣過給她,手往回縮了縮,放在離她身子三寸遠的距離,卻又忍不住撥弄她柔軟的指尖。
“今日只有魚粥,你要的蟹膏我去市集瞧過了,蟹還不夠肥,這個季節(jié)吃太寒涼,等到秋天吧。”
姜云嬋一怔,才恍然想起她昨日隨口點了菜。
他都記得,他一大早就去辦了。
姜云嬋心里突然很踏實,眼眶紅紅盯著他,“我不想吃魚,想吃些別的。”
“一定要吃蟹嗎?”謝硯蹙眉認真想了想,“要是多加些姜絲,配黃酒中和一下寒涼,倒也不是不能吃,那我現(xiàn)在就去……”
“笨吶!”姜云嬋敲了下他的額頭。
人失憶了,怎么連情趣也沒了?
姜云嬋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憤憤然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剛一轉(zhuǎn)過頭,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充滿求知欲,“娘親想吃什么?桃桃也想要。”
桃桃咽了咽口水,對美食充滿了渴望。
一前一后,兩個小傻子。
姜云嬋一噎,僵硬地扯了個笑,“桃桃,你不是要去看燈會嗎?得快些起身準備。”
“燈會!”孩子的眼睛立刻亮了,“爹爹娘親會陪桃桃一起嗎?”
“自然。”兩人異口同聲。
“好耶!”桃桃心花怒放從被子里跳了出來,穿好衣裙,蹦蹦跳跳出了門。
“夏竹姨姨,薛姨姨,扶蒼叔,爹爹娘親要陪桃桃看花燈啦。”
“我爹爹可是天下最厲害的花燈師傅哦!”
小小孩童的身形在院子里穿梭,雙臂張開,破籠的鳥兒一般。
姜云嬋看著窗戶上的影子,嘴角不自覺盈滿笑意,“阿硯,今晚燈會人多,我們早些去觀星樓占位置。”
孩子盼了好些年,今年不能再讓她失望了。
姜云嬋隨后下了榻,梳洗完畢出門。
身后,一只手掌握住了她的臂彎,將她帶進了懷里。
姜云嬋嚇了一跳,慌張?zhí)ь^。
謝硯剛好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吻來得突如其來,唇齒相磕,姜云嬋倒吸了口涼氣。
謝硯目光灼灼看著她,“夫人方才要的是這個嗎?”
“……”姜云嬋圈住他的脖頸,歪著頭笑,“你會不會反射弧太長了些?”
“我……下次不會了。”他喉頭滾了滾,再度吻了上來。
“不可以哦。”姜云嬋撇頭避開了,“我已經(jīng)生氣了,罰你忍著。”
她狡黠眨了下眼,從他臂彎下鉆出來。
他局促地站在原地。
姜云嬋已經(jīng)跑到了院里的桃花樹下,沖他招手,“阿硯,快些,花燈會開始了!”
花瓣飛舞,衣擺翩翩。
他怔了須臾,展顏一笑,“好!等我!”
他小跑著追上母女倆,從落英繽紛的桃林,跑進了燈火流光的街市。
第90章 番外一:皎皎與嬌夫
夜幕降臨,街道兩邊萬盞花燈閃爍,照得穿城而過的河面上波光粼粼。
天地一色,仿佛浩瀚星河。
街市上人潮涌動,流光溢彩。
姜云嬋穿著和桃桃一樣款式的粉色襦裙和藏青色馬面。
母女倆穿梭在人海中,在攤販間游走。
她今晚要比桃桃還貪玩,身姿靈巧,跑得極快。
謝硯抱著母女倆買的花燈、香包,在人群中尋尋覓覓,終于在一個面具攤位前,找到了她們。
彼時,桃桃戴著貓兒的半臉面具,沖她娘張牙舞爪做鬼臉。
姜云嬋也不甘示弱,戴著毛茸茸的兔兒半臉面具,鼓著腮幫子逗孩兒。
暖黃色的燈光照在她白皙的臉上。
姑娘雙頰微鼓,鼻頭紅紅,呲著牙,兔兒成了精。
謝硯站在燈火闌珊處,出神望著光下的她們,眼底是化不開的笑意。
“嘿!”姜云嬋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后。
謝硯轉(zhuǎn)過頭來,姜云嬋將一只狐貍面具在他眼前晃了晃,“阿硯,看我送你的禮物,我?guī)湍愦魃峡珊茫俊?br />
“我戴?”
那狐貍面具紅白相間,眼尾魅惑上揚,耳朵上毛絨絨的,分明是姑娘家才喜歡的物件兒。
謝硯退了半步,“我還是不要……”
“阿硯要拒絕我的禮物嗎?這可是精心挑了好久的。”姜云嬋失望地長睫低垂,聲音越來越小。
“不是!”謝硯怎好再惹她生氣,舌頭打了個滾,“有勞夫人。”
謝硯彎下腰,方便她戴。
姜云嬋踮起腳尖,將面具給他系好,順手把他的發(fā)簪抽掉了。
青絲鋪散下來,不束不扎,隨風飄揚。
月下的白衣男子,竟帶著一股媚而不俗的氣質(zhì)。
“哇!娘親說得沒錯,爹爹好像狐貍精!”桃桃歡呼出聲。
“什么?”謝硯驚訝地瞳孔放大,眼尾攀上一抹紅。
他生得白皙清秀,又有一雙桃花眼,加之穿著白袍,可不就像話本里的狐貍精嗎?
姜云嬋從前就這么覺得,只不過他從前兇巴巴的,姜云嬋不敢打扮他。
如今,他落在姜云嬋手心,姜云嬋當然要按照自己的喜好來。
但姜云嬋怕他接受不了狐貍精的設定,一口咬定:“是像狐仙!才不是什么狐貍精。”
話雖如此,桃桃的尖叫還是引來了不少路人的矚目。
提著花燈的姑娘們?nèi)齼蓛山?jīng)過,紅著臉不知在小聲說什么。
謝硯忙要取下面具。
“不要取,這樣好看!”姜云嬋摁住了他的手,在他耳邊小聲道:“今晚扮成這樣,才給你親。”
謝硯的動作一頓,清了清嗓子,“沒有要取,只是整理一下。”
她立刻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乖阿硯。”
謝硯下顎一僵,聲音更柔了幾分,“我背夫人上觀星臺看花燈吧。”
這觀星臺有六層樓,未免太高了些。
桃桃仰頭眺望,望而卻步,“爹爹,桃桃也累了。”
“孩童要多鍛煉,才能長高高。”謝硯揉了揉桃桃的腦袋,“跟著爹爹,加油。”
桃桃目送爹娘的背影,笑不出來了。
一家三口到了觀星樓。
露臺上早早站滿了百姓,人頭涌動,紛紛伸著脖子往北城門一丈高的燈架看去。
“桃桃你看,那是盒子燈!”
姜云嬋極愛花燈,可惜從前難得出侯府,后來又因生意忙,好久不曾參加燈會了。
她眼里難掩興奮,蹲身去抱桃桃。
謝硯先一步將桃桃扛在了肩上,站在姜云嬋身后,替她擋住了擁擠的人群。
一方安穩(wěn)天地里,姜云嬋無甚可操心,憑欄而立,滿懷期待等著盒子燈。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而響起一聲尖銳的炮鳴。
燈架上一根引線炸開火花,火苗迅速往上攀升,第一層盒子燈落下。
一片粉色的桃花林赫然落于眼簾。
燈火熒光,如夢似幻。
隨著人群嘖嘖稱奇,第二層花燈落下,是茫茫竹林,是漁村的小院……
花燈一個接一個展現(xiàn)在眼前,比那戲曲皮影還要變化莫測。
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開出什么花燈。
“好看!阿硯,你猜下一個花燈是什么……”姜云嬋一邊興奮地拍手,一邊轉(zhuǎn)過頭來,恰撞進狐貍面具下深邃的眸。
謝硯從頭至尾都沒有觀燈,而是凝視著姜云嬋的一舉一動。
偏他那雙桃花眼在璀璨燈光下,愈顯得濃情繾綣。
姜云嬋臉頰微燙,掰過他的臉,“看我作甚?好好看花燈!”
他淺淺一笑。
剛好,盒子燈的引線攀上最高峰。
火花四濺。
一盞美輪美奐的鳳凰燈從盒子中飛出。
鳳鳴九天。
鳳凰展翅奔向皎月,六條鳳尾逶迤,在天際劃過一道弧光。
鳳凰所過之處,有粉色的花瓣傾灑下來,在天地之間下了一場花瓣雨,花香滿城,似花神的賜福。
“娘親,你快看!”此時,桃桃拉了拉姜云嬋的衣擺,指著觀星樓下滿城燈火,“每一盞花燈上都印著桃花呢!”
姜云嬋尋著孩兒指的方向望去。
閣樓下,來來往往的少男少女們提著各式花燈,紛繁璀璨,但底部都畫著一朵小小的桃花。
天上人間,桃花花瓣飄滿了整座盛京。
姜云嬋伸手,一片桃花花瓣打旋落在她手心。
她明白過來:“所有的花燈都是阿硯做的?”
謝硯點了點頭。
其實他年年都會做很多很多花燈,包括盒子燈。
他對夫人的記憶只有支離破碎的畫面,所以他每行至一處,便會把這些畫面做成花燈。
他賣出去的花燈也都會在底部畫一朵桃花。
他想如果他一直找不到夫人,也許夫人有一天能看到花燈,會來找他呢?
他的心愿達成了,他的夫人沒有拋棄他。
這滿城尋她的花燈,便成了他們重逢的禮物,感謝她不曾放棄他。
他觀察著她的神色,如奉珍寶,“夫人,喜歡嗎?”
姜云嬋自然歡喜,欣然眺望滿城花燈。
那盞鳳凰燈卻已經(jīng)逐月而去,看不到蹤跡了。
“鳳凰燈呢?怎么還沒回巢?”
“鳳凰何須回籠?它本就屬于天際。”謝硯道。
歷經(jīng)世事,心境百轉(zhuǎn),他的鳳凰燈和從前一樣好看,但又好像不一樣了。
姜云嬋心中掀起漣漪,“那……如果鳳凰飛得太高太遠,你找不到了怎么辦?”
“天高水遠我都會隨她而去,又怎會找不到?”他與她對視,眼里有星辰瀚海。
他的愛從此是送她扶搖直上的風,不會再是困住她的囚籠。
姜云嬋眼眶微酸,“阿硯,這是我此生收到最美的花燈!”
“你說什么?”
人潮擁擠,謝硯未聽清姜云嬋的話。
姜云嬋撲進了他謝硯懷里,大聲道:“謝硯,我喜歡這樣的你!一輩子都喜歡!”
她的聲音如此清晰,如此篤定。
他怔了須臾,儼然有些受寵若驚,不知所措。
姜云嬋捧起的臉,一字一句道:“我喜歡你,所以你也要大膽地喜歡我!”
她知道他現(xiàn)在失去了記憶,失去了身份,他覺得自己“不配”。
他待她小心翼翼,他待她如供奉的神女。
可這些并不是姜云嬋要的。
“阿硯,大膽喜歡我吧!”
城樓之上,姑娘的表白聲如此熾烈又直白。
行人紛紛駐足。
她不在意,只熱烈地對他笑。
謝硯才突然意識到他已擁有了這世上最彌足珍貴情意。
其他缺失的東西已經(jīng)不重要了,旁人的眼光更無足輕重。
他要做的只是用盡全力愛她。
“皎皎,我也喜歡你,一輩子!”他緊緊擁住她,下巴放在她肩頭,“碧落黃泉,三生三世也只有你。”
身后煙花綻開,照亮了天地。
茫茫人海中,一對愛侶在煙花下繾綣相依,心貼得如此近。
從此以后,白首相依,歲歲年年皆有了盼頭
……
“我朝這幾年跟西域常來常往,民風真是開放了不少啊。”
“細數(shù)咱們京都除了姜老板,還沒見過哪個女子如此雷厲風行的。”
……
城樓下,幾個衙役仰望露臺上相擁的人,揶揄道。
“女子開化,是我朝的福氣。”
身邊,穿著補服的顧淮舟拍了拍他們的肩膀,“勞煩二位多派人巡邏,務必保證百姓安全。”
今年的花燈節(jié)因為神秘花燈大師來京,城中游客格外地多。
大理寺和兵馬司全部出動,在城中維持秩序。
顧淮舟今日下了朝,連官服也沒來得及換,便隨下屬們一起巡邏。
走到觀星樓附近,人潮擁擠,有不少游人正抬頭望樓上看。
顧淮舟本無心湊熱鬧,隨便掠了一眼,卻瞬間鎖定了那個熟悉的倩影。
露臺上的女子正是姜云嬋。
至于那男子,雖背對著他,可能令姜云嬋喜笑顏開的,不肖多想,唯有一人了。
顧淮舟腳步停滯了須臾,眸色微暗。
“顧大人在想什么呢?”隨從跟了上來。
顧淮舟搖了搖頭,“沒什么,走吧。”
顧淮舟其實早就知道姜云嬋不愿離開京城,是在等謝硯。
她在布坊的每匹布上繡上桃花,是為了讓謝硯看到。
雖然,這四年她不去謝硯墓地探望,其實潛意識是希望謝硯活著的。
如今,她得償所愿了。
挺好的。
顧淮舟深吸了口氣,今晚風涼,跟軟刀子似地刮著嗓子。
他聲音微啞,“后日就準備離京赴任吧。”
“大人不去向姜夫人道別嗎?前些天,姜夫人還說要為大人準備送行宴呢。”隨從跟在身后道。
顧淮舟回望了眼城墻上的愛侶,扯了扯唇,“不必了!”
總歸,他和謝硯還是不見面為好,免得又生出禍端,最后難做的也是嬋兒。
“走吧!”
“干爹!”
腳剛邁出去一步,城墻上卻忽地傳來孩子稚嫩的聲音。
桃桃趴在欄桿上,遙遙沖著人群招手,“干爹,我爹回來啦!”
“你快看,我爹長這樣!”桃桃頗為得意指了指身后的爹娘,又對顧淮舟道:“干爹不是說今晚陪我和娘親游船嗎?不是還有禮物送給我娘親嗎?我爹回來了,不如我們四個人一起玩……唔!”
桃桃話到一半,姜云嬋趕緊捂住了這張小嘴。
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兩個男人都聽到了。
第91章 番外一:皎皎與嬌夫
謝硯的目光投射下去,充滿了陌生,又充滿了警覺。
他雖不記得那人是誰,但似乎骨子里就帶著敵意。
姜云嬋趕緊清了清嗓子,“顧大人是我朋友!我去跟他打個招呼,你和桃桃先走。”
顧淮舟照顧了她們母女四年,總不可能謝硯一回來,姜云嬋連搭理都不搭理人家了。
何況她和淮舟已經(jīng)說清楚了,單純的朋友寒暄有什么好心虛的?
姜云嬋提著裙裾拾級而下。
顧淮舟也有些尷尬,但既然已經(jīng)面對面了,斷沒有故作不認識的道理。
顧淮舟拳頭抵著唇清了清嗓子,隨即迎上姜云嬋。
兩人不知說了什么,顧淮舟彎腰比了個請的手勢,帶著姜云嬋往觀星樓背后的隱蔽處去了。
謝硯站在閣樓上,憑欄望著兩人,腳步也下意識跟隨兩人去的方向。
“爹爹!我們?nèi)シ藕訜舭桑 碧姨覕r住了他的去路,將一盞蓮湖燈遞到謝硯眼前。
謝硯的目光卻沒有離開消失在夜幕的兩個人身上,眉頭越蹙越深。
桃桃尋著他的目光看去,不以為意擺了擺手,“爹爹不用等娘親了,娘親每次和干爹說話都要好久好久呢!有時候能閉門講上一整日,還把桃桃趕走!”
桃桃頗為委屈,拉住謝硯的手,“娘親只和干爹天下最最好,幸好爹爹回來了,以后桃桃就和爹爹天下最最好!”
“……”
這話未免忒怪了。
謝硯心里不舒服,蹲身問桃桃,“你娘和干爹都講什么?需得這般神神秘秘。”
桃桃搖了搖頭,“娘親不許我亂說話。”
謝硯不知從哪變出來一根糖葫蘆,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桃桃的眼珠子黏了上去,一口咬了上去,口水順著糖葫蘆蜿蜒流下來,打濕了謝硯的手。
謝硯把糖葫蘆從她嘴里拔了出來,背到身后。
“爹爹欺負人!”桃桃淚眼汪汪委委屈屈癟著嘴。
謝硯無動于衷,挑了挑下巴。
桃桃小臉皺成一團,做了好一番思想斗爭。
肉乎乎的小手貼在謝硯耳邊道:“爹爹不準跟娘親告狀哦!其實,桃桃趴在窗臺聽到他們說什么了!
娘說等爹爹三周年過了,再談其他的事,干爹說他等不及了。”
“……”
謝硯嗓子眼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他們等不及做什么了?”
“干爹說什么霞帔、卻扇、茜紗……桃桃聽不懂。”桃桃咬著指尖拼命回憶,“好像還說要一起回姑蘇呢。”
那位干爹說的物件分明是嫁娶所用。
是不是說明若然謝硯今年沒出現(xiàn),他們就要一同歸故里,他們要……
謝硯心頭有些酸,澀著嗓子問:“那你娘答應跟他離開了么?”
應該不會吧。
畢竟謝硯現(xiàn)在回來了,她總不可能拋夫棄子。
她說過要一輩子喜歡他的。
但也難保外面的狐貍精不知羞恥,會勾引人。
謝硯把糖葫蘆遞給桃桃,“你去把你娘找回來,就說爹爹暈倒了。”
“娘,爹爹說他暈倒了。”桃桃抬頭就脫口而出。
謝硯尋聲望去。
姜云嬋不知何時站在謝硯身后。
兩兩對望,姜云嬋眼里充滿疑惑。
“是險些暈倒!”謝硯舌頭打了個滾,扶住太陽穴,倒吸了口涼氣,“許是人太多了,呼吸不暢,不如我們?nèi)e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
“我不去了,明日要離京一趟,得早些回府收拾行囊。”姜云嬋見他果真面色慘白,有些不忍蹲下來,“不如讓扶蒼陪你轉(zhuǎn)轉(zhuǎn)?”
明明說好,今晚一家三口坐船游湖的。
怎么狐貍精一來,什么都變了?
謝硯心里發(fā)悶,撇開頭,“行啊!城外空氣好,今晚就不回來了!”
“也行。”反正姜云嬋也要離開京都好幾日,他想出去玩玩散散心也是好事。
“那桃桃你跟娘走!”姜云嬋起身,朝桃桃勾了勾手,“明日娘親和干爹帶你去……”
聲音越來越遠,被周遭的嘈雜掩蓋。
謝硯轉(zhuǎn)過頭來,母女倆手牽著手,被淹沒在了人海里。
謝硯面色黑如鍋底,步履匆匆跟上了母女倆,超過了母女倆。
“阿硯,游船在北城門。”姜云嬋指著北邊。
謝硯回頭,與滿面春風的她對視,“船被賊人偷了梁,沉了!”
“……”
姜云嬋不明所以搖了搖頭,去寢房收拾行囊去了。
屋子里,桃桃和她自己的衣箱皆被打開,擺滿了一地。
姜云嬋幾乎將四季的衣服都塞進了行李中,恨不得把屋子搬空。
這是要一去不復返的架勢?
還是要攜崽潛逃?
謝硯倚靠門邊觀察了她半個時辰,她都未曾回頭。
謝硯終究忍不住,拳頭抵在唇邊清了清嗓子,“夫……夫人要去哪兒?”
姜云嬋自動忽略了他的話,嘴里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疊著衣服。
昨晚她穿的那件粉色褻衣也虛虛耷拉在她的行囊上,儼然是要一起帶走的。
他心里越發(fā)不悅,悄然蹲在姜云嬋身后,將那件心衣塞進了衣袖中。
姜云嬋背對著他,絲毫不曾察覺。
他又悄悄將她疊放進行囊里的衣服一件件放回了原本的衣箱中。
她疊一件,他收一件。
待到姜云嬋終于整理好行李,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轉(zhuǎn)頭清點時,行囊中竟空落落。
“我衣服呢?”姜云嬋茫然四顧。
謝硯指了指房梁,“被貓叼走了,這里的貓壞得很,喜歡覬覦別人的東西,改明兒弄點老鼠藥……”
“阿硯!”
姜云嬋雙目一瞇,鎖定了他衣袖里露出的粉色衣角。
謝硯忙將手背到身后。
姜云嬋眼疾手快俯壓下來,他跌坐在地,手臂撐地。
姜云嬋的手繞過他的腰肢,從他衣袖里扯出那件心衣。
“好了,你別鬧了,我明日有極重要的事,今晚沒空陪你,嗯?”
姜云嬋往窗外看了眼,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燈都滅了,估摸著已經(jīng)二更了。
她從床榻上抱了被褥給謝硯,“我還不知要忙到什么時候,今晚你去偏房睡,可好?”
“我不用,我?guī)湍恪?br />
“不是說過要聽我的話嗎?”姜云嬋可不認為他在幫她。
搗亂還差不多。
姑娘杏眼一瞪,謝硯的話噎在嘴邊,心有不甘,垂頭抱著被褥往偏房去了。
路過回廊時,兩個小丫鬟正坐在回廊臺階下嗑瓜子。
“聽說了嗎?夫人明日就要和顧大人離開了?”
“顧大人守了夫人三年,總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像顧大人這樣溫柔、體貼、善良又俊朗的郎君,夫人動心是早晚的事!”
“不過世子也回來了,夫人與顧大人走了,世子怎么辦?”
“咱們夫人是北盛第一女商,就算是一個正室,一個偏房又有何要緊的?”小丫鬟捂著嘴戲謔。
“可顧大人和世子身份貴重,誰做偏房啊?”另一個丫鬟當了真,撓著腦袋,思考起這個問題來。
……
謝硯邁向偏房的步子挪不動了,怎么看這個“偏”字都刺眼得緊。
他一轉(zhuǎn)頭,步履匆匆又回了正房。
“怎么回來了?”姜云嬋并未回頭看他,蹲在地上專心致志收拾行李。
謝硯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說甚,將被褥一股腦放回正室的榻上,倒頭睡了。
可這夜里,輾轉(zhuǎn)難眠。
正室、偏房兩個詞在他耳邊輪番響起。
腦海里的畫面碎片像破碎的琉璃,刺在他心尖。
“世子,我要給淮郎啦。”容顏俏麗的姑娘在他耳邊輕聲道。
待嫁的姑娘,笑靨如花,滿懷期盼。
……
謝硯猛地坐起身來,面對著漫無邊際的黑夜,急促地喘息著。
四周寂靜無聲,唯有他的呼吸斷斷續(xù)續(xù),帶著無盡恐懼。
“阿硯,你怎么了?”姜云嬋剛睡下,忽聞身邊男人的劇烈動靜,忙也坐了起來。
殘燈下,謝硯孤坐著,額頭上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可是做噩夢了?”姜云嬋抽了手帕幫他擦拭額頭。
柔軟的指尖撫過他的臉,清雅的桃花香鉆進他的鼻息。
他訥訥轉(zhuǎn)頭,看著與他同榻而坐的姑娘,一時恍惚。
“皎皎?”謝硯擺了擺頭,“你怎么在東陵?”
“什么東陵?這是我們的家呀。”姜云嬋猜測他又因這些年的經(jīng)歷夢魘了。
她擁住他,輕撫著他的后背,“噩夢都過去了,阿硯回家了。”
“噩夢……”
謝硯垂眸望著懷里乖巧軟綿的姑娘,眼神漸漸清明過來。
從前都是噩夢,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不一樣了?
他伸手試著擁住她。
她未有任何反抗,反將頭靠在他肩膀上。
謝硯脊背一僵,嘴角不禁牽起一抹笑,“你……你叫我什么?”
“阿硯啊。”
溫柔的聲音從她口中吐出,喚著他的名字,極好聽。
謝硯呼吸停滯了一拍,竟想要更多,“那天皎皎不是這樣叫我的。”
“哪天?”姜云嬋濕漉漉的眸茫然望著他。
謝硯也期待地望著她,許久沒聽到她的回應。
他扶著額頭,倒吸了口涼氣,鬢邊青筋隱現(xiàn)。
“又頭疼了嗎?”姜云嬋真怕他又不可自控發(fā)狂,撫著他,“我給你唱童謠?再或者……”
姜云嬋手忙腳亂中恍然大悟,“夫君!夫君別怕,皎皎陪著你,皎皎會一直陪著夫君。”
她輕輕柔柔在他耳邊述說著,如同那日她安撫發(fā)狂的他一樣。
昏暗逼仄的帳幔里,充斥著姑娘的蜜語甜言。
謝硯埋在她頸窩,感受著她的氣息。
那樣柔順又溫暖的氣息,他從未真實感受過。
她心里有他的感覺,真美妙。
他眷戀地環(huán)緊她,一分一毫都舍不得分開。
姜云嬋有些呼吸不暢,推了推他的肩膀,“阿硯,要是你好些了,就先放開我。”
“我沒好,而且病得不輕。”他趴在她肩頭,不肯松開,帶著濃濃的鼻音,“明日,要勞煩夫人陪我去看大夫了。”
“明日?”姜云嬋斷然搖頭,“明日不行,我要出門,讓扶蒼陪你去吧。”
“那若再遇到薛嚴那種混不吝呢?”
“……”姜云嬋一噎,“我多派幾個打手跟著你。”
“那若大夫用錯藥,把我治死了呢?”
“亦或是我在路上被馬車撞了?”
“也有可能掉進河里,我不會游泳,淹死了。”
……
“阿硯!”姜云嬋被他荒誕的理由給驚著了。
她看出來了,他不想她明天出門。
她扶住他的肩膀,鄭重其事道:“明天對我很重要,所以說,不管你說什么我都會去,沒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
“沒有可是。”姜云嬋的手抵住他的唇,“乖乖睡覺,不然我會把你送去偏房。”
貶為偏房?
謝硯心里不舒服,想爭幾句,可當初他就是爭得太多了,她才要離開他。
謝硯總不能再重蹈覆轍,只得不情不愿不甘地躺下了。
睡不著。
他側(cè)躺看著她的背影。
沒點燈的房間里,她后頸裸露出來的肌膚皎白如月,瑩瑩發(fā)光。
謝硯忍不住伸手,越過中間的桃桃,撥了撥她的耳垂。
“阿硯!”姜云嬋轉(zhuǎn)過身來,卻見他戴著狐貍面具,以手撐著左臉,趴在床榻外側(cè)。
“皎皎在花燈會答應過我什么?”
“我……”
姜云嬋答應過他只要聽她的戴上面具,就允他親。
她不能說話不算話。
何況他這個樣子,很難讓人拒絕啊。
“就一下,胡鬧完趕緊睡。”
姜云嬋話到一半,謝硯已經(jīng)俯身過來,手臂撐在她腦袋兩側(cè)吻她的唇。
他吻得極輕,蜻蜓點水般淺嘗輒止。
但他并未離去,深邃的雙眸隔著面具深深凝視著她。
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他眼底,照得他眼中星光碎落,好生得破碎感。
姜云嬋耳垂發(fā)燙,推了推他的肩膀,“好了,可以了。”
“夫人嫌棄我沒學好?”
“不是的。”姜云嬋撇頭避開了他若有似無的氣息。
他不是沒學好,而是進步飛速。
就這么輕輕一吻,姜云嬋的心跳就莫名地快,“已、已經(jīng)學得很好了。”
“既然學得好,理應溫故知新。”謝硯淺淺一笑,將她的鬢發(fā)掖到耳后,再次俯身下來。
姜云嬋下意識避了一下。
他的唇剛好貼在她耳邊,“夫人怎么教的來著?”
“兩口相咽,男含女下唇,女含男上唇,一時相吮,茹其津液……”他一邊重復著她教的話,一邊再度吻了過來。
這次吻得極密,從唇角到唇珠,一點點細細品嘗。
軟的唇包裹著她飽滿的唇珠,舌尖綿綿卷起她艷紅的唇脂,紅梅香味在他口中蔓延。
他一一吞咽。
因著他與她唇瓣相依,姜云嬋連他吞咽的聲音都聽得十分清晰。
男人的聲音低啞而沉穩(wěn),擾得一抹紅霞蔓延至她整張白皙的臉。
“別舔,臟。”
唇脂留在唇上一整天了,方才忙完了,就寢時沒有洗去。
姜云嬋稍稍撇開頭。
謝硯偏又追了上來,繼續(xù)咬含著她唇瓣,將唇脂幾乎都吃干凈了,“哪里臟了?我喜歡夫人的味道。”
他委屈地看著她:“難道夫人不喜歡我的嗎?”
“我……”
“夫人說過要以后我倆都要坦誠相待,不能說謊的。”謝硯沉聲補充道。
姜云嬋自己定的規(guī)矩,自然沒有自己破壞的道理。
于心底里,她應是很喜歡他的吻的。
她咬著唇瓣,幾不可見頷了頷首。
下一刻,他埋進她頸窩,輕咬了下她的下顎。
微微刺痛的感覺讓姜云嬋咬住唇瓣,揚起了脖頸。
謝硯滾燙的唇隨即滑進她的頸窩里,舌尖輕揉慢捻著她的肌膚。
她的身軀一陣顫栗。
他茫然抬起頭來,“我又學岔了?”
“沒有。”姜云嬋搖了搖頭,眼中沁出的淚花卻愈顯迷離。
到底四年沒跟男子如此親密過,她的血液有些躁動,指尖緊扣著被褥,澀聲道:“很好了,睡吧。”
他攀著她的手臂,握住了她緊張的手,“那不如……我們把昨夜沒做完的事也做完可好?”
“什么?”
“夫人不是說過,會一樣一樣親自教我的嗎?”他目光灼灼,眼神炙熱而虔誠的,“我想早些學成,讓夫人日夜歡愉。”
他笨笨的,姜云嬋為了自己的將來,終歸是要教他的。
可是……
她瞟了一眼望向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桃桃,“孩子還在呢。”
桃桃睡得香,趴在枕頭上邊夢里憨笑,邊流著口水。
謝硯擰起桃桃的后衣領,將她丟到了床榻另一側(cè)。
桃桃在床角翻了個身,四仰八叉吧唧了下嘴,繼續(xù)睡了。
姜云嬋眼睜睜看著孩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安穩(wěn)落地,懵了。
“孩子不能受涼。”姜云嬋要將孩子抱回來。
謝硯丟了個小被子覆住了她的身,又貼心地將被子拉過頭頂,蓋住她的眼睛,“好了,夫人。”
“可是……”姜云嬋還是擔憂。
謝硯的雙臂從身后圈住了她。
他不知何時摘掉了面具,軟的唇在她側(cè)臉上輕輕游走,冰涼而高挺的鼻梁也抵著她的軟肉。
“夫人,教教我吧。”灼熱的氣息噴灑,指腹隔衣輕輕撥弄著。
一股若有似無的酥癢從心口直竄腦門。
觸感一圈圈被放大。
姜云嬋腦袋一陣嗡鳴,身軟如水貼在了他懷里。
她到底不是剛及笄的小姑娘,在有些事上隔了許多年,反而敏感了許多。
夫君就在身邊,斷沒有苦了自己的道理。
只是,桃桃隨時都會醒,這樣慢吞吞的指不定待會又被桃桃抓了正著。
她摁住他的手,“你這樣不行。”
“那夫人喜歡怎樣?”
從謝硯的角度俯視下去,恰見她低垂眼眸,睫羽顫顫。
她拉著他的手往下,同時頭恨不得扎進地底。
謝硯漫不經(jīng)心撥弄了下她的指尖,她忍不住溢出聲來。
謝硯趕緊俯身將她的吟聲吞沒,“疼了?”
姜云嬋想說是,卻又不是,一時緘默不語。
謝硯索性托住她的腰肢,讓她面對面跨坐在自己腿上。
她的羞怯、迷離、沉淪被一覽無余。
姜云嬋軟若無骨般推了推謝硯的肩膀,“放我下去。”
謝硯不肯,反而貼在她耳邊低聲道:“夫人,自己來。”
“啊?我不要!”姜云嬋慌得要從他身上逃離。
“為何不要?”他摁住了她的腿,手指順勢撫向她戰(zhàn)栗的小腹,輕揉慢捻著,“夫人明明也很想。”
“我……”
“還是說,夫人想我自己摸索?”謝硯有些為難望著姜云嬋,“我怕沒輕沒重傷著夫人,還是夫人教得好。”
“……”
姜云嬋想到上次他咬破了她的舌頭,實在莽撞。
若在此事上也莽莽撞撞,只怕她明日傷著了出不了門。
她圈住了他的脖頸,猶豫了片刻。
“夫人……”他忽地在她耳際呼了口氣。
她心神一蕩,身子如水般滑了下去。
某根神經(jīng)被撥了一下。
女人的淺吟和男人的悶哼幾乎同時在月涼如水的夜響起。
姜云嬋對他對視了一眼,立刻雙頰紅透,埋進了他胸口。
謝硯忍俊不禁,吻去她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夫人怎么生了孩子,還這般……”
“你別說了。”姜云嬋一時激動,小腹一縮,又覺撕裂得疼。
她輕輕舒了口氣,腹誹道:“不是已經(jīng)四年不曾……總之,別說了!”
“好!不說了……只做……”他溫聲哄誘,指尖順著她脊背徐徐往上。
至脖頸處,指腹一松,小衣系帶頃刻順著光潔細膩的肌膚滑落。
姜云嬋心口一涼,下意識要去遮羞。
他卻先一步品嘗到了她的滋味。
熱流涌入顱頂,姜云嬋本能地揚起長脖頸,將自己全然送于他。
隨即,視線開始搖晃、破碎、忽高忽低……
窗外,夜風瀟瀟,壓彎了桃樹。
未開新桃悄然綻放,千樹萬樹萬千風光。
到了丑時,風聲漸歇。
室內(nèi)仍呼吸起伏,連綿不絕。
第92章 番外一:皎皎與嬌夫
姜云嬋仰躺在榻上,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聲音仍是破碎的,“你去打水沐浴。”
“夫人這是什么話?”謝硯傾身壓著她,拇指擦拭掉她眼角的淚痕,“這才剛剛開始。”
姜云嬋朦朧淚眼中看到了他眼底的侵略之色,腰腹頓時一陣酸痛,抵著他的肩膀,“已經(jīng)夠了。”
謝硯從前都還尚且顧惜著她,二三次便止。
今日竟反反復復要了她五次,畢竟兩人長久不在一起,姜云嬋倒也順著他,迎著他。
可此時真真是骨頭散架了。
她見謝硯仍意猶未盡,趕緊從她臂彎下鉆了出來。
剛下榻,走出幾步。
高大的身影從背后擁住了她,堅實的臂膀?qū)⑺г趫A桌一角。
他躬身,壓彎了她的腰肢,在她耳邊道:“這次換夫人喜歡的方式,可好?”
“我……我什么都不喜歡……唔!”
話未說完,一股強勁地力量從背后侵蝕了她。
伴隨著熱流直沖顱頂,姜云嬋再次不可自控。
姜云嬋最終已不記得何時停止,何時上的榻了。
她太累了,窩在床上半昏迷般睡了過去。
到了翌日,日上三竿,陽光照在姜云嬋臉上。
她才猛然驚醒,艱澀地睜開了眼睛,“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午時。”
謝硯正提著食盒進來。
他穿著一身青色襕衫,身姿挺立,逆光走來。
見姜云嬋要起身,疾步上前摁住她的肩膀,將她鬢邊碎發(fā)掖到耳后,“夫人夜里辛苦了,多休息會兒,為夫給你熬了魚湯。”
謝硯轉(zhuǎn)身去取魚湯。
姜云嬋抓住了他的衣袖,另一手將錦被護在胸前,“來不及用膳了,去把衣箱里那件豎領對襟衫取來。”
昨夜被謝硯折騰得狠了,手臂上、脖頸處都落下不少淤青,這要如何見人?總得用寬松些的衣服遮住才是。
“既然不方便,就在屋里好生歇息,何必出門?”
謝硯將她打橫放在榻上,與她一同躺下,“夫人若不想用膳,不如我陪夫人在歇會兒?”
他的手臂攔在她肩頭,姜云嬋本就無力,根本動彈不得。
他尤嫌不夠,指尖撥弄著她。
姜云嬋心口一陣酥麻,未做什么腿已軟了。
她此時再不得趣味,只對他不知饜足的樣子感到害怕,拉開他作亂的手,自個兒起身取衣服去了。
可下半身如馬車碾壓過一般,勉強撐起身子,坐到榻邊額頭已是汗涔涔的。
“別去了,若有什么事讓扶蒼去辦不就好了?”謝硯從身后攬住她。
“扶蒼可替不得我。”她推開了他的手。
原本以為她累著了,便不去了,沒想到她如此倔強。
謝硯心中發(fā)悶,“到底何事非得與顧……”
話到一半,怕她生氣,他又生生憋了回去。
但無論如何,他不可能去做偏房。
這件事上,絕不妥協(xié)。
謝硯咽下煩悶,“不如我陪你去吧?”
他跟著她,才能些微放心些。
“不用的。”姜云嬋連連擺手。
此時,門外響起敲門聲,“夫人,顧大人已經(jīng)在府外等了一個時辰了,他擔心您是不是身體抱恙?”
“一個時辰?”姜云嬋訝然:“你們怎不讓他進來?”
“不是夫人傳話讓他在院子里等么?”
“我何時……”姜云嬋一噎,望向謝硯。
謝硯仰頭望天。
正是初夏,午間院子里日頭也毒,怎有這般待客的?
姜云嬋心知肚明,白了謝硯一眼,跨步出門。
剛踏出一步,姑娘腿便軟了,往后一仰。
謝硯忙將她護進懷里,“還是我陪你吧,你自己也走不了……”
姜云嬋恍然大悟他昨晚為何如此熱情地折騰。
可沒法子了,她自己一人肯定是出不了遠門。
她狠狠捏住謝硯的鼻子,“你要是再敢搗亂,今晚住偏房!”
“我不會了!”
謝硯不想當偏房,老實了,安靜了,乖乖跟在夫人身邊伺候。
三人坐在同一輛馬車里,空氣凝固了一般,一路無話。
馬車駛出京都,到了陽城。
夫妻倆和顧淮舟一同到了一間染布作坊。
院子里掛滿了紅綢,輕紗隨風飄揚,一派喜慶。
那布坊老板娘是熟人,見著顧淮舟和姜云嬋下馬車,堆著笑迎上來,貓著腰請他們進院。
“顧大人、姜老板,你們選的鳳冠霞帔已經(jīng)備好了,用的都是顧大人畫得繡樣,姜老板選的料子,定讓顧大人和姜老板滿意。”
鳳冠霞帔?
謝硯尋著布坊老板指的方向看去。
院子里的繡架上,紅色絲綢逶迤拖地,用金線繡著鳳舞九天,十分華美。
另一繡架上男子的喜服繡金龍,正紅色。
正房用的正紅色。
謝硯腳步一頓。
姜云嬋和顧淮舟略過他,并肩去繡架前欣賞繡品了。
“天上地下也找不出比這更相配的了。”布坊老板一拍大腿,陪笑道。
姜云嬋和顧淮舟好似也十分滿意,春風滿面指著鳳冠霞帔商議著什么,仿佛一對即將大婚的愛侶。
謝硯被拋在冷風中,心中焦躁,無從發(fā)泄,蹲在墻角。
他不想與人共侍一妻。
再不濟,他不能做小!
謝硯撇頭悶哼了一聲。
不遠處,一只黃狗叼著骨頭,朝他搖尾巴。
那模樣和它的主人布坊老板一樣,諂媚貨色!
謝硯意味不明勾了勾手,那黃狗抬著輕快的蹄子,朝他奔來,尾巴搖出了花。
剛到謝硯腳邊,屁股登時挨了一腳。
黃狗慘叫出聲,耷拉下尾巴,遮住慘痛的屁股,腳底抹油似地跑了。
黃狗亂撞,所過之處,布架子倒了一地。
滿院子的紅紗紛紛落地,七零八落。
鳳冠霞帔也被黃狗撞落在地。
“我的嫁衣!”姜云嬋忙要去撿。
謝硯拉住了她的手腕,“皎皎,此地有瘋狗,我們先離開吧。”
“謝硯!”姜云嬋如何不知又是謝硯搗亂,憤憤然瞪他。
“對不起我錯了。”謝硯紅著眼睛,先一步開口。
口頭說是錯了,行動上沒改,暗自把男子的喜服往泥巴里踩了一腳。
姜云嬋才看懂他的小心思。
“你跟我來。”姜云嬋把謝硯拉到了墻角,“鳳冠霞帔是給李妍月和陸池準備的。”
謝硯訝然張了張嘴。
“我呢,其實一直想把生意做到東陵去,從前一直沒有契機,原本想著等你三年祭過了,便去東陵實際考察一番。”
謝硯澀聲:“那和鳳冠霞帔有什么關系?”
“圣上令姜家為東陵帝后大婚準備賀禮。這可是國禮,我自然費心做好些。
如此便能在東陵權(quán)貴中打開口碑,之后我再想去東陵做生意不就水到渠成了嗎?”
“那他……”謝硯越過姜云嬋肩頭,望了眼顧淮舟。
顧淮舟尷尬地拳頭抵唇,輕咳了一聲。
姜云嬋回眸望顧淮舟,與他客氣地頷首以禮,“皇上令阿舟全權(quán)掌管賀禮之事,所以這賀禮是不是該給他過目呢?”
謝硯無話可說了。
“現(xiàn)在該安心了吧?別搗亂了,嗯?”姜云嬋哭笑不得,敲了下他的額頭,轉(zhuǎn)身去辦正事。
謝硯拉住她的手不肯放,“夫人沒有別的心思,不代表旁人沒有。”
“阿舟今日就要離開京都,你多慮了……”
姜云嬋發(fā)現(xiàn)她怎么解釋,他都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像個不講理的孩童。
她竟哄不好他了,只得拿出哄孩童的法子,溫言細語道:“那阿硯要怎樣呢?”
謝硯抬起長睫,小心翼翼與她對視,“與我重新辦婚禮,有了名分,自然安心了。”
都四年了,謝硯竟還惦記著這事……
姜云嬋還真不好讓他遺憾終身,捧著他的臉鄭重道:“好,我答應阿硯,等我從東陵回來以后,我們就辦大婚。”
謝硯終于露出喜色,片刻,又眸色一緊,“你還要去東陵?”
“自然的。”這件事姜云嬋不會妥協(xié),“阿硯你要知道,現(xiàn)在的我除了你,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謝硯防備望向顧淮舟。
“不是說阿舟!是說我的姜氏布坊。”
她還想把爹爹和娘親的產(chǎn)業(yè)全部收回。
她還要把姜氏的商業(yè)版圖擴大。
她已經(jīng)不想再做拘泥一方的女子了,她有她的抱負。
當然了,她喜歡的男人也必須握在手心。
姜云嬋圈住他的脖頸,輕靠在他肩頭,“我姜云嬋后半生,唯有姜氏商號和謝硯乃心中摯愛,此生不渝。”
她輕輕柔柔的聲音瞟進他耳朵,如此溫柔,卻又如此篤定。
謝硯知道他不該再懷疑她的真心。
他們兩個已經(jīng)成為密不可分的整體,沒有人再能插入他們之間。
他亦緊擁住了她,“那你打算去東陵多久?我陪你去。”
“少則十月,多則五年吧。”
去東陵之行早在姜云嬋計劃中了。
此番給東陵帝后送禮,是最好的契機,她必須要趁熱打鐵去東陵擴大名聲。
這條路注定不會平順。
謝硯的身子骨不好,對東陵又有著不好的記憶,姜云嬋不愿他去受苦,“你就在京都養(yǎng)著,乖乖等我,我們來日方長。”
“又是三年五載啊!”
他們才剛重逢呢。
謝硯心里有些失落,卻又不忍再束縛她。
他沉默了良久,扯出一抹笑,“那你再答應我一件事,便是十年二十年,我也守著你,絕不干擾。”
“何事?”姜云嬋訝然抬起頭。
謝硯俯身吻住她的唇,在她唇齒間低啞輕笑,“當著他的面,吻我!”
“謝硯,你混球!”姜云嬋慌張看向身后。
彼時,顧淮舟早已打馬獨自離開了。
他知道謝硯“過世”時,他都無法挽回姜云嬋的心。
如今,謝硯活生生站在姜云嬋面前,他已再無機會。
他揮動馬鞭,消失在了天際線盡頭。
那里有更廣闊光明的天地,需要他去追尋。
他已無法再愛她,那便好好愛她所生活的這片土地。
讓她目之所及再無晦暗,前途漫漫皆清明璀璨
……
姜云嬋目送顧淮舟的背影消失,無奈點了下謝硯的鼻間,“阿舟都已經(jīng)放下了,你也太幼稚了些,當?shù)娜肆耍這般爭強好勝。”
“我不爭強好勝,何來的與夫人長相廝守?”謝硯俯身吻向他的夫人。
謝硯后悔過很多事,唯獨將她搶回身邊這件事,再來一百次,他也義無反顧,絕無后悔。
夕陽之下,桃花樹前。
他擁緊她,繾綣纏綿的吻落下,一點點吞噬著她理智。
她步步淪陷,在即將徹底沉溺時,忽而睜開眼,望著眼前冷峻的容顏,“謝硯你恢復記憶了?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恢復的?”
謝硯朗然一笑,揚了下眉梢。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恢復記憶。
約莫如她所說,他爭強好勝,感知到夫人要被人搶走時,血液中的好斗覺醒了?
……
數(shù)月后,謝硯恢復身份,重新入朝,并將玉麟軍被陷害的證據(jù)呈給圣上。
鎮(zhèn)國公府和玉麟軍重見天日。
謝硯襲承鎮(zhèn)國公爵,重新成為朝堂上叱咤風云的權(quán)臣。
而姜云嬋繼續(xù)擴張著她的商業(yè)版圖。
在過完花朝節(jié)后,姜云嬋便動身往東陵去了。
此去漫漫長路,她坐在馬車里望著身后漸行漸遠的京都,心里卻格外踏實。
她知道自己不再是浮萍了,她有了想走的路,也有了可歸的家。
“阿硯,等我。”她揮手道別京都,放下紗簾。
身后,馬蹄聲疾馳,越來越近。
“皎皎!”清亮的聲音從背后響起。
姜云嬋掀開車簾往外看,只見一白馬銀鞍的將軍踏著離離青草,打馬而來。
陽光傾灑在銀色的盔甲上,在他身上鍍了一層銀亮的光。
紅瓔飄揚,鐵甲錚錚。
“阿硯!”姜云嬋驚訝不已,“你怎么來了?”
“護你!”他朝她伸出手。
姜云嬋遲疑地將手放在他掌心,“那國公府怎么辦?朝堂之事怎么辦?還有……啊!”
話音未完,謝硯借力將她拉到了馬背上。
他雙手圈著她,護著她,“我已自請戍邊。”
原本鎮(zhèn)國公一族也不該在京城玩弄權(quán)術的。
何況,姜云嬋將來要來往東陵邊境,他怎能不顧惜她?
“往后皎皎在哪兒,我便在哪兒。”
“那……那京中的一切你都不要了?”
明明圣上如此器重謝硯,他可以繼續(xù)做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quán)臣。
謝硯不置可否笑了笑。
他這半生有過太多身份,從國公府小少爺,到侯府世子,從內(nèi)閣,再到將軍……
紛紛擾擾,到頭來他才看清自己唯有一愿。
做姜云嬋心上的夫君。
在她心上,可抵萬千富貴……
“皎皎若真覺對我不公平,不如想想給我一個怎樣的大婚呢?”
“聽聞南境有男嫁女娶的風俗,不如阿硯就手持卻扇,守在閨房,等我八抬大轎來娶如何?”
“不知皎皎以何為聘?”
“以我之真心,換你之真心,如何?”
“樂意至極!”
……
一對愛侶坐在馬背上,幻想著他們即將到來的大婚,消失在霞光普照的天際線。
路還很長,幸得彼此……
第93章 番外if:青梅竹馬
北盛五十五年,春。
姑蘇城中,桃花灼灼,燦若云霞。
玉麟軍大勝東陵軍的消息,讓這個春天又增添了幾分喜色。
姜府大院,燈籠紅綢繞滿整座府邸。
“門兩邊的燈籠要再對稱些。”
“還是有些歪了!你們辦事都利落些,莫要讓客人看笑話!”
……
姜府的女主人紀婉正在垂花門前,指揮小廝們裝飾府邸。
貴夫人的青絲被一絲不漏地盤起,眉眼利落強勢,但不掩容色風華,指揮小廝頭頭是道。
“五年不見,婉婉比從前口齒更伶俐了呢!”此時,身后傳來一道打趣的女聲。
紀婉聞聲轉(zhuǎn)過頭來,穿著銀色鎧甲手持紅纓槍的女子正抱臂立在桃花樹下,笑意嫣然。
“傾傾!”紀婉瞧見沈傾,緊擰的眉頭登時展開,盈笑迎了上來,假意朝她福身行禮,“恭喜我們沈?qū)④娪至④姽Γ ?br />
“不對,應該是恭喜沈侯才對。”紀婉屈膝改了口。
“休要打趣我。”沈傾皺了皺鼻頭,挽住了紀婉的胳膊,“可準備了好吃的?我餓了!”
戰(zhàn)場廝殺的女將軍在此刻平添了幾分女兒家的俏皮。
紀婉無奈笑笑,也挽住了沈傾的手臂,“我啊,早讓我家老姜做了你最喜歡的桃花酥,你一路也累了,趁熱吃些,酥酥脆脆更適口。”
“還是我們婉婉會疼人。”沈傾撒嬌似地在紀婉肩頭蹭了蹭。
兩人相攜著往大堂中去。
十五年前,沈傾嫁給謝如松后,因過得不如意,曾來姑蘇找過紀婉麻煩。
后來,兩個姑娘不打不相識,成了閨中密友。
再三年,謝如松死于一場瘟疫中,沈傾重獲自由身,帶著謝硯重回鎮(zhèn)國公府。
此后,便跟著鎮(zhèn)國公南征北戰(zhàn)。
沈傾有一身斬將擎旗的本事,十年之內(nèi),軍功赫赫,大有風頭蓋過鎮(zhèn)國公的勢頭。
一門之下,出了一公一侯,可謂風光無限。
在她和鎮(zhèn)國公的引導下,剛及弱冠的謝硯也成了邊境人人敬畏的小將軍。
一家人縱橫沙場,已有五年未回中原了。
沈傾此番剛踏足中原,便急著到了姑蘇。
一進大堂,沈傾便令人將自己的三個行李箱子抬了上來,打開一看,里面盡是邊境各國的紅藍寶石翡翠珍珠。
“這些都是我和硯兒給皎皎帶的禮物,我們也不知皎皎喜歡哪種,索性都帶了些回來。”
沈傾將其中一個巴掌大的錦盒遞給紀婉,“這是硯兒破匈奴時,從王帳中取來的紅鉆,聽聞天下只此一顆,給皎皎拿去玩兒吧。”
紀婉打開錦盒,瞧著那寶石鴿子蛋大小,一眼便知價值連城,連連擺手,“這可使不得,她一個小丫頭,要這么貴重的珍寶作甚?”
“咱們皎皎可是江南首富之女,此物能配她,是這紅寶石的福氣。”
沈傾堅持將錦盒摁在了紀婉手中,又瞥了眼門外倚靠在樹下吹口哨逗鳥的謝硯,嫌棄道:“就像我那便宜兒子,能與皎皎相配,也是他的福氣!”
“你呀!哪有這般說自己的孩兒的?”紀婉嗔了他一眼,掩唇輕笑,“我瞧硯兒性子隨和,是極好的,和皎皎很登對。”
“你這般覺得,那就甚好!”沈傾一撫掌,“其實今兒我來,是想問問婉婉的意思,要不要把兩個孩子的婚事定下來?”
紀婉和沈傾走得近,自然他們的孩兒姜云嬋和謝硯早就指腹為婚了。
只是謝硯這些年游走于沙場,與這個未婚妻鮮少打照面。
上個月姜云嬋已經(jīng)及笄了。
沈傾思量著也不能讓姑娘不了解自家便宜兒子,便盲婚啞嫁了,這對姑娘不公平。
于是,此番赴江南沈傾特意帶上了謝硯,想讓兒子與未來兒媳多些接觸。
紀婉自也是樂見其成的,便叫丫鬟喚了姑娘來。
一炷香后,姜云嬋被夏竹攙扶著款步入堂。
正值花季的姑娘穿著粉色的襦裙,肌膚欺霜賽雪,頰邊暈開一抹紅霞。
白里透紅,腮邊還藏著未褪的奶膘,真真和春日的桃一樣水潤稚嫩。
坐在大堂上首的沈傾越瞧越喜歡,朝她招了招手。
姑娘便乖乖巧巧地上前,福了福身,“見過沈姨母。”
姑娘的聲音也稚嫩軟糯。
沈傾一時心都化了,再看門口吹著口哨、吊兒郎當?shù)闹x硯,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都是生孩子,怎么人家肚子里就是個乖乖巧巧的閨女,她肚子里就是個沒心沒肺的混世魔王?
沈傾剜了一眼謝硯,“蠢東西,還不進來見過你妹妹!”
“哦!”門口的少年心不在焉應了一聲,伸著懶腰,姍姍進門。
少年穿著黑色騎裝,用紅絲帶束起高馬尾,逆光而來。
“妹妹好啊。”謝硯打著哈欠應付道。
整個過程莫說折腰行禮,就是正眼也沒給姜云嬋一個。
姜云嬋可是姜府的嬌嬌明珠,何曾被如此敷衍對待過?
姑娘頓時委屈得眼眶泛紅,卻也不好失禮人前,恭敬地屈膝以禮,“見過子觀哥哥。”
對方?jīng)]有回應。
姜云嬋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許久,有些窘迫地輕掀濡濕的長睫。
一張裹滿白布條的臉突然落入眼簾,近在咫尺。
“啊!”姜云嬋嚇了一跳,連連后退。
夏竹上前扶了她一把,她才緩過神來,定睛一看。
謝硯的頭被白布纏了一圈又一圈,僅有一雙眼睛和出氣的鼻孔、嘴巴露在外面,眼眶和耳朵附近大片血跡暈濕了白布。
看上去,簡直是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姜云嬋神魂出竅,胸口劇烈起伏,可又覺得方才大呼小叫實在失禮,強迫自己扯了個得體的笑,問:“子觀哥哥怎么傷成這樣了?”
“哦!我睡覺的時候被蛇群咬爛了臉。”少年不以為意道。
“蛇群?睡覺怎么會遇到蛇群呢?”
姜云嬋畢竟是姜家夫婦唯一的女兒,養(yǎng)在深閨,光專門伺候她的丫鬟小廝都足足二十人。
小院里,莫說是蛇,就是蟲蟻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大小姐面前。
姜云嬋有些發(fā)懵,不可置信看著謝硯。
謝硯聳了聳肩,“妹妹不知道,我們行軍打仗為防半夜被敵軍砍了頭,常常不住營帳,在野外睡,很容易招蛇的!被咬得腸穿肚爛都是常事!”
“腸……腸穿肚爛?”姜云嬋想到那場景,嚇得花容失色,雙腿發(fā)軟。
若非夏竹扶著,早癱軟在地上了。
沈傾見勢,催動掌力,猛地將八仙桌上的茶盞推了出去。
茶盞如暗器,勢如閃電飛向謝硯。
一道殘影劃過姜云嬋肩頭,堪堪襲向謝硯眉心。
謝硯下腰閃避,青花瓷盞擊中門扉,四分五裂,碎片飛濺。
“好小子,娘打你,你都敢躲?”沈傾是個暴脾氣,上前擰住謝硯的耳朵,將他擰到了姜云嬋面前,“你說這些有的沒的,嚇你妹妹作甚?還不快向皎皎妹妹道歉!”
姜云嬋余驚未定,退了半步,“不、不必了。”
“皎皎,我家小子野慣了,將來你多包容些。”沈傾抱歉地望著眼前玉軟花柔的姑娘。
姜云嬋哪里受得住長輩的歉意,屈膝道:“子觀哥哥是真性情,就……就挺好的。”
“是啊,妹妹都不在意呢!”謝硯捂著吃痛的耳朵,剜了他娘一眼,“娘,你看不出妹妹就喜歡我不修邊幅的樣子嗎?”
謝硯嗓門大,頓時引來屋里屋外人的矚目。
“我……我沒有說過喜歡……”姜云嬋越說聲音越小,羞得臉都快要滴出血來。
姑娘家怎么可能大庭廣眾說喜歡男子?
再說,她何時喜歡他了?
姜云嬋咬著唇,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沈傾趕緊狠狠擰住了謝硯的耳朵,令副將,“少將軍胡言亂語,把他拎下去,打五十軍棍!”
“皎皎,姨母幫你出氣,你莫委屈。”沈傾對著她露出一個慈祥的笑,擰謝硯耳朵的手也絲毫未放松。
仿佛耳朵都快掉下來了。
姜云嬋未覺得安慰,反而渾身起雞皮疙瘩。
她從前見過蘇州軍的軍棍,胳膊那么粗,體弱些的人打十來棍就已經(jīng)活不成了。
打五十棍,豈不是把肺腑都打出來了?
瞧謝硯母子此番你來我往,莫不是兩人平日就是這樣打打殺殺的?
那若將來姜云嬋嫁過去,豈不是也得日日腥風血雨?
姜云嬋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將來,可憐兮兮往娘親方向看去。
紀婉自是了解沈傾的,刀子嘴豆腐心,豈能真把兒子打殘了?
紀婉拉著姜云嬋上前,攔在爭論的母子中間,“好了傾傾,硯兒也不是故意嚇皎皎的。你要真把硯兒打見血了,才真嚇人呢!”
“可這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娘非要……”
沈傾正揚起巴掌要打謝硯,轉(zhuǎn)頭就撞見少女水汪汪,如小鹿般清澈的眼神。
性情使然的話堵在了喉嚨里,尷尬地收了手:“皎皎啊,硯兒平日里也算孝順,不知今日是吃錯了什么藥!
不過皎皎你莫擔心,我們家平日很和氣的,是吧,阿硯?”
“是啊是啊,和氣得我都快升天……”謝硯忍著痛斷斷續(xù)續(xù)。
忽而一個眼刀子甩過來。
謝硯的話生生噎在喉嚨里,噎得翻了個白眼,“對!很、很和氣!母慈子孝的!”
姜云嬋蹙起柳眉,對母慈子孝有了一種全新的理解。
氣氛一時陷入尷尬。
諸人各觀其色,只有謝硯頭上的白布條不停滲著血。
他的半邊臉越來越紅,姜云嬋的臉卻被嚇得越來越白。
紀婉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拍了拍姜云嬋的后背,“皎皎,你去給你子觀哥哥上些藥吧,看著傷得挺嚴重呢。”
“我去?”姜云嬋求助地望向娘親。
“乖,去吧!”紀婉點了點頭。
閨女到底快要成親了,也該學會照顧人的。
姜云嬋自小就乖巧,雖有些不情愿,但娘親的話自是要聽的。
“子觀哥哥請隨我來。”姜云嬋伸手比了個請的手勢。
謝硯背著手,大搖大擺跨步而出,身后馬尾搖晃。
習武之人,走路如一陣風似得疾。
姜云嬋提著裙擺,三步并作兩步踉踉蹌蹌,才勉強跟上他。
少男少女一前一后,隱入了院中的桃花林。
沈傾望著嬌嬌女跌跌撞撞的背影,更愧疚了:“本應硯兒多照顧皎皎才是,如今反倒讓皎皎照料他!臭小子今日不知撒什么野?婉婉對不住啊。”
紀婉不以為然搖了搖頭,“硯兒啊,他是個好孩子。”
雖說是謝硯面上瞧著有些不著四六,但方才茶盞飛濺的時候,紀婉瞧見謝硯下意識擋在了姜云嬋身前,擋住了碎瓷片。
孩子本性是不壞的,也有擔當。
所以,孩子們自己的婚事,何不讓孩子自己多接觸接觸,再做決斷呢?
*
彼時,姜云嬋跑得香汗淋漓。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小院,腿腳發(fā)軟坐在桃花樹下的石凳上,一邊連連拭汗,一邊吩咐夏竹:“你去把爹從西域帶回來的金瘡藥取來,給子觀哥哥上藥。”
“喏!”夏竹正要退下,一只手臂攔住了她的去路。
謝硯坐在姜云嬋對面的石凳上,揚了下眉稍,“姨母不是說讓妹妹幫我上藥嗎?”
“我?”姜云嬋看著他滿頭的傷,眼中閃過一絲懼意,“你傷得太重,我不會包扎。”
“妹妹以后嫁給我,總歸要學會伺候夫君的呀。”謝硯挺直脊背坐著,揚起頭,等著她伺候。
姑娘坐在對面,緊絞著手帕不肯。
謝硯半晌沒等到回應,斜眼打量了下規(guī)規(guī)矩矩端坐的姜云嬋,“三從四德,以夫為綱,妹妹莫不是要違逆祖宗的教誨?”
“我沒有!”
這帽子扣下來,對北盛閨中女子來說可是大罪。
姜云嬋也是讀女德女訓長大的,雖是不情愿,但還是站起來走到謝硯身前,一圈圈拆開他臉上的布條。
他的傷太嚴重了,血跡幾乎浸透了布料,能擰出血水來。
那血尚且溫熱,姜云嬋哪怕翹著蘭花指,也不可能避免手上全染了他的血。
她半閉著眼睛不敢看,持著藥刷胡亂往他臉上涂藥。
忽而,尾指觸碰到了一團黏糊糊的東西。
“嘶!”謝硯倒吸了口涼氣,玩世不恭地笑了笑,“妹妹往哪兒摸呢?”
“對不住!”姜云嬋也不知自己摸到了什么,倉惶睜開眼,俯視下去,正對上謝硯那張血肉模糊、已經(jīng)辨不清五官的臉,其上全是血跡和傷疤。
“啊!”姜云嬋連忙扔了布料,盡管做足了心理準備還是嚇得說不出話來。
“不、不是說被蛇咬得嗎?”怎么會毀容?
姑娘帶著哭腔。
少年卻不以為意聳了聳肩,“被蛇咬之前,還被沙漠的狼撕了臉皮,還有戰(zhàn)馬踩碎了鼻骨,還有……”
謝硯瞧著姜云嬋已經(jīng)嚇得呆若木雞了,摸了摸血糊糊的臉,“所以以后,勞煩妹妹得習慣我這張臉了。”
這怎么習慣?簡直比《山海經(jīng)》中的精怪還嚇人。
若真與他成婚,豈不夜夜要對著這樣一張鬼臉入睡?
姜云嬋怯怯退了半步,小心翼翼打量那張辨不清五官的臉,“難道沒有軍醫(yī)能治好嗎?再不行,可以去京都找太醫(yī)呀。”
姑娘的話音軟軟糯糯,滿是關切。
少年則不以為然擺了擺手,“治好了也沒用。”
“為何?”
“因為……因為治好了也還是會再受傷啊!”
“戰(zhàn)場不比你們江南水鄉(xiāng)安穩(wěn),哪日不得挨刀槍棍棒?傷了又治,治了又傷多麻煩?”
“再者啊,下個月我還立了軍令狀,攻敵營,指不定身首異處,還治這臉作甚?”
……
“身首異處?”姜云嬋想到他這顆血肉模糊的頭在地上打滾的場景,險些暈過去。
趕緊屈膝行了個禮,“金、金瘡藥不夠用了,我去取藥。”
話音未落,姑娘步履匆匆往桃花林外走了。
走著走著,提起裙擺,小跑著逃之夭夭了。
謝硯目送姑娘倉皇的背影離去,回眸饒有興味摩挲著石桌上的半罐金瘡藥。
副將從桃樹林里走出來,不明所以撓了撓頭,“少將軍何苦嚇人家姑娘?”
“不嚇她,如何退親?”
謝硯可不想娶妻。
他的外祖是鎮(zhèn)國公,母親是安平侯,他怎可落后?
他的志向在戰(zhàn)場,不在內(nèi)宅。
可是,他若直接登姜府的門退親,一則娘親非得扒了他的皮,二則姑娘家被退了親,定然受人指點,以后再嫁也難。
所以,倒不如他裝出一副紈绔模樣,嚇退姑娘,讓姑娘家主動退親。
日后旁人談起了,也是他謝硯不才,配不上姜家姑娘。
第94章 番外if:青梅竹馬
謝硯抹了把臉上的玫瑰汁,令副將,“你再給我多涂些玫瑰汁在臉上,我估摸著還得裝些時日。”
謝硯看得出這位小表妹是定然不會喜歡他了,接下來便是姜家姨母姨父,只要討得他們不喜,這門婚事定是成不了了。
謝硯將白布條又一圈一圈纏回了臉上,頂著一張裹尸似的臉在姜府桃林尋覓了一圈。
剛走出幾步,便聽見姑娘家稚嫩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嗚嗚咽咽,惹得聽者肝腸寸斷。
副將跟上謝硯的腳步,“少將軍,好像是姜姑娘被嚇哭了,您要不要去安慰安慰?”
“咦惹~”謝硯抖了抖渾身的雞皮疙瘩。
他才不要哄什么姑娘!
六年前,他途經(jīng)姑蘇時,曾經(jīng)順手端過一個匪窩。
當時,從匪窩里救出了一群姑娘。
尤記得其中一個姑娘愛哭得緊。
從匪窩出來一路哽咽,擾得人心煩不已。
謝硯實在受不住,將刀抵在那姑娘臉頰上,“再哭,你這漂亮臉蛋可就沒了!”
那姑娘頂著滿臉泥巴,淚花在眼里打轉(zhuǎn),癟著嘴忍了又忍。
沒繃住,哭得地動山搖,哭得暈厥在山路上。
謝硯當時就想立刻逃跑,可又不能把人丟在匪窩,不得不背著她走山路。
她在夢里還哭,臉上的泥巴和眼淚蹭了他滿背。
那魔性的哭聲在謝硯夢里縈繞了三月半載,揮之不去。
從此,謝硯決心不娶妻,哄馬兒養(yǎng)刀劍,可比哄姑娘省心多了
……
謝硯此刻聽著姜云嬋的哭聲,避之不及,調(diào)轉(zhuǎn)腳步就往反方向去。
背后忽傳來姑娘話音綿綿地撒嬌,“爹爹娘親,皎皎不要嫁謝硯!皎皎不想離開你們!”
桃花樹下,紀婉和姜曄正并肩坐在石桌前。
姜云嬋揉著紅彤彤的眼睛,“爹爹娘親沒看到,子觀哥哥的臉……他的臉毀容了,以后都不會好了!”
“皎皎,姑娘家嫁人重品行不重外表。硯兒就算是毀了臉,那也是為保護黎民百姓,品性定是貴重的。
倘若再與你相一個只會甜言蜜語的繡花枕頭,那才是害了你呢!”
紀婉拉著姜云嬋的手勸。
“可是,可是他真的極不講究!”姜云嬋養(yǎng)在深閨,自是瞧不上這種渾身是血,小小年紀就胡子拉碴的男子。
“若是在沙場上,他不修邊幅倒也罷了,來旁人家里做客,也不知收斂,能是個什么好郎君?”
“皎皎,人不可貌相!”紀婉臉一沉。
姜云嬋見紀婉說不通,又可憐兮兮望向姜曄,“爹爹,女兒要是去了北境,以后就見不著爹爹了,唔……”
“皎皎乖!”姜曄瞧著閨女落淚,滿臉疼惜,拉了拉紀婉的胳膊,“皎皎講得也不無道理,她身子弱,嫁去北境莫說自己受不住,也拖累沈傾母子不是?”
“咳咳!”姜云嬋趕緊配合著掩唇咳了兩聲。
紀婉輕易捕捉到了父女倆的小動作,甩開了姜曄的手,“我算是看出來了,如今你們父女倆是一個鼻孔出氣,拿我當外人,概不聽我的話了。”
“什么外人?誰是外人?”姜曄神色一緊,重新握住紀婉的手,“為夫也覺得婉兒說得極對!皎皎也該跟著去北境歷練歷練,總不能一直做溫室里的花兒。”
姜云嬋:???
江南第一耙耳朵果然名不虛傳。
爹娘是真愛,她才是意外。
姜云嬋暗自唏噓,面上乖巧地福了福身,“爹爹娘親若非要讓我嫁,女兒沒有不從命的道理。只是……”
“邊境風沙大,若女兒喘癥發(fā)作,不幸死在邊境,就沒辦法為爹娘盡孝了。
到時候,我已經(jīng)嫁為人婦,尸身想回姑蘇也是不能了,只盼爹娘能去邊境看看我,莫讓我走得太孤單。”姜云嬋一邊期期艾艾地說,一邊拭著眼角淚花。
真是好一副若風拂柳的樣子。
遠處的山坡上,謝硯抱臂看戲,嗤笑搖頭。
桃花林里,姜曄瞧著也是心疼,左右為難,試探道:“婉兒,就算是歷練吧,也得循序漸進,要不……再緩三年,等皎皎年歲大些,身子好些再行定親?”
紀婉思忖了片刻,贊同地點了點頭:“你說的沒錯,歷練要循序漸進。”
姜云嬋眼里閃過希冀的光。
卻聽紀婉又道:“那不如此番就讓皎皎隨硯兒一起去邊境吧。”
“娘?”姜云嬋只當自己聽岔了,“你說什么?”
“娘的意思是,既然你不放心硯兒的品行,不如跟著你沈姨母和子觀哥哥住上一段時間,彼此了解了解。
若是合適,咱們明年就把婚事定下;若是不合適,也可彼此放開手不是嗎?”
“可是……”姜云嬋如遭雷擊。
原本,就算是今年定親,也可緩個一年兩年再大婚。
如今好了,現(xiàn)在就要與那糙男人同行!
她還約了好姐妹們下個月逛燈會呢。
金玉坊下個月要到一批新的寶石,她還要第一個去挑選的。
錦繡坊新出的云錦,剛給她送來,她還想著做十件新衣裙呢……
若去了那荒涼之地,她要如何度日?
姜云嬋越想越委屈,斷了線的小珍珠一顆顆掉了下來。
“去收拾行李吧,我與你沈姨母交代一番。”紀婉也是心疼姑娘的。
可姑娘被慣得未免太嬌氣了些,總得磋磨磋磨,免得日后受不得一點挫折。
紀婉唏噓搖頭,離開了。
姜曄亦步亦趨跟在夫人身后。
獨留姜云嬋一人站在原地,受冷風吹……
“沒想到紀姨母瞧著柔,與我娘倒是一樣的烈性子,怪不得兩人都能成為好友。”謝硯看著全程,不免感慨。
本想著紀姨母和姜姨夫疼女兒好說話,這樁婚事也就順理成章沒了。
如今看來,憑姜云嬋一己之力悔婚是不能了。
他得在紀姨母面前多“表現(xiàn)表現(xiàn)”。
謝硯扯了個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邁著八字步準備離開了。
身后傳來姑娘的冷哼,“都怪謝硯沒用!演戲都不知道做全套!”
謝硯眉心一蹙,轉(zhuǎn)過頭來。
姜云嬋粉雕玉琢的臉上憤憤,提起裙擺,露出繡花鞋鞋尖,狠狠碾腳下的花瓣,“笨蛋!謝硯是笨蛋!”
姑娘全然把花瓣當謝硯碾磨,碾得粉身碎骨。
咬牙切齒的模樣和在人前乖巧閨秀截然不同。
夏竹上前扶住自家小姐,“姑娘說少將軍那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邮茄莸模俊?br />
“自然是演的!”姜云嬋十分篤定,“我雖不喜歡他,但他好歹也是南境聞名的小將軍,要真是個紈绔,早死在戰(zhàn)場上了。”
“那……那姑娘知道他是演的,還配合他?”夏竹訝然。
姜云嬋皺了皺鼻頭,“我本也不樂意與他成婚,他要裝紈绔,我自然配合他!奈何他道行不夠,沒惹娘親爹爹生厭!笨死了!笨豬頭!”
笨?
遠處,謝硯不可思議指了指自己。
副將拳頭抵著嘴唇輕咳,掩飾尷尬。
謝硯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詆毀他,這就下坡要與她理論一二。
姜云嬋已挽著夏竹悻悻然往桃林深處走了,“算了,笨豬頭是指望不上了,我得用自己的法子退婚!”
“姑娘,還是先把手上的血洗一洗吧。”
“什么血?就是笨豬頭弄的玫瑰汁裝神弄鬼呢,血包都不會做,笨……”
兩個姑娘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桃林中。
原來,姜云嬋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故作害怕配合謝硯演戲。
好一只心機壞的白毛黑心兔!
謝硯倒要看看她能想出什么妙計退婚,提步跟上了姜云嬋。
此時夜幕已臨,姜府外小巷燈火闌珊,人跡罕至。
一個粉團子似的小腦袋從后門里探出來,左右探探,察覺無人,提著裙擺悄然從后門離開了。
姜云嬋孤身一人,馱著鼓囊囊的包袱離了府。
包袱實在太沉,壓得姑娘彎下腰,腳步踉蹌,幾次險些摔倒。
她就這般一邊抹汗,一邊彎著腰負重前行,走了一盞茶的功夫。
姜云嬋到了穿城而過的蘇州河。
拱橋橋墩處,一白衣書生環(huán)抱雙臂,瑟縮著,坐在青石臺階上。
夜風瀟瀟,凍得他鼻頭通紅。
“蕭郎!”姜云嬋朝書生招了招手。
書生眸光一亮,趕緊起身迎上來,接過她的包袱。
只那包袱太重了,書生兜不住,險些閃了腰。
“嬋兒拿什么這么重?”
蕭郎吸了吸鼻子,憨厚地撓了撓頭,“不是說好今晚要一起看花燈嗎?拿著這個不方便。”
“來不及看花燈了!”姜云嬋抓住他的衣袖,鄭重其事道:“我們得私奔!趕緊走!不然我娘就要讓我去北塞邊境了!”
“噗!”此時,頭頂?shù)奶一渖蟼鱽硪宦曕托Α?br />
謝硯慵懶倚靠在停停蓋蓋的花枝中,險些把嘴里的桃花酥都噴出來。
還以為這笨兔子能想出什么辦法退婚呢。
原來是私奔?
“笨兔子,就是笨兔子!”謝硯抱臂腹誹。
怎料夜色靜謐,姜云嬋輕易捕捉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誰?”她豎著耳朵四處尋覓,真真像只警覺的兔子。
尋覓了一周,也沒瞧見頭頂上方的謝硯。
但她總歸是有些心虛,拉了拉蕭郎的衣袖,“走吧!我們現(xiàn)在就走,不然我爹娘發(fā)現(xiàn),我們就跑不掉啦。”
“現(xiàn)在?”蕭郎下意識退了半步,眸光一晃,“我、我還得準備準備呢!”
蕭郎是個孤兒,如今在蘇州府當差,其實也是個可有可無的閑差。
他身后應無牽掛才是。
姜云嬋只當他擔心將來他倆的生計,蹲身,解開包袱給他看,“你放心吧,我?guī)Я撕枚嗪枚嗨椒浚瑝蛭覀兇松鸁o憂了。”
姜云嬋從她的大包袱里一一拿出各種金銀首飾、銀票,還有上好的綾羅綢緞,上好的胭脂水粉……
層層疊疊摞在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
簡直一座價值千金的金山銀山。
蕭郎儼然沒見過這架勢,結(jié)結(jié)巴巴問:“嬋兒……你確定要帶這些東西與我走?”
“是啊!”姜云嬋抬頭看見蕭郎懵懵的,不明所以道:“是……不夠嗎?”
“啊?”蕭郎更驚,“不夠?”
“是有點少哦。”姜云嬋蹙眉想了會,眸色一亮,“對了!我名下還有十間鋪子、百畝良田,我可以把鋪子良田都典賣了!”
“十間鋪子?百畝良田?”蕭郎嚇得咽了咽口水。
“還不夠嗎?可能我記錯了,應該是二十間鋪子,三百畝良田!”
姜云嬋趕緊翻包袱,要核對地契。
把包袱翻了個底朝天,姑娘睜著無辜的大眼睛仰望蕭郎,“完了!地契被我墊桌角,忘了帶了!”
“地契墊桌腳?”
這姑娘每一句話都像冰凌子打在蕭郎身上。
蕭郎一個哆嗦,又一個哆嗦。
良久,才緩過神來,蹲下來與姜云嬋面對著面,扯了扯唇。
“雖說嬋兒你帶的銀子已經(jīng)夠多了,但咱們就算私奔,以后還是得自力更生啊,總不能坐吃老本,所以……我覺得地契還是有必要帶著的。”
“也是。”姜云嬋深以為意點了點頭,眼見天色還早,“那我現(xiàn)在回府拿地契,半個時辰后,我們在此地相會?”
“行,我也得回家準備行囊。”蕭郎搓了搓她通紅的小手,“嬋兒要小心點,莫要被你爹娘發(fā)現(xiàn),打了手板,我心疼。”
“我知道!還是郎君疼我!”姜云嬋笑得眉眼彎彎,揮手與蕭郎告別,“你等我哦!”
姑娘嬌俏的聲音消失在了夜幕中。
留下滿地金銀珠寶,在月下熠熠生輝。
蕭郎目送姑娘離開,望著腳下珠寶,目色沉了沉。
桃樹上,謝硯本覺這戲到此處已經(jīng)沒什么意思了,正欲翻下樹離開,忽而察覺到一抹詭異的笑。
他是戰(zhàn)場廝殺出來的戰(zhàn)士,輕易能嗅到危險,瞇眼望向樹下那個蕭郎。
蕭郎正將姜云嬋的私房一一收起,鬼鬼祟祟左顧右盼,消失在了小巷盡頭。
謝硯幾乎是本能性地扶劍追了上去。
蕭郎鉆進了一處破落的農(nóng)家小院。
很快,一個少婦人走了出來,幫他卸下包袱,“夫君,和那小傻子看完燈會了?”
“看什么燈會?你猜怎么著?”蕭郎鄙夷地笑了笑,“那傻子要我和她私奔呢。”
“私奔?”婦人立刻警鈴大作,一手叉著腰,擰住了蕭郎的耳朵,“你敢!”
“自然是不敢的,我的夫人誒!”
蕭郎連連呼痛,腿一軟跪下來了,“我心里只有夫人,咱們不是說好了騙那傻女子的錢財,就遠走高飛嗎?”
蕭郎邀功似地將姜云嬋的包袱打開,“夫人你看!”
包袱里面,金光閃閃。
少婦人頓時眼冒金光。
蕭郎又諂媚道:“那傻女子還有二十間鋪子和三百畝良田呢,等我?guī)е奖迹阉牡仄躜_到手,再把她買去青樓里,這些銀子夠咱們一輩子揮霍了……”
小院里,響起男女不懷好意的笑。
謝硯在外,搖頭唏噓,“當真是只傻兔子,被人騙了還幫人數(shù)錢。”
他本不欲跟姑娘過多糾纏,但也沒道理看著姨母家的妹妹往火坑里跳。
于是,抱著劍,折返回去告訴姜云嬋這殘酷的真相。
彼時,穿著粉色襦裙的姑娘正提著裙擺,悄然小跑到了蘇州河河堤。
畢竟是第一次私奔,還是很緊張的。
姜云嬋迎著河風深深吐納,寒涼的冷空氣鉆進鼻腔,凍得她鼻頭紅紅的,臉頰也紅紅的。
謝硯瞧見傻兔子呆立河邊,悄悄走到她身后。
“嘿!”他在她耳邊猛地一喝。
姜云嬋轉(zhuǎn)過頭來,恰撞見黑夜里一顆滿纏滿白布的人頭。
“鬼!鬼啊!”她一把推開謝硯。
謝硯不動如山,她卻往后仰去,雙臂船槳似地打轉(zhuǎn),眼見就要掉下河堤。
謝硯忙伸手拽了她一把。
姜云嬋一頭扎進他懷里,一陣暈眩。
“你、你跟蹤我作甚?”
“少自作多情,誰跟蹤你了?”謝硯退了半步,離開了那團軟棉花。
姜云嬋更是連連退了好幾步,急忙忙拍著肩頭的灰塵,仿佛沾染了什么臟東西似的。
謝硯心頭有些不悅。
再怎么樣,他也比蕭郎那個渣滓干凈些吧,有必要這般嫌棄嗎?
好好一個小姑娘,可惜眼盲心瞎呢!
意氣正盛的少年生了些莫名其妙的好勝心,挑了下眉梢,“哎,我有禮物送你,保證你驚喜無比。”
“我才不要。”姜云嬋斷然拒絕。
“隨我來。”
“我沒空……啊!”姜云嬋話未說完,被謝硯隔著衣袖拉住她的手腕。
兩人一前一后,一路奔跑。
到了拱橋下的石洞,謝硯手抵著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姜云嬋剛要掙扎離開,頭頂上,有腳步聲響起。
“那傻姑還沒來呢?該不會是騙你的吧?”
“不會的,我估摸著傻姑私房還不少,需些時間才能全部翻找出來。”
……
是蕭郎的聲音!
姜云嬋瞳孔驟然放大,嘴巴張了張。
謝硯捂住了她的唇。
而橋上憑欄而立的兩人卻全然未察覺。
蕭郎正洋洋得意,“夫人你不知道,那傻子對我死心塌地,心心念念想嫁我呢!絕不會生二心的。”
“那你呢?你可別瞧著她的好模樣,真動了心思吧?”
婦人剜了他一眼:“你給我老實點!拿來地契,趕緊把她丟窯子里去!”
“夫人多慮了,這種哭哭啼啼的大小姐我早煩透了!等把她榨干,我與夫人便遠走高飛!”
……
蕭郎貓著腰跟在夫人身后,消失在了夜幕里。
那諂媚模樣,跟在姜云嬋面前的靦腆書生樣截然不同。
“你瞧瞧我送你的這禮物怎么樣?”謝硯搖頭嗤笑,“姜大小姐好生看看清楚,你選的人都是什么貨色,還好意思嫌棄我……”
話到一半,謝硯手背上沒過一股溫熱。
姑娘泠泠水眸中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在他手背上落下一串淚痕。
謝硯的手仿佛被灼了下,趕緊縮回手,原本想“譏諷”她的話凝在了嘴邊。
第95章 番外if:青梅竹馬
謝硯莫名心跳一滯。
最怕的場面還是來了!
他一邊拼命搓干凈手上的淚痕,一邊舌頭打了個滾,“這……這有什么好哭的?及時發(fā)現(xiàn)渣滓,不也是好的嗎?總比你傻乎乎的,被人賣了還數(shù)錢得好。”
“你才傻乎乎!你才被人賣了!”
姜云嬋并未覺得安慰,一把推開謝硯,坐到了河邊的青石臺階上,雙臂抱膝,埋頭抽泣起來。
“你……你知道什么?好多年前,我被山賊拐走,是蕭郎救了我。”
“那時候我臟兮兮的,他還夸我漂亮呢……”
“他不僅安慰我,他還背我下山。”
“他從前明明是頂好的人呀,怎……怎么可能是什么唯利是圖的小人?”
“銀子難道比真心相愛還重要嗎?嗚!”
……
姑娘抽抽搭搭,越說越傷心。
淚珠兒一顆接一顆的滾落,繡花鞋下都快要匯成小河灘了。
寂冷的夜,風聲蕭蕭,似軟刀子刮進人骨頭縫了。
孤清之感涌上心頭,姜云嬋攏了攏單薄的襦裙,還是感受不到一點溫暖。
這夜,空寂無人。
她尋覓四周,謝硯正坐在最下面臨水的臺階,抱著自己的藍寶石匕首細致地一點點擦拭、清洗。
刀鋒被他照料得锃光瓦亮的。
連把破刀都有人照料!
姜云嬋心中委屈更甚,朝他后背丟了顆小石子,“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嗎?”
“啊?”謝硯茫然回頭,“你剛說什么?”
“我……我……”姑娘眼眶紅透,“我說那點臭銀子,難道比兩情相悅還重要?”
謝硯認真思忖了片刻,“對于大部分百姓來說,銀子當然比無聊的男歡女愛重要啊。”
“你!”
男人果然都是沒心沒肺的狗!
姜云嬋不想理他了,提起裙擺,起身便走。
謝硯早困了,要不是怕她想不開跳河,早就想回府就寢了。
見她往回走,謝硯也打著哈欠,不遠不近跟在她身后。
姜云嬋走得疾,他也走得快。姜云嬋頓住腳步,他也漫不經(jīng)心停下。
可他就是不出聲,不道歉。
姜云嬋心里憋悶得緊,盈盈含淚白了他一眼,上下打量。
“我決定了!我嫁你!”姑娘帶著泣音突然開口。
“你說什么?”謝硯的瞌睡全被嚇醒了,不可置疑指著自己。
“對!我嫁你!”
姜云嬋已經(jīng)單方面決定好了。
既然男人都是狗,嫁誰都一樣,那還不如嫁給謝硯這條狗。
起碼他會跟著主人。
而且身體健壯,遇到危險,可以放出去咬人。
姜云嬋越想越妥,“蕭郎他敢一腳踏兩船,欺騙我感情,我如何不能也找個備選呢?他要兩個女子,我也要兩個男人,氣死他!”
“你……”謝硯被她的胡攪蠻纏給驚到了,“那你把我當什么?”
“報復蕭郎的工具呀,不然你想當什么?”
“我……”謝硯無言以對,“反正,我不娶。”
“你說了又不算。”姑娘聳了聳鼻頭,抬步要走。
“別啊!”謝硯趕緊攔在她身前。
這樁婚事雙方父母本就極力贊成,若是姜皎皎再一點頭,他娘非得摁著他的頭當場拜堂。
他,好像的確沒什么發(fā)言權(quán)。
謝硯壓了下手,示意她深呼吸,“你冷靜些,成親是大事,你別沖動啊!
我又懶又野,不愛洗澡,腳臭口臭,愛逛青樓,一點都不可靠的。”
“你什么樣,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姜云嬋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
她只是想用他報復蕭郎而已。
她又不在乎他怎樣。
“……”
謝硯一噎,發(fā)現(xiàn)跟刁蠻大小姐講道理毫無用處。
他可不想娶妻,更不想終生伺候這愛哭還無理的大小姐。
“好了好了,我安慰安慰你,你別沖動行嗎,我的大小姐?”
謝硯環(huán)顧四周,拉著姜云嬋重新坐到了河邊,“你在這兒緩口氣,等我!”
說著,謝硯猴兒一般鉆進了身后的小竹林里。
過了會兒,少年抱著一捆竹篾,與姜云嬋并肩坐在了青石臺階上,對著月色細細編織。
很快,竹篾在他手上變成了一只小兔子形狀。
他又將火折子塞進了兔身,捧著遞給姜云嬋,“兔子花燈,如何?”
花燈雖有些粗糙,但他就地取材,編出的兔兒已十分靈動了。
加之,他用了巧思,在兔兒眼睛上做了機關。
花燈輕輕一動,兔兒眼睛也跟著晃動,極可愛。
姜云嬋的雙眸被花燈點亮,雙手小心翼翼捧過花燈,與兔兒對視,“你怎么還會做花燈呀?”
“這有何難?你以為都像你一樣呆呆的,笨笨的,被人……”
謝硯雙臂撐在青石板上慵懶坐著,剛想揶揄她兩句,轉(zhuǎn)過頭來,卻撞進她琉璃般的大眼睛中。
昏黃的光線下,姑娘粉白的臉淚痕斑駁,鼻頭紅紅的,眼睛卻亮亮的。
她這個模樣,跟她手里的呆兔子花燈,還真是如出一轍。
謝硯嘴里閃過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神神秘秘勾了勾手,示意姜云嬋附耳過來,“我為何會編花燈這件事,從來沒告訴過別人,你想知道嗎?”
姜云嬋興奮地點頭如搗蒜。
無他,深閨生活太單一了,就愛聽些八卦故事。
謝硯清了清嗓子,面色嚴肅下來,“其實呢,許多年前,我在戰(zhàn)場受傷失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時候很窮苦啊,就只能靠編花燈為生,我呢,就在每一盞花燈上做了一個桃花標記,希望我家的傻兔子有天能看到我編得花燈,找到我。”
“兔子還會辨認花燈?”姜云嬋濡濕的長睫顫顫,滿眼的好奇。
謝硯瞧她的嬌憨模樣,有些好笑,“對啊!笨兔子都喜歡花燈的。”
姜云嬋訥訥“哦”了一聲,“那后來呢?你家兔子找到你了嗎?”
“沒有,可能是它實在太笨了,只會嗚嗚咽咽地哭。”謝硯唏噓道。
“那后來呢?你怎么回家的?”姜云嬋追問。
“后來啊?”謝硯故作痛苦嘆了口氣,“后來兔子找不到我,我就心如死灰了,就……”
“就什么?”
“就萬念俱灰,轉(zhuǎn)世輪回了唄!我過孟婆橋時,趁著孟婆打盹少喝了半碗孟婆湯,雖然忘了前世的事,不過編花燈的手藝倒沒忘,可能是對那只笨兔子有執(zhí)念吧!
這一世我編的花燈,那傻兔子要再認不出來,我就擰起她的長耳朵搖搖搖,把她腦袋里的水全搖出來……”
“上一世?”
姜云嬋蹙眉思忖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你!你在渾說什么?”
什么上一世、孟婆湯,未免太離奇了。
反倒那句笨兔子,他意有所指。
“你才是笨兔子!臭兔子!”姜云嬋憤憤然推開他。
謝硯側(cè)身一閃,姜云嬋撲了個空,眼看就要一頭栽進湖中。
謝硯拽了她一把,姑娘一頭扎進他懷里。
“還說自己不是笨兔子?”謝硯樂開了花。
姜云嬋剛收住的眼淚又在眼眶打轉(zhuǎn)。
“別哭啊。”謝硯道。
姜云嬋掀起濕漉漉的眼眸。
謝硯笑得捧腹,“哭了就更像兔子……”
“謝硯!”姜云嬋杏眼一剜,忽地抽出他腰間的寶貝匕首丟了出去。
“哎!我的匕首!”謝硯伸手去抓。
平靜的河面濺起浪花,抓不住了。
“姜皎皎,你知不知道那寶石匕首是我攻匈奴的戰(zhàn)利品?”
姜云嬋癟著嘴,只顧得哭。
“我還要靠著它領軍功,鼓舞士氣呢!這次能不能我獨自領兵出征,就靠它啦!”謝硯急得在岸邊亂竄。
姜云嬋揚著下巴,濕漉漉的臉滿是矜傲,“你惹本姑娘生氣,本姑娘自然不能讓你好過。”
“你!”
這哪里是什么大家閨秀?
分明是徹頭徹尾的刁蠻小姐,講不了一點道理。
謝硯嘴唇翕動,一頭扎進河水中找匕首去了。
出乎意料,少年并不像飛魚一般快且穩(wěn)健。
他用的竟是狗刨,雙手飛速地掄起來,一咕涌一咕涌才勉強游出去五步開外。
正值初春深夜,河水尚且冰涼刺骨。
少年水性不好在水里起起伏伏,跟青蛙似的。
姜云嬋托腮在岸邊看著,不由“噗呲”笑出了聲。
“你、你爹娘知道,咱們乖巧懂事的大小姐是坨黑心棉花嗎?”謝硯不知何時咕涌上了岸,手臂撐著膝蓋連連喘息。
“你們鎮(zhèn)國公府知道小少爺用狗刨式嗎?”姜云嬋揚了下柳眉。
“我……我常年在沙漠,不熟水性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嗎?”謝硯梗著脖子,臉上卻一陣青一陣白。
畢竟是戰(zhàn)場驍勇的將軍,狗刨式實在有損觀感。
“你、你管我用什么?”
“那你的狗刨式能找到匕首了嗎?”姜云嬋眨巴了眼睛,看著他空空如也的手,“哦,沒找到呀。”
“我、我……”
那匕首可是謝硯的命根。
可他潛入水中三五次,都撈不到匕首,身體已經(jīng)是極限了。
謝硯又氣又冷,一個哆嗦,指著姜云嬋的鼻尖,“姜皎皎,你別以為你是女子,我就不敢把你……”
“把我什么?”姜云嬋悠然從衣袖中抽出匕首,在他眼前晃啊晃。
匕首上的藍寶石在月光下閃出熠熠光輝。
在謝硯眼前一晃又一晃,刺得人眼睛生疼,“你沒扔?”
姜云嬋得意聳了聳肩。
“姜!皎!皎!”
原來,她根本沒扔匕首,她就是把他當狗耍。
謝硯咬著牙,忽地伸手去奪匕首。
姜云嬋趕緊把匕首藏到身后。
奈何身手不及習武人快,謝硯抽出刀柄,姜云嬋手中徒留一把刀鞘。
下一刻,匕首刀刃抵在了姜云嬋脖頸上。
一道銀光乍現(xiàn)。
沒見刀光劍影的姜云嬋臉都白了幾分。
謝硯學著她的樣子挑了下眉梢,“給我道歉,哄我開心,考慮原不原諒你。”
“謝硯!你!你勝之不武!”姜云嬋鼓著腮幫子。
“勝之不武又怎樣?勝了就行。”
謝硯從不吃女子這一套,匕首沿著她的脖頸徐徐向上滑動,俯身逼視她,“你知道匈奴單于是怎么死的嗎?”
“把皮肉一寸寸割破,取下整整一張完整的皮,再把頭骨剔干凈做酒杯……”
謝硯的話陰惻惻吹進姜云嬋耳朵里。
姜云嬋被迫揚起脖頸,話音顫顫,“你、你要是這樣做,姨母不會放過你的。”
“她知道什么?我悄悄做,然后把罪名嫁禍給你的蕭郎。”謝硯的臉藏在斑駁的樹影中,溫熱的吐息一陣陣噴灑在姜云嬋臉頰上,“快道歉,不然我就把你……”
“對不起!”姜云嬋淚眼汪汪,脫口而出。
不講理是不講理了些,認慫倒快。
謝硯揉了揉耳朵,“你說什么?太不真誠,我聽不見。”
“我……”姜云嬋咬了咬唇,“我不該惹子觀哥哥生氣的,以后子觀哥哥說什么我就聽什么,一切以哥哥為尊。”
姑娘的話音軟軟糯糯的,還算誠懇乖巧。
謝硯十分受用,“那你學兩聲兔子叫給我聽聽?”
“兔子叫?”姜云嬋委屈搖頭,搖得釵環(huán)散亂,“我不會。”
“不會可以學,不是說過以后以我為尊嗎?”謝硯的匕首在她細膩的臉蛋上劃過。
姜云嬋被涼意一驚,“那要是把姨母引來了,怎么辦?”
“引來了就說你自己非要學兔子叫的。”謝硯不以為意道:“你要敢在我娘面前胡說八道,就別怪我背地里也對你……”
“對她怎么?”此時,謝硯的后頸突然被一把擰住了。
沈傾拎小雞兒似的把謝硯轉(zhuǎn)了個頭,面對著她,“我當你去哪兒鬼混了,原是把妹妹拐出來欺負,還讓妹妹學狗叫?”
“我什么時候拐她了?是她要和旁人私奔……”
“姨母不是子觀哥哥拐我的,是我自己自愿跟他出來的。”
身后,姑娘稚嫩的聲音打斷了謝硯。
謝硯回過頭來,正見姜云嬋跌坐在地面上,裙擺鋪散開,可憐巴巴仰頭望著沈傾,乖巧得跟個瓷娃娃似的。
她分明是早就看到沈傾靠近,才故作乖順。
謝硯有口難言,齒間碾磨著“姜皎皎”三個字。
姜云嬋則又好心替他解釋道:“姨母,子觀哥哥也沒讓我學兔子叫,是我自愿的。”
“皎皎莫聽狗崽子胡說!”沈傾自然聽到方才謝硯對姑娘的威脅了。
彎腰扶起姜云嬋,遞了帕子給她拭淚,“我們沈家向來女人做主,沒有什么夫唱婦隨這一套!就算是他外祖國公爺也得聽外祖母的,他算哪根蔥?”
姜云嬋的頭低得更深了,怯怯望了謝硯一眼,“皎皎不敢僭越。”
“你別怕他!”沈傾瞧這小可憐件兒的,白了眼謝硯,“去給你妹妹學狗叫。”
“我?”謝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憑什么學狗叫?”
“那你妹妹又憑什么學兔子叫?”沈傾一巴掌打在謝硯后腦勺上,“不學就別隨我去邊境了,回國公府跟你外祖一起,好生學學夫德。”
“我……我……”
外祖上個月打了勝仗,一時忘乎所以,忘記了外祖母的囑咐多吃了些酒。
所以,被外祖母一封急信召國公府,現(xiàn)在還跪在院子里背外祖母立下的夫德。
堂堂七尺男兒,不背兵書背什么勞什子夫德?
“汪!汪汪!”謝硯滿眼怨念,叫了兩聲,齜牙咧嘴,仿佛沒吃到骨頭的阿黃似的。
姜云嬋“噗呲”破涕為笑,乖順地福了福身,“姨母,我已經(jīng)原諒子觀哥哥了,就莫要再罰他了吧。”
“皎皎也太懂事了。”沈傾感慨不已,揉了揉嬌嬌女兒的頭,“等你隨我們?nèi)チ诉吘嘲。绻丰套釉俑移圬撃阋环忠缓粒惚M管跟姨母說,姨母必讓他百倍奉還。”
“什么去邊境?”謝硯一聽太陽穴直突突,“她弱不禁風的,去邊境作甚?”
話說出口,又覺自己人微言輕,瘋狂給姜云嬋使眼色,“我的意思是,妹妹身子不好,不宜受風沙,妹妹肯定不愿去邊境對吧?”
沈傾的目光也同時聚焦過來。
今晚宴席上,紀婉特意提了要讓姜云嬋去邊境歷練。
但畢竟姑娘嬌養(yǎng)慣了,沈傾自己都不舍得小姑娘跟著風餐露宿,故而一切都得聽姜云嬋的意思。
兩雙期待的眼睛同時望向姜云嬋。
姜云嬋思忖了片刻,微微頷首示意,“我聽爹娘和姨母的安排,我去邊境。”
第96章 番外if:青梅竹馬
“什么?”
謝硯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你要去邊境,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呀!”
話未說完,被一巴掌打了后腦勺。
沈傾橫眉冷對,“妹妹肯跟你去,你倒挑剔起來了?早些回去幫妹妹收拾行李,明日我們就出發(fā)。”
“是!”謝硯知道自己毫無發(fā)言權(quán),一聲喟然長嘆。
三個人就此說定,往姜府去。
沈傾性子風風火火,步子也快,很快就走遠了。
謝硯默默跟著姜云嬋,低聲溢出齒縫,“你跟我們?nèi)ミ吘匙魃酰俊?br />
“遇到負心人了,想出去散散心咯。”姜云嬋甕聲道。
“那是邊境啊,我的大小姐。”
“你可知邊境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百姓,吃穿用度困難,哪是踏青散心的地方?”
“而且漠北常有部落沖突,戰(zhàn)火紛飛,你要被部落給擄了,小命可就沒了,再者……”
“我聽說漠北有沙漠玫瑰、蘆薈,都是滋養(yǎng)圣品,你知道哪里能得嗎?”姜云嬋全然沒在意謝硯說什么,對著月光翻看了下自己的手背。
“我受不住牛乳,不知道蘆薈可不可以用來護手,聽說沙棘也不錯,到時候你陪我找些來,我要送給我的小姐妹。”
“……”謝硯從她臉上已全然看不出被辜負的苦楚了。
真是只沒心沒肺的兔子。
可憐他倒成她的仆人了。
“我可不知道什么蘆薈、沙棘,我還要打仗呢,沒空陪你玩。”謝硯擺了擺手。
姜云嬋不服,“可我娘和姨母都說了:夫君對妻子好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以妻為綱乃夫德之首要。”
“那是我娘和你娘自己編纂的,世上哪有什么夫德?”謝硯眉稍一挑,“再說我們可沒大婚呢。”
謝硯不以為意雙手抱臂先行一步,高馬尾在身后搖晃著。
姜云嬋腳步一頓,對著遠方快要消失的沈傾的身影,“姨母!我突然覺得不用去邊境了,我現(xiàn)在就可以嫁給謝……唔!”
一只大掌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謝硯看出來了,大小姐一生氣,真敢把婚事豁出去。
謝硯佩服,“大小姐,你想去哪就去哪,我奉陪,我奉陪到底。”
只要她不提嫁給他,怎么折騰都行。
夜空中,一道雷鳴震天。
謝硯突然覺得頭頂烏云密布。
從前是一朵烏云,現(xiàn)在是兩朵。
新來的這一朵還是外面白,里面黑的積雨云。
一不順心,就是狂風暴雨。
*
翌日,謝硯倚在后門上,叼著一根狗尾巴草,仰頭望天數(shù)著過往的烏云。
一朵,兩朵,三朵……
就像這姜府里的小廝,從他身邊絡繹不絕來來回回。
后巷里,沈家軍的隊伍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
可姜云嬋的行李箱子還在陸陸續(xù)續(xù)往門外搬,箱子高高低低摞在一起,足足十三個。
副將被這架勢驚呆了,“大小姐這是要把整個閨房都搬去北境吧?”
“隨她,她只要搬得走算她的本事。”謝硯抱臂旁觀著。
昨兒個夜里回來,姜府上下整宿未眠,都在為他們的千金大小姐準備行李。
謝硯隨意瞟了一眼,大小姐一共帶了五箱衣服,三箱首飾,加之什么繡樣、花燈、熏香……零零總總二十箱起步,算下來得五輛馬車馱運。
軍中哪有那么多閑置的馬匹供大小姐使喚?
何況他們玉麟軍一向崇尚輕裝疾行,他娘沈傾甚至嚴令全軍上下,每個人的行李不得超過兩個包袱。
沈傾若看到姜云嬋這般拖沓的行李,定然斥責。
大小姐斷然也不會委屈自己,減省行李。
“我賭,大小姐今日去不了了。”謝硯挑了挑下巴,示意副將往行李箱處看。
沈傾正擰眉與姜云嬋討論著什么,眉頭都能夾死蒼蠅了。
“硯兒,你來!”
“好嘞!”謝硯心中暗喜,朝沈傾跑過去,“是不是要我?guī)兔妹冒研欣畎峄厝ィ俊?br />
“搬回哪兒去?”沈傾嗔了他一眼,“我是讓你把你的戰(zhàn)馬套上馬車,給皎皎馱行李。”
“我的戰(zhàn)馬?”
謝硯笑不出來了,怔了好一會兒。
他的戰(zhàn)馬可是他破敵營時,從王帳奪回來的。
馬兒自小受他馴,跟著他征南闖北,敵軍聞風喪膽,怎么說也是北境赫赫有名的戰(zhàn)馬,怎能給人馱行李?
謝硯搖了搖頭,“戰(zhàn)馬給了妹妹,那我如何去北境?”
“你陪妹妹坐馬車啊。”沈傾嫌棄地看了眼不成器的兒子,“妹妹從未出過遠門,怕路途顛簸,妹妹不舒服,你得隨身陪著。”
謝硯才不要日日哄女子,“讓妹妹少帶些行李不就好了?”
“我聽子觀哥哥的。”姜云嬋乖巧點頭,一副弱風扶柳的模樣。
“你妹妹身嬌體貴,哪能減省?”
沈傾拍了下謝硯的后腦勺,“還不快去套馬!”
“可是……”
“你若再不聽話,就陪你外祖父背夫德!”
“我去,我去!”謝硯高舉雙手投降,悻悻然套馬去了。
預計早上出發(fā)的大軍,因為清點姜云嬋的行李愣是拖到中午烈日當頭,遲遲未動。
“什么東西還沒搬完?”謝硯瞧兩位副將小心翼翼抬著大箱子,不耐煩地掀開看了一眼。
只見那箱子被上好的云錦包了邊,中間放著各式餐具。
什么金的、銀的、瓷的、木的……各式都有一套。
若是帶些衣服珠釵也就算了,竟連餐具也帶了五套。
謝硯心疼自己的戰(zhàn)馬啊,拎起一只瓷碗,往姜云嬋坐的馬車去了。
車簾掀開,清雅的桃花香撲面而來。
馬車里點著熏香,青煙裊裊。
車門兩邊,掛著兩只兔兒燈籠,在謝硯眼前搖搖晃晃。
而姜云嬋正坐在窗邊貼窗花。
整個馬車被布置的與女兒家的閨房一樣香軟。
“馬車不過代步工具,花這些心思作甚?”謝硯掀開衣擺,提步上車。
“你等等!”姜云嬋指著他沾了泥巴的靴子上,“你腳臟,脫了靴子再上來。”
“……”
太夸張了。
馬車地面上還鋪了白狐毛地毯。
謝硯屬實漲見識了,脫了鞋,翻身上車,把瓷盤遞給姜云嬋,“大小姐,毛毯就算了,但你一個人要吃幾份膳食呢,需要帶五套餐具?”
“你懂什么?”姜云嬋不緊不慢貼著窗花,“不同的餐具要配不同的食物啊,比如說你手上的粉色桃花瓷盤就適合裝點心,桃木碗呢適合裝湯食,銀碗適合裝米釀。”
“所以,用不同的餐具裝食物,味道會不同嗎?”
“不會啊,但心情會好。”姜云嬋滿意看著自己的紅梅窗花,笑得眉眼彎彎。
謝硯把玩著手里的粉色瓷盤,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值得心情好的,“那你知不知道漠北連喝水都困難,你的好心情餐具可能只能用來……”
裝沙子。
謝硯本想好心提醒她,不過想來大小姐也不會聽他的。
姨父姨母把她嬌養(yǎng)得太好了,估摸著根本想象不出邊境的苦。
一想到到了北境,大小姐站在風沙里,捧著她精致的碗,癟著嘴欲泣不泣,端著一碗黃沙。
畫面還真有趣。
謝硯不勸了,后腦勺枕著胳膊閉目養(yǎng)神。
軍隊到了下午,終于緩緩駛出了蘇州城。
期間,大小姐先跟爹娘抱頭痛哭了一番,又跟好姐妹抱頭痛哭了一番,最后又在馬車上暗自垂淚了一番,最最后興高采烈去金玉坊、錦繡坊添置了不少衣飾。
馬車才順利離開蘇州府。
馬蹄噠噠,伴著姑娘的哽咽,十分催眠,謝硯靠在馬車角落睡得安穩(wěn)。
到了一處山林,軍隊停下來休憩。
謝硯才睜開朦朧睡眼,落入眼簾的是姑娘梨花帶雨的容顏。
都道姑娘是水做的,如今謝硯可算見識到了。
姜云嬋那一雙眼睛腫得跟桃似的。
謝硯實在看不下去,“要不我快馬送你回家?再遠些可就真回不去了。”
姜云嬋搖了搖頭,濕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我想吃桃汁冰酪。”
“什么?”謝硯當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
“桃汁要陽山蜜桃。”
“啊?”
“羊乳要細細過濾三遍才行,牛乳不好克化。冰也要碎些,要沙沙的口感。”姜云嬋一邊吸鼻子,一邊斷斷續(xù)續(xù)道。
謝硯茫然望了眼四周的金戈鐵馬。
如果他沒記錯,現(xiàn)在是在行軍吧?
哪來的桃汁、羊乳、碎冰啊?
謝硯皺了皺眉,“這,我上哪去給你弄這些物什?”
“這只碗就是裝桃汁冰酪。”姜云嬋白皙的雙手捧著那只粉色桃花瓣形狀的碗,滿眼哀怨望著謝硯。
她本也沒有想吃甜點,可粉粉嫩嫩的碗在手邊了,她又想家,想吃點家鄉(xiāng)甜點以解思鄉(xiāng)之情,不過分吧?
“是你把碗拿來的,自然你得負責。夫德第二條:要滿足妻子的一切要求。”
謝硯不以為然:“什么夫德?都是歪理。”
“姨母!”姜云嬋毫不猶豫掀開窗戶,朝軍隊打頭的沈傾招了招手。
“別啊!”謝硯瞌睡全醒,忙把車簾放了下來。
姜大小姐現(xiàn)在是拿到沈傾這把尚方寶劍了,誰能爭得過她啊?
不過呢……
馴兔子自有馴兔子的法子。
謝硯饒有興致打量了下粉嫩的姑娘,“想吃冰酪是吧?我知道有個地方冰酪管夠,去嗎?”
姜云嬋從他眼里看到一絲絲的不懷好意,可由于太熱太渴,還是遲疑地點了點頭。
兩人一同離隊,去了附近的峽谷。
峽谷深處,森林茂密,霧氣繚繞。
陰寒之氣陣陣拂來,軟刀子似地吹進人骨頭縫里。
姜云嬋雙手環(huán)臂,攏了攏衣衫,“你帶我來這作甚?”
“不是要吃冰嗎?外面炎炎烈日哪有冰,不過山谷中積雪未化,定是能找到冰的。”
謝硯在前,抽劍劈開縱橫交錯的荊棘,帶著她跨過過膝的草地,在一片茂密的灌木叢中看到了一個山洞。
山洞里積雪未化,掛著亮晶晶的冰凌子,晶瑩的水滴掉落敲打著巖石。
“喏,這就有冰。”
“好臟!”姜云嬋蹙了蹙眉,有些卻步。
“哪里臟了?”謝硯拉著她上前,蹲在山洞里,掰了塊冰凌在手心,“此地人跡罕至,冰凌子最是潔凈,不比京都冰窖里的干凈?”
姜云嬋接過晶瑩剔透的冰凌,翻來覆去查看,倒真沒有任何雜質(zhì)。
“你去挫冰。”姜云嬋將桃花碗雙手遞給了他。
大小姐還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
謝硯暗笑,聳了聳肩,“大小姐不是要吃桃汁嗎?我還得去山上找野桃呢。”
若挫好冰再去尋桃子,做出來的冰酪定是口感不好了。
姜云嬋蹙起柳眉,“那怎么辦嘛?”
“怎么辦?”謝硯隔著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反復打量。
那雙白皙的小手細嫩如絲綢,想是用羊乳日日養(yǎng)護著的。指甲上染了蔻丹,點綴了花瓣、寶石,一雙手比那珍寶閣里供著的金銀玉器還珍貴。
“這么好看的手,不用來干活多可惜?”謝硯將匕首放進她手心,“有句話叫:自給自足。”
“可是我不會挫冰……”
“那要不我來挫冰,大小姐去山上找桃?”謝硯歪頭反問。
姑娘百般不情愿癟了癟嘴,卻也沒別的法子,“那你快些回來接替我!”
“放心,我肯定……很快回來,等我。”謝硯敲了下她的額頭,起身離開。
姑娘只得悻悻然接過匕首,挫石壁上的冰。
結(jié)著冰凌的山洞里溫度低,碎冰飛濺,姜云嬋的手和臉一會兒便凍得紅撲撲的了。
碎冰屑散落在頭上。
她擺了擺腦袋,精致的雙螺髻亂了,一個呆毛豎在頭頂上,掛著小水珠。
謝硯遠遠看了會兒面壁的呆兔子,無奈搖了搖頭,往深山去了。
剛出去十來步,他忽而腳尖點地,騰身而起坐在了一棵桃樹的枝丫上,伸手便摘了一個桃,悠閑地吃著桃。
姜云嬋根本沒發(fā)現(xiàn),她身后就有桃樹。
而她身后的桃樹上,謝硯正以手撐鬢斜躺在搖晃的枝丫上,居高臨下看著她的手都快掄出火星子。
這大小姐刁蠻任性,見識見識江湖險惡,吃吃苦頭就老實了。
此地沒有沈傾撐腰,歲月安好。
謝硯打了個哈欠,打算小憩個把時辰。
不知過了多久,半昏半睡間,桃樹突然劇烈晃動,謝硯虛晃一下,險些摔下去。
他揉了揉朦朧睡眼,透過繁茂的樹葉,一眼看到了樹下粉色襦裙的姜云嬋。
身邊還有個壯漢扛著斧頭,“姑娘,真要把樹砍了做花瓶?這木質(zhì)我瞧著極好,用來做床榻、柜子也是極好的,單做一只木花瓶太浪費了……”
話未說完,姜云嬋從衣袖里取了一張銀票遞給壯漢。
壯漢看見銀票眼睛都直了,舌頭打了個滾,“我覺得這樹能給大小姐做花瓶,是它祖宗八倍修來的福氣!”
壯漢諂媚一笑,二話不說揮斧砍向樹干,也不知哪來的大力氣,樹頓時斷成兩截。
謝硯還未反應過來,隨著樹一起轟然倒地,堪堪摔在姜云嬋腳邊。
“謝……謝硯?你怎么在這兒?”姜云嬋惶恐地退了兩步,一臉的懵然。
臉朝地的謝硯更懵,將叼在嘴里的桃遞給姜云嬋,滿腹怨念,“摘桃啊!”
姑娘嫌棄地抽了抽嘴角。
壯漢眼觀鼻鼻觀心,貓著腰上前,“大小姐,這種小野桃哪配得上大小姐呢?我們?nèi)ソo你找桃,保證找最鮮嫩多汁的給您送來。”
說著,朝身后招了招手。
謝硯才看清,這山洞附近三三兩兩全是附近村民,有人在挫冰,有人在給大小姐原地取材雕花瓶。
更有三個壯漢一路小跑,去林子深處找桃去了。
謝硯踉踉蹌蹌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巴,“你從哪找來這么些個馬屁精?”
“花銀子請的咯!我爹說了,有錢什么都能辦,如果不能辦,就是給的不夠。”
姜云嬋離家之前,爹一把鼻涕一把淚,偷偷塞了厚厚一疊銀票,再三囑咐:遇到難辦的事就使銀子,莫要吃苦受罪。
方才姜云嬋挫冰時,見有村民經(jīng)過,隨手給了一張銀票讓他幫忙。
沒想到那壯漢熱情得很,將親戚鄰居全請來了,自然就不用她再出手。
姜云嬋悠閑地蹲在地上采摘野花,輕嗅了嗅:“山間野花配木花瓶,再來一碗純天然的桃汁冰酪倒別有意趣。”
姑娘春風得意,儼然沒吃著一點苦頭。
謝硯頗為遺憾,抱臂嘆息,“你知不知道錢字頭上一把刀啊?有時候過于露富不僅辦不成事,還會害了人……”
姜云嬋一個眼刀子,剛要反駁。
山洞處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死人了!”
姜云嬋和謝硯尋聲望去,只見洞口處有一壯漢躺在地上,額頭被石洞上方掉下來的冰柱砸開了花。
男人躺在地上血流潺潺,溫熱的血水將地上的冰都融化了。
姜云嬋何時見過這等血腥場景,一時呆若木雞。
村民們蜂擁而至,抄著農(nóng)具將兩人圍住了。
為首的婦人牽著三個幼童,鬢發(fā)凌亂撲向姜云嬋,“你還我當家的,還我當家的。”
“還我爹爹,還我爹爹!”三個孩童也一起上前,拉扯姜云嬋的衣裙。
姜云嬋被哭天喊地聲圍在中間,手足無措掏出銀票,“對、對不住,我、我可以多賠些銀子!”
“誰要你的銀子了?”婦人聲嘶力竭地怒吼,“當家的沒了,我們一家老小十多口都得餓死,你那點銀子有什么用?”
“賠我爹爹命,賠我爹爹的命!”孩子們哭嚷著。
村民們的鋤頭高高舉起,對著姜云嬋。
姜云嬋腦袋被吵得嗡嗡作響,手足無措躲到了謝硯身后,“你、你說句話啊。”
謝硯抱臂,望了眼身后緊緊攥著他腰帶的姑娘,“冤有頭債有主,又不是我要吃冰酪的。”
“你!”
哪有這樣見死不救的?
姜云嬋心中憤懣,可此時除了謝硯,她無人可求助,水汪汪的眼睛似小鹿望著謝硯,“救我,子觀哥哥救我。”
謝硯揉了揉耳朵,“這會兒知道誰是哥哥了?”
姜云嬋重重點頭。
“那以后誰聽誰的?”
“我聽你的!”姜云嬋不假思索。
反正,她不想被鋤頭掄死。
嬌小的姑娘縮著脖子,怯怯舉手,“我發(fā)誓,以后我都聽你的,絕不再拿姨母威脅你!我以我未來夫君的命發(fā)誓!”
“算勉強有點誠意,抱好!”謝硯一應聲,姜云嬋立刻乖順地抱住了他的腰肢,樹袋熊一般不肯撒手。
下一刻,謝硯攬著她的肩膀,凌空躍起,踏樹而行,從憤怒的人群中逃離出來。
“好高呀!”姜云嬋望著腳下密密麻麻追來的村民,嚇得聲音發(fā)抖。
這種腳底懸空的感覺,實在不美妙。
“我、我、我怕高!你飛低一點,飛穩(wěn)一點。”
“我的大小姐,我又不是鳥,哪能控制飛低飛高?”謝硯無奈搖頭,“閉眼。”
姜云嬋趕緊乖巧閉上眼,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她還是怕,臉緊緊貼在謝硯胸口,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吸噴灑在謝硯心口。
柔柔的,癢癢的,似貓尾撩撥。
謝硯身子一僵,“你、你抱太緊了,放松些。”
“我不要!”姜云嬋怕他丟開她,反而抱得更緊,整張臉埋進了謝硯懷里,兩團軟棉花似地壓著他。
謝硯氣息一亂,腳下輕功也不扎實了。
兩人慌亂墜地,尋了一個隱蔽的山洞鉆進去。
芭蕉葉隨即垂落,蓋住了洞口。
第97章 番外if:青梅竹馬
“你先放開我,冷靜點。”謝硯后退了半步,想要離開那團軟棉花。
“我……我也想冷靜啊。”姜云嬋牙齒顫顫,手臂僵硬地錮著他,根本不由控制。
洞外,村民們已經(jīng)趕來,正在四處尋覓。
這山洞淺,若姜云嬋再這般抖如篩糠下去,很快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蹤跡。
謝硯孤身一個人,還帶著個拖油瓶,未必能跑得過那群地頭蛇。
若再鬧出事來,娘親那里也不好交代。
謝硯一咬牙,擁住姜云嬋的肩膀,“這樣呢,好點了嗎?”
恐高之人最需要的便是支撐。
他身形健碩,穩(wěn)健的氣息環(huán)繞著姜云嬋。
姜云嬋心神穩(wěn)了穩(wěn),咽了口氣,“好、好一點了。”
話雖如此,身子還抖得厲害。
謝硯抱著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略顯寬大的短襖里嬌軀顫顫。
女孩家的骨架竟那般瘦小,仿佛一折就斷,讓人本能地想護更緊些。
謝硯折下腰,高大的身軀幾乎將她整個籠罩。
“這樣呢,還怕嗎?”少年剛過變聲期的聲音,略顯沉啞,叫人安心。
“好多了。”姜云嬋終于停止戰(zhàn)栗,下巴擱在他的肩頭,輕軟的呼吸噴灑在謝硯耳側(cè),“再抱抱,就好了。”
姑娘嬌音帶泣,回蕩在逼仄的山洞里,層層疊疊。
謝硯耳垂一燙,“哦”了一聲。
目不視物的空間里,少年少女相擁,除了彼此的呼吸,再不聞其他動靜。
洞外,村民來來回回尋覓,時間變得很漫長。
謝硯的鼻息全是她發(fā)間的清香,絲絲縷縷,讓人呼吸不暢,心跳也亂了節(jié)拍。
他莫名局促,開口想要說些什么,肩頭忽地一片濡濕。
姑娘的眼淚滑落,透過衣料,滲透他的肌膚。
謝硯懵然垂眸。
姜云嬋縮在他懷里,也正惶惶然看他,“我是不是害死人了?”
姑娘濡濕的長睫上掛著淚珠兒,粉腮淚痕斑駁,少見的乖覺柔順。
這一次,她是真被嚇到了。
謝硯嘴角浮現(xiàn)一抹意味盎然的笑,“是哦。”
“啊!”姑娘一驚,梨花帶雨的臉也藏進了他胸口,生怕被村民發(fā)現(xiàn)似的。
“還當姜大小姐有多天不怕地不怕呢。”謝硯無奈搖了搖頭,指尖挑開芭蕉葉,透過縫隙往外探查。
一縷陽光照進洞穴。
“別!”姑娘摁住了他的手,一雙可憐兮兮的眼睛仰望他,“那婦人若抓住我,定會送我去官府,我會不會坐牢?或者會不會被拉去菜市口砍頭?”
“亦或是那壯漢會不會變成厲鬼,找我索命?”
她越說臉色越白,自己給自己嚇得腿軟。
謝硯再多唬她一句,她能當場暈倒。
“笨兔子。”謝硯忍不住敲了下她的額頭。
今日謝硯確實沒成想會遇到這么一出殺人償命的戲碼。
不過方才那婦孺蹊蹺得很,夫君受了傷,不第一時間找大夫,反而和姜云嬋糾纏不休。
可見她夫君被冰塊砸死是假,訛這傻姑娘的銀錢是真。
此地常受戰(zhàn)火紛擾,百姓窮苦。
姜云嬋這樣露富,別人看上她的家底實屬正常。
可憐這傻姑娘沒見過江湖險惡,輕而易舉就被人蒙騙了。
“那些村民是故意受傷,想多訛你的錢,哪敢報官?”謝硯掀開芭蕉葉,打量四周無人,“沒事了,走吧。”
他先行一步,走出一段距離,姜云嬋卻仍愣在原地,訥訥揉著額頭,“就為了幾百兩銀子,故意把自己砸得腦袋開花?”
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完全想不通。
謝硯調(diào)轉(zhuǎn)腳步,拉住她的手腕,帶著她一邊往山下走,一邊唏噓,“大小姐可知一百兩銀子就夠他們一家人五年衣食無憂了?
我聽他們口音,約莫是北方來的難民,流離失所,生活拮據(jù),你口中的‘就幾百兩銀子’夠他們?nèi)謇闲”C牧恕!?br />
姜云嬋瞳孔微微一震,她的一套桃花碗都不止一百兩。
謝硯又道,“所以,我娘提倡輕裝簡行為的就是節(jié)省軍費,讓更多的銀子流向百姓難民之手,就算不能,起碼不加重他們的賦稅。”
“原是如此。”姜云嬋生在富貴江南,從不聽聞這些,如今才后知后覺,“那我?guī)У男欣钬M不是會加重他們的負擔?”
謝硯不置可否聳了聳肩。
姜云嬋默了下來,心不在焉被他牽著。
半晌,忽而拽了拽他的衣袖。
“要不……”她柳眉緊蹙,咬著唇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要不把我的行李全都送回姑蘇吧,我不要了!”
謝硯有些意外,眉稍一挑,“沒想到大小姐還挺顧全大局……”
姜云嬋:“不過我有要求!”
謝硯贊賞的話到一半,又生生凝在了嘴邊,防備地打量她,“又打什么壞主意呢?”
“我……我……餓了。”姑娘支支吾吾許久,窘迫吐出三個字。
早間光顧著哭了,午間又嫌火頭軍的飯菜不合口味不肯吃,好不容易費時費力做個冰酪也沒吃上,可不就得餓了?
“把我爹準備的糕點給我留著,行嗎?”
“遠水哪解得了近渴?”謝硯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遞給姜云嬋,“吃這個吧。”
姜云嬋掀開布包一看,里面放著一塊干硬的餅,跟石頭似地能砸死人。
“這是人吃的嗎?”
“將士們都吃這個的。你要是不吃,可以送給流民,他們說不定還會千恩萬謝呢。”謝硯作勢要把餅收回。
“我吃!”姜云嬋實在餓了,就著他的手一口咬住了干餅。
可餅太硬了,姑娘貝齒緊咬,拼命搖擺腦袋,餅沒扯下來一塊來,差點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謝硯扶了她一把,“味道如何?”
“我吃不動。”姜云嬋滿臉哀怨望他。
那圓餅邊沿上落了一圈牙印,卻一點沒缺。
謝硯忍俊不禁,揶揄道:“要不我咬碎了喂給你?”
“咦惹~”姑娘嫌棄地撇了撇嘴,與此同時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兩聲。
天大地大,餓肚子最大。
姜云嬋當真餓得心慌了,心內(nèi)百般掙扎,將餅推到了謝硯嘴邊,“那、那你咬給我吧。”
“這會兒不嫌了?那我咬啦。”謝硯彎下腰,張開嘴欲去咬餅。
姜云嬋忙又護住餅,“你別流口水,我不吃人口水。”
大小姐還是那么有底線。
謝硯“噗呲”一笑,沒去咬餅,而是拉著她尋溪流聲去。
兩人坐在溪邊,謝硯用芭蕉葉舀了一汪清水給她,“把餅放在里面泡泡,就可以吃了。”
行軍路上的干糧以輕便、好收納為主,故而做得十分干硬,得泡發(fā)了才能吃,哪能真的硬咬?
姜云嬋半信半疑依照他說的,把餅放水里泡了片刻,再咬下去。
麥香味和甘泉的清甜同時沒入口腔。
她眸色一亮,“還挺好吃的!”
“好吃?”謝硯自知那玩意兒填肚子還行,好吃實在談不上。
“好吃的呀。”姜云嬋篤定地連連點頭,“有點甜甜的,糯糯的,和糯米糍差不多。還有些回甘,比一品居的糯米糍還好吃呢!”
姑娘嘴唇不停開闔著夸夸其詞,嘴角還掛著一水滴,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很是靈動。
謝硯不知不覺被她嘴角的那滴水吸引,一瞬不瞬盯著,“不是餅好吃,是人受餓的時候,哪怕樹皮樹根都覺得是珍饈美味。”
“樹皮樹根都覺得是珍饈美味?”
“是啊,北境荒漠的難民可能連樹皮樹根都吃不上,甚至易子而食。”
“連樹皮樹根都吃不上?易子而食?”姜云嬋嚇得忘了咀嚼,呆呆微張著嘴,嘴角掛著的水珠也顯得呆呆的。
謝硯下意識伸手抹去她嘴角的水漬,“不過沒關系,終有一天我會讓他們都吃上白面饅頭。”
少年指腹上的薄繭摩挲過姜云嬋細嫩的肌膚,微微刺痛。
姜云嬋側(cè)目掃過,才見他手上全是刀槍劍戟的傷痕。
剛及弱冠的少年手比她爹爹還要粗糙,更與姑蘇那些紈绔少爺們截然不同。
其實,論起來他是國公爺?shù)莫殞O,沈?qū)④姷莫氉樱緫彩歉毁F窩里長大的。
如此一對比,姜云嬋心里有些愧疚。
默了默,她拉過他的手,將厚厚一疊銀票遞到謝硯手上,“你把這些銀錢分給那婦人一些,給她男人治病。剩余的銀錢,換成白面饅頭給難民吧。”
謝硯一愣,望著兩人交疊的手,又與她誠摯的目光對視。
他沒想到她雖驕矜,但并不像他以為的那樣混不講理。
適應能力也強,不怨不怒的。
“是銀子不夠救災嗎?”姜云嬋見他遲遲不說話,補充道:“我爹在北境盤了幾間鋪子,原是給我做嫁妝的,我也可以捐出來給你……”
“不用,男人哪能用夫人的嫁妝給自己掙功勛?”
謝硯脫口而出,方覺這話僭越,舌頭打了個滾,“我的意思是……是……給銀子糧食治標不治本,終究還得上下一心驅(qū)逐韃虜,百姓才能安穩(wěn)。”
“上下一心,驅(qū)逐韃虜?”姜云嬋半懵半懂點了點頭。
“可我不會動武,沒法跟你一心呢。”她愁得癟著嘴,“我連投壺都投不中,蹴鞠總射進自家球門,打馬球把馬蹄子撅了,我要去戰(zhàn)場不添亂就不錯了,我……”
姜云嬋絮絮叨叨講著,忽地抬頭,正撞上謝硯玩味的眼神。
姜云嬋才反應過來她竟在他面前自爆了許多糗事,那他以后豈不是更笑話她是笨兔子?
“我、我那是沒人教,才不是我笨!”姜云嬋梗著脖子。
她身邊的貴女大多早早定了親,自有未婚夫君陪著學騎馬、學投壺。
姜云嬋家中無兄弟姊妹,爹爹整日圍著娘親和生意轉(zhuǎn),有個未婚夫君,又遠在北塞。
每每游戲,人家都是雙雙上場,把她打得落花流水,輸了游戲,還被嘲笑,她能怎么辦?
“游戲而已,本姑娘才不在意!”姑娘狠狠咬了一口餅,垂落的鬢發(fā)遮住了她氣鼓鼓的臉蛋。
謝硯不禁伸手,將她的鬢發(fā)掖到耳后,“等北境平定,我陪你回姑蘇,幫你贏回來。”
“你說什么?”姜云嬋側(cè)過頭來。
謝硯的手指剛好劃過她的唇,那樣的軟綿。
他碾了碾磨手指,扯出一抹笑,“我說我?guī)湍悖覀z組隊必不比他們差。”
“你說得對,我倆一隊,簡直天造地設。”姑娘轉(zhuǎn)怒為笑,眉眼彎成了月牙。
謝硯可是將軍,馬球投壺于他而言,簡直小菜一碟。
姜云嬋只要跟著他,必能大殺四方。
她怕他反悔,朝他伸出尾指,“那我們拉鉤!”
“不要,幼稚。”
“就要!”姜云嬋強行拉過他的手,與他尾指相勾,“拉鉤上吊,以后謝硯只準和姜皎皎一隊,此生不變!”
“蓋章!”她掰開他的拇指,與他指腹相抵。
指尖柔軟的觸感傳遞過來,似有淡香縈繞,將兩只手纏繞在一起。
她要和他一對兒,還說此生不變……
謝硯指尖倏地一燙,僵著嗓子,“無、無聊。”
*
兩人歸隊后,姜云嬋的行李被送回姑蘇,軍隊輕裝前行。
疾行半月后,抵達漠北邊境。
郁郁蔥蔥的樹林不斷倒退,前方漸次荒蕪,獵獵長風裹挾著飛沙走礫,迷了人眼。
謝硯打馬打頭陣,抬手示意,“原地休息,今夜三營隨我突襲阿如部。”
“好日子結(jié)束咯!”副將感慨著。
雖說行軍路上苦楚,但起碼在水源豐沛、物質(zhì)豐富的北盛,對于將士來說已經(jīng)算舒適了。
一旦進入戈壁軍營,缺水少糧的艱苦日子才真正到來。
何況北境戰(zhàn)火不斷,一來便又要投身戰(zhàn)場,四處奔波。
“也不知姜大小姐受不受得住。”副將往將士休憩的空地看去。
火頭軍正在熬粥。
滿是黑垢的大鐵鍋中,煙霧沸騰。
士兵們捧著碗排隊領晚膳,身形魁梧的士兵中間夾著個小姑娘。
她比前后的男人都矮了一個頭,被陰影遮罩著,更顯嬌小。
因著漂亮衣服都被送回姑蘇了,她這半個月只有三件衣服輪流穿,都起球了,顯得短了一截。
且漠北風沙大,她面上已有些皴裂,不似從前白里透紅。
只有手里捧著的桃花碗尚算精致。
姑娘伸長脖子,眼睛幾乎黏在了鍋中。
忽感覺一束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尋著看過來,朝謝硯遙遙招手,“謝硯,今日的粥里放了肉糜,快來排隊!”
說到肉糜,姑娘咽了咽口水。
謝硯怔了片刻。
他確沒想到,自從那日跟她講過道理后,她與大軍同吃同住,再未耍過性子,更再未要求特殊對待。
半個月的時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都快蛻變成吃苦耐勞的小乞丐了。
姑蘇三月的桃開在北荒,似乎失去了本有的光彩。
“你這狗崽子,現(xiàn)在滿意了?”
愣神間,后腦勺挨了一巴掌。
沈傾不知何時打馬走到了謝硯身邊,“媳婦是用來疼的,哪有把媳婦當兵練的?”
“這有什么?軍中一視同仁,紀律嚴明,就是外祖和娘親也一樣,她自不能例外!”謝硯揉了揉后腦勺。
沈傾搖頭嘆息。
到底是被鎮(zhèn)國公帶大的狗崽子,和他外祖一樣認死理,倔巴頭。
“別怪娘親沒提醒你,愛人如養(yǎng)花,你不愛惜,自有人幫你愛惜。”
“反正軍紀不可破!”
謝硯能在人才輩出的玉麟軍中聲名鵲起,靠得就是鐵律。
軍紀高過一切,怎能隨意破壞?
謝硯心里亂糟糟的,不想聽娘念叨,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溪邊去了。
“小子!”身后傳來沈傾的聲音,“你還記得皎皎多久沒威脅要嫁你了嗎?”
原來沈傾一直都知道兩個人背后的小打小鬧。
謝硯脊背一僵,“不威脅豈不更好?”
他又不是什么賤骨頭,旁人不威脅他,他還不高興不成?
現(xiàn)在姜皎皎不說要嫁他了,他一身輕松,開心還來不及好嗎?
謝硯輕哼一聲,揚鞭跑馬去了。
入夜,晚風徐徐從耳邊呼嘯而過,飛沙走礫打在臉上,吹散了沈傾的話。
可很快那些話又在腦海里拼湊起來。
謝硯腦袋里有個聲音不停在問他:姜皎皎從何時不再提嫁給他了?
似乎是從桃汁冰酪之后,她變乖了,就再不提此事了。
她怎么就突然不威脅要嫁他了呢?是因為最近兩人太和諧,鮮有爭吵,她沒機會威脅他嗎?
還是因為她不打算嫁他了?
謝硯心跳莫名停了一拍。
此時,不遠處草叢里傳來姑娘甜軟的聲音,“阿峰哥,水太冰了,當心受寒。”
“嬋兒妹妹莫憂,這點寒氣都受不住,怎么打仗?”男人憨笑一聲。
謝硯瞇眼望去。
過膝的草叢中,穿著粉色短襖的姜云嬋蹲在溪邊,捂著通紅的手哈氣。
她身邊還蹲著個士兵,一邊幫她洗衣,一邊與她眉開眼笑,相談甚歡。
兩人說著說著,便肩挨上了肩。
“咳咳!”謝硯下意識清了清嗓子。
姜云嬋尋聲回望,“謝硯?你、你怎么在這兒?”
“……”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在這兒。
“散、散步!”謝硯聲線僵硬,目光沒離開兩人相蹭的肩頭。
少將軍雖年齡不大,威壓卻強。那士兵嚇得一個激靈,將衣服丟在岸邊的石板上,腳底抹油似地離開了。
“阿峰哥……”姜云嬋伸頭張望。
謝硯翻身下馬,擋住了她的視線,沉郁的目光籠罩著她。
姜云嬋知道讓士兵幫她洗衣服是有違軍紀的。
她自知理虧,默不作聲端著未洗完的半盆衣服搓起來。
謝硯蹲到了她身邊,余光瞟著她的側(cè)顏。
方才她和劉阿峰在一塊還喜笑顏開的,怎么見著他就立刻愁眉苦臉了?
謝硯心里有些堵,掃了眼石板上還殘留著劉阿峰指印的短襖,手指一彈,將衣服彈進了清水中。
粉色短襖在水中散開,指印被滌去,謝硯心頭開朗了些。
姜云嬋白了他一眼,把衣服重新?lián)破饠Q干,放回了石板上。
謝硯指尖又一彈,短襖又掉進了水里。
“謝硯,你做什么?”姜云嬋小臉一皺,“你要再作弄我,我就,我就……”
“就什么?”謝硯一瞬不瞬盯著她嘴唇翕動。
良久,沒等到后話,姑娘的一滴淚先從眼角滑落下來。
“今日手凍傷了,一洗衣服就骨頭疼,阿峰哥看我可憐才幫我一次,就幫我洗了一件而已。”
“我又不是天天違反軍紀的,你何苦得理不饒人?”姜云嬋的手遞到謝硯眼前。
謝硯笑意一滯,正見她原本纖細白皙的手紅腫起來,像個胡蘿卜似的。
手上肌膚也不似從前細膩,皴了破了。
“阿峰哥幫我洗的那件衣服,你已經(jīng)丟水里,我也重新自己洗過擰干了,不算違反軍紀了吧,你還要怎樣?”
“我……”
謝硯不是這個意思。
可此時看著她滿是凍瘡的手,一時也想不清方才逗弄她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最后話鋒一轉(zhuǎn):“你手受傷了就跟我說,我不會幫你洗嗎?找劉阿峰作甚……”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悶。
姜云嬋才不相信他,悻悻將手攏進衣袖里,“你只會跟我說:違反軍紀,勞師動眾,一視同仁……你會幫我?”
“誰說我不會?”他脫口而出。
兩人對視一眼,皆怔住了。
謝硯沉默良久,鄭重道:“我會!以后,我會幫你,也會護你。”
姜云嬋半信半疑張了張嘴。
謝硯對著身后夜幕吹了聲口哨。
戰(zhàn)馬從黑夜中奔騰而來,在他們面前揚起前蹄,嘶鳴了一聲。
謝硯摸了摸馬頭,示意馬兒屈膝,又對著姜云嬋道:“隨我去個地方。”
姜云嬋仰望著比她高出一個頭的馬兒,“去哪兒?”
“你信我一次。”
謝硯將她抱上馬背,用披風護住她,帶著她馳騁入荒漠。
天已微微亮,遠處似有兵刃打斗的聲音。
姜云嬋透過披風縫隙看了眼,不遠處是一片綠洲。
玉麟軍與阿如部交戰(zhàn)正酣。
姜云嬋久在軍中,聽將士們說過。
阿如部盤踞于此片綠洲,時常滋擾北盛。
此番謝硯和沈傾回中原,阿如部便趁玉麟軍群龍無首,突襲北境。
謝硯和沈傾這才疾行回邊境支援,計劃帶兵直搗阿如部老巢,打他個措手不及。
“你帶我來這做什么?”
外面槍林箭雨,姜云嬋嚇得往他披風中縮了縮。
“別怕,有我!”謝硯略微嘶啞的少年音落下來,聽著輕狂,卻又帶著幾分穩(wěn)重。
姜云嬋心下稍安,深吸了口氣。
謝硯帶著她策馬沖進了廝殺的士兵中,一路直搗腹地。
兩側(cè)血腥場面迅速倒退,耳邊風聲呼嘯,隱約聽到身后有將士們驚喜道:“少將軍來了!少將軍來了!”
被困在玉麟軍中的阿如部首領也尋聲看來。
那人身長八尺,身披虎皮戴狼牙鏈,舉起狼牙棒沖謝硯而來,一聲嘶吼,如野獸咆哮。
姜云嬋縮了縮脖子。
謝硯夾緊馬腹,馬兒前蹄躍起。
少年手持彎弓,三支白羽箭從指尖飛出,破空而去。
勢如閃電,掀起一陣勁風。
三支箭堪堪刺穿首領心口,壯碩的首領頃刻雙膝跪地,轟然倒地。
姜云嬋被眼前雷厲風行的場景震懾到了,訝然抬頭望他。
少年的鬢發(fā)隨風而動,五官鋒利,眉眼間的少年意氣藏不住。
姜云嬋被震懾到了,脫口而出,“好厲害。”
謝硯的馬卻未停,徑直踏過首領的尸體往后山去,將將士們的歡呼拋在了腦后。
綠洲腹地,蔥蔥郁郁,連空氣也濕潤了許多,四周鳥語花香。
姜云嬋才從方才的烽火硝煙中回過神,“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
謝硯翻身下了馬,伸手扶她,“我聽聞阿如部有一種植物對女子極好,他們的姬妾都用此滋養(yǎng)肌膚,所以……所以帶你來看看能不能醫(yī)凍瘡。”
謝硯怕戰(zhàn)場刀劍無眼,一旦玉麟軍勝,定會第一時間燒掉阿如部的后花園,所以謝硯這才帶著姜云嬋直奔戰(zhàn)場來尋那所謂的滋養(yǎng)良方。
少年心思說出口來,他又有些無所適從,僵硬指著眼前的綠地,“他們說的滋養(yǎng)良方應該就是這一片植物。”
姜云嬋放眼望去,眼神一亮,“這就是我說的蘆薈呀。”
此物在中原少有,千金難得,卻不想北境有取之不盡的蘆薈叢,一眼望不到邊。
謝硯見她臉上終于有了光彩,也跟著嘴角上揚。
少年奔向蘆薈叢中,取了片蘆薈,如奉珍寶遞到她眼前,“試試,能不能治凍瘡?”
“好呀!”
姑娘到底對胭脂水粉一類興趣甚濃,一瞬間把旁的事拋諸腦后,坐在青草離離的山坡上,掰開蘆薈。
手被刺扎了一下,姑娘淺淺倒吸了口氣。
謝硯忙蹲下來,看著她指尖一滴血,不覺蹙起眉,“要不……我?guī)湍闵纤幇桑俊?br />
“先吹吹。”姜云嬋倒不扭捏,把手遞給他。
謝硯耳根一紅,捧過她的手輕輕吹開血珠,將蘆薈透明的汁液小心翼翼涂在她的十根手指上。
十指漸漸消腫了,她的指尖重新恢復了水靈的模樣。
“真有用啊!”謝硯松了口氣,眉目染笑,“等下次征討柔然,我給你帶最新鮮的沙漠玫瑰,定讓你的手和從前一模一樣。”
少年炙熱的吐息噴灑在姜云嬋手上。
姜云嬋指尖蜷了蜷,“不會違反軍紀嗎?”
“不偷不搶,違反什么軍紀?”少年還在細細涂抹著蘆薈。
姜云嬋不放心,“不是你說軍中要一視同仁嗎?”
“你不一樣。”謝硯掀起眼眸,正撞進少女誠惶誠恐的眸中。
姜云嬋在軍中看多了士兵因為違紀,被謝硯罰軍棍,打得血淋淋的場景。
她怕被打,她有些后怕,“有……什么不一樣?”
謝硯默了須臾,忽而鼓足勇氣在她側(cè)臉上輕啄了下,“姜皎皎是我未來的夫人,自然與眾不同。”
清風拂山崗,清亮的少年音吹進她耳里,掀起一片漣漪,久久不散。
謝硯曾篤定要做好一個將軍,必要秉承眾生平等,一視同仁的鐵律。
可當他看到姑蘇最生機勃勃的桃花在他手心日漸枯萎,他竟也起了私心。
他想:若連心上之人都呵護不好,又何談大庇天下呢?
再后來他才知:許身予國,與許心予她,從來不沖突。
正因為有了她,他才更有所向披靡的勇氣,想把世間一切美好皆奉于她眼前。
自那日起,戰(zhàn)場上的少將軍越發(fā)勇武。
每次出征,除了帶回捷報,也會帶回各種新奇玩意,戈壁的奇石,天山的雪蓮,或是迷路的小白狐……
塞北的日子漸漸開始有了生機。
某個靜謐的傍晚。
鋪滿絨毯的營帳里,寶石珠簾隨風搖曳,流光熠熠。
姜云嬋坐在珊瑚炕桌上逗弄著小白狐。
夏竹終究不放心姑娘一人在塞北也跟了來,一邊焚著姑娘喜歡的香,一邊閑聊,“奴婢啟程之前,那個蕭郎還去姜府找姑娘了呢,說是要姑娘再付點工錢。”
“給他些銀子,打發(fā)他走,莫要讓子觀哥哥看到便是。”姜云嬋蹙著柳眉,語氣滿是厭惡。
夏竹掩唇輕笑,“當年謝小將軍從山匪手中救了姑娘,姑娘對少將軍一見鐘情,也是人之常情。姑娘與少將軍直說就是了,何苦非要讓那個什么蕭郎陪著演戲?”
“我才沒對謝硯一見鐘情!”姜云嬋輕哼了一聲,耳邊漫出淡淡的粉色。
當初姜云嬋被山匪綁走,她其實一直知道是謝硯救了她,她一直等著謝硯來娶她。
奈何謝硯來姑蘇時,竟是那般拒婚的態(tài)度。
姜云嬋于是在路邊隨手抓了個叫蕭郎的人,讓他配合著演一出負心郎的戲碼,姜云嬋才順理成章跟著謝硯來了北境。
之后種種,不管是哭著撒嬌,還是乖巧懂事,亦或是可憐兮兮,真真假假都不過是動他的心弦。
她雖喜歡謝硯,但才不要做先開口的那個。
“需得他求著我哄著我,我才要喜歡他!我娘說了,先低頭說喜歡的那個人一輩子都在下面。這一輩子,必須我在上,他在下!”大小姐刁蠻話音回蕩。
身后同時響起撩門簾的聲音。
姜云嬋赫然轉(zhuǎn)過頭。
剛打勝仗回來的謝硯鎧甲上血跡斑駁,還未來得及清洗,就急著來見姜云嬋了。
卻不想剛一腳踏進門,就聽到姑娘如何步步為營算計他。
謝硯笑意凝固,與她兩兩相望。
營帳中的氣氛變得微妙。
“姜皎皎,沒想到你竟然……”
“我……”姜云嬋忙站了起來,心虛到舌頭打結(jié),“子觀哥哥你聽我說啊,我、我……”
“你竟然很久以前就喜歡我了嗎?”少年撓著后腦勺憨笑。
臉上漫出紅霞,與他后腰別著的那束沙漠玫瑰一樣純粹而熱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