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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姜云嬋謝硯 > 50-60
    第51章 這里?

    她想喘口氣,只想痛痛快快喘口氣。

    姜云嬋在黑夜里橫沖直撞,撞了石柱,撞了墻壁,撞了攤販的小車。

    她撞得遍體鱗傷。

    可夜太深太長了,根本看不清前路。

    小巷的青石板上染了露氣,十分濕滑。

    姜云嬋沒有力氣,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

    在下坡路口,腳底一滑,滾出去了好遠,腿撞在墻角上。

    劇痛涌進頭顱,姜云嬋卻不敢停,艱難地撐著手臂想要起身。

    可惜,力氣用光了,她在黑暗之中掙扎無果,癱坐在地,無助地環望四周。

    沒有人幫她,反而那個青色襕衫的公子從暗夜中踱步走出,步伐閑適。

    路人與謝硯擦肩而過,指了指墻角的姜云嬋,“謝大人,你家夫人在那邊!”

    “多謝!”謝硯拱手以禮,笑著朝姜云嬋走來。

    這座城池里,連不相干的路人都向著謝硯。

    姜云嬋就算拼盡全力逃脫,謝硯也可不費吹灰之力把她重新拉回身邊。

    姜云嬋快要窒息了,將頭埋在臂彎里,嗚嗚咽咽忍著淚。

    一只大掌抓住了她的腳腕。

    姜云嬋一個激靈,忙縮回腳。

    謝硯已蹲在了她身邊,褪了她的鞋襪,指腹摩挲著腳腕上的摔傷,“為什么不聽話,非要自討苦吃?”

    “我聽了你的,你做了什么?”姜云嬋抬頭,淚眼婆娑瞪著他,一張清瘦的小臉上水痕斑駁。

    是他叫她吻的,也是他讓她丟盡了顏面!

    她聽不聽他的話,他都要折辱她!

    謝硯抿了抿唇,捧著她的臉,幫她擦拭淚痕,“好了,不哭了,以后不會這樣了!

    他也是沒有辦法。

    姜云嬋的心那么硬,只能放下顧淮舟一人。

    謝硯必須得把她的心徹底打碎,才能把顧淮舟從她心里徹底清除。

    斷了她的念想,他們才有將來。

    “都過去了,外面冷,哥哥背你回去好嗎?”謝硯語調溫柔了許多。

    姜云嬋撇開頭,不想跟他說話。

    謝硯強行將她背起,往南山寺去,各自無言。

    靜謐的夜里,只有顧府的喜樂聲尚且熱鬧。

    賓客叫嚷著,“新郎官兒親新娘子咯!”

    “新郎官兒入洞房咯!”

    ……

    良辰美景在姜云嬋的身后,她的眼前卻暗無天日。

    她被謝硯帶進了漫漫黑夜中,被一點點蠶食,身心俱疲。

    最后,她暈厥在了謝硯后背上,混混沌沌不知過了多久。

    再睜開眼時,她躺在一間金碧輝煌的房屋中,此間雕梁畫棟,工藝奇巧。

    房間里擺著金絲楠木的家具,窗臺上的博山爐中兩縷青煙升騰交織,泛著淡淡的檀香味。

    眼前的一切十分陌生,姜云嬋趕緊坐了起來。

    謝硯也剛好推門進來,“醒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姜云嬋無話,又重新躺下,背對著他。

    “大夫說了,你憂思過度才會一連昏迷三日,莫要再傷懷了!

    謝硯坐到榻邊,將她一把撈進了懷里,“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跟哥哥說!

    姜云嬋沒力氣,由著他抱在懷里,懶懶靠著他手臂。

    謝硯啟唇,亦不知再說什么,打開床頭上的錦盒,“這些都是請姑蘇工匠新打的鐲子,你看看可有喜歡?”

    錦盒里放著十只鐲子,白玉瑪瑙赤金寶石應有盡有,做工也巧,比宮中之物也不遑多讓。

    華光刺得姜云嬋的眼睛生疼,她張了張嘴,想說“不必”,卻見謝硯的手指在她腕上的鐲痕處摩挲。

    他還在介意姜云嬋之前一直戴著顧淮舟的定情物。

    姜云嬋實在沒什么心力與他掰扯了,隨便取了一只羊脂玉鐲戴上了。

    謝硯眼里這才有了笑意,鼻尖溫柔地輕蹭她的發絲,“我已把雕玉的工匠送回侯府了,若是喜歡,再讓他做一套羊脂玉的頭面,可好?”

    “不必麻煩。”

    姜云嬋并不想從頭到腳都是他的氣息,她從他身上下來,邁著虛軟的步伐,去窗邊透氣去了。

    推開窗扇,姜云嬋才發現他們在畫舫上,正走水路往北去,如此倒比陸路輕松些。

    正值傍晚,江兩邊人頭攢動,不少百姓跪在沿岸朝大船磕頭。

    “多謝謝大人為民除害!”

    “謝大人保重身體!”

    ……

    沿途的感激聲不絕于耳。

    謝硯的名聲已經沿江傳遍了整個江南,成了百姓心中的英雄。

    姜云嬋嗤笑一聲,恍然大悟:“這就是世子裝被炸傷的原因?”

    “施一份恩,要叫旁人記著百倍的好!敝x硯倒不吝賜教,從身后攬住了姜云嬋的腰,“皎皎以后治家也是一樣的道理!

    姜云嬋沒想過給他治家,回應他的只有無盡的沉默。

    謝硯眸色暗淡了片刻,關上了窗,“好了,不必管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了,你的傷好些了么?”

    姜云嬋點了點頭。

    謝硯知她敷衍,索性把她抱坐在窗臺上,褪去她的鞋襪,發現腳腕已經起血痂了。

    “那里呢?好了么?”謝硯往她腿根看了眼。

    姜云嬋慌忙并攏雙膝,眼神飄忽,“好了!都好了!”

    謝硯半句也不信她,將她的衣裙推到了腰間,分開她的雙膝。

    姜云嬋拼盡全力并著,連連搖頭,“好了,真的好了!”

    謝硯瞧她縮著脖子、手足無措的窘態,不禁失笑,“皎皎什么樣子我能不知?當真能輕易納得下……”

    “你別說渾話!”

    “是正經話。”謝硯面色肅下來,揉了揉她的腦袋,“有些傷藏著不治,會落下病根的,傷了根基怎么辦?”

    若真落下什么病,姜云嬋以后更難逃脫了。

    反正該發生的不該發生,都發生了。

    再要強下去,傷的也只有自己,姜云嬋泄了口氣,也卸了力。

    謝硯蹲下身來,長指挑了些藥膏細細涂抹在傷口上。

    她皮兒生嫩,經不起一點磋磨,到現在還紅腫著,有些地方破了皮。

    天氣尚且炎熱,傷口大有化膿的跡象。

    謝硯眸光軟下來,俯身貼近,輕吹了下她的傷口,“若旁的地方還有傷,也要說,總歸得想辦法送藥進去!

    低磁的聲音噴灑在姜云嬋的肌膚上。

    姜云嬋身子莫名一陣痙攣,瑟然開口,“沒有旁的傷了~”

    她的語調不穩,帶著泣音。

    謝硯動作微頓,抬起頭來,正見她臉紅得如煮熟的蝦子,眼中沁著淚花。

    謝硯又輕輕吹了口氣。

    姜云嬋連忙要從窗臺上跳下來,“真的沒有傷了!過兩日就能好,我沒騙你!

    “在這兒?”謝硯不許她動,長指微蜷撥了撥。

    姜云嬋呼吸驟停,想要說些什么,可喘得厲害,渾身肌肉發緊。

    謝硯了然,吐息離她更近了些。

    灼熱軟綿的氣息滲進肌膚,時急時徐。

    姜云嬋只覺不能自控,身體隨船兒搖曳,浪潮翻涌。

    畫舫外,百姓們還在齊聲呼喊,“謝大人高風亮節!謝大人公正廉明!”

    如斯莊嚴。

    屋子里,那張如玉清冷的臉卻饒有興致觀賞著她,指間行止不端。

    身后的聲音,眼前畫面,和血液中一簇簇的熱流侵襲姜云嬋。

    姜云嬋莫名眼前一黑,渾身戰栗不已,忘了自己

    ……

    方才才醒過來,這會兒又損了精氣,姜云嬋再度疲累地歪歪倒倒。

    謝硯趕緊起身,環住了她。

    等余韻過去,他貼在她耳邊,聲音低啞,“皎皎喜歡?”

    極具磁性的聲音打得姜云嬋又一陣寒顫,把頭埋進了他胸口,簌簌落淚。

    謝硯許久未見過她情緒起伏的模樣了,只要她不像塊木頭一樣無悲無喜,便很好。

    他緊擁住她,下巴廝磨著她的發絲,“回京后,我們重新辦大婚吧?”

    船艙里,無人回應。

    “那你,好生再想想……”

    ……

    船又行了兩日,一行人抵達京城。

    謝硯一回來,便將樓蘭舞姬失蹤的事稟明了太子。

    顧淮舟與姜云嬋退婚,和娃娃親的葉家姑娘成婚的消息也傳遍了京城。

    姜云嬋重新做回了定陽侯府的表姑娘。

    京中波云詭譎,并沒有在意一個寄人籬下的表姑娘何去何從。

    此后,姜云嬋總不言不語不回應,謝硯怕再生事,便將她鎖在慈心庵的禪房里,不準離開半步。

    與她朝夕相對的,只有滿屋子的經書,還有掛在墻上的謝硯的畫作。

    姜云嬋羞于看那些畫像,索性不點亮燈,屋子里總昏昏暗暗的。

    她坐在窗邊的羅漢榻上,透過鏤空雕花往外看。

    猶如陰暗處的老鼠,窺著觸不到的光。

    時間過得很慢,也很快。

    轉眼已至隆冬,院中滿地銀白。

    呼嘯的北風中夾雜著雪粒子,敲打著窗扇,簌簌作響。

    在靜謐的禪房里,每聲敲擊都格外清晰。

    門吱呀呀打開。

    夏竹端著炭盆進屋,正見姜云嬋倚窗而坐,“窗邊冷,奴婢扶姑娘……”

    禪房來回就這么大,夏竹也不知姑娘還能去哪,澀聲道:“奴婢扶姑娘去榻上窩著,好歹暖和些!

    姜云嬋所有心氣都在這間屋子里磨沒了。

    她像塊木頭,聽不到旁人說話,頭枕著窗框,木訥望著回廊,“我瞧那雀兒今日少吃了一勺米粒,莫不是挨不過今冬了?”

    房檐下,金絲籠里的雀兒原被謝硯養得極好,羽毛光澤,翅膀健碩。

    偏就是靜不下來,時時撲騰著翅膀往籠子上撞。

    姜云嬋瞧它折騰了三個月,直到立冬那日,金絲籠連同雀兒一起墜落在地上,雀兒傷了翅膀,至此乖順了,也不怎么動了。

    整日閉目蹲在籠子里,一日賽一日的萎靡。

    顯然,命不久矣。

    “死了倒也自在!苯茓葢脩玫刈匝宰哉Z。

    夏竹望了眼奄奄一息的雀兒,又看了看瘦了好幾圈的姑娘,心中何嘗不擔憂?

    取了手爐,放在姑娘冰冷的手心,“姑娘何不對世子軟和些、熱絡些,自己才好少受點苦啊。”

    這已經是姜云嬋在禪房里待的第三個月了。

    世子不許姑娘出門,也不許外人靠近禪房,只安排了夏竹進出照顧。

    這三個月,世子倒也變著法哄過姑娘許多次,可姑娘總是冷冷的,不搭理。

    日子久了,世子也無話了。

    兩人在房里常是相顧無言,除了那檔子事,聽不到一絲動靜。

    許是世子也覺得死水一潭無趣,這個月夜里折騰得尤其狠,哪次不得叫上兩三次水?

    姑娘到底身子弱,夏竹怕她受不住,“姑娘還是先想法子出去才是啊!

    “我能有什么法子?”

    謝硯把她關在這不見人的地方,日日向她索歡,說到底不就是想讓她懷他的骨肉嗎?

    也許有了孩子,他才會待她寬松些。

    可有了孩子,他們之間就有了割舍不開的聯系,叫姜云嬋如何對得起泉下的爹娘?

    “避子藥帶來了嗎?”

    “姑娘……”夏竹握了握衣袖里的小白瓷瓶,“這藥性寒,姑娘日日服用,只怕傷了根本,將來想要孩子都不能了!”

    “無妨!

    她已經這樣了,哪還能期望將來相夫教子,天倫之樂?

    姜云嬋接過小瓷瓶,一飲而盡。

    夏竹張了張嘴,可易地而處她也不知道現在的境地,該作何抉擇。

    她幫不了姑娘,只能想些法子叫她寬心。

    夏竹從袖袋里取了幾張繡樣,遞到姑娘眼前,“姑娘看看這花樣可好?”

    姜云嬋懶懶的,沒什么心思繡花,可余光瞟過手中的花樣,不由柳眉一蹙。

    五張繡樣全是各式貓兒的形態。

    白貓嗅花、白貓撲蝶、白貓打盹……活靈活現的。

    姜云嬋依稀記得娘親最愛貓兒,也喜歡刺繡,所以爹爹特意畫了許多貓兒的雙面繡樣給娘親解悶兒。

    這些繡樣和繡品曾在江南風靡一時。

    只是后來爹娘過世,繡樣也就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連姜云嬋都不曾留著爹的遺跡。

    “你從哪兒得的?”

    “姑娘還記得錦繡坊的老板娘薛三娘嗎?三個月前,世子從姑蘇尋了一批繡娘回來伺候姑娘,這其中就有薛三娘,這些繡樣便是她收藏的。

    三娘是個好人,聽聞姑娘在慈心庵悶得慌,特意讓奴婢把繡樣轉送給姑娘呢!”夏竹答道。

    “她放著好好的繡坊掌柜不做,來侯府當繡娘?”

    且姜云嬋與這位薛三娘只是點頭之交,她何以專門送禮給她?

    薛三娘又是從哪兒得來的爹娘的遺物?

    姜云嬋疑惑不已。

    夏竹倒不放在心上,“她在姜家的錦繡坊做掌柜,得這些繡樣也不足為奇,姑娘莫想太多。奴婢陪姑娘繡花吧?”

    “繡樣確是極好的。”姜云嬋那雙死水般的眼中終于起了些許漣漪。

    “衣箱里還有些布料,你且取出來。我們繡些鞋面、抹額,等爹娘祭日時,給他們燒過去,盡盡孝心!

    “好!”

    難得姑娘愿意動一動,夏竹連忙取了針線,點了油燈。

    禪房里,火光葳蕤,暖意徐來。

    禪房外,卻悄無聲息下著一場大雪。

    這場雪要比往常任何一年下得都要大,漫天風霜,籠罩著整個東京城。

    盛景繁華,暫時被掩蓋在了白雪之下。

    街道上,風聲呼嘯,行人寥寥。

    北城門口的茶鋪卷棚里,煙霧繚繞,尚零星坐著幾個茶客。

    陸池攏著大氅,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咱們在宮里給先皇守了三日的靈,好不容易出宮,干點兒什么不好?非坐在冰天雪地里喝茶?”

    桌子對面,謝硯指腹摩挲著茶杯,正出神地望著水面上的漣漪。

    聽得陸池埋怨,掀了下眼皮,“除了喝茶,陸大人現在還有旁的事可做嗎?”

    陸池一噎,正要爭辯。

    街頭一聲鑼響。

    “顧大人辦案,閑人回避!”

    旌旗鼓鑼開道,虎頭牌并列兩排,威風赫赫的儀仗。

    隨后,一輛檀木馬車經過茶鋪,在白雪皚皚的街道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車輪印跡。

    陸池嗤笑一聲,伸了個懶腰,“是!我就閑人一個,能做什么?哪有新上任的大理寺卿顧大人忙啊?”

    陸池并未克制的聲音,輕易傳進了馬車里。

    車簾被掀開,一個清俊的書生探出頭來。

    三個月的時光,顧淮舟又恢復做清秀小生的模樣,只是衣冠排場大不相同,貴氣了許多。

    他自與葉清兒成親后,便帶著他娘一同來京投靠葉家。

    葉家從前雖然官聲不大,但家中長女是太子寵愛的側妃。

    圣上半月前駕崩后,太子繼位,葉側妃成了貴妃娘娘,葉家也因此雞犬升天。

    顧淮舟這位二女婿,誤打誤撞跟當今圣上做了連襟,身份地位今時不同往日。

    圣上對這位親信也甚是看重,前幾日直接提他做了大理寺卿。

    倒是謝硯,至今還在左都御史的位置,圣上遲遲不提升遷之事。

    一夕之間,顧淮舟和謝硯平級了。

    確切的說,顧淮舟這位皇親國戚,可比謝硯這個輔君舊臣的地位高多了。

    可顧淮舟畢竟曾經是謝硯的門生,一朝地位反轉,再打照面時,他自己都頗為尷尬。

    見著街邊喝茶的謝硯,愣了須臾,遙遙點頭示意。

    謝硯穩坐桌前,淡然頷首回禮,繼續品他的茶。

    陸池瞧他神色無波,委實替他著急,“你知不知道,圣上和顧淮舟正合計著把咱們放在兵部、戶部的人都給換了?你都察院的事也正悄悄過渡給顧淮舟?”

    “正常,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敝x硯呷了口茶。

    陸池一頭霧水,“那你又知不知道圣上有意將內閣懸空,恐怕是想等顧淮舟成熟些,將這位置留給他?你我苦心經營數年,眼看唾手可得的位置,就這么轉手于人,你也甘心!”

    “有沒有可能,李憲德從來沒想過讓你我入內閣?”謝硯不以為然搖了搖頭。

    從眼下的光景來看,當今圣上從前對謝硯和陸池言聽計從,委以重任,只是想利用謝硯和陸池的手段、勢力助他上位。

    如今他坐上龍椅,第一個想除去的正是謝硯和陸池這樣的墊腳石。

    君主想要的是顧淮舟那樣能辦事又聽話的臣子,可不喜歡名聲勢力太過強盛,難以控制的權臣。

    陸池頹然嘆了口氣,“你說咱們為他鞍前馬后忙活了五六年,算不算為他人作嫁衣裳?”

    旁桌背對著他們的書生也在唏噓,“你們說說,這謝大人和陸大人為國為民勞心勞力,還是太子的少師少傅。如今太子登基,他們卻什么也沒撈著,倒是顧淮舟初出茅廬,不費吹灰之力就坐上了高位,嘖嘖嘖!”

    “要不說人還得看命呢!有些人啊做得再多,人家不把你放在心上。有些人啊,什么都不必做,照樣貴不可言!”

    ……

    書生們感慨著時運不公。

    陸池聽得心急又心酸,“咱們就這么坐以待斃?”

    “顧淮舟命好,招人喜歡,我們拿什么跟人家爭?”謝硯訕笑了一聲,轉身問店家,“我的八寶飯做好了么?”

    “多放蜜餞少放花生少放糖,都按客官的要求做好了,您收好!”小二笑盈盈將食盒遞到了謝硯手上。

    謝硯起身撣去肩頭的雪花,“行了,回去吧!

    “就這樣了?”

    陸池這才反應過來,謝硯喊他來冰天雪地里坐著,根本不是談什么大事,是讓他陪著等這家的八寶飯。

    這家茶鋪雖不起眼,但老板娘做的八寶飯甚得京城女眷的歡心。

    謝硯又不喜食甜,儼然是給自己那小表妹買的。

    第52章 避無可避地沉淪下去

    “不是,我是什么冤大頭嗎?”陸池跨步攔住他,吸了吸凍鼻涕,“你不會跟你那小表妹整日里情情愛愛把腦袋弄傻了吧?顧淮舟和葉家都騎到咱們頭上了,你也不管?”

    “福氣是好東西,但接不接得住還得看他自己的造化!敝x硯漫不經心拍了拍陸池的肩膀,提著食盒離開了。

    陸池實在不解其意,疾步跟進了小巷里,“你到底什么打算你跟我說說啊,我怕我忍不住去找葉家……”

    咻——

    話音未落,忽地一支白羽箭勢如閃電,朝謝硯眉心襲來。

    謝硯回撤一腳,銀光呼嘯而過,箭頭堪堪從他顴骨處劃過。

    白羽箭釘在了身后的墻壁上,箭羽直顫。

    陸池隨即騰身而起,要去追刺客。

    “不必追了!敝x硯叫住了陸池。

    “你知道刺客是誰?”

    “想殺我們的人還少嗎?”謝硯摸了摸顴骨上皮肉翻飛的傷痕,指尖輕碾血跡。

    他和陸池替太子辦了那么多見不得人的事,自己都數不清結了多少仇家。

    如今他們勢弱,仇家趁機報復太正常了。

    亦或是圣上想借仇家之手,把他們兩個結過了也未可知。

    “這都不重要,回去把你寵愛的那兩個姬妾藏好,莫要讓她們到處亂跑,著了仇家的道。”謝硯提醒道。

    陸池恍然大悟,“所以你關著你的小表妹,是因為三個月前就預料到京中有變,怕有刺客傷了她?”

    謝硯腳步一頓,極低的聲音道:“我與你不同!

    陸池只要防著刺客傷了他的愛妾就好。

    而謝硯不僅要防著刺客傷姜云嬋,還要防著姜云嬋伙同刺客來傷他。

    他清楚,一旦姜云嬋知道他陷入困境,她會毫不猶豫站在他的對立面,甚至勾結刺客,從背后捅他一刀。

    剜心之刃,也不是第一次了。

    謝硯長睫低垂,隱下眼底情緒,踏雪往侯府去了。

    侯府后巷狹且長,風雪穿堂而過,吹得玄色狐毛大氅翻飛。

    風似軟刀子,刮著人的骨頭縫。

    謝硯拳頭抵著唇,重重咳嗽起來。

    今年先后受了兩次剜心之傷,天一冷難免舊病復發,加之朝堂上事情繁雜。

    入了冬,謝硯身子就不大好。

    扶蒼抱著厚厚一摞賬本走來時,正見世子肩頭染著薄霜,面色比雪還要白幾分。

    扶蒼趕緊撐傘迎上去,“世子的臉怎么受傷了?”

    謝硯不置可否,“府中有事?”

    馬上就到年節了,底下莊子收租、府上親戚打點……諸事紛擾。

    府上上百張嘴等著吃飯,卻沒一個能做主的,樣樣都得謝硯裁決。

    扶蒼實是不忍拿瑣碎的家務事再煩謝硯,只撿重點的說:“晉大奶奶的孩子沒了!今早不知怎的意外在河邊滑了一腳,掉進冰窟里,當場就落了紅!

    “不是意外!敝x硯聲音極淡卻篤定。

    謝晉一死,宋金蘭腹中的孩兒是她將來唯一的希望。

    宋金蘭為了護住這個孩子,秉性收斂了許多,怎么會大冬天掉進河里呢?

    恐怕,宋金蘭小產這件事是沖著謝硯來的……

    當今圣上雖然不再重用謝硯,但謝硯在坊間的聲望還在。

    有人想讓謝硯背上容不下兄妻和兄子的罪名,壞了謝硯的名聲,才好徹底鏟除他。

    “你去悄悄查查是不是葉家和顧淮舟做的!敝x硯攏了攏大氅,抖落一地霜雪,又取了腰牌遞給扶蒼,“讓章太醫去瞧瞧大奶奶!

    扶蒼遲遲不接腰牌,窘迫道:“其實屬下已經派人去請章太醫了,但……聽聞顧家奶奶懷了身孕,章太醫在顧府照料,推說不得閑來咱們這兒。”

    這個章太醫從前唯侯府之命是從,現今眼看侯府勢微,墻頭草倒是跑得快,立刻就傍上顧淮舟的大腿了。

    謝硯指腹微扣著腰牌,默了須臾,悻悻然將腰牌重新收回了衣袖里,“罷了,找回春堂的大夫去給宋金蘭瞧瞧就是了,務必吊著她一口氣,莫讓她在這個節骨眼上死了就好!

    謝硯也沒閑心顧旁人的事,輕咳了兩聲,“我這幾日未回府,二奶奶可曾傳過什么話出來?”

    “不曾啊!世子放心,慈心庵一切安靜如常。”扶蒼拱手道。

    謝硯訥訥“哦”了一聲,沒再說什么,“把賬本送來我書房吧。”

    “喏!”

    扶蒼望著雪地里孤冷前行的公子,百感交集,抱著厚厚的文書跟了上去。

    因著這兩日先皇出殯,當今圣上為表對謝硯的重視,將先帝葬儀都交給了謝硯。

    處理先皇喪事表面上看是光宗耀祖的事,但實際上對仕途沒有絲毫助益,反而諸事繁雜。

    一點兒不留意,便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謝硯現下腹背受敵,絲毫不敢懈怠,在宮中熬了三天三夜沒合眼,等到先皇出殯,才得以喘息回府。

    扶蒼瞧世子形容疲累,勸道:“世子不如先歇著吧,府上的事……”

    其實府上的事堆積了三日,亦千頭萬緒。

    若不及時處理,只會越堆越多。

    府中到底缺個能頂事、可信任的主母,可惜謝硯無心娶旁人,表姑娘又無心于侯府之事。

    府里府外只得謝硯連軸操持。

    回到書房,謝硯不得休息,又開始處理家事,一晃就到了酉時。

    隆冬,天黑得格外早。

    彼時,慈心庵里點著油燈,影影綽綽的。

    姜云嬋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對燈端詳著金絲云紋的鞋幫子,“我記得爹最喜云紋了,可惜我的繡工不如娘親!

    “那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啊!老爺在九泉之下瞧見了,必然欣喜!毕闹穹畔铝死C繃,瞧姜云嬋眼底生了淤青,勸道:“姑娘繡了一整日了,歇息歇息吧,別傷了眼睛!

    “還有五天就是爹娘的祭日了,我怕來不及,再趕趕工吧!苯茓刃睦飳嵤抢⒕巍

    一則她與仇家之子竟生了那樣的關系,二則她連爹娘祭日都給忘記了。

    她心里不安,只能寄情于繡品中。

    姜云嬋擠了擠眉心,正要重拾針線。

    窗紙上掠過一拉長的人影,鬼影子似的飄來飄去。

    姜云嬋心頭一凜,透過鏤空窗欞往外看。

    一個血淋淋的嬰孩扒在外窗上,死灰般的眼凸起,堪堪與姜云嬋隔窗對視。

    “啊!”姜云嬋嚇了一跳,連連后退,險些跌下羅漢榻。

    夏竹趕緊上前扶住姜云嬋,循聲望窗外。

    只見宋金蘭長發披散,探頭探腦往禪房里看。

    她懷里還抱著一個染血的襁褓。

    襁褓中的孩子不過兩個巴掌大,雖成形了,但還未完全長開,渾身青紫,五官模糊。

    “來人!來人啊!”夏竹也嚇壞了,和姜云嬋抱在一起。

    “我的孩兒好看嗎?”宋金蘭布滿血絲的眼抵在鏤空窗格上,神色癲狂,“我的女兒,我的乖女兒,還有三個月就出生了!”

    “謝硯!你個畜生,你還我孩兒!還我孩兒!”

    “殺了我的夫君還不夠,你連我的孩兒都不放過!你不得好死!你給我滾出來!”

    ……

    宋金蘭瘋瘋癲癲仰頭咆哮,那個血糊糊的死嬰就在窗戶縫間晃來晃去,嘴角似還殘留著詭異的笑。

    無不宣誓著,這孩子死得冤屈。

    姜云嬋遍體生寒,僵在原地。

    幸而,宋金蘭的喧鬧聲很快引來了小廝,把她連同孩子都拖走了。

    夏竹緊抱著姜云嬋,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世子殺了宋金蘭的孩兒?為何啊?”

    姜云嬋搖了搖頭,謝硯這個人心思極重,誰知道他又想做什么?

    “謝硯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來?”姜云嬋冷哼。

    兩人話音剛落,門“吱呀”打開了。

    謝硯頎長的身影立于門前,身后風雪飄搖,吹得他衣擺翻飛。

    雪花飛入屋中,屋子里的溫度降到了冰點。

    他顯得有些疲憊,訥訥看著姜云嬋。

    姜云嬋忙將繡品塞進了矮幾的抽屜里,端坐起身,整理好了衣裙。

    她這三個月總懶懶的一動不動,謝硯不在的這三日,她倒肯動了。

    “妹妹今日氣色好了許多。”

    謝硯踱步進屋,余光瞟了眼抽屜露出一角的黑絨鞋幫子,挨著姜云嬋坐下。

    姜云嬋立刻起了身,冷著臉福了福身:“我乏了,要睡了,世子自便。”

    “吃點兒東西再睡吧!

    謝硯手臂一收,將她攬坐在了他懷里,又把帶來的食盒打開。

    他方才忙昏了,連帶回府的八寶飯都擱冷了。

    索性又讓廚房添了幾個姜云嬋喜歡的熱菜,并著八寶飯一起蒸了帶過來。

    謝硯將八寶飯遞到她手邊,“我記得妹妹小時候最愛吃城北的八寶飯了!

    “世子記錯了!

    姜云嬋厭煩透了他周身的檀香味,推開八寶飯,想從他身上起來。

    謝硯摟著她的腰巍然不動。

    她這三個月來,不是喝粥就是吃素面,一點葷腥糖油都不進,瘦得抱在懷里都硌得慌。

    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謝硯拖著疲倦的笑,撫了撫她的小腹,故意打趣哄她,“皎皎這么瘦,將來我們定陽侯府的嫡長子若也是個小豆丁,長不高怎么辦?”

    姜云嬋意味深長瞥了他一眼,“你們定陽侯府的長子不是在晉大奶奶肚子里嗎?”

    “嫡長子只會在皎皎肚子里,她懷的是外面的野種!敝x硯涼薄的話音拂過姜云嬋耳廓,不帶一絲人情味。

    姜云嬋的腦海里忽而浮現出那個血淋淋的嬰孩,還有瘋癲了的宋金蘭。

    如此想來,謝硯流掉宋金蘭快七個月的胎兒,只是為了讓他自己的骨血成為定陽侯府的嫡長子?

    那孩子都早夭了,他還要罵人一句野種!

    姜云嬋只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冷血得可怕,她無心與他糾纏,撇開頭,“飯你自己留著吃吧!我不餓!”

    “聽話!

    謝硯高挺的鼻梁在她頸窩廝磨,輕嗅著絲絲縷縷的女兒香,一身疲憊才舒緩些,“我今日很倦,你乖乖吃兩口,就當心疼心疼我,行嗎?”

    謝硯舀了一勺八寶飯,吹涼了,送到姜云嬋嘴邊。

    湯匙里兩顆紅棗,赤紅赤紅的,仿佛嬰孩滿是怨氣的眼睛似的。

    姜云嬋懼怕極了,也惡心極了謝硯的所作所為,猛地掀開了他的手,“我說了我不吃!你倦,那是你咎由自!你活該!何苦來折騰我?”

    呯砰——

    謝硯手中的碗盞轟然落地,碎成了瓷片。

    在風雪中等了一個時辰的八寶飯被掀翻在地。

    姜云嬋看也懶得看一眼,踩著滿地狼藉,往榻上躺著去了。

    她甚至連謝硯的眼光都不愿意沾染,背對著他,將被子拉過頭頂。

    房間陷入寂冷,只聽到風雪吹打窗紙的沙沙聲。

    矮幾上,殘燈如豆,昏黃的光漸次泯滅,將謝硯藏進了黑暗里。

    他一瞬不瞬盯著那冷漠的背影,長睫輕垂,在眼底投下一片陰翳。

    三日未見,她連一個正眼也不愿意給他,滿口全是冷言冷語,又怎能指望她心疼他?

    是謝硯異想天開了。

    他骨節分明的長指扯出抽屜里的鞋幫子,緩緩摩挲著,“妹妹總跟我鬧,是因為還想著這個嗎?”

    這樣的面料,這樣的花紋顯然是給男人做的鞋。

    謝硯很確定姜云嬋肯定不會給他做鞋,那么她熟識的男人,也只有顧淮舟了。

    還有那些貓兒繡樣,謝硯記得他們倆的情信中寫過,他倆曾救過一只受傷的白貓,就養在顧淮舟家里。

    兩人給貓兒取名念念,寓意念念不相忘。

    果真是如何也忘不了呢!

    她待字閨中時,就曾給顧淮舟做過整整一箱子的繡品。

    到現在,顧淮舟都娶妻生子了,她還上趕著給他做東西。

    那些茶客們說的沒錯:顧淮舟命好,不管是權勢還是女人,他得來全不費工夫。

    只有命賤的人,才要像野狗一樣去奪去搶!

    謝硯眸色驟冷,將一屜子繡品丟進了火盆中。

    火盆倏地竄起半丈高的火苗,噼里啪啦,照亮了整個房間。

    姜云嬋眼皮一跳,轉過頭來,正見繡了一整日的祭品被火苗瘋狂吞噬。

    她忙起身,赤著腳奔向火盆,徒手從火光中拾起鞋面。

    那鞋面已經被燒了一大半了,金絲線斷裂,絨面上全是火星子。

    她趴在地上一邊吹滅火星子,一邊連連用手撫平,白皙的手被灼得通紅,她卻渾然不覺。

    “妹妹瞧見這些東西,就不乏了?”謝硯自嘲地笑了笑。

    “你又發什么瘋?”姜云嬋將鞋面寶貝似的護在懷中,盈滿淚的杏眼瞪著謝硯。

    “給妹妹治心病!

    所謂,不破不立……

    謝硯抬了下眉,拂袖將幾張貓兒繡樣也全部丟進了火盆里。

    紙張頃刻被火勢吞沒,化成灰燼。

    那是爹爹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遺跡!

    姜云嬋在這世上總共就這么點兒念想了,他為什么還要給她毀得一干二凈?

    她絕望地撲到了火盆上,想也不想,徒手去撥通紅的炭火。

    一只大掌扼住了她的手腕,“為了這點兒破爛玩意兒,不要命了?”

    “你混蛋!”姜云嬋反手一巴掌打在謝硯臉上。

    啪——

    清脆的巴掌聲回蕩在房間里,謝硯臉上箭傷再度爆開。

    細長傷口從顴骨延伸到耳旁,血水滲出來,順著下顎線蜿蜒而流。

    這個傷口被箭劃傷時,都未流過這么多血。

    而她卻為了幾張沒用的繡樣,傷他至此。

    她斥他心狠手辣,那她又好得了多少?

    謝硯摸了摸灼燙的臉頰,碾磨著指尖的血跡,悠悠吐納,“自己坐上來,給我道歉!

    “我不要!”

    姜云嬋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憑什么要給他道歉?

    可是,聽到他低沉而充滿磁性的嗓音,她下意識的雙腿發軟。

    她與他日日夜夜纏綿床榻,已經百日了,她知道這樣充滿欲念的語調意味著什么。

    姜云嬋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雙手環胸,跌坐在地連連后退。

    而謝硯端坐羅漢榻上,微瞇雙目,盯著他的獵物,緩緩從衣袖里抽出一張貓兒繡樣,“還有最后一張了,妹妹要嗎?”

    “還我!”

    姜云嬋脫口而出,可卻不敢靠近他,緊緊抱著殘破的繡品,瑟縮著身體。

    謝硯則不疾不徐解開自己的大氅和內衫,將繡樣放在健碩的小腹上,悠然掀眸,“想要,就自己來拿。”

    “謝硯!你無恥!”

    “你逼我的!”謝硯舌尖抵了下腮幫子,右臉上血水潺潺。

    忽明忽滅的燭光照著他的臉,將他的臉沿著高挺的鼻梁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半。

    一半如玉觀音悲憫儒雅,另一半如修羅地獄里的羅剎,猙獰而強勢。

    他試過與她好生相處,是她自己非不要的。

    既然如此,只能用旁的法子讓她乖巧些了……

    “還要嗎?”謝硯望身下看了眼。

    姜云嬋瞪大的眼眶中淚花打轉。

    她不舍得爹的遺跡被焚燒殆盡,更不舍爹的東西放在如此羞辱人的地方。

    她恨透了謝硯!

    她恨不得殺了他!

    可她又不得不爬起身,僵硬地挪步靠近。

    閉上眼,手顫巍巍觸上謝硯僵硬的小腹,她的指尖被灼了一下,慌忙縮手。

    謝硯卻一把將她的手摁在了小腹上,姜云嬋被扯得一個趔趄,撞在謝硯胸口。

    他一邊握著她的手臨摹過他的輪廓,一邊貼在她耳邊低啞吐息,“他生氣了,坐過來哄哄他,我考慮把東西還給你。”

    “我不行!”姜云嬋被他猙獰的模樣嚇壞了,不停搖頭。

    可謝硯早已與她試過他畫的所有畫像。

    他知道她雖嬌嫩,卻天生媚骨。

    “妹妹容人雅量,妹妹什么都行!彼普T,拉著她的手臂扶在了他的肩膀上。

    而后,仰起脖頸靠著靠背,不動聲色等著她。

    如玉般的臉上噙著笑,是壞透骨子里的笑。

    姜云嬋知道這是謝硯在給她時間慢慢適應,如果她無動于衷,等待她的是更大的痛楚。

    如今的姜云嬋已儼然成了他的禁臠,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什么區別?

    她只想拿回爹的東西。

    她咬了咬唇,微閉雙目,跨坐進他懷里。

    溫柔從四面八方輕覆過來,謝硯悶哼了一聲。

    姜云嬋的兩行淚卻隨著身體的痛楚,流了下來,哽咽道:“東西還我。”

    “就這么想要?”謝硯食指夾著繡樣在她眼前晃了晃,忽而將最后一張也丟進了火盆里。

    火勢噼里啪啦燃燒著。

    姜云嬋忙要起身去救火。

    謝硯摁住了她的腰,蒼狼一樣眼死死鎖著獵物,不容她動彈。

    平日里,他要向她索歡,總要費些功夫。

    今日,她倒爽快。

    她為了要回送顧淮舟的東西,連自己也舍得犧牲!

    她的主動沒讓謝硯心里好受些,心口的火反而更旺。

    他猛地發力,滅頂的痛楚一浪接著一浪侵襲著姜云嬋的腦袋。

    瘦小的人兒在他身上破碎,顛簸,發髻松散,青絲垂落。

    姜云嬋撐不住,只能緊緊抱住謝硯的脖頸。

    滾滾浪潮中,溺水之人只能緊緊纏著她的浮木,才能得以救贖。

    黑暗的空間中,喘息聲交纏著,潮氣濕潤。

    寒風拂開禪房里的層層懸掛的水墨畫紗幔,送來一縷昏暗的月光,照著姑娘瑩白的后背栗栗。

    那些曾經的夢魘如此真實地在這間禪房里日復一日不停地上演著。

    姜云嬋才知道她的噩夢從始至終都源于謝硯。

    只要她一息尚存,夢魘就會一直糾纏著她,掙脫不開。

    可笑的是,她的生死喜怒全然由不得她自己掌控。

    她明明那么恨他怨他,這具身體卻在短短三個月中,完全臣服于他。

    謝硯指尖翻云覆雨,輕易撥弄著她的情緒,她避無可避地沉淪下去。

    只能緊咬著唇瓣,咬得血跡斑斑,才能盡量不發出那些羞人的聲音。

    可她身體騙不過謝硯。

    他故意碾磨著她敏感的神經,薄唇在她耳垂廝磨,“妹妹這幾日其實也很想我吧?”

    第53章 此生此世與他糾纏在一處……

    姜云嬋連連搖頭。

    謝硯卻笑,“那為何纏我纏得這般緊呢?”

    “沒有!我沒有!”姜云嬋極力否認著,聲音卻顛簸成了碎片。

    謝硯將指腹上黏膩的水澤遞與她看,“那這又是什么?”

    姜云嬋小腹一緊,撇頭不愿去看。

    謝硯嘆了口氣,徑直把手指喂進了她口中。

    濃烈混雜的腥味漫進口腔。

    姜云嬋渾身都抗拒,張著嘴想吐出來。

    謝硯趁勢仰頭吻住了她的唇,舌尖交纏,將那抹氣息繞在兩人唇齒之間。

    姜云嬋避不開,滿口都是她和他的味道。

    喉頭一陣陣惡心干嘔。

    謝硯還不放她,反把那水澤抵進了她喉嚨深處,低磁的聲音不容置喙:“說實話。”

    姜云嬋被那味道逼得目色渾濁,快要窒息了,終究澀著嗓子哽咽:“想!想了!”

    “想什么?”

    “我想哥哥,想哥哥……”

    “我就知道!敝x硯滿意了,離開她的唇,在她臉頰上輕啄了一下,“我也想皎皎,皎皎感受到了嗎?”

    巨大的浪涌沖擊著她,挑斷了她勉力隱忍的神經。

    姜云嬋再也忍不住淺吟出聲,緊抓著他的肩膀瑟瑟發抖,在謝硯堅實的后背上留下數道指甲血痕。

    謝硯目色沉靜盯著懷里綻放的姑娘。

    香汗順著粉頰玉腮滴滴落下,像被春雨淋過的蜜桃,泛著好看的淡粉色,輕輕咬一口就能流出豐沛的汁水。

    而這顆蜜桃此刻就墜落在他手心,依附著他,離不得他。

    他們平日相見時,她要么就死水一潭,要么就夾槍帶棒冷言冷語。

    唯有這個時候,她會把自己最乖巧動人的一面展現在他眼前,他們分外契合。

    謝硯感受著她溫度,疲憊的心才暫時得以解脫,輕擁著她,微閉雙眸,枕著她的香肩。

    “皎皎……”

    寂靜幽暗的空間里,他嘶啞的聲音低喚她。

    無人回應。

    就像在宮中守靈的時候一樣,他在黑暗的長階上坐了三天三夜。

    每個寂冷無邊的夜,總能瞧見同他一起守靈的官員們的家眷捎信來問,給他們送吃食、送御寒衣物。

    獨他孤零零坐著,日日夜夜盯著宮門口,卻等不來想見的人,哪怕一句口信也好。

    亦或是,當他踏進禪房時,她能給他一個笑臉。

    這些,卻都是奢求。

    從她口中聽到一句軟話,他需得用盡手段。

    有時候,他拿她亦是毫無辦法。

    他只能在愛欲正濃時,才能與她毫無隔閡。

    可姜云嬋只覺呼吸不過來了,抵著他的肩膀,想要掙脫束縛。

    他偏埋在她脖頸,鼻音微濃:“別動,給我抱抱。”

    “已經給你發泄完了,還虛情假意演給誰看?”

    姜云嬋無心與他溫存,見他遲遲不動,自己撐著酸軟的身子從他臂彎鉆出來,脫離了他。

    她并不稀罕他所謂的想念,任它淅淅瀝瀝落下,踉踉蹌蹌往榻上去了。

    她背對著他,又恢復了冷漠。

    謝硯望著滿地狼藉,愣愣在原地孤坐了大半夜。

    夜風透過窗戶縫吹進來,寒意徹骨。

    謝硯咳了幾聲。

    房屋里,再無其他動靜。

    到了后半夜,他自個兒清理完屋子里的污穢,上了榻,從背后擁住了她。

    彼時,姜云嬋睡夢正酣。

    謝硯也不知她是真睡還是假寐。

    他從衣袖里抽出一疊繡樣放在她枕頭邊,臉頰貼著她的后背,閉上了眼。

    他知道她喜歡繡花,他在宮中守靈無事時,便將宮中時新的花樣都給她騰了一份。

    原本,是想哄她開心的。

    可他們之間怎么連好好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呢?

    謝硯輕嗅著姑娘肩頭絲絲縷縷的桃花香,鼻頭有些酸。

    翌日,天未亮,謝硯又起身去處理府中事務了。

    到晚上回來,姜云嬋仍懨懨閉著眼,躺在榻上。

    夏竹蹲在榻邊,哽咽不已,“姑娘好歹吃一口米粥,你一整日滴水未進怎么行?”

    “我來。”謝硯接過夏竹手中的瓷碗,坐在榻邊,將姜云嬋摟進懷里,喂了口粥到她嘴邊。

    姜云嬋訥訥枕著他的手臂,一動不動。

    她的臉蒼白了許多,瘦得只剩大掌大了,還要這般磋磨自己!

    謝硯沒旁的法子,冷聲道:“主子若不吃東西,就是奴婢伺候不周,把夏竹拖下去……”

    “謝硯!”姜云嬋驀地睜開了眼,“你為什么一定要這樣逼我?”

    一顆淚珠兒滾落,堪堪滴在謝硯虎口處。

    謝硯垂眸盯著溫熱的淚珠兒,默了須臾,瓷勺仍抵在她唇邊:“好生吃飯!”

    低沉的聲音回蕩在禪房中,威壓逼人,不容置喙。

    夏竹嚇得瑟瑟跪在地上,低垂著頭。

    姜云嬋又怎忍心再牽累夏竹,微微啟唇。

    米湯沒入口腔,一道暖流順著喉頭流下去。

    胃部頓時翻江倒海。

    姜云嬋忙趴到榻沿,不停干嘔,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可她這兩日都沒好生吃東西,從嘴巴里流出來的只有酸水。

    謝硯怕她硌著,抱她趴在他腿上,撫著她單薄的后背,“你主子怎么了?”

    “奴婢不知道,今個兒起床,姑娘就干嘔不止,吃什么吐什么……”

    “去叫大夫!”

    謝硯打斷了夏竹的話。

    夏竹瞧著姑娘吐得死去活來的模樣,也嚇壞了,疾步出門尋大夫去了。

    一盞茶的功夫后,大夫給姜云嬋施了針。

    姑娘干嘔才止住,有氣無力地仰躺在榻上,呼吸短促,額頭不停冒虛汗。

    謝硯全程陪著,身上弄得滿是污穢,蹙了蹙眉,“二奶奶到底怎么了?”

    “這……”大夫為難地環望四周。

    謝硯抬了下手,屏退左右。

    大夫清了清嗓子,“姑娘倒也沒什么大礙,只是……只是世子行房時,還是忌諱著些,有些東西吞咽不得。”

    謝硯眸色微滯,有些疑惑。

    那東西本是人的精氣凝結,無毒無害的,不過些許情趣,能有什么大礙。

    何況,他自己也吞咽過。

    大夫面色尷尬,硬著頭皮道:“床笫之事到底講究兩情相悅,有些事若是你情我愿是沒什么。若是……若是姑娘心里抗拒,身子自然也會抗拒,自然而然會嘔吐不止!

    “你情我愿?”謝硯齒間細細品著這四個字,搖了搖頭,“有什么法子治此癥嗎?”

    “倒也不用特別治療,過兩日情緒淡了,自然就不會嘔了!贝蠓蛱降媒茓鹊拿}搏無力,又補充道:“姑娘身子虛,可以喝些補藥補湯,但莫要強求。

    另外姑娘自己也要勤出去走走,多透透氣才好,莫要躲懶總窩在房間里不動,就是那貓兒狗兒也不能不見光的……”

    “好了!下去領賞吧!敝x硯抬手打斷了大夫。

    大夫不明所以,躬身退下了。

    姜云嬋委屈無處言,眼眶酸酸的,翻了個身對著墻壁。

    謝硯略坐了會兒,看她還算平穩,打了水幫清理她身上的污垢。

    各自無話,靜默良久。

    只聽得擰毛巾的滴水聲。

    謝硯用巾子擦她嘴角的酸水時,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我的東西就那么讓你難以接受嗎?我不是也給你……”

    姜云嬋不想聽他的渾話,柳眉擰成了一團,推開了他的手。

    她嫌棄他如同避蒼蠅一般。

    謝硯心里發悶,冷笑出聲,“兩情相悅……如果是顧淮舟喂給你,你就不惡心了是嗎?”

    “謝硯,你閉嘴!”

    他總有法子羞辱她!

    姜云嬋憤然瞪著他,猛地揚起巴掌。

    謝硯輕易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靈巧的手置于掌心,不疾不徐擦拭著她手上的污垢,“別浪費力氣,嗯?”

    同一個錯誤謝硯從來不會犯第二次,自然他也不會給姜云嬋第二次扇他的機會。

    姜云嬋在他眼皮子底下,根本鉆不到半點兒空子。

    她的脖頸上永遠套著一根繩,被謝硯死死牽在手中。

    在這一刻,姜云嬋突然覺得此生無望了。

    她訥訥盯著跪坐在榻上給她擦手的謝硯,忽地抽開了手。

    謝硯掀眸,正對上姜云嬋那雙冰封了的杏眼。

    她忽而笑了,一字一句道:“你說的沒錯,如果是顧淮舟的,我會很樂意吞下去!

    “你在胡說什么?”謝硯沉聲。

    “我說!顧淮舟就是天上的皎月,他給我什么,我都愿意接納,我喜歡極了!

    而你,不過是地上一灘爛泥,你的東西和爛泥里長出來的蛆有什么區別?我能不惡心嗎?

    你知道你的那些東西有多腥臭,多骯臟嗎……”

    “好了!”謝硯手背青筋隱現,喝停了她,“我當你一時失言,別再說了。”

    可姜云嬋忍夠了,她偏要逼視著他,一句句說得明明白白,“你知道為什么每次我吻你,都能讓你神魂顛倒;每次與你尋歡,都能讓你欲罷不能嗎?

    并非你以為的什么天生媚骨,是因為我與顧淮舟早就什么都試過了,我有經驗,自然駕輕熟路……”

    “姜云嬋!”謝硯從未這樣生硬地叫過她的全名,他牙根顫顫,呼吸聲變重。

    微閉雙目深深吐納,須臾,嗤笑:“妹妹說謊也別說得太荒謬了。”

    “哪里荒謬了?”姜云嬋撐著虛軟的身子,坐了起來,干涸地嘴唇揚起得意的笑意,“我跟你在一起三個月就到了如斯地步,我同顧淮舟在一起三年,你不會覺得我們只是單純的牽牽手而已吧?

    我與他真心相愛,難免干柴烈火,之所以沒戳穿那最后一層,無非是想留在大婚那日?蓪嶋H上,我的一切早就給過顧淮舟了,你以為你算什么東西?”

    人,壓得太狠了,反彈得就會更厲害。

    姜云嬋字字句句如刀子般鉆進謝硯的耳朵,不斷地描繪著她和顧淮舟的舊情。

    謝硯腦海中浮現越來越多的畫面,多到無法忽略,快要容不下了。

    他太陽穴跳了跳,瞳中漫出血絲,“別再說了!”

    “不說就代表沒發生過嗎?你知道兩具身體同頻時,是怎樣的愉悅嗎?你知道真正相愛的人做這些事時,有多欲求不滿嗎?”

    “閉嘴!”謝硯扼住了她的脖頸。

    姜云嬋淡然揚起下巴,拉長脖頸,睥睨著他,“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因為我永遠不會愛一只陰溝里的蛆蟲……唔!”

    謝硯虎口收緊,生生掐斷了她的話。

    他的眼尾漫出紅霞,深深看進她眼底,卻看不到任何惻隱之情。

    她就是要把他的心踩碎踩爛,踩進泥濘里,永不得翻身。

    她把他羞辱的一文不值。

    她怎么敢?

    謝硯扼著姜云嬋的手指尖微顫,越收越緊。

    姜云嬋呼吸不暢,安詳地閉上了眼。

    她漸漸脫力,魂魄好像浮出了身體,在黑暗之中游蕩,然后看到了一束天光。

    她離那束光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就在她快要觸及到光時,謝硯突然松開了手,手腕一轉,改為扣住了她的后腦勺。

    他與她額頭相抵,轉怒為笑,“妹妹是想激我殺了你,對吧?”

    姜云嬋向來懂得審時度勢,今日突然性情大變,無非是想魚死網破。

    只要逼得謝硯自己動手掐死了她,那么謝硯就無法遷怒旁人。

    姜云嬋也就如愿以償地解脫了。

    可是,謝硯怎舍得讓她死呢?

    他的指腹輕柔抹去姜云嬋脖頸上的指痕,話音很快恢復了平日的淡然。

    “妹妹需得早點認清一件事:就算我是蛆蟲,妹妹也注定此生此世與我糾纏在一處,受盡我的雨露。想死?可不行!

    姜云嬋喉頭一哽,沒想到謝硯如此輕易拆穿了她的算計。

    他的情緒穩定得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姜云嬋翻不過去,也斗不過他。

    想好好活著不行,想安靜死去也難,她還能做什么辦?

    姜云嬋遍體生寒,猶如置身冰窖。

    謝硯抬起她的下巴,輕吻她溫涼的唇,“還有件事,妹妹也得認清:我不管你有沒有和旁人發生過什么,我都要你,也只要你……”

    蠱惑的聲線,纏綿的情話,如絲絳纏繞著姜云嬋,一圈圈繞于脖頸,不停地提醒她:她逃不掉,永遠逃不掉……

    她呆坐在了原地。

    謝硯則撬開她的唇齒,細細掃過她口腔的每一處,唇舌交纏,口津交換,將她身上每一個角落都標上他的痕跡。

    姜云嬋無助地望著帳幔,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再次失去了力氣倒了下去。

    謝硯順勢伏于她身,吻一路往下,至心口處,卻終不見回應。

    他方抬起頭來,看著身下的姑娘如死魚一般躺著,予取予求,毫無生氣。

    他探進她的裙擺,找到了讓她身體愉悅的法子,反復磋磨著。

    她被晃得發髻凌亂,珠釵松散,任他擺弄著,如同一具供人發泄的器物。

    她終于乖了,但也無任何反應了。

    逼仄的空間里,只余謝硯的喘息聲。

    謝硯終是無趣,停了下來,起身整理好衣衫,“夏竹!”

    夏竹早就熬好補藥候在門外了,但聽到姑娘那些夾槍帶棒的話,嚇得不敢進來。

    此時進屋,瞧著將死一般的姑娘,和面如死灰的世子,心里惶惶打鼓。

    謝硯倒沒再責怪什么,起身給夏竹騰了位置,“給你主子沐浴,今晚你陪她睡。”

    “喏!”夏竹松了口氣。

    謝硯感覺到榻上的人氣息也略微平和了些,回眸掃了她眼,交代夏竹:“晚上莫睡得太死,時刻觀察著你主子的動靜。”

    “喏!”

    “我讓廚房常日煨著粳米粥,晚間她若餓了,吃些熱食,莫要縱著她吃糕點茶水墊肚子!

    謝硯一一交代完,便提步離開了。

    夏竹知道世子雖然強勢,手段也狠,但是真心希望姑娘活著的。

    她咬了咬牙,壯著膽子跟到了門外,跪在世子腳邊,“求世子開恩,讓姑娘出門透透氣吧!奴婢真的怕姑娘她撐不下去了……”

    夏竹望了眼房檐下的雀兒。

    那雀兒立在站棍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羽毛上染了一層薄霜。

    冬風瑟瑟,呼嘯而過。

    雀兒轟然墜于籠底,身子不停痙攣著,翅膀有一下沒一下地扇動。

    關在籠里的雀兒終究熬不過這個寒冬了。

    “回去看著你家姑娘吧!敝x硯仰頭望著金絲籠,不置可否。

    夏竹也不敢再多強求,默默回屋了。

    謝硯迎著風霜佇立了良久。

    待到無人時,他終于將那金絲籠的門打開了。

    瀕死的鳥兒突然就有了生機,睜開眼,嘰嘰喳喳叫了兩聲,張開翅膀飛向了天空。

    院子里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

    鳥兒沖天而起時,一陣朔風夾著雪粒子席卷而來。

    鳥兒從一丈高的空中轟然墜落,滾入雪地中,撲騰了一下,再無動靜了。

    白雪上染了一片殷紅的血跡,鳥兒很快僵硬如石塊。

    謝硯踏雪前來,睥睨著鳥兒的尸體,緩緩彎腰拾起,“都說了外面很危險,為什么不信呢?”

    這北盛波云詭譎,危機四伏,世間再沒有比呆在他身邊,更安穩的地方了。

    不知道為什么非要做那些可笑又無用的掙扎。

    謝硯唏噓不已,將那雀兒葬在了翠竹林。

    與它那斷了翅膀的娘葬在一處。

    “暴雪又來了,林子里寒氣重,世子莫要逗留!狈錾n撐著傘走到了謝硯身后。

    謝硯瞟了眼扶蒼懷里厚厚一疊賬目,“嗯”了一聲,抖落肩頭霜雪,往書房去了。

    “世子這兩日也沒好生用膳和休息,府上這么多事務等著世子處理,世子也要擅自保重身體才是!狈錾n亦步亦趨跟著。

    “忙去吧,不必管我!敝x硯壓了下手,隨即伏案處理賬目去了。

    夜幕已臨,朔風夾著雪花直往窗戶縫里吹,吹得燈火忽明忽滅。

    書房里到底不比寢房暖和,謝硯咳嗽又頻繁了許多。

    到了二更天,方熄了燈,窩在了羅漢榻上。

    可今夜似乎風雪格外急,反復敲打著窗戶,讓人心靜不下來,輾轉反側。

    窗紙上忽地閃過一抹女子身影。

    謝硯隨即坐了起來,但見那女子于廚房和寢房間來來回回走動了好幾次。

    謝硯眉心微蹙,披著大氅,跟進了廚房。

    夏竹正蹲在茶爐前,一邊煽火,一邊抽搐哽咽。

    聽著門響,連忙起身,揉了揉眼睛,“世……世子,世子怎么在此?”

    “我來喝口茶!敝x硯淡淡道,遲疑了片刻,嘴唇動了動,“她怎么樣了?”

    “姑娘不大好。”夏竹“噗通”跪在地上,“世子離開寢房沒多久,姑娘就不省人事了!

    這么冷的天,還一直不吃不喝,就是身體健壯的人也扛不過三五天。

    姜云嬋從逃去姑蘇至今,受了太多磋磨,從未好生養過,如何能撐得住?

    可是姑娘已經沒有活著的念想了,所以不讓夏竹稟報謝硯。

    夏竹只得眼睜睜看著姑娘漸漸枯萎,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姜云嬋連死,也不想再與謝硯扯上任何干系。

    謝硯面色沉了下來,默了須臾,“你去取些鹿梨漿,多放點兒蜂蜜!”

    “喏!”

    兩人備了些吃食,匆匆回了禪房。

    屋子里沒點燈,如死水沉寂。

    冷白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姜云嬋身上。

    她穿著白色中衣,一動不動平躺著,臉上幾無血色,印堂發黑,嘴唇干裂,呼吸弱而短促。

    謝硯見過他娘死之前,就是這副模樣。

    他瞳孔微縮,呼吸停了一拍。

    他本以為夏竹故意夸大其詞,好讓他松口放姜云嬋出去。

    可事實顯然不是。

    姜云嬋的狀況比夏竹說得還要糟糕。

    謝硯放輕步伐,小心翼翼坐到榻邊,接過夏竹手中的鹿梨漿,卻根本喂不進去。

    他含了一口,緩緩渡進她嘴里。

    又怕她再嘔,他度得極慢,小心翼翼觀察著她的神色。

    一盞茶的功夫,才伺候她咽下了一口汁液。

    “姑娘沒吐!”夏竹破涕為笑。

    許是姑娘暈厥著,對謝硯抗拒沒那么深,反倒可以喂些湯水進去。

    謝硯便跪坐在榻邊一口口將鹿梨漿喂她喝了下去。

    她的呼吸才不那么斷斷續續,只是嘴唇依舊干裂起皮,嘴角都皴得流血了。

    “把火盆拿遠些吧!敝x硯吩咐道。

    姜云嬋許多天沒喝水,這炭火只會燒得人火氣更旺,身子脫水當然受不了。

    夏竹卻猶豫,“后半夜冷得緊,姑娘怕挨不過去。”

    “去辦吧。”謝硯滿眼盯著病容憔悴的姜云嬋,沒功夫多說話。

    夏竹不好忤逆主子的意思,把火盆都端了出去。

    屋子里很快沒那么干燥了,卻也越發濕寒。

    謝硯將姜云嬋抱進懷里,想用體溫溫暖她。

    可她身上的溫度都在一點點消散,留也留不住。

    第54章 放你,絕無可能

    謝硯只好將兩人的衣服都脫了,窩在同一張被子里,肌膚相貼。

    他高大的身軀微弓著,將小人兒嚴嚴實實護在身下。

    風雨如刀,從窗戶縫里吹進來,刮擦著他的后背,凍得他咳嗽連連。

    他的懷抱卻堅實而炙熱,絲絲縷縷的體溫渡到姜云嬋身上。

    姜云嬋的唇終于有了些許血色,不停翕動著。

    “皎皎要說什么?”謝硯聲音柔得能擰出水,附耳過去。

    卻只聽她斷斷續續哽咽,“爹爹,娘親,皎皎來找你們了。”

    “不可以!”謝硯猛地收緊了手臂。

    這三個月以來,她不停地忤逆他、刺激他,鬧得他亦疲累、憤怒,徹夜難眠。

    可此時,心底卻升騰出一絲惶恐,那種感覺迅速蔓延全身,掩蓋住了別情緒。

    他的心空了一塊,拼命嗅著她肩頭的女兒香,才能暫時填補。

    無論如何,她都得是他的。

    他花了十年才把她留在身邊,誰都不可以帶她走!

    他那么用力想要抓住一切,讓姜云嬋剛剛緩過來的氣息又變得斷斷續續。

    姜云嬋的魂魄明明快要脫離這具軀殼了,可又被枷鎖鎖著,掙脫不開。

    她很難受,快要撕裂一般難受。

    淚從眼角潺潺而流,落在謝硯心口,一片冰涼。

    她恍恍惚惚囁嚅著,“皎皎好難受,娘親帶我走吧,皎皎想聽娘親唱童謠了!

    “我也可以唱歌給皎皎聽,我什么都會,什么都可以的。”謝硯在她耳邊急切的想要證明什么。

    可他不會啊。

    他從三歲開始就失了爹的疼愛,娘親又病重沒法顧他。

    沒有人給他唱過歌謠。

    他拿什么哄她,她才不會走呢?

    謝硯千頭萬緒,突然想起在慈心庵時,謝晉他們曾經改編過一首罵他野狗搶食的童謠。

    他勉力回憶著不堪的過往,略過了不堪入耳的歌詞,只哼著還算歡快的曲調給她聽。

    他一遍遍哼著那首羞辱他的曲調,記憶仿佛又回了慈心庵里卑微如狗的日子。

    謝晉等人總隔三差五來找茬。

    紈绔子們圍著他和姜云嬋踢打,他也曾這般把姜云嬋護在身下。

    那時候,他什么都沒有,僅憑著一腔孤勇保護她,她也毅然決然躲在他懷里,堅信“哥哥什么都可以!”

    可如今,他真的什么都可以了,她卻非要掙脫他的懷抱。

    為什么?

    到底為什么?

    謝硯眼眶微酸,下巴輕蹭著她頸窩,斷斷續續呢喃著,“不要走,不要走,哥哥會保護你,會一直保護你……”

    東風呼嘯一夜,歌謠也斷斷續續哼唱了一夜。

    翌日清晨,暖陽刺破云層,光華灑滿院落。

    樹枝上、房檐下結滿了冰凌子,光點折射,燦燦如星辰。

    今冬最冷的一天過去了。

    寢房里,漸漸回溫。

    姜云嬋艱澀地睜開眼,隨即滿目失望。

    眼前沒有爹娘,她仍身處這間滿是檀香味的房間里。

    失落猶如巨石壓在心頭,她垂眸嘆了口氣,才發現她和謝硯正□□,糾纏在一起。

    她都已經昏厥了,謝硯竟還動手動腳,剝光她的衣服!

    一陣惡心感涌上心頭,她一把推開了他。

    謝硯咳了一聲,撐開了疲憊的眼皮。

    昨個三更,姜云嬋體溫終于恢復,謝硯伺候她喝了些湯水,才睡下。

    他著了寒,又只瞇了一個多時辰,此時頭重腳輕的。

    但見姜云嬋臉色恢復了,他心頭松了口氣,屈指拂過她的臉頰,“皎皎感覺好些了嗎?”

    “別在我面前虛情假意,惡心!”姜云嬋避開了他的手,后退,貼著墻壁,與他保持距離。

    謝硯的熱情落了空,那些柔軟的情緒也因她的三言兩語再度被冰封。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覺得,我對我就只有那檔子事?”

    “難道不是嗎?”

    這三個月,難道不是他瘋狂索取,欲求不滿嗎?

    如今的他,在姜云嬋眼里與一只只會泄欲的獸沒什么區別。

    她的眼里只有厭惡。

    謝硯揉了揉鬢角,坐在榻邊沉默良久,才把那股疲憊的勁兒緩過來。

    姜云嬋沒氣力理他,又懨懨地背對他躺下了。

    過了片刻,一只大掌忽地抓住了她的腳腕,將她拉到了床的外側。

    “你又做什么?”姜云嬋虛軟無力的腳蹬他。

    可對謝硯來說絲毫無效,他幫她穿好了衣物,徑直將她抱起往外走。

    “不是總想出去嗎?我帶你去看些不一樣的東西!

    “我不去!”

    雖然姜云嬋是想離開侯府,可不是與謝硯一起離開。

    他哪一次不是把她往深淵里帶?

    他主動放她出門,必無好事。

    姜云嬋抵著他的肩膀,可掙扎無用。

    謝硯將她強行塞進了馬車,一路往北街去。

    大雪初霽,街上行人寥寥,只聽得馬踏碎雪發出的沙沙聲。

    太過細密的聲音鉆進姜云嬋耳朵里,讓她心中不安,瑟縮著肩膀。

    謝硯挪動了下位置,坐到了她身邊,掀開車簾。

    一道陽光刺進馬車。

    姜云嬋太久沒見光了,眼睛酸脹不已,忙閉上了眼皮。

    “不看看外面是什么嗎?”謝硯低啞的聲音落在姜云嬋頭頂。

    姜云嬋心跳斷了一拍,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反而把眼睛閉得更緊了。

    “死都不怕,還怕什么?”謝硯謂然一嘆,忽而俯身咬了下她的耳垂。

    齒尖微一用力,刺痛感侵襲而來,姜云嬋被迫睜開了眼。

    馬車正停在大理寺外,府衙門前圍著不看熱鬧的百姓,里面儼然正在審案子。

    人頭攢動中,姜云嬋一眼便看到了上首的秀氣書生。

    顧淮舟穿著雀紋補服,正端坐“明鏡高懸”之下,神色沉而穩重,已頗具官威。

    姜云嬋此刻才知顧淮舟已經是大理寺卿了,實在前途光明。

    姜云嬋替他高興,可自從歸還定情信物那一刻,姜云嬋已經決心與他分道揚鑣。

    故而再次遙遙相望,她眼中的情愫已淡了許多,冷然一笑,“世子又想出什么新鮮法子羞辱我了?”

    謝硯長指抵唇,挑眉示意她繼續往下看。

    “聽說永寧伯家的世子強搶了石頭村一農女,那家人不從,告了好幾個官衙,沒人敢管,現下落到了咱們新上任的這位顧大人頭上呢!”

    “永寧伯府可是皇親國戚,便是告到皇帝那去,平頭百姓能得的了什么好?”

    ……

    馬車附近,幾個百姓窸窸窣窣討論中。

    大堂中,隱約可見一紫衣農女,素面朝天,淚眼婆娑。

    身旁跪著的錦衣華服的公子在眾人指摘中,全然不動聲色,不屑望著那農女:“不就是睡了一晚嗎?伯府看上你,還能虧了你不成?你說說要訛多少銀子,伯府給你就是了!”

    “民女不要銀子,民女只求大人依法斬殺永寧伯府世子李雄!”

    ……

    這請求頓時引來一片噓聲。

    天子律法是白紙黑字寫著:強搶民女判斬首之刑。

    可這京中權貴,有幾個不曾見色起意,納小妾養外室的?

    強搶民女司空見慣,還從未見過有人因此被斬首的。

    這種要求莫說官家,就是百姓也只當笑話。

    讓看官們更有興趣的是,顧大人新官上任,要如何轉圜這件事。

    永寧伯府自然是不能得罪的。

    可這農女也是個奇人,不僅傲氣得很,還精通律法。她既當眾提出要尊法行事,上首的大人也不能裝沒聽到,公然違背律法。

    眾人紛紛投來看熱鬧的目光。

    卻在此時,令簽轟然落地,在大堂的青石板上平砰作響。

    擲地有聲。

    “此案證據確鑿,依法判處李雄斬首之刑!”顧淮舟沒有絲毫猶豫。

    李雄驚得站了起來,指著顧淮舟的鼻子,“顧淮舟,你敢!”

    “拖下去,依法處置!”顧淮舟迎著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

    他的眼還是那么澄澈,但卻多了幾分堅定和威勢。

    衙役們將伯府世子生生拖下了堂。

    謾罵聲漸行漸遠。

    百姓們才知顧大人這是動真格的。

    他真要為民作主,秉公辦案。

    百姓面面相覷,而后齊齊跪地:“大人英明,大人英明!”

    ……

    冬季的街,因為府衙中的凜然正氣,而染了幾分生機。

    冰雪漸融,落雪有聲。

    姜云嬋仰望著頭頂枝丫上剛探頭的嫩綠新芽,眼中染了一抹亮色。

    她記得顧淮舟說過:他考取功名的初衷就是護吏治清明、海晏河清。

    他已經在往這條路上進發了。

    真好!

    “你看到了嗎?”謝硯忽而開口。

    冷郁的聲音打斷了短暫的美好。

    姜云嬋笑意凝固,眼中充滿不屑:“世子讓我看什么?看強搶民女,理應斬首嗎?”

    她這話明顯是指桑罵槐。

    謝硯不以為然搖了搖頭,“我可沒有強搶民女,我是求娶未遂!

    “有什么區別嗎?你少惺惺作態!”如果可以,姜云嬋也想去堂上告他一告。

    她充滿敵意的語氣,讓馬車里的氛圍又凝結了冰。

    冷風簌簌穿過車窗,吹進人心肺。

    “淮郎!”

    此時,外面傳來甜軟的女聲,小太陽似的驅走嚴寒。

    這熟悉的稱呼讓姜云嬋有些恍惚,訥訥望向窗外。

    顧淮舟已經辦完案子,走出府衙了。

    不遠處,葉清兒被丫鬟攙著朝他走去,眉眼彎彎,遙遙朝顧淮舟招手。

    顧淮舟趕緊上前兩步,扶住了葉清兒的手臂,“外面冷,怎么出府來了?”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可如今已是對著另一個姑娘了。

    而“淮郎”的稱呼,也被另一個姑娘含在口中。

    她與他十指交握,臉上漫出紅霞,“我想你了嘛,孩兒也想你了!

    “那我陪你們回府,別凍著了。”顧淮舟撫了撫葉清兒的小腹,小心翼翼扶著她上了馬車,眼中滿是慈愛。

    葉清兒的肚子已經有些顯懷,約莫懷胎三個月有余。

    如此推算,洞房花燭夜時,顧淮舟就有了自己的骨肉了。

    成家立業,他都齊全了。

    挺好的。

    姜云嬋收回了視線,艱澀地扯了扯唇,沾了雪花的睫羽顫顫。

    “妹妹說他是正人君子,我是重欲的禽獸,怎么他都快當爹了,我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呢?”謝硯嗤笑。

    姜云嬋也針鋒相對地冷笑,“你怎么樣,與我何干?”

    “我怎么樣,不都在妹妹一念之間嗎?”謝硯抬起她的下巴,逼她轉頭往外看:“妹妹且看清楚,顧淮舟已經開始新的生活了,他早忘了你,你又何苦自毀?”

    今日謝硯帶她來,不是為了羞辱她,也不是為了刺激她。

    只想她看清現實,回到現實。

    此時,顧淮舟的馬車正與他們擦肩而過。

    顧淮舟剛好掀起窗簾,與姜云嬋對視。

    兩人只在一臂之隔的距離,中間沒有任何阻隔,那么近,近到可以看進彼此的眼里。

    顧淮舟瞳孔一縮,瞬間紅了眼眶,琉璃般澄澈的瞳似碎了一般,露出了眼底的眷戀。

    他下意識站起來,想要靠近姜云嬋。

    馬車里,傳來了葉清兒的聲音,“淮郎,你在看什么呢?”

    姜云嬋果斷拉下了窗簾,阻隔了顧淮舟的視線。

    顧淮舟已為人夫為人父,不管他心里還有沒有舊情,姜云嬋都不該再與他糾纏不休。

    她靠在窗框上,神情冷然。

    這樣的反應取悅了謝硯。

    “他都能與葉清兒舉案齊眉,妹妹為何不能試著接受我?”

    謝硯俯身過來,含住了她的下唇瓣,輕柔吮吻,“妹妹且與我試試,也許,我并不比他差呢……”

    男人刻意壓制著慣有的強勢和矜傲,音調溫煦,沉磁的聲音繞于齒間。

    酥酥癢癢的。

    可姜云嬋跟他之間,根本不是一個顧淮舟那么簡單。

    他們隔著太多恨與怨,還有父輩的情仇。

    姜云嬋推開了他的肩膀,漠然道:“你要么現在就放了我,要么就送我回去!別在這里說些無稽之談!”

    謝硯的熱情瞬間懸了空,捏著她下巴的大掌青筋隱現。

    他的卑躬屈膝,在她眼里不過是一只蒼蠅在耳邊繞。

    沒有用的。

    一點兒用也沒有……

    他的拇指指腹摁上她冰冷的唇,將嘴邊的口津傾數喂進她口腔里,“放你,絕無可能!

    擲地有聲,不容置喙。

    緊接著,他又補充一句,“妹妹膽敢再送死,我就敢娶陰親。”

    陰沉沉的聲音,在馬車里回蕩。

    姜云嬋滿眼不可置信。

    謝硯蹂躪著她的唇舌,一字一句:“你若被我配了陰婚,即便身死也要與我合葬一棺,連尸體也要爛在一起,骨灰也要融在一處。

    聽聞這樣做,下輩子投胎還能遇上,那就真是生生世世不離不棄了……”

    “謝硯!”

    “再不然,我去南召尋個尸體不腐的方子。如此一來,妹妹死了也能日日夜夜陪著我,甚至……對我予取予求!

    “別說了!”姜云嬋聽著他毛骨悚然的描述,想到那畫面都要窒息了,極力喘息著:“你到底,要糾纏我到什么時候?”

    “至死,不休。”謝硯云淡風輕吐出四個字。

    輕飄飄的,卻像一座大山壓在姜云嬋身上,讓她無所遁形。

    胸腔中的空氣都被擠壓光了,如同離岸的魚難以呼吸,回不到大海。

    她不想與他葬在一處,不想死了還要被他蹂躪。

    她不想,真的不想。

    無力的淚水潺潺而流,模糊了視線。

    謝硯替她擦拭掉淚水,不疾不徐道:“其實妹妹想逃離我,還有個法子……

    好好活著,想辦法殺了我,殺了我,你不就一了百了嗎?”

    姜云嬋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她有能力殺他,還至于落得如此下場嗎?

    謝硯卻扣住了她的后腦勺,與她深深對視,“如果這世上有人能殺我,那必然是妹妹!妹妹手上其實有旁人沒有的籌碼,真的不要再想想,再試試嗎?”

    “你在教我殺你?你瘋了,還是我瘋了?”姜云嬋嗤笑。

    “你就當我起了慈悲心,指點你一二。”謝硯的容色沉靜得不像開玩笑,虔誠吻她的眉心,“好生活著,來日方長!

    姜云嬋微閉雙目。

    她不知道謝硯為什么要跟她說這些。

    但她現在或生或死都擺不脫謝硯的控制。

    或許,殺了謝硯,真是她唯一的出路。

    可是,她手上到底有什么旁人沒有籌碼呢?

    姜云嬋想不清楚。

    馬車搖搖晃晃,晃碎了她的思緒。

    她又重新被謝硯抱回了慈心庵。

    夏竹迎上來,竟見姑娘眼中竟生了漣漪。

    雖看著還是不高興的樣子,但起碼姑娘在想事了,不再只是等死的木頭狀態。

    人有目標,能思能想,必然也就有了生的欲望。

    夏竹喜極,措手措腳問:“姑娘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么?”

    “先做些清淡的粥餅過來,莫沾葷腥。”謝硯交代完,抱著姜云嬋回禪房。

    “等等!”

    此時,翠竹林里,一個中年婦人小跑過來,氣喘吁吁道:“姑娘好些了么?”

    “薛三娘?”姜云嬋囁嚅道。

    “姑娘還記得我?我聽夏竹說,姑娘極喜歡我們姑蘇的繡樣,特意翻箱倒柜找了一遍,發現還落下幾張,專門給姑娘送過來的!毖θ镫p手將五張竹紋繡樣遞了過來。

    謝硯蹙眉,眸色微沉。

    姜云嬋趕緊將繡樣接過來,護進懷里死死不放,防備地盯著謝硯。

    謝硯已經燒了她的祭品和繡樣了,她怕了,真的怕了……

    受過傷的人,難免反應過激。

    謝硯則瞇眼,狐疑審視薛三娘,“你認識皎皎?”

    威壓撲面而來。

    薛三娘慌張福了福身,解釋道:“回世子,我與姑娘在金陵有過一面之緣,知她喜歡蘇繡,故而特意將收藏的姜氏繡樣送給她。

    這些繡樣都出自當年姜家主姜曄之手,是一等一的絕品,有何不妥嗎?”

    姜曄也就是姜云嬋的爹。

    也就是說被燒的繡樣是姜云嬋他爹的遺物,跟顧淮舟沒有任何關系。

    謝硯思緒不明望向懷里的人兒,正撞進姜云嬋如小鹿般濕漉漉的、滿是委屈的眸中……

    第55章 她第一次主動迎了他……

    謝硯神色滯了須臾,沒再說什么,抱著姜云嬋進屋。

    吩咐的午膳也擺上了。

    謝硯扶她坐在圓桌前,盛了碗粥遞到她眼前,“先吃飯吧!

    姜云嬋縮著肩膀,一直緊抱繡樣不肯動。

    謝硯無奈地蹙了蹙眉,“那你把東西偷偷藏起來,我不看可好?”

    姜云嬋滿腹狐疑,一點都不信他。

    謝硯索性掀開衣擺坐下,仰靠在靠椅上,閉上了眼睛,“我不看,你去藏吧!”

    姜云嬋趕緊起身抱著她的寶貝,藏在衣箱里也不是,藏在八寶柜里也不是。

    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徘徊了一盞茶的功夫,最后趴在床榻邊,伸長了胳膊,死命把繡樣往床底下塞。

    謝硯睜開一道眼縫,正見姑娘伏趴在地上,跟兔子刨窩似的,弄得滿頭滿手的棉絮和灰燼。

    謝硯忍俊不禁,蹲在了她身邊,刮了刮她鼻頭的灰,“你莫要塞得自己都不找不到在哪兒了,將來又哭鼻子。”

    “你過說不看的!”姜云嬋鼻頭一酸,杏眼圓瞪。

    謝硯確實沒想到這些繡樣竟是姜云嬋他爹的,跟顧淮舟沒有任何關系。

    他心里暢快了不少,將姜云嬋扶起來,蹲身幫她拍去了衣擺上的灰塵。

    “我若知道那是岳父的遺物,供起來都來不及,怎舍得燒?”

    “你要不要臉?誰是你岳父?”姜云嬋轉身要走。

    可她身子太虛了,沒走兩步,腳下發軟。

    謝硯趕緊扶住她,“好了,先吃些東西,吃飽了才有力氣怨我殺我,不是嗎?”

    姜云嬋并不想真死了還要與他同穴,只得坐下用了些粥。

    謝硯坐在她身邊,耐心挑著魚刺,再一小碟一小蝶送到她面前。

    姜云嬋望著瓷碟里瑩白無骨的魚肉,又瞥了眼謝硯輪廓分明的側臉,有些不適應,“我不想吃魚,你別弄了!

    “妹妹不是最喜歡吃清蒸芙蓉魚嗎?少吃點也好,沒有油星子。”謝硯早把油水都撇掉了。

    姜云嬋若有所思挑著魚肉,沉吟了片刻,“薛三娘的繡工極好,可不可以讓她來禪房陪我繡花?”

    謝硯執箸的手微頓,“我瞧夏竹女紅也很好。”

    姜云嬋心中一沉,難道她一輩子再不能與旁人交往嗎?

    一瞬間,剛起的食欲也沒有了,悻悻然放下筷子,起身離桌。

    謝硯一把將人攬進了懷里,“好好用午膳,其他都依你就是了!

    姜云嬋心底亮堂了些,舀了一勺魚肉喂進口中。

    魚肉鮮嫩,入口即化,連一根小刺都沒有。

    姜云嬋沒再生出嘔吐感,又接連吃了幾口。

    從謝硯的角度俯視下去,正見姑娘粉頰一鼓一鼓的,那碟魚肉便被她一點點嘬進了嘴巴里。

    跟兔兒吃草似的。

    謝硯眉目染了笑,忍不住在她酒窩處輕輕一啄,“好吃嗎?”

    姜云嬋斂眸,點了點頭。

    “那晚上再讓姑蘇的廚子做一份,并著八寶飯一起送過來?”謝硯聲音極柔,想哄著她多吃點。

    姜云嬋其實沒太大興趣,她現在只想見薛三娘,敷衍地點了點頭,“可以讓薛三娘過來了么?”

    “那你別繡太久,仔細眼睛疼!敝x硯揉了揉她的腦袋,起身喚人去了。

    等謝硯離開禪房,背影走遠,姜云嬋緊張地將竹紋繡樣再次取出來,摩挲著繡樣背后一行字跡極小的詩。

    那是爹娘定情的小詩,為什么會寫在繡樣背后?

    薛三娘和爹娘是不是有什么關系?

    她懷著忐忑的心情,坐立不安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薛三娘推門進來了,環望身后無人,試探地喚了聲,“皎皎?”

    許是太久未曾聽到這般慈愛的稱呼。

    姜云嬋望著眼前陌生的人,莫名親切,鼻頭一酸,“你是?”

    薛三娘關上門,走到姜云嬋身邊,擼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齒痕傷疤。

    姜云嬋瞳孔微縮,細細辨認她的模樣,幼時的記憶涌入腦海,“你是……薛姨母?”

    眼前的薛三娘正是娘親的閨中密友。

    當初薛三娘家中遇難,投奔娘親,在姜府住過三年。

    那個時候姜云嬋正是三五歲最調皮的年紀,一次與薛三娘置氣,在她手上咬了好深一串牙印。

    后來薛三娘嫁人,爹娘還為她準備了豐厚的嫁妝。

    再之后,姜府就出了事,兩方再無音訊。

    “乖皎皎,沒曾想你在這里受苦!毖θ锴浦脩玫慕茓,也忍不住鼻頭一酸,“若是你爹娘還在,姑娘怎么也是富甲一方的閨閣千金,如今卻要……”

    薛三娘在侯府待了三個月,自然知道姜云嬋和謝硯之間的事。

    不由唏噓:“當初聽聞你爹娘被馬匪殺死后,我便回了姜家繡坊,想著找尋你的下落,誰能想到你在定陽侯府?”

    “所以,姨母來侯府做繡娘是為了我?”姜云嬋小心翼翼地問,她不敢篤定這世上還有一個親人一直牽掛著她。

    薛三娘卻笑意和藹,抹去她眼角上的水痕,“當然了,傻孩子。”

    當時在金陵,薛三娘與姜云嬋交鋒兩次,就覺得她有故人之姿。

    但那時姜云嬋用的是旁人戶帖,薛三娘也無法辨別她的真實身份。

    直到后來,定陽侯世子、今科狀元陸續出現在江南,薛三娘才確認了她的身份,于是以繡娘之名進了侯府。

    可惜的是,這三個月姜云嬋一直被關著,無從相見。

    薛三娘只得以繡樣傳遞信息,卻不想又惹出這么大的禍端。

    “是姨母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你爹娘。”

    提到爹娘,姜云嬋眉頭愁緒更重,搖了搖頭,“最對不起爹娘的是我,當初我就不該投靠侯府……”

    “傻姑娘,當初你哪有別的選擇?如今,又哪由得你做主?”薛三娘坐到姜云嬋身邊,與她雙手交握,“父輩的恩怨,與你無關吶!

    “可是……那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苯茓却怪^,聲音越來越弱。

    姜云嬋的爹娘因侯府而死,姜云嬋卻與侯府繼承人日日夜夜同榻而眠。

    換誰能輕易過得了心里那個坎兒呢?

    薛三娘沉默了許久,一邊撫著姜云嬋后背,一邊緩聲道:“皎皎可聽過老侯爺謝如松和你娘的事?”

    姜云嬋搖了搖頭:“娘親從未提起過這個人。”

    “你娘和謝如松當初也是一對恩愛眷侶呢!”

    薛三娘少時與姜云嬋的娘紀婉比鄰而居,親眼目睹過兩個人的故事。

    當初謝如松還不是什么定陽侯,不過是個有些才華的窮書生。

    紀婉做女紅供他讀書科考,他給紀婉下聘說要娶她為妻。

    后來謝如松中了探花,街坊鄰居都以為紀婉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可是謝如松遲遲不歸,紀婉擔心他,便孤身去京城尋他。

    可她風塵仆仆趕到京都時,謝如松正與國公府嫡女賞燈會。

    紀婉當即跟謝如松提了解除婚約,獨自回江南了。

    此后,紀婉就成了村口的談資,街坊們有替她不值的,有看她笑話的。

    可她照常過自己的日子,繼續做著她的女紅養活自己。

    薛三娘看不下去,一邊陪著紀婉怕她想不開,一邊又罵謝如松,“那個狼心狗肺的陳世美!你合該鬧他一場,壞了他和鎮國公家的好事才算痛快!”

    “然后呢?”紀婉比任何人都要冷靜,搖了搖頭:“他是官家,我鬧開了,能有我的好果子吃?”

    “那你甘心?”

    “不甘心又怎樣?尋死覓活的讓人笑話嗎?”紀婉淡淡唏噓:“像咱們這樣的人,不困于情才有出路。”

    薛三娘一直記得紀婉的話。

    她是個灑脫的女子,愛得時候是真心為著謝如松。

    放手的時候,也是真心一點不留戀了。

    后來,她碰到了同樣灑脫的姜曄,兩人一起做生意、孕育子女,成就了一段好姻緣……

    薛三娘握緊姜云嬋的手,“你爹娘都是灑脫的人,怎會怪你?況且事情已經發生了,皎皎也要學著不困于情,才能過得好些!

    “不困于情嗎……”

    姜云嬋還是第一次聽她娘親的過往。

    娘親那個時候,一無所有,還要忍受嘲笑,為生計奔波,比她要苦上百倍吧。

    她都能不困于情,姜云嬋又何苦總糾結于和謝硯的愛恨情仇?

    她對謝硯恨也好,怨也好,何嘗不是自己也困乏其中,在這段關系中越陷越深?

    她得自己先從噩夢里解脫出來,虛以逶迤也好,虛情假意也罷,得先想法子走出這間禪房,脫離侯府啊。

    “我知道了……”

    姜云嬋若有所思,推開窗扇。

    冬日暖陽傾瀉下來,金色的光暈灑在她臉上,暖意徐來。

    窗臺上的雀兒被驚著了,嘰嘰喳喳飛向翠竹林里。

    不遠處的書房,謝硯正負手立在書桌前,掀眸往窗外看了眼。

    正見鳥兒劃過天際,飛向霞光普照的天邊。

    “這個薛三娘倒真有些法子,屬下瞧著禪房窗戶打開了。”扶蒼道。

    謝硯“嗯”了一聲,繼續提筆作畫,“請薛三娘過來一趟,我親自謝她!

    “喏!”

    一盞茶的功夫后,薛三娘跟在扶蒼身后,笑盈盈進了書房,欠了欠身:“姑娘喊著餓了,奴婢陪她用了一碗湯,這才來遲了,世子見諒!

    “能伺候得二奶奶高興,我當謝你,何來的道歉?”謝硯面色無波,站在原地,揚了下下巴。

    扶蒼隨即端來十錠金子給薛三娘。

    金光在昏暗的書房里格外刺眼。

    薛三娘受寵若驚,跪在了地上,“這也太多了,奴婢受之有愧!

    謝硯意味不明的目光一瞬掠過薛三娘,沒再說話,繼續做些自己的事。

    謝硯并沒說讓薛三娘起身,薛三娘只得跪在原地,疑惑望向上首。

    鶴形香爐中煙霧氤氳,若有似無繚繞在白衣公子身旁。

    公子逸然而立,懸筆揮墨,端得一副無欲無求的圣人模樣。

    世人都道:定陽侯世子如謫仙降世,如今看來倒真不假,只那么不咸不淡立著,就讓人望而生畏,不敢褻瀆。

    薛三娘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繼續垂頭跪著。

    直到香爐中檀香燃盡,夜幕降臨,謝硯都未再看她分毫。

    薛三娘的膝蓋如被數百根針扎著,疼痛難忍,虛汗從鬢邊淅淅瀝瀝地落。

    終究撐不住,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撞倒了身后的花架子。

    呯呯砰砰,狼藉一片。

    薛三娘忙又跪了起來,抹了把額頭上的汗:“驚擾世子,請世子恕罪!”

    “回去吧。”謝硯并未苛責,依舊語調平淡。

    薛三娘完全不知對方何意,心里打鼓,貓著腰一瘸一拐退下了。

    跨過門檻時,謝硯才又補充了一句,“身為奴婢,伺候好主子衣食就好,莫要妄圖指點主子!

    “奴婢不敢!”薛三娘僵硬地扯了扯唇,惶惶然離開。

    扶蒼望著倉促的背影,疑惑道:“主子覺得薛三娘有問題?”

    “必然的!敝x硯擱筆,瞇眼望著地上散落的金錠子。

    這個薛三娘必不簡單!

    她手上明明有十張岳父親手所繪的繡樣,偏偏第一次只給了姜云嬋五張白貓的紋樣,讓謝硯誤會。

    等謝硯跟姜云嬋生了隔閡,姜云嬋陷入絕望時,她又刻意冒出來解釋。

    姜云嬋此時正值心理最脆弱的時候,定然感謝她,依賴她。

    她就可以順勢留在姜云嬋身邊了。

    這個薛三娘分明是故意算計謝硯和姜云嬋!

    如果這些還僅僅是謝硯的推測,那么方才謝硯送薛三娘金錠子,薛三娘都忘了拿走,足以證明她看重的不是錢財。

    她來侯府做繡娘卻不為錢,那必然在圖謀別的東西。

    “看緊她!”

    “要不要直接轟出去,或是……”扶蒼將手架在脖子上,比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

    謝硯現在腹背受敵,留個不確定因素在身邊,只怕隨時都會爆炸。

    “先盯著吧!敝x硯擠了擠眉心。

    他倒也想斬草除根,可姜云嬋情緒好不容易緩和些,這個時候他殺了她喜歡的人,又不知要鬧成什么樣。

    “二奶奶那邊你多派人保護就好,莫要讓這個薛三娘坑害了!

    “世子放心!二奶奶現在挺好的,方才還叫廚房擺飯了呢!狈錾n望著謝硯一臉憔悴,“二奶奶的身子已經好很多了,世子也該多進些水米,保重身體才是。不如屬下讓廚房送些爽口小菜過來?”

    “不必麻煩,跟二奶奶講好了晚膳去她那邊。”謝硯取了大氅,提步往禪房去。

    未及走近,便聽到兩個姑娘在交談。

    聲音纖柔靈動,不似前些日子干啞且懨懨的。

    謝硯步伐加快了些,推開門。

    屋中的聲音戛然而止。

    姜云嬋和夏竹坐在飯桌前,尋聲望來,瞧見謝硯,兩個人神色都肅了下來。

    丫鬟和主子同席用膳,在世家是大忌,夏竹慌張站起來福身,口不擇言道:“世子可用膳了?”

    謝硯掃了眼桌上的殘羹剩飯,微微頷首,“用、用過了!

    夏竹知道自己話多了,抿著唇,躬身退下。

    “夏竹!”姜云嬋叫住了她,“去添兩個熱菜吧!

    謝硯訝然掀眸,姜云嬋并沒給他多余的眼色,轉身往內室去了。

    謝硯跨步上前,從身后攬住了她腰肢,“別走,再陪我吃些!

    “已經飽了!彼痛怪,語氣淡淡,但并不像前幾日那般抗拒。

    兩人正在站銅鏡前,謝硯透過鏡子看清姑娘氣色好了許多,像那干癟的桃兒又重新恢復了汁水豐沛的模樣。

    水靈靈的。

    “別生氣了,好嗎?”謝硯的下巴放在她肩頭,一邊欣賞著鏡中佳人,一邊牽過她的手,將掌中之物放在她手心。

    姜云嬋略瞟了一眼,竟是五張白貓繡樣,與被火燒掉的那幾張繡樣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其上墨跡未干。

    姜云嬋指尖扣著繡樣,“我爹畫的貓兒,不像這樣毛發根根分明。”

    燒掉了就是燒掉了,縱然謝硯極力模仿,也不是從前的了。

    謝硯卻從這話中聽出了另外一層意味,“皎皎的意思是,我的畫技比岳父好?”

    “別不要臉!”姜云嬋雙臂掙脫他。

    他反而抱得更緊,頎長的身軀緊裹著嬌小的人兒,根本動彈不得。

    他動作強勢,聲音卻柔,“我握筆的姿勢都是皎皎手把手教的,筆下的畫自然與眾不同。”

    他倒肯把功勞歸功于她!

    姜云嬋便順著他的話道:“你若還念著我一點兒好,先放我出去!

    “不行!”謝硯的話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

    但見姜云嬋臉又拉了下來,耐心解釋:“現下外面危機四伏,你乖乖待在這兒,我才能保護你。”

    姜云嬋并不需要這樣無孔不入的保護,她只覺得窒息,忍著心頭的煩躁繼續道:“大夫不是也說了,總不走動于身心無宜,不好懷孕嗎?你放我出去,我給你生孩子!

    她的話冷冰冰的,跟交易一樣,哪有一絲想為人母的期盼?

    謝硯并未覺得開心,嘆了口氣,“妹妹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嗎?”

    “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說過很多次,我心悅妹妹,我只想要妹妹!敝x硯與鏡中那雙古井無波的眼對視。

    深邃的目光恨不得看進她心里。

    可他觸不到冰霜之下的世界。

    姜云嬋默了須臾,拉著他的大掌往下移,從腰肢到盈軟的心跳處,“你要什么,我給你就是了,只要你肯放我出去!

    她閉上了眼,等著承受他下一步的動作。

    謝硯攏起五指,望著鏡中男女曖昧的姿勢。

    那具嬌軟的身子,在他指尖化成了水,眼神迷離,面色潮紅。

    他呼吸微滯,將人翻轉過來,抵在銅鏡上。

    姜云嬋第一次主動攀上了他的脖頸,微啟紅唇,仰頭迎著他。

    第56章 妹妹跟誰學壞了?

    她沒心力再恨謝硯了。

    既然無論如何,謝硯都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她。

    那倒不如把這件事當做一場交易,他快活了,她也就解脫了。

    可謝硯望著這樣順服的姜云嬋,卻不對味。

    他不知道為什么,他想她臣服,可她真臣服了,他又提不去興致,心口反而莫名堵了口悶火。

    他松開了她,舒了口氣:“皎皎想不想去你爹娘墳墓前看看?”

    姜云嬋睜開眼,水汪汪的眸望著謝硯。

    他俯身吻去她眼角的水澤,“還有四天就是岳父岳母的祭日了,皎皎好生想想怎么才能說服我帶你出去!

    “你還要我怎樣?”

    “自己想!

    謝硯想要她怎樣呢?

    其實謝硯自己也不甚清楚,但總歸不是現在這樣。

    謝硯后撤兩步,與她分開,沒再逗留,出門辦事去了。

    后兩日,姜云嬋照舊在禪房無所事事,每日最多就是坐在窗前繡花。

    謝硯這幾日白天不常來,每天直到二更才會過來睡覺。

    每次,都只輕手輕腳上榻,從后擁著姜云嬋入睡,并不做旁的事,沾枕就睡著了。

    也不知在忙什么……

    “姑娘想什么呢?”薛三娘瞧姜云嬋望著窗外發呆,手在她眼前擺了擺。

    姜云嬋回過神,搖了搖頭。

    這兩日,薛三娘日日陪她坐在羅漢榻上繡花,兩人一邊準備祭品,一邊聊著小時候的事,心里倒寬泛了不少。

    只是還有兩天就到爹娘的祭日了,姜云嬋還沒想透如何說服謝硯。

    “姨母見多識廣,我有些問題想請教姨母……”姜云嬋雙頰泛起紅霞,窘迫地垂著頭,將那日的事說與薛三娘聽,“我明明已經答應謝硯了,不知他何以還不滿意,莫名其妙的!

    薛三娘經營錦繡坊數十年,什么樣的人都見過,一聽就聽出了這兩位的癥結。

    “男人都這樣,并不希望自己的女人是因為銀錢或者旁的利益,與他在一起的。”薛三娘不屑地擺了擺手,“我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你莫惱。就是那青樓里的恩客,也更樂意相信姑娘們是真心以待,有幾個恩客愿意承認姑娘是為了銀錢與他們歡好的?都是男人的虛榮心作祟罷了!”

    姜云嬋聽明白了,“可我對他并無真心!

    “真心是可以演出來的!”薛三娘上前握了握姜云嬋的手,“姑娘何不想想從前如何待他,且按著從前的樣子來,他自是歡喜的!

    “小時候嗎?”

    自從十年前,她與謝硯分道揚鑣后,她其實很少回憶那段時光。

    很多記憶都淡忘了。

    姜云嬋靠在窗框上,恍恍然回想著。

    薛三娘仍握著她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姨母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照理說,我不該教姑娘討好男人的,但……”薛三娘眉頭擰成一團,面露難色。

    “前兩日我去你爹娘墳前祭拜。沒想到暴雪導致山體滑坡,山腳下很多墳墓都被沖垮了,官家怕出事故,把那片墓群圍起來了,可憐許多窮苦人家的尸骨不得入土為安,被野豬野狼刨出來啃食,不忍觸目!

    “我爹娘的墳墓也被沖垮了?”姜云嬋猛地坐直了身子。

    “是呢!”薛三娘點了點頭,“有人脈的人家已經把墳遷至附近的九峰山,我本有意把你爹娘的墳墓也遷過去,無奈官家不給批復!

    這盛京什么事都得拿錢拿權去辦,她們什么都沒有,官家自然不會搭理她們。

    可爹娘的骨灰也不能一直丟在露天里!

    此事只怕只能指望謝硯了。

    姜云嬋的手緊扣著繡棚,咬唇思忖了片刻,“夏竹,你去書房請一請世子!

    此時,書房里。

    一方茶盞轟然落地,碎成了瓷片。

    “葉家和顧淮舟這次真打算要了你我的老命吶!連都察院和兵馬司都要安插的人手,架空你我!”陸池嗤笑一聲,“瞧你養出的白眼狼!”

    都察院和兵馬司可是謝硯和陸池的根本,若是這兩個地方都被顧、葉兩家蠶食干凈了,他們倆莫說入內閣,就是現有的官職也保不住。

    “你還不打算動手?”

    “兵馬司給他,都察院也給他!敝x硯悠然道。

    “給他?”陸池猛地一拍桌子,“你知不知道我為了掌握兵馬司花了八年心血?你又知不知道兵馬司對我意味著什么?”

    “如你所說,你用了八年心血,若能輕易被他們掌控,只能證明……你沒用!敝x硯端坐太師椅上,不疾不徐打著香纂。

    青煙從指縫間裊裊升騰,修長如玉的手如觀音執蓮。

    陸池懷疑謝硯是真要修成佛了。

    這兩日的朝堂上,葉家和顧家接連向謝硯和陸池發難,他們不少心腹都被下了獄。

    圣上更是火上澆油,不僅施以嚴刑,更一而再再而三下旨斥責謝硯和陸池。

    眾臣見此風向,紛紛倒戈。

    他們上手的棋儼然快要被葉、顧兩家吞完了。

    謝硯倒坐得!

    “你知不知道,顧淮舟最近辦了幾樁漂亮的案子,坊間百姓對他贊不絕口,來日民間聲譽壓過了你,你怎么辦?”陸池急得在屋子里團團轉。

    謝硯的香也終于焚上了,清雅的香味彌散開來。

    謝硯淡然掀眸,“他壓過去了嗎?”

    “這……”陸池一噎。

    謝硯到底頂著第一公子的頭銜在京都周旋了十年之久,可謂樹大根深,并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被取代的。

    “可是,再由他們作弄下去,咱們不早晚是人家腳下踏板嗎?”陸池攤開手,“我的眼線稟報:葉家最近和漠北人走得極近,神神秘秘往來于九峰山一帶,不知又在憋什么壞呢?”

    “罷了,我陪你去九峰山看看!敝x硯瞧陸池實在如坐針氈,披了大氅,預備跟他出門走走。

    剛跨出門檻,扶蒼來報:“世子,二奶奶請你過去一趟!

    “誰?”謝硯蹙眉。

    “二奶奶!是二奶奶特意派夏竹來請的!”扶蒼又重復了一遍。

    謝硯怔了須臾,給陸池使了個眼色,“你先等會兒!

    隨即,踏雪往慈心庵去了。

    謝硯進屋時,正見姜云嬋坐在窗邊繡花。

    姜云嬋瞧見他戴著帷帽,儼然要外出,“世子若有旁的事,先去處理就好。”

    “也沒旁的事!敝x硯脫了帽子和大氅,坐在羅漢榻上,掃了眼她手上的繡棚。

    布料是謝硯常用的青色云錦,繡花是謝硯常用的翠竹紋。

    “妹妹找我有什么事嗎?”

    姜云嬋起身,將未成型的繡品在他額頭上比了比,“我瞧世子近日總咳嗽,想著做一條厚些寬些的抹額好防風!

    謝硯些微訝異抬起頭,姑娘正站在他眼前,肅然量著尺寸,柔軟的指尖一寸寸撫過謝硯的額頭。

    他心頭蕩起漣漪,清了清嗓子,“這布料和樣式瞧著倒不像舊時的。”

    “我才請薛三娘幫忙置辦的,當然新的!苯茓让摽诙觯庞胁煊X謝硯話中有話。

    遂咬了咬唇,“我沒給他做過抹額……”

    抹額是世家公子才喜歡的飾物,顧淮舟不戴這些的,姜云嬋自然也不會送他這些。

    謝硯聽得這話,眉眼才染了笑,手臂一攬把她抱進了懷里,“那我陪皎皎一起做!

    姜云嬋不適地在他腿上挪了位置,嘟噥道:“你身上硬邦邦的,不舒服!

    “硬邦邦的不好嗎?”

    “你……”姜云嬋一噎,望著他那張揶揄帶笑的俊臉,臉上漫出紅霞。

    她說不過他,索性不與他犟嘴,垂眸刺繡去了,一針針繡得極用心。

    她知道薛三娘的話是對的。

    謝硯這樣七竅玲瓏心的人什么樣的獻媚沒見過?

    姜云嬋便是演也得演出幾分真心來,甚至得騙她自己她是喜歡謝硯的,才能叫謝硯相信她。

    而謝硯自然也知道姜云嬋未必會突然對他起了真心,但只要她肯嘗試,謝硯總有辦法讓她的心一點點挪到自己身上。

    謝硯眼里難得露出寵溺的笑,一邊擁著她看她刺繡,一邊剝了核桃松子往她嘴里喂。

    姜云嬋手里忙,嘴巴也不閑著,兩腮一鼓一鼓地咀嚼著,跟松鼠一個模樣。

    謝硯忍不住在她淡粉色的臉頰上輕啄了下,“不急于一時,這會兒子功夫哪能繡好?”

    姜云嬋心里卻急。

    爹娘的骨灰隨時都可能被野貓野狗給叼走,她又怕直接了當跟謝硯提要求,又像上次一樣無功而返。

    必然得哄他高興以后,再提別的事。

    她淺淺勾了勾唇,“早些繡好,世子早些戴上,才暖和!

    謝硯沒再妨礙她,就這樣抱著她,一瞬不瞬盯著她。

    一直到夕陽西下,余暉透過窗紙照進來,昏黃的光灑在姜云嬋臉上,連頰邊的絨毛都如此清晰。

    晚風因她變得溫柔了許多,吹得謝硯平靜的眸中漣漪圈圈蕩漾開。

    “妹妹,你看!”他溫柔的聲音噴灑在姜云嬋耳廓上。

    姜云嬋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尋聲望去。

    只見三顆花生被拋到了半空中,依次墜落。

    謝硯揚起脖頸,張著嘴將三顆穩穩接住了。

    “你做什么?”

    哪有堂堂一家之主做這種幼稚事情的?

    姜云嬋都替他窘迫,慌張環望四周。

    她已經忘記了,小時候謝硯怕她繡花傷了眼,也是這樣逗她,讓她轉移注意力歇歇的。

    謝硯將幾顆花生放在姜云嬋手心,“妹妹扔扔看,不管你扔哪兒我都能接住。”

    “我才不做這種無聊的事!”姜云嬋癟著嘴,徑直把花生往遠處的渣斗里扔。

    謝硯反應極快,伸長脖子,真真把花生都給接住了,并朝她挑了挑眉。

    一副小人得志的挑釁模樣。

    姜云嬋起了勝負心,接連又扔了十來顆花生,暴風驟雨般的架勢,可不管往哪兒扔,謝硯都能準確無誤地接住。

    謝硯不緊不慢咀嚼著勝利的果子,“再這樣下去,我都快被妹妹喂飽了!

    “你休要得意!”姜云嬋憤憤然又往窗邊扔了一顆。

    謝硯照舊精準含在了口中。

    只是這次,姜云嬋扔出去的是一顆核桃般大小的繡球,逗貓兒狗兒用的。

    姜云嬋“噗呲”笑出了聲,也學著他的樣子得意地揚了揚眉,“好吃嗎?”

    “妹妹跟誰學壞了?”

    謝硯抬起她的下巴,叼著繡球往姜云嬋嘴里喂,“好不好吃,自己嘗嘗?”

    那繡球里面裝著小銀鈴,抵在兩人唇瓣之間。

    謝硯低沉的聲音拂過,鈴兒便清靈靈作響,響得人骨頭發酥。

    姜云嬋虛軟的手抵著他的肩膀,撇開了頭。

    繡球便從兩人唇間滑落。

    謝硯的唇毫無阻隔覆在了姜云嬋的唇角,啞然低笑:“原來,妹妹想吃這個?”

    “我才沒有!”

    姜云嬋啟唇的瞬間,謝硯的舌尖輕易撬開了她的齒關,蠱惑的聲音纏繞在唇齒之間,“我飽了,換我喂妹妹吧。”

    他原是想讓她休息休息,可沾了她的唇,就舍不得放開了。

    他有許多年沒見過她俏皮的模樣,這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勾動了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連吻都變得軟綿,時斷時續吻著她的唇角、唇珠,輕輕勾著她的舌尖輕揉慢捻。

    姜云嬋亦閉上了眼,逼迫自己忘掉與他的仇怨,揚起脖頸回應著他。

    口津交換,吻聲繾綣。

    余暉如水,在兩人身上流淌。

    他和她之間,從未有過如此契合的吻。

    謝硯其實很珍視這樣不必強迫的氛圍,他炙熱的唇貼在她耳邊低語,帶著快要不能自控的喘息:“皎皎,我想要你了!

    充滿磁性的聲音吹進姜云嬋的耳道,姜云嬋渾身一個激靈,唇間溢出極淺的嚶嚀。

    似一道電流鉆進謝硯的血液,頃刻擦槍走火……

    “謝硯,你還要讓我等多久?”

    此時,窗外卻傳來一道十分不合時宜的男聲。

    謝硯這才想起陸池還在外面等他,蹙了蹙眉,“不去了!”

    “你先去辦正事吧!苯茓鹊故呛芨兄x陸池此時來敲門。

    她本也沒想過讓謝硯一次滿足,趕緊起身整理了下發髻、衣裙,“正事要緊。”

    謝硯的火已經涌到了嗓子眼,往下腹看了眼,悶悶地舒了口氣。

    姜云嬋也瞟了眼,失笑道:“我去給你打盆冷水,先洗把臉吧!

    說著,就要起身。

    謝硯拉住了她,也站起身來,“你別忙了,好生休息,明日帶你去祭拜岳父岳母。”

    姜云嬋訝然抬頭望他。

    謝硯本也沒有阻止她祭拜爹娘的意思,握了握她的小手:“去歇著吧!

    姜云嬋趕緊反握住他的手,趁他現在心情不錯,支吾道:“我爹娘的墓已經被沖垮了,聽聞那里的墓群許多都遷移到附近的九峰山去了,所以……”

    今冬暴雪,的確損毀了許多墓穴,這并不稀奇。

    只是……

    “九峰山?”謝硯眼中狐疑一閃而過。

    但見姜云嬋篤定點了點頭,便也沒再說什么,不置可否先出門去了。

    “這眼看日頭都落山了,你還去不去九峰山了?”陸池的手在謝硯眼前晃了晃,“說好的等一會兒呢?我足足在院子里站了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吶!”

    謝硯如夢初醒,茫然抬起頭。

    “你不會把我忘了吧?”陸池有些崩潰,指了指快被北風吹涼了的自己,又指了指禪房,“咱就是說,到底是誰被女人迷了雙眼?”

    謝硯沒什么心情開玩笑了,若有所思一直走回書房,才道:“九峰山不用去探了,葉家人是沖著我來的!

    陸池這邊剛發現九峰山有異動,姜云嬋就剛好勸著他去九峰山。

    很明顯,有人在九峰山設了圈套請君入甕。

    怪道姜云嬋今日對他格外熱絡,原來在想著法子算計他。

    謝硯終究沒猜錯,只要給姜云嬋一點喘息的機會,她就會毫不猶豫勾結了刺客,置他于死地。

    她對他的每一句軟話,每一個笑臉,都可能是一把軟刀子往他心尖上插。

    他還妄想什么呢?

    謝硯無奈地搖了搖頭。

    陸池聽了這話,也沉默了。

    漠北人天生野化,兇悍嗜殺,且神出鬼沒。

    各國奪嫡之爭時,皇子們也常重金買通漠北人刺殺政敵,他們手段狠辣,幾乎從未失手過。

    “葉家這是要對你痛下殺手了?”

    “狗急跳墻而已。”謝硯不屑地輕嗤。

    葉家和顧淮舟受了圣上潑天的恩寵,他們自然急著在圣上面前立功,以謝君恩。

    可不管在朝堂還是在坊間,他們都遲遲沒法徹底打垮謝硯。

    再這樣拖下去,圣上那邊會對他們不滿。

    他們只能鋌而走險,花重金請漠北人了結謝硯。

    可以想見九峰山上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謝硯赴死。

    連陸池都對那些漠北野人心有余悸,提醒道:“你最近莫要出門,更別去九峰山,咱們的護衛肯定不是漠北蠻人的對手。”

    “不去怎行?”謝硯坐在書房黑暗的一角,仰靠在太師椅上,擠了擠眉心,“她盼著我去呢!

    “你……”陸池無言了,指著他的鼻尖,“你表妹讓你去你就去,她讓你死,你也死不成?”

    “你說,她會再殺我一次嗎?”謝硯掀起眼眸,目中晦澀。

    “我看你真是被迷了心竅!”

    陸池不能理解,拂袖而去了。

    門轟然被帶上了。

    未點燈的房間,撞擊聲層層疊疊地回蕩著,晦暗無邊。

    無人回應。

    半晌,他自問自答,“她會的!

    再來一百次,她也會毫不猶豫選擇站在他的對立面。

    賭她對他心軟,毫無勝算。

    他又怎能賭呢?

    謝硯眼睫輕掀,陰翳之下,那雙深邃而沉靜的眼,猶如蟄伏的蒼狼。

    隨時都能將違逆我者,撲入地獄……

    第57章 妹妹不會這個時候殺我吧……

    翌日,暖陽照常升起,不著痕跡掃清了書房中的陰霾。

    謝硯昨兒個夜里宿在書房,難得沒去攪擾姜云嬋。

    但姜云嬋也因要去見爹娘,激動得一夜不曾好眠,卯時就起身準備祭品了。

    晨曦微光時,謝硯來接姜云嬋。

    兩人帶著夏竹、薛三娘,并幾個護衛一同往城郊出發了。

    兩人各坐一方,各自無話。

    姜云嬋的心思全然在外,扒在窗前,一瞬不瞬盯著路的盡頭。

    出了城,見馬車往右轉,她方覺得不對勁,蹙起了眉:“這不是去爹娘墳墓的路。”

    “昨晚我已經令人把岳父岳母的墳墓遷到九峰山了,省得你來來回回的跑。”謝硯仰靠著馬車,閉目輕歇。

    姜云嬋回頭看他,才發現他眼底淤青,透著疲憊,儼然一夜未眠。

    原是,在幫她周旋爹娘的墓地。

    姜云嬋心底不免感激,坐回了他身邊,“不然,我……我幫你推拿一下,解解乏?”

    謝硯撩起眼皮,看著她,怔了須臾。

    “好啊!彼麖街碧上拢稣碓诹怂壬稀

    姜云嬋下意識往旁邊縮了縮身子。

    她本意只是想站起來給他簡單揉揉,他倒一點兒不見外,直接往人腿上躺。

    但話也說出口了,人躺也躺了,姜云嬋斷沒有再讓人坐起來的道理,尷尬地伸手摁了摁他的太陽穴。

    柔軟的指尖撫過,謝硯心里的沉重減輕了些,舒服地閉上了眼。

    片刻,又睜開,溫然一笑,“妹妹不會現在就殺我吧?”

    “你在說的什么渾話?”姜云嬋不解其意,柳眉微蹙。

    謝硯瞧著她嬌憨的模樣,不禁仰頭,吻了下她那如鮮果般紅潤的唇,“我死了,誰與妹妹長長久久,糾纏不休呢?”

    低啞的聲音回蕩在馬車里,姜云嬋總覺后背陰惻惻地發寒,可又不知風從何來。

    馬車行了一個時辰,抵達九峰山山腳。

    山上路窄且滑,只能徒步走去墓地。

    一行人下了馬車,盤山而行。

    走到半山腰,姜云嬋便有些體力不支了。

    到底大病過一場,今日陽光又格外烈,姑娘汗涔涔得,喘不過氣來。

    謝硯扶她坐在大石塊上,給她擦去額頭的汗,“我聽著旁邊有小溪流水聲,要不去喝點水、洗把臉?”

    “溪流聲聽著近,但這山路十八彎的,說不定溪流離此地還有一段距離,姑娘走過去只怕更會累著!毖θ锒自诮茓壬磉,撫著她的后背幫她順氣。

    謝硯的目光在薛三娘身上淡淡掠過。

    薛三娘眸光一晃,忙轉頭問姜云嬋,“姑娘自己覺得如何?還走得動嗎?”

    姜云嬋著實沒力氣走了,也不忍讓身邊兩個姑娘孤身往荒郊野嶺去,泠泠水眸望著謝硯,“勞煩世子了。”

    “倒是不麻煩!敝x硯不漏聲色眺望了眼不遠處的森林。

    那處深幽僻靜,暗影婆娑,迷霧深處不見天光,似野獸巨口,能悄無聲息吞噬一切。

    謝硯滯了須臾,又再次確認:“妹妹當真要喝水嗎?”

    “我真的渴了。”

    “一刻也等不得?一點也不猶豫?”

    “我……”姜云嬋咽了口氣,不明白喝水有什么好猶豫的,于是篤定點了點頭。

    謝硯深深看著她,從杏眸中看不到一絲惻隱之色。

    她對他從無一絲憐憫。

    謝硯還存什么僥幸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好啊,我若能順利把水打回來,妹妹怎么感謝我?”

    姜云嬋著實不習慣當著外人的面親昵,窘迫地撇過去頭去。

    謝硯的唇剛好蹭到了她的耳垂,他于是貼著她耳垂,壓低聲音,“今晚回去,還像月圓那夜一樣,作一次好不好?”

    姜云嬋一個激靈。

    她永遠忘不了三個月前的月圓夜。

    那是她初被謝硯鎖在禪房里的一夜。

    那時候,她還像一只剛被關進籠子的鳥兒,她試圖掙扎、回擊、撞破枷鎖。

    而當時,謝硯也正在氣頭上。

    他將她的腳腕用鎖鏈分鎖在床榻兩側,用沾了水的毛筆徐徐在她身上寫著心經。

    筆尖游走過她身體的每一處。

    里里外外。

    姜云嬋忘不了那種難忍、羞恥,又自甘沉淪的感覺,如今回想起來,還是渾身起雞皮疙瘩。

    姜云嬋不知道為何謝硯又突然提起這件事,她很害怕,慌得呼吸加速,連連搖頭。

    “乖乖等我回來……”謝硯沒給她拒絕的機會,揉了揉她的腦袋。

    轉過身去,眼中笑意泯滅,晦暗如深淵。

    臨淵而探之人,皆會粉身碎骨。

    他踱步入林,陰冷而充滿威壓的氣場席卷而來,驚起密林中聲聲鳥鳴。

    陰風夾雜著未融化的雪粒子,敲打得枯葉沙沙作響。

    枝丫縱橫交錯遮住了日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搖曳不定。

    謝硯越往深處走,風越急,天越寒。

    風聲中隱約夾雜著低吼聲,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兇……

    忽地,一道黑影撲面而來。

    謝硯撤了半步,鋒利的爪牙堪堪從他肩頭劃過。

    一只與人同高的蒼狼滾落在雪地里。

    “原是漠北的狼啊!敝x硯撣了撣肩頭灰塵。

    葉家并不算笨,知道用訓練有素的狼來刺殺他。

    將來他身死,大可以說是意外身亡,便也算不到葉家頭上。

    況且狼群在林中如魚得水,即便謝硯身邊有護衛,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葉家也是背水一戰,沒想過給謝硯任何喘息的機會。

    約莫三十匹狼從林子深處踱步而來,露著獠牙,口中垂涎,儼然餓了好幾日了。

    狼王一聲嘶吼,群狼眼冒綠光,似駭浪蜂擁而上。

    風暴中心,皮肉撕裂的聲音清晰。

    血水染紅了蒼狼的皮毛與獠牙。

    樹林深處的風夾雜著濃厚的血腥味,擴散出來。

    林子外,姜云嬋尋著味道望去,只見密林中心樹枝搖晃,風卷殘云。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姜云嬋往密林里去。

    薛三娘寬慰道:“姑娘莫急,此地墓穴眾多,祭祀的人人來人往,能出什么事?況且真出事,姑娘過去豈不是添麻煩?”

    姜云嬋心不在焉點了點頭。

    可不過片刻,密林里又傳來人凄厲的慘叫,狼鳴聲愈發明顯。

    “有野狼!”姜云嬋心慌不已,猛地起身,“若真有狼,我們在這兒反而不安全,得和謝硯匯合才好!

    “姑娘別去!”薛三娘攔住了姜云嬋的去路。

    姜云嬋抬眸,正與薛三娘搖擺不定的眼神對上,“你……是不是背著我做什么了?”

    “我、我……”

    薛三娘連連后退,姜云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你快說。 

    “我、我……”

    薛三娘見瞞不過去了,噗通跪在姜云嬋腳邊,“姑娘別去了!葉家在林子里放了百匹狼等著謝硯,后山還布了炸藥,今日謝硯必死無疑!”

    葉家早就在此處布下天羅地網,奈何謝硯此人太過警覺,旁人根本無法把他引到這荒郊野嶺。

    他們才找到了薛三娘,讓薛三娘出面慫恿姜云嬋把爹娘的墓遷到九峰山來。

    謝硯一旦同意,就步入了圈套,百狼合圍,必讓他尸骨無存!

    “皎皎你聽我說!謝如松就剩這么一個兒子了,只要謝硯一死,定陽侯府就完了!”

    薛三娘抓著她的衣擺,言之鑿鑿,“謝如松當初榨干你娘,背棄你娘,后又禍害你家妻離子散!他也理應家破人亡才是!我們馬上就能給你爹娘報仇了!”

    姜云嬋瞳孔放大,退了半步,薛三娘反而更進一步,“我受你爹娘的恩惠多年,一直想為他們報仇,如今機會來了!

    你不想報仇嗎?你在猶豫什么?你莫不是對謝硯……”

    “姨母!你別說了!你不了解謝硯!”姜云嬋打斷了她,滿腦袋都是謝硯渾身染血,從煉獄里爬出來的猙獰模樣。

    她心跳加速,瞪大的杏眼中淚水打轉,思緒萬千。

    突然,她甩開薛三娘,尋著狼鳴聲沖進了密林。

    “皎皎!”

    薛三娘連忙跟了上去,卻被夏竹一把抱住,“三娘,姑娘想做什么就讓她做,咱們做奴婢的照顧好姑娘衣食住行就好!”

    姜云嬋在侯府里已經過得夠壓抑了,夏竹不想再有旁人干涉姑娘的所作所為。

    姑娘做什么,夏竹都全力支持。

    她緊抱著薛三娘,不許她跟上去。

    薛三娘也瘋了一般掙脫夏竹的手臂,一邊問夏竹,“你老實說,皎皎是不是對謝硯動了真感情了?”

    “就算動了情又能怎樣?”夏竹斥道:“姑娘在侯府多年不都是世子替她周旋嗎?既然分不開,何不和解,對彼此都好?”

    “可謝硯是謝家骨血,皎皎喜歡誰都不能喜歡他!”

    “上一輩的仇怨為何非要姑娘背負?何況世子當時還小,他又沒對不起姜家!”

    “那你又知不知道皎皎的爹娘根本不是被馬匪劫持意外身亡的,他們是被國公府故意殺害的!”

    薛三娘話趕話,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脫口而出。

    周圍頓時靜得落針可聞。

    薛三娘緩了口氣,一字一句道:“據我所查,皎皎的爹娘是被謝硯娘親派人暗殺的!”

    字字句句如冰凌子扎在人心上,震得人心神俱碎……

    樹林里,忽刮起一陣妖風。

    方才還艷陽高照的天,此刻烏云蔽日,昏沉沉的樹影如鬼魅飄蕩著。

    枯葉、樹干上四處可見血水滴落,濃烈的血腥味隨霧氣繚繞,揮之不去。

    姜云嬋追到了密林中央,卻不見人影,四周空寂得讓人寒毛直豎。

    “謝硯?謝硯你在哪兒?”

    顫抖的話音回蕩在密林里,無人回應。

    遠處,群狼環伺之地。

    謝硯持軟劍被圍在中間,忽聞嬌柔的泣音,回望身后,卻空無一人。

    他暗自搖了搖頭。

    姜云嬋怎會管他死活?又怎么會為他哭呢?

    定是出現幻聽了……

    恍惚的瞬間,狼王撲面而來,強悍的爪牙劃破了謝硯的衣袖。

    白色衣衫上一道血痕立現。

    一人數狼鏖戰了數百回合,狼群并未討到好,不少蒼狼受了傷,正是戾氣最重時。

    這會兒嗅到謝硯身上的血腥味,低吼聲更加猖獗。

    群狼匍匐,一擁而上。

    謝硯立刻雙腳點地,踏著枝丫而行,往九峰山墓群的方向去了。

    烏壓壓的蒼狼沸騰了一般緊隨其后,狂奔而來,塵土飛揚。

    一人引著數百匹狼沖進了墓群。

    此時,墓群中,傳來期期艾艾的哀樂和哭聲。

    今日宜動土,不少剛去世的人擇了今日下葬,這其中便有剛被砍了頭的永寧伯世子李雄。

    這李雄不過二十有五,正是風光無限的年齡,卻被顧淮舟一刀砍了。

    永寧伯夫人痛失獨子,悲慟萬分,葬禮擺得格外浩大,吊唁的人烏泱泱站滿了一片洼地。

    謝硯于山坡上睨了眼,嘴角勾起寒涼的笑,默默退到了暗處。

    彼時,送葬隊伍中沒人注意危險將至。

    永寧伯夫人站在兒子的墳墓前,指著下首跪地的村民,牙關顫顫:“若非我兒酒后失態,能看得上你這鄉野村婦?你這賤婦竟不知好歹,害死我兒,何其惡毒?”

    其下綁著的正是當日狀告李雄的農女鶯兒,還有村子里幾個目擊證人。

    永寧伯夫人是先皇的堂妹,頗受器重,在京中向來囂張跋扈慣了。

    她沒想到不過出門游歷數月,回來竟看到兒子身首異處。

    人是救不回來了,永寧伯夫人便把怒氣撒在了鶯兒所在的黑石村。

    動用手腕毀了村里的莊稼、糧倉、牲口。

    這嚴冬里,沒了糧食,村子里日日都有人餓死凍死。

    永寧伯夫人還不解氣,將黑石村的人全部抓了過來,“給我把這浪蹄子鶯兒,還有這幾個碎嘴告狀的都活埋了!給我兒陪葬!”

    “夫人,求您饒了我家閨女,我愿代閨女受罰,求您讓我代閨女受罰吧!”白發蒼蒼的老爹跪在永寧伯夫人腳下,連連磕頭。

    六旬老翁磕得頭破血流,永寧伯夫人卻無絲毫動容,反嗤笑:“你別急!坑害我雄兒的人一個都跑不了,都得死!”

    陰惻惻的聲音回蕩在墓群中。

    黑石村百姓面面相覷,驚懼不已。

    此時,一人忽地高喊,“狼!有狼!”

    狼群呲著牙,圍住了洼地。

    它們并不愚魯,與謝硯纏斗無果,自然找軟柿子捏。

    餓狼嗅到了人群的氣息,眼中溢出癲狂,發了瘋地撲過來撕咬。

    黑石村百姓和永安伯府家丁們抄起農具,與餓狼纏斗起來。

    洼地里,驚呼聲、慘叫聲、嘶鳴聲,血雨腥風。

    不遠處的山坡,謝硯立于百年老松下,垂眸睥睨些激烈的場景,眼底笑意更深。

    扶蒼遞了塊絹帕給謝硯,躬身道:“回世子,已經匿名通知兵馬司來救了,估摸著還要一盞茶的功夫才能到。”

    扶蒼望了眼山谷里血肉橫飛的畫面,實在不忍觸目,“咱們的人就埋伏在附近,要不要讓他們先來救人?”

    “跟我們有什么關系?”謝硯不緊不慢擦拭著長指上的血跡,“讓他們斗,死了人才有趣呢……”

    獵獵寒風從謝硯衣袖間拂過,空氣瞬間凝結成冰。

    扶蒼不敢再多置喙,余光瞟了眼那張如玉觀音般悲憫世人的臉,遲遲道:“還有件事要回世子,不僅兵馬司正往九峰山趕來,顧大人也來了!

    “顧淮舟?”

    “是!”扶蒼腰彎得更低,小心翼翼的,“顧大人今日來祭拜……祭拜二奶奶的爹娘,聽聞山上出事,匆匆趕來了。”

    “這么愛祭拜?明年這個時候正好該祭拜他自己的岳父了……”謝硯掀起眼眸,深邃的瞳猶如深淵一角徐徐展露。

    于頂峰處,他輕微的吐息聲,足以醞釀成一場風暴,撼動整個九峰山,甚至波及更遠,更遠的地方……

    一盞茶的功夫后,兵馬司動用火炮,才終于驅走狼群,趕到了墓群中。

    顧淮舟跟著兵馬司一同來,腳剛踏進洼地,便急切地抓著一人問:“有沒有瞧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十分清瘦!”

    “顧大人!你可算來了!”

    此時,鶯兒從血泊中爬了出去,踉踉蹌蹌跪在顧淮舟腳邊,“求大人為我爹做主,為我們黑石村的百姓做主!永寧伯府要將黑石村村民全部活埋!還故意放狼傷我們!”

    鶯兒亦被狼群咬斷了一只胳膊,臉上血肉模糊,身子搖搖欲墜。

    顧淮舟這才看到洼地里血流成河,殘骸遍地。

    母親抱著奄奄一息的孩兒,子女抱著肢體殘缺的爹娘,嚎啕大哭,猶如人間煉獄。

    顧淮舟被眼前所見震懾到了,扶起鶯兒,“你們隨我回府衙作證,真相到底怎樣,我必還你們一個公道。”

    “還作證?還主持公道?”一壯漢將自己血淋淋的老母平放地上,怒氣沖沖地一腳踹倒了鶯兒,指著她的鼻梁:“當初永寧伯府給你百兩銀子補償,你好好拿著就是了!你偏貪心不足,要什么公道,現在好了,全村人都被你拖下水了!害人精!”

    “對啊!當時明明是你脫了外裳在河邊洗衣,衣衫不整,勾引李雄,才落得被人奸污的下場!你被人弄,那是你活該!還告什么告?”

    ……

    黑石村的百姓紛紛把不幸怪到了鶯兒頭上。

    顧淮舟見情勢不對,趕緊攔在鶯兒身前,“她也是受害者,要公道有何不對?你們豈能是非不分?”

    “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沒本事護佑黑石村,爭強好勝主持什么公道?”

    “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博一個好官聲,不顧咱們村子的死活?”

    “庸官!”

    “紅顏禍水!”

    ……

    百姓們群情激憤。

    沒有人能真正同情鶯兒的不幸。

    當大家相安無事時,他們尚可夸贊一句鶯兒勇敢、顧大人英明。

    可當他們的利益受到損害時,他們只會恨那些出頭者,恨他們打破了原本的規則。

    縱然那個規則本就是糟粕。

    最終,他們也被逼成了施暴者,一哄而上將鶯兒往土坑里推。

    顧淮舟也被人流推搡著,卷入風暴中心,沒人再聽他的天子律法和君子德行……

    山坡上,公子白衣玉冠,迎風而立,宛如謫仙,不動聲色看著這場人間鬧劇。

    事事與他有關,他卻不染凡塵。

    扶蒼此時才明白,謝硯這樣運籌帷幄之人,怎可能真的傻到明知是陷阱還往里跳?

    早在前天,謝硯就讓術士去永寧伯府走了一趟,慫恿伯府吉時吉刻將李雄下葬在九峰山。

    謝硯又故意把狼群引到此地。

    讓永寧伯府、黑石村、兵馬司,加之狼群一場亂斗。

    百姓受了傷,家破人亡,正是怨氣沖天時,自然不會再相信一個文弱書生所謂的法治清明。

    謝硯要用葉家的狼,毀了他葉家女婿的官聲。

    將來還要用葉家的女婿,揭穿葉家勾結漠北,養狼傷人之事。

    他們狗咬狗,謝硯自然能坐收漁利。

    謝硯看了眼在人潮中無能為力的顧淮舟,不屑地搖了搖頭,“多大本事,也敢談整頓吏治?”

    顧淮舟還不明白想做個好官,不是只看看圣賢書就行,他得比貪官更狠更奸。

    像他這樣顧頭不顧尾的做事,不是幫人,是在害人。

    “告訴兵馬司,先殺一儆百平息動亂,莫要讓人都死絕了!敝x硯無心再看這出鬧劇,拂袖離去。

    “世子要去哪?”扶蒼擔心山中還有狼未驅趕干凈,傷了世子。

    謝硯腳步一頓,冰封的眸中蕩起些微漣漪。

    于他來說什么狼群、葉家、黑石村都不是最棘手的。

    但姜云嬋……

    不知,一會兒她看見他好好活著走出密林,會是怎樣失望的表情呢?

    謝硯不忍想。

    彼時,姜云嬋跌跌撞撞跑到了山坡處,一眼看到了山頂的謝硯。

    謝硯不知在出什么神,竟沒注意到身后有只蒼狼正匍匐朝他靠近。

    “謝……”姜云嬋正要揚聲提醒,腦海中靈光一閃,捂住了嘴巴。

    思忖片刻,她屏住呼吸,彎腰順著過膝的枯草悄悄從謝硯右側靠近。

    與此同時,蒼狼離謝硯后背也只有十步之遙。

    蒼狼露出獠牙,忽地一躍而起。

    眼見就要咬住謝硯的手臂,姜云嬋也同步飛奔過去,將謝硯撲倒在地,“哥哥,小心!”

    第58章 我問的是,你為什么救我……

    軟糯又驚慌的聲音倏地傳來。

    謝硯甚至沒看清發生了什么,立刻翻了個身將姜云嬋籠罩在身下。

    鋒利的狼爪登時劃破謝硯的后背,白衣上五道血痕立現,皮肉翻飛。

    謝硯倒吸了口涼氣,語不成調,“你可受傷了?”

    “狼!狼!”姜云嬋恐懼地呢喃著。

    謝硯拾起地上的軟劍,催動腕力推了出去。

    銀光乍現。

    軟劍頃刻飛出,穿透蒼狼的頭顱,鮮血四濺。

    謝硯寬袖一抬,替姜云嬋遮住了撲面濺來的血花,“狼已經死了,別怕!

    話音未落,卻見姜云嬋脖頸上一道一指長的傷痕滲出血來。

    血流潺潺,染紅了半邊臉。

    謝硯趕緊捂住姜云嬋的傷口,可血怎么也流不盡,順著染濕了鬢發,染紅了衣襟。

    姑娘清瘦的臉上沒了血色,雙目輕闔,呼吸短而促。

    脖頸上的傷,是會要命的!

    謝硯登時面色煞白,輕拍著她的臉頰,“皎皎?皎皎?”

    姑娘迷迷瞪瞪,嘴唇翕動著,聲如蚊蠅。

    謝硯附耳貼近她唇畔,才聽女子孱弱的聲音道:“有狼,哥哥小心,小心……”

    謝硯不可置信怔在了原地。

    但姜云嬋現在的情況容不得他細想,立刻打橫抱起姑娘,不走盤山路,徑直往陡峭的山坡下沖。

    山間積雪未化,謝硯幾步一滑,一向端方持重的公子連步伐也不穩住,衣衫上濺了泥,玉冠歪歪斜斜的。

    一路沖到了山腳。

    謝硯將姜云嬋放在馬背上,打馬揚鞭,風馳電掣奔赴侯府。

    他的身后,飛雪漫天。

    腳下泥,肩上霜,追不上他的步伐。

    一望無際的空曠雪地里,唯留下一串殷紅的血痕。

    一炷香的功夫后,謝硯將姜云嬋抱回了閑云院。

    彼時,姜云嬋已經暈厥過去,雙手垂落下來。

    “請大夫!快請大夫!”謝硯將沒了生息的姜云嬋抱上了榻。

    閑云院中丫鬟婆子忙開了,一盆一盆血水往外端。

    謝硯坐在腳凳上,一瞬不瞬盯著把脈的大夫。

    須臾,大夫拱手道:“世子安心,姑娘脖頸上的傷不要緊,休養數日便好了!

    “那她何以昏迷?”

    “蓋因姑娘被狼群或是血腥場面嚇到了,緩一緩就好。”

    “可她流了很多的血!

    謝硯現在心中五味雜陳,關心則亂。

    大夫則擔憂地望了眼謝硯的后背,“姑娘身上的血大多是狼血,還有一部分是……世子自己的血。”

    公子的白色氅衣早被鮮血染透了,后背上幾道爪印撕開衣衫,血到現在還在潺潺流著。

    又因打馬回京,被風霜雨雪侵蝕,傷口血肉模糊。

    “世子的傷才要緊,您快躺下,我替您處理傷口!贝蠓蜻B忙去攙扶謝硯。

    謝硯這才緩覺后背皮肉撕裂的痛楚,倒吸了口涼氣站了起來,卻一個踉蹌。

    視線模糊不清了。

    眼中最后的畫面,滿屋子丫鬟小廝驚恐地涌過來扶他……

    寢房里,人來人往,一直到傍晚才安靜下來。

    姜云嬋艱澀睜開眼時,銷金帳隨晚風搖曳,流光浮動。

    透過帳?p隙看去,圓桌上的博山爐中青煙裊裊,檀香氣若有似無飄蕩在空氣中。

    一切顯得那般靜謐而祥和。

    姜云嬋短暫舒了口氣,她終于不是躺在慈心庵的禪室了。

    她迫切地想要看一看不一樣的風景,艱難撐起身子下榻,才發現隔著珠簾的外室里,謝硯正俯趴在羅漢榻上。

    他未著上衣,露出堅實有力的后背,充滿了力量感。

    只是背上生了五條血痕,榻邊還扔著一件血淋淋的衣服。

    大夫正半蹲著為他清洗傷口,手中毛巾染成了殷紅色。

    姜云嬋挑簾走過來,“世子,沒事吧?”

    “世子身子不好,方才暈倒了,需得好生調養。”大夫答道。

    姜云嬋怔了須臾,“世子身子不好?”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世子不也是人嗎?”大夫搖頭笑了笑。

    謝硯雖是習武之人,看著比尋常人結實些,但這幾個月實在遭罪了。

    加之風寒一拖再拖,今日又失血過多,難免支撐不住。

    “世子勞累過度,姑娘得費心多關切些才好,否則年紀輕輕落下病根,可就積重難返了。”

    姜云嬋心不在焉“嗯”了一聲。

    在她眼里,謝硯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從來巍然不動。

    她沒想過謝硯也有倒下的一天,她悻悻然接過大夫手中的巾子,“我幫他清洗吧,勞煩大夫先去熬藥。”

    “那就有勞姑娘了!贝蠓蚨酥沓鲩T了。

    姜云嬋坐到榻邊,繼續幫他清理還在流血的傷口。

    每道傷口都有兩指之長,其中一條傷格外深,已經見骨了。

    姜云嬋只是旁觀都覺毛骨悚然,撇著頭不敢仔細看。

    可說到底,謝硯其實也為她擋了致命一擊,她總不能不盡心。

    姜云嬋強忍著不適,跪坐在榻邊,趴在他背上,一邊小心翼翼清洗,一邊吹著他的傷口。

    柔軟溫熱的吐息,一寸寸拂過謝硯的后背,血終于止住了。

    姜云嬋松了口氣,端起水盆,正要起身。

    一只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腕。

    “別走,再陪我一會兒!

    謝硯閉眼趴在枕頭上,鴉青色的長睫輕掃著下眼瞼。

    蓋因昏厥過,他的聲音格外慵懶,帶著濃濃的鼻音,頗有撒嬌的意味。

    姜云嬋瞧他嘴角揚著得意的笑,蹙起柳眉:“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哪有?我剛剛才醒!

    謝硯的確剛醒不久,一恢復意識,就感覺到后背上柔軟的指尖正撥弄他的傷口。

    姑娘柔軟的身子貼著他的腰側,那樣暖,那樣綿,謝硯怎舍得睜眼?

    于是,略閉眼享受了一會兒。

    “皎皎怎么這么好?”謝硯深邃的瞳中蘊著笑意,濃得化不開,仿佛能把人融化了似的。

    姜云嬋慌忙抽手,轉頭離開。

    謝硯卻拽著她的手不放,輕輕搖晃著,“你且回答我一個問題,我才放你走!

    他雖病著,可手部力量仍然強勢,姜云嬋根本掙脫不開,只得甕聲問:“什么嘛?”

    謝硯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附耳貼近。

    姜云嬋蹲到榻邊,只聽他低磁的聲音拂過耳垂,“為什么要跑進林子里救我?”

    姜云嬋側頭避開他灼熱的吐息,“自然是因為我聽到村民們說林子里有狼,才跑過來給你報信的。”

    “我問的是,你為什么救我?”

    謝硯此時對她如何知道狼群的事,并沒有太大興趣。

    他腦袋里都是姜云嬋突然撲出來,嘴里不停呢喃“哥哥小心”的畫面。

    她竟會舍生救他。

    這件事讓謝硯至今無法消化。

    姜云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咬了咬唇,“我不知道。”

    “皎皎會知道的,總有一天會知道的!敝x硯凝望著她緋紅的側臉,粉腮玉面,細若凝脂,比三月的桃花還要嫩上幾分。

    他忍不住仰頭,輕吻了下她的面頰。

    他的唇薄而涼,可姜云嬋卻耳根一熱,慌張站了起來,“我去打水了!”

    說著,姑娘疾步奪門而出,連門都忘了帶上。

    房檐上的雪光照進屋子里,比月色更皎白。

    謝硯目送雪地里一串小巧的腳印,眼中笑意愈深。

    姜云嬋垂著頭,步履匆匆到了井邊。

    明明人已經到了漿洗房,層層圍墻阻隔著,可姜云嬋還是感覺身后有一雙繾綣的眼睛盯著她。

    她思緒紛亂,手里搓毛巾的動作不停加快,恨不得把毛巾搓爛了。

    “你就這般心疼他?為他擋狼的攻擊就算了,怎還大寒天為他洗衣?”

    水盆中浮現出薛三娘的容顏,蹙著眉,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姜云嬋神思恍惚,沒有說話。

    薛三娘就更惱了,“謝硯那般囚禁你,你倒還為了不顧死活,你知不知道他娘就是……”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我差點就命喪黃泉了?”姜云嬋猛地起身,打斷了薛三娘的話,心有余悸舒了口氣,“謝硯不是你想的那么好對付的。”

    謝硯此人心機深沉,連長公主的同心蠱、馬匪寨里的炸藥都拿他沒有辦法,葉家憑什么覺得幾匹狼就能解決謝硯?

    如今再回想謝硯上山之前,那些陰陽怪氣的話,顯然他早已察覺了山中有危險。

    如果當時,姜云嬋和薛三娘繼續隔岸觀火。

    那么等謝硯處理完九峰山的狼,就會轉過頭來清算她和薛三娘。

    所以,當時姜云嬋奮不顧身沖進密林,不是為了救謝硯,而是為了救她們自己。

    甚至當狼接近謝硯時,姜云嬋沒有選擇出口提醒,還是以肉身擋住狼的攻擊,為的也是向謝硯表忠心。

    只有流了血,謝硯才不會懷疑她救他的心意。

    如此,她們才能逃過一劫。

    姜云嬋打量四下無人,握住薛三娘的手,“姨母找機會離開侯府吧,你殺不了謝硯的,離他遠一些。”

    “那你呢?”薛三娘聽了姜云嬋的話后怕不已,擔憂地反握住姜云嬋的手。

    姜云嬋只搖了搖頭。

    她還沒有做好準備,不能輕易離開謝硯,否則換來的將是比上次逃跑更嚴重的后果。

    她得穩住,讓謝硯覺得她對他有感情,等謝硯沉溺其中時,姜云嬋再狠狠反擊,將他打入谷底。

    所幸姜云嬋這次奮不顧身,讓謝硯似乎誤以為她心里有他,那姜云嬋更得牢牢把握這次機會,完全取得謝硯的信任。

    “姨母早些回吧,莫讓人瞧見你我總在一塊兒,惹人生疑。”姜云嬋端起清水盆,往寢房去。

    薛三娘還是不放心,跟上去兩步,“皎皎,你老實告訴我,你對謝硯真的一絲真情也無?”

    姜云嬋頓住腳步,長睫如蝶翼輕顫,須臾,冷冷搖頭,“對強迫我的人,我能有什么感情?”

    夏竹在后,目送姑娘冷漠的背影,勸薛三娘:“你若現在把老爺老夫人死的真相告訴姑娘,姑娘還怎么與世子周旋下去?

    不如先緩緩,等姑娘想到法子脫離侯府,再說不遲!

    世子此人明察秋毫,如果姑娘知道真相,心里帶著恨意去討好世子,很容易被識破的。

    薛三娘并不想姜云嬋因此喪命,神色復雜點了點頭,“但愿皎皎真如她所說,對謝硯毫無感情……”

    今夜北風無聲,卻格外得冷。

    寢房中,謝硯正出神望著雪地里的腳印。

    一陣朔風席卷而來。

    嘭——

    門猛地闔上,帶走了屋子里短暫的清光。

    逼仄的空間再次陷入一片黑暗,將謝硯吞噬。

    扶蒼躬身在窗外稟報,“回世子,九峰山的暴亂已經暫時平息,據兵馬司統計:黑石村死傷共計三十九人。此事已經在京都沸沸揚揚傳開了。”

    謝硯“嗯”了一聲,起身,攏了件大氅,“黑石村的事讓它慢慢發酵就好,你不必再管了,去找機會把薛三娘處置掉。”

    “薛三娘?”扶蒼滿面疑惑。

    原本謝硯推斷:姜云嬋和薛三娘串通,勾結葉家,欲讓謝硯葬送在九峰山。

    可關鍵時候,姜云嬋不是挺身而出救了謝硯嗎?

    這不就足以證明她們主仆沒有殺世子之心么?

    謝硯可不這么認為。

    雖然姜云嬋的出現,確實給了謝硯一個驚喜。

    可他篤定,姜云嬋絕對不是從什么村民那里意外得知狼群的消息。

    她必然知道內幕,只是在最后關頭選擇了保謝硯。

    姜云嬋既然想通了,不殺他了,謝硯也不想再跟姜云嬋翻舊賬。

    但是,薛三娘這個不知從哪蹦出來的螞蚱,屢教不改,教唆主子,留著實在是個隱患。

    謝硯扭了扭脖子:“找機會把這個薛三娘丟進狼群里去,記得徐徐圖之,不要讓二奶奶發現端倪!

    滯澀的骨頭響回蕩在寢房中,讓人聽得毛骨悚然,連呼吸也不敢太大聲。

    扶蒼小聲應“喏!”

    片刻的靜默過后,門忽地被一腳踹開了。

    一道紫影闖了進來,頃刻扼住了謝硯的脖頸。

    “謝硯!你玩什么陰謀詭計,我都可以配合你!但是,你拿我族人的血肉做局,未免太沒有底線了!”陸池一腳蹬在羅漢榻上,虎口收緊。

    謝硯剛回溫的臉色又因窒息而變得慘白。

    可他并沒有掙扎的意思,淡漠睥睨著陸池青筋暴起的手,“不流血,怎么把事情鬧大?”

    “可你應該知道,黑石村的百姓是我當初來你們北盛為質時,陪我一同來的族人!為什么一定要流他們的血?”陸池瞳孔布滿血絲,一字字擠出牙縫。

    謝硯卻笑了,“傻瓜,我在幫你啊!黑石村百姓一死,你猜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接下來,全北盛都會談論九峰山暴亂,死傷慘重。

    黑石村這個不起眼的村落會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然后,人們就會漸漸想起關于黑石村的一些往事……

    十年前,北盛興,東陵弱。

    東陵皇帝曾經送他的愛妃儷姬和太子來北盛為質。

    儷姬乃天下第一美人,容色傾城,連北盛先皇也把持不住,強行寵幸了她。

    從此,堂堂東陵皇妃成了北盛權貴的玩物。

    而這位東陵太子完美繼承了他娘的美貌,雖還是個稚童,卻常遭到權貴的騷擾。

    儷姬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設計了一場大火,將質子殿焚燒殆盡。

    那日火光沖天,連燒了一天一夜,連地上的石頭都燒成了黑石。

    儷姬死在了那場大火中,臨死前,令親信趁亂送太子回東陵。

    彼時,東陵正值奪嫡之爭,誰愿意太子歸朝呢?

    國門不開,這位太子于是成了喪家之犬,在北盛和東陵都沒有了容身之地。

    他只能躲在城隍廟,與乞丐同吃同住,還險些遭乞丐玷污。

    后來,北盛的通政使陸嚴撿到了這位太子,把他改頭換面養在身邊,取名——陸池。

    而那些隨儷姬和太子一起來北盛的宦官、丫鬟便散落在京都各處,最后聚集在了黑石村,漸漸被北盛民風同化。

    時間過了十年,已經沒人記得黑石村百姓的來歷了。

    可這次九峰山暴亂,卻把他們重新帶回了大眾視野。

    這對陸池這位被遺忘的東陵太子來說,不是壞事。

    人們記起他,他才有資格殺回東陵奪嫡。

    “做大事者,不拘小節!敝x硯淡聲告誡。

    陸池虎口微松,用理智不停地說服自己。

    他還背負著娘親和他自己的仇恨,他必須事事以回國奪位為先。

    良久,他舒了口氣,恢復了平靜:“你就不怕黑石村的事鬧大了,演變成了北盛和東陵,乃至漠北之爭嗎?”

    黑石村乃東陵百姓,永寧伯府是北盛權貴,狼群乃漠北所控。

    如果有心之人挑撥,很容易把矛盾放大到國家層面。

    北盛如今朝政昏聵,未必抵擋得了內憂外患。

    可陸池能想到的后果,謝硯怎會想不到?

    陸池觀察謝硯神色淡然,恍然大悟:“你是故意激化兩國矛盾的?你要做什么?”

    謝硯要的顯然不是把葉家、顧淮舟拉下馬這么簡單。

    陸池從他眼里看到了更大的野心,“內閣之位,也不是你的最終目的?”

    謝硯不置可否,只拍了拍陸池的肩膀,“你若有閑情,不如幫我做幾件事。”

    謝硯起身往書桌前去,指骨輕敲桌上的奏折。

    陸池翻看了下。

    這些折子的內容,無一例外都是贊頌顧淮舟上任以來做的好事。

    這三個月,諸如此類的折子如雪花般呈到圣上面前,顧大人兩袖清風,一心為民的名聲如日中天。

    陸池前些日子正為此事焦頭爛額,當時不還因為謝硯不作為,跟他吵過一架嗎?

    可現在再細看這些折子,陸池發現上面多了許多謝硯親筆的朱批,將顧淮舟做事的漏洞一一圈了出來。

    這顧淮舟到底初來乍到,不清楚官場的規矩和民情,憑著一腔孤勇辦案,顧頭不顧尾。

    就如黑石村和永寧伯府的案子一樣,看似給農女主持公道,卻忽略了永寧伯府的勢力,導致一村子人過得水深火熱。

    諸如此類之事,數不勝數。

    所以,顧淮舟這些所謂的政績下面埋滿了炸藥,隨時都有可能爆雷。

    “現在,是時候把炸藥都引爆了!敝x硯給了陸池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原來,謝硯并不是無力反擊,他在等顧淮舟和葉家犯足夠多的錯。

    之前他們站得有多高,現在就會摔得有多狠。

    “看來你并沒有被女人迷昏了頭,一蹶不振啊?”陸池舒了口氣。

    可話又說回來,像謝硯這樣不聲不響,突然轉頭就給你一刀子的笑面佛,真真讓人膽寒。

    “若跟你同榻而眠,那可真是遭罪!嘖,說不定美夢正酣呢,莫名其妙就被你勒死在夢里了!标懗囟读硕渡砩系碾u皮疙瘩。

    謝硯掀眸,沉靜的眼神在陸池身上凝了片刻,莫名眉眼俱開,“我有同榻而眠之人了,不勞你費心!

    “這件事的重點是同榻而眠嗎?”陸池滿腦袋疑問。

    此時,窗戶上一倩影正漸漸放大,朝他們走來。

    陸池看了看窗外,又看看謝硯嘴角掩不住的笑,明白過來了。

    他這是在炫耀自己有女人了!

    陸池莫名被塞了口糧,撐得慌,拱手離開了。

    姜云嬋進屋時,謝硯正坐在書桌前,翻看賬冊。

    夜深了,昏黃的燭光灑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柔和了他的輪廓。

    姜云嬋深吸了口氣,將旁的情緒從腦海中清除,扯出個得體的笑,走了過來,“世子還病著,得好生休息才是!

    “許多事越拖越多,及時處理才好!敝x硯拍了拍右手邊一拃厚的賬冊。

    府里府外的事一日都不能懈怠,今日勢必要鏖戰到二更了。

    姜云嬋也不能阻止他做正事,點了點頭,悻悻然準備往羅漢榻上去繡花。

    謝硯一把將她攬坐在腿上,下巴放在她肩頭,“晚上就別繡了,仔細傷眼睛!

    可姜云嬋白天里睡得久,這會兒子也睡不著的。

    謝硯看出了她的心思,快速翻了下案上文書,“我瞧著事情也不太多了,不如我陪妹妹玩一會兒?”

    第59章 我是她將來的夫君

    “玩什么?”姜云嬋簡直不敢相信從他嘴里說出“玩”這個字,訝然側過頭。

    鼻尖剛好蹭到他高挺的鼻梁。

    他與她輕輕廝磨著,溫煦一笑,“怎么?在妹妹心里,我就不能玩了?”

    姜云嬋搖了搖頭。

    倒不是他不能玩,而是姜云嬋想象不出,這么個老成持重、運籌帷幄的人能玩什么?

    葉子牌?斗蛐蛐?

    姜云嬋實在想不出,在桌面上掃了眼,忽而看到桌角的錦盒里放著幾副九連環。

    她取了一個,在他眼前晃了晃:“世子喜歡玩這個?”

    “這玩意兒,費腦得緊,我花了好些功夫都沒有解開……”

    謝硯的話才一半,姜云嬋輕松將九連環拆開了。

    “這種鴛鴦扣太簡單了些,玩不了多久的!苯茓葻o趣地皺了皺眉,轉頭問:“世子剛剛說什么?”

    謝硯凝著桌上分成兩半的鴛鴦扣,笑意微凝,話生生咽了回去:“沒、沒什么,是太簡單了些!

    “我們玩別的吧。”

    謝硯艱澀地扯了扯唇,將錦盒默默收進了抽屜里。

    忽地,一張圖紙從錦盒中掉了出來,飄飄搖搖鋪散在謝硯的鞋面上。

    “這又是什么?”姜云嬋彎腰拾起,定睛一看。

    牛皮紙上畫著近百種鴛鴦扣的旋轉、扭動方式,只是這些方法都差點火候,無法取出九連環。

    姜云嬋狐疑望向謝硯,“你畫的?”

    “不是我!是陸池!”謝硯拳頭抵著唇,輕咳了一聲:“陸池剛剛瞎畫的,他笨!”

    已經躺平在府上的陸池,莫名打了個噴嚏。

    而姜云嬋也被謝硯十分笨拙的謊言給驚到了。

    示例圖明明就是謝硯的筆跡。

    再者,整整一百種解法,畫圖都得花上好幾日吧?陸池哪有那閑工夫?

    那么事實只有一個:謝硯他聰明一世糊涂一時。

    他,不會玩九連環!

    可以想見這么個清冷公子,日日獨自書桌前,藏在一摞賬冊、奏折之下,抓耳撓腮扭動九連環的樣子。

    瞧他的示例圖中有些地方筆鋒頗凌厲,想必他還為了一個玩具發狠生氣過吧!

    姜云嬋想到那場景,“噗呲”笑出了聲。

    她難得有比謝硯厲害的地方,傲然揚起下巴,將九連環晃得砰砰作響,“要不要我教你啊?”

    謝硯撇過頭,抿了抿唇,“我沒興趣!

    “哦,那好吧!苯茓裙牧斯娜鶐妥樱瑢㈠\盒里十副九連環依次解開,擺在桌子上。

    這個過程只用了一盞茶的功夫。

    而這十副九連環,已經在謝硯的書桌上躺了一年都沒解開。

    他看她如此輕松,眉頭越皺越深。

    等還剩最后一副九連環時,姜云嬋牽過他的手,手把手教他解開了反手扣,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真的不想學嗎?”

    謝硯望著她近在咫尺的笑靨,又望向兩個人十指交握的手,那么近,那般肌膚相親。

    他忽而就釋然了,拉開抽屜,并朝她拱了拱手:“好啊,那就求女先生不吝賜教!

    抽屜里,竟是滿滿一盒九連環和魯班鎖,估摸著他偷偷摸摸搜羅了全北盛的小玩意兒來。

    還真是夠執著的!

    幸而小時候,姜云嬋爹爹總陪她玩這個,她早就爛熟于心了。

    隨手拿起一副九連環,手把手帶著謝硯,“先往左轉一圈,再往下拉,再回……”

    她一點點耐心教著,謝硯的手變老實了,由著她擺弄。

    姜云嬋還從未見過他如此順從的模樣。

    要強之人,自尊心必然很強吧。

    姜云嬋聽他不言不語,一邊垂眸教他,一邊勸慰:“人都有短板嘛,世子不必灰心的。”

    謝硯仍不回話。

    “以世子的聰慧,要不了幾天就全部學會啦!”姜云嬋仰起頭來,眉眼彎彎,卻正撞進謝硯星辰浩海般的眼中。

    他根本沒有看姜云嬋手上的動作,而是一直笑意繾綣盯著她的側臉。

    深邃的瞳中映著她的影子。

    也只有她的影子。

    姜云嬋耳根一燙,避開他的視線,“白瞎我講了這么久,你竟一句都沒聽!”

    她嘟著嘴,香腮粉面,看上去委屈巴巴的。

    謝硯忙擁她入懷,打趣道:“我笨,一天學不了太多東西。我們時間還很多,皎皎每日教我一種解法,半輩子的時間總能全部都學會,嗯?”

    姜云嬋的耳朵貼在他的胸前。

    他低磁的聲音和堅實有力的心跳同頻,沉穩,又真誠。

    姜云嬋點了點頭。

    謝硯的心跳似停了一拍,抬起她的下巴,鄭重其事看進她眼里,“那我們一言為定,別騙我,行嗎?”

    教他解個九連環不是什么大事,姜云嬋想也沒想就應了聲“好”。

    可謝硯聽進了心里,他聽到了“半輩子”。

    一貫清冷的公子眸中掀起漣漪,俯身吻上她的唇。

    厚重的氣息讓姜云嬋喘不上氣,她都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動情。

    但她身上還有傷,受不了折騰,撇開了頭,“我瞌睡了!

    謝硯的吻停留在半空中,“那什么時候可以?”

    “等、等傷好了!

    姜云嬋紅著臉應。

    謝硯倒也沒再強迫,拍了拍她的腰臀,“去睡吧!”

    姜云嬋溜之大吉,就此歇在了謝硯寢房里。

    因著耽誤了些時間,謝硯這晚處理公務一直到四更才上榻就寢。

    彼時,姜云嬋已經趴在榻邊睡熟了。

    嬌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鮮果似的紅唇微張,呼吸綿長而均勻。

    謝硯蹲下身去,忍不住將舌探進那張檀口,輕柔掃過香軟之地,低磁的聲音重復道:“別騙我!

    這樣溫存的歲月是謝硯盼了許多年的。

    可一切實現得突如其來,毫無征兆,謝硯擔心這是鏡中花水中月。

    擔心一切都是姜云嬋故意編織謊言,用來蒙蔽他的。

    他不敢想象如果她的溫存都是虛情假意,他會做出怎樣瘋的事來。

    所以,她最好別動旁的心思,對彼此都好。

    謝硯悄聲上榻,從后擁住她,依偎著她的后背睡著了。

    到了第二日,姜云嬋感覺后背有些燙,轉過身來,探了探謝硯的額頭,果然有些溫燒。

    她趕緊披了衣衫,出門請大夫。

    此時,天剛蒙蒙亮。

    扶蒼在屋檐下來回踱步,見著姜云嬋,貓著腰上前,“二奶奶,世子爺醒了么?莊子上的人正等著爺的話呢!

    “世子病了,你叫大夫過來,其他的事能推則推吧!”

    “可是……”

    扶蒼往屋子里看了眼,謝硯正面色蒼白地昏睡著。

    世子勤勉,但凡還能撐得下去,絕不可能辰時不起,可見真的病重了。

    扶蒼面露難色,“莊子上的農戶還等著世子清點完年貨,連夜回去呢!眼見又要下大雪了,再不回,遇到大雪封山,農戶們滯留京城,怕是趕不上過年回家了!

    姜云嬋抬頭望著零星飄零的雪花,也犯難。

    扶蒼余光瞟著姜云嬋,小心翼翼地呈上年貨清單:“要不二奶奶幫著過目吧?其實屬下已經清點過了,沒什么問題,但必得過了主子的眼才行啊。”

    “我?”姜云嬋窘迫地退了兩步。

    扶蒼卻篤定,“世子爺本來就想讓二奶奶掌家的,您說什么他肯定應允,您總也不好叫莊子里的人在寒天雪地里一直等著啊。”

    姜云嬋猶豫地回眸看了眼謝硯,只得接過清單、賬冊,“那你等等,給我一點時間!

    到底受人之托,姜云嬋不可能真的大筆一揮完事,于是伏案看賬冊去了。

    姜云嬋小時候跟著爹娘看過賬本,略懂些,只是世族侯府的賬目更為復雜,頗費深思。

    花了一個時辰,姜云嬋才捋出了頭緒,正下筆批注。

    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從后擁住了她。

    “原來有夫人操持家務是這種感覺啊!敝x硯的話音懶洋洋貼著姜云嬋的耳根。

    姜云嬋都急得汗涔涔的了,他倒還有閑心打趣!

    她推開他的手臂,甕聲道:“世子這么愛躲懶,不如多娶幾個,落得輕松!

    “多娶幾個,皎皎不醋嗎?”謝硯失笑,拉了個凳子坐到她身邊,“方才睡過頭了,讓皎皎受罪了!

    倒也沒什么受不受罪一說。

    姜云嬋反而覺得這些賬目挺有意思的,就是沒個師父領進門,姜云嬋有些不得要領。

    她將賬目和年貨清單推到謝硯面前,“我瞧著這狍子、野豬的銀錢對不上,不知是不是算錯了,你看看?”

    “你沒算錯,從農戶到莊子再到侯府,東西層層盤剝,難免有出入的。”

    謝硯見她豎著耳朵聽,難免多提點幾句:“下面經手的人都會撈點油水。若無油水,他們做事就不盡心,所以有些小事情該放就放,只莫要在要緊處出錯就好。”

    姜云嬋不解:“若想下面的人盡心,為何不直接加月銀?”

    “人吶,貪欲是無限的!你給他多少月銀,他還總想再多占些便宜,沒辦法的事!

    “抓大放小是嗎?”姜云嬋恍然大悟。

    “正是!”謝硯眸色一亮,掃了一眼賬冊上娟秀的小字批注,“其實皎皎很有天賦,真的不考慮管家嗎?”

    姜云嬋對謝硯的話深表懷疑。

    可謝硯沒有胡亂奉承的意思。

    他知道姜云嬋其實遠不止于此,只是她在侯府太過克制自己,有很多才能沒有激發出來而已。

    “岳父岳母可是江南巨賈,皎皎身上流著他的血,受過他們的教誨,有何不能呢?”

    這話叫姜云嬋心中起了漣漪。

    她真的就只能居于閨中繡花嗎?她還有沒有別的可能呢?

    她雖無心給謝硯掌家,但如果學了記賬管家的本事,將來脫離謝硯,她也不至于無法生存。

    所以,為什么不做呢?

    謝硯輕易捕捉到了她眼中流淌的情緒,將她抱坐在腿上:“好了,我教你把賬目對完,一會兒有要緊事同你商議。”

    謝硯手把手教姜云嬋算賬,兩人只花了半個時辰不到便把賬目都理清楚了。

    之后,打發走莊子上的人,謝硯便帶著姜云嬋出門,往西街去。

    快過年了,街上雖飄著雪,但不減熱鬧,街市上車水馬龍。

    小販們的叫賣聲連綿不絕,更有漠北、東陵商人來京售賣皮毛茶葉等物,亂花迷人眼。

    姜云嬋隨著人流而行,走到街尾,一眼看見了三間特殊的商鋪,其牌匾、商幡上都畫著祥云繞明月的標識。

    是爹爹從前為姜云嬋創辦的商號。

    當初爹爹的生意不僅做到了江南巨賈,也延展到其他城池。

    爹爹說過要在每座城池都建一條明月街,以后不管皎皎嫁去哪兒,都有自家產業撐腰,再不會受婆家的委屈了。

    可惜,京都商號早就落入叔伯之手。

    姜云嬋近鄉情怯,腳步放緩了些。

    門口招呼客人的女掌柜瞧見一對男女并肩而來,極熱情扭著腰迎上來,屈膝行禮:“世子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這位……”

    掌柜打量姑娘身上披著世子的披風御寒,立刻明白過來,堆起笑臉,“這位是咱們的老板娘吧?”

    姜云嬋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

    謝硯的大掌抵住了她的腰,對著掌柜頷首以禮,“她是老板,我是……老板將來的夫君!

    “別亂說!”姜云嬋窘迫地紅了臉。

    謝硯卻俯身在她耳邊道:“你若實在不想幫我治家,那就幫我看著這幾間店鋪可好?”

    “這三間店鋪是你的?”姜云嬋訝然仰頭他,他眉眼溫潤帶笑,回她:“是你的!”

    自從上次姜云嬋去金陵明月街后,謝硯便打聽過了明月街的來歷,并買下了京城該商號的三間鋪子。

    只是,一直沒來得及送給姜云嬋。

    “我公務繁忙,你幫我照看著,就當練練手!

    他暗自捏了捏她的腰肢,讓人不忍開口拒絕。

    其實姜云嬋也知道謝硯那么大的家業和朝堂諸事都能處理妥當,多管理三間鋪子,對他來說又有什么區別。

    他是怕她不肯接受。

    姜云嬋心頭浮起一陣異樣的漣漪,想抓卻又抓不住了,她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嘴唇動了動,“我、我不會做生意的,若把你的鋪子敗光了……”

    “虧了算我的,盈利算你的,怕什么?”

    “可是……”姜云嬋聽他這般說,反而更惶恐了,咬了咬唇,“虧了我想法子還債,盈利我同你分紅!

    “都行!敝x硯朗然一笑。

    他只想她找點旁的事做,省得整天琢磨那些絕無可能的事。

    他握了握她的手,“繡坊新進了一批蘇繡喜服,要不要……進入看看?”

    姜云嬋聽出他話里有話,心口一跳,想開口拒絕。

    他幽深的目光裹挾著她,緊纏著她,不容置喙。

    這已經是謝硯第三次提婚嫁之事了,姜云嬋不知道他的耐心還有多少,甚至不知道這一次她要找什么理由推脫……

    他對她的好,其實全然建立在她臣服他的基礎上。

    姜云嬋脖頸上如同繞著細密的絲線,一圈圈纏繞著她不能呼吸,不知如何應對。

    兩人相對而望,僵持著,一著不慎就是深淵……

    此時,街頭傳來一聲怒罵:“顧淮舟來了!昏官來了!”

    “他幫黑石村那群東陵人主持公道,他怕不是東陵狗的奸細!”

    “何止?前些日子他還判了咱們鎮上的教書先生劓刑,教書先生沒了,咱們鎮上讀書的孩子怎么辦?他就是故意不讓咱們北盛百姓好過!”

    ……

    街角百姓沸沸揚揚爭論起來。

    姜云嬋尋聲望去,顧淮舟正被人圍在中間推搡著。

    前些日子還意氣風發的后起之秀,此時弓腰駝背,胡子拉碴的,如同過街老鼠一樣被人喊打喊殺。

    這場爭論也很快也引來了外域商販的注意,他們與北盛百姓扭打成一團,“什么東陵狗?真當你們北盛還像十年前一樣,可以盛世凌人嗎?”

    “我們東陵皇妃和太子當初在你們京都受盡凌辱,這筆賬還沒跟你們算呢!你們這些偷雞摸狗的北盛人等著報應吧!”

    ……

    情勢急轉直下,演變成了兩國紛爭。

    百姓們抄起街邊商鋪的茶壺、瓷罐,一團混戰,滿目血花。

    喜慶的年節氣氛悄然湮滅在風波之中。

    “世子還病著,我們還是快些離開此地吧!”姜云嬋趁機找了個借口。

    謝硯也不好在這種混亂之時,提起婚事,摟住姜云嬋的肩,帶她擠出了人群,穿出巷子。

    走出風暴中心,姜云嬋偷偷往悠長的巷子里回看了眼。

    顧淮舟已經被打得頭破血流,狼狽如乞丐。

    可方才他從她身邊擦肩而過時,明明帶著帷帽,黑紗遮著臉,根本沒被百姓認出。

    怎的帷帽突然就掉了?

    莫非,他是為了幫她解圍,才故意露出面容的?

    姜云嬋心里百感交集,不忍再看他困頓的模樣……

    第60章 皎皎不難受嗎?

    回府后,天又下起了茫茫大雪。

    這場雪一下就下到了小年。

    姜云嬋怕冷,日日藏在暖閣里研究賬本,有時性子起了,也會看看侯府的賬目。

    如此一來,謝硯反倒閑下來了,整日無所事事,不見蹤影。

    陸池轉遍了半個京都,才在西街的金器坊里找到了他。

    彼時,謝硯正一本正經跟著老師父學鎏金、掐絲。

    陸池抱臂走到案桌前一看,謝硯手中正在打磨一只鴿子蛋大小的鏤空鈴鐺,雕工極細致,一點毛邊也沒有,“嘖!謝大人改行當工匠了?”

    謝硯頭也未抬,“家里有人操持,我閑著也是閑著!

    “喲喲喲,誰問你家里了?”陸池酸溜溜撇了撇嘴,拾起桌上一只半成的長命鎖,反復端詳,“你倆如今蜜里調油的,看樣子嫂子懷了?”

    謝硯手上動作微頓,沒搭理他。

    陸池了解謝硯,旁的事他或許低調,但關于他小表妹的事從來都是明里暗里的炫耀。

    若姜云嬋真懷了孕,謝硯怕忍不住一點,早就鬧得滿城皆知了。

    提都不愿提,可見姜云嬋還肚子空空。

    “你怎么搞的?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說出來,讓兄弟樂呵樂呵?”陸池壓低聲音,賤嗖嗖挑了挑眉。

    謝硯面色微僵,陸池心情大好,“說真的,此事大意不得!多少夫妻都是因為房中事不和諧,最后落得兩廂生怨?”

    “她并無怨!

    “那是姑娘家善解人意,為了你的自尊心,默默忍下了!”陸池苦口婆心道:“你找個媳婦也不容易,別因為這檔子事,讓姑娘積怨太深,又與你離了心吶!”

    謝硯緘默不語,其實心里也打鼓。

    最近姜云嬋心思明顯收斂了許多,對他予取予求。

    吃得不少,怎的就沒作用呢?

    甚至他還偷偷看過大夫,大夫也說他并無不妥,無非開些滋陰補陽的湯藥,也毫無效果。

    他又研究了不少風月書,書中有云:女子身心愉悅時,更容易懷孕。

    莫不是尋常法子,不能教她滿意,才遲遲懷不上孩子?

    謝硯望著手中的鈴鐺出神,眼神意味不明。

    陸池瞧他又開始出神想媳婦了,趕緊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行了行了,我可不是來陪你想女人的,跟你說點兒正事!

    坊間對九峰山暴亂怨氣沸騰,圣上已經下令懲處勾結漠北的葉家了,不日葉家家主便會在菜市口斬首。

    顧淮舟作為葉家的女婿,圣上雖未連坐,但也多有不滿,貶黜已成定局!

    謝硯回過神來,“嗯”了一聲。

    一切都在預料中,并不意外。

    陸池又道:“圣上下旨令我重回兵馬司,估摸著這會兒也已經帶口諭去你府上,讓你回都察院赴任了。”

    “他說回就回嗎?”

    謝硯繼續雕刻著鈴鐺,輕吹了口氣,金色粉末揚起,杳杳流光閃爍遮住了他冷郁的面容,“我被狼傷了,動彈不得,你也托病在府里躺著吧!我們不蹚這趟渾水。”

    陸池這次倒是贊同他的想法。

    圣上原本是想啟用葉家和顧淮舟,棄了他和謝硯的。

    可葉家和顧淮舟不堪重用,鬧得京都日日沖突不斷,此事不停發酵,連東陵、漠北邊境也開始頻起沖突。

    此時圣上召他們回朝,分明是接手爛攤子。

    做得好了,少不得被圣上忌憚,繼續過河拆橋;做不好,圣上更有理由貶斥他們了。

    傻子才去!

    陸池嗤笑一聲,“不過說真的,我們還是要當心些,李憲德現在是皇帝,咱們不聽他的,只怕他會勾結旁人耍陰招!”

    “我很期待!敝x硯不緊不慢擦拭干凈金鈴鐺,起身離開。

    “你去哪?”陸池跟上來。

    謝硯腳步微頓,無奈搖了搖頭,“回去賄賂賄賂我家的‘旁人’,叫她對我手下留情。”

    李憲德如果要暗害謝硯,除了姜云嬋,謝硯想不到第二個突破口

    ……

    彼時,閑云院,大雪紛飛。

    姜云嬋莫名打了個噴嚏,一邊搓著凍得通紅的手,一邊瀏覽賬冊。

    薛三娘塞了個手爐到姜云嬋手里,“瞧你凍的!你未免對他們侯府的事也太上心了些!

    “學東西不上心怎行?”姜云嬋翻著書頁,并未察覺薛三娘不悅的表情。

    “皎皎學東西是沒錯,可你何苦幫謝硯管家?他們謝家盡做腌臜事,你能不沾邊就別沾邊!”

    “三娘!”姜云嬋打斷了她,環望四周無人,壓低聲音:“其實我從侯府賬目上發現了一些蹊蹺……”

    “你看看賬目流水,侯府為什么每年會在雁西山、大雁山……這些窮鄉僻壤之地,花上千兩紋銀?這些地方定有特殊之處!”姜云嬋指著賬目流水,正要深層解釋,忽見窗外一高大人影靠近。

    她趕緊話鋒一轉,“世子病著,我能分擔些就分擔些,總不能讓他把身子熬壞了!

    “姑娘!我瞧世子身上早就大好了!就算他不好,也是惡因得惡果,你知不知道他們謝家……”

    “世子那是外強中干!你清楚還是我清楚?”

    “什么外強中干,我看他好得很!”

    “他若真好,怎么會過了弱冠之年,連個姬妾子嗣也無?”姜云嬋真怕薛三娘觸怒了謝硯,話趕話地打斷她,給她使眼色。

    薛三娘此時才注意到外面的人影,趕緊把話咽了回去,躬身退下了。

    謝硯跨進門檻,與薛三娘擦肩而過時,略掃了她一眼。

    云淡風輕的一掠,屋子里驟然冷卻。

    姜云嬋瞧謝硯面色不佳,替薛三娘流了把冷汗。

    “世、世子,我有幾筆賬目不清楚,能不能給我講講?”姜云嬋出言,想轉圜氣氛。

    謝硯肅著臉走過來,定睛一看,她指著的正是幾筆南風館的賬目。

    北盛權貴中頗多龍陽之好者,且不少女眷也喜在南風館尋歡作樂,生意極好,利潤也豐厚。

    故侯府也悄悄入資了幾處風月之所。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姜云嬋剛在背后暗諷他外強中干,此時又故意指著“南風館”三個字,是何意思?

    “妹妹有什么不滿意的可以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姜云嬋自然知道南風館是風月地,她一個姑娘家怎好大咧咧說出口,甕聲道:“有些話世子心里清楚就行,何必說得太直白?”

    “……”

    她竟真嫌棄他?

    謝硯濃眉深蹙,突然將姜云嬋抱坐在書桌上,折起她的腿。

    姜云嬋如此大敞對著謝硯,腦中立刻警鈴大作。

    謝硯這幾日傷好些了,也不上朝,就摁著她翻來覆去沒日沒夜的折騰。

    姜云嬋都快散架了。

    前天,好不容易求著他每隔一日再行方,這才緩了三日,怎的又來?

    她窘迫地推他的胸口,“別胡鬧!你當心傷了身子!”

    “妹妹覺得我比琉璃還脆?”謝硯可不覺得她的話是關心,怎么聽都極盡諷刺。

    他近前一步,腰腹不疾不徐廝磨著她,故意叫她感受。

    “從前我是怕傷著妹妹的身才收斂,倒叫妹妹生怨了……”他低磁的聲音噴灑在她耳垂上,喚醒了姜云嬋全身的痛處。

    她忙道:“我沒有怨。∧阋呀浐芎昧,真的!”

    那般言辭懇切,倒真像是善解人意,不愿傷人自尊。

    謝硯沒再理會她的拒絕,一邊朝裙擺探去,一邊哄慰,“今日換個法子,定叫妹妹滿意為止,可好?”

    旋即冰冷的鈴鐺滑過肌膚,徐徐沿著小腹滾落。

    鈴聲顫顫。

    姜云嬋小腹一縮,未知的恐懼讓她語不成調,斷斷續續的氣息輕吐:“別……前個兒傷還沒好,還、還疼著呢。”

    “傷在哪兒?我瞧瞧。”他極體貼撫上她的腿心。

    起了硬痂的傷被他輕輕剝開,用鈴鐺寸寸碾磨著。

    那雙修長如玉的手總染著難以遮掩的欲色,無論碰到哪兒,都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姜云嬋傷口又充了血,不能自控抖了抖,險些嚶嚀出聲。

    昏暗的空間中,鶴形香爐里的輕煙裊裊升起,穿進她柔軟的肌膚,時緩時急侵蝕著她,叫她化作綿綿春水。

    神思淪陷之際,鈴鐺趁虛而入。

    與此同時,門突然被人敲響了:“世子,圣上派鄧公公來傳口諭!”

    “圣旨?”姜云嬋嚇得一縮,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并膝拒絕,想跳下桌子。

    謝硯不動如山,攔著她下地的路,佯咳了兩聲,“咳!我染了風寒,怕把病情過給圣上,不敢出門相迎,公公見諒!

    圣上的旨意,豈可怠慢?

    姜云嬋可不想同他一起死,推著他的肩膀,“你快出去接旨!莫要落人口舌!

    “里面暖和,不出去。”謝硯繼續挑弄姜云嬋,語意深長。

    姜云嬋聽得耳根通紅,幾欲滴出血來。

    屋外,扶蒼和鄧公公聽得卻是另一層意思。

    這普天之下哪有人因為怕冷,而不出門接旨的?

    兩人面面相覷,尷尬地杵在原地。

    最后,只能扶蒼清了清嗓子解圍:“世子當真病重,公公要不就在此地宣旨吧,免得把病氣帶進宮里,對大家都不好!

    這話不無道理,鄧公公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吊起尖細的嗓子宣旨:“圣上有旨,令謝大人五日后入宮,共赴除夕宴!”

    話音落,屋子里一片靜默,只有窸窸窣窣桌子晃動的聲音。

    謝硯根本沒在意外面人說什么,指尖抵著鈴鐺,與姜云嬋無聲對抗。

    姜云嬋真怕鄧公公一怒之下帶著人闖進來,看到如此靡靡之景,她還如何做人?

    姑娘泠泠水眸可憐兮兮望著謝硯,急得快要流出淚來,盼他能趕緊把人打發了。

    謝硯卻不慌不忙地俯身,低磁的聲音貼在她耳廓,“聽話,把鈴兒系好,我什么都聽你的!

    姜云嬋瘋狂搖頭。

    謝硯也不強迫,保持著彎腰的姿勢,嘴角勾起一抹邪氣的笑,對外道:“我家姑娘不愿我去,公公替我回絕圣上吧!

    姜云嬋何時不讓他去了?!

    她滿臉驚詫瞪著謝硯,謝硯輕挑眉梢,晃了晃鈴鐺。

    而鄧公公辦差多年,還未見過如此公然拒絕皇上的。

    他心知若真這般回復圣上,不僅圣上面子上過不去,可能龍顏大怒,他自己的腦袋也不保。

    鄧公公可不敢涉險,轉而對屋子里的姑娘道:“除夕乃團圓夜,大人若不舍家眷,大可一起入宮,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姜云嬋沒膽量對抗皇上的貼身太監,趕緊開口:“我可以……唔!”

    話到一半,腿彎上一陣寒涼。

    顫顫鈴聲在她肌膚上滾動,直叫人渾身酥軟,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憤憤瞪謝硯。

    “妹妹且說啊,瞪我作甚?”男人嘴角仍帶著溫潤的笑,如不染風塵的謫仙。

    沒有知道,藏在暗處的手在攪弄什么。

    姜云嬋一張口,他指尖力道就更深幾分,根本語不成調。

    一墻之隔,鄧公公等了許久,不見回答,又問:“姑娘想好了嗎?”

    “我……”

    “姑娘到底要說什么?”

    眼見出宮時辰要過了,鄧公公等著回宮交差,身影在窗外急得團團轉,儼然耐心快耗盡了。

    姜云嬋又急又怕,一瞬不瞬盯著外頭。

    見那人影朝門口來,她慌得一個激靈,終于還是松了關口。

    鈴兒滾動,清凌凌的聲音由透進肌膚。

    奇怪的滋味讓她頓時顱頂發昏,香汗淋漓,水潤而飽滿的唇抑制不住發出聲音。

    謝硯薄唇輕覆,將她的聲音吞進了喉嚨。

    嘗到了靡靡之音,他才滿意,啞聲溢出唇齒:“我與皎皎會一起入宮赴宴,鄧公公請回吧!”

    “這就好!”鄧公公抹了把汗,帶著一眾太監丫鬟離開了。

    寢房重新回歸二人世界。

    姜云嬋戰栗不已,葇夷不得不攀緊他的脖頸保持平衡,填補空洞。

    謝硯指尖輕動了動,觀摩著她迷離的模樣,溫聲低笑:“皎皎,可想要些什么?”

    姜云嬋仰著脖頸喘息不已,斷斷續續的囁嚅著什么。

    謝硯附耳貼近她唇畔。

    姜云嬋忽而一口咬在謝硯耳朵上。

    謝硯頓時面色煞白,“姜云嬋!”

    姜云嬋趁他疼痛,跳下桌面,將鈴鐺直往他臉上丟。

    謝硯輕易接住了鈴鐺,饒有興味碾磨著鏤空處流不盡的水澤,“皎皎不喜歡嗎?”

    這鈴鐺是他研究了許多書籍才做出來的,紋理、大小皆有講究,都是按著她的喜好來的,應是極好才對。

    姜云嬋現在站都站不穩,看著他戲謔的表情,只覺委屈。

    “什么勞什子,就拿來作踐我!”姑娘杏眼一剜,憤憤撲到了床榻上。

    謝硯卻也不懂了,明明是她對他不甚滿意,還跟外人說他閑話。

    怎么他想她愉悅些,她也惱?

    謝硯歪倒在她身邊,以手撐鬢,望著她:“你若不喜歡這些,明日我再換些新鮮物件兒來?”

    “謝硯!”

    方才他已經當著那么多人面玩弄她了,尤嫌不夠,還要變著法的折騰她!

    姜云嬋不想理他了,鼓著腮幫子,委屈巴巴將頭埋在了枕頭下。

    謝硯瞧身邊人兒嬌軀顫抖,哽咽不已,方知她是真生氣了,掀起枕頭一角,“不是你自己心里有怨,我才好心讓你滿意,哭甚?”

    “我何時心生怨恨了?”姜云嬋不解。

    謝硯眉心一蹙,貼在耳邊輕輕吐出幾個字:“誰外強中干?”

    姜云嬋一個激靈,才反應過來,謝硯進屋時面色不佳原是聽了這等子渾話,怪道他胡亂折騰。

    可他哪里是什么外強中干,分明是深藏不露!

    姜云嬋光想想都覺害怕,生怕他又弄出什么新花樣,趕緊道:“我、我沒有不滿意!我對你滿意得很!特別滿意!”

    這話也不對,姜云嬋自個兒都說紅了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是……”

    “是什么?”謝硯歪頭觀察著姑娘的小臉一陣白一陣紅,五官亂飛,極靈動。

    姜云嬋卻說不出個所以然,而且還越描越黑,索性梗著脖子,話鋒一轉:“總之,你要再弄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就別進屋了,去書房睡!”

    “皎皎這是要鳩占鵲巢?”

    “你罵我是斑鳩?”

    “我……”謝硯一噎,無奈刮了下她的鼻尖,“越發驕縱了!”

    謝硯記得她小時候在慈心庵時,就有些驕縱的大小姐脾氣。

    只是后來在侯府磨了十年,漸漸就沒有棱角了。

    她能偶爾耍耍小性子,對謝硯來說倒是難得。

    “好了,不生氣了,我是斑鳩,嗯?”

    他拉過她,讓她枕在自己右臂上,左手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是我太急著有個孩兒了,才想試試旁門左道!

    這話叫帳幔里的氣氛凝結了幾分。

    兩人懷著心思,各自沉默。

    良久,謝硯嘆了口氣,“你說都一百九十三次了,怎么還是沒動靜?會不會哪里出了岔子?”

    他聲音極其低,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問姜云嬋。

    姜云嬋眸光虛晃了下,“這、這種事哪里強求得來?緣分使然!”

    緣分?

    這個詞在謝硯的字典里極為陌生。

    他從不相信什么天意,只信好事、壞事皆在人為。

    謝硯翻了個身,伏在姜云嬋身上,高挺的鼻梁廝磨著她的鼻頭,循循善誘:“今晚再試一次,說不定就成了?”

    姜云嬋心虛地撇過頭。

    他的鼻梁剛好滑過她的耳垂,話音磁而蠱惑,“方才只到一半,皎皎不難受嗎?”

    姜云嬋心跳得很快,下意識閉上了眼。

    隨即,灼熱的吻斷斷續續吻過她的耳垂、脖頸一路往下。

    修長的手指再度探向她的裙擺,摸到了濡濕的布料。

    謝硯用手碾了碾:“你確定,那玩意兒真的不暢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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