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要將自己獻給謝硯嗎?……
身前,是探不到底的懸崖。
身后,狂風大作阻隔了她的退路,推著她前行。
她在謝硯門口徘徊再三,終于還是鼓足勇氣,推門而入。
謝硯不知何時坐到了圓桌前,赤裸著右肩,昏黃的燭光映出他線條分明胸肌。
姜云嬋無意看了一眼,連忙避開了眼神,站在門口遲遲不動。
謝硯并不看她,也未與她寒暄。
兩人隔著最遠的距離,靜默相持了良久。
濕潤的空氣中,隱約彌散出血腥味,越來越濃。
姜云嬋喉頭發緊,尋著氣味的方向望去,見謝硯正自己用刀具割著傷口的腐肉。
身旁滿盤的血水里,漂浮著些許肉絮。
姜云嬋光看著都疼得頭皮發麻,牙齒打顫:“世子為何不讓太醫幫忙療傷?”
謝硯終于抬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將方才太醫為他療傷用的刀丟進了血盆中。
血花四濺,隨即,刀刃上浮出黑色的液體,與血水交融,一盆子血水漸漸變黑,凝結成塊。
那刀上竟抹了毒!
“身邊人未必信得過,指不定表面對你關懷備至,背地卻想你死。”謝硯見怪不怪,波瀾不驚地講著。
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虛,姜云嬋總覺這話里一股子指桑罵槐的意味,余光偷偷觀察謝硯的神色。
謝硯卻沒有苛責她的意思,一如往常眉眼溫潤,“站著作甚?過來坐。”
姜云嬋身形一僵,到底有事相求,依令挪步到了他身邊,與他相對而坐。
他繼續安靜地刮著自己的皮肉。
右臂青筋隱現,血跡蜿蜒,面色卻不痛不癢,仿佛割得不是自己的肉似的。
利刃割扯皮肉發出的細微、黏膩的聲音,在逼仄的空間里無限蔓延。
猶如細而軟的小蛇游走草叢,攀上了姜云嬋的腳踝,鱗片寸寸刮過她的肌膚,叫她渾身不自在,嬌軀禁不住顫抖。
大理石圓桌也跟著搖晃,晃得謝硯面前的燭臺轟然翻落。
姜云嬋連忙傾身扶住那微弱的光。
“妹妹小心!”謝硯同時伸手,大掌覆在了姜云嬋的手上。
滾燙的蠟油傾數潑在了謝硯的手背上,旋即起了一串水泡。
“世子,你的手……”姜云嬋慌張抬起頭,她的鼻尖正與謝硯高挺的鼻梁相蹭。
兩人在一拳之隔的距離面面相對,呼吸交織。
姜云嬋猝不及防撞進那雙悲天憫人的眼。
他面如冠玉,不染塵埃,在昏黃的燭光映襯下,更像明臺之上被供奉的神明。
讓人多看一眼都覺玷污,而姜云嬋還險些把他推進了牢獄……
姜云嬋的心態一時潰不成軍,再想不出更多粉飾太平的詞,低垂著眼眸:“對不住世子!我實在是救淮郎心切,才沒調查清楚,險些害了世子。”
“我知道世子心中有怨,但世子怎么罰我都好!這一切與淮郎無關,淮郎他對世子是真心敬重,淮郎還說要來謝過世子,淮郎他真的……”
“妹妹!可以幫我處理一下傷口嗎?”
謝硯打斷了姜云嬋口中的“淮郎”。
姜云嬋愣怔了片刻。
謝硯虛抬起燙傷的左手,打趣道:“我左手也傷了,實在無能無力,勞煩妹妹。”
姜云嬋知道謝硯這一箭,因她所傷,她幫他處理傷口乃人之常情。
可她看到他血肉模糊的箭傷,手足無措,“世子,我不會……”
“妹妹冰雪聰明,妹妹什么不會?”謝硯拉過她的手,將刀柄放進她手心,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往這里扎就行,對妹妹來說應該很簡單。”
“可是……”姜云嬋握著冰冷的刀,嘴唇開合,可沒理由說出一個“不”字。
她只好蹲到了謝硯身邊,借著晦暗的燭光將傷口周圍的腐肉一點點剔除。
她小心翼翼,一邊割,一邊輕吹他的傷口處,更要一邊觀察著他的神色。
怕他疼,更怕他怒。
幸而全程他閉目小憩,巍然不動,端得如那九天之上的仙,不覺疼痛,不知喜怒。
他看上去真的不像尋常人貪嗔癡欲重,仿佛已身在另一重境界。
姜云嬋心中生出一絲希冀,或許世子的胸懷真的非常人能企及?
再想到顧淮舟那邊真的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姜云嬋咽了口氣,試探問道:“世子傷成這樣,太子還有陸大人他們沒有來探望嗎?”
“我如今是個無用之人了,除了妹妹,誰會來探我?”謝硯語氣稀松。
姜云嬋眸光一晃,支吾道:“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只要解了這鈴,以世子的才德,東山再起只是早晚的事……”
姜云嬋的聲音越來越小,謝硯卻眉心一蹙,聽出她話中有話。
顯然,向他道歉和探望他都是表象。
謝硯悠悠掀起眼眸,“妹妹覺得這鈴要如何解?”
姜云嬋指骨緊扣住了刀柄,深吸了口氣,“世子如今遭遇困境,說到底還是因為淮郎被囚禁侯府之事。
但若是世子救了淮郎,幫淮郎早日康復,誰還能再以此事亂做文章?
何況以淮郎對世子的敬重,等他好了,定然第一個站出來為世子鳴不平。
屆時,世子占據輿論上風,何愁不能復起?”
“所以呢?”
“所以……”姜云嬋仰起頭來,灼灼目光與謝硯對視,盛著滿腔繾綣情誼,“所以,云嬋斗膽求世子賜藥,救淮郎一命!他必赴湯蹈火助世子重回尊榮!”
“淮郎現下情況不好,若真……真喪命侯府,對世子有害無利啊!”
她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
句句都為謝硯著想,卻句句離不開她的“淮郎”。
那般如泣如訴的嬌音,在房中回蕩,層層疊疊,久久不散。
謝硯的目光卻只一瞬不瞬盯著在傷口周圍游走的刀尖,“妹妹一定要這樣用慢刀子刮我嗎?如此這般,我的傷何時能好?”
姜云嬋有些懵。
她的刀子雖然下得慢,但腐肉卻剔除得很干凈,傷口看著已經不像先前那般血肉模糊了。
她不懂到底哪里不好。
謝硯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帶著她往傷口最嚴重的位置挪。
昨夜剛結的血痂,被他一刀挑開,血至胸口蜿蜒流下。
那傷口洞穿臂膀,依稀可見皮肉上還粘連白羽箭的羽毛碎屑。
姜云嬋心驚,瞳孔驟然放大,“世子,這里好不容易長好了!不要再割了!”
“妹妹錯了,它只是外表看著好,內里早就爛了臭了。妹妹既替我剜除舊疾,何不再狠心些,把病根一起剜了?”
謝硯一邊有條不紊地講著醫理,一邊帶著她徐徐推動刀柄,往傷口深處去。
姜云嬋清晰地感受到了皮肉撕裂的過程,感受到了白羽箭從他胸口穿行而過的軌跡。
他被白羽箭穿胸的畫面浮現在姜云嬋腦海里。
縱然當時她未曾多看他一眼,如今卻歷歷在目,刻進了魂魄深處。
姜云嬋的魂猶如攥在謝硯手中的一個弦。
他的刀每往深處刺一份,姜云嬋的弦就更繃緊一份。
她自責、后悔、害怕、恐懼……
可她阻止不了從他手心傳來的蓬勃力量。
她眼睜睜看著刀鋒寸寸深入他心口,挑開腐肉,血順著刀刃流出來,染紅了她的手。
又順著她的手腕潺潺而流,流進衣袖,流進手臂,熨燙過她每一寸肌膚。
滾燙的溫度來自于他脈搏深處。
“世子這是做什么?!”
“治病,除根啊。”他在笑,血在流。
姜云嬋被這詭異驚悚的一幕嚇得快要崩潰了,無助地搖著頭,“求你!別刺了!別刺了!”
再折騰下去,他的血會流干!
她真的會殺死他!
謝硯卻眼尾漫出一抹猩紅,手腕猛地用力將匕首推進了傷口最深處,“妹妹要下就下狠手,慢刀子……真的痛。”
一道殷紅的血注飛過姜云嬋眼前,濺在她的臉上。
姜云嬋的腦袋一陣嗡鳴,暈倒在了他膝蓋上。
一滴晶瑩的淚珠滑過臉龐,落入血泊,融進了謝硯的血液中。
謝硯指尖挑起一滴血與淚,細細品咂。
苦的!
她眼中有流不盡的春水,終是還有那么一滴,為他而流……
彼時,姜云嬋的深思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恍惚間,她想起幼時在慈心庵。
那時候,謝晉總隔三差五帶著一幫子紈绔,爬在墻頭吹口哨挑逗姜云嬋,擾得姜云嬋無法靜心抄經。
謝硯總能用各種法子將謝晉引走,可每次他自己回到禪房時總弄得鼻青臉腫,一身傷。
“你又不是他們的對手,你惹他們作甚?”姜云嬋一邊鼓著腮幫子嗔怪,一邊幫他清理傷口。
謝硯身上的傷很多,舊傷未好又添新傷,那次臂膀又被人拿瓷罐砸出好大個口子。
姜云嬋總下不了狠心去剜傷口深處的碎瓷片,幾番在傷口周邊嘗試,反而害得謝硯一次次地忍痛。
謝硯咧著牙,可憐兮兮求饒:“我的好妹妹,倘若將來你要殺我,斷不能這般一刀子一刀子慢慢刮。你且狠心,給我個痛快吧。”
“什么殺啊死啊的?我平白無故殺你作甚?”姜云嬋繼續用她的慢刀子細細刮著他的皮肉。
那時的謝硯身子已經很弱了,在無人關照,時時受欺凌的狀況下,根本也活不了太久。
也許明日太陽升起,他就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了。
所以,他不忌諱生死。
只是想想自己一出生就在慈心庵,沒朋友,也沒旁的親人,自己死的時候約莫也沒人多看一眼,一卷草席丟出去完事。
怪凄涼的。
謝硯突發奇想問姜云嬋:“我死的時候,妹妹會不會為我哭啊?”
姜云嬋本不想回答他這種不知所謂的問題,可他目光纏得緊,于是點了點頭。
少年眼中閃過一抹喜色,“那若是你養的小黑狗沒了,你會哭嗎?”
“會啊!”
“那籠里的金絲雀沒了呢?”
“也會啊!”
“那、那……”少年問著問著,反而把自己說急了,“那若我們三個都沒了,你會為誰哭得多些?”
姜云嬋懵懵懂懂抬起頭,卻見少年一臉認真,指著佛堂之上,“你好生想想,對著佛祖說!”
佛祖啊。
那可不能胡亂瞎謅。
姜云嬋鄭重其事思考了好一會兒,篤定道:“那應該還是為你哭得多些吧。”
畢竟她投喂了他好多好多的桃花酥,他若沒了,她的桃花酥就白投了。
“我就知道!”少年轉怒為喜,得意洋洋朝房檐下的金絲雀挑了下眉。
姜云嬋一直不明白,他為何要跟一只狗、一只鳥爭個第一?
而那時候,少年就認定:她心里有誰,就會為誰流淚
……
她說過的,她的眼淚要為他而流。
而今,謝硯穿心之痛也不過換來一滴鱷魚的眼淚,她的眼淚早在另一人身上流盡了。
所以這些年,她和顧淮舟在一起到底經歷了什么,才到了這般難舍難分的境地?
床榻邊上,謝硯食指抹去她眼角的淚痕,放在手心絲絲縷縷地碾磨。
他想,他必須知道一切……
“淮郎!”姜云嬋猛地睜開了眼。
她這一夜噩夢連連,不停夢到謝硯似笑非笑的容顏,夢到胸口流不完的血,蔓向她,淹沒她,快要讓她窒息。
她不停地跑啊跑,想要擺脫束縛。
終于,她投進了顧淮舟的懷里,顧淮舟輕撫她的后背,安撫她:“嬋兒別怕,我們回家了,回我們自己的家了,以后再不必被任何人束縛。”
“淮郎……”
姜云嬋想要伸手抓住他,第一眼落入視線的,卻是謝硯晦暗的臉,黑瞳猶如旋渦,要將人蠶食。
可再眨眼一看。
謝硯端坐在姜云嬋榻邊,神色溫潤如故。
姜云嬋越發看不透他,緊張地抱緊了錦被,咽了口氣:“世、世子,勞煩先回避。”
“妹妹,這是我的榻。”謝硯淡淡吐出幾個字。
姜云嬋才發現自己睡在謝硯的被子里,周身都是他身上的檀香,無孔不入。
姜云嬋如坐針氈,不知如何自處。
謝硯卻仍一副閑適做派,端過床頭的藥碗來,舀一勺,吹涼了,遞到她唇邊,“太醫說,妹妹有恐血癥才會暈倒,他開了些凝神靜氣的藥,妹妹趁熱喝。”
姜云嬋不知道什么恐血癥,只對昨日的場景心有余悸,脊背抵著床榻上,勉力離他遠一些,“世子放著吧,我自己可以喝藥。”
“妹妹勞心勞力替我療好了傷,我丟著妹妹不管,豈不是禽獸不如?”謝硯一派從容,將藥再次遞到了她唇邊。
姜云嬋嗅到一縷藥味夾雜著檀香,鼻頭發澀,正要開口拒絕。
謝硯又道:“昨兒個,妹妹讓我救淮舟,怎么個救法?”
“求世子賜綠松石手串!”姜云嬋脫口而出,目光灼灼望著他。
可他不置可否,面無波瀾,放在姜云嬋唇邊的藥匙沒有移開。
姜云嬋懂了,需得乖乖喝藥,才有資格談其他事。
她垂頭,輕抿了口褐色湯汁。
藥并沒有她想象中的苦澀,反而回味甘甜,她勉力吞咽著。
從謝硯的角度俯視下去,恰能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嘬著,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喝水的小兔兒。
謝硯眼底漫出一絲煙火的笑意,“特意讓太醫多加了幾顆紅棗,慢慢喝。”
“這兒還有蘇式蜜餞。”謝硯轉身去拿圓桌上的錦盒。
姜云嬋已急急咽下最后一口藥,“世子,我的藥喝完了!可以說說淮郎的事嗎?”
蜜餞盒子在半空中滯了良久,謝硯眼睫輕垂,又將它放回了原位。
“綠松石我可以給你。”謝硯轉過身來,眉眼間已不見了那抹煙火氣,更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不辨喜怒。
他給外面候著的扶蒼遞了個眼神。
姜云嬋瞧扶蒼朝私庫的方向去,眸色一亮,趕緊起身要拜謝謝硯。
謝硯壓了下手,“妹妹拿了此物,需得想好后果。此物乃皇上贈與家父的,我擅自送了你,一則對君不忠,二則對父不孝,你和我可能都會落下話柄。”
姜云嬋柳眉微蹙,著實驚訝:這不過是個小東西,應當不至于有人大動干戈吧?
謝硯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釋道:“或許從前這不算什么事,可如今侯府失勢,少不得有人小題大做。侯府搖搖欲墜的情況下,我身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被人試探質疑,包括……”
“我的女人。”謝硯長睫輕掀,深邃的眸與姜云嬋對視。
那種能直探人心底的目光,叫人神魂一顫。
之前的一天一夜,姜云嬋一直守在杏花院外,那么閑云院就少了位二奶奶。
謝硯受重傷的情況下,這位二奶奶卻失蹤了,旁人定然懷疑。
若有人順藤摸瓜,查出二奶奶是姜云嬋冒充的,少不得又會大做文章。
所以起碼禁足的這段時期,二奶奶不能就這么人間蒸發了。
姜云嬋還得繼續扮演這個角色。
姜云嬋指尖攥著錦被,思緒拉扯良久。
說到底,假借身份這件事本來就是她與謝硯一起做下的。
她突然跑了,對誰都不好。
何況若能換得那串綠松石,她多演幾天和少演幾天有什么區別呢?
姜云嬋沒猶豫太久,訥訥點了點頭,“我可以在世子身邊扮好這個角色。但是解禁之后,世子打算怎么辦?是找回胡嬌兒姑娘,還是讓二奶奶病死……”
“妹妹先別急著答應,現在情況特殊,我還不知道你能不能勝任一個寵妾的角色?”
“為何不能?”
之前姜云嬋為了不露馬腳,特意學了舞姬的妝容、步伐、嗓音,從未有人懷疑過!
“我可以!”姜云嬋目光灼灼。
因著剛剛睡醒,鬢發未梳,頭上還頂著一根呆毛,說話的聲音也含含糊糊的。
謝硯從未見過她初醒時的嬌憨,眸色暗了暗,“是嗎?”
忽而,他抬起她的下巴,俯身貼近。
高大的身軀籠罩住了姜云嬋的視線,那張輪廓分明的臉越來越近。
謝硯微張薄唇,炙熱的氣息噴灑在姜云嬋臉頰上。
姜云嬋嚇得神魂出竅,趕緊撇頭避開。
他的唇堪堪蹭過她嘴角的一滴藥汁,一發之隔,他嘗到了藥汁的甘甜。
而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謝硯唇瓣的觸感。
溫而軟,與他平日疏離的性格截然不同。
姜云嬋腦袋嗡地一下,雙臂抵在了他的肩膀上,“世子,不可!”
“妹妹看看外面。”謝硯低磁的話音噴灑在她的唇角,漫進了她口中。
姜云嬋毛孔大開,很想蜷縮起來,可越過謝硯的肩膀看去,恰看到窗外鬼鬼祟祟的身影。
是許婆子又在監視世子房中了。
似乎又不只許婆子,這周圍四處充斥著一股風聲鶴唳之感。
顯然有很多想謝硯死的人,都在找機會,伺機而動。
“所以,妹妹要還像以前一樣總跟我‘鬧別扭’住偏房,很容易被人察覺蹊蹺。那么,你我可都是欺君之罪。”謝硯沉甸甸的聲音敲打在姜云嬋耳垂上,又如敲打在她心間。
那四個字讓姜云嬋怔住了。
謝硯抬起她的下巴,說話時,唇時不時蹭著她的唇珠,“妹妹可以選擇不回來,但如果回來,需要表現的與我像一對真愛侶,莫生齟齬。”
怎樣才算真愛侶呢?
像方才那般親吻,或是同處一室,或是……
姜云嬋不敢深處想,她難道要為了這顆綠松石,將自己獻給謝硯嗎?
她要在旁人的觀賞中,與他扭捏作態,強顏歡笑嗎?
姜云嬋是顧淮舟未拜堂的妻啊!
她不住地搖頭,猛地推開謝硯,從他臂彎下鉆了出來,“對不起!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與流著謝侯骨血的人故作恩愛!
她更做不到親手賣了自己!
姜云嬋提著裙擺,拼命地跑出了翠竹林,想要擺脫那雙束縛著她的眼睛。
她跑啊跑,不停地跑!
然綿綿雨幕在侯府中,織就了一張更大的網。
她衣袂翩翩,如一只撞進蛛網的雨蝶,無處可逃。
她不斷地尋找出口,想要走出侯府,可每一處的門都向她緊閉著。
天空雷鳴轟轟,仿佛在嘲笑她:她就該待在這里!
她憑什么就該待在這里?
姜云嬋感覺胸腔里的空氣都快被抽干凈了,手腳發軟,無法呼吸。
就在她快要跌到時,她忽而看到前方的朱漆門前一道刺眼的天光。
竟然還有一道門為她開著?
姜云嬋喜極,飛奔而去。
身后傳來厲喝,沉沉如斧鑿:“擅自出府者,死!”
姜云嬋不想聽,只想一鼓作氣,沖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忽而,一支白羽箭從身后呼嘯而來,越過她的肩頭,堪堪釘在她腳尖處。
箭下的石板旋即龜裂。
姜云嬋再快一步,那箭就該射進她小腿,裂開的就是她的骨頭了。
姜云嬋瞳孔放大,往后一個趔趄,卻又撞到了正要推出府的板車。
那板車被她撞得一陣搖晃,一只慘白的手從草席里墜了下來。
風卷起草席一角,姜云嬋依稀看清板車里躺著個與她差不多年歲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已經沒了生氣,應是要拖去亂葬崗的。
“我的兒她做錯了什么?”身后白發蒼蒼的老婆婆被人攙扶著追了過來,“她不過是抱怨了兩句侯府被圍,不能去看花燈了!哪有對圣上不敬的意思?”
一旁的婦人小聲安慰她:“咱們侯府如今做什么說什么都錯罷了!別哭了,省得又讓人拿了話柄亂棍打死!”
圣上有心降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小姑娘只是抱怨了兩句,就被定了忤逆罪打死。
那姜云嬋和謝硯的事一旦被揭發,豈有活路?
姜云嬋腦袋受了沖擊一片混沌,她被錦衣衛推搡著遠離了府門,而她的雙眼只呆呆望著被推出府的尸體。
直到朱漆大門重新合上,帶走了最后一縷光。
眼前一片晦暗。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天子之威,非她一個尋常人所能承受的。
那么,她就只能回去接受謝硯的安排,乖乖呆在他身邊嗎?
姜云嬋環望著侯府的四堵高墻,恍然察覺這青磚碧瓦不過是一座逃不出去的牢籠。
她太渺小了,該怎么辦?
又能怎么辦?
她悵惘地蹲在墻角,環抱雙膝,緊緊抱著自己,想汲取一絲溫暖。
可冰雨早已把她淋了個透,哪里還有一絲溫度?
她消瘦的肩膀顫抖著,厚重的衣物壓得她小小的身軀不堪重負。
如同懸崖邊的小野花,經歷過風暴洗禮,快要無聲凋零了。
此時,遠方的笛音傳進姜云嬋耳朵里,婉轉空靈,在雜亂的雨聲中各外出挑。
曲調正是幼時爹娘哄她入睡哼的童謠。
“淮郎!”姜云嬋抬起濕漉漉的眸,遍尋不得。
可姜云嬋知道那定然是顧淮舟!
除了他,誰還會在這個時候為她奏曲?
姜云嬋奔入雨幕,拼命朝杏花院的方向而去。
院子外,仍有重兵把守,但從后墻傳來的曲調越來越清晰。
“淮郎,是你嗎?”姜云嬋撲到了漏窗花墻上,指尖臨摹著他的輪廓,哽咽道:“是你對不對?你說句話啊。”
一墻之隔,樂曲稍滯了片刻,沙啞的聲音傳出來,“知道嬋兒睡不著,想著吹曲子哄你入睡,沒想到你又冒雨來了,有沒有帶傘啊?”
“帶了!我帶了!”姜云嬋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僵硬扯出一抹笑:“淮郎你還好嗎?”
“好!”
那聲音猶如被火油燙過嗓子一般,哪里就好了?
顧淮舟也猜出她不信了,安撫道:“嬋兒放心吧,我已經把謝晉的罪證托太醫交到圣上手中了,即便……即便將來我沒了,圣上惦念著這點兒功勛,也不會薄待你的。只要有圣上看顧,將來你想待在顧府,或是去哪兒,都可隨心而為……”
“淮郎!別說了,別說了!”姜云嬋搖著頭,打斷了他的話,“你肯定會好的!不準說渾話!”
“好,我肯定會好,別哭了。”顧淮舟聽她哽咽,不忍再刺激她,隔墻臨摹著她的側臉,“回去歇息吧,我給嬋兒吹姑蘇小調。”
“可是……”
“嬋兒,你回去,我才安心。”顧淮舟溫聲安慰。
姜云嬋只好點了點頭,默默離開了。
她踏著煙雨而去,身后笛音婉轉綿柔,聲聲入耳,似有祥云溫柔包裹著她。
姜云嬋在這夜雨磅礴的夜里,終于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
忽而,笛聲驟停。
身后響起嘈雜聲,“顧大人暈倒了!快扶顧大人進去!”
“顧大人下不得床,怎不好生盯著?”
……
“淮郎!”姜云嬋連忙折返回來,可門窗都被封死了,什么也看不到。
她的心涼了半截,怔怔盯著灰色墻面。
身為螻蟻,可能真的沒有更多的選擇了。
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顧淮舟,她都得找謝硯談談……
彼時,閑云院。
濃霧從竹林升騰而起,籠罩住了整個院落,天地一色青,猶如滄海茫茫,暗潮涌動。
至高處的竹亭里,蓮花青銅雨鏈從屋檐垂落,隨風而動,敲打出雅靜的音符。
謝硯一襲玉色交領大袖衫坐在矮幾處,因在家中養傷,長發半束半扎,輕風拂著鬢邊碎發,他以手撐鬢,坐觀軒外行云。
陸池則坐在矮幾的另一邊,囫圇吃了幾塊糕點,“外面亂糟糟的,我忙得連頓飯都吃不上,你倒會躲清閑!你知不知道這幾天參你和你兄弟的、要抄侯府的、要你腦袋的本子那簡直就是雨后春筍,除之不盡啊!”
謝硯淡淡回眸望了他一眼:“是哪些人按耐不住了,都查清楚了嗎?”
“這個自然。”陸池將一份名冊遞到了謝硯手上,“你這招不破不立倒是極好!挖出許多隱患,整好一次斬草除根!太子讓你暫且再忍耐,半月可成事。”
太子手握北盛大半權利,早有問鼎之勢。
然圣上年過七旬仍不舍放權,近日頻頻傳出流言:圣上意圖廢長立幼,立宋貴妃之子為太子。
太子逼宮勢在必行,可此舉成王敗寇,必先掃清一切隱患。
于是,謝硯很早就向太子提出以身入局,做一出侯府敗落的假象。
等謝硯失勢革職,居心叵測的人定會一一浮出水面,要斷太子臂膀。
太子黨再黃雀在后,將這些人一網打盡,將來太子稱帝則再無后患。
這份名冊便是近幾日參謝硯,亦或是暗中與其他皇子有勾結的墻頭草。
謝硯略掃了一眼,指腹松開,名單隨風卷入了風暴中心。
風卷殘云,紙張被淋透,被撕碎,隨狂風飛遠。
陸池伸手去抓,卻以來不及了,“喂!好不容易收集到的!”
“我已記下了。”謝硯不咸不淡挑著鎏金香爐里的香灰,裊裊青煙從他指縫穿過,散出怡人的檀香味。
“我這院子里到處都是耳目,放這東西在府上不安全。”
“行,就你記性好!”陸池嘖了一聲,撩開袍子,坐回了原位:“不過說真的,有一點讓我很不解,為何我們剛要做局,表姑娘就這么巧在侯府找到了顧淮舟,向你發難呢?”
謝硯指尖一頓,不置可否。
陸池覺得不對勁。
這謝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姜云嬋在他身邊做小動作,他能察覺不到?
還是說……他故意放縱姜云嬋找到顧淮舟,故意縱她揭發,表姑娘就這么自然而然成了他們計劃中的一環。
現如今,表姑娘只怕還心生愧意,覺得自己害了謝硯。
好一出苦肉計!
陸池不由感慨:“老實說,顧淮舟到底是你囚禁的,還是老大?”
“顧淮舟不都自己親口說了嗎?”謝硯挑著香灰,不緊不慢道:“我為何要親手做這種事?”
不親自做,那就是間接做了!
陸池打了個響指:“是你向謝晉泄露顧淮舟掌握了他罪證的事?他狗急跳墻囚了顧淮舟?”
“我這大哥啊,就是行事易沖動,容易被激怒。”
謝硯不過三言兩語,他就敢囚禁顧淮舟。
再三言兩語護一下姜云嬋,他就被激將,去圍堵姜云嬋。
最后,反而把姜云嬋逼到了謝硯身邊。
謝晉這樣沒腦袋的人,實在不配活著。
謝硯唏噓了一聲:“你安排一下,找機會我去看看他,想來這也是我們兄弟最后一面了,可憐吶!”
“行,懂了!此番你對你家大哥也算物盡其用了。”陸池道。
說到底,謝晉、顧淮舟,甚至姜云嬋也都不過是謝硯手上的棋子罷了。
從一開始,他就挑唆謝晉囚禁顧淮舟,反而自己做好人將姜云嬋護在了身邊。
再到后來,他縱容姜云嬋揭發囚禁之事,借姜云嬋之手再給謝晉添一筆罪名,并錘死謝晉貪污軍餉的罪名。
謝晉也算走到頭了。
甚至,連最后那支白羽箭也不過是謝硯設計中的一環。
他就是要讓百姓知道他用命護住了顧淮舟,與謝晉絕不同流合污,如此就算謝晉死罪,也影響不到謝硯分毫。
甚至已經有百姓為他鳴不平,認為他并未作惡,卻被革職,實在不公。
將來太子起勢,這股鳴不平的聲音就會成為謝硯扶搖直上的助力。
“還得是世子機關用盡。”陸池拱了拱手,自嘆不如,“不過呢,有件事你還真掐算不準……”
謝硯掀眸。
陸池挑了下眉:“你是不是全然沒想到,你中箭的時候,姜姑娘看都沒看你一眼啊?”
嘭——
謝硯手腕一轉,將香爐猛地推向陸池。
“喲!急了?”陸池扶住香爐,身體越過矮幾,貼近謝硯,“我說的可是實話!表姑娘的心上人回來了,人家還會要你嗎?”
“是嗎?”謝硯不以為意嗤笑一聲,目光一轉。
茫茫雨幕中,蒙面姑娘撐傘站在不遠處,衣袂飄飄。
姑娘著了妝,頭戴桃花玉簪,容色昳麗,身姿婀娜。
她只靜靜站著,身后的蒼山竹海、盛京繁華,都不過是過眼云煙。
若非陸池提前知曉蒙面姑娘的身份,其實很難將眼前人與表姑娘聯系在一起。
表姑娘一向不施粉黛,身上自有一股清水出芙蓉的氣質,與世無爭。
而今她這般盛裝打扮,儼然是打算以謝硯愛妾的身份,重回謝硯身邊了。
“你怎么做到的?”陸池訝異不已。
“你該走了。”謝硯比了個請的手勢,見陸池賴在原地,又多送他幾個字:“如你所說,不破不立。”
從前謝硯也想過把那根長在他和姜云嬋之間的刺藏起來,久了就消散了。
可姜云嬋偏要去撓去碰,那就只能挑破它,毀了它!
“總要讓她親眼看著這刺是如何沒的,她才死心。”謝硯漫不經心道。
陸池到底是外人,不便再說什么,拱手離開了。
他從謝硯眼前走過,割破了謝硯與姜云嬋交匯的目光。
等兩人再次目光相接時,謝硯又變回了那個謙謙公子。
他一如往常謙遜地對著遠處的姑娘頷首示意,而后給桌子對面的空杯斟了盞茶。
姜云嬋知道這是示意她過去坐,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坐在對面抿了口茶。
謝硯什么也不問,又遞了盤桃花酥到她面前,一邊篆香,一邊靜靜等著她。
姜云嬋心里裝著事,可不及他云淡風輕,終究先開了口:“世子……你想讓我做到何種程度?”
“妹妹覺得……我想要何種程度?”
謝硯手一頓,深邃的眸睇過來,那樣沉靜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看進她的身體。
第27章 妹妹將來只會有一個身份……
姜云嬋心口跳得厲害,避開了視線。
謝硯又無奈地笑:“我又能做到何種程度呢?”
謝硯終歸還是世族君子,總不至于做出強搶民女之事吧?
他一貫自持,不可能為了她毀于一旦。
況且,他身上有傷,不至于,不至于……
姜云嬋如是自我安慰了一番,暗自吐納,“我與淮郎下過聘禮,寫過婚書,所以我可以盡量配合世子,但絕不能有違婚約。”
“婚書?”
“是!”姜云嬋篤定道。
當初兩家訂婚,婚書謝硯也過目了的,官府都認,他總不能不認。
“婚書啊?”謝硯嘴角一絲莫測的笑意一閃而過,“這個自然,違背婚書,非君子所為。可妹妹,何為違背婚書?”
這話把姜云嬋問住了。
怎么才叫違背婚書呢?婚書上也并未言明。
姜云嬋以為人心里該有一把尺子,“不可行男女越矩之事。”
“何為越矩?我與妹妹孤男寡女坐在此地喝茶算不算越矩?你我同處一室又算不算越矩?如果這些都算越矩,那你我要如何演下去?”
“……”姜云嬋一噎。
她知道此番回來,有所犧牲不可避免,可犧牲也得在人接受的范圍內,“不能做那樣的事。”
“何事?”謝硯眉眼帶笑,歪著頭凝望她,“妹妹總要說清楚,免得到時候不清不白,又惹妹妹不高興了。”
姜云嬋窘迫不已,紅了耳垂。
有些事叫她一個未經人事的姑娘如何說得出口?
可謝硯說得有理,不講清楚,難免生出齟齬。
“不可肌膚相親,不可有妄念,更不能……行魚水之歡!”
姜云嬋說著說著,頭越垂越低,雙頰微鼓,紅霞已漫向脖頸,剔透的肌膚上連絨毛都清晰可見,彷如一只初熟的蜜桃,輕輕一碾,便能沁出水來。
而那顆蜜桃于枝頭搖曳,已然搖搖欲墜,再一陣風,便會落入手掌心。
謝硯淡淡應一聲“好”。
姜云嬋略放下心來,“那世子需要我配合多久呢?等解禁后,世子應該知道我不可能再繼續留在世子身邊的。”
現在禁足時期,沒人會在意一個表姑娘的動向。
可一旦解禁,當今狀元的妻和世子的愛妾怎么能是一個人呢?
到時候,一切謊言全盤都拆穿了。
那么要么他把胡嬌兒找回來各歸各位,要么只能演一出愛妾病逝的戲碼了。
“這個我自有主張。”謝硯的眸仍一瞬不瞬盯著她的側顏:“我保證,解禁的時候,妹妹只會有一個身份。”
“你保證?”
“我保證!”謝硯十分篤定。
姜云嬋還是心慌,“你拿什么保證?”
謝硯失笑:“妹妹想我拿什么保證?”
“世子可不可以移步去老夫人墳前,起個誓?”
姜云嬋知道謝硯最在乎的就是他娘。
當初,他為娘親在慈心庵忍辱負重了六年。
后來,他娘親去世,沒有銀錢安葬,是他一雙手一點點刨出的墳冢。
那墳冢至今還在慈心庵后山,她知道他每隔三五日就會去祭拜,那是他的死穴。
謝硯表情滯了片刻,終是點了點頭,“剛好,我們也該一起給娘上炷香。”
謝硯的娘在世時,其實對姜云嬋十分慈愛。
雖然那時一貧如洗,但但凡她有的東西,從來都會留給姜云嬋一份。
當初姜云嬋初來月事什么都不懂,還是他娘親給她縫制月事帶,囑咐她保暖。
大冬天的,使喚謝硯出去尋生姜,熬姜湯。
謝硯那時不明所以,一邊蹲在冰天雪地熬姜湯,一邊吸著鼻涕:“娘,你是不是欠過他們家什么啊?”
“對呀對呀,母債子償咯!”窗里的姜云嬋捧著手爐,對謝硯俏皮地吐舌頭。
謝硯很無辜,“我可什么都沒做,債盡讓孩兒還了,孩兒好委屈啊!”
“這債,還有得還呢!”屋里,兩個女子異口同聲地笑了。
漫漫寒冬,姜云嬋很久沒感受過這種人間煙火的溫暖了。
后來,他娘去世時,姜云嬋和謝硯已形同陌路,姜云嬋沒有去送他娘親最后一程。
可是他娘親臨死前,將一塊不知為何來歷的玉佩,還有一張紙條留給了姜云嬋。
紙條別無他話,只顫顫巍巍寫著一句:前路迢迢,望自珍重,我待硯兒向你道歉。
姜云嬋至今不知道的是什么歉,可她知道他娘親是頂坦蕩頂溫柔的女子。
姜云嬋也該拜拜的。
兩人并肩走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墳冢前。
墳冢很干凈,便是下雨天也不見泥濘,可見謝硯一直用心照應著。
姜云嬋在謝硯娘的墳前上了三炷香,望著石碑上的名字:“沈傾。”
“我娘的名字。”謝硯跪在她身邊。
姜云嬋“哦”了一聲,莫名覺得這名字在哪里聽過,一時卻又抓不住。
她也無心想旁人的事,恭敬磕了個頭,又對謝硯頷首以禮:“勞煩世子起個誓吧,對著佛祖,對著你娘:若謝硯解禁之后,以任何理由不放姜云嬋離開,則……”
姜云嬋本想用他娘為咒,但到底心軟不忍心咒過世之人:“若謝硯有違誓言,則受百刃剜心之痛,孑然一身不得好死。”
“好!若我謝硯解禁之后,以任何理由不放姜云嬋離開,則百刃剜心,不得好死。”謝硯一字一句重復著她的話,坦坦蕩蕩,沒有絲毫猶豫。
姜云嬋瞧他如此君子行徑,想來也是自己多慮了,放下心來,問他:“那綠松石可以給我了嗎?”
“淮舟有傷,我義不容辭,東西早就送過去了。”
這話叫姜云嬋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謝硯只當她不信,“你可以去問夏竹,早間我令她送過去的。”
“云嬋不敢不信!”
謝硯只要說綠松石送進杏花院了,有千百個辦法可以打聽確認,何況還是夏竹親手送的,自然不會有假。
如此想來,倒是她小人之心度君之腹了。
姜云嬋抿了抿唇,再無話了。
謝硯卻還耐心再三確認:“妹妹還有別的疑慮嗎?”
姜云嬋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可以送些日常用品給淮郎嗎?”
“自然,我讓人打點。”這點人脈,謝硯還是有的,他又問:“還有嗎?”
這次,姜云嬋真的無可挑剔了。
謝硯“嗯”了一聲,“那是不是該講講我的規矩了?”
姜云嬋呼吸一滯,手指緊張地絞著帕子,怕他講出什么她不可完成的事。
她瞳孔緊縮徐徐抬眸,正撞進他深邃的眼中。
那雙昳麗的桃花眼似能盛下一整個煙雨江南,柔情濃得化不開,“我只有一個規矩,不喜歡聽人叫世子。”
姜云嬋身為謝硯的“寵妾”總叫他世子,也確實不妥,便改口道:“表哥。”
謝硯失笑。
姜云嬋也窘迫地咬了咬唇,怎么可能叫表哥呢?
實在也想不到或者叫不出更親昵的稱呼了,她想到小時候叫他:“子觀哥哥。”
她水潤飽滿的唇被半透明的白紗掩蓋著,輕輕吐出四個字,輕紗蕩漾,像一陣甜軟的風吹進人心坎里。
謝硯想了很多次,能發出這樣纖柔聲音的唇和舌,該有多甜?
他的心跳不受控地滯了半拍,忽而抬起她的下巴,傾身吻了上去。
姜云嬋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雙手抵著他的臂膀。
可她的唇比想象中還要更軟更糯,讓人一沾上便舍不得分開,只想一直一直沉溺下去。
他扣住了她的后腦勺,薄唇隔著薄紗碾磨著她的唇瓣:“我已發了毒誓,妹妹難道不該也證明一下自己可以依約行事嗎?”
“不、不可肌膚相親。”
“我沒有!”謝硯的吻隔著薄紗,怎么能算是肌膚相親呢?
況且這樣的輕吻她都無法忍受,將來在人前她要如何與他表現的恩愛?
理智告訴姜云嬋她應該慢慢適應,可心頭仍不由泛起酸楚,退拒謝硯的手改為緊攥著他的衣衫不放。
謝硯的吻更深了些,隔著輕紗咬住她的唇瓣,一寸寸品嘗。
那是他魂牽夢繞了數十年的珍饈,他恨不能一下子將她吞進身體里,化進骨血里。
可他其實并沒有經驗,吻得毫無章法,只憑著本能吮吻、輕咬、碾磨,從唇珠到唇角,想她的每一處都染上他的氣息。
也不知是不是被這毫無經驗的吻給弄疼了,姜云嬋的身子戰栗不已,穩不住身形,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
謝硯順勢伏在了她身上。
他已不滿足于紅唇,他的吻密密麻麻從唇角到了臉頰,又到了極敏感的耳廓。
濕熱的觸感包裹住了姜云嬋的耳垂,她一個激靈,抵住了謝硯的肩膀。
姜云嬋方才就想拒絕,可緊閉著唇,緊守齒關,無法開口,此時方騰出空閑,“世子,已經夠了!我已經證明過了!這是在你娘墳前,別!”
可謝硯儼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姜云嬋方才那細微的戰栗,讓他似乎洞察到了姜云嬋身體的秘密。
他學任何事都很快,在這件事上也不例外。
他的舌尖試探地撩撥了下姜云嬋的耳垂,姜云嬋旋即身體緊繃起來,呼吸斷斷續續地不受控了,“世子!世子!我、我……”
她心生惶恐,又怕自己露怯,故意哽咽道:“子觀哥哥,我疼!”
這句話對謝硯總有種特殊的蠱惑力,他升騰至顱內的情緒頃刻消散了。
姜云嬋喘了口氣,“真的!大表哥當初擰了我的后腰,很疼,真的很疼!”
姜云嬋在他身下瑟瑟發抖,他看了一眼,她的腰正抵著地上的巖石。
在這種地方,的確不美妙。
謝硯深吸了口氣,但并未急著坐起來,低磁的聲音貼在她耳邊:“回去后,搬來我寢房住。”
姜云嬋其實心有余悸,可謝硯隨時可以收回綠松石,許婆子也不會允許姜云嬋繼續住在偏房。
她輕咬著唇,“那你不能再這樣了。”
“哪樣?”
“……”姜云嬋抵著他的肩,撇開頭,“你知道。”
處于男子的本能,他的手早已不知不覺穿進她的短襖,隔著中衣扶住了她的腰肢。
謝硯卻似乎沒察覺,又問她:“哪樣?妹妹不說清楚,我怕再犯。”
姜云嬋將他的手從衣衫里拉了出來,從他臂彎鉆出,背對著他整理衣襟鬢發,“世子應該知道我們只是演,是演自然該在有人的時候,若是無人處你我不該如此。”
“你剛剛發過誓的!”姜云嬋看了眼墳冢,起身就要走。
“下雨了!”謝硯沒再說什么,也起身撐了傘,“一起走吧。”
姜云嬋還沉浸在方才的慌亂中,只當沒聽見,莽頭先走。
“妹妹想染風寒嗎?”謝硯不疾不徐跟上來,“妹妹若是纏綿病榻,就只有我照料了。”
姜云嬋身形一頓,并不想被他照料。
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共撐一把傘又算得了什么呢?
姜云嬋只得放慢腳步,謝硯踱步上前,與她同行。
綿綿雨幕中,長身玉立的公子將傘悄然向她傾斜。
他的左肩大雨磅礴,猙獰不堪,右肩脂香縈繞,是他緊緊攥在手心的溫柔。
未走多遠,他默然轉頭看了眼雨中的墳冢,薄唇輕啟,依稀在說:“娘,你錯了。”
大雨模糊了視線,仿佛回到六年前那個雨夜。
那是謝硯的娘沈傾彌留之際,謝府故意鎖了門,叫他們母子無法找大夫。
沈傾是吐盡了最后一滴血而亡的。
奄奄一息時,沈傾抓住謝硯的手,只問一個問題:“你是不是喜歡嬋兒那姑娘?”
謝硯從未想過隱瞞什么,他十分篤定:“孩兒喜歡她!孩兒將來要娶她為妻!”
“可那姑娘不喜歡你啊!”沈傾嘆了口氣,“她若喜歡你,怎會一年不來看你呢?”
“那是因為孩兒無權無勢,孩兒護不住她!不過沒關系,爹現在可喜歡我的畫了,連王爺都贊嘆,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重回侯府,孩兒要做世子,做侯爺。不!不止是侯爺,我要做萬人之上!”
“娘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你就算坐到萬人之上,哪怕九五之尊,她也不會喜歡你!”
“只要有了權力,孩兒想要的都會得到!”十多歲的謝硯眼里已然全是野心,條理清晰講著自己要如何一步步做到人上人。
“硯兒!她不一樣,真的不一樣……”沈傾打斷了他,滿眼擔憂望著這孩子:“你倆無緣,強得來的終究是留不住的!當心因果報應,自損其身啊!”
“娘,你錯了!爹的爵位不也是踏著娘的血肉強得來的嗎?哪有什么因果報應?
沒有人能逃過權力的傾軋,也沒有人不需要權力的保護!娘,我可以保護她!將來,只有我可以保護她!她怎么會不愿意留在我身邊呢?”
謝硯眼中的癲狂從姜云嬋離開慈心庵的那一刻,就已經在慢慢滋長了。
他從來不信什么因果,不信什么毒咒,他只信手中的權利。
而今……
謝硯垂眸望著身邊亦步亦趨的姑娘,他知道他是對的。
權利,能讓他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人和物。
她,掙脫不了……
姜云嬋感受到一束沉甸甸的目光傾軋著她,慢慢蠶食著她。
她惶然抬頭,落入眼簾的卻是謝硯溫潤的笑意,嗓音清越:“妹妹喜歡珍珠嗎?”
姜云嬋搖了搖頭,不知為何他有此一問。
她也并不關心他為何這樣問。
此時,她需要獨處,并不想與他再有任何交流,于是屈膝福了福身,“世子,我想去偏房休息片刻。”
“好。”謝硯頷首回禮,將傘遞到她手上,“晚些時候,我來接妹妹。”
“不必!”姜云嬋下意識退拒,后又扯了扯唇,“不過幾步距離,我收拾好東西,自己過來就好。”
謝硯也不強求,目光落在她耳垂上,又問她:“紅寶石、翡翠、瑪瑙都不喜歡嗎?”
姜云嬋搖了搖頭,但謝硯追問得緊,只好興致缺缺道:“我不喜歡太繁復的飾物,世子還有別的指教嗎?”
“沒了,去吧。”謝硯淺淺一笑。
姜云嬋“嗯”了一聲,頭也不回離開了。
而謝硯負手立在原地,目光久久停留在她小巧的耳垂上。
她皮兒嫩,被謝硯吮吻了一會兒,耳垂到現在還紅腫著,白里透紅,剔透飽滿,中間裹著一顆小小的珍珠耳釘,仿佛待人品鑒的珍饈。
謝硯忘不了他將那珍珠含著口中輕捻慢揉時,她極輕的一聲嚶嚀。
真悅耳!
這樣軟綿的耳自該戴著各種耳墜,被他一一品鑒。
可惜她不喜歡珠寶。
但,他會有辦法讓她上癮,讓她親口說喜歡……
謝硯一貫清冷的眸中,漫出絲絲縷縷的欲色。
第28章 她和謝硯只能繼續演下去……
恰此時扶蒼提著馬鞭而來,“回世子,陸大人送信來了!”
謝硯漫不經心接過來,道:“你去給我打副耳環。”
“什么?”扶蒼只當自己沒聽清,“打什么?”
謝硯眉心一蹙。
扶蒼立刻噤了聲,不可思議的表情還未來得及收斂:“世、世子要哪種耳環?要不屬下去金玉坊,把各式耳環都買回來?”
謝硯還真未仔細觀察過女子的耳環,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掃了眼扶蒼的馬鞭,心中才有了成算,“去取些金箔和刻刀,送我房里來,現在就要。”
“喏!”扶蒼晃了晃馬鞭上的鈴鐺,滿腹狐疑辦事去了。
彼時,姜云嬋神思恍惚回了偏房。
關上門,心頭那根硬繃著的弦也斷了。
她腳步虛軟地扶住臉盆架,用冷水不停地清洗臉頰,清洗嘴巴,想要忘掉方才的事。
她不停地搓洗,不停地搓洗,唇脂暈開了大半,可謝硯唇上渡過來的溫涼,還有他看她的眼神卻如何也揮之不散。
那樣濃得化不開的眼神,分明就是男人對女人占有欲的眼神。
她心中隱約感知到或許……謝硯對她有不一樣的情感。
怎么會呢?
明明他們自從八年前分別后,再無來往。
這幾年,謝硯對她亦平淡如水,從未有一絲親昵之舉。
是她花眼了嗎,還是謝硯藏得太深?
姜云嬋心跳驀地加快,想要抓住蛛絲馬跡,可腦海里全是他的唇、他的眉眼、還有他放在她腰間的手。
這些年,就算是淮郎也從未如此待她。
情到濃時,淮郎最多也只是小心翼翼吻她眉心,紅著臉溫柔訴說:“嬋兒是我心中的明珠,未有媒妁之言、夫妻之儀,不敢讓明珠蒙塵分毫。”
他那般謹小慎微地呵護著她,而她……
想到此處,姜云嬋心底那股無力的酸楚,涌上了眼眶。
“姑娘這是怎么了?”
夏竹推門進來,一眼見到姜云嬋消瘦的背影顫抖不已,纖腰微彎仿佛一折就斷了。
夏竹忙扶住姜云嬋,又見她唇瓣紅腫,臉頰邊隱約泛著淤青。
“姑娘你……”
“夏竹!”
姜云嬋強忍的情緒終于決堤,擁住夏竹,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夏竹愣住了。
如今顧淮舟不在,會這般對姑娘的,她只能想到一個人。
“世子竟然對姑娘……”
怪不得世子早間讓她送綠松石去杏花院。
原來,是姑娘用自己換的。
夏竹最知道姑娘有多抗拒謝家血脈,不由也跟著心酸,“姑娘,你沒錯,不哭了!不哭了……”
“夏竹……”姜云嬋不停哽咽,“我與淮郎是不是完了?”
“姑娘這是什么話?姑娘是為了救顧郎君才與世子周旋,若顧郎君反倒責怪姑娘,倒也配不上什么正人君子,這樣人不要也罷!”
夏竹冷哼了一聲,她只心疼自家姑娘,“只是姑娘自己怎么辦?要和世子一直這般不明不白糾纏下去嗎?”
“我還有別的辦法嗎?”姜云嬋淚眼朦朧望著夏竹。
夏竹不知道的是,姜云嬋這般委身世子身邊,并不全然為了顧淮舟,也為了她自己的命。
她不能感情用事,落得欺君之罪的下場。
她得活著,活著才有希望。
姜云嬋趴在夏竹肩頭,緩了許久,“唯今之計,只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暫且周旋著了。”
不管謝硯對她到底是什么態度,她都不能一時沖動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只要她不主動捅破,相信謝硯也不會想鬧得魚死網破,毀了他自己辛苦籌謀的前途。
暫且再忍耐十日,等到侯府解封,顧淮舟好些,才有出路。
“也不知道淮郎現在怎么樣了?”
“那個給顧郎君初診的小太醫跟奴婢講:顧郎君好多了。”夏竹擁著姜云嬋,輕撫她的背以示安慰。
可自從上次素有鐵面包公之稱的裴嚴都偏向謝硯后,姜云嬋已經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了。
她搖了搖頭,“可有親眼看到太醫把藥送給淮郎?”
“今早奴婢特意爬樹盯著那小太醫把綠松石研磨成粉,送給顧郎君了!”夏竹道:“那個小太醫叫張陽,原與顧郎君做過同窗,顧郎君還接濟過他呢!
張陽也實誠,怕我不放心,給顧郎君送藥喝時,特意開窗讓我瞧著。奴婢親眼盯著顧郎君把藥喝下的,姑娘就放心吧!”
姜云嬋這才松了口氣,“改明兒,我再給淮郎送些糕點進去,他喜歡棗泥糕的。”
“巧了!顧郎君也帶出話來,囑咐奴婢多給姑娘備些鹿梨漿和桃花酥,怕姑娘胃口不好不肯吃飯呢。”夏竹點了點姜云嬋紅撲撲的鼻尖,“要不說你倆心有靈犀呢?”
“小蹄子!”姜云嬋皺了皺鼻尖,一時破涕為笑。
“這就對啦!太醫說了顧郎君不宜傷懷過度,姑娘可多與他傳信,說說開心的事,對他病情有好處。”
夏竹扶著姜云嬋坐到書桌前,扶著她的肩膀道:“譬如多說說什么慈心庵的禪房啦,譬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啦,再譬如日日思君不見君啦……”
“哎呀!”姜云嬋趕緊捂住了夏竹的嘴巴,雙頰紅成一片,“小蹄子,你、你胡說什么?再這般沒羞沒臊,趕明兒我給你許個人家!”
夏竹說的當然是這幾年,她在禪房外偷聽姑娘與顧郎君說的話啦!
夏竹有意逗姜云嬋開心,噗呲笑道:“張陽今晚當差,答應幫奴婢傳東西進去。姑娘要是把我嫁了,誰來替你二人傳情吶?”
“壞丫頭!”姜云嬋哭笑不得,起身要治她。
夏竹閃身溜到了門外,吐了吐舌頭,“奴婢啊這就去準備棗泥酥,看是我的棗泥酥甜還是姑娘寫的信甜咯!”
“渾話!”姜云嬋嗔她一眼。
但想到終于能與顧淮舟聯系上,心頭還是喜悅的,怯怯咬著唇道:“你去把早前縫制的腰帶也一并備著,給淮郎送去。”
顧淮舟在那偏僻院落,少說有半月未換洗了。
可惜姜云嬋平日只送他些腰帶、香囊等小玩意,手邊并沒有現成的衣物,只能先把有的送過去了。
吩咐完夏竹,姜云嬋便坐在窗前給顧淮舟寫信。
這信寫長了怕他看著眼累,短了又訴不盡情思,來來回回寫了好多遍。
等到夏竹收拾完東西回來,姜云嬋還對著宣紙發呆。
夏竹忍不住伸長脖子掃了眼信件內容,驚呼:“姑娘,你與顧郎君之前在禪室竟然……”
“啊!”姜云嬋嚇了一跳,一張臉紅了白白了又紅,眸子羞得沁出水來,連忙要把信給撕了。
夏竹還從未見過姑娘這么豐富的表情,一把將信奪了過來,“別撕啊!顧郎君看了這個,定然百病全消。”
“不行!我還沒想好!”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奴婢這就去送信!保證藥到病除!”
夏竹自顧自將信收進懷中,臨走之前,不忘打趣自家主子:“奴婢竟不知姑娘在顧郎君面前如此熱情,這還是奴婢認識的主子嗎?”
“夏竹,別鬧!”姜云嬋氣得臉鼓鼓。
趕緊取了幾本經書追出來,本想交代夏竹將信藏在經書夾層里,免得被人發現。
可一出門,迎面撞上了一穿著鵝黃色圓領衫的婦人。
姜云嬋臉色煞白,呆愣在原地。
夏竹那丫頭光顧著嬉戲,不防一頭撞在了婦人懷里。
“哪來的不長眼的死丫頭!”宋金蘭被撞得一個趔趄,一巴掌打在夏竹的臉上。
夏竹跌倒在地,懷里的信也落了下來。
夏竹連忙去撿,宋金蘭眼尖,一腳踩在了夏竹的手上,“什么勞什子?給我瞧瞧!”
“大奶奶!”姜云嬋趕緊上前,摸了摸臉上的面紗完好,才福身道:“大奶奶怎么來了?”
“我與妹妹也算妯娌,如今侯府封禁著,我過來跟妹妹串串門、解解悶,妹妹不會不歡迎吧?”宋金蘭吊著眼角睥睨姜云嬋,繡花鞋還不停碾壓夏竹的手。
這哪里是來聊天的,分明是來找茬的。
姜云嬋眼睜睜看著夏竹手指充血紅腫起來,連忙上前去扶。
宋金蘭腳下的力道又重了幾分,“這沒眼力見兒的丫頭沖撞了我,晦氣得很!我也不想同這下賤人計較,這樣吧,聽聞妹妹一舞驚鴻才引得世子傾心,不如妹妹也給我跳只舞,讓我高興高興,此事就這么罷了?”
姜云嬋眼皮一跳,趔趄了半步。
她哪里會跳什么樓蘭舞?
宋金蘭嘴角卻揚起不懷好意的笑。
前幾日姜云嬋在杏花院揭發謝晉囚禁顧淮舟的事,害得謝晉罪上加罪,連她姑母宋貴妃的說情都不管用了。
眼看著謝晉就要被定罪,宋金蘭心里氣不過,幾次三番去問竹軒找姜云嬋理論。
可問竹軒死活不讓她進。
她就越發懷疑問竹軒里根本沒人,而姜云嬋實際一直以舞姬的身份待在謝硯身邊。
這兩個人瞞天過海,暗度陳倉,定然是串通好了,在杏花院誣告謝晉!
既然他們大房不好過,她宋金蘭也不能讓二房好過!
今次她就要揭穿舞姬面紗下的真容,叫人瞧瞧姜云嬋是如何一女侍二夫的!
宋金蘭使了個眼色,示意身后跟著的大房小妾們將姜云嬋團團圍住,“妹妹身為舞姬,跳個舞信手拈來!還等什么呢?難道說你不會?”
“大家都是謝府的人,妹妹總蒙面示人,顯得多生分?不如摘了面紗,大家認識認識?”
小妾們有人摁住了姜云嬋的肩膀,有人伸手去扯姜云嬋的面紗。
一時亂作一團……
“世子,出事了!晉大奶奶帶著大房一眾人,來閑云院了!”
書房處,扶蒼步履匆匆推開了門。
謝硯正坐在窗邊的書桌前,用刻刀雕刻著赤金墜子。
那墜子指甲蓋那么大小,工藝頗復雜,謝硯獨自在此研究了兩個時辰了。
扶蒼進來時,他也并未抬頭。
“請她走就是了,慌什么?”謝硯不緊不徐吹了下鏤空墜子,空靈的金屬音顫顫。
謝硯嘴角勾起滿意的淺笑。
扶蒼卻十分為難:“晉大奶奶說:只是想找二奶奶喝喝茶,閑聊而已,我等推拒反倒顯得心虛啊!”
謝硯眸色一凝,輕推窗扇。
這書房處在竹林中的小山坡上,居高臨下,恰能看到院子里的景象。
彼時,姜云嬋正被一群女人圍在中間,一一掃視過眾人。
“我們家鄉的規矩,我這張臉至死都只能給自己男人看!世子既然收了我,我的舞、我的人、我的身自然都是他一個人的,旁人如何看得?”
姜云嬋梗著脖頸,故作出凌厲的模樣。
她如今用的是謝硯愛妾的殼子,自然不能像從前凡事隔岸觀火,明哲保身。
她得表現出舞姬應有的跋扈,讓宋金蘭分辨不清、知難而退,免得日日滋擾。
宋金蘭也沒想到她敢如此違逆她,啐了一口,“你不過是謝府養的一條狗,吃用著謝府的,誰給你的膽子拿喬!”
“晉大奶奶!我可是太子親口恭賀過的世子夫人!怎么大奶奶在質疑太子嗎?”
“你!”宋金蘭被逼得啞口無言,叉腰指著姜云嬋的鼻尖,“就算你是二奶奶,在咱們世家府邸,大奶奶和二奶奶也還是有區別的!所謂長幼有序……”
“的確有區別!”姜云嬋打斷了宋金蘭,字字鏗鏘:“區別在于:我的男人是侯府世子,是這府上說一不二的男主人!”
院子里鬧得雞飛狗跳。
謝硯隔岸看了會兒,放下了窗戶,“由著她們去吧,你看著點兒,別真打起來就行。”
謝硯繼續把玩起手里得金墜子。
扶蒼瞧這局勢,分明就是要打起來了!
這女主子們打架,他怎么拉?
“世子,二奶奶體弱又勢單力薄,怕要受欺負的。”
謝硯不以為然搖了搖頭,“她既清楚誰是她的男人,自然也清楚要向誰求助。”
鬧一鬧也好。
鬧起來,她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她,想拆穿她的假面。
知道怕了,她才會乖……
“賤人!”
宋金蘭這邊被姜云嬋戳到了痛處,一時舌頭打結,擼起袖子就要撕扯姜云嬋。
姜云嬋本想著鬧起來,可以幫夏竹脫身,也可以引來閑云院的人幫襯。
可卻遲遲不見扶蒼等人的身影。
宋金蘭一手薅上來,險些扯掉了姜云嬋的面紗,她心慌了,捂住面紗,從人群中鉆出來往竹林里跑。
于書房窗前上,她瞧見一輪廓分明的側影。
“世子!”姜云嬋如絕處逢生,推門闖了進去。
謝硯也剛好起身開門,姜云嬋堪堪一頭撞在了他懷里,往后一個趔趄。
謝硯忙伸手護住她的腰,將瘦弱的人兒往懷里帶了帶。
姜云嬋余驚未定,根本沒察覺兩人姿勢曖昧,一心只盯著浩浩蕩蕩趕來的宋金蘭一行人。
他們今日必要拆穿姜云嬋。
以宋金蘭招搖的性格,到時候非得鬧得人盡皆知,姜云嬋如何還活得了?
她緊張地眉頭緊擰,下意識攥住了謝硯的衣領,“世子,晉大奶奶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了!”
謝硯沉靜的目光落在胸口的小拳頭上,大掌輕覆,溫聲道:“不怕。”
與此同時,宋金蘭大步流星趕了上來,叉著腰斥道:“大伙兒都過來瞧瞧,咱們家的二奶奶到底是何方神圣?連個正臉也不敢露?”
“好你個老二,連圣上都敢騙,明兒個就叫你們這對狗男女身首異處!”
宋金蘭的吵吵嚷嚷不僅引來了閑云院諸人,侯府各處的小廝丫鬟,連看守侯府的錦衣衛也聞訊而來。
無數道目光和窸窸窣窣的議論聲落在姜云嬋身上,她后背發涼,神思一片混沌。
腦海里不停浮現出那個被板車拉走的女尸。
下一個被打死、被拉走的是不是就是她?
姜云嬋渾身冷汗涔涔,滲透了短衫。
謝硯貼在她腰際的掌心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膚的戰栗,垂下眼眸,正見懷里的姑娘瑟縮成一團,鬢邊香汗淋漓,暈花了胭脂。
還真是不經嚇啊……
謝硯嘴角溢出一絲玩味的笑,這才姍姍開口,“大嫂子不是得了瘋病嗎?怎不好生在回晚香堂養著?”
“放你娘的屁!我何時得了瘋病了……”
“奴婢一時沒照看住,世子見諒!”
宋金蘭還沒說完,她身邊的小丫鬟趕緊走了出來,跪在謝硯腳下:“奴婢原想著大奶奶瘋言瘋語,出來透透氣也許能好,沒想到鬧到閑云院來了,奴婢攔不住。”
“吃里扒外的東西!我何時瘋言瘋語了?”宋金蘭猛地一巴掌打在丫鬟臉上。
那丫鬟跌倒在地,捂著流血的嘴角哽咽:“大奶奶前兩日還說自己有身孕來著,府醫和太醫都診斷過,您肚子里什么都沒有,您是癔癥犯了呀!”
“什么癔癥,我本就懷了身孕,是大夫無德診不出來!”宋金蘭想到此事,眼球布滿血絲,越發癲狂。
前兩日,宋金蘭月信不至,胃口不佳,便覺自己懷了身孕,于是接連找了幾個大夫診治,答案都是她肚子里什么都沒有。
可她偏偏犯軸,非說肚子里有貨,瘋瘋癲癲到處宣揚自己懷了侯府長孫,像極了癔癥。
眾人瞧她此時張牙舞爪的樣子,怎么看都是犯病了。
瘋子說話傻子才聽!
眾人興致缺缺,散開了,沒人再聽宋金蘭說什么。
不管是她懷孕的事,還是姜云嬋的事,宋金蘭都有口難言,指著謝硯:“老二,是不是你搞的鬼?我沒有癔癥,沒有!”
“嫂子沒癔癥,嫂子只是累了,回去休息吧。”謝硯仍是一派溫和,對她頷首以禮。
宋金蘭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一口氣出不來:“老二,你別不會以為自己名利雙得,抱得美人歸吧?你也不過是上趕著戴綠帽子!你懷里的女人心里可沒你,你知不知道她剛剛還偷偷送……”
“啊呀!”姜云嬋趕緊一個踉蹌,扶住了謝硯的手臂。
“怎么了?”謝硯注意力落回姜云嬋身上。
“沒、沒什么!”姜云嬋揉了揉鬢角,“想是方才在太陽下站久了,又鬧得一場,有點頭暈。”
“那回屋里歇著吧。”謝硯蹲身將她打橫抱起,徑直往寢房去了。
姜云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越過謝硯肩頭給暗處的夏竹使了個眼色,示意夏竹趕緊把情信處理了。
那信上寫的都是她與淮郎的私房話,若被人捅出來,她如何做人?
姜云嬋暗自吐納,瞧著宋金蘭被小廝捂嘴帶走,才舒了口氣。
可她精神尚且恍惚,想到那封信,想到險些被撕開的面紗,想到錦衣衛手里的刀……
一切的一切,讓她猶如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神色木然。
她沒注意到,謝硯那雙沉甸甸的目光正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只是,男人鴉青色的長睫上下一顫之間,什么情緒都化為烏有了。
到了寢房,謝硯把她放在了羅漢榻上,搬了個腳凳與她面對面坐著,抬起她的下巴,“方才,有沒有被宋金蘭打傷?”
“沒!沒有!”姜云嬋撇頭,避開了他的手。
謝硯望著懸空的手,輕碾指尖余香,“皎皎要是繼續這樣,下次再被人拆穿,我未必救得了你。”
姜云嬋眼皮一跳,回過神來。
才發現他們身后跟著一群小廝婆子,正在外間候著,隔著珠簾往里探頭。
這些下人有些是真心擔心主子安危,但更多的是嗅到了情報的味道兒。
雖然宋金蘭的話被定論成了瘋話,可閑云院的探子們難免心生懷疑,此后必然更會盯緊姜云嬋的一舉一動。
所有人都知道樓蘭舞姬最嫵媚撩人,她總這樣冷臉拒絕謝硯的關懷,和自揭假面有什么區別?
姜云嬋不想再經歷一次生死一線了,輕咬著粉唇,糯聲道,“沒什么事,只是耳朵被硌了一下。”
謝硯瞧她臉上果真無礙,只因那珍珠耳環做工不佳,她撞進謝硯懷里的時候,被耳環的毛刺硌到了,落下了環痕。
她皮膚細嫩如初生嬰兒,生來就該戴貴重精細之物的,這樣粗糙的珍珠實在不該出現在她身上。
謝硯心知這東西從何而來,直接給她摘掉扔進了渣斗里,又令人將書房的錦盒拿了過來:“方才讓人在庫房尋了許多耳環,都是宮里賜下的,皎皎看看有喜歡的嗎?”
錦盒中翡翠、寶石、白玉耳環琳瑯滿目。
姜云嬋卻看也沒看一眼,只瞧著渣斗里躺著的珍珠耳環,露出疼惜之色:“我自己有許多耳環,不敢讓世子破費。”
“罷了,既然皎皎不需要我,我先去看看大嫂子好些了沒。”謝硯恭謙地頷首示意,這就要起身。
“世子!”姜云嬋一個激靈抓住了謝硯的衣袖。
宋金蘭嘴里定沒好話,無論如何得給夏竹留足時間處理完那封信才妥當。
她得想法子拖住謝硯。
她慌亂的目光在錦盒掃了一眼,目光定格在赤金耳墜上。
那耳墜極簡潔,只一根一指長的金色流蘇,下面墜著個鏤空的圓珠,不過小指甲蓋大小,但桃花鏤空圖案卻栩栩如生。
“就這個!我喜歡這個。”姜云嬋主動伸手取過來,慌亂戴在了耳朵上。
她于數十對耳環中,一眼挑中的正是謝硯親手所造的耳環。
金色流蘇的耳環戴在粉色的耳垂上,輕盈又小巧。
比珍珠耳環多了幾分華貴,但又不失素凈,與她白皙的皮膚相得益彰。
耳垂的長度也好,堪堪垂落肩頭。
只是……
姜云嬋伸手摸了摸那墜子,“為何會響?”
那鏤空墜子分明是個鈴鐺,一動一響,哪有這樣的耳環?
姜云嬋覺得不妥,正要取下來。
“不要取,好看的。”謝硯拉住她的手放在手心,目光一瞬不瞬盯著她的耳朵,“皎皎要是覺得不妥,以后只是戴給我一人看的就是了。”
姜云嬋訝然,張了張嘴。
謝硯卻突然俯身輕啄了下她的耳垂,姜云嬋要說的話突然變作一聲輕且淺的呻吟。
姜云嬋一個激靈,趕緊撇過頭,抵住了謝硯的肩,“世子,不要!”
“為何不要?”謝硯大掌扶住了她的后腦勺,迫她與他對視,鼻尖親昵地蹭著她的鼻尖,如同一對愛侶溫存:“我寵愛的女子受了委屈,我安慰一下有何不妥?皎皎受了委屈,找自己的男人安慰一下,又有什么不妥嗎?”
姜云嬋聽到刺耳的四個字,便知道謝硯約莫聽到她與宋金蘭對峙的話了。
她窘迫地紅了臉,“當、當時只是權宜之計,才那樣說。”
“我知道是權宜之計啊。”謝硯見她推拒不已,索性把她抱坐在了腿上,薄唇貼著她的臉頰低語:“我們現在不也是在演權宜之計嗎?”
第29章 在他懷里,險些叫錯了名……
謝硯身上的檀香味頃刻包裹了姜云嬋,她坐在他腿上,清晰地感受著他堅實的腿部肌肉。
那樣蓬勃的力量,與他平日展現出的溫文君子模樣截然不同,強勢而充斥著男子氣息。
姜云嬋嚇得趕緊要起身。
謝硯扶住了她的細腰,“皎皎不是說過:既然是演,就該放到人前演,怎的皎皎又不配合了?”
“我……”
這話的確是姜云嬋在沈傾墳冢前,搪塞謝硯時說的。
她余光瞟了眼外面張望的人,一時無話,輕咬著唇瓣,垂下了腦袋。
修長濃密的睫羽如蝶翼輕顫,謝硯還未做什么她臉上的紅霞已經漫到了耳根處。
雙手相互絞著,卻又不敢肆意亂動,乖巧地放在腿上。
果然,貓兒需得嚇一嚇才乖。
謝硯滿意地勾了勾唇,隔著面紗輕吻了下她的唇角,“乖,不怕。”
他聲音沉而磁,柔而穩,不知是演給外面的人看的,還是哄姜云嬋的。
姜云嬋沒有心思追究這些,謝硯的吻已從她的臉頰一路到了耳廓。
時斷時續,時輕時重。
他的薄唇每次觸碰到她的肌膚,耳邊的金鈴兒清靈靈作響。
姜云嬋覺得癢縮了縮脖子,謝硯的舌尖順勢勾住了流蘇,將鈴鐺連同她的右耳垂一并含進了口中。
圓潤堅硬的鈴鐺和柔軟的舌面輪番摩挲著姜云嬋的耳廓,輕揉慢捻。
曖昧的水澤聲伴著鈴聲一道傳進姜云嬋的耳朵里,那樣清晰,在被他唇舌包裹的空間內無限放大。
緊接著他的舌掃進她的耳窩,那道鈴聲隨著他舌尖的動作在耳道里進進出出。
奇怪的頻率叫姜云嬋毛孔大開,呼吸急促,撇頭要避。
謝硯卻扶住了她的臉頰,生了薄繭的手指在她另一只耳朵上輕輕摩挲著,觸感溫涼。
耳邊一冷一熱,一軟一硬,讓姜云嬋的感官無限放大。
她的手腳開始發軟,雙腿不自覺緊繃并攏。
怎么會這樣?
從前顧淮舟也吻過她眉心,她會心跳加速,可從未有過這種血液澎湃,亟待釋放的感覺。
這種未知的感受讓她恐懼。
“世、世子……”姜云嬋發軟的手抵住了謝硯的胸口,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僅僅兩個字,尾音旖旎,如泣如訴。
謝硯掃了眼懷里的人兒,仿佛力氣被抽干了似的,那樣的軟,像春水一般。
她小鳥依人的模樣取悅了謝硯,鼻尖輕蹭著她的鬢發,故意逗她:“皎皎是不是很喜歡被吻耳朵?”
“不!不喜歡!”姜云嬋連連搖頭,眼尾攀上了淡淡的粉色,似要哭了。
“皎皎既然不喜歡,我們換種方式。”謝硯不拆穿她,拉過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而后俯身吻住了她眼尾的水澤。
他悟性高,已不像初吻那般莽撞。
極有耐心,又極富技巧順著她眼角的淚痕一點點地吻,一點點舔舐,從臉頰到下巴,再到脖頸。
她肌膚比絲綢還潤,絲絲縷縷的女兒香鉆進謝硯鼻息,讓人愛不釋手。
謝硯的呼吸加重了幾分,越發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姜云嬋的肌膚上,手亦輕揉起她的腰肢,配合著吻的頻率力道漸次加重。
姜云嬋受不住,憑著本能揚起了脖頸。
釵環松散,目色迷離,連從檀口中吐出的氣息都是潮濕的。
而這一切都只屬于謝硯。
她似一張潔白的畫卷,生來就該被謝硯染上不同的色彩。
謝硯的眸色愈濃,輕啟薄唇,咬住了姜云嬋修長的頸。
他要再她的身體每一處都留下他的印跡。
他是她的!
刺痛感和溫熱感一同滲進姜云嬋血液里,激起心底一股從未有過的熱浪。
姜云嬋身體一陣痙攣,嬌音帶泣:“不要!淮……”
那一個字吐出口,謝硯的動作頓住了。
空氣也仿佛瞬間凝固了一般,靜得落針可聞,唯窗外風吹竹葉的沙沙聲,似毒蛇吐信。
姜云嬋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畢竟從未與旁的男子如此親密過,混沌之際,險些叫錯了名字。
她心里很害怕,如果,如果謝硯真的對她有心,會不會因為她無意的一句話,遷怒淮郎?
救不救淮郎的命,可都在謝硯一念之間。
姜云嬋咽了口氣,話鋒一轉:“淮……懷里太熱了。”
“世子都出汗了。”她抽出袖中帕子,大著膽子為謝硯拭汗。
經歷了方才吮吻,她的手比絲帕還柔還軟,一一拂過謝硯的鬢角,下巴,喉結。
似貓兒舔舐過他的敏感之地,酥酥麻麻的。
所以,她真的不知道他為何流汗嗎?
“是,我很熱。”謝硯喉頭滾了滾,并不吝于承認。
他抬手拭去姜云嬋鬢邊的細汗,“皎皎也出汗了。”
“皎皎,也很熱嗎?”他貼在她耳邊,低磁而蠱惑的聲線縈繞,仿佛一根繩繞著姜云嬋的脖頸,一圈一圈纏得她心跳加速,身體發燙。
“我、我不熱!”姜云嬋連忙從他身上跳下來,扶去鬢邊香汗,往外看了眼。
小廝婆子們瞧內室情意正濃,早就紛紛退出了房門。
“他們已經走了!”
這場戲也該演完了,姜云嬋深吸了口氣,整理好衣襟,“世子,我想起還有東西要從偏房搬來。”
偏房到底有多少東西,收拾了大半日還沒收拾完?
謝硯不動聲色,拉住她的手腕,“妹妹方才累著了,坐下歇息吧,讓扶蒼把東西收拾好,送過來就好。”
“我、我不累!”姜云嬋只想趕快逃離這充斥著他的氣息的空間。
可他們早說好了,要同室而居。
姜云嬋不敢想兩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得多尷尬,她扯了扯唇,“我需得晚些過來,地藏王菩薩誕辰將至,尚有許多經文未抄,我還要去趟慈心庵,世子不必等我。”
她匆匆屈膝行禮,疾步落荒而逃了。
回了偏房,姜云嬋默不作聲自行打了熱水,對著銅鏡一點點擦拭掉臉上的水澤。
許是麻木習慣了,比起上次,姜云嬋的動作從容了許多。
只是面色木然,呆呆看著鏡中陌生的自己,如同一個沒有情緒的玩偶。
不知過了多久,門吱呀呀打開。
夏竹貓著腰,悄聲走到姜云嬋身邊,“姑娘,我回來了。”
姜云嬋嬌軀一顫,忙抹去眼角的淚痕,扯了扯唇:“信呢?”
“我把信夾在經書里,已經悄悄送進杏花院了。”
夏竹自知是自己莽撞,險些被宋金蘭逮個正著,她心中有愧,握住姜云嬋的手道:“我爬在樹上親眼瞧見張陽把經書遞給顧郎君的,絕對沒有經過第四個人之手,姑娘安心!”
姜云嬋是一點也安不下心,對于今兒個的事心有余悸。
說來也怪她自己,心里頭想著顧淮舟,竟不知不覺在信中寫了兩人在禪房的舊事。
何苦來哉?
“以后斷不能再送信了。”姜云嬋反握了握夏竹的手,“你晚些再去趟杏花院,囑咐淮郎務必把信燒了,務必務必!”
“姑娘你也謹慎太過了!”夏竹瞧著姜云嬋惶惶不可終日,人都瘦了一圈,蹲在她身前安撫道:“再有十多日侯府就解封了,聽說顧郎君吃了藥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姑娘和郎君長長久久的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莫要太過傷懷啊!”
長長久久……
她和顧淮舟還能長長久久嗎?
聽到這個詞,姜云嬋不由眼眶一酸,撇過頭去。
夏竹一眼看到了她白皙脖頸上的淤青,原本無瑕的肌膚上竟落著一排淺淺的牙印。
“世子他……”夏竹忙擰干盆子里的濕毛巾,幫她擦拭。
可姑娘皮兒嫩,反復擦拭,脖頸上的淤青反而更明顯了。
夏竹心疼地吹了吹,不忍道:“世子他打姑娘了?”
“不!不是的……”
那比打更難以啟齒。
姜云嬋不想再回憶剛剛失控的畫面,索性起身抱起經書,“今晚我去慈心庵抄經,你不必跟著,若是世子來問,你就說……說近日侯府諸事不順,我去抄經祈福了。”
姜云嬋還是無法接受與謝硯同住一個屋檐下,能躲一晚上就躲一晚上吧。
只有十三天就解禁了,但愿一切風平浪靜……
夜已深,寂寂燭光在佛堂里亮了半宿。
謝硯的寢房中,同樣燈火長明。
書桌前,鎏金鶴形香爐散發著怡人的檀香味,青煙裊裊。
謝硯負手而立,一襲松垮的寢衣下隱露出堅實的胸膛,猶如駕云而來的謫仙。
他如玉般的長指提筆勾勒著畫卷,女子的容顏躍然紙上。
蓋因作畫之人凜然無塵,自他筆下畫出的女子也無欲無求、不染塵埃,似一副只可遠觀的觀音像。
“世子又在畫觀音呢?”
扶蒼進門時,正看到這一幕,不禁上前多看了一眼,又眼神一燙,趕緊退了半步。
那畫像遠看著圣潔,可近前細辨,才看清女子臉頰潮紅,水眸泠泠,耳朵上還戴著一對赤金耳墜,搖曳生輝。
縱然世子只畫到女子面容,可他畫功斐然,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女子脖頸之下的旖旎風光。
扶蒼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世子,晉大奶奶已經安頓好了,不會再讓她出來鬧事,只是……”
“大夫們求問世子,晉大奶奶肚子的孩子該怎么處置?”扶蒼越說聲音越小,余光偷瞄著上首。
謝硯未抬眼,筆鋒曖昧,面上卻仍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侯府長孫只能出自一個人的肚子里。”
“屬下明白了!”
謝硯非長非嫡,坐上世子之位后,沒少別人詬病。
身世是長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因此,侯府嫡長孫的位置只能由謝硯的子嗣來坐,謝晉的種沒這個資格。
那么,宋金蘭就不可能,也絕不能先于姜云嬋懷孕。
扶蒼心知主子的想法,這就躬身退下去辦事了。
“等等!”
門打開的瞬間,謝硯心里突然生出了個更妙的想法。
“先不急著處置那孽種,你把大奶奶的脈案送來。”謝硯擱筆,嘴角勾起一抹涼笑,“我那好大哥還不知道這天大的喜訊呢!孩子怎么能這么快沒了?”
清越的聲音自上首落下來,猶如梵音。
可細細一聽,又叫人毛骨悚然。
扶蒼脊背一僵,趕緊將脈案呈上,“需要屬下把脈案送進大理寺牢獄中嗎?”
“不必!”
陸池正在安排謝硯與謝晉見面的事,想來五日之內可成。
這種喜事,謝硯當然要親口告知他的好大哥啊。
他松了松手腕,這就要移步去書房給陸池傳信。
走過為姜云嬋準備的妝臺時,謝硯余光無意瞟了眼銅鏡。
忽而,腳步一頓,食指撫向喉結。
凸起處不知何時染著一抹艷麗的唇脂,似還殘存著女兒香,絲絲縷縷鉆入了他的鼻息。
想來是姜云嬋為他拭汗的帕子上沾染了唇脂,又不小心蹭到了他喉頭。
謝硯站定在鏡子前,蹙眉默了許久。
扶蒼還沒見過主子如此正兒八經照鏡子,關切道:“世子怎么了?”
“沒事,不小心被只嬌貓兒耍了。”謝硯指腹碾磨著唇脂。
這貓兒倒是聰明,在他身上蹭一蹭,三言兩語轉移他注意力,險些讓他忘了她叫錯名字這件事。
“這貓兒平日看著溫順,小心眼子倒不少。”
“是呢!貓兒靈巧,難免撓人的。”扶蒼是個愛貓的人,見世子并沒有責怪貓兒的意思,不免也起了興致,附和道:“貓兒認主的,想是與世子還不熟,才撓了世子。若是熟了,小東西最是黏人不過的。”
“黏人?”
所以,她會黏著顧淮舟嗎?
謝硯腦海里再度浮現出姜云嬋口中那個黏軟的“淮”字。
在那樣意亂情迷的情況下,她為何會喚顧淮舟的名字?
會不會,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她和他也做過一樣的事?
她會坐在顧淮舟的腿上,一聲聲輕喚“淮郎”嗎?
會動情地揚起脖頸,任顧淮舟予取予求嗎?
謝硯指腹的力道重了幾分,唇脂被碾磨干,撲簌簌落在地上。
“顧淮舟如何了?”
話音驟冷,夜色也涼。
扶蒼一時沒辨清寒意來自何方,賠笑道:“顧郎君好多了,傍晚還托太醫傳話,說等好了定會親自拜謝世子賜藥,愿為世子肝腦涂地!”
“肝腦涂地?我這門生啊,還是這般知恩圖報。”
顧淮舟這般感激他,要報答他,謝硯不讓他報恩反倒顯得不近人情了。
“既然如此……”謝硯往慈心庵的方向望了眼。
都二更天了,姜云嬋還不知道回來,拜佛拜得真是誠心吶。
謝硯暗自唏噓:“地藏菩薩誕辰快到了,二奶奶要抄經,你去找淮舟借些朱墨。”
“朱墨?顧郎君身邊恐并沒有筆墨紙硯。”
“他有!去取!”謝硯輕掀長睫,悠悠出聲,“二奶奶抄一日的經,你就去他身上取一日的墨。”
也算,成全他們了……
一陣夜風從門縫吹進來,如軟刀子刮著人的皮肉,讓人不寒而栗。
扶蒼冷得一個寒顫,拱手應“喏!”
“記得,也查查二奶奶是不是讓夏竹傳了什么東西進杏花院。”
他的好妹妹,何時也學會暗度陳倉了?
定是被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蛆蟲帶壞了。
蛆蟲,就該在黑暗中流盡最后一滴血,悄無聲息地死去。
謝硯手指漫不經心劃過銅鏡,嘴角挽笑。
一道猩紅的唇脂印劃開鏡中他的容顏,猶如血痕蜿蜒,惡鬼浮生……
是夜,翠竹林里的風格外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滄海碧濤,連綿數里,波云詭譎。
竹林深處,似有慘叫聲傳來,可仔細一聽,卻只是風吹竹葉沙沙作響。
姜云嬋索性緊閉佛堂的門,將風雨隔絕在門外,一心只抄經書。
過了三日,晨光微熹。
姜云嬋的眼皮終于支撐不住,往前一栽,險些磕在桌角上。
一只大掌兜住了她的額頭,替她受了桌角的鈍擊:“妹妹既困了,怎么不回去睡?”
低磁的聲音落在姜云嬋頭頂上。
姜云嬋一個激靈抬起頭來,正撞進謝硯深邃的眼中。
姜云嬋手忙腳亂起身,屈膝行了個禮,“實在是經書未抄完,不敢歇息,不敢對佛祖不敬。”
“妹妹當真誠心,我當代侯府感謝妹妹。”謝硯頷首以禮,從帶來的食盒里取出幾個瓷盤,一一擺在案幾上,“我給妹妹帶了早膳。”
“我不餓。”姜云嬋習慣性拒絕他的一切。
“吃些吧,經書非一時半刻能抄完。”謝硯神色溫潤如故,又從食盒底層取了朱墨、畫卷,擺放在姜云嬋對面的香案上。
姜云嬋訝異不已,瞧著他的一舉一動。
謝硯不緊不慢地用鎮紙將畫卷鋪平,“妹妹為侯府抄經,我豈有旁觀之理?”
“妹妹抄經,我畫佛。”謝硯歪著頭,對姜云嬋溫然一笑。
兩人在一臂之隔的距離面對面,那笑意如南風過境,徐徐暖暖的。
姜云嬋眸光晃了晃,避開了他的眼神。
她并不想與謝硯同處一室,可謝硯要在佛堂畫佛像是他的自由,姜云嬋有什么理由推拒?
好在,兩個人在佛堂獨處總比寢房安全得多。
謝硯從小就信佛,他總不至于在佛祖面前,做什么過分的事。
姜云嬋放下心來,匆匆吃了幾口素包,便繼續提筆抄經。
此時,才發現磨條用盡了。
謝硯隨手將自己的硯臺放在了姜云嬋桌上,“我與妹妹共用。”
姜云嬋遲疑了片刻,謝硯又道:“說來不怕妹妹笑話,侯府的磨條都耗完了,現下采購不易,妹妹應該不會因為一方硯臺也要避嫌吧。”
“不會!”
這話倒說的姜云嬋十分窘迫,趕緊提筆蘸了墨汁,卻又手腕一頓,“世子怎么用起朱墨來了?”
謝硯提筆勾勒的動作微頓,掀眸凝望著姜云嬋,“我有一夙愿遲遲未達成,問過凈真師太,用朱墨抄經畫佛,朱墨何時耗盡,夙愿何時達成。”
姜云嬋從未聽過這樣的佛法,不過不管是佛法還是謝硯的夙愿她都沒有太大興趣。
于是,嫣然一笑,客氣道:“世子誠心,必然很快就能夙愿成真。”
“有妹妹協助,自然很快、很快……”謝硯嘴角微揚,笑意莫測。
兩人再無話了,相對而坐,各自抄著經畫著佛。
只是姜云嬋抄經時,總感覺一束目光時不時望向她。
她偷偷抬頭環顧四周,佛堂別無他人,只有謝硯專注地畫著觀音,心無旁騖。
他筆下生花,一副觀音像圣潔得讓人多看一眼都覺玷污。
如此反襯得姜云嬋自己雜念過深,于是默默將一本經書豎起來,格擋在了兩人之間。
等謝硯再抬頭時,他的視線被《班若波羅多心經》七個字牢牢阻隔,再看不到其后那張玉軟花柔的臉。
謝硯眼底泛起絲絲笑意。
他恍然想起十年前,他們同在慈心庵,坐在同樣的佛堂,同樣的位置,做著同樣的事。
姜云嬋靜心抄經,謝硯就坐在她對面畫畫。
每次,他都拿著自己嘔心瀝血之作給姜云嬋看,滿懷期待問她:“妹妹,你看我畫的像不像你?”
終于有一次,姜云嬋看著紙上畫的妖魔鬼怪,實在忍無可忍,憤憤將他的畫捏紙團丟到墻角,“我哪有那么丑?”
他畫的就是四不像,是山海經里的野獸!
她是什么供人消遣的玩意兒么?讓人這么磋磨?
“以后都不準再畫我!”姜云嬋將心經隔在兩人中間,鼓著腮幫子生了好一會兒氣。
佛堂靜得只聽得她的喘息。
等她緩過勁來,歪著頭越過經書看去。
謝硯正蹲在墻角,一點點展平畫卷,甕聲問:“真的很丑嗎?對不起!”
姜云嬋望著他悵然的背影,那般消瘦,比姑娘還弱。
她恍然想起,謝硯說過他三歲就被送進慈心庵了。
他約摸沒有上過學堂,連拿毛筆的姿勢都是錯的,莫說作畫了。
他不是故意調侃姜云嬋的,他所話的已是他盡力為之了。
姜云嬋心生愧疚,將他拉回了桌前,“好啦,你握筆的姿勢不對,我教你。”
她把著他的手,教他執筆懸腕,一筆一劃從頭教起。
從未有人如此耐心待謝硯。
謝硯側頭看著少女臉上的淚痕,心頭一暖,“若我學好了,還可以再畫妹妹?”
“全神貫注看著你的筆尖!”她像個頗為嚴厲的夫子,但抵不住少年灼灼目光一直盯著她。
她歪著頭,柳眉微挑,“等你什么時候畫的比宋韻好,就可以咯。”
宋韻是府上的畫師,每年都會給府上的少爺姑娘畫像。
那功底少說也有十年了。
姜云嬋故意逗謝硯的。
可后來的日子里,姜云嬋總能在泥地上或是墻角發現謝硯畫的畫。
春夏秋冬,從未間斷。
又一年,姜云嬋意外在自己抄的經文后面看到一副姑娘的畫像。
姑娘笑如夏花,栩栩如生。
這畫技早就超過了宋韻不知多少倍,比宮廷畫師也不遑多讓。
謝硯進步之神速,讓姜云嬋為之訝異。
赤誠的少年托腮坐在她身邊,眨巴著眼睛,“妹妹看,我畫的可好?現在我可以畫你了嘛?”
姜云嬋承認他真的很有天賦,佩服地點了點頭。
少年眼中燦若星辰,“那以后妹妹的畫像都由我來畫吧?”
“我可沒銀子付給你。”
“我不看銀子!但是妹妹以后再不能讓別人畫你了,知道嗎?”
姜云嬋不置可否地皺了皺鼻子,“一幅畫而已,你哪來這么多要求?”
少年憨笑著撓了撓頭。
姜云嬋不知道,只有在作畫的時候,小小的謝硯才敢正大光明一直盯著她看。
看她的每一處細節,她的眉,她的眼,還有唇,還有更多更多……
她所有的美都只能出自他眼底筆下,又怎能為外人道?
謝硯將橫梗在兩人之間的經書拿開。
彼時,姜云嬋實在太困了,已經趴在經卷上睡著了。
謝硯筆鋒一轉,觀音畫像化為烏有,潔白的畫卷里,少女橫躺在散亂的經卷上,不著寸縷,只用經卷遮住春光。
長發鋪散,眼中春潮涌動。
謝硯喉頭滾了滾,伸手抬起姜云嬋的下巴,“妹妹看,我的畫可好?”
他低磁的聲音噴灑在姜云嬋額頭上,好可惜,睡夢中姜云嬋看不到這旖旎之景。
不過沒關系,等朱墨流盡,他們有的是時間慢慢欣賞。
他要讓妹妹親自感受顧淮舟的命從她指縫筆下流走。
等她親手送走了顧淮舟,她的心自然也就回來了……
謝硯眼中暗涌流動,似笑非笑。
姜云嬋很累,睡了一天一夜,又做了個很長的噩夢。
她夢見她將刀捅進了顧淮舟的小腹,顧淮舟流了好多血,奄奄一息倒在血泊里。
姜云嬋想抽出刀,可一股強勢的力量從身后束縛著她,推著她的手不斷深入。
她眼睜睜看著顧淮舟的雙眼從深情到絕望,到再也沒了光。
她殺了顧淮舟……
“沒有!我沒有!”姜云嬋不停搖頭,猛地睜開眼。
噩夢醒了,佛堂里空無一人,她孤零零蹲坐在蒲團上驚魂不定。
此時,佛堂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誰?”姜云嬋警覺地環望四周,“世子嗎?”
外面無人回答,敲門聲也戛然而止。
只一陣幽涼的風吹開了窗戶,卷起香案上的經卷。
數百張手抄經文被風卷起,在幽暗的佛堂中飄搖,滿目赤紅。
有些經卷未干,朱墨蜿蜒而流,白色宣紙上狼藉一片,好像夢中淮郎流的血。
姜云嬋驚懼不已,邁著碎步,悄然打開門探頭一看,外面空無一人。
可地上有幾個慌亂的泥巴腳印。
姜云嬋心生疑云,沿著腳印走,一路到了翠竹林里。
此時,天剛泛起魚肚白。
林中晨霧繚繞,昏黃的燈籠只能照到五步之內的景物,翠竹搖曳跟鬼影似的。
姜云嬋的心跳越來越慌,心生怯意,忽而林中一清瘦的男子身影閃過。
那人一襲白衣血跡斑斑,捂著胸口,踉踉蹌蹌奔向她。
霧色太濃,姜云嬋看不清那人面容,下意識迎了上去。
可走到近跟前,卻又瞧不見人影,只瞧見地上拖拽的痕跡。
那男人是誰?
為何要找她?
姜云嬋茫然四顧,目光偶然落在了腳下的泥潭里。
泥水中有一條染了血的如意穗子。
血絲在水中暈開,赤紅而猙獰。
那穗子看著竟十分眼熟,姜云嬋蹲身去撿。
倏地,潭中倒映出一張含笑的臉。
“妹妹在做什么?”低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姜云嬋一個激靈,趕緊收回手,倉皇起身,正撞在一個堅實的胸口。
“世、世子!”姜云嬋嚇得魂魄出竅,險些摔倒。
謝硯趕緊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妹妹小心!”
他指尖染了霧氣,寒涼的氣息滲透短衫,浸染了姜云嬋的肌膚。
第30章 謝硯看到了她與淮郎的情……
她纖腰微顫,暗自吐納定了定神,“我、我醒來沒瞧見世子,所以出來看看。”
“哦,閑云院遭了賊,所以出來看看情況。”
“遭賊?”
姜云嬋訝然抬頭望謝硯。
公子長身玉立,如林中的竹不卑不亢。
姜云嬋這才魂魄歸位,含糊扯了扯唇,“沒丟什么吧?”
“險些丟了十分要緊的東西。不過幸好,我發現的不算太遲,都追回來了,賊人也伏法了。”
謝硯沉穩應答著,又忽而寵溺一笑,揉了揉姜云嬋的發絲,“妹妹在擔心我?”
“不、不是的!”她耳根紅透,撤了半步,“是因為墨沒了,我只是來請世子再賜一些墨。”
“墨很多,妹妹同我一起回閑云院取。”謝硯放在她腰間的手反而攬得更緊了。
姜云嬋想要掙扎,他更曖昧地輕揉了下她纖腰,“妹妹好幾日不回,旁人豈不猜測二奶奶去哪了?”
姜云嬋已經抄經三日了,也確實該回閑云院露個臉。
既然要回去,那就是以二奶奶的身份。
她沒道理抗拒謝硯摟著她,只好垂著頭隨他一起離開了。
謝硯生得高大,一只手臂就能把小人兒藏在懷里,如同一對愛侶柔情相依。
踏出翠竹林時,謝硯回眸,望了眼竹林深處。
那里藏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他震驚、憤怒、想掙脫、想吶喊,可嘴被扶蒼死死捂住。
天地一片祥和。
姜云嬋驚魂未定,回了閑云院,先去冨室沐浴。
等四下無人,她攤開僵硬的掌心,手中還一直攥著染血的如意穗子。
“這是顧郎君之物嗎?”夏竹正伺候姜云嬋沐浴,一眼瞧見穗子的顏色,正與顧淮舟宮絳上的穗子形制一模一樣。
姜云嬋眼眶一酸。
方才她就預感在翠竹林里逃竄的人是淮郎,蓋因謝硯突然出現,她不好多追究,一直強忍著情緒。
此時沒人盯著她,她的眼淚瞬間決堤,顫顫捧著穗子,“夏竹,你不是說淮郎身子好多了嗎?你不是常去看淮郎嗎?”
“奴婢真的每日都會去看顧郎君,張陽也說過,顧郎君脈象很平穩的!”
“那你有沒有真真切切看到淮郎的臉?有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奴婢……”
夏竹被姜云嬋接二連三的問題問住了。
杏花院的看守很加嚴密,夏竹只能爬在樹上遠遠看一眼,確實不能像近前一樣瞧得真切。
可這樣一來,顧淮舟的氣色怎么樣,身子骨到底是不是真的好了,根本無從知曉。
至于那個張陽他無權無勢,如果謝硯要求他隱瞞淮郎的狀況,他又敢說一個不字嗎?
姜云嬋心涼了半截,身子往浴桶里沉了沉。
可熱水也暖不透她的身子,她滿腦子都是翠竹林里血淋淋的公子。
淮郎為何滿身是血來找她?
謝硯又到底要做什么?
姜云嬋如今再回想謝硯那張若無其事的臉,只覺頭皮發麻。
一個人到底有多冷血,才能面無表情行殘酷之事?
姜云嬋擺了擺頭,將那張含笑的臉從腦海中淡去,“晚些,你陪我再去趟翠竹林……”
彼時,烏云蔽日,竹林中風聲蕭蕭。
密林深處的竹軒外,扶蒼伏跪在謝硯腳邊,“屬下失職!沒想到顧淮舟受不得疼,竟然半夜翻墻逃跑了,請主子責罰!”
自從滴血取墨以來,顧淮舟的手、唇被生生揭了皮,流了不少血。
他本還有病在身,早就奄奄一息了,杏花院看守的人才會大意。
沒人想到一個將死之人能翻過杏花院的高墻,從墻上摔下去,摔斷了腿骨,還拼了命地逃跑。
這一路鮮血淋漓,這書生求生的意志力倒很強。
“他可不是求生。”謝硯不以為然松了松手腕。
顧淮舟要逃走,直接從后門翻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冒死往內院來,分明是來給皎皎報信的。
他對皎皎倒還真有幾分真情實意呢。
百無一用的書生情意……
謝硯眼中浮現一抹戲謔的笑,“讓杏花院諸人謹言慎行,莫要什么話都往外傳。”
“守杏花院的錦衣衛和太醫都是咱們的人,他們知道該怎么做!只是有一件事,屬下無能……”
扶蒼默了須臾,躬身抱拳,“張陽這個小太醫不懂事,的確替二奶奶傳了東西給顧淮舟,但屬下翻遍杏花院也找不到可疑之物。”
“這世上哪有不留痕跡的東西?”謝硯拍了拍扶蒼的肩膀,“你查不出來,是因為你不夠狠。”
他的力道極輕,可扶蒼卻覺重如千鈞,肩膀一歪,險些摔倒。
同時,暗室內傳來潑水的聲音。
一盆滾燙的水當頭潑在顧淮舟身上,濃重血腥味伴著濕氣溢滿整個房間。
昏迷中的顧淮舟驚醒,斷斷續續地罵:“謝、謝硯,我沒想到你這樣的無恥之徒,你放了嬋兒,放了她……”
“自己都看顧不好,拿什么護她?”
謝硯輕推門扉,門吱吱呀呀打開。
一道天光投射進幽暗的空間里,剛好照在顧淮舟身上。
他被鐵鏈吊著手腕,白衣被血水染透,凌亂的頭發耷拉在眼前,再不見從前清秀書生的模樣,便連眼神也不似從前清亮,多了幾分兇煞之氣。
東京城這個大染缸啊,還真是誰都逃不過。
謝硯突然想起初見顧淮舟時,顧淮舟像一條狗,在暗巷中被國子監的學生們摁在地上打,只為了得到一塊肉餅。
就這樣窮酸的模樣,他還敢跪在謝硯腳下說謝硯是他的榜樣,說要做謝硯的門生。
謝硯一時心善,將他帶回了侯府。
沒想到他旁的沒學會,竟學會了偷雞摸狗。
所以說啊,心善百無一用,只會引狼入室。
謝硯暗自唏噓,“說吧,二奶奶送了你什么?”
顧淮舟聽到這個稱呼,瞳孔驟然放大,呲著牙道:“什么二奶奶?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對她做了什么?”
“我跟她有婚約在身,你如此還算得君子,能為人師表嗎?”
顧淮舟的指責猶如風暴,襲向謝硯。
可謝硯逆光站著,嘴角仍掛著慣有的笑意,恭謙溫煦,翩翩君子,根本不為所動。
顧淮舟盯著眼前如笑面佛一般的人,才突然明白佛身兩面,善惡相間。
謝硯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這樣的人怎么會在意君子德行?
顧淮舟陷入了深深的懷疑中,細想過往,幡然醒悟:“什么黑死病,什么綠松石治病也是你伙同太醫編纂出來的,對不對?”
顧淮舟清楚自己的身體,他只是受刑傷了根基,調養些時日已經好很多了。
但太醫非診斷他得疫病,要他服用什么綠松石。
寶石進肺腑,砂礫磋磨血肉,痛楚堪比受刑!
而這樣痛楚的刑罰,卻是嬋兒用自己換來的。
他聽張陽說過,嬋兒為了給他拿綠松石治病,被迫留在謝硯身邊。
方才在竹林里,顧淮舟也看到了,謝硯的手搭在姜云嬋腰間時,她腰肢戰栗。
她很害怕,很抗拒。
“嬋兒她只想隨心活著,為何要逼她?”顧淮舟猛地撲向謝硯。
鐵鏈哐啷作響,而他根本近不得謝硯的身。
他很無力,他能想象到嬋兒更加無力。
她明明那么厭惡謝府,卻還要在謝硯身邊強顏歡笑。
是他害了嬋兒……
顧淮舟眼眶發酸,“還有十日就解封了!謝硯,我們出事,你要如何與圣上交代?”
謝硯撞擊聲擾得頭疼,踱步走近顧淮舟,不疾不徐道:“我有沒有教過你,為官最重要的是切忌怒形于色,還有……”
“自不量力!”
話音驟冷。
顧淮舟還未來得及反駁,腹間一陣劇痛。
他遲遲望去,一只檀木發簪刺進了他的皮肉,血順著簪子滴滴落下,落在腳邊的硯臺里。
而那檀木簪正是姜云嬋為顧淮舟祈福所戴的。
謝硯徐徐翻轉手腕,皮肉絞動,他冷眼看著顧淮舟腹間殷紅蔓延開來,“你要是疼她,就給她多制些墨。”
螻蟻之命,當真別無他用。
謝硯不懂他的好妹妹為何會為這樣一個廢物流盡了淚,“說吧,二奶奶送你經書做什么?”
“沒!沒有!”顧淮舟面色一僵,本就沒有血色的臉,猶如死尸。
扶蒼倒真瞧見杏花院的火爐里有些書籍殘骸,但當時他并未放在心上,“世子怎么知道他房里有經書?那些經書有問題?”
“猜的。”謝硯輕輕吐出兩個字。
從前,他常瞧見姜云嬋抱著一本《班若波羅多心經》去慈心庵。
他只當她喜歡抄經念佛,如今想來這本書只怕就是姜云嬋和顧淮舟傳遞情誼的媒介。
方才顧淮舟極力否認的表情,反而更佐證了謝硯的猜測。
“你想辦法去顧府,把顧府里全部的心經都搬過來。”謝硯一邊示意扶蒼,一邊漫不經心擦拭著指縫的血。
顧淮舟聽到這話,渾身涼透了。
杏花院的情信雖然燒了,可他府上確實收藏著許多兩人往日的信件。
其上字字句句的情意,若是謝硯看了去,會不會對嬋兒……
“老師!”顧淮舟換了稱呼,無奈地微閉雙眼,“嬋兒她只是想自由,她什么都沒做錯!都是我引誘嬋兒在先!你別傷她,求你罰我,罰我……”
謝硯不屑掃了顧淮舟一眼,只字未語,轉身離開了。
妹妹心氣高,怎么可能去主動引誘一個傻書生呢?
謝硯從來都相信是顧淮舟動了妄念在先,妹妹只是受了蠱惑而已。
不過,顧淮舟這條賤命還不值得他親自動手。
他得留著他,還有大用處……
關上門,謝硯回眸望了眼暗室,“淮舟的病得太重,就住這里吧,我親自照料他的病。”
“喏!”扶蒼拱手應下,低垂的目光盯著謝硯衣擺的血跡,遲疑道:“挪動顧淮舟的話,二奶奶那邊會不會有所懷疑?”
“她若一定要捅開這層窗紙,我不介意。”
該給的體面,謝硯已經給了。
他想徐徐圖之,若她執意妄為,謝硯并不介意跟她一起瘋。
謝硯漫不經心撣去衣擺上的灰塵,離開了竹軒。
走出幾步,他又腳步一頓,目光掠過遠處搖晃不定的竹枝,朝扶蒼伸手,“把竹軒鑰匙給我。”
“鑰匙屬下保管就好,屬下定嚴加看守……”
“給我!”謝硯不置可否,又不容置喙。
扶蒼趕緊上前將鑰匙雙手呈給了謝硯,茫然撓了撓頭……
百步之外的翠竹深處,姜云嬋和夏竹同時捂住了嘴巴。
兩人聽不清謝硯他們說什么,可確定竹軒暗影浮動,定關著人。
這周圍都是護衛,兩人不敢多逗留,疾步離開了。
一直走到慈心庵的小溪邊,姜云嬋蹲下用冷水洗了把臉,身形仍戰戰兢兢。
夏竹過來,捂住姑娘冰冷的手,哈了口氣,“姑娘,姑娘別慌,還沒確定……”
“夏竹,你聽到慘叫聲了嗎?你看到謝硯腳底的血印了嗎?是淮郎的!是淮郎對不對!”姜云嬋反握住夏竹的手,太過恐懼了,說話都是氣音,生怕驚擾了什么。
夏竹想安慰,可很多事幾乎已經擺在眼前,再存不了僥幸之心了。
世子真的囚禁了顧淮舟,還對他用了重刑法。
如果世子真動強硬手段,讓顧淮舟因“病”死在侯府,也不是什么難事。
侯府看似鎖著謝硯,可在這四方天地內,他何嘗不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呢?
區區螻蟻,誰能逃得脫?
姜云嬋要如何蜉蝣撼大樹?
她指骨緊扣著夏竹的手,喘息連連,“宮里、宮里是否每日都有人來?”
顧淮舟畢竟是圣上看重的人,身染疫病,皇上不可能置之不管。
于是,每日都會派公公來侯府詢問境況。
雖然公公們并不進侯府的門,但會在府門外聽太醫稟報。
如果那個時候,姜云嬋能與公公對上話,他們就有救了。
這府中沒人可以信任,她必須向外求助!
姜云嬋還得帶著顧淮舟一起去見公公,省得又像上次一樣生了變故。
夏竹點頭:“每日酉時,公公準時抵達前門。”
“好!”姜云嬋沉了口氣。
這個時候不能亂,她得盡快把顧淮舟先帶出侯府。
那么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拿到竹軒的鑰匙了。
竹軒的鑰匙就放在謝硯腰間的香囊里,是她親眼所見。
姜云嬋沉吟了片刻,貼在夏竹耳邊道:“你回問竹軒,去八寶柜里取一包蒙汗藥。”
“姑娘要……”夏竹的話戛然而止。
從前,大爺三爺時常去問竹軒滋事。
姜云嬋怕遭了迫害,便重金求大夫配了個蒙汗藥的方子。
那藥喝下去能昏睡一個時辰,醒來后,也不會記得發生過什么事,中了藥的人只會以為自己睡著了。
若是世子昏睡過去,引開侯府人的注意力,也許他們就有機會逃脫。
夏竹連連點頭,這就去辦了。
姜云嬋則心不在焉去了廚房,等待機會。
她要藥的人不僅是世子,還要在看守們的飯菜里下藥。
這藥下下去,就算徹底與謝硯撕破臉皮了。
將來的路她還不知道怎么走,但總歸先脫離謝硯的控制,才有主動權。
姜云嬋咬了咬唇下定決心,瞧四下無人,將藥下進了親手煲的魚湯里。
“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響起凌厲的斥責聲。
姜云嬋一個激靈抬起頭,不知許婆子何時鬼使神差走到了窗邊,正垮著一張臉瞪她。
姜云嬋趕緊將油紙包塞進了衣袖里,“世子近日胃口不佳,我給他煲些湯。”
許婆子一聽這話,臉上才有了笑意,“算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自從姜云嬋躲去了慈心庵,許婆子早就想去提點提點她。
奈何世子也常在慈心庵陪著,許婆子沒法遞話。
今日,在廚房碰見姜云嬋,許婆子少不得走到灶臺前,耳提面命一番:“你別忘了,圣上讓你留在世子身邊,是讓你跟他睡的,可不是抄什么經念什么佛!”
許婆子啐了一口,也不跟她拐彎抹角:“趁著侯府封禁,你得趕緊懷上世子的種要緊!”
“什么?”姜云嬋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什么什么?”許婆子撩了撩手帕打散擋在她和姜云嬋之間的炊煙,壓低聲音道:“坊間為世子抱不平的聲音越來越多,長公主和幾位重臣都去找圣上求情了,只怕世子這次有驚無險,復職是早晚的事。”
侯府果然沒有那么容易一蹶不振。
這對姜云嬋來說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她訥訥定在原地,許婆子卻拉住她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她細嫩的皮肉:“從今晚開始,別去什么寺廟了。當年你在教坊不是練得一身功夫,上趕著要伺候世子嗎?如今機會來了,你在榻上好生表現,將來他復起后少不得記得你的好!”
姜云嬋默默抽開了手。
許婆子笑容一僵,“你少給我再耍花招!這長公主對世子虎視眈眈,你若不趁著現在懷上子嗣,穩住地位,將來長公主嫁入府中,你拿什么留在世子身邊?”
“再給你半個月時間,你若懷不上……”許婆子擰住她的耳朵,“外面的野男人多得是,一個一個地上,總有能讓你懷上的!”
他們并不在意舞姬懷的是誰的種,他們只需要舞姬懷上子嗣穩固地位,將來為他們所用。
姜云嬋腦袋一片空白,只得訥訥點頭,先敷衍下來。
這侯府簡直危機四伏,多留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險。
所謂不破不立,她不能再在這個漩渦里泥足深陷了!
姜云嬋暗下決心,端著魚湯去了世子寢房。
謝硯卻不在房中,說是在慈心庵的禪房里呆了一整天,誰都不見。
自從姜云嬋和顧淮舟那些香艷傳聞鬧得沸沸揚揚后,世子就關閉了那間禪房,再不曾去過了,今日怎么……
姜云嬋往山頂的慈心庵望了眼。
攢尖金頂之上,烏云似波濤翻涌而來,遮住了天光,徐徐蔓延至整個府邸。
黑云壓城,夏日的悶雷陣陣,儼然暴雨快要降臨了。
姜云嬋提著食盒,匆匆往慈心庵去。
林中翠竹隨風而動,婆娑的樹影投射在地面上。
縱橫交錯,猶如野獸的爪牙,隨時都要撲咬姜云嬋。
姜云嬋心跳莫名得快,加速走到了禪房,輕敲了敲門。
門卻未鎖,吱呀呀打開了一條縫。
謝硯坐在窗邊的羅漢榻上一頁一頁翻著經卷。
禪房里未點燈,樹影在他臉上搖曳,忽明忽暗,斑駁陸離。
他容色白皙,在日光下猶如玉面佛,可在黑暗中,卻過于幽冷,讓人望而生畏。
姜云嬋下意識撤了半步。
“妹妹既來了,怎不進來坐?”謝硯不疾不徐翻著什么經書,并未抬頭,語調一貫波瀾不驚。
姜云嬋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將食盒放在矮幾上,去摸屜子里的火折子,“天暗了,世子怎么不點燈?”
“有些書不適合光天化日的時候看。”謝硯撩起眼皮,古井無波的眸睇向姜云嬋,“正如有些事不適合光天化日做。”
一句話緊緊抓住了姜云嬋的心臟,她的心跳驟停了一拍。
畢竟這間禪房于她有不可為人道的秘密。
姜云嬋面色煞白,笑意凝在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