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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豌豆顛兒

    春時春味, 除了香椿、春筍與棉菜,還有一味萬萬少不得——前世沈渺便聽過一句話叫:“豌豆尖,云貴川的心尖尖。”

    川渝地區(qū)似乎十分偏愛豌豆尖。

    不過沈渺的四川好友一般管豌豆尖叫“豌豆顛”。作為一個地道的四川人, 她唯一愛吃的清湯鍋, 便是“豌豆顛火鍋”。即便不吃火鍋,只是拿豌豆顛往清水里一燙,只需抓少一點鹽和幾滴香油,就能把那種鮮嫩脆甜原汁原味地保留下來。

    吃一口鮮掉眉毛,說是連燙了豌豆顛的清水都好喝。

    沈渺喜歡的吃法卻是拿“豌豆顛”涮生滾牛肉鍋, 羊肉也行。嫩嫩的葉片掛上鍋子里豐富濃郁的動物油脂,和肉一起吃下去, 每一口都清香滑嫩,好似能把肉帶來的葷膩之氣全都降解了一般, 有了“豌豆顛”的加成,肉都能多吃兩盤。

    總之,似乎怎么吃都讓人舒服。

    吃豌豆尖有幾個絕佳的時候:早春播種的春豌豆,八月上旬播種九月吃的秋豌豆, 還有十月播種,十一月吃的冬豌豆。

    不過,因著當(dāng)下的種植技術(shù)所限, 秋冬豌豆尖兒在此時還較為嚴寒的汴京不大多見。

    宋人也吃豌豆尖,常見做法便是做湯、拌豆腐,甚至?xí)脕戆愣辜獍? 涮鍋子倒是少見。

    豌豆尖長得快, 一月左右,便能長到四到五寸。這時候頂端嫩芽鮮嫩、葉片翠綠,立刻便要將其采收, 否則再長大些便沒有資格做“豌豆顛”了。更別提開花之后,完全喪失了口感,老得塞牙,那時還是讓它留在土里繼續(xù)長豌豆吧。

    托那位好友的福,沈渺也成了一個識別合格“豌豆顛”的行家。

    寒風(fēng)呼呼地吹動著街上各色幡子,沈渺裹上厚實的棉褙子,戴上毛帽子,把手揣進袖子里,正和同樣這般打扮的謝祁,雙雙蹲在街邊賣菜的小攤前。

    兩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面前農(nóng)戶兜售的那幾大籃子青翠嫩綠、剛從地里掐下來不久的豌豆尖。

    前幾日難得的晴天一過,倒春寒便來了。

    一場春雨,一夜寒風(fēng),又把這汴京徹底凍成了個冰疙瘩。只好又把家里剛剛收起來的冬衣狼狽地翻出來重新穿上,沈渺昨夜里被這濕冷陰寒的天氣凍醒了好幾回,橫豎睡不著,干脆早起去逛早市。

    沒想到她剛起來,就瞧見院墻頂上探出個腦袋來,只聽那人說道:“沈娘子早。”

    沈渺仰頭一看,是謝祁,正扒她家墻頭呢。

    長得高就是方便,她家院墻高五尺七寸(1.8米),這人光腳站著都比墻還高出一小截。他要是再踮踮腳、使使勁兒,說不定都能直接翻進來了。

    “你也不怕扎了手。”沈渺趕忙過去開門,把他迎了進來,問道,“怎么起這么早?”

    “我爹他……一晚上都在夢里作打油詩,吵得我睡不著,便起來了。”謝祁今日也披上了厚實的皮毛大氅,一臉苦悶地走了進來。

    沈渺聽了,忍不住偷笑。

    自打那日謝父來鋪子里吃香椿拌面后,便順理成章地住進了九哥兒西巷那小宅子里。

    可惜西巷的宅子沒幾間房,平日里就主仆幾人住著,更沒預(yù)備多余的房間,又不好讓謝父住下人的屋子,如今父子倆只能擠在一處睡了。

    謝父自然是受郗氏的囑托前來為兒子過六禮的。庚帖他都帶來了!

    最重要的,更是要來見見兒子的心上人。這個市井出身的小兒媳婦,據(jù)說全家都見過了,唯獨他沒見過,單為了這個,他還生了好幾日悶氣呢。

    “你們一個個的。只瞞著我一人。我不是九哥兒的爹嗎?這樣的大事兒為何不告訴我?你們偷著樂,唯獨把我當(dāng)做傻子。”說著都快抹淚了。

    他氣的只是臨到要定親了才知曉這事兒,完全沒嫌棄門不當(dāng)戶不對。

    這也在郗氏的意料之中。

    當(dāng)年,阿蟲在高門士族的驕傲還未被打破之前,就已頂著旁人的冷眼和嘲弄,娶了她這個粗鄙武官的女兒。

    郗氏一邊打算盤算賬,一邊敷衍又熟練地哄著丈夫:“郎君何必如此介懷?這事兒可不是瞞著你,而是想著要把行六禮這般重要的事兒專門交給你辦吶。你是九哥兒的爹,自然該由你為他操持,這樣的大事,非你莫屬。”

    謝父一聽,那哀怨立刻煙消云散:“原來如此,純鈞你放心,這事兒包在為夫身上!事不宜遲,明日……不,今日我便啟程回京城,為九哥兒尋個頂好的官媒人!”

    他便是這般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汴京了。

    連封信都沒提前給兒子送,到了之后還讓寧娘子替他保密,別泄露謝家這邊的主事人是誰,自己偷偷摸摸地來鋪子里吃湯餅。

    為此他還換上了家里繡娘新做的衣裳,修剪了胡子,裝得溫雅穩(wěn)重的樣子。

    謝父端著架子出現(xiàn)在了沈記湯餅鋪,一進門就看見了自己兒子的字跡和畫作,他還從頭到尾看完了,并認真評判了一番。

    謝氏詩文之清絕聞名于世,書法雖不如王家出名,但也自成一派。

    謝祁書畫自然也不錯。

    尤其這貼在鋪子里的這幾張,許是寫的時候心中有情,便顯得格外溫柔動情,讓人望之都不禁想要微笑。怪不得家人或遲或早都知道了九哥兒的心思。

    見過這些字畫,誰人會不知呢?

    謝父讀完、賞完這心中都泛起了點點漣漪,真是明目張膽、毫不掩飾啊。

    少年人啊。

    這讓他即便只有局促老舊的小宅子住也欣然接納了,當(dāng)即便拍了拍九哥兒的膀子說:“不必另外準(zhǔn)備屋子了!自打你大了,你我父子二人便甚少有秉燭夜談、抵足而眠的機會,這會子正好。”

    結(jié)果謝父倒是睡得很好,卻苦了謝祁。

    “你爹夢里都會做詩啊。” 光看外表,還真瞧不出來,這外表清風(fēng)朗月的美大叔,沒想到內(nèi)里性子卻截然不同。

    沈渺沒忍住,笑得肩膀直抖,“都說李太白醉酒能詩三百,可還是比不上謝家叔父夢中揮灑做詩的本事厲害。”

    謝祁神色無奈地望著她。

    硯書買來的眼藥還挺管用的。謝祁這眼睛滴了三四日的藥,已經(jīng)消腫,也不再流淚了,只是眼瞼還有些泛紅,就像被手揉紅了似的。他這會兒不說話,就拿那雙泛紅的眼睛盯著人看,天然就帶著幾分委屈的模樣。

    沈渺被他這么一瞧,心跳漏了一拍,趕忙把笑給咽了回去:“我去熱粥來。”

    她趕忙溜走。

    家里其他人都還在酣睡呢,硯書也沒起來。兩人挨著簡單吃了些熱粥小菜,見天色還早,便一道出門買菜去。

    沒想到,才出來沒幾步,便幸運地與今年春天的第一茬豌豆尖碰上了。

    汴京這天氣,二月末開始種豌豆尖,到這會兒采摘,正是最嫩最嫩的時候,就連最底端的那葉柄都能嫩得一掐就斷,這意味著整株豌豆尖都鮮嫩,不用只掐那尖兒了。

    沈渺抓起來稱的時候都得小心翼翼的,因為這豌豆尖嫩得都能出水,稍不留意就容易折斷。沈渺仔細挑揀確認都是新鮮的,便把這菜販子今日所有的豌豆尖都買了下來。

    多買點,今日自家能吃、鋪子里能賣豌豆尖面,下午做團膳的時候也能派上用場。

    這時節(jié),韭菜也正嫩,與芋頭一起煎著吃,特別香。昨日便有不少衙門小吏點了韭菜煎芋頭配臘腸飯。沈渺原本還正琢磨著今日的湯品該做些什么,如今看來,用這味濃鮮香的臘腸飯,配上豌豆尖豆腐湯便很好了。

    謝祁拎了兩大籃子,沈渺也拎了兩小籃子。

    兩人便又踩著清晨的寒露回家去了。

    一路上謝祁沒說話,或許是因為眼睛不舒服,又沒睡好,他整個人顯得安靜又恍惚。沈渺在邊上瞥他一眼,只覺著他硬撐著眼皮,走路都要睡著,實在困得不行了。

    回到家后,沈渺便把麒麟抱給他,溫聲勸他去睡會兒:“你屋子不是被謝叔父占了么?就在濟哥兒屋里歇一會兒吧。現(xiàn)在天還早著呢,你看硯書都還沒過來,他指定還在睡。讓麒麟陪你好好睡個回籠覺。”

    謝祁被塞了貓,又被沈渺強硬推進屋子里。

    他愣愣地被仰面推坐到塌上。

    “濟哥兒的床套褥子他走后我都換洗過的,你放心睡。” 沈渺轉(zhuǎn)身將窗上掛的簾子卷了下來,合上門之前,又板起臉補充了一句,“去睡吧,不睡夠一個時辰不許出來。”

    謝祁懷里抱著麒麟,無奈地笑了笑,目光溫柔地隨著她的身影轉(zhuǎn)悠,輕輕應(yīng)道:“是。”

    沈渺關(guān)上門轉(zhuǎn)過身,便瞧見阿桃正摟著廊柱子,朝著她無聲地竊笑。沈渺沒好氣地走上前,輕輕彈了她一個腦瓜崩:“快去開鋪子了,傻笑什么。”

    “好好好,我這就去。”阿桃抬手捂住額頭,卻笑得更開懷了,蹦蹦跳跳地去開鋪子。

    聽著門板一塊塊被卸下來的聲音,沈記湯餅鋪的一日便也十分平常地開始了。

    年嬸娘和有余緊接著到了。

    一同來的,還有壯實得像小山般的丁五石。按照阿桃的說法,他是劉豆蔻那未過門的大官人。

    前兩日,丁五石過來試工,沈渺一眼瞧見他那魁梧的身形,心中便放下了一半的心。丁五石個頭只比九哥兒矮一點,但卻有兩個九哥兒合起來那么壯實,往灶房門口一站,幾乎能把那門都堵住了。

    果然,丁五石這身板炒菜顛鍋都輕松自如。

    劉豆蔻那天不放心,也跟過來看了,還跟沈渺小聲道:“阿姊,五石以前是在康記食肆里當(dāng)幫廚的,但康記經(jīng)營不善,過了年沒多久便辭退了兩三個廚子和跑堂,五石便是其中一個。”

    “不過,他倒不是手藝不好或是犯了什么錯被辭退的,而是因為年紀最輕又不善鉆營才被辭了。康記如今只留了兩個老師傅。”劉豆蔻接著解釋道,“阿姊你可知曉,那康記也在做團膳,說是供幾個大作坊、燒窯口的餐食,但我聽五石說,康記根本沒有外頭傳得這般興旺,如今做得也不是很景氣,估摸著也做不長久了。”

    沈渺微微點頭。

    康記學(xué)著弄團膳的事情她早知道了。

    但康記好似為了控制成本壓得太狠了些,沈渺上回聽她雇傭來的閑漢說,衙門里也有人買過康記的團膳,都說很多蔬菜送過來都炒得黃了,有些菜也燉得太爛,語氣間便多有嫌不好吃的。還有嫌康記的餐盤不好的、配菜單一的。

    沈渺生意未受影響,如今已接到一日一百五十份餐了,便沒怎么放在心上。

    那天,沈渺試了試丁五石炒的幾樣菜,就把人留下了。他基本滿足了沈渺對快食店廚子的要求:力大,有基本廚藝,為人老實,做事勤勉。尤為難得者,丁五石極愛潔凈。

    沈渺看他做飯做菜時,動作雖不算特別快,但他一邊做一邊順手擦灶臺的動作,立刻就虜獲了沈渺的心——她就喜歡這樣愛干凈整潔的廚子。

    有很多廚子做飯好吃,但是做一頓飯下來,灶臺雜亂不堪,菜葉子、血水、各種渣滓滿灶臺都是,鍋邊黏著油膩,令人生厭。這時的庖廚沒有衛(wèi)生局督促,還能養(yǎng)成衛(wèi)生潔凈的習(xí)慣,很難能可貴。

    御街的半間鋪子已裝修完畢,今日鐵匠鋪便將送鍋具前來。沈渺想著今日便帶丁五石、年嬸娘及兩名送餐閑漢,將菜蔬、調(diào)料等物搬至新店,在那生火試做一番,沒問題的話,日后團膳就在那里經(jīng)營。

    沈渺也會每天過去看,還會提前一晚把菜單上的菜肴與湯品需留意之處告知丁五石。如燙青菜前,鍋中略加鹽與油,如此燙出的青菜能長久翠綠不變黃;蒸米飯時,提前倒入幾滴醋與油,蒸出的米飯也會更加美味。

    細節(jié)關(guān)乎成敗,她的快食店雖無特別多新奇菜品,但口感一直不差,緣由便在于此。沈渺所定菜單中每一道家常菜,烹飪時其實都有一些獨特竅門。

    趁唐二、福興早上售賣甜沫、餡餅與烤鴨,沒啥需要沈渺的地方,她便牽出家中的十一郎,與丁五石一同將今日團膳所需食材搬上驢車。

    豌豆尖最怕受壓折斷損壞,還放在籃子中,挎在手里帶走。

    丁五石捆扎好籮筐中的菜肉后,便自覺驅(qū)趕著驢子向外走去。

    今天十一郎換了新帽子:是一頂兩邊帽檐向上翹起的西部牛仔帽,還帶著防風(fēng)繩,系在了驢下巴上。這帽子是沈渺畫的樣子,阿桃拿麥秸編的,看著還挺像這么一回事的。脖子上掛的鈴鐺,還系了個小小的紅領(lǐng)巾。

    西部牛仔驢十分英姿颯爽地拉車出發(fā)了。

    沈渺所賃的半間鋪舍已大變樣了。原來他的主人是賣獐子肉的,鋪內(nèi)地面墻面都有陳年的穢污油膩。

    后來用木板隔成了兩間,藥羅葛讓原店主清洗了一番,但沈渺這邊里頭也還有殘留的肉腥味。沈渺當(dāng)時打掃了好幾遍,又讓泥瓦匠重新粉刷了墻面,地面也鋪了水磨地磚,這才漸漸像樣起來。

    雖然是租的,沈渺還是鋪了磚。她的快食店離衙門很近,所以她不想弄得太粗陋了,等下小吏們逛著逛著發(fā)現(xiàn)每天吃的團膳是從這么個臟兮兮的灶房里做出來的,指定不高興了。

    她就是要弄得整潔、漂亮又香噴噴的,讓人家路過看了都直點頭,挑不出毛病最好。做家常小菜,尤需用心、精細,這便是留得住客戶的關(guān)鍵。若因做簡單的菜輕忽了這些,便很容易被取代。

    沈渺也問過蔡瓦匠了,說日后若不續(xù)租也無妨,這地磚還能撬起帶走。此時的磚大多是石磚夯土而成的,并沒有后世貼的瓷磚那么易碎難撬。

    一進鋪子,窄小的門臉里就擺了三張小桌,和沈記一樣,有半墻柜臺分隔了前鋪和灶房,因此這半間鋪子有一大半都用來做灶房了。

    新砌好的灶臺也是和沈記一樣的連臺灶,灶眼特別大,專門用來放大鐵鍋,連著兩個水灶。可以說這里的灶房算是縮小版的沈記灶房。

    沈渺進去便滿意地點點頭,開始把帶來的鍋碗瓢盆、蔬菜瓜果、米糧調(diào)料都分門別類放好。

    之后又跑了一趟,運來了柴火。

    幾人馬不停蹄地忙活了半日才好。

    一切準(zhǔn)備就緒,沈渺便站旁邊專看丁五石燒大鍋菜。

    臘腸、芋子和一起先蒸起來,米飯用刷過油的砂鍋來煮。接著再處理今日的炒菜。

    韭菜煎芋艿這道菜最重要的部分便是韭菜不能炒太久,不然老了不好吃,也沒有韭菜的香氣。所以等芋艿蒸好再來處理韭菜。

    蒸好的芋艿單獨拿出來,不用蒸得太爛便切成片,在鍋里用鍋鏟搗碎,此時要記得保留些顆粒,不要搗成糊糊。

    之后開油鍋翻炒,加一些辣的茱萸和醬姜、鹽、醬油和孜然,炒到干爽,就可以抽柴火轉(zhuǎn)小火,慢慢煎芋艿,煎至略帶一絲焦香。

    趁這個間隙順手便將韭菜、胡荽一起切成短短小小的碎段。

    “快刀切,不要切得砧板上滿是汁子,汁子全切出來了,韭菜一會兒便不好吃了。”沈渺站在旁邊提醒道。丁五石已經(jīng)緊張得額頭都冒汗了,切好后連忙用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擦。

    這時候鍋里的芋艿煎得正好,把韭菜和胡荽一起倒進去。

    翻炒均勻后便可以關(guān)火了。

    臘腸飯做起來其實有點像煲仔飯,切好臘腸,把臘腸轉(zhuǎn)著圈鋪在已經(jīng)蒸好的米飯上,中間敲兩幾個雞蛋下去,蓋上那大砂鍋蓋子繼續(xù)煮。

    之后調(diào)料汁:兩勺醬油、涼白開、一勺糖、一點蝦醬提鮮,攪拌均勻以后倒進蛋已燜到半熟的飯里,就做好了。

    最后便是豌豆尖湯,也是簡單又快速。

    “五石,切蒜片爆香,煎豆腐,微微焦黃即可,加水煮開,加鹽,等水再開一次下豌豆尖,撒上蔥花,出鍋。”沈渺幾乎是手把手盯著他做。

    丁五石奮力地跟上沈渺的指令,這是他第一天做團膳,可不能搞砸啊!

    這例湯是不管定哪種餐都是一樣的,所以做得多。煮好后便開始分裝進小陶罐里,蓋上陶罐的雙層蓋子——蓋上多加一圈泥條,做成內(nèi)嵌蓋,就不容易打翻了。

    之后開始其他的菜:肉末茄子、魚香肉絲、白切雞。

    丁五石鍋鏟都快掄冒煙了,忙活下來累得手臂打顫,終于做完了所有的餐。年嬸娘和兩個固定送餐的閑漢立刻上前來幫著裝,之后便拉著牛車、驢車去瓦子、衙門和各個望樓送餐去了。

    丁五石也長松一口氣,癱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直喘氣擦汗,他是干慣了灶房雜活的人,此時手臂都發(fā)酸。

    “辛苦了五石,這活兒就是每日忙這么一會兒,其他時候你和年嬸娘一起慢慢備菜就行了。之前答應(yīng)豆蔻給你每月三貫半的月錢。以后你也和沈記其他伙計、幫廚一樣,每年都會固定漲月錢。你覺得如何?若是行,以后這間鋪子就交給你打理。”

    丁五石重重地點頭:“我-干。”

    他在康記時拿的還是幫廚的月錢,每天干的活比這還多,錢還沒這么多,還要受老廚子的指派,給老廚子買煙絲孝敬,才能在掌柜的面前得幾句好……真還不如來沈記,自己能掌勺,還不用巴結(jié)誰。如今這快食鋪子里就只有他、年嬸娘和兩個送餐的伙計,簡簡單單的,多好啊,再不必看老廚子眼色了。

    他頓時慶幸自己被辭退了。

    “那就這么定了,你歇會吧,晚些灶房打掃干凈,你就回家去。這是鋪子里的鑰匙,明日我會讓農(nóng)戶日后都把菜送到這里來,你記得早些過來開門收菜啊。”沈渺交代了一些雜事,便將鑰匙交給他了。

    第一日干活還算利索,這丁五石接著多做幾日做熟了,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沈渺心想。

    丁五石攥著鑰匙,對沈渺心里萬分感激。

    沈渺便準(zhǔn)備回家去了。

    今日是頭一日她才盯這么久,以后等丁五石熟練了,她就不會一直等在這里了。

    每天過來瞧一眼就是了。

    丁五石送沈渺至鋪門,而后便抖擻精神,返身入內(nèi)清掃起來。沈娘子竟說每年都會增添月錢,原來沈記的伙計們居然還有這等好事!他在康記壓根沒漲過月錢……他暗自思量,若真如此,日后定能攢到銀錢與豆蔻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了。

    這般想著,丁五石掃地抹灶臺的動作愈發(fā)有力,臉上露出憨憨的笑。

    衙門里,張虞山早就舉著筷子和餐盤在等今天的餐了。

    當(dāng)沈記驢車的鈴鐺聲響起,他和李崖“嗖”得便沖了出去,一下便排在了第一個。

    現(xiàn)在衙門里訂餐的人越來越多了,要想早點打到飯,就得跑得快一點。

    張虞山對今日搶占了頭位十分滿意,扭頭對李崖說:“你今天點的是什么?”

    李崖說:“韭菜煎芋艿和臘腸飯。”

    張虞山點頭:“我也是。”

    說話間,閑漢已拉著驢車到門口了,棉被掀開,先露出裝臘腸飯的木桶,其中一個閑漢用大木勺子舀了滿滿一勺臘腸飯放在了張虞山的餐盤上,熱氣頓時裹挾著醇厚米香、臘腸的脂香、鍋巴味撲面而來。

    “大人要不要鍋巴?今日的飯有鍋巴。”

    張虞山聞著香猛點頭:“要要要,我要來一塊。”

    于是他又額外得到了一塊焦黃噴香的鍋巴。張虞山滿足地看著閑漢給他又打了一大勺韭菜煎芋艿,煎得金亮的芋艿上裹著翠綠韭菜段,聞起來帶著微微的辣味,這菜也香。

    之后便是蹲下來取車里小瓦罐里的湯。

    他連忙報上名字:“張虞山,瓦罐是蓋子上刻了名兒,深棕色的那個。”

    閑漢很快便給他找了出來,瓦罐兩邊有可以提的草繩,張虞山一手端著餐盤一手提溜著瓦罐,讓到一邊等李崖也打好飯,才一起快步進了后衙。

    此處有個長廊,他們這些無品級的小吏便時常坐在這里用飯。

    兩人挑了個暖和避風(fēng)的位置,一掀開瓦罐的蓋子便被清香的豌豆尖香了個跟頭。李崖不由感嘆:“豌豆尖湯!我最愛吃豌豆尖了。”

    張虞山也笑道:“沈記的東西總是這樣應(yīng)景,前幾日有香椿炒蛋,之后又有棉菜糍粑,今日又是豌豆尖,這春日里一口一口的鮮,每一樣都沒錯過呢。有時自己家里弄都弄不了這么齊全的。”

    “是啊,每日的食單都令人期待,那么久了還不重樣呢。”

    “我倒是希望之前吃過的那個剁椒魚頭能再來一次,我想想都流口水了。上回我在沈記掛在我們衙門門口的訂餐意見簿上提了這事兒,不知沈娘子何時再做……好鮮美!好湯!”張虞山低頭舀了一勺湯,才入口便又吃得搖頭晃腦。

    李崖也覺得湯好喝極了,喝完了半碗才開始吃菜:“這豌豆尖好嫩,沈娘子用的食材好,都是新鮮的東西。不像……哼,他當(dāng)我們吃不出來呢。”

    廊子上漸漸坐滿了人,各種食物的香氣彌漫著,張虞山用勺子攪拌著飯,讓每一粒米飯都浸潤著臘腸紅亮的油脂。他舀一勺入口,米飯汲取了臘腸的精華,軟糯中帶著咸香,吃得他眼睛都瞇了起來。

    那鍋巴也好香,早知道讓那閑漢多打一塊了。

    他吃著飯聽見李崖如此說,也搖搖頭接話道:“若是沒有沈記的東西,我只怕真吃不出來。但是前陣子吃過那嫩得都好像會在舌頭上跳動的羊肉以后,我就知道什么東西好,什么東西不好了。”

    李崖點點頭,他舀了一大口臘腸飯。一入口便吃得他眼睛一亮!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臘腸飯配豌豆尖這么好吃。”李崖一口湯一口飯,吃得嘴里鼓鼓的,“你有沒有吃出來,這豌豆尖都快和豆腐一樣滑嫩了,做得真好啊。”

    張虞山啃著帶有臘腸香味的脆脆鍋巴,米香與煙火氣交織,令他有些欲罷不能了:“是啊,食材這樣簡單清淡,卻能做得這樣鮮香,這是極不容易的。這鍋巴真香,要不要掰給你一塊試試?”

    “來一塊來一塊,我忘了跟那閑漢要了……你說的對,那是因為食材好,火候也掌握得好。”李崖一邊扒飯一邊要鍋巴還一邊分析道。

    張虞山和李崖愉快地分食鍋巴,又對視一笑:“一會兒賈孔目再刁難我,我都不覺得難過了,這肚子已經(jīng)舒坦了。”忙碌的差事間隙,能吃上這樣一頓方便的熱飯菜,竟然覺得平日里面目可憎的上峰都不那么討厭了。

    李崖?lián)u頭笑道:“你知足吧,我一會兒還要跟蘭推官去看河里撈上來的尸首呢。”

    張虞山膽小,打了個寒顫,趕忙制止:“你別說了,等會我吃不下了。”

    李崖哈哈大笑。就著各式各樣的案子用飯,他早就習(xí)慣了。

    沈家。沈渺進門后發(fā)現(xiàn)自家鋪子也運轉(zhuǎn)良好。她每晚都會把一些固定的澆頭、面哨子和炸醬提前準(zhǔn)備好,有時她不在,福興也能把面搟出來以后澆上這些澆頭做給食客吃,不耽誤鋪子里的生意。

    她回來時客人不多,而且都坐著吃上了,因此她在灶房里轉(zhuǎn)了一圈,見沒什么可做的,便又回了后院。她下意識瞥了眼濟哥兒的屋子,門還關(guān)著?

    九哥兒竟然還在睡么?

    她問了在院子里和小牛犢一起玩牛追人游戲的湘姐兒,湘姐兒一邊跑一邊說:“沒見九哥兒出來呢。只看到硯書過來了一會兒,但他又被謝伯伯叫走了,說是出門買東西去。”

    沈渺心想,這也睡太久了,進去看看吧。

    走到門外,因為自己臨走前把簾子拉上了,所以什么也看不見。又不好貿(mào)然地闖進去,于是她只好把臉貼在門上,想聽聽里頭有沒有動靜。

    誰知,門突然被人從里頭拉開了,沈渺不防之下,往前倒去。

    她一頭栽進了謝祁的懷里。

    雖然謝祁慌亂中第一時間張開手臂抱住了她,她的鼻尖還是被他的胸膛撞得發(fā)疼。

    兩人一時都怔住了。

    第92章 啵啵烤奶

    忍過那一陣寒, 進了四月便真正暖和了。

    雨水雖多,但每下一場,汴京城便綠一層, 等到初八浴佛節(jié)前, 金明池畔已綠遍山原,柳絮隨風(fēng)而起。

    城郊的黃梅熟了,麥田也蔥蔥郁郁。

    日頭正曬,晌午一過,沈渺一身泥點子, 搭乘著于鱘家的牛車,沿著麥田的田埂向北駛?cè)? 車輪在陽光下滾動,很快開回了驛道上, 返回內(nèi)城。

    今日是前往鴨場驗工的日子。她的鴨場歷經(jīng)年前年后兩次精心修建,終于在今日圓滿竣工。圍墻、籬笆、鴨舍、倉庫以及供人居住的房屋都蓋好了。

    水塘過完年也請于鱘幫著清過兩次,今日是最后一次。

    之前,于鱘就和他請來的短工一起用鋤頭、鐵鍬先將塘底的淤泥挖出, 堆放在塘邊晾曬。這些淤泥干燥后可堆入麥田做肥料。經(jīng)過清淤,池塘深度會加深,不僅能增加蓄水量, 也會減少淤泥腐敗產(chǎn)生的病菌。

    后來,他們又來了一次,修整了塘堤, 圍上籬笆和柵欄, 還特意在柵欄處留了一道門,方便鴨子進出。清理掉枯枝落葉和凍死的殘荷后,便重新引入活水。最后, 于鱘駕了船,在水塘中緩緩劃行,一邊劃一邊均勻地灑下石灰。

    “石灰可防治魚病。”于鱘后來對沈渺報賬時報了幾十公斤的石灰錢,便仔細輕聲地與她解釋道。他雖不懂什么叫水質(zhì)酸堿度,但他還是在長期的養(yǎng)魚實踐中,摸索出了用石灰調(diào)節(jié)水質(zhì)、殺菌消毒的寶貴經(jīng)驗啊。沈渺心里想著。

    于鱘果然很會養(yǎng)魚。

    灑石灰數(shù)日后,他今日又從他自己的水塘給沈渺撈了一堆菖蒲、浮萍、螺螄和水生昆蟲來。

    沈渺正好也要看看鴨場修得怎么樣,便搭他的車一起來了。

    陽光熾烈,于鱘一邊往水里扔螺螄一邊說:“塘水不能過于清澈,過清無食餌,魚蝦就餓死了。也不能無水草,否則陽光直射時水溫驟升,日落后水溫驟降,魚蝦極易染病而亡。”

    沈渺一邊聽一邊幫著灑浮萍,心里直點頭。

    他能仔細地養(yǎng)護水塘,難怪他供應(yīng)的魚條條肥美又健康。

    沈渺立刻便請他長期來幫她管理水塘,也不用日日守在這里,十天過來查看一次水質(zhì),適時觀察水質(zhì)和魚類情況就成了。為此她會額外給他一貫錢作為報酬。

    在沒有疫苗的時代,鴨子需要干凈的水源,水塘里的魚也是如此。

    沈渺也跟他買了些麥穗魚、白條魚、鳑鲏、泥鰍和鯽魚苗,等水塘的新水放置了十余日,穩(wěn)定了水質(zhì)便放進水塘里養(yǎng)著。這還是于鱘主動建議的,她的水塘是為了養(yǎng)鴨,所以不用養(yǎng)體型大的魚,養(yǎng)這些小魚便剛好。

    尤其是白條魚,這種魚體型小,行動迅速,喜歡成群游在水域的上層。這一類魚,是鴨子能在水中自己覓食捕捉到的魚類。

    平日要保證鴨子的營養(yǎng),也能從塘里捕撈魚和泥鰍,剁碎了混在谷物里給鴨子吃,算是加餐。魚泥的高蛋白也可以確保鴨子的下蛋量。

    她之前便見過李嬸娘專門買魚販的死魚回來剁成魚肉泥,混在谷子里喂給鴨子吃,李嬸娘家的鴨子也都因此吃得肥肥的,很愛長肉。

    除了養(yǎng)魚,她其實還想在水塘里種蓮藕。這樣夏天有蓮子吃,秋天還能采收蓮藕。根據(jù)于鱘關(guān)于水溫的說法,蓮藕寬大的葉片應(yīng)當(dāng)也能在炎炎夏日為鴨子提供遮蔭,是有好處的。

    不過具體種多少蓮藕,沈渺還沒想好,因為于鱘又說:“蓮藕種得太密也不好,光照不進水里,鴨子也游不開。”

    沈渺便打算等李嬸娘回來后,再一起商量決定。汴京的蓮藕種植時間比南邊晚一個月左右,通常在四月下旬或五月,天氣更加暖和的時候才進行種植,所以時間還很充裕。

    如今算是萬事俱備,只欠鴨苗了。

    沈渺前兩日開始便讓唐二每天都去外城水門邊侯著了,估摸李嬸娘和李叔差不多要回來了。他們出門的時間算算已有一個月出頭了。

    也不知道他們的金陵之行如何了。

    沈渺最近忙著鴨場的事,心里想著李嬸娘和鴨苗,連夜里睡覺都夢見一群小白鴨子在水塘上成群結(jié)隊地游來游去。

    回到楊柳東巷時,已經(jīng)是未時了。沈渺穿著沾滿泥巴的草鞋,踏入家門。

    院子里倒是閑適祥和得很。

    天氣暖和后,前廊下的棉墊子和被爐都收走了。換上了較為柔軟涼爽的簟席,門上用來擋風(fēng)的厚實棉簾子也撤下來了,掛上了輕薄通風(fēng)的葦簾。

    廊子上隨意丟了幾個蒲團,擱了一只矮幾。

    陳汌與謝叔父圍坐在矮幾旁讀書。謝叔父如同教導(dǎo)自家子侄一般,手持朱筆,仔細地為陳汌圈點今日所寫的字。每圈出一個寫得好的字,還會詳細地指出哪一筆寫得精彩,陳汌伸長脖子,聽得全神貫注。

    謝叔父今日又換了一件織錦長衫,草色薄緞面料上,繡滿了熠熠生輝的金線瑞草紋。沈渺一進門,便被他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衣服晃了眼。

    沈渺揉了揉眼睛,眼角的余光瞥見了謝祁。

    他身子斜倚著廊柱,盤腿坐在矮幾的另一頭,在陽光下仰頭打盹。右手捏著半卷書,左手輕輕搭在腿窩里的貓咪身上。他兩條長腿交疊形成的小窩里,麒麟正蜷成一團,像個糯米團子似的睡得香甜,完美地嵌在謝祁的雙腿之間。

    棚子里空空,牛三十帶著小牛犢去河邊吃草了,十一郎和十二娘出去送餐了。

    桂花樹下,湘姐兒、硯書和劉豆花把雷霆當(dāng)作靠枕,趴在小狗們?nèi)粘裉柕陌采隙凡萃嫠!?br />
    李狗兒則在躲避熱情撲來的追風(fēng)——在這個家里,只有李狗兒常常抵擋不住追風(fēng)那充滿期盼的眼神,總會墊著袖子摸摸它的狗頭。

    追風(fēng)便也愛撲在他身上。

    李狗兒忍了又忍,最后還是先去打水,把追風(fēng)的嘴和臉都洗干凈,才勉強把它抱起來,摸了摸它的背毛。追風(fēng)乖乖地趴下,任由李狗兒撫摸。

    追風(fēng)偶爾乖起來也怪可愛的,李狗兒不由為它打抱不平,對湘姐兒說道:“你們總是對雷霆更好,追風(fēng)會傷心的。”

    “不是不疼它,是它改不了……” 湘姐兒手里捏著各種小草,回頭看了一眼,忽然嘻嘻一笑,“你來之前,它剛吃過。”

    李狗兒摸追風(fēng)的手瞬間停住了。

    這時,湘姐兒看到了沈渺,笑著揮了揮手:“阿姊回來了。”

    沈渺把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對湘姐兒點點頭,強忍著笑意走進灶門外。

    她身上臟兮兮的,便讓福興幫她打一桶熱水來,打算回屋好好擦洗一番。在灶房里沒看到唐二,又問道:“唐二去外城等李嬸娘了嗎?還沒回來?”

    “是啊,今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還沒回來……”福興應(yīng)了一聲,提起木桶走了出來,“娘子拿穩(wěn)了,有些沉。”

    沈渺接過桶,進了屋。

    她一邊清洗,一邊心想,會不會是李嬸娘他們到了?所以才遲了?

    她換下臟衣服,用熱水將全身仔細擦洗了一遍,換上春日輕薄的碧色衫子,重新梳好發(fā)髻,涂上羊脂膏,然后把臟衣服塞進桶里。

    出來時,順手把棒槌和豬胰子也放進桶里,準(zhǔn)備提到水房去洗。

    她渾身清爽,正要出門,沒成想此時于鱘又拐了回來,手里提著幾條用稻草串起來的肥美鰣魚站在院門外:“沈娘子,四月鰣魚肥,我兄弟剛從家里魚塘撈上來的,給娘子嘗嘗鮮。”

    沈渺都忘了這茬了,是啊,四月的鰣魚那真是不能錯過的美味。

    除了鰣魚,這時還有正在產(chǎn)卵期的肥美大鯉魚!

    “真是多謝了,那我便收下了。明兒若還有,勞煩你再遣人多送些來鋪子里,要是有好的大鯉魚、鱸魚,也一并送些來。”

    “噯!我回去一定撈最好的送來,價錢絕對公道,一文都不多要。” 于鱘笑著一口答應(yīng)下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塘里一有好魚就先給沈娘子送來,一來是感謝她的恩情,二來自己也能多賣些魚。

    沈娘子應(yīng)當(dāng)也是知道他的小心思的,卻沒有揭穿也沒有介懷,反而每回收下他送的魚,都會讓他接著再送不少過來——之前供應(yīng)團膳的剁椒魚頭和油炸風(fēng)板魚,便都是他主動拎魚來推介,沈娘子立刻便在團膳菜單上寫了這兩道菜。

    于鱘不想只在夏日給沈娘子供應(yīng)魚。他知道沈渺在做團膳,對各種蔬菜肉類的需求量都在增加,便想著一年四季都能與沈娘子合作。這樣,沈娘子習(xí)慣了他不同時令產(chǎn)出的魚,覺得從他這里采買起來方便,就更不會去找其他魚販子買魚了,他的生意便能長久地做下去。

    于鱘走了,沈渺放下臟衣木桶,拎起手里那時不時還甩尾跳動一些的鰣魚看了看,卻想到了鮮美的海鮮面。

    她以前在福州連江吃過最好吃的海鮮魚面。用煎出豬油香的五花肉炒蒜白、香菇、芹菜頭、白菜;炒到香菇的香味四溢、白菜出水,沿著鍋邊淋一圈黃酒和魚露,倒入開水,待水再次沸騰后,就可以放入片好的魚肉、花蛤、大蝦、魷魚圈。再加一點鹽和味精,淋上一點蔥油,就能好吃到吞舌頭。

    那邊做海鮮面的面也是用魚肉做的。當(dāng)?shù)厝藭阳~肉剁成泥,加入面粉、鹽和姜末,一滴水都不加,一直揉到魚肉面團上勁,分成小段后搟成魚面皮,鋪在蒸屜里,用大火蒸一刻鐘,之后趁熱卷起來,切成條晾曬兩三天,再放入鍋中煮。

    這種魚面遇水即活,很方便儲存,在鍋里煮煮很快又會散成粗粗的、富有彈性的條狀。

    《麥兜故事》里麥兜喜歡吃的那種魚丸粗面,那粗面也是加了魚肉的魚面。

    不過么,此時汴京魷魚蛤類的海鮮都不常見,河蝦也還沒長大,海鮮面聽起來便顯得有些遙遠了。

    但沈渺沒有灰心:雖然現(xiàn)在吃不上海鮮面,但她可以先做手打魚丸和魚面。這樣,過幾日就能品嘗到美味的魚丸粗面了。

    沈渺咽了咽口水,把這幾條鰣魚先放回灶房,又囑咐福興:“一會兒唐二要是回來了,讓他取兩條魚片成魚膾,兩條殺了改花刀,等我回來蒸。福興,你看著時辰,把粥也熬上。”

    福興在碎花圍裙上擦了擦手,應(yīng)道:“好,娘子放心吧。”

    她心里已經(jīng)盤算好了,晚上家里就做魚片粥、清蒸鰣魚和鰣魚生魚片。等明日于鱘送來鮮活的鯉魚和鱸魚,就開始做魚丸和魚面。魚丸用鱸魚或者鲅魚做最好,而且最好是活魚現(xiàn)殺,這樣做出來的魚丸肉質(zhì)緊實,腥味也小。

    之后鋪子里便能上新菜魚丸粗面了。

    春天暖和了,便不宜日日吃上火的羊肉了,吃點魚鮮,營養(yǎng)清淡,正好。

    沈渺想著魚丸和魚面,順手搬了兩張小板凳,把胳膊穿進凳子腿里,準(zhǔn)備帶去洗衣時坐著,另一張用來暫時堆放搓洗好還沒沖洗的衣裳。

    才走兩步,她一扭頭,又看到湘姐兒、硯書、劉豆花、李狗兒又蹲在土窯前等著了,便笑著揚聲說道:“我烤了芋泥烤奶,又被你們發(fā)現(xiàn)啦?”

    湘姐兒和硯書回過頭,對著沈渺彎著眼睛嘿嘿笑。他們倆鼻子可靈了,剛才烤得噴香的牛乳香氣和甜甜的芋頭味飄出來,他們倆就立刻扔下手里的草,溜到土窯前了。

    “還沒好呢,起碼還有半刻鐘。”沈渺想起這土窯前頭因饞嘴小孩越來越多,長期放著的一排小凳子,不禁好笑地搖搖頭,“阿姊先去洗衣裳了,一會兒好了讓阿桃給你們?nèi)〕鰜沓园 !?br />
    說完,她手上掛著板凳轉(zhuǎn)過身,卻發(fā)現(xiàn)放在院門邊的臟衣木桶不在地上,而是被人提在了手里。

    視線上移。

    她看見了謝祁,還有穩(wěn)穩(wěn)蹲在他頭上,假裝是一頂大毛帽子的麒麟。

    他今日穿得又是很有魏晉之風(fēng)的直裾袍,衣襟是棗色,衣衫底色是飛雪一般的白,上頭用青藍色的絲線繡得萬字紋,腰帶也是棗色,纖薄的春衫貼合著他挺拔高瘦的身形,雖不比謝叔父的衣裳昂貴華麗,卻很適合他這樣身段頎長的人。

    哪怕拎著塞滿衣裳的木桶、額頭上被兩只貓爪子左右合抱,光是靜靜站在那兒,都仍有種亭亭物華的出塵之感。

    謝祁拎著她的桶,眼神游移,看天看地卻不敢看她。

    沈渺走過去,仰臉想說什么,卻先瞥見他緋紅的耳。

    他鬢邊有剛生長出來還無法束起的碎發(fā),幾縷掖在耳后,幾縷遮在了耳上。可他耳廓上的皮子格外薄,一旦泛起紅暈,便近乎半透明,沈渺甚至能清晰地看見那紅暈里漸漸浮現(xiàn)的幾道細細的青筋。

    不知為何,她便又想起上月不慎與他撞了滿懷之時鬧出的糗事——當(dāng)時,她下意識便想撐著他的手臂站穩(wěn)、后退,卻因?qū)嵲诳康锰擞只艔埖妙^昏腦漲,結(jié)果猛地一抬頭,嘴唇又蹭到他的喉結(jié)。

    當(dāng)時沈渺只覺著空氣都靜止了。

    那時,他頸間輕輕滾動的喉結(jié)旁,也像今日這般,霎那間浮現(xiàn)出一道緊繃的青筋,隨著肌膚下滾燙而充盈的血液,一直延伸到他緊束的衣領(lǐng)之下。

    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只覺著那顆小痣也泛著紅。

    那天之后,沈渺與謝祁之間的話便猛然少了許多,原本習(xí)慣而自然的相處忽然便像破裂的玻璃彩燈,兩人見面時,總會莫名地局促而沉默起來。

    可越是如此,似乎越容易注意著、捕捉著、暗自窺視著對方的動靜。

    這樣的別扭一直持續(xù)到了今日。

    沈渺鎮(zhèn)定地收回了目光,想伸手去接木桶:“我去洗衣裳,給我吧。”

    “我來提吧,你還拿著凳子呢。”謝祁稍稍往邊上移了半步,后腦便碰上了院門頂上的防雨檐,惹得麒麟不滿地喵了聲。

    他又不得不微微低下頭來,嘴唇動了動,又把話咽了回去,率先鉆出了門,往水房走去。

    沈渺握了握手心,又松開,便只好跟上他。

    她盯著眼前頭上頂著貓的少年,貓尾巴還在他腦后滑稽地一蕩一蕩。

    終究沒忍住,低頭一笑。

    這樣不早不晚的時候,水房里一個人也沒有,井欄左側(cè)專砌來洗衣的長條形水槽里擱著半個葫蘆瓢,還躺著一只不知是哪家遺留在此的木刷子,那豬鬃刷毛都已刷得卷曲起來。

    井沿邊的石磚上,有一片葫蘆苔靜悄悄地生長著,矮小的細莖和葉片攀附在磚縫薄薄的泥土里,又在沈渺與謝祁先后踏入的腳步聲中顫動。

    謝祁將木桶放在了水槽邊,接著,默默摘下了麒麟放在地上。

    麒麟站在地上抖了抖毛,又伸了個懶腰,便蹲在原地舔爪子。舔了幾下,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蝴蝶,又撇下人,興奮地追著蝴蝶跑了。

    謝祁轉(zhuǎn)身走到井邊,為她汲水。

    他將水提過來,一言不發(fā)地把水槽倒?jié)M。

    沈渺走過去把凳子放下,自己坐了一個,另一個本來她是用來放洗好的衣服的,如今她也沒放,就擱在那兒,但也沒說什么,只是自顧自把衣裳倒出來,浸泡在水里,摸出豬胰子在濕衣裳上來回涂抹,用手揉搓了起來。

    沒過一會兒,身邊落下一片陰影,謝祁默默坐在了她旁邊的小凳上,舉起棒槌,帶著幾分困窘與笨拙,幫她捶打已經(jīng)擦過豬胰子的衣服。

    沈渺低頭抿嘴一笑。

    暖風(fēng)送來西巷不知誰家烙煎餅的油香味,食物的味道立刻中和了沈渺心頭那點因喉結(jié)事件而萌生出來的羞惱之意。她揉著衣裳,先打破了沉默:“九哥兒,你明日是不是要去書院了?”

    “嗯。”謝祁沉沉地應(yīng)了聲,語氣中透著些許低落。

    隨后,沈渺洗完衣裳,將手沖干凈,便托著下巴,側(cè)過頭看他:“我們都換過庚帖了,你怎么還躲著我?”

    謝叔父來了這一個月,緊鑼密鼓地張羅著過六禮的事宜。但因為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挑選吉日,還得找得道高僧或是道士算八字,所以目前剛剛進展到 “納吉” 這一步。

    最好笑的是,謝叔父托人把她與謝祁的庚帖拿到各大庵堂、寺廟、道觀都算了一遍,然后又務(wù)實地扔掉了批文內(nèi)容一般的,從中挑選出了一個最好的“六合”批命簽文,仔細地貼在了庚帖上。

    謝祁緩緩轉(zhuǎn)開眼,把他高高束起發(fā)髻的后腦勺對著沈渺,低聲否認:“我…不曾躲著沈娘子啊。”

    沈渺不想再這般別扭拖沓下去了。她磨了磨牙,頓了頓,悄悄把凳子往他身邊挪了挪,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轉(zhuǎn)過頭來,我有話說。”

    謝祁只好轉(zhuǎn)過頭。

    但他才剛剛側(cè)過臉來,胳膊便被沈渺用力往下一扯。

    他肩膀連帶著整個身子都隨之向她傾斜,他瞪大了眼,忽而感受到了柔軟薄嫩的肌膚,像蜻蜓的翅膀似的,很輕很輕地貼在了他的唇角。

    一陣微顫的溫?zé)幔D(zhuǎn)瞬即逝。

    湖綢的寬長袖子被攥得發(fā)皺,可那攥住袖子的指尖卻緩緩松開了。謝祁卻還維持著原本傾斜的姿勢,連眼眸也凝固成了泥塑一般。

    沈渺也不太敢多看謝祁,彎下腰,正準(zhǔn)備不負責(zé)任地抱起木桶逃離這個“是非之地”,沒想到她剛一轉(zhuǎn)身,身后便有一股力道猛地抓住了她的臂腕,那掌心滾燙得仿佛剛握過一塊燒紅的熱炭。

    “哐當(dāng)”一聲,木桶掉了。

    井邊的地磚被桶里灑出的水浸得發(fā)亮泛光,水沿著磚縫往低處蓄,很快積起淺淺一灘的水痕,倒映出兩條模糊而朦朧的影子——頎長的脖頸,輪廓清晰的下頜,漸漸低垂的眼眸,以及追吻下來的唇。

    直到滾在地上的木桶邊緣有一滴水珠砸落下來。

    倒影中,便只剩下靜謐蕩開的漣漪。

    ***

    爐灶上熱氣蒸騰,陶甕里濃稠的米粥正咕嘟咕嘟地翻滾著,福興手持勺子,慢悠悠地攪拌著。寬寬的條案另一邊,唐二也系著碎花圍裙,嘴里哼著小曲兒,正專注地殺魚。

    “今兒還沒等到李嬸娘呢?” 福興一邊攪著粥,一邊和他閑聊。

    唐二搖了搖頭:“沒呢,今兒多等了半個時辰,也沒見著人影。”

    說著,他便將還在垂死掙扎的鰣魚摁在砧板上。

    魚鰓在他手掌下偶爾開合一下,有時尾巴猛地一翹,奮力掙扎著拍打在砧板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這魚確實新鮮,真難得能有這么好的,今晚可有口福了!”唐二笑著拿起刀,刀刃閃過一道寒光,在鰣魚的腹部劃開,片刻間便殺好了魚、改好了刀,他將魚放在盆里清洗。

    等他又把兩條魚都片好,才奇怪地嘀咕了一聲:“都好了,接下來要怎么弄?娘子去洗個衣裳,怎么還沒回來?”

    福興聳聳肩,他哪兒知道。

    院子里,阿桃戴著厚棉手套,費力地拖出土窯里的鐵盤,一邊吹著熱氣,一邊準(zhǔn)備給家里幾個早已饞得端好碗的孩子分發(fā)大陶盆里的芋泥烤奶。

    為了方便,沈渺這回直接用一個大盆來烤。

    綿軟芋泥與濃郁奶香混合烤制后散發(fā)出來的獨特焦香,在出窯的那一刻,便彌漫了整個院子。

    這如此誘人的香味,就連在謝父旁邊專心練字的陳汌都被吸引住了。他連忙擱下筆,一溜煙跑了過來,也拿了個碗,站到李狗兒身后,眼巴巴地等著品嘗美味。

    阿桃給每人分了一碗芋泥烤奶,又挨個遞上一個勺子。

    幾個小孩兒吸溜著嘴里不斷泌出的口水,端著碗在廊下坐了一排。

    阿桃還盛了一碗,遞給坐在角落里,讀書讀得搖頭晃腦的謝父:“郎君,你也嘗嘗我們沈娘子做糕點的好手藝。”

    謝父被這一喚,如夢初醒,趕忙放下手里的書,坐得筆直,霎那間恢復(fù)了端方持重的樣子,輕咳一聲:“你有心了,放著吧。”

    硯書見狀,忽然也站了起來,把自己那一碗藏在湘姐兒身后,邁著兩條胖短腿跑進灶房,又取了兩個碗來,跟阿桃又要了兩碗。

    他艱難地端著兩個碗回到灶房,小心翼翼地把這兩碗烤奶放回灶房的櫥柜里,還仔細地用盤子蓋上 ——險些忘了,要給九哥兒和沈娘子留了。

    做完這一切,他噔噔噔地跑回來,擠在大伙兒中間,端起碗,大口吃了起來。

    芋泥烤奶,上層是烤得金黃誘人的蛋奶液,看著就像之前吃過的蛋奶千層酥。下層則是軟糯絲滑的芋泥。吃的時候,將勺子插到最底層,從下往上挖一大口,把芋泥翻起來,和烤奶一起塞進嘴里。

    硯書吃得兩條胖腿一晃一晃的。

    入口最先感受到的便是芋泥的醇厚香甜。細膩的芋泥在舌尖上輕輕散開,軟糯絲滑,帶著芋頭本身清新自然的香氣,甜度調(diào)得恰到好處,絲毫不會過于甜膩。每一口都能感受到芋頭的扎實與綿密。

    這讓硯書不禁想起了沈娘子做的豆沙,也是這般綿密好吃!

    緊接著,濃郁的奶香在口中彌漫開來,醇厚卻不膩人,就像吃滑嫩的豆腐一樣,牛乳的醇香仿佛都濃縮在了這一口中。

    烤出來的牛乳還帶著微微的焦糖味,吃這一層時,果然便是之前吃過的蛋奶千層酥的味道。

    硯書吃得干干凈凈,滿嘴都是奶乎乎的味道。

    吃完后,他還砸吧著嘴回味著。此時,院子已被黃昏的余暉籠罩成了溫暖的橙色。湘姐兒把嘴角的烤奶渣捻進嘴里,也忽然奇怪地問道:“阿姊和九哥兒怎么還沒回來?”

    “要不要去找他們?”硯書也歪著腦袋問道。

    陳汌也放下碗:“我也去。”

    在旁邊就著大陶盆吃烤奶的阿桃趕忙坐下來,慌忙張開手臂,摟住三個穿上鞋就跑出去的孩子,神色無比嚴肅地說:“千萬不能去。”

    “為什么?”

    “……長大就知道了。”

    第93章 鴨鴨來了

    “子時潮平, 綱船解纜——”[注1]

    三更的梆子敲過,陳留附近的通津門外,卻還是一片燈火明煌、人聲鼎沸。千百盞羊角燈高懸桅檣之上, 將徹夜繁忙的碼頭津渡照得宛如白晝。

    “浙東鹽船到——”

    “淮南路糧綱船到——”

    “兩浙、荊湖路貢船到——”

    官船商舶首尾相接, 包鐵的船頭緩緩破開水面,越靠近漕運碼頭那高大的青石磗岸,便越能聽見掛著水草的鐵錨不斷墜入水中的噗通聲。

    李嬸娘正和李挑子一趟趟地往甲板上搬運裝鴨子的竹籠子。

    他們搭乘的漕船也將靠岸。

    這些即將靠岸的船只里,有一艘運糧的綱船最高大,十丈長的杉木船身壓得吃水線幾乎與岸平齊, 李嬸娘與李挑子坐得便是這一艘。

    后頭還有一艘押貢品的金漆螭首官船,桅桿上懸著絳紗宮燈, 朱漆欄桿上纏滿了黃綢,在所有的船只里顯得最惹眼[注2]。

    “哎呦不成了, 這腰不又成事了。”李嬸娘連著搬了幾趟,這腰都直不起來了,李挑子也心疼她,趕忙道:“你在這歇會兒, 剩下的我來搬。”

    這段時日,在船上幾乎都是李嬸娘照料鴨子,有時夜里她也擎著燭臺出來查看, 生怕有人偷盜,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睡整覺了。

    李挑子便又返回去搬,李嬸娘則捶著后腰, 往寬闊的河面上望去。

    夜河倒映著燈火, 波光凌凌。

    李嬸娘怔怔地出神。這段日子她真是開了眼界了,金陵城簡直比汴京還要繁華,那秦淮河上盡是花船, 櫓聲絲竹聲,聲聲不盡。

    她和李挑子還特意去逛了烏衣巷和朱雀橋,那烏衣巷口還有瞎子彈唱什么六朝舊事春波盡,李嬸娘聽不懂,但還怪好聽的。

    好吃得也多啊:蟹眼湯、榆錢糕、明前雨花茶、湖菱米漿、蜜漬櫻花……李嬸娘和李挑子原本想著要節(jié)省些銀錢,即便出門在外,也不能拿著人家大姐兒給的銀錢四處揮霍嘛……

    可那沿街叫賣的攤販實在太多、太香了,兩人還是沒忍住買了幾樣來嘗嘗。

    先吃了那個“連環(huán)寒具”——賣糖的把麥芽糖一下一下拉成游絲,裹著油炸撒子盤作九連環(huán)狀,拿牙箸挑著吃,那糖絲能拉得蛛絲般纖細不斷。

    李嬸娘和李挑子只買了一個,兩人分著吃,結(jié)果兩人各吃了一口,香甜味由喉頭滾入心尖,便想到狗兒了——他還沒吃過這樣好的糖呢。

    之后還吃了一回炙鵝,金陵的鵝是用松明火、安息茴香熏烤的,皮上再刷一層桂花蜜,那皮子烤得脆脆的,香極了。

    李嬸娘吃過這皮脆柔嫩的炙鵝后,便料定沈大姐兒那炙鴨是從這上頭學(xué)來的——怪不得她手藝好呢,這金陵城里沒吃過的好東西可真多啊。

    南邊氣候也暖和,李嬸娘坐在朱雀橋下的“張鮮生”鋪子里吃削得蟬翼透光的魚膾時,迎面吹著早春三月的河風(fēng),都一點兒也不覺著冷。

    金陵海貿(mào)昌盛,他們還見到了許多黃毛綠眼睛的波斯人,沿街在賣些舶來的玻璃鏡、千里眼,還有些花紋絢麗的毛毯子。他們嘰里咕嚕說著聽不懂的話。在金陵呆了幾日,讓李嬸娘這樣愛湊熱鬧聽八卦之人,簡直看得眼睛都不夠用了。

    當(dāng)時她真恨不得長出三個腦子、八雙眼睛來,把這些景象全記下來,這樣才能回來跟老街坊們吹噓個三天三夜。

    可惜他們也只騰出空來逛了半日,買足了鴨子,又買了些方便攜帶的土產(chǎn):雨花石、雨花茶餅之類的便立刻返程了。

    在船上顛簸一個月,差點沒把李嬸娘在金陵見過的好東西都顛忘了,她在船上睜眼喂鴨子,閉眼也是喂鴨子。

    腦子里都只剩鴨子叫了。

    這會,她靠著船檐往下望,上百個赤膊漢子背著三股苧麻纖繩跳下河了,齊聲吼著號子,弓腰蹬地開始往前拉,汴河水很快漫過他們腰間的牛皮護襠,寒浸浸地貼著肌肉突起的腹部。

    宋朝的漕船大多都是平底船,每到要起航或是靠岸時,沒有纖夫是無法離港或靠岸的。

    雖然官家已經(jīng)花費了不少銀錢擴建了船閘,但還是不能不用纖夫牽引船只。

    他們是繁盛的南北漕運中最不起眼,卻又是最重要的“血肉航道”。

    李嬸娘有些難忍地別開了眼,那些纖夫肩頭的皮墊都磨穿了,纖繩勒進肉里了。

    據(jù)說汴京城外有纖夫營五十四所,共三萬纖夫,先帝朝時每日每人僅有三十文的日薪;現(xiàn)到了官家手上,他以自己的內(nèi)藏庫貼補這三萬人,如今他們已能到得每人每日得八十文了。

    也算好事吧。

    轉(zhuǎn)開眼,李嬸娘又見到三三兩兩的包夫肩頭搭著扁擔(dān),船沒靠岸,便已踩住跳板,紛紛想往船上爬了,他們扯著嗓子對船上的人喊:“這位員外可要抬貨?二十文一擔(dān),保不濕角!”

    看得李嬸娘心驚肉跳的。

    “不要命了你!”手提“驗”字燈籠逡巡的漕丁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抬起燈籠柄把那幾個包夫扯了起來,大聲怒喝道,“一會兒掉進河里,叫船擠成肉泥可別怨沒人給你們收尸!”

    “不敢,不敢了。”包夫們點頭哈腰,訕笑著逃回岸上,卻還是不住地踮腳等候,似乎只待一有船靠岸便想沖上去。

    幾個排岸司吏員和漕丁見慣了這群人,搖搖頭,繼續(xù)往前巡視,領(lǐng)頭的打了哈欠,沒一會兒其他的也跟著打起哈欠。他們就這么哈欠連天地從頭頂“漕挽天下”的御題金匾下走過了。

    這字據(jù)說是太宗皇帝趙惟正親筆題的。

    船一停穩(wěn),身穿皂色公服的胥吏便手持鐵戒尺,邊丈量船身吃水線邊揚聲確認:“淮南路糧綱船,載重三百料(載重約18噸),泊丙字埠頭——”他的戒尺敲在船頭鑲嵌的銅牌上,鐺鐺作聲。

    大宋每一艘漕船上都釘都船務(wù)頒發(fā)的銅牌,是往來漕運最重要的符驗。

    確定船頭“淮南江浙荊湖制置發(fā)運使司”的刻字無誤,胥吏吹響了脖子上掛的號角,岸上的巡檢司弓手立刻圍了過來。

    他們臉上都帶有“糧”字刺青,背著弓箭腰間有佩刀,是專門盯著每一艘綱船上的卸貨船工的,為了防止有人偷漕糧,夾帶私逃。

    船上很快便開始卸糧了。雖然專門為官家御前供奉的官船也前后腳到了,但碼頭上仍然優(yōu)先卸李嬸娘和李挑子這艘船。

    大宋漕運管理是非常嚴格,之前船上的官吏便為他們解釋過,除了插黃旗運邊防軍糧、賑災(zāi)糧的快船,便是插青旗的糧船優(yōu)先,接著是白旗的鹽船、再往后才是朱旗的貢船。

    “《寶元漕令》上寫的,除邊關(guān)急遞外,糧為社稷本,鹽乃百姓需,此二者綱船至,百貨綱避之[注3]。官家愛民如子,前陣子正好遇上大批糧船入京,還有貢船積壓滯留在陳留碼頭整整七日呢。”

    那漕丁挺著胸膛,似乎很為自己能分在糧船上做活而自傲。

    李嬸娘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到蔡州時滯留了兩日,那時因為剛好有一批懸著黃旗的軍需船來了,一路吹號,搶在他們之前入了港口,他們?yōu)榱吮苘姶诤用嫔媳愣囡h了兩日。

    不過……李嬸娘隱約記得先帝時期好似不是這樣的。她還記得有一年,有藩屬國朝貢的船入汴,兩岸百姓見了貢船都得下跪叩拜呢。但她還算聰明,只是點點頭,沒敢多議論先帝的事情。

    李挑子終于把鴨子都抬到甲板上了,呼出一口氣,也站到李嬸娘邊上四下張望。

    兩人當(dāng)初上船時漕船因是空的,他們倆也輕輕松松的,碼頭沒那么緊張,船上的船工和漕丁都剔牙打牌賭豆子,悠閑得很。當(dāng)時還有個和善的胥吏一路陪著他們,他們自然也不曾見過這樣張弓佩劍、刀光森然的樣子。

    兩人如今從甲板上望下去,莫名都有些膽寒害怕了。

    六百多只雛鴨在鴨籠里啁啾亂竄。兩人相顧半晌,李嬸娘忍不住了,撫著胸口道:“下頭怎么那么可怕,還有弓箭。”

    李挑子強作鎮(zhèn)定:“沒事的,他們也都是例行公事,何況還有童漕官在船上呢,上船時,大姐兒來送,他對大姐兒都那么客氣,一路上也盡心盡力,咱們的鴨子多虧了他,否則都不知會死多少呢。他會幫咱們的。”

    李嬸娘想到童漕官心里也微微一定。

    那童漕官為了他們這六百多只鴨苗,還專門在船尾給他們搭起了臨時的竹棚,整整齊齊碼著二十個青篾筐,裝的都是金陵帶來的秕谷。

    每日寅時梆子響,她便要先起來將麩皮拌著螺肉碎調(diào)成糊,再一籠一籠喂給鴨子吃。喂水則用葦桿扎成水槽,兩頭架在鴨籠間。

    每天添水添糧都要花不少時間。

    而路上走一個月,鴨子不能老擠在籠子里,李嬸娘便也壯著膽子和那童漕官提了,那童漕官也一點都沒有嫌棄她多事,讓船工幫著在船尾支起了竹篾圍欄,李嬸娘便能每日白天陽光好的時候,都將鴨群引出來散散步。

    夜里便關(guān)進籠子里,抬進船艙里。

    一路上雖然折騰又勞累,但幸好有那童漕官相幫,從金陵啟程時一共七百只活鴨子,路上只死了三十來只,其余都強壯得很。她還給每只鴨子的腳上都系了紅繩,就怕丟了或是被人偷了。

    幸好漕船上沒人敢偷東西。

    大概等了一個時辰,等得腳都酸了,李嬸娘終于見到了匆匆而來的童漕官,他身后帶著面上刺青的船工,幫著他們把鴨子卸下去。

    下來后,排岸司的胥吏打著哈欠上前來對文書,童漕官忙遞過蓋著金陵稅監(jiān)火漆印的關(guān)文,還熟練地往胥吏袖中暗塞了把銅錢:“勞煩孔目行個方便,這些活物是官家交代過的,需連夜安置。”

    李嬸娘和李挑子跟在后頭大氣不敢出。

    “上峰交代過了。”那小吏哪敢收這銀錢?忙把銅錢推回去,驗明文書的漆印后便立刻擺手放行,“小人不敢耽擱大人的差事。”

    看來官家真的很看重這些鴨子,連閘口的胥吏都知曉此事。童漕官心中對這事更加上心了了,點點頭,便回頭對船工道:“那裝車吧。”

    子時三刻,最后一籠鴨終于裝上車駕。李嬸娘和李挑子千恩萬謝地與童漕官作別,上了車,李嬸娘又和童漕官找來的車把式商量直接將鴨子拉到城郊沈大姐兒的田里,不要再送到內(nèi)城了。

    省得來回顛簸兩次。

    李挑子卻擔(dān)憂:“萬一大姐兒鴨場的屋子都還沒蓋起來怎么辦?”

    李嬸娘卻不信:“指定蓋好了,年前就蓋好一半了,怎么可能拖到今日。你不知道大姐兒的性子嗎,她哪里是這樣磨蹭的人。”

    “那咱們睡哪兒啊?”

    “就在鴨場將就一晚吧,明兒一早你回去給大姐兒報信。我留著看鴨子就行了。”

    有關(guān)鴨子的事情,李挑子大多時候都聽李嬸娘的,便困倦地點點頭應(yīng)了:“行吧,那便這樣吧。”

    兩人抱著鴨籠子,擠在六百只鴨子中間,跟著鴨子在板車上搖晃,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

    李嬸娘和李挑子在船上時日久了,都沒留意到他們到汴京的第二日,便是四月初八的浴佛節(jié)。一大早,天蒙蒙亮,汴京城內(nèi)外便熱鬧得水泄不通了。

    兩人當(dāng)時連夜到了鴨場,看見新圍起來的圍墻都松了口氣,果然都造好了!

    其他地方掛了鎖進不去,但鴨舍是年前就造好的,李嬸娘來過好幾回,還有鑰匙呢,他們便先把鴨子都送進了鴨舍,又合衣和李挑子在里面將就了一晚。

    一早起來,她便催著李挑子趕車回內(nèi)城,趕緊和大姐兒說一聲。

    結(jié)果他還沒進內(nèi)城就堵在了半道上。

    沈渺也還不知道他們倆已經(jīng)回來了。

    寅時三刻,晨起的陽光剛剛漫過了沈家小院的屋檐,她用襻膊束起衣袖,已經(jīng)在灶房里忙活了好一陣了——今日九哥兒便要回書院了。

    又正好是浴佛節(jié),這時的習(xí)俗要吃蓮花佛香糕,吃了才能平安順?biāo)欤銣?zhǔn)備給他做好了,讓他吃了再送他出門,因此很早就起來了。

    蓮花佛香糕做起來有些繁雜。沈渺其實前兩日便開始準(zhǔn)備采買好食材了。

    她彎腰從陶甕里舀出昨夜泡的糯米,這糯米已經(jīng)從昨日開始連續(xù)浸泡了六個時辰,現(xiàn)在用指腹一捻便化漿了。做這個糕,就是要泡到這樣的程度,做出來才會綿密軟糯。之后她便將這些糯米都倒出來,繼續(xù)一點一點搗成漿。

    蓮花佛香糕講究三分料七分工:搗得細膩的糯米漿過篩數(shù)遍,倒入槐花蜜、面粉、香櫞粉里一起搓成團,分成一個個小團,再用蓮花印子在團子上壓出蓮花的花紋,最后小心翼翼地包進荷葉里。

    青竹蒸籠底要墊三層葛布,每層間隔著檀香木片,這樣糕子不會被蒸汽蒸得底部軟塌全是水。猛火蒸半刻鐘后撒一點桂花粉,再轉(zhuǎn)文火蒸一會兒。

    等糕點蒸好的時候,沈渺也沒閑著,轉(zhuǎn)身去烙蔥油餅了——今天的朝食是蔥油餅和劉豆花家里豆買來的新鮮豆腐腦。

    凌晨才做好的,還熱乎乎的。

    烙完餅,沈渺又開始做豆腐腦的鹵子。咸豆腐腦一般加木耳、香菜、花生米、蔥花,然后用醬油、鹽、淀粉水調(diào)到濃稠,澆在豆腐腦上,再加點辣椒油,吃起來就特別香。

    沈渺沒有辣椒,所以加了點韭菜花醬。

    另外又熬了甜豆腐腦的糖漿:這個很簡單,拿紅糖和姜末一起炒成糖漿就行了,最后再把姜挑出來。但吃的時候兩勺白糖一勺紅糖漿,甜甜的,拌著吃也特別好吃。

    如果是經(jīng)期,加了紅糖漿的豆腐腦趁熱吃一碗下去,手腳立刻就能暖和起來,還能緩解一點腹部的痙攣感。

    沈渺嘴巴廣,咸甜雙擔(dān),屬于豆腐腦南北之爭中的墻頭草——不過,據(jù)說除了咸與甜,還有辣豆腐腦呢!三方混戰(zhàn),才顯得出中華地大物博。

    等她做好豆腐腦的調(diào)料汁,蓮花佛香糕也好了。掀開籠蓋時,今日的晨光恰巧穿過楹窗格子。十八朵玉雕似的糕團臥在碧葉間,陽光一照,花瓣紋路里滲著盈盈蜜光,又香又好看。

    最后一步,沈渺轉(zhuǎn)身取過一支筷子,輕輕地往每塊糕心點上一粒紅曲。

    按照規(guī)矩,頭一籠佛香糕要供奉給菩薩,沈渺入鄉(xiāng)隨俗地進院子搬桌子擺了個香案。

    剛把頭糕供佛。她便聽見門外突然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一抬頭,是謝祁。

    他牽著他的小毛驢,毛驢上捆著他的鋪蓋和書箱,硯書打著哈欠跟在一邊。

    還沒進門,硯書鼻子就開始動了,然后笑嘻嘻地進門來撒嬌:“沈娘子,我好像聞到餅子和豆腐的香了。”

    “自己去拿,在灶上呢。”沈渺含笑揉了揉他圓乎乎的小腦袋,“餅子剛烙的,燙著呢,你拿的時候小心,豆腐腦的鹵子做了兩種,你看看自己愛吃甜的還是咸的,自己選。”

    硯書喜滋滋地一蹦三尺高,當(dāng)即便把謝祁撇下了,進灶房里吃早點去了。

    沈渺和硯書說話時,謝祁便在門口栓毛驢,栓了半天也沒進來。直到硯書進門去了,他才松開栓驢的繩,抿了抿嘴,低著頭地邁進門來,一言不發(fā)地抓住了沈渺的手腕,將她帶到巷子深處。

    沈渺挑了挑眉,隨他拉著走。

    楊柳東巷有個小小的死角,兩堵墻中間留了一人寬的小縫隙,磚墻上還長滿了荒苔。

    低矮的屋檐篩下碎片般的日光,風(fēng)中已經(jīng)送來了佛香和法螺聲,謝祁的脖頸紅紅的,浮著層薄汗,喉結(jié)滾動時,還會牽起衣襟上熏的雪松香。

    沈渺后背抵著長了青苔有些滑溜溜的磚墻,半揚起臉,看他時,強忍著嘴角的笑意。

    九哥兒這樣的人,就該不破不立。她想。

    昨日在水房里那蜻蜓點水的吻,沈渺其實沒怎么著,他英勇就義一般把她拉回來,結(jié)果也只是像小狗似的舔了她一下,之后便像被什么燙到了似的,慌手慌腳地摔進了水槽里。

    渾身濕漉漉,臉上沾著水,人傻傻的,沈渺當(dāng)時都愧疚了,她覺著自己好似個強搶民女的惡霸。

    之后他一整日都沒過來,晚上硯書過來吃飯時,嘴里塞得滿滿地說:“九哥兒躺床榻上發(fā)呆,我問了,他說他不餓。”

    沈渺也沒心急。

    她只當(dāng)信了硯書的說法,自己忙自己的,開鋪子做團膳,還去快食店指導(dǎo)于五石。

    直到現(xiàn)今。

    他今日要走了,他這樣溫文有禮的人,即便是天塌了也不會不辭而別的,沈渺料定了他會來見她一面,所以才早早起來做糕子。

    果然,她猜對了。

    所以即便被謝祁拉到這深巷中,即便被他抵在墻上,她眼里都有掩藏不住的小得意。

    “阿渺,我……”

    他喃喃的,那張臉壓了下來,顫栗的睫毛掃過她鼻尖時,遠處那熱鬧的法螺聲,混著誦經(jīng)聲,讓她莫名耳膜發(fā)燙。

    謝祁垂眸貼了上來。唇上漫開他薄荷牙粉的清涼味道。剛剛觸碰到,他的呼吸便急促得像喘息,骨節(jié)分明的手虛攏在她腰側(cè),沈渺甚至能感覺到他虎口的薄繭蹭過她的素色襦裙時在發(fā)抖。

    但是,他只是貼著她的唇,又傻傻地不動了。沈渺忽然福至心靈:他不會以為這樣貼貼嘴唇就是吻吧?

    意識到這一點,沈渺額角浮起一道無語的青筋,她閉上眼,準(zhǔn)備好好地回應(yīng)他,用身體力行告訴他什么才叫吻!

    沒等她動作,唇上的溫?zé)彳浺饣艁y地撤開了。

    “我…我該去書院了。”謝祁猛地退開半步,耳尖紅得能滴血。沈渺暗嘆著睜開眼,暼見他襟口那竹節(jié)盤扣之上重重滾動的喉結(jié),徹底沒了力氣。

    這呆子啊。

    “對不起。”謝祁卻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情緒,可是他好像會錯了意,愧疚自責(zé)地將滾燙的臉埋進她頸窩,他難過道:“我把圣賢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六禮才過了一半,我竟然這樣輕薄你。”

    頓了頓,繼續(xù)檢討:

    “我還死不悔改,輕薄了兩次……”

    沈渺直挺挺站著,兩眼無神地想。

    貼貼…也算輕薄嗎?

    “可是想到要回書院了,我……”謝祁的聲音已經(jīng)悶悶地沉下去了。

    他想到要回書院讀書,那么多日都見不到阿渺,這天一亮,還沒走呢,就開始想念她了。

    這沒能說下去的話,又讓沈渺心軟了。

    他那么大個子,卻弓著背脊,把鼻尖抵在她的鎖骨窩里,呼出的氣息灼得她肩頭都是燙的,他卻還愣是不敢起來。

    罷了,他就是這樣的人啊。

    對他來說,貼貼兩次就算是最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了吧?沈渺無奈,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后腦,她指尖摸到他的頭發(fā),還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手感還挺細軟的。

    像揉麒麟的毛似的。

    “好了,我沒生氣啊,給你蒸了佛香糕了,吃兩塊再去書院吧。等會遲了小心挨馮先生罵。”她安撫地左右揉他的后脖頸,哄道,“等你端午休沐回來,我給你做大大的燒肉粽吃。”

    他還是沒動。

    沈渺想了想,又正色道:“你抬起頭來,我有句話想告訴你。快點,等會硯書該找你了。”

    他才慢騰騰地抬起了頭。

    沈渺立即狡詐地笑了笑,在他耳邊呼氣一般:“關(guān)于你說的輕薄,我其實有不同的見解。”

    片刻之后,沈渺倚著自家院門的門框,抱著胳膊,笑瞇瞇地目送謝祁和硯書牽著毛驢離開。

    “周大說秋毫已經(jīng)到書院等著了……”吃飽喝足的硯書,一路都扭頭看向抱著佛香糕、走路還同手同腳的謝祁,他清脆不解的聲音被風(fēng)送了回來:“九哥兒,你脖子上怎么有個牙印?”

    這話一問,謝祁耳根子又燒得滾燙,險些撞翻路邊賣果子的小攤。

    沈渺沒忍住樂了出來。

    她哼著小曲,轉(zhuǎn)身想回去再蒸一籠佛香糕,留著給還沒起床的湘姐兒他們吃。

    還沒進門,便又忽而聽見背后驚喜急切的呼喚聲:“大姐兒!大姐兒!我跟你嬸子回來了!”

    第94章 書院風(fēng)波

    “李叔!”

    沈渺一回頭, 便見巷口柳樹下,李挑子駕著騾車剛停穩(wěn)。她驚喜萬分地剎住腳,立刻向他奔去, “我讓唐二在水門津候了整三日, 今兒他還一早去水門邊等著呢,您是打哪兒回來的呀!”

    “回來時童漕官安排我們搭了糧船,說是快些。”李挑子見到沈渺便也松了口氣,喜得兩只綠豆小眼都瞇成縫了,“糧船是走通津門卸的貨, 糧倉在那兒。糧船幾乎不停小口岸,遇著補給時才會泊岸, 又大多是在深夜,便沒尋上空給你帶個信。這一個多月, 狗兒好不好?你們大伙兒好不好?”

    “是了是了,來回的漕船指定不同啊。”沈渺一拍腦袋,她真傻了,她竟然忘了汴京城外那么多渡口, 不同的漕船停靠不同的碼頭,去時從水門走,回來卻不一定了, 真是苦了唐二了,等了幾日等了個空。

    沈渺聽見李挑子關(guān)心李狗兒,知曉他心里惦記兒子, 便細細與他說, “都好,狗兒一早已經(jīng)去私塾了,李叔你放心, 這段日子九哥兒的爹爹暫住在西巷,咱們幾家的孩子都讓他指點過寫字和文章,不得不說人家世家大族底蘊非常,就是厲害些,狗兒才跟著練了幾日,私塾先生便夸他的字進益了不少呢。”

    一切都好,沒有比這更好的話了。李挑子瞬間便松了口氣,笑得更為見牙不見眼:“大姐兒,這可真是托了你的福了,否則狗兒哪有這樣的造化。”

    沈渺又看騾車上只有李挑子一人,不由怪道:“嬸娘呢?”

    李挑子正想說話,誰知街上傳來鑼鼓聲,把騾子都嚇得昂頭咴叫,還煩躁地刨了刨蹄子。

    沈渺跟著李挑子轉(zhuǎn)過頭去,街上剛好有十二個黃衣沙彌抬著鎏金佛輿轉(zhuǎn)過街角,剛剛浣洗過的佛身金光閃閃,淋的香湯正沿路滴在青石板上。

    “遭了,已經(jīng)抬出來了!一會兒人多了就出不去了,大姐兒你快跟我走!”李挑子握起韁繩,急切道,“你嬸娘還在鴨場那兒等著呢,那么多鴨子不能沒人看著。”

    話音剛落,西邊又傳來了敲銅磐的響聲。

    寺廟要開始請主殿神佛巡街出游了!

    這一日因是佛陀誕生的日子,各大寺院都會設(shè)“浴佛齋會”,以甘草、香藥熬制香湯,把金銅佛像浸在盆里,由主持和信眾不斷給佛像澆灌香湯。

    這些澆灌佛身的“浴佛水”,還會有人挑著擔(dān)子沿街叫賣,說是能結(jié)來世緣。浴佛后,僧眾便會抬著金佛巡街,香童還會沿街撒香藥沫子,路上就會有很多信眾持香叩拜,還會一路跟著護送佛像。

    大姐兒的記憶里,最熱鬧的時候能堵得大內(nèi)的東華門都打不開,外頭全是人。

    “好好好,我回去交代一聲就來。”沈渺趕忙提裙子往院子里沖:“福興,你先把新做好的這批魚面搬到院里曬,然后跑一趟水門把唐二叫回來,李叔李嬸已經(jīng)回家來了。阿桃,你專門看著鋪子就好……”

    說完她余光一瞥,正好看見謝阿蟲先生正慢悠悠地端著一碗甜豆腐腦,十分斯文閑適地坐在桂樹下喝著,還饒有興致地伸出勺子逗麒麟玩。

    沈渺便也不客氣了。

    “謝叔父,今日事出緊急,只能勞煩您幫著看顧幾個孩子,我有急事先走了,晚些回來啊。”

    沈渺說完順手揉了揉圍過來搖尾巴的雷霆,又對廊下剛洗漱完出來吃早點的湘姐兒、陳汌道,“阿姊要去鴨場看看,恐怕沒那么快回來,你們今兒乖乖聽謝伯伯的話啊!”

    兩個小的睡懵了,呆呆地點點頭。

    沈渺又不放心地看向吃得嘴角都是豆腐渣的有余,溫聲細語,“有余啊,你跟著湘姐兒和小汌,別亂跑,知道了嗎?”

    有余已經(jīng)吃完了兩碗豆腐腦,她喜歡咸的,現(xiàn)在吃第三碗,聽見沈渺喚她,她便抱著大碗乖乖點頭,還一點一點把臉上沾到的豆腐渣和木耳絲捻進嘴里吃掉。

    香香的,好好吃。

    她抱著碗自個便能傻笑個不停。

    謝父莫名被派發(fā)了看孩子的活,端著黑陶碗愣了愣,哎了聲想說他自己可從沒帶過孩子,三哥兒、九哥兒和十一娘都是在奶媽媽身邊長大的啊……沈渺卻已經(jīng)顧不了這么多了,她抄起門邊掛的小挎包,一溜煙跑出院子去了。

    “我走了!家里交給你們了!”

    謝父只好又坐回原位,捏著勺子,默默吃了兩口,忽然頓住了手,又默默地轉(zhuǎn)過眼看向廊子下。

    湘姐兒、陳汌和有余也正滿臉無辜地望著他。

    四人相顧無言,只有胖麻雀在檐下蹦來蹦去,輕快地嘰嘰叫。

    確認過眼神,雙方對彼此的靠譜程度似乎都不大有底氣,半晌,肩頭還披散著頭發(fā)的湘姐兒才小聲地試探問道:“謝伯伯,你能幫我扎個花苞頭嗎?我一會兒要去豆花家玩絹人娃娃。”

    謝父:“……”

    什么叫花苞頭?

    這邊,沈渺已經(jīng)上了李挑子的騾車,兩人努力在愈發(fā)擁堵的車馬人流中往外城去,出城路上正好要經(jīng)過牙行,沈渺趕忙道:“李叔,你稍等等,我正好把之前讓牙保雇的人捎上。我前日剛跟阿桃說呢,今兒便要趁你和嬸娘還沒回來,讓新雇來那幾個人去鴨場把那邊都拾掇拾掇,沒想到竟有這么巧,還沒來得及,你和嬸娘便到了。”

    她招呼了矮子牙保一聲,讓他幫著送人過來。街上正好熱鬧起來了,沈渺的喊聲都被街上演雜耍的呼喝聲吞了半截。

    幸好矮子牙保也瞥見了她,跑出來聽她說話,聽明白后便點點頭:“行行行,我這就帶來。”

    于是沒一會兒騾車上便坐滿了人。

    這幾人都是矮子牙保帶來給她相看過的,一共四個人,是一家子。

    正值壯年的男人叫洪八,以前便是幫人養(yǎng)雞鴨的,他因為東家太吝嗇,干了五年不僅沒有漲過銀錢,今年還要降俸,便氣得帶著全家辭了出來。

    婦人也差不多三十出頭的歲數(shù),叫蘿娘,是他媳婦,也有些照料雞鴨的經(jīng)驗。夫婦倆膝下還有兩個孩子,哥哥叫洪山,妹妹叫洪溪,兩個人也很能干,沈渺問他們?nèi)绾勿B(yǎng)鴨都說得頭頭是道。算得上半個壯勞力了,聽洪八說,他倆孩子打會走路起便跟著爹娘在鴨場幫忙、學(xué)怎么養(yǎng)雞鴨。

    屬于年紀小,但工作經(jīng)驗都十年那種。

    沈渺便把他們一家都雇了,讓他們?nèi)蘸缶桶岬进唸鲎。膫人每月一共給五貫錢,包住,那洪八聽說鴨場有新蓋好的磚瓦房專門留給他們住,便又驚喜又滿意了。以前給前頭那個東家干活,一家子都只能跟鴨子住在一起。

    接上洪家四口人,只是耽擱一會子功夫,騾車就卡在肉餅攤與猴戲班子之間不得動彈了。

    四下檀煙繚繞,沈渺嗆得都熏眼睛。幸好沒過一會兒,有街道司的廂軍過來疏通道路了,李挑子駕著騾車又能龜爬般向前挪動了。

    沈渺去看她心心念念的鴨苗時,辟雍書院里,沈濟的速食湯餅小買賣也很紅火。

    童子生率先回書院讀書,這群學(xué)子人人都在家里過了年吃過了不少好吃的,再看啄飲堂那些泔水,沒人能吃得下去。阿姊讓唐二給他送來的臘腸和兩大箱子速食湯餅才幾日,便賣得只剩幾塊了。

    因生意太好,他的爐子還專門放在了學(xué)舍后頭的回廊下,不再搬動,就在那邊煮湯餅。

    今日是浴佛節(jié),不少學(xué)子翻墻出去湊熱鬧了,聽聞瓦子里的雜耍班子和傀儡戲班子都會在街市上跟著游行,還會有花車游街,好玩得緊。

    沈濟今兒便只煮賣了兩鍋,這第二鍋還是孟弘和犯饞,非說午時他娘送來的點心沒吃飽,他才無奈地放下書給他過來煮的。

    蹲在連廊的廊柱下,窗欞的影子斑駁地落在地磚上。沈濟用筷子將湯餅攪散,又磕了個生雞蛋進去,切了半根臘腸,沒一會兒鍋里滾沸得冒出了不少浮沫,他趕忙關(guān)上火,連著小陶鍋一起端給孟弘和。

    他趴在連廊的美人靠里,水晶鏡片下的兩眼發(fā)亮,早已摩拳擦掌地等著吃。

    “吃吧吃吧。”沈濟沒好氣塞給他筷子,“我剛寫一半的課業(yè),真是。”

    孟弘和捏著筷子討好地笑:“我真餓了。”

    “快吃,吃完回去背書,明兒先生說了要抽背《孟子》。”沈濟說著便轉(zhuǎn)身回去收拾爐子里的炭。

    “我知曉,我都背好了。哇好香啊,這湯餅還是要你來煮才有這樣的味道……”

    孟弘和趕忙低頭用筷子挑起來吃,結(jié)果剛低頭吃一口,鼻上掛的叆叇就被熱氣烘成了兩片白霧,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只好又忙擱下筷子,把叆叇掛在耳朵上的繩扣解開,撩起衣角低頭擦了又擦。

    沈濟斜他一眼,咬牙:“……我沒背好。”

    “等我吃完就回去陪你背書,我?guī)湍愠楸常判陌桑欢▉淼眉啊!泵虾牒鸵贿叢烈贿呅Γ珱]了叆叇,他看近在咫尺的沈濟都像隔水看花,霧蒙蒙地看不清五官。

    重新戴回叆叇后,孟弘和眼前才重新清晰了起來。他眼睛自小便不好,他娘總說是她的錯,懷他的時候沒吃葡萄,才叫他生下來便比別人差。

    但孟弘和覺著這跟阿娘有什么關(guān)系?有人生來沒有臂膀,有人生來是啞巴,他沒瞎,只是不如人家瞧得清楚,已經(jīng)很幸運了。

    阿娘為了他的眼睛,四處尋醫(yī),但最終都說他這短視的眼疾治不好,只能攢銀錢給他買叆叇。

    這一副叆叇十來貫?zāi)亍?br />
    孟弘和埋頭吃湯餅,這眼前不一會兒又生了霧,但他懶得再擦了,戴叆叇麻煩之處便在這里,每日不是眼睛被熱氣烘得看不見,就是摘下來就容易找不到了,他又看不清,只能瞇著眼到處摸。

    沈濟便常說他一日十二個時辰,有十個時辰都在找叆叇。

    孟弘和想到這句話,剛想笑,就聽見有個冷颼颼的聲音從邊上冒出來了:

    “在圣賢地里謀利,真有你的。”

    沈濟與孟弘和同時轉(zhuǎn)過頭去,是乙舍的汪善文和他兩個走狗,兩人看見他們仨走過來,頭皮都是一麻。

    汪善文是書院里齋長的侄子,生得頭大脖短肩寬腰粗腿也粗,又愛穿顏色深的衣裳,孟弘和這樣眼神不好的人若是沒帶叆叇,遠遠看他就像看到個碩大又囂張的冬瓜像他們走來。

    沈濟看到他,眼睛便向上掀了掀,心里頭哀嘆氣,又來了。真是沒完了。

    汪善文帶著兩個人晃到沈濟面前,抱著胳膊彎下腰,歪著嘴與他對視,開始把手里的銅錢一枚枚往沈濟的頭上身上砸:“你是來讀書的還是來掙錢的?丟不丟人啊?這么愛錢,我賞你幾枚給你攢棺材本怎么樣?”

    銅錢砸在他頭臉,還有幾枚砸在泥爐上,又彈飛出去。

    沈濟捏著火鉗的手青筋都繃起來了。

    如今不論官家還是百姓都愛踢蹴鞠,辟雍書院里便有兩個蹴鞠場。年前,書院連著辦了幾回鞠賽,沈濟踢蹴鞠的功夫還是在書院里才學(xué)會的。

    但他準(zhǔn)頭不大行。當(dāng)時他一腳勾住帶彩綢的鞠球,踢出去的鞠球撞在了柱上,反彈出去時卻砸中了汪善文的臉。

    汪善文被這一球砸得仰面栽進了泥地里,鼻孔里冒出血來,惹得哄堂大笑。

    沈濟趕忙過去扶他,還被他踹了一腳。

    從此這人便像陰魂似的纏著他不放了,不管沈濟怎么賠禮道歉都不聽,就是認定了他是故意在蹴鞠場羞辱他,只要見到沈濟,不管什么事都要找茬。

    沈濟之前想著自己理虧在先,又不想給阿姊惹事,已經(jīng)忍他很久了,這會子又來!

    那汪善文見沈濟不吭氣,卻愈發(fā)囂張起來,從懷里的荷包里摸出一串錢,一把咬斷串錢的繩子,一大把銅子往他頭上倒:“你不是喜歡錢?多給你點怎么樣?我多得是!”

    沈濟瞅了眼滿地銅錢,竟有點心動。

    于是更加不吭聲。

    見沈濟不敢反抗,那汪善文更囂張了,抬腳踹翻了泥爐子,在倒地破碎的爐子上兇狠地踩著泄憤:“我叫你賣!叫你賣!”

    還沒熄滅的熱炭滾進地上,燙得雜草滋滋響。

    孟弘和捧著陶鍋,躲到廊柱后頭,又著急又害怕,攥著叆叇,不敢上前去幫忙。

    沈濟遠遠見他像個熱鍋上的螞蟻的樣子,微不可聞地對他搖了搖頭,讓他別過來了。

    孟弘和才多大啊,也就比湘姐兒大一點,還是躲起來好,不然一會兒打起來他還得照顧他。

    再看汪善文,沈濟深吸了一口氣,阿姊曾經(jīng)說過,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

    這混球弄壞他的爐子,他真有些生氣了!沈濟心一橫就要把火鉗舉起來時,一根還帶葉的竹枝突然橫到了汪善文的后腦上,猝不及防便往他后脖子一抽。

    汪善文疼得身子一跳,捂著后脖頸回頭怒喝:“誰!誰敢打你爺爺!”

    “好孫兒,打得便是你。”

    清凌凌的聲音語調(diào)冷漠地說著俏皮話,又在他胳膊上狠狠抽了一下。

    汪善文嗷得一聲,跳了起來。

    那細細的竹枝一看就是隨手從路邊折下來的,上頭還有沒擼掉的竹葉,這種竹枝看著特別細,抽人卻格外疼。汪善文被抽得又蹦又跳,嘴里臟話不斷,自然又被抽得更狠。

    “你知道我伯父是誰嗎?你竟敢這樣打我!”汪善文揮拳打過去,又被那人從容地轉(zhuǎn)身閃開,結(jié)果自己又挨了一抽——正抽在手腕最細的地方,疼得他慘叫不已,慘叫聲還沒停,他又被一腳踹倒在地,這下慘叫就成了嗚咽了。

    “嗚嗚,大伯啊,有人打我……”他被那人抬腳踩住了背脊翻都翻不起身來,只能哭叫著搬出大伯的名號,但那人卻只是俯瞰他,淡淡地說:“汪齋長把你塞到書院里讀書,不是讓你來作踐同窗的。再叫我瞧見一次……”

    那人手里的竹枝凌空一抽便發(fā)出了叫人害怕的破空響聲,未盡的話語也森冷了下來。

    汪善文的兩個跟班早就摟抱在一起,瑟縮著躲到了一邊。他們認出來這是誰了,這人是甲舍的監(jiān)生啊,今年院試的頭名,不就是他么?

    他好像…好像出身清貴之家,這樣的人不是像沈濟這樣家里貧寒好惹的。

    等三人哭哭啼啼地跑了,謝祁臉上那浸過霜雪般的冷色才褪去了。

    沈濟手里還半舉著火鉗,呆愣楞地看著謝祁轉(zhuǎn)過身來。

    被樹影梳理過的光正在他溫柔含笑的眉宇間流淌,他的臉上已恢復(fù)平日里的溫雅柔和,還替他扶起被踩得碎了一半的小泥爐子,認真而惋惜地嘆了口氣,“可惜了,這爐子還是你阿姊新買的呢。”

    沈濟這才回過神來:“九哥兒,你怎么來了?”

    問完,他自己便想起來了,自問自答:“今日監(jiān)生開學(xué),我給忘了。”

    “你阿姊做了佛香糕,托我給你帶過來。”謝祁笑著抬起另一只手,他手指上纏了兩圈捆著油紙包的麻繩,那捆得方方正正的紙包竟然還完好無損,“這糕子家里人都吃過了,就差你了。”

    沈濟接過了紙包,這才想起來他剛剛好像一直是單手教訓(xùn)汪善文的。慢了一瞬,他也想到阿姊,心里又暖又酸,心緒便有些低落:“爐子弄壞了,我還給阿姊惹麻煩了。”

    “與你無關(guān),回頭若是那潑皮搬出汪齋長,你便都推到我身上來。”謝祁溫和地伸手幫他拍了拍衣衫上的炭火,站起來,“爐子也沒事,正好用這地上的銀錢再買一個就是了。”

    沈濟不禁笑出來。尋常心氣高些的學(xué)子被人用這樣的銅臭砸頭只怕早氣得要命了,也只有九哥兒才會說,正好用得上。

    “香糕送到,我便回去了。”謝祁溫聲道。他也才剛到書院,還沒去拜見馮先生。

    “我送你。”沈濟連忙起來送他,謝祁又交代萬一有人過問要如何說辭。

    一直走到學(xué)舍外,沈濟才看到秋毫背著書箱站在拐角處侯著,見二人出來,還對沈濟叉手行了一禮。

    沈濟忙還了半禮,謝祁拍了拍他肩頭:“回去吧。”

    他點點頭,看著謝祁轉(zhuǎn)過身,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人喊住了:“九哥兒你等等。”

    謝祁疑惑地停下腳步,卻見濟哥兒飛跑回自己的學(xué)舍,不一會兒又跑了出來,手里捧了一團紫草皂,貼心地塞到了他手里,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九哥兒脖子叫蟲叮了吧?今年的氣候也真是怪,這么早便有蚊蟲了,這是阿姊給我的紫草皂,洗了便不癢了,這塊新的你拿去,我還有一個呢。”

    沈濟彎起和沈渺有幾分相似的眼睛笑了笑,見謝祁呆了一瞬沒接,還用力塞進他手里:“拿著吧,那我回去了。我的書還沒背完,走了啊。”

    說著跑走了。

    謝祁僵硬地低頭看了眼手心里紫草皂。

    手里捧得分明是皂,他卻沒聞見紫草的清香,而是好似又聞到了有些熏鼻子的佛香味。

    狹窄逼仄的深巷角落,巷子外浴佛的喧鬧聲忽遠忽近。天光在屋檐下游移,漏下一些光斑,星星點點地灑在慌亂的他與仰臉笑著的沈渺身上。

    有兩根手指慢慢地勾進了他腰間革帶的犀角扣,隔著薄薄的衣衫,指腹微微用勁,指節(jié)便頂在他小腹上,一把將他帶得更近。

    他與沈渺幾乎是面貼面地站著了。

    謝祁當(dāng)時快燒著了,仰著脖子根本不敢往下看,心跳得越來越急促。

    她卻抬起另一只手,蔥白般的指尖先觸碰到了他的脖骨,接著,拇指重重碾過他脖上內(nèi)側(cè)浮起的淡青色筋絡(luò)。

    他渾身都僵住了。

    下一刻,他一直因呼吸急促而重重滾動的喉結(jié)上,突然傳來一陣溫?zé)岢睗竦拇掏锤小?br />
    齒尖輕輕地咬住了喉結(jié)。

    呼吸幾乎停止。

    他受不住了,猛地低頭,卻只能看見沈渺烏壓壓的發(fā)髻,以及發(fā)髻中那根白玉簪子。

    她的臉深埋在他的脖頸中。

    他背脊僵直,兩只手緊緊地攥著,但那時他還算頑強,殘存一線的理智,人也還好好地站著。

    “阿……”他下意識想呼喚她,結(jié)果剛開口,聲音便斷在忽然掃過痣上牙印的舌尖上。

    只是那么一下,他渾身的骨頭就像被丟進油鍋里炸過一般酥。

    謝祁渾身滾燙,腦中好似最后一根弦繃到極限斷了,他軟綿綿地抵著墻緩緩滑下去了。

    被她咬舔過的地方,像是渾身的血液都往那兒匯聚,他昏頭昏腦,都能感覺到喉結(jié)那處的皮下血脈在突突地跳動著。

    帶著檀香味道的風(fēng)越過屋檐,那微風(fēng)也吹動了沈渺帶著狡黠的笑容。

    她退開半步,彎下腰,看了眼他喉結(jié)上帶著濕痕的牙印,忍笑將他耳畔的碎發(fā)掖到耳后。

    “呆子。”

    “記著,這才是輕薄。”

    *

    學(xué)舍外的小石徑上,秋毫站在幾步遠,莫名地看著謝祁原地發(fā)呆許久后,忽然面紅耳赤地踉蹌了一下,連忙伸手扶住了旁邊一桿竹子。

    秋毫困惑地歪了歪頭。

    怎了這是?

    春天也會中暑嗎?

    ***

    大內(nèi)福寧宮,趙伯昀好奇地看著面前有一個小碗那么大的魚丸和碗里格外粗的湯餅。

    “這是沈記新做的湯餅,奴婢覺著聞著香得撲鼻,便做主買了回來。”梁遷笑著端到趙伯昀的手邊,“官家不是牙疼?御醫(yī)說是上火的緣故,正好吃些清淡的,戒幾日炙鴨吧?”

    沈記今兒沈娘子不在,但他家的伙計說魚肉湯餅與魚丸都是沈娘子親手做的。那叫福興的伙計也利落,他將魚肉湯餅燙熟,裝在碗里,又另外拿一竹筒盛滾燙的熱湯,魚丸也是煮熟后另裝。

    囑咐趕忙帶回家去,到家后再將湯餅、骨湯與魚丸盛進碗里,湯餅便不會坨了,吃著一樣好。

    大內(nèi)和沈記也不遠,梁遷想了想便還是買了回來——自打官家牙疼,吃什么都不香。

    那黑胖的大方臉瞧著都隱約瘦了一些。

    梁遷沒有自己的孩子,也沒有正常人的家,他前半生伺候侍奉先帝,后半生則照顧陪伴趙伯昀。雖然從不敢說出口,但他其實將趙伯昀當(dāng)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牽掛著、呵護著。

    所以趙伯昀牙疼沒胃口,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梁遷心疼地看向趙伯昀,官家起碼瘦了二兩了!瞧啊,他那臉頰肉,如今都蕩不起來了。

    聽梁遷勸他戒烤鴨,趙伯昀用黑手捂著腫起的黝黑腮幫子,怏怏不樂地嘆了口氣:“不能吃炙鴨,我這日子還有什么趣?”

    他再低頭,看碗里散發(fā)著清香的“魚丸粗湯餅”也沒什么興致,拿起筷子時還嫌棄:“魚丸腥氣甚重,吃這個朕還不如吃清粥……”

    但想到這是梁大珰擔(dān)憂他身子特意從外頭買來的,他還是夾起魚丸,勉為其難咬下一口。

    “嗯?”

    他剛咬破了魚丸外皮,舌尖便觸到一團溫軟鮮甜的肉感,外滑內(nèi)韌,吃起來竟彈如雀舌。

    “嗯?!”

    第95章 魚丸粗面

    與官家一般, 被魚丸別樣的鮮美虜獲的,還有不情不愿地回書院讀書的寧奕幾人。

    鐘鼓樓上的暮鼓剛歇,辟雍書院散學(xué)的銅鈴也被書院里專司敲鐘的老仆從敲響了。

    今兒是春假后頭一日上學(xué), 大多人都還有些心不在焉, 連馮元這個講學(xué)博士也是,一聽鈴聲響了,立刻將書冊夾在腋下,溜之大吉。

    謝祁合上手中的《中庸》,書齋外已有其他書齋的學(xué)子涌出來, 三三兩兩談笑著從他窗前而過。書院的監(jiān)生春季都穿相同的青衿衣衫、頭帶素紗儒士巾,走動起來衣袂臨風(fēng), 倒很有青云浮動的翩然之美。

    尚岸將紫毫筆塞進藤編書箱,就聽見一旁的寧奕將胡亂塞了一通的書匣往自家書童懷里一塞, 細細交代道:“去定勝門外買一鍋薺菜春卷來,要現(xiàn)炸的,讓那攤主炸得焦一些,更香。”

    書童神色平淡地抱著書匣子道:“你不記得了么?過完年定勝門外便不讓擺小攤兒了, 說是要在那兒建軍需的糧倉,以后軍糧急遞的漕船全要在那兒中轉(zhuǎn),炸春卷的老頭早不知搬哪兒去了。”

    寧奕神色一僵, 驚惶地攥住了尚岸的手:“完了啊尚兄,那我今兒難不成要去啄飲堂吃泔水?”

    他只是來書院的頭一日,便要受啄飲堂之苦了嗎?

    “不至于, 你若不嫌棄, 我?guī)Я宋野⒛镒龅奶悄旮猓鄙邪锻榈嘏牧伺乃直常耙粫䞍悍帜銕讐K兒。我還帶了阿娘去歲窖藏的糖桂花, 與年糕一起沾著吃,香甜得很。”

    “別提年糕了。”寧奕卻臉色發(fā)青,哆嗦道,“過年時我家天天蒸年糕,吃得我都快成年糕了。”

    尚岸聳聳肩:“那沒轍了。”

    “你們怎么還在這兒?”孟三忽然帶著一股咸魚味從外頭窗子里探進身子來,“我娘塞給我一箱子腌咸魚,分給你們幾罐子吧?我實在吃不完,夢里睡覺都像泡在咸魚里。”

    寧奕捏住鼻子:“心領(lǐng)了,你…你還是自個吃吧。”孟三的阿娘手藝奇絕,最愛腌臭咸魚、臭雞蛋、臭冬瓜。臭雞蛋和臭冬瓜倒還好,臭得不厲害,唯獨那咸魚格外臭。

    聽孟三說,他娘腌魚,只將那小魚去了頭和內(nèi)臟,便粗獷地抹上鹽塞進鹽水陶罐里腌制,一直腌到鹽水都變得黏稠多汁,灰樸樸地帶泡兒,泥封罐子一打開便能熏倒一屋子的人,就算腌好了。

    孟三總說聞著臭吃著香,寧奕被他花言巧語慫恿得壯起膽子嘗了一口,那日好懸沒把他黃膽水吐出來,吐得肚子空了都還在不停干嘔,最后頭暈?zāi)垦0c倒在地,閉上眼時恍惚還瞧見了去世的阿嬤。

    “尚兄,謝九那你們……”孟三又看向另外兩人。

    “不用了,多謝。”尚岸也立刻拒絕。

    謝祁露出微笑,輕輕搖頭:“沈娘子為我備了不少吃食,我也不用了。”

    沈娘子?

    寧奕耳朵尖一抖,立刻扭過身來,兩只手緊緊地把住謝祁的肩頭:“你怎么現(xiàn)在才說啊?沈娘子給你備了什么吃食?速速招來!”

    謝祁眨眨眼,略微回想了一下,伸出手指來,一樣樣報菜名:“小菜有酸辣脆筍、辣白菘、甜菜心;瀌肉有豬蹄、雞翅、鴨掌、鴨脖、五花肉、豆干、蛋;湯餅有魚肉湯餅、菠菜、山藥和胡荽味的速食湯餅;肉有臘腸臘肉和魚丸;糕餅點心有香蔥肉松酥皮饅頭和蛋奶千層酥;零嘴有琥珀核桃、糖炒瓜子仁……”

    謝祁還沒報完,寧奕便“哇”地哭了出來,淚眼婆娑地抱住謝祁:“謝九啊,沈娘子還缺夫婿嗎?我可以做小的……”

    話還沒說完,他腦袋便被謝祁用書狠狠地砸了一下:“你再敢胡說八道,一樣都不給你吃!”

    尚岸忍著笑直搖頭,聞言也過來拍了拍謝祁的膀子:“恭喜啊,你的好消息我在家也聽聞了,沒成想你這么快便能抱得美人歸了。”

    孟三吃驚又羨慕:“啊?你…你真的……”

    “孟三竟然還不知嗎?謝九議親之事早都傳開了。”尚岸微微一笑。

    謝祁人生得好、家世好又具才情,自然是許多當(dāng)家主母曾放在心坎上衡量過多次的佳婿。若非他有數(shù)奇的批命,又自小定下了表親,謝祁的婚事只怕早就不由自己了。

    去歲謝祁不幸退婚后,也有些相熟的世交叔伯、嬸母想為他做媒,但所有的好意,謝家大娘子都委婉地推了,不論是誰都沒有松口應(yīng)下。

    如今風(fēng)聲透出來,謝家正在為次子議親,還已經(jīng)在過六禮了,這讓與謝家有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人家都忍不住要好奇地過問一句。

    畢竟他未來的新婦是市井中當(dāng)街賣食的平民人家,還是個拖家?guī)Э凇侇^露面的二嫁婦。擇選這樣出身的妻子,在士族之中實在少見,他的婚事自然也成了各家各族茶余飯后的談資。

    連尚岸要回書院前夕,都被他阿娘喚來過問謝祁為何要娶平民女子,尚岸收拾著書箱,便問:“阿娘緣何要問我呢?”

    “你與謝九相厚,自然問你。”

    “既然如此,阿娘定然知曉,我身為謝九的友人,便只會說維護謝九的話。阿娘又何必多問了呢?”

    尚岸笑著抬起頭來,“若是阿娘執(zhí)意想聽,我想或許是因為謝九是發(fā)自真心喜愛那沈娘子的吧?世人之情,多系于皮囊才情、門第富貴,但若是有一日,色衰才竭、門第傾頹、財富散盡,為了這些才結(jié)為夫妻的是否也要散了?所以,阿娘問我,我不知如何答,但我信謝九心意昭昭,不必再以金石為證了。”

    尚家大娘子聽得失笑:“好好好,娘知道你的意思了,回頭外頭有人恥笑謝家,娘一定不摻和。行了吧?你連個心儀的女子都沒有,說起這大道理還一套一套的。”

    但還是有不少守舊的人家人前人后嘲諷謝家失心瘋,說謝家三年前跪下的膝蓋再也立不起來了,為了能夠茍延殘喘下去,已放棄了長子,如今連次子的婚事也草草了之。更有些心懷兩晉“王與馬共天下”殘夢之人,對此哀嘆不已,認為自此以后,曾經(jīng)最清貴輝煌的王謝都消散了啊,士族門閥或許再也無法回到曾經(jīng)的榮光了。

    尚岸都懶得聽那些話。

    五百多年前的事了,還拿出來說呢。

    真逗。

    謝家在這些流言蜚語中也很穩(wěn)得住,自顧自籌備著六禮。尚岸也聽聞了,謝家此次的聘禮甚至都是按照迎娶宗婦的禮法來預(yù)備的,不僅預(yù)備了金銀首飾、錦緞田宅,甚至還尋人包了一艘大船去了臨安、金陵、明州、泉州等地采買時新稀罕的舶來品壓箱子。

    一般聘禮有個十二抬便算多了,但謝家似乎已經(jīng)備了三十六抬了,甚至還沒備完。

    尚岸出神時,寧奕已經(jīng)整個人都猴在了謝祁身上。他兩條腿夾在他腰間,死死掛在他身后,嘴里還不住地哀求:

    “我錯了我錯了,我口無遮攔、我頭腦簡單、我怎么會和你搶沈娘子呢?我是來加入你們……呸呸呸,謝九你別瞪我了,我真不胡說了,我都聽你的!

    求你了謝九,今兒你便帶上我吧!聽你念叨得我都餓了,我想吃魚丸和魚肉湯餅,這魚丸指定是南邊的做法,汴京城里不常見的,我都沒吃過這道菜,想必是沈記新上市的吧?再叫秋毫切點兒瀌肉、脆筍來佐餐,吃完咱們再來點那個蛋奶千層酥,這樣一頓晚食便像樣了。”

    他勒著謝祁脖子不放,前后左右使勁地搖,恨不得把這些美味佳肴都從他身上搖下來似的。

    謝祁快被他勒死了,原本他為了遮脖子上的印,還特意在來書齋上學(xué)前換了身對襟立領(lǐng)的里衣,把扣子扣得緊緊的。

    被寧奕這樣抱著脖子晃,更是喘不過氣,他也沒了脾氣:"好了好了,走吧。"

    “謝九你跟我的再生父母也沒兩樣了!”寧奕歡呼雀躍地跳了下來,忙招呼上書童。

    謝祁聞言把人往外一推,一萬分地嫌道:“我才不要你這樣的傻兒。”

    孟三卻賤兮兮地湊過來,勾住寧奕的膀子:“我倒愿意,你喊我一聲爹,咸魚管夠。”

    “呸,你少占我便宜。”

    謝祁帶來的魚丸和魚面自然都是生的。魚面是曬干的,在陰涼干燥的地方能保存很久。但魚丸便要盡快現(xiàn)煮現(xiàn)吃了,因此沈渺之給謝祁裝了一小兜,大概十幾個,也料想到了他要與同舍的好友分享,這樣煮一鍋,一頓也就消耗完了。

    隨著魚丸一起放著的,還有蒜頭、芹菜、生雞蛋和蔥。以及沈渺口述,謝父幫著抄寫的“魚丸湯餅詳細烹煮步驟說明書”。

    幾個五谷不勤的少年蹲在爐子前,尚岸拿著食單一句一句念,幾人便依葫蘆畫瓢一步步做。

    “這是謝叔父的字吧?寫得真好……”尚岸還欣賞了一下。

    寧奕捧著魚丸,翻了個白眼,拍了他一下:“別光顧著看字了,你倒是說怎么做?”

    “取紫皮獨頭蒜,斫成沫,以釜焙之。”

    “說人話。”

    “蒜末爆香。”

    寧奕趕忙接過書童剛切碎的蒜末,一把扔進熱油鍋里,立刻便油星子四濺,嚇得幾人散開,隔著大老遠用鍋鏟翻炒,但沒一會兒蒜末便燒得焦黑粘底了。

    “完了,完了,燒焦了怎么辦?”

    “重新再起一鍋吧。”

    “不成啊,不如不要蒜了,接下來做什么?”

    “煎雞蛋。”

    寧奕懷著一絲微弱的希望,轉(zhuǎn)臉神色肅然地掃過其他人:“誰會?”

    尚岸輕咳一聲,孟三露出訕笑。

    謝祁也默然,無奈地扭頭對秋毫道:“你去童子生的學(xué)舍里尋濟哥兒來吧。”

    沈濟被秋毫叫來后,看了眼那單子,很快便記在心里了,十分可靠地先撥出一半的炭火,用小火慢慢炸了蒜酥油,盛出來備用后,再加上炭,大火起油鍋煎荷包蛋。

    他單手在陶鍋邊緣磕雞蛋皮,兩只手指一擰,便將包裹著蛋黃的雞蛋液完整地滑入了鍋中,然后順手將兩瓣雞蛋皮往污桶里扔,又磕下一個。

    這熟練又流暢的動作看得寧奕睜大了眼,而且他還能一次性煎三個雞蛋!煎出來的荷包蛋邊緣微微焦黃,蛋心卻是溏心的,聞著都香。

    加上開水,直接沖入煎過蛋的鍋里,很快咕嘟滾沸一會兒,湯便變成了乳白色,有了濃郁的蛋香味。

    之后他將魚丸和魚肉湯餅都取了過來,先下魚丸在鍋里,煮得魚丸膨大浮起,才下魚面一起繼續(xù)煮熟,最后加些鹽、醬油,撒上芹菜、蔥花,倒入蒜酥油,分碗盛出,挨個往面上蓋湯里撈出來的荷包蛋,沒一會兒完成了。

    遞到面前的魚丸湯餅,湯色淡白清亮,疊了蛋香和魚鮮,一點都聞不見魚腥氣。大而圓的魚丸臥在煎蛋旁邊,根根粗圓的湯餅蜷在湯底,熱騰騰往上涌的白氣里,漫著麥香和魚鮮。

    寧奕這樣立誓要吃遍汴京的老饕,不用動筷子,光聞味道就知曉好吃了。

    “濟哥兒,你真不愧是沈娘子的親弟弟啊,這手藝錯不了!”寧奕捧起大碗,先喝了一口湯,立刻便點頭,“好鮮。”

    沈濟靦腆一笑:“是阿姊做的魚丸和湯餅原本便好,又有做法可以參照,否則我也做不出來。”

    魚丸和這魚肉湯餅確實好。

    從湯餅和魚丸里煮出來的鮮甜味道滲透在清湯里,他趕忙又挑起一筷子粗粗的湯餅,一口嗦進去,嘴里便有種扎實勁道的感覺,好似不是在吃湯餅,而是在吃嫩嫩的滑肉一般,彈牙又爽滑。

    尚岸則先吃膨大起來都快有半個拳頭大的魚丸,他用單根筷子戳起來吃。一口咬開時,里面便迸出汁水來,很快層層疊疊的鮮甜味便在嘴里漫開了,他再沒停下,三兩口便吃下肚一個了。

    這魚丸里頭像嫩豆腐似的細膩又柔糯,卻偏偏每一口還都能吃到彈牙的筋道,真不知這樣柔中帶韌的口感是怎么做出來的,他吃到最后,愈嚼愈香,滿嘴都是魚肉獨有的鮮味。

    孟三也沒吃過這樣的做法,張開大嘴一口咬了半個魚丸,品味著嘴里的味道,還好奇地對著光細看起來,這魚丸雪白,裹著湯水里的油光,咬開的內(nèi)里還隱約可見氣孔:“里頭好多細密的孔。”

    沈濟自然也留在這兒吃魚丸粗面了。他給自己盛了一碗,這魚丸他之前其實自己吃過了,阿姊頭一回做好便讓唐二大老遠送了一碗給他。

    當(dāng)時唐二隔著圍墻教他煮時,還大致說了這是怎么做的,因為魚丸確實不好做,這么麻煩的東西做得還特別好吃,唐二實在太欽佩沈渺的耐性了。

    因此聽到孟三自言自語,他便解釋起來:“這是我阿姊手打的,要在案板上不斷摔打魚肉面團,大約要捶到三百下,才能把魚肉打得膠質(zhì)盡出,才有這樣彈牙好吃的口感和氣孔。若是拿石臼來舂,便又不同了。”

    孟三咋舌:“三百下?那耗費多長時間啊!”

    沈濟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應(yīng)當(dāng)是好幾人輪流摔打,否則獨獨一人做下來,這手都要斷了。

    “半個時辰。”謝祁一聲不吭地吃完了一整碗湯餅,湯都吃得干凈,才忽然接了話茬,“要一直不停地打半個時辰,沈娘子手酸了便換福興,福興手酸了再換唐二,一直輪到做好。”

    阿渺在剁魚茸、打魚丸時的辛苦和繁瑣,他全都看在眼里。

    沈記這個鋪子生意雖然好,但卻實打?qū)嵍际切量噱X。謝祁心里有時也會彌漫上心疼,也想過……謝家有足夠多能夠善待她一輩子的銀錢,她可以不必親自料理這些事情了。可看到她眼神發(fā)亮地做新菜、風(fēng)風(fēng)火火做團膳的樣子,他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不愿高高在上指摘阿渺的人生。

    阿渺曾說過她喜歡燒飯做菜。

    他燒火洗碗不如有余,刀功備菜不如唐二,熬湯烤鴨不如福興,這些灶房里的事兒他都插不上手,有何立場說這話呢?他只能幫阿渺多分擔(dān)其他的事:幫她或是算賬記賬,或是看顧好湘姐兒、陳汌和貓貓狗狗。

    或是早早起來,陪她去逛早市,挎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拇蟛嘶@子,兩人并肩走在青灰色還未大亮的天空下,擠在熱氣騰騰的嘈雜集市里。

    就這樣慢慢地走。

    也很好。

    謝祁看著已經(jīng)吃空的陶碗,又有些怔怔地發(fā)起呆來了。他身邊吵吵嚷嚷的,寧奕正跟孟三搶豬蹄,尚岸和濟哥兒在認真地談?wù)摽攫z頭里到底有沒有加牛乳,只有他望向窗外,惆悵地嘆了口氣。

    好吵。

    好想阿渺啊。

    被謝祁惦記的沈渺卻站在田埂邊,腦子里根本沒有男人,只有嘎嘎叫的鴨子們。

    她喜悅地看著鴨場圍欄里四散溜達的黃毛雛鴨,眼神慈祥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六百多只小鴨子,頭大圓潤,毛茸茸的,一堆堆擠作一團,絨毛在陽光下金黃金黃的。

    它們還一直叫,那叫聲也不煩人,嫩嫩的。

    可愛極了。

    這些雛鴨剛經(jīng)過長途跋涉,又到了新的地界,還都有些害怕,才會這樣成堆地擠在一起,叫個不停。但幸好看著都健康,鴨屁股都干干凈凈的,沒有拉稀。挑得個頭也大。

    這多虧了李嬸娘悉心照顧。

    沈渺聽她說在船上怎么帶鴨子回來的過程都佩服極了,太厲害了!她和李叔兩人要管那么多鴨子,每日喂食換水定時趕鴨走動,還要清潔籠子。

    她已經(jīng)決定要多給些酬勞給李嬸娘,這一路上太辛苦了,這種時候可不能小氣。

    而且沈渺一見到李嬸娘便提了這件事,還立馬給她報銷了她這趟出門墊付的一些“差旅費”。

    “哎呦回去了再算嘛,大姐兒你太見外了。”話是這么說,但李嬸娘見沈渺硬塞給她的幾吊錢,也沒有再多推辭,反而喜形于色。

    收了錢以后,她哪怕昨晚沒睡,都越發(fā)神采奕奕了。這會子,她還挑剔地瞅著跟來的洪八一家子。

    她考了他們好些如何拌鴨食、如何清理鴨舍、夏季如何防暑冬季如何越冬的問題,洪八被她嚇得一開始回答得磕磕絆絆,后來才慢慢不結(jié)巴了。

    但總算都答得言之有物。

    李嬸娘這才勉強覺得洪八一家人能用。

    她還提醒沈渺,要讓洪八每日都記鴨場的賬,為此還給沈渺看了她平時怎么管家里鴨子的——她有個簡陋的小冊子,是用粗糙的草紙縫起來的。

    里頭畫了站著的鴨子,倒下的鴨子,圓圓的鴨蛋,一個鐵盆。這些圖樣下頭,她都用畫橫線來記錄數(shù)量。而這些圖樣分別代表著今日鴨子存活數(shù)、死亡數(shù)、產(chǎn)蛋數(shù)和飼料消耗數(shù)量。

    “只有把這些重要的事都記起來,才知曉每月要備多少鴨食,哪里出了岔子,什么時候要添新鴨子,什么時候要孵蛋了。”李嬸娘說著把她才能看懂的“鴨賬”又收了起來。

    她甚至還有另一本鴨賬,是記錄什么時節(jié)容易得什么鴨病的。最后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治好的,她都用畫畫、刻痕的方式記錄下來了。

    沈渺驚訝地看著李嬸娘,她好細致的心啊!這好像后世的臺賬管理辦法啊!

    怪不得她鴨子養(yǎng)得好呢,做事用不用心真的一眼便知曉了。

    之后李嬸娘又和洪八商量好了鴨場里的大小事如何分配,譬如每天一早清掃鴨舍、清除糞便、剩余飼料的事情由洪八來做。每隔一個月,還要把鴨子趕出來,把鴨舍徹底打掃干凈,用石灰撒一遍。

    而拌鴨食的活便由洪八媳婦蘿娘來做,這么小的雛鴨每天要喂六次,鴨食里還要拌不少魚泥、螺和谷子。長大了便能減少喂鴨的頓數(shù)了。

    李嬸娘還叮囑道:“喂了糧,要在旁邊看著,等鴨子們吃飽了,看看有沒有剩,剩了便是拌太多了,明兒記得少拌點,這樣鴨子吃多少漸漸心里便有了數(shù),不會多費糧食,鴨子也不會過饑過飽。”

    洪家的兩個孩子則負責(zé)每天“牧鴨”,還要巡查鴨群,以防有病鴨。

    沈渺聽完放心了。

    李嬸娘請她來是請對了。

    安置好鴨苗和洪八一家,沈渺便和李嬸娘、李叔重新坐騾車回內(nèi)城。回去的路上,她也想好了,鴨場里也得栓一條狗看門,到時把追風(fēng)牽到鴨場來,它平日里不追雞的時候便喜歡往外跑,那么大的地就方便它撒歡跑動了。

    而且那么多鴨糞,追風(fēng)豈不是要幸福了?都能吃自助餐了。沈渺自己想著都有些哭笑不得,它這癥狀只怕是治不好了,去聞十七娘的貓狗醫(yī)館去了好幾次了,什么法子都試了,都沒用。后來聞十七娘都說,它吃雞屎不是餓的,純喜好這一口,很難改了。

    除了追風(fēng),小牛犢和牛三十沈渺也打算讓他們到鴨場來住,這里寬敞、鮮草又多,還有地方能“放牛”,小牛犢便不用因為驢棚太小,經(jīng)常被十一郎和它的親娘擠得貼在墻上不能動彈了。

    想著想著,騾車很快便回到內(nèi)城了。

    一進內(nèi)城門,李嬸娘和李挑子都莫名有些緊張起來,一個不斷地抻衣裳撫平褶皺,一個不斷地用口水把碎發(fā)抿得光溜。

    “好長時間沒見狗兒了,打從他落地,我就沒離開過他那么久。這真是頭一回。”李嬸娘心里期盼得很,不知道狗兒這一月有沒有瘦?想不想爹娘?家里也不知被這傻小子糟蹋成啥樣了,他衣裳都不知能不能洗干凈?

    沈渺笑道:“狗兒常念叨嬸娘和李叔,他也很乖,又能干,每天都幫嬸娘喂雞鴨呢。”

    李嬸娘被夸得紅光滿面。

    漸漸的,離楊柳東巷越來越近了。騾車正要過金梁橋時,沈渺忽似瞥見藥羅葛的身影。

    那兩層的康記湯餅鋪子門板緊閉,藥羅葛背對著她,手里拿著漿糊刷子,正在門板上貼一張“旺鋪出租”的紅紙。

    沈渺驚訝地一直回頭看。

    康記竟然不做了?

    第96章 經(jīng)營日常

    橋下有畫舫駛過, 坐在船頭的歌伎抱著琵琶彈著曲,船身遮擋住了對岸藥羅葛的身影。

    沈渺若有所思地回過頭來,河邊茶肆酒樓的各色幡子在暮色中飛揚, 李挑子駕著車小心地停了下來, 等街上一隊藩邦駝隊身邊緩緩走過,才繼續(xù)向李狗兒就讀的私塾走去。

    李嬸娘夫妻倆甚至不先回家,說什么都要先繞道去私塾等狗兒下學(xué)。

    沈渺便也陪著一塊兒,反正私塾不遠,她也沒什么急事。而且她早就瞥見騾車上鼓鼓囊囊的幾個大包袱了, 除了衣物行囊,想來李嬸娘夫妻兩個給狗兒從金陵帶回來不少好玩意兒。

    狗兒讀的私塾, 算是金梁橋“學(xué)區(qū)”里最好的一家,講學(xué)先生是個山羊胡子的舉人, 姓邱,進士考了二十年都不中,便放棄了科考。結(jié)果他開了私塾教書,倒是運氣好, 曾經(jīng)教過的童子里后來出了兩個進士。他因此名聲大噪,成為汴京城中兩大官學(xué)之外,最炙手可熱的私學(xué)先生之一。

    狗兒當(dāng)初辟雍書院沒考上, 李嬸娘也是費了不少銀錢又尋了這位邱先生兄弟的表姨的三嬸子的門路,才將他塞進去的。不過讀了一年下來,家里為支應(yīng)每年的巨額束脩十分吃力, 狗兒讀得也十分吃力。這讓李嬸娘心里也有些打鼓, 或許明年要改行讓狗兒去跟老賬房學(xué)算賬了。

    邱先生的家就在金梁橋外靠近大相國寺的榆樹下,因此也有人管他家叫榆樹下學(xué)館。

    才剛到門口,隔著墻都能聽見里頭響亮的誦讀聲, 榆錢落了滿地,學(xué)館里看門的小童子撿了滿兜,見有騾車停下來,便卷著衣兜上前詢問:“來找誰?”

    “是來等學(xué)子下學(xué)的。”李嬸娘忙陪笑道。

    “那你們車停到石墩后頭去等吧,別擋了大門。”童子指著右邊,“再有一刻鐘便敲鐘了。”

    “多謝了。”幾人又把車趕過去。

    果然沒等多久便聽見了鐺鐺的鐘聲。

    學(xué)生們背著書囊像潮水般歡呼著涌了出來,李嬸娘和李挑子早下了車在門外張望。

    沈渺也跟著站在旁邊,看著這些鳥雀般沖下臺階的童子、半大孩子,心里忽然也想起托付給謝父的湘姐兒、陳汌和有余,也不知謝父帶孩子帶得如何了?應(yīng)當(dāng)還好吧,陳汌和有余都很乖,湘姐兒雖皮了點,但也不算很折騰人…吧?

    而且阿桃、福興也在呀。

    沈渺琢磨了片刻,覺得算無遺漏,又放心了。

    “怎么都沒見著狗兒啊?”李嬸娘踮著腳,四下張望,有些著急,“他還沒出來呢?”

    李挑子也沒見人影,也把手攥在一起了,擔(dān)憂地揣測道:“不會是課業(yè)沒完成,叫先生留下來打手板了吧?”狗兒在家寫先生布置下來的課業(yè),時常一日才寫幾個字,早起端著飯進屋,見他提筆寫了倆字,晚上再去看,在桌前枯坐了一日,毛筆都干了,還是只有倆字。

    因此他以往時常挨邱先生的戒尺打。

    但李挑子知道狗兒不是故意三心二意糊弄學(xué)業(yè),這孩子自己也急啊,但有時就是寫不出來。他和李嬸娘又不識字,也幫不上他什么忙。

    前段時日謝家的九哥兒搬過來了,李挑子便常讓他拿著課業(yè)去問九哥兒,問了果然見效,狗兒在私塾里省了好幾頓打。但大姐兒路上說九哥兒也回書院去了,那狗兒不會又挨打了吧?

    越想越有可能,李挑子更急了。

    “學(xué)館里孩子多,落到后頭了也是有的。”沈渺抬眼幫著找,結(jié)果很快就在人堆里瞧見李狗兒了,她看李嬸娘和李挑子還在茫然四顧呢,好笑地指著剛邁過門檻出來的李狗兒道,“那不就是狗兒么!”

    “哪個?”李嬸娘都快蹦起來了,還是沒瞧見熟悉的、生得瘦瘦一條的兒子。

    “就那個穿醬色衣裳背湘竹書箱的呀。”沈渺指過去。

    李嬸娘和李挑子的目光這才定住了,看清后,兩人都慢慢睜圓了眼——那長得跟個發(fā)面饅頭似的,竟是他們的狗兒嗎?有些不敢認,兩人又瞇起眼,仔細辨認著五官,終于認出來了,好像…好像真是啊!

    狗兒那臉起碼圓了三圈啊。

    “狗兒這兒!”沈渺揚起手叫他,“你阿娘阿爹回來了!快過來!”

    李狗兒也看見了爹娘,興奮地攥住背帶跑了過來:“娘,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和你爹剛回來,你過來,讓娘好好看看。哎呀……”李嬸娘這才笑出來,又上下把他拉到身邊來看了又看,又有點難以置信,“一個多月沒見了,你長高了些…也…也胖了。”

    “沈家阿姊一日吃三頓,下午還時常做點心。”李狗兒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面皮。而且沈家阿姊做得還特別好吃,根本不可能剩下,他每日這么吃,吃完就坐著練字、寫課業(yè),很快便像吹氣般胖了起來。

    沈渺笑道:“哪里胖了?你娘渾說,走,上車去,有什么話回家說。”

    “胖了好,胖了壯實。”李嬸娘也從兒子一個月不見胖了三圈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了,親昵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又幫他把書箱卸下來,背在自己身上,拉著李狗兒的手道,“阿娘給你帶了好些金陵城里的好東西,汴京都見不著的呢!”

    李狗兒驚喜道:“真的?什么東西?”

    “你先前不是想要比曾家那小子更好的九連環(huán)嗎?這回阿娘給你買了烏衣巷王家蒙學(xué)做的九連環(huán)!上頭還刻著王氏家訓(xùn)的謎語,銅制的,可漂亮了!還有那什么《六朝圖志》。臨走前,你不是問阿娘金陵城是什么樣子嗎?阿娘嘴笨說不出來,這本書里全是圖畫,也有字,阿娘認不得,反正上頭畫了白鷺洲和石頭城,好看極了!對了,還有雨花石,說是這種石頭金陵才有的……”

    李嬸娘嘴說個不停,已經(jīng)四十多歲的她,仍舊穿著簡樸的葛布衣裳,包著頭巾,身上甚至還有鴨子的味道,但沈渺看著神采飛揚、滔滔不絕說著金陵風(fēng)物的她,心頭卻莫名溢出一點點澀然。

    困在柴米油鹽和碎布頭中打轉(zhuǎn)了半輩子的市井婦人,終于第一次走出了汴京城。她看過運河上磅礴的日出,聽過采蓮女的吳歌,走過了倒映在二十四橋的月光……這讓李嬸娘整個人像被金陵煙雨洗滌過似的,以前總斜著看人、事事不滿的眼睛,此刻明亮而有神采。

    排除一些天生便是惡人的人,有時候,大部分人之所以狹隘掐尖,只是因為她并不知曉廣博的人生應(yīng)該怎樣度過。譬如李嬸娘,四十多年了,她從沒見過這九道城門外的世界。

    沈渺雙手撐著下巴,靜靜地望著眼里閃閃發(fā)亮,正夸張地跟李狗兒比劃秦淮河畔張掛的走馬燈能延綿幾里長的李嬸娘,不禁翹起嘴角。

    回到楊柳東巷,沈渺便讓李嬸娘和李挑子趕緊帶狗兒回家,自己也好好歇息歇息,她又相邀道:“今兒李叔和嬸娘都好好休息,明兒來我家里吃晚食,我好好做一桌子菜為你們接風(fēng)洗塵。”

    李嬸娘卻直接擺手婉拒,一本正經(jīng)地道:“我和你李叔都說好了,明兒讓他帶我回一趟娘家,我買了兩匹絹布給我娘,她還沒見過金陵的布呢。”

    她這輩子頭一回出遠門,還見識了這么多好東西,她當(dāng)然要回娘家顯擺去!去娘家炫耀完,再去小姑子、大姑子家走一趟,最后還要去巷子里各家都轉(zhuǎn)個遍,哪有空在大姐兒這消磨?

    好嘛,沈渺秒懂了,忍笑道:“好好好,等嬸娘有空了隨時來家里。”

    “我先歇幾日,等我從娘家回來,我便每日一早都去鴨場那兒幫襯,等你請的人做事都熟了,我便兩日去一回,省得他們偷奸耍滑,把你這個東家瞞著。”李嬸娘忙又補充了一句,怕沈渺心里不舒坦,她還解釋道,“畢竟狗兒還小,家里也要顧。”

    當(dāng)初沈渺就跟李嬸娘說好了讓她來當(dāng)鴨場顧問的,這樣她能兼顧家里還能掙點銀錢,而且她也沒想當(dāng)周扒皮,人家剛回來便讓人上崗也太不像樣了,于是笑道:“不忙不忙,嬸娘這一路本就辛苦了,歇幾日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
    李嬸娘這才滿意地摟著李狗兒往巷子里走。李挑子收拾行李慢了一步,他用扁擔(dān)挑了大件的行李,還從包袱里翻出來一盒子雨花石,憨厚地笑道:“不知買什么給湘姐兒他們,挑了一盒子石頭,拿去給孩子們玩吧。”

    “破費了,這不便宜吧?”沈渺含笑謝過。

    “沒什么,這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α耍@騾車還是童漕官借給我們的,我卻不知上哪兒去尋這童漕官,恐怕還要勞煩大姐兒使個人幫我們還上才是。”

    “我知道。”沈渺忙道:“我讓唐二跑一趟就成了,不打緊的,李叔快回家去吧。”

    李挑子這才趕忙挑上擔(dān),追上妻兒。

    沈渺看他們高高興興回了家門,才轉(zhuǎn)身推開自家的院門。

    院子里一片寂靜。

    廊下四仰八叉地睡了一地人。

    陳汌和有余都被扎了兩根沖天羊角辮,額頭上點了紅點,嘴上涂得鮮紅的胭脂,挨著睡;湘姐兒在他倆邊上睡著,她亂蓬蓬的頭發(fā)里也戴了一頭花,還搓了個泥團子貼在臉頰上,這……

    沈渺俯身細打量,這難不成是扮的媒婆?沈渺無奈地看著她那頭扎得一大一小、亂七八糟的發(fā)包,這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扎的。

    她旁邊,謝父也簪了一頭花,臉頰上涂了兩坨大紅胭脂,連眼皮和嘴唇都被涂得紅彤彤的,鬢角留下來的兩縷風(fēng)雅的頭發(fā)被編成了辮子,他脖子上還系著紅綢布,頂著不堪入目的妝容,睡得十分狼狽。

    沈渺看得抿住嘴,用盡全力才沒笑出來。

    躡手躡腳走到灶房里,里頭全是魚丸的香氣。唐二和福興正接著做魚丸,見她回來,笑道:“今兒魚丸湯餅賣得格外好,娘子昨日做好的那些都賣光了,我們倆加緊再做些。”

    沈渺笑:“辛苦你們了。”

    “哪里的話!娘子莫要見外了。”

    阿桃抱著一摞高高的面碗進來,放進池子里,扭身擦了擦身上腰上的圍裙,跟沈渺努了努嘴,忍俊不禁:“今兒謝郎君可被湘姐兒抓來玩了一日了。先是玩什么剃頭的戲碼,之后謝郎君說什么也不讓她糟蹋胡子,湘姐兒便又讓謝郎君扮新娘子,她則要扮喜娘,就是專門給新娘子梳發(fā)理妝的那個老媽媽。陳汌和有余則扮滾床童子……”

    阿桃自己沒說完就笑得肩抖。

    沈渺也笑得肚子疼,湘姐兒每回玩家家酒,她從來不搶什么新娘子、大官夫人的角色,她想要扮的角色一直都跟別的孩子不同。她最喜歡當(dāng)女將軍、媒婆、喜娘和剃頭匠了。

    轉(zhuǎn)眼半個來月過去,鴨場漸漸步入正軌,有李嬸娘幫忙指導(dǎo),洪八一家人也很快熟悉了鴨場的生活和這群金陵白鴨的習(xí)性,鴨子喂大了一大圈。

    目前除了十幾只在下過幾場雨后因水土不服病死,其余的都已適應(yīng)了汴京的天氣,正在以麻鴨的兩倍速度茁壯成長。

    如今雛鴨身上的“鴨黃”漸漸褪去,翅膀和尾部的羽毛也都長出來了。李嬸娘還傳來了喜報,最能吃的那一批鴨已長到一斤重了,小的也有六兩重。

    而且,根據(jù)李嬸娘之前養(yǎng)小白鴨的經(jīng)驗,只要肯用魚料、田螺摻谷子喂,這鴨子大概一個半月便能長到五到六斤,就能運到鋪子里做烤鴨了。

    當(dāng)然,還得把種鴨挑出來。

    李嬸娘之前幫沈渺養(yǎng)在家里的十幾只小白鴨和專業(yè)孵蛋的老母雞也運到鴨場了。這些鴨子都養(yǎng)了半年,每日一只鴨就能下兩個蛋,第一批下的三十多個蛋,都交給最愛抱窩的老母雞孵了,如今也孵了十來天了,再過半個多月又能出殼些小鴨子了。

    沈渺還給了李嬸娘一筆錢,專門用來多買幾只抱窩的母雞——它們是鴨場的孵化員,一只母雞能孵十到二十枚蛋,而且還會敬業(yè)地用爪子翻蛋。

    除了多買幾只母雞孵蛋,洪八還說其他鴨場會用缸或者木桶孵蛋——在木桶里鋪上棉花、谷糠,放在灶房的灶臺附近,用灶臺剩余的余熱來孵蛋,但需要有人十二個時辰不斷地看著,每天還要人為翻蛋兩三次。這法子有點費人,但也是到了產(chǎn)蛋高峰期的時候,母雞不夠用,不得不用上的法子。

    至于鴨場旁邊的麥田,建完鴨場后還剩八畝仍種著麥苗,沈渺也請白老三牽線搭橋,租給了白家村信得過、品行端正的無地貧農(nóng)了。

    此時地租一般在土地產(chǎn)出的五成糧食左右,若是肥一些的田,甚至有要六成租子的。但沈渺決定要得少一些,因白老三帶來的那一家子貧農(nóng)夫妻倆有四個孩子,卻連雙鞋都湊不出來。

    所以她想了想,和他們先簽了兩年的契,每一季產(chǎn)出的麥子給她四成就行了。而且沈渺這田,在被官家抄沒之前便已種下秧苗的,沈渺也不打算算這部分的銀錢了,他們這樣還能省了糧種的錢。

    那一家子六口人,知道沈渺只要他們四成租子且不扣糧種的份例后,在契書上畫押摁了手印的當(dāng)日,便立馬從白家村搬到了麥田旁居住。

    他們借了鴨場與麥田相連的一個角落,以鴨場的磚石圍墻為承重墻,用幾根木棍搭了四間茅草屋,就這樣住下了。

    沈渺看得有些難受,后來去鴨場看鴨子時又把家里一些堆在倉庫吃灰的舊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給他們帶過去了,還給他們幾個孩子帶了湘姐兒、濟哥兒和陳汌以前的舊衣裳舊鞋子穿。

    他們感恩戴德,沈渺要走的時候一路送,送到驛道邊,還一直站著目送她的車離去。

    一番折騰下來,她好似…也成小地主了。

    但她把田租出去倒不是為了當(dāng)?shù)刂鳎兇馐菦]這個精力打理這片田地,現(xiàn)在鴨場規(guī)模也沒法一下擴大到十畝、養(yǎng)幾千上萬只鴨子,撂荒了又可惜,不如租給別人種。

    她也不靠這些土地吃飯,讓一成糧食給佃農(nóng),他們便也能更好把孩子養(yǎng)大。

    至于快食店,丁五石因日日做大鍋菜,整個人都瘦了些,但胳膊卻更粗壯了。如今他顛起那么沉的大鍋來都得心應(yīng)手,做起菜來也越來越麻利了。

    如今訂餐量已經(jīng)接近兩百份。

    外城里也有好幾家鋪子專門做團膳了,有的專門在城外的九大津渡碼頭搭棚子現(xiàn)炒現(xiàn)賣。城外碼頭離陳留、陳橋鎮(zhèn)更近,能直接從大量的農(nóng)戶手里買到不少便宜的蔬菜瓜果,而且他們做的團膳專供纖夫營、包夫,運營起來的方式又和沈渺有些不同。

    外城搭棚子的有些像后世的自助快餐店,農(nóng)戶供應(yīng)什么蔬菜,今兒棚子便做什么菜,而且大多以素菜配饃饃為主,不能點菜,但量大管飽和便宜。

    而且他們?nèi)旃⿷?yīng),據(jù)說是好幾個廚子拖家?guī)Э诤蠣I的,輪流掌勺,即便深夜也亮著爐灶不休息。

    劉豆蔻還特意跑去買過兩份來吃,味道倒是不差,而且賣得極為便宜,一份三個素菜的熱飯菜才十二文,若是只打一樣菜夾熱饃饃吃,甚至可以只要七文錢。

    聽聞這生意極為火爆,連管理纖夫營的都綱偶爾都去光顧。

    豆蔻用力咬著從外城買來的饃饃,氣不過道:“這是沈家阿姊想出來的點子,結(jié)果卻被他們拿去掙銀錢。”

    沈渺笑道:“他們做得也不一樣啊,沒事的。”

    她心里倒沒有不舒服,反倒感嘆,真是不能小看大宋商販推陳出新的能力啊,這里不愧是以商業(yè)聞名的朝代。汴京城其實各行各業(yè)競爭都不小,尤其是內(nèi)城,街市上鱗次櫛比全是商鋪,賣什么的都有。

    沈渺團膳能做得起來便是找準(zhǔn)了定位,外城這些開這種棚子團膳也是如此。

    想到這里,她又想到了康記。

    這幾日出門買菜時,有時路過康記的鋪子,她也會駐足停下來看一看。那鋪子門板上還貼著招租的紅紙,看來還沒租出去。

    沈渺仰起頭看得入神,康記的鋪子雖說有點舊,但是占地廣,比她兩個鋪子合起來都要大,而且還是兩層樓。鋪子背后便臨著汴河,二樓有違章搭建出來的露臺,能站在上頭眺望江景。

    這樣好地段的鋪子租起來一定價格不菲。

    若是沈渺,這么大的鋪子便絕不會做什么親民的湯餅生意。其實當(dāng)初康掌柜就應(yīng)當(dāng)下血本把這鋪子裝修得華麗一些,定位不敢比樊樓,也該比汴京城中的那“七十二家正店”吧?

    不過也可能是康掌柜沒能取得正店招牌的原因。這東西不太好弄。

    宋朝是榷酒制度,只有出錢買了官府酒曲的“正店”才能釀酒售賣。其他農(nóng)戶、百姓、官宦和宗室人家釀的酒不可出售只能自飲。

    譬如顧家的小酒坊便掛著已斑駁的“正店”牌子,這是他們家祖?zhèn)飨聛碜钪靛X的東西——說明他們家原本也是經(jīng)過官府許可能釀酒的正店酒戶。

    之前沈渺便聽李嬸娘說過,顧家以前是巷子里最富有的人家,鋪子都有三四間,城郊還有一大片田地。但是顧家祖父腦殼昏了,偏疼爛賭的小兒子,也就是顧屠蘇的小叔。家業(yè)被敗光了不說,顧小叔被賭坊逼債而死,后來顧祖父自己也叫氣死了。

    顧叔父接過酒坊時,只剩了如今這一間小鋪子、一缸子酒曲和一屁股債。顧家現(xiàn)在都還緊巴巴地守著這小鋪子,也不知債還完了沒有。

    總之,沈渺先前便覺著康記的經(jīng)營定位好似有點不合理。賣湯餅真需要用這么大鋪子嗎?包括后來康記學(xué)著弄團膳也是,有點稀里糊涂就趕鴨子上架似的。不過現(xiàn)今人家都不開了,沈渺心里再多主意也算馬后炮了。

    “噯?這不是沈娘子嗎?”

    身后傳來一聲驚喜的呼喚聲。

    沈渺一回頭,就看到了腰上掛著一大串鑰匙、走路丁零當(dāng)啷響的藥羅葛。

    他笑瞇瞇地迎上來:“沈娘子想進去看看嗎?我正好帶了房主交托的鑰匙呢。”

    沈渺直擺手:“不了不了,我可租不起。”

    “一個月也就三十貫嘛。”

    沈渺一噎:“也就?這也太貴了!”

    藥羅葛笑容不變:“沈娘子嫌貴的話我是不信的。沈娘子生意興隆,想來幾日就掙回來了?”

    財哪能露白?沈渺當(dāng)即撇了撇嘴,否認道:“胡說,哪兒有這樣天上掉銅子的好事?你快告訴我,我立刻背上麻袋就撿去。”

    “那沈娘子站在此處做什么?”藥羅葛怪道。

    沈渺便趁機和他打聽康記關(guān)張的原因。

    那藥羅葛倒是很清楚,又與沈渺相熟,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那康掌柜啊,原本只是一家小店的掌柜,他雇了個手藝很好的老庖廚,做的一手好羊肉湯餅,這康記的生意便是從那老庖廚的羊湯起來的。后來生意愈發(fā)好了,康掌柜便盤了這個大鋪子,又多雇了幾個廚子,一同賣起其他菜來。最開始生意也還不差,后來嘛……”

    藥羅葛把眼睛往沈渺身上一頓,但他沒說什么,只是笑道:“后來么……生意不景氣,那老庖廚自持手藝好脾氣也有些差,惹得灶房里其他廚子哀聲怨道,便合起伙來擠兌老庖廚,整天吵得烏煙瘴氣,康掌柜便把老庖廚辭了。這下康記的菜品一落千丈,客人又更少了。再后來,弄新的營生沒弄起來,連新雇的廚子也辭了一半,最后么,便虧得伙計的月錢都發(fā)不出了……就這樣關(guān)張了。”

    原來是未經(jīng)調(diào)查盲目擴張和員工管理問題。沈渺哦了一聲,但這藥羅葛看她的眼神怎么有點意味深長?她可和康記沒往來!

    細論起來,她只是自己努力經(jīng)營自己的鋪子,沒有使陰私手段害過人,旁人經(jīng)營不善關(guān)張了,也不能賴她生意好吧?

    八卦完,沈渺便跟藥羅葛道別了。

    藥羅葛還追問不休:“沈娘子真不想租嗎?真不動心嗎?一月只要三十貫,河邊的兩層鋪吶!”

    沈渺斬釘截鐵:“不!”

    她快步跑走,扭頭便去路邊老嫗提籃子來賣的小攤上買新鮮粽葉去了。

    臨近端午,街上賣九子粽、艾葉、松子和五色絲的挑擔(dān)小販多了起來。

    沈渺當(dāng)然也不能錯過端午大節(jié)。

    她為此想了一道應(yīng)景的新菜。

    除此之外,濟哥兒和謝祁都將休沐回來過節(jié)——大宋法定節(jié)假日,端午休沐一日。

    還有,她答應(yīng)了要給九哥兒做燒肉粽的。

    雖然此時汴京城的粽子絕大部分都是甜的。做法是:“用糯米淘凈,夾棗、栗、柿干、銀杏、赤豆,以茭葉或箬葉裹之”[注]。本朝著名美食評論家蘇軾也曾曰過:“不獨盤中見盧橘,時于粽里得楊梅”——他竟然愛吃楊梅棕。好小眾啊。

    但沈渺,是一個堅定的咸粽子主義者。

    不管!端午就得包肉粽!肉粽!

    第97章 燒肉粽子

    你吃過最好吃的粽子是怎么樣的呢?

    對于沈渺而言, 最好吃的粽子,是前世外婆包的燒肉粽。

    外婆祖籍在閩南,做得一手古早味閩南燒肉粽。她年輕時便遠嫁北上, 外曾祖父母離世后便再也沒回過家鄉(xiāng)。于是在大棗粽和白糖粽橫行的北方, 她是當(dāng)時整個北方小鎮(zhèn)里唯一堅持每年包咸粽的人。

    她家里那么多廚子,過一個端午節(jié)能包出七八種口味的粽子來,沈渺的爸爸就包過榴蓮粽子,熏得家里的廚房好幾日都散不去味道;還有一年,她爺爺還跟一個衢州人學(xué)會了酸辣味的酸菜粽子, 學(xué)得還是特辣版本,那年吃得全家連著兩日上廁所都辣得臀眼子疼。

    和這些相比, 外婆的燒肉粽都不算不合群了。

    但沈渺心里,還是包含思鄉(xiāng)之情的外婆包得粽子最好吃。

    沈渺前世是混血串秧子——哦, 混的南蠻與北夷,雖然是沒出中國的混血,但距離夠遠。

    這導(dǎo)致她很多飲食習(xí)慣都十分北方,愛吃牛羊肉、愛吃面食和燉菜, 唯獨在粽子上與外婆保持了一致。這讓外婆從小便愛她,總抱著她搖啊搖說還是渺渺最像哇嘛(外婆)咯。

    她會摟著她手把手教她包粽子,還常常偏心眼, 專門給她包塞兩個咸蛋黃、藏了無數(shù)大干貝的巨大燒肉粽,其他表兄妹想拿,都會被外婆用筷子敲手, 通通不給吃。

    后來家里人都知道, 鍋里只要出現(xiàn)那種兩只拳頭大的巨無霸肉粽子,就是專門留給她的——“渺渺專屬粽”。

    外婆曾說過,看小小的她坐在門檻上, 兩手抱起碩大的三角粽子啃,她能看一天都不膩。

    或許如今沈渺也時常忍不住給湘姐兒做巨大食物的根源,便來自于此吧。她看著扎著倆丸子頭、白胖可愛的小孩兒抱著大大的食物啃,那吃得晃手晃腳、香噴噴的樣子,也百看不厭。

    后來上了大學(xué),外婆都要用真空包裝和冷鏈,千里之外為她投送燒肉粽。即便那時的沈渺早也學(xué)會了各式各樣粽子的做法。但外婆走后,她也代替外婆,成了家里唯一還做燒肉粽的人。

    她沒在八閩大地生活過一天,卻托了外婆的福,學(xué)會了炸醋肉、五香條、裹燒肉粽、做粿。

    節(jié)日承載歷史,食物承載情感。

    有時候這種情感能因為食物而留存很長很長時間。

    這一世,沈渺也分不清自己是懷念曾經(jīng)的自己,還是和外婆一樣,想將此生所有美好的回憶,都裹進粽子里。

    端午前兩日,沈渺便開始認真準(zhǔn)備裹粽子的東西了,十分重視。

    首先是粽葉。

    裹粽子最常見的是闊葉箬,但汴京城也有用蘆葦葉、芭蕉葉來裹的。因為此時的汴京是瞧不見箬竹的。箬竹只在濕潤暖和的南方才能生長,所以汴京城里出現(xiàn)的箬葉都是通過漕船從南邊運來的,價格比其他葉子昂貴多了。

    但沈渺還是買了兩籃子。

    她習(xí)慣用箬葉裹粽子了,箬葉那種經(jīng)過蒸煮后獨特的清香也能把粽子襯得更好吃。反正不打算賣,這些粽子裹了也就送給街坊領(lǐng)居和自己吃用,所以不必計較成本,吃好喝好就是了。

    這些從南邊來的箬葉為了便于運輸,是曬干了的。沈渺便提前一日浸了一晚,泡軟后又在鍋里煮了會兒。煮過之后,箬葉的纖維會變得柔軟,在包粽子時更容易彎折和塑形,不易斷裂漏米,方便包出各種形狀的粽子。

    而且煮過之后,箬葉會更香。

    裹進粽子里的糯米是讓福興特意去買得長粒精粳米,這種糯米煮熟后口感較為勁道、有嚼勁,不會過于黏軟,口感比較好吃。糯米買來了先過竹篩去除碎塊,再泡兩個時辰。

    沈渺便讓有余去泡糯米,她準(zhǔn)備接著做鹵肉。

    有余抱著一大盆糯米,蹲在水房井臺邊的青石槽淘洗了三遍,又挑了井水來泡。

    之后她便專注地蹲在大盆邊抓著水里的糯米玩,抓一把攥在手里,又放回去,還數(shù)著黏在手心里的糯米粒玩,每每數(shù)到三十便卡殼,又重頭開始數(shù),樂此不疲。

    今日買的五花肉也特別好。

    沈渺親自去鄭屠攤上挑的,三肥二瘦的腹五花,切成麻將塊大小,用高粱酒抓洗去腥,鐵鍋干煸出油至琥珀色,盛出來備用,煸出來的油也不要浪費,等會炒其他輔料還用得著。

    沈渺炒好肉,就被院子里孩子此起彼伏的笑鬧聲吸引得抬起了頭,一邊舀香料一邊從灶房窗子里望出去。

    阿桃、豆蔻、顧嬸娘、曾阿婆、方嬸娘、劉嬸娘還有年家嫂子等人約著來了她家院子,正一起給巷子里年紀還小的孩子集中洗澡。今日是個溫暖的大晴天,陽光濃烈得堪比仲夏,這種天氣曬著太陽洗澡都不會感到冷。

    老桂樹的枝葉曬下碎金箔一般的陽光,風(fēng)里浮動著艾草微微發(fā)苦的清香。顧嬸娘把家里的大得能煮孩子的青黑大鐵鍋搬過來了,院子里壘了個土灶,便開始熬菖蒲根、佩蘭葉、艾草同煮的洗澡水。

    熬得湯色發(fā)褐,蒸騰的熱氣里都混著藥香。

    竹簾子隔開男娃女娃,煮好后兌幾瓢涼水,便要趁著燙燙地給小孩們刷洗,說是這才有除穢的效果。

    嬸娘們粗糙有力的大手,刷得幾個孩子都嗷嗷叫,皮子都紅了。劉豆花叫得最慘,因為她是姐姐給她洗。看著劉豆蔻舉著水瓢來了,立刻就踮著腳往后縮,想偷偷摸摸跳出浴盆里。

    腳丫子都還沒抬起來,就被豆蔻像提溜小雞仔似的,一把抓住后脖子薅回來:“跑什么,就是要燙才能祛毒!給我站好!”說著便兜頭澆一瓢褐色的藥湯下去。

    “太燙了!娘,娘你來看啊——”劉豆花仰頭就開始嚎。

    劉豆蔻抬起巴掌,瞇起眼作勢要打地威脅道:“再哭等會不給你吃角粽。”

    “真的燙……”劉豆花害怕地看了眼旁邊也在顧嬸娘的大手下嗷嗷叫的湘姐兒,看到好友也是這幅慘樣,便知道躲不過了,只好掛著眼淚屈服了。

    旁邊古家雙胞胎的殺豬式哭聲也此起彼伏,古家嫂子麻利地摁住阿弟亂蹬的腳,另一手抓著阿寶光溜溜的胳膊,趕忙讓阿桃?guī)椭鴽_洗。

    阿弟堅決不肯自己去男娃那兒洗,非要和阿寶擠一塊兒,不過他倆最小,古家嫂子只好依了。

    沒想到,洗到一半,阿寶忽然抽噎著說:“弟弟多澆了一瓢水,我少了一瓢!”

    古家嫂子忙道:“行行行,多給你澆一勺。”

    阿寶還是不依:“弟弟的瓢大!”

    “那大瓢給你成嗎?”

    “不成!”阿弟也不哭了,坐起來,“我要大瓢!”

    “我也要大瓢!我們要一樣的!”

    “上哪兒給你找一模一樣的瓢,快洗!”古家嫂子高聲喝道。

    好不容易給他倆洗好,又說要一樣的浴巾、要同步穿衣、還要穿得要一模一樣。穿好了衣裳,阿桃給他們帶浸過雄黃酒的五彩絲繩,阿寶要戴右手,阿弟非也要跟著戴右手。

    古家嫂子說:“男左女右,你要戴左手。”

    “不行,我要和阿姊一樣的!”阿弟死活不肯,包著兩眼淚嚎啕大哭。古家嫂子聽得耳朵疼,于是松口讓他也戴右手。她發(fā)愁得很:阿弟什么都要學(xué)阿寶,那么大了行禮都還行女子的禮數(shù)呢,以后可怎么辦呦?

    兩個孩子戴完后還細細地打量對方的絲繩,必須得連繩結(jié)都要打一模一樣。

    阿桃默默擦了一把汗,同情地對古家嬸子道:“養(yǎng)雙生子還真不容易,他們在家也得什么都得一樣嗎?”

    “你不知曉,今兒都算好了。”古家嫂子直搖頭,“不僅要穿得一樣、吃得一樣,今日從外頭回來,路過時正好看見雜耍班子,阿寶看到狗鉆火圈了,阿弟沒看到,你猜怎么著?必須回去重新看一遍,否則能哭得把天都哭塌了。”

    阿桃歪了歪頭:“……那阿寶不是看兩遍了?”

    古家嫂子連忙捂住她的嘴:“噓!千萬別叫阿弟聽見了!這不是要我命嗎?”

    阿桃趕忙做了個把嘴縫上的手勢。

    “這也不算什么。”古家嫂子嘆了口氣,又趴在阿桃耳邊絕望地道:“你可知曉上回阿弟還為了什么不一樣而鬧么?他質(zhì)問我為何阿寶不帶把兒,偏他帶把兒,而阿寶沒有。他哭著說他也不要這個把兒了,累贅得很。”

    把阿桃聽得都嗆到了。

    過了會子,院子里孩子都洗好了,一人塞了一塊糖,趕去廊子下玩打石子。各家把各家孩子的衣裳都收回家去,顧嬸娘家里沒有小孩兒,純是來幫忙的,她還順便把沈家?guī)讉孩子的衣裳都搓洗干凈了。

    不一會兒,晾衣繩上便掛滿了還滴水的肚兜、小衫和褲子。

    樹影慢慢變短,日頭快升到天心了,那些個濕漉漉的小腦袋頭碰頭,和衣裳一起被慢慢曬干。

    沈渺綁著袖子,也快準(zhǔn)備好了。

    她用冰糖和剛剛煸出來的豬油同炒糖色,待糖漿冒蟹眼泡,便加入一碗花雕,酒氣滋啦響時立刻離火。之后加水、醬油、酒糟和各種大料,再把帶皮五花肉一塊塊浸入鹵汁中文火煨一個時辰,這時候要格外注意火候,一開始要用中大火燒出大沸的狀態(tài),之后等水面上出現(xiàn)浮沫,就要轉(zhuǎn)文火,保持小滾。

    最后收汁到濃而不滯的狀態(tài)就行了。

    糯米泡好以后就用豬油熱鍋,爆香蔥酥油,再下糯米翻炒,最后澆上熬得濃濃的鹵肉汁,讓米油充分融合,每一粒米都裹上琥珀色的鹵汁,看著膏潤豐腴,粒粒棕亮就夠了。

    其他要包進去的食材比如干貝、蝦米和香菇都洗凈泡發(fā),用蔥油翻炒出香味備用。說起來,這個大的干貝不論古今都貴得令人要咬牙跺腳才舍得買,沈渺買了一斤,足足花了三百多文。

    花生米也單獨炒香備用,原本應(yīng)當(dāng)還要加板栗的,但這時節(jié)沒買著好板栗,便只能不放了。

    咸蛋黃早上便備好的,還是從李嬸娘那兒買的,一個個都咸香流油。

    這樣就算備好料了。

    燒肉、咸蛋黃和其他料都各自用碗裝好,炒過的糯米一大盆,粽葉一盆,按照一勺糯米墊底、埋一顆咸蛋黃、一大塊燒肉,再加一勺糯米,加其他輔料,最后蓋一勺糯米的順序來擺放,裹起來就又快又方便。

    沈渺把備好的材料都抬到院子里,顧嬸娘他們也把自家準(zhǔn)備的糯米和餡料都拿來了,廊子下擺滿了一盆盆的東西,幾家人圍坐著合起來一起裹,回頭準(zhǔn)備相互交換著不同口味吃。

    沈渺也側(cè)著身子坐著,一邊熟練地取過煮軟的箬葉,葉脈朝外折成斗狀,往里舀糯米,一邊聽嬸娘們東家長西家短地說巷子里各家各戶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誰家媳婦懷了,誰家雞被偷了,誰家的兜襠布飄進了隔壁院子……最后又紛紛和沈渺打聽她的婚事如何了。

    “快了,六禮過一半了。”沈渺一點兒不害臊,笑著用苧麻繩再粽角繞出連環(huán)結(jié)。

    提到這事兒,她還下意識望了院子里一眼,謝父不在,正好和周大一塊兒去書院里接九哥兒和濟哥兒回來。

    他們應(yīng)該在回來的路上了。

    “哎呀,我們大姐兒的福氣原來在后頭呢!”曾阿婆笑道,“這樣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家、好郎君,叫我們大姐兒碰上了。哎,我那日還碰見九哥兒他爹了,好俊的皮子,跟他兒子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顧嬸娘噴笑:“阿婆你這話說得,是九哥兒和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才是,哪兒有爹倒像兒子的。”

    “就是這個意思。父子倆站在西巷宅子門口,從背后看過去都認不出誰是誰。”

    古家嫂子也羨慕道:“哎,若是古大郎能生得跟九哥兒一樣,即便窮得當(dāng)褲子我都情愿嫁他。”

    沈渺和幾位嬸娘都大笑,方嬸娘還擠眉弄眼地用胳膊肘撞她的手臂:“你這婆娘怎么說話呢?當(dāng)心叫你家大郎聽見了,一發(fā)狠,回家了晚上把你折騰得下不來床!”

    古家嫂子抱起胳膊冷笑道:“呦,他若是真有這本事,我還得在門前放三日爆竹呢!”

    眾人皆爆出笑聲,沈渺也沒忍住,笑著笑著險些沒被口水嗆到。

    之后閑聊便聊得愈發(fā)不對勁起來,連顧嬸娘也跟古家嫂子小聲地打聽起她常買的虎鞭湯是哪家醫(yī)館的,管不管用?

    眾人紛紛笑話顧嬸娘還想再生個娃兒。顧嬸娘理直氣壯地回道不生娃兒也不能守活寡呀!嬸娘們又捂嘴笑起來。

    方嬸娘笑完還遺憾:“可惜李挑子他婆娘回娘家去了,不然咱們還有更多說頭呢!”

    古家嫂子也贊同:“可不,你們還記得嗎?上回李家小姑子來了,就說新嫁的郎君是個繡花針,哭著來找哥嫂撐腰,撒潑打滾要和離。李嬸娘說得那叫一個繪聲繪色,說她小姑子說,洞房時太緊張閉著眼,以為還沒開始,結(jié)果,一睜眼,竟然結(jié)束了!”

    大伙兒又笑個不停。

    莫名,這裹粽子裹得愈發(fā)人心黃黃,繞是沈渺這自詡見過世面的人都聽瞠目結(jié)舌。

    怎么…思想最封建的好像是她啊!

    不過,她是不是被街坊們重新納入已婚的范疇了?否則怎么會突然聽到這么多葷話了……沈渺有些哭笑不得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幸好粽子裹完時,門前也響起了驢車的聲響。車輪碾過被暮色染得橘黃的磚石,麒麟本來蹲在門檻上甩著尾巴,忽然看見驢車上的人,喵喵喵地叫著便躥出去了。

    幾個越聊越少兒不宜的嬸娘、阿婆們立刻端正了坐姿,又故作矜持、一本正經(jīng)地聊起今晚吃什么菜、明日下不下雨了。

    換上各家的粽子,嬸娘們在謝祁抱著貓走進來時,也紛紛抱著粽子笑瞇瞇離開了。

    謝祁進門時,腳步不覺慢了下來。

    沈家小院里,墻角邊不知名的野花開得正好,幾片花瓣零落在青磚地上。竹葉裹著糯米的甜香在空氣里浮沉,混著門廊上新掛的艾草氣息,和灑了滿院子的夕陽,像有一團暖融融的云靄在院子里飄蕩。

    謝祁頓時舒服得都想嘆氣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只要一走進這道門,心便會無比安定起來。

    他肩頭還沾著路上帶來的塵灰,下意識扯了扯扣得極緊的領(lǐng)口,放下貓后,又拍了拍衣裳。

    之后目光便落在不遠處的廊檐下坐著的人影之上,挪不開了。

    廊下新掛的竹簾半卷,落在女子月白衫子的袖口,她垂首將裹好的粽子一個個裝進簸箕里,發(fā)間斜插的白玉簪子在頸側(cè)投下細小的光暈。

    手指微微蜷起,謝祁身子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輕聲道:“我來幫你抬。”

    沈渺抬起頭,一笑,將簸箕讓給他:“好,抬進去吧。今晚就先煮了吃。”

    謝祁像被她笑容燙到似的,忙埋下頭,抱著一簸箕粽子,耳尖紅紅地往灶房里走去。

    見到沈娘子最先是喜悅,之后便很快又想起之前在巷子里發(fā)生的事,他便有些不敢看她了。

    羞于啟齒……但他在書院里日日都會夢到那一天。

    灶房里唐二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煮粽的陶甕,又大又深,沈渺先架松柴燒得甕底發(fā)白,再往里加水,投入粽子,再加三枚銅錢,等銅錢在沸水翻滾,發(fā)出聲響,就可以撤出大柴,用灶灰余溫慢慢煨。

    有人用蒸籠蒸粽子,也有水煮粽子派。

    沈渺是后面那一派的。而且她還是用她外婆教的老傳統(tǒng)“三滾三沸”的法子煮的:鍋里的水初沸時壓幾塊石頭使粽子沉底,二次沸騰加冷水令其浮起,反復(fù)三次,就能確保米粒熟透而不爛。

    這樣煮出來的粽子沒有硬芯,糯米也很軟糯黏軟。煮好以后撈出來過涼水浸泡一會兒,不那么燙手了便能剝開吃了。如果有高壓鍋便煮得特別快,如今得慢慢煮上將近一個時辰才能煮好。

    沈渺往陶甕里放粽子的時候,謝祁便自發(fā)坐到爐灶前有余的小板凳上,默默幫沈渺撥弄爐灰,倒把一旁正洗好碗的有余看得一愣——那她坐哪兒?

    她才是燒火的呀!有余正要啊啊地發(fā)出聲音,阿桃便好似一陣旋風(fēng)般刮了進來,一把扯過有余道:“跟阿姊來,阿姊給你戴五彩絲,有余戴了以后也能平平安安吶。”

    說完還瞪了唐二和福興兩人一眼,那兩人立刻后背一麻,一個突然說要去打氈線,一個喃喃說去看鋪子,都趕忙走了。

    有余也懵頭懵腦地被阿桃扯出去了。

    “傻囡啊,灶房里燈點得夠亮了,不需要咱們倆了,你可知曉?”阿桃緊緊抱著有余的胳膊走了出來,還側(cè)頭小聲地跟她講道理,但有余哪能聽得懂,便只是茫然懵懂地望著她。

    “罷了罷了,我給你系繩子啊。”

    阿桃給有余仔細地系了五色絲繩,一旁,謝父也在給沈家的貓狗脖子上都掛了五毒香囊,連驢棚里正嚼著甘草的驢都沒落下,他滿意地還拍了拍驢脖子:“彩絲貫楝,人與牲畜都要平安興旺。”

    灶房里,只剩沈渺與謝祁二人了。

    沈渺也搬了張椅子來,坐在謝祁身邊看著爐火。

    蒸汽在灶房梁柱間環(huán)繞,又彌漫到他們二人中間來。霧氣朦朧之中,沈渺覺著自己的袖子似乎被人扯了扯,剛轉(zhuǎn)過頭來,臉上便撲了一陣熱騰騰的白氣,,蒸得她的臉溫?zé)嵊殖睗瘛?br />
    緊接著她便在大霧中被人抱在了懷里。

    細軟的發(fā)絲蹭在她肩頭,撓得她脖頸有些發(fā)癢,但那雙抱住她的臂膀卻收得越來越緊。

    “阿渺。”

    他的聲音在騰騰的濕熱蒸汽里,好似也像綴滿了春日的水汽一般。

    “你教我的輕薄…我好似有些學(xué)會了……”

    爐灶里剩余的柴炭嗶啵作響,陶甕里咕嘟咕嘟滾沸著,院子里還有貓追狗叫的聲音,但這一切的嘈雜反倒襯得灶房里很安靜,沈渺竟然清晰無比地聽見了謝祁悶在她肩頭,輕如耳語般的聲音:

    “我…可以重新輕薄一次嗎?”

    半個時辰后,天色已青灰,院子里燈都點好了。

    但是……娘子和九哥兒還沒出來呢。

    阿桃心癢難耐,最終還是假裝路過要去前頭鋪子取東西似的,不經(jīng)意往灶房里一瞥。

    她一下便看到了沈娘子。

    她背對著窗子,站在灶臺前,正不慌不忙揭開甕蓋。

    燒肉粽煮好了。

    竹香混著肉香轟然漫出,被長筷子夾出來的粽子,外頭的粽葉已煮成鴉青色,麻繩吸飽油汁變得透亮。沈娘子十分平靜,還慢條斯理地挑了一個剝開。

    繩子被剪開,粽葉敞開,用筷子把粽子從中間戳開,油亮的米粒裹著顫巍巍的琥珀色肥肉,咸蛋的紅油也滲進了每粒糯米中,香得人直咽口水。

    原來咸粽子出乎意料地香…不過……

    阿桃的心早就像是被麒麟的爪子抓了一下似的,注意力全在別處了,趕忙又踮起腳往下一瞥。她震驚發(fā)現(xiàn):九哥兒竟然也看著很正常!

    他也背對著窗子,屈著兩條腿,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捏著根火鉗,十分笨拙地替沈娘子燒火。

    爐膛里的火迎面照著他,從背后看去,他整個人都鑲著一道光暈似的,阿桃也分辨不出他的耳朵究竟是被火光映紅的,還是正滾燙發(fā)紅。

    阿桃摸了摸下巴,嗯…不對勁。

    第98章 五色水團

    端午當(dāng)日, 阿桃早早便起來給家里的所有人和動物裝扮“端午風(fēng)穿搭”。

    先從家里的孩子開始,每人塞了一件五毒衣—那是一種鵝黃-色的肚兜,上頭繡滿了蜈蚣、蛇、蝎、壁虎、蟾蜍, 十分花里胡哨, 但大宋的孩子每逢端午就得換上,幾乎人手一件。

    湘姐兒和陳汌還不到會害臊的年紀,在阿桃的虎視眈眈中,乖巧地穿上了。唯獨濟哥兒看著塞到懷里的黃肚兜,臉上滿是抗拒。

    “穿在里頭討個吉祥, 又不會被人瞧見!”阿桃丹鳳眼一瞪,不容推拒地堵在濟哥兒門口, “速速換上,不穿不許出門。”

    濟哥兒沒法子, 只好別扭地關(guān)緊門窗還拉上簾子,扭扭捏捏地把那肚兜穿了。

    一臉郁卒地拉開門時,阿桃還不讓開,他頂著阿桃質(zhì)疑的目光, 只能破罐子破摔地撩起衣角,讓她看見里衣里垂下來的鵝黃系帶。

    “這才像話嘛。”阿桃滿意了,扭身滿院子抓貓狗驢牛, 要給他們掛赤靈符。

    西巷常來吃湯餅的葛神棍送來了不少,都是他自己畫的——用朱砂在青藤紙上畫出鐘馗像,背面還要畫上看不懂的符咒, 再壓上三清印。

    葛神棍春風(fēng)滿面, 送了符來又買了不少魚面才回去——他這幾日光是賣符都賣了好幾貫錢了。

    他還送了幾張辟邪鎮(zhèn)宅的天師像來,囑咐要貼門上。

    唐二嘴里咬著漿糊碗,兩手抓著畫像的角, 正踮著腳往門上貼。

    阿桃跑得氣喘吁吁終于抓住了飛檐走壁的麒麟,她抱著貓還過去幫著看了看貼得如何了:“歪了歪了,再往左一點。”

    之后她便坐到樹下,先給喵喵叫的麒麟系上了五毒披風(fēng),再在披風(fēng)上綁個赤靈符。

    雷霆和十一郎、十二娘也是一樣的打扮,不同的是十一郎還多戴個蟾蜍帽兒。因為只有它習(xí)慣了帶帽,雷霆和麒麟一戴帽子便會想方設(shè)法用爪子撓下來。十二娘也是,帶了帽總甩頭,上回還給甩得扭傷了脖子,可憐兮兮地當(dāng)了只歪脖牛,牽去聞十七娘的獸醫(yī)館針灸了兩日才好。

    家里三只雞和追風(fēng)都去鴨場看家護院了,阿桃只能把給它們做的小衣裳托付給李嬸娘帶去了。

    追風(fēng)去了鴨場后簡直如魚得水,每天甩著舌頭追鴨子,時常追得那些鴨子張著翅膀,噗通噗通跳進水塘里才能逃過一劫。李嬸娘說,好些鴨子被追風(fēng)攆得腱子肉都攆出來了。

    小白公雞也高興,因為鴨場有好多老母雞,只有它一只公雞,它每天太陽一落山便欣喜地鉆進母雞們的窩里,但不一會兒又會被母雞們兇狠地啄出來。

    把動物們都打扮好了,湘姐兒、陳汌和濟哥兒也洗漱好了。阿桃先把湘姐兒喊過來,給她梳了個雙丫髻,再用艾草浸染綠絲帶纏繞。發(fā)髻根部還插了新鮮的艾枝,葉尖朝下串了兩枚五毒錢,牢牢打了個結(jié)。陳汌和濟哥兒則戴艾虎幞頭,用艾草汁染幞頭的垂腳,末端系上小鈴鐺,幞頭兩側(cè)纏五色絲和艾草枝。

    等年嬸娘送有余來了,她也沒躲過阿桃的折騰。

    有余是最乖的,坐著隨阿桃如何打扮都沒有怨言,坐在那兒還張大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年嬸娘倚在門邊看著女兒腦袋頂上左右扎了兩個圓圓的發(fā)包,又被系上鮮艷的絲絳,便笑著把沈家的牛車趕到御街快食店去了,今兒定團膳的人不減反增,她今兒還得送餐。

    年嬸娘和丁五石等人都沒什么抱怨,鋪子里生意好是好事兒啊!就怕突然蕭條了,他們反倒心里惴惴不安。反而是沈娘子心里很過意不去的樣子,還因他們端午不得休息,今日都給他們算三倍的日薪,說是什么“節(jié)慶時三倍酬勞”。

    十二娘被年嬸娘套上車牽走了,阿桃繼續(xù)用雄黃酒和朱砂,給每人額頭上都畫一個“王”。

    濟哥兒反抗失敗,謝祁領(lǐng)著硯書過來時,他正蔫蔫地頂著腦門上的王字在喂驢。

    “硯書!好幾日沒見你了,快過來!”

    阿桃一見硯書兩眼發(fā)亮,立馬把他也扯過來打扮。

    因謝父來得匆忙又想“微服私訪”,這身邊便沒帶伺候的親隨,硯書便被九哥兒撥過去聽謝父使喚了。他這幾日都在外陪著謝父采買六禮所需的東西,這小孩兒忙得天昏地暗、早出晚歸,這會兒見著他都覺著他眼下泛青,瘦了不少。

    再一看,他好似又換了兩顆牙,一張嘴漏風(fēng):“阿桃阿姊,要做什么啊?”

    “娘子昨日便說了要去看龍舟,今日是端午,出門必要佩艾才能鎮(zhèn)五毒,所以我現(xiàn)在給你戴幞頭呀!”阿桃一邊笑著給硯書梳頭,一邊還偷偷瞥了眼謝祁。

    九哥兒顯然早知道要去看龍舟了,他已經(jīng)裝扮得當(dāng)了——他頭上沒戴冠,用兩條五彩絲絳高束發(fā)髻,絲絳很長,悠悠垂落在腦后。他身上穿得是江崖海波紋的青紗褙子,內(nèi)襯白娟布上銀線暗繡了五毒紋,那精美的繡紋在陽光下若隱若現(xiàn),腰間還懸了空心艾草球。

    阿桃火眼金睛,一下便看出了端倪:九哥兒頭上的絲絳怎么有點像娘子那天手編的?沈娘子不擅女紅繡活,連編五色絲都編得有些松垮,十分好認。

    不過她沒說,只是收回目光,了然地抿嘴一笑。

    等沈渺梳好頭出來,她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了——娘子梳了時新的歪髻,白玉簪子下多插了一支桃木菖蒲小劍,劍端墜了五彩絲編就的長命縷,和九哥兒頭上的是一樣的編法。

    這一定是昨日娘子和九哥兒在灶房里煮粽子時,娘子偷摸送給九哥兒的!

    沈渺今天穿得也是青艾色的衣裳,上身是交領(lǐng)鵲尾短衫,下身系茜草色棉布裙,腰上系的五色絲線編網(wǎng)狀腰封,掛著鈴鐺、五毒錢、桃核、香囊……雖然掛了不少,但阿桃還是一眼便看見了那個一模一樣的艾草球。

    她笑容便愈發(fā)燦爛了。

    看來……昨日娘子給了九哥兒她親手編的五色絲,九哥兒回的便是這艾草球吧?

    阿桃心滿意足,順便把手里剩下的兩只赤靈符塞給唐二和福興:“你們自己掛身上吧。”

    便哼著小曲回屋子里給自己打扮去了。

    沈渺默默地刷完牙掬水洗臉,她也一眼便看見了謝祁頭上的絲絳,不禁笑了。

    謝祁看見沈渺笑,耳尖又有些生熱了,低頭走進來,先彎腰揉了揉過來蹭他腿的麒麟,撈起貓抱在懷里時,那彩色的絲線便隨著他動作先落到他肩頭,又垂到胸前。

    系在他腰間的艾草球,也不住晃動著。

    今日謝祁腰帶束得緊而平整,于是從肩頭、胸膛往下,原本寬而闊的線條便忽然往里折了去。

    沈渺盯著謝祁勒得緊窄的腰間,忽然想起昨晚在灶房,兩人霧氣騰騰中討論“輕薄”時,迷迷糊糊好似還攀住了他的腰。

    她趕忙把臉浸在水里,井水森涼,腦中頓時被凍得一片空白。

    再抬起頭來,她用帕子將臉抹干,便又恢復(fù)了以往模樣,笑著挽起袖子:“今兒朝食咱們家也吃五色水團吧?吃完關(guān)了店一起出門看龍舟。顧嬸娘說了給我們在河邊茶棚里留了好位置,讓我們都去給顧二哥和顧叔壯壯聲勢,他父子倆都被坊正抓了壯丁,今兒也要上場賽舟。”

    湘姐兒立刻道:“那我去劉豆花家借個镲!到時咱們吆喝起來絕不會輸!”

    說著拔腿就跑了。

    陳汌也追出去:“再拿個鼓吧?阿寶家有個手鼓!”

    “哎?”硯書左右一看,忙扶著頭上的幞頭,也不想被落下:“等等我。”

    孩子們吵吵鬧鬧地沖出院子去了,不一會兒又聽見他們敲劉豆花家門的聲音。謝祁坐到了廊下,手無意識地揉著麒麟的胖臉,眼卻一直追隨著轉(zhuǎn)身進了灶房的沈渺。

    麒麟的臉一會兒被擠得牙都齜了出來,一會兒又被拉成了餅。

    “喵!”它急得用爪子直扒拉謝祁的手臂。

    謝祁從怔然中回過神,看著麒麟那張被他揉得毛亂糟糟的胖臉,趕忙歉疚地給它順毛:“抱歉抱歉,方才…方才晃了神。沒弄疼你吧?”順了毛又趕忙抱起來親了親它腦門。

    麒麟這才不叫了。但它還是從謝祁的懷里擠出來,再輕巧一躍便跳到他肩頭,然后搖了搖屁股,又往他頭上跳。

    它貓屁股朝前地蹲在他頭上,伸長爪子撈他腦后垂落下來的絲絳玩。

    阿桃也戴好艾草涂好胭脂出來了,卻見院子里只有九哥兒一人,便問道:“謝郎君怎么沒過來?”

    “我爹一早已回陳州接聘禮去了。”

    阿桃驚喜道:“太好了!之后是不是只要請人算好婚期便算定親了?”

    “嗯。”謝祁耳朵尖微微動,他垂下眼,又開始抬手不住地揉麒麟落在他眼前的大尾巴。

    “我說今兒怎么聽麻雀直叫喚呢,原來是應(yīng)到這件喜事上了!太好了,以后你們定了親……”阿桃沒說下去,但是臉上洋溢的竊喜笑容已經(jīng)暴露了她心中所想:哎呀呀,以后娘子和九哥兒即便是親近膩乎也不用再背著人了!真好啊,那她很快就能看個夠了!

    而且,定了親后,成親難道還會遠嗎?她都想好了新婚洞房那夜她定要趴在門外偷聽個夠……

    阿桃喜滋滋地哼著曲,又到前頭看鋪子去了。

    謝祁不知阿桃在心里甚至連他和沈娘子的孩子名字都想了十幾個了,他只是一邊玩貓尾巴一邊目光依依地望著灶房。他倒是有些想跟進去幫著燒火,但是沈娘子昨日便嫌他不如有余燒得好,說陶甕里的水都差點被他燒干了。

    而且…他也有點不敢進去。

    昨日他坐在爐膛前的小凳子上,腿麻了,緩了好長時間才能站起身來。

    可……他也有些想待在沈娘子身邊,即便只是坐著,不說話,也不“輕薄”。

    不…不能想輕薄的事了!哪有日日輕薄的!

    謝祁唾棄自己,心里卻像有螞蟻啃咬,他不得不用兩只手把麒麟的尾巴摁在了漸漸生熱的臉上。

    沈渺表面也很鎮(zhèn)定地走近了灶房里。

    但邁過門檻,她便望見了那張爐膛前的凳子,不大自然地挪開目光,又瞥見昨天沒吃完的燒肉粽用繩串起來吊在了窗子下,肉粽的香味濃濃,縈繞在鼻尖的粽香似乎又要將她拉回昨日的傍晚。

    她也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

    真不知在緊張什么。

    她深吸一口氣,開始排除雜念,專心揉面做五色水團。

    這其實是一道宋時端午特色冷面,不算很難,只是做五種顏色的面有些麻煩。

    要提前用艾草、胡蘿卜、黃米、黑豆準(zhǔn)備出帶顏色的汁子:胡蘿卜切絲用紗布包裹擠出橙紅色的汁液;菠菜洗凈焯水加水后一紅石臼搗出綠色菜汁;黃米煮爛,舀取上層的黃油米湯;黑豆泡發(fā)后打成豆?jié){取黑色的汁。最后一種白色就是麥粉本來的顏色。

    之后將面粉分成五份,分別加入這些汁水,在加鹽、油揉成團面,醒發(fā)后搟成細面便行了。但水團的湯底是梅子湯,加水將梅子、紅棗、山楂、陳皮、羅漢果同煮,熬到湯色澄涼焦黃,晾涼后加上蜂蜜就行了。

    這梅子湯昨日便熬過一次,密封好放進背陰處涼了一夜,如今冰涼涼的正好。

    之后就將煮熟后過了涼水的五色面,團得整齊放進井水冰鎮(zhèn)過的白瓷碗里,再倒入涼的梅子湯里。

    湯底晶瑩微黃,里頭臥著彩色面絲,再往湯面上放一朵洗凈的蜀葵,吃起來酸甜清涼、滋陰生津,像吃冰碗子。

    后世似乎很少見這樣的吃法了,但此時還有這種端午食甜面的習(xí)俗[注]。而且端午吃這個也是有些中醫(yī)講究的,春日里回暖潮濕,很容易生濕熱痰淤,吃一碗五色水團,應(yīng)景的同時也能食療。

    這種梅子湯不加面其實也很好喝,沈渺喝起來覺得格外潤喉,下肚還助消化。

    日后鋪子里的春日湯飲便決定再加上這一種了,讓梅三娘做了送來。

    沈渺把五色水團一口氣做完了,在上頭點花時,忽然聽見院子里湘姐兒問謝祁:“九哥兒,你今兒怎么不帶我跑步了?”

    只聽九哥兒結(jié)巴道:“腿這幾日不好,明兒再跑吧。”

    湘姐兒又關(guān)心道:“你腿怎么了?摔了?崴了?”

    九哥兒支吾了好幾聲都沒答出來:“嗯…差不離……”

    沈渺臉騰地便紅了。

    昨日,灶房的窗浸著夕陽熄滅時迸發(fā)出來的那種蜜蠟色,灶房里又太熱了,謝祁濃黑的眉骨下洇出一層薄汗。他身后是黃昏,面前是跳動的爐火,兩處光亮一前一后,將他渾身都籠進霧蒙蒙的橙金色中。

    他隔著霧向她傾身過來。

    沈渺沒有躲,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

    看他高挺鼻梁右側(cè)投下晃動的金邊,看從他背后涌進來的余暉將他脖上那顆小痣也映得格外清晰。

    外頭濟哥兒和湘姐兒幾個在喝剛熬出來的梅子湯,不知誰跟誰搶湯里的梅子,兄妹倆又大呼小叫地在院子里你追我趕,手里的瓷碗瓷勺碰得叮當(dāng)響。

    謝祁下意識屏住呼吸,頓了好長時間,才又慢慢地挨過來。

    越來越近,呼吸糾纏,沈渺的睫毛都已碰上他的顴骨,旁邊爐灶里被燒斷的柴卻突然一響,嚇得本就青澀緊張的謝祁鼻尖一下撞在她臉上。

    他捂著鼻子退開,也一副丟臉極了的樣子。

    還說學(xué)會了!沈渺又氣又好笑,沒忍住側(cè)過頭憋笑,越憋越想笑,最后漏出了聲。

    謝祁卻像被她這一聲笑惹惱了。

    下一刻,沈渺的后腦便被一只緊張得掌心濡濕的手按住了,她被強硬地扭過頭來,這一次謝祁終于貼上了她的唇角。

    他擁住她,熱熱的唇瓣軟得像細膩的緞子。

    沈渺沒有閉上眼,也沒躲開,靜靜地看著他鴉羽般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的影子,還有他兩頰上的潮紅。

    但她的心里像是被文火慢慢煨融了的糖。

    唇角吻過后,他又退開,試探著用鼻尖蹭過她泛紅的臉頰,他的手捧起她的臉,睜開眼看向她。

    爐火將他們兩人的眼眸都映成了琥珀色,他睫毛輕動,眼眸定定地望著她,似乎在確認她的態(tài)度。

    沈渺只是抬起手,將他臉頰邊的碎發(fā)掖到耳后。

    第二次,他不再只是試探,用唇堅定地碰了碰她微涼的唇,閉眼的瞬間,含住了她的上唇。

    唇齒微漲,急促的氣息與舌尖輕觸,爐火投在地上的影子里,兩人已融成了緊緊的一團。

    爐膛里松木燃燒的焦香里透出一點粽葉的香。聞著食物的香氣,沈渺也安心地閉上了眼,配合地微仰起下巴。

    窗縫漏進的最后一線橙紅突然暗下去,蒸籠縫隙不斷竄出的白霧卻愈發(fā)濃稠。

    謝祁托住她后腦的掌心滾燙,綿長的深吻結(jié)束,他們鼻尖相抵,那還未平復(fù)的短促呼吸也交錯在了一起。

    之后沈渺也有些暈乎乎的。

    只記得,他吻了她一次又一次,像個孩子似的,吻里全是喜悅得無法掩飾的情動。

    “阿渺。”他會貼著她的唇呼喚她。

    有時又溫柔而癡迷地望著她,被爐火與蒸汽蘊得濕熱熱的眸子像要滴下水來。

    暮色終于吞沒了最后一縷天光,灶膛里偶然爆開的火星映亮兩人貼緊在一起的身子。分開時,火光幾乎將謝祁繃緊泛紅的下頜與沈渺濡濕的唇珠,染成會跳動的暖金色。

    “我真的……”

    “好喜歡你。”

    “好喜歡,好喜歡你。”

    在迷蒙與昏暗中,他重重復(fù)復(fù)地在她耳畔呢喃,訴說著心里抑制不住的愛意,可說著說著,他又會像一只粘人的小狗似的,蹭蹭她的鼻尖,一下一下輕輕咬她的唇。

    他那樣子,人是炙熱的,心是炙熱的,掌心和唇也像帶著火,連沈渺都定不住心了,招架不住地回應(yīng)著他,漸漸放任自己,讓自己徹底淹沒在他的吻里。

    今日再回想起來,都令人臉熱。

    沈渺默默又舀了一瓢水洗臉。

    之后么,陶甕里的銅錢不再響了,粽子也煮好了。沈渺當(dāng)時與謝祁已經(jīng)默默在凳子上呆坐了好久,她終于有了借口,表示要站起來查看粽子煮得如何了。

    謝祁埋頭小聲地應(yīng)了一聲,但沒動彈。

    理所當(dāng)然的、意料之中的。

    他腿麻了。

    沈渺回想到此,再聽他與湘姐兒的對話,便知道了:九哥兒估摸著腿還麻著呢……沈渺忍笑,平復(fù)好心情,端著五色水團出去了,又剪了幾個煮過的不同口味的熟粽子配著吃。

    昨天嬸娘們在她家一起做了蜜棗粽、蜜豆粽、白粽子、堿水粽,沈渺都用肉粽交換了一些,家里現(xiàn)在甜咸粽子都有,想吃哪個都行。

    一人分了一碗五色水團,粽子包得個頭都不小,每人按口味分一個就飽了。

    湘姐兒不太愛吃五色水團,把梅子湯喝光了,就抱著粽子大口地啃。她和陳汌是家里肉粽子的堅實簇擁,但濟哥兒卻頭一回對她做的吃食反應(yīng)平平,他愛吃顧嬸娘裹的白粽子,蘸著白糖吃,一口氣能吃仨。

    硯書一如既往什么都愛吃,吃了一個堿水粽蘸蜂蜜,還吃了個肉粽。吃完還驚喜地和沈渺說:“沈娘子,我還是頭一回吃咸粽子呢,沒想到也這樣好吃,里頭餡料好豐富,吃得好滿足。”

    沈渺便揉了揉他的腦袋:“想吃就過來,我煮了不少呢。”

    記得前世家里裹粽子也是一次裹好多好多,一個端午節(jié)根本吃不完,凍在冰箱里,隔三差五拿出來煮一回,能吃好久。不過南邊一年四季早點攤里都常見粽子,它已成了早點的一個品類了,不像月餅似的一年只出現(xiàn)一次。不是端午吃也算常見。

    吃完朝食,便要趕忙去看龍舟了,否則等會兒會擠得連橋都過不去。

    顧嬸娘早就到河邊的茶棚里等著了。

    汴河兩岸的楊柳在暖風(fēng)中蕩出一片碧浪,沈渺裝了一兜子零嘴吃食,帶著一堆人浩浩蕩蕩出門了。

    剛走到臨河的茶肆門口,湘姐兒一眼就看到劉豆花在里面了,幾個孩子興高采烈地躥了進去,福興和唐二連忙跟上去,茶肆里全是人,家里的孩子可不能走丟。

    阿桃也快步進了里頭,她看見人堆里隱隱約約的矮子牙保,想趁機問問他有沒有她娘的口信。

    沈渺和謝祁又單獨落在了最后。

    進門時擠擠挨挨,兩人便胳膊撞胳膊,被人流裹著往前。

    沈渺猶豫了片刻,有些想牽住謝祁的手,手指伸了出來,還未付諸行動,卻忽然被謝祁先攥住了。

    她猛地抬頭看他。

    他卻不看她,只是一味地往前看,一臉正氣凜然地護著她擠過人潮。

    沈渺低頭一笑,屈起手指回握了他。

    兩人走到茶棚違規(guī)搭建的露臺上,這里能幾乎是貼近地看清龍舟的情形。

    顧嬸娘身邊已經(jīng)擠滿了小孩兒和巷子里的街坊們,沈渺與謝祁剛要往那兒去,身后卻傳來了伴隨著鑰匙叮當(dāng)響的急切呼喚聲:“沈娘子,沈娘子!留步!留步啊!”

    第99章 舊案落定

    沈渺聽著聲兒回頭一瞧。

    只見藥羅葛這廝穿得花里胡哨, 大紅大綠的缺骻袍子配著五彩絳帶,腦門上還斜插著艾草石榴花,跟個花蝴蝶似的撥開人群竄過來。

    "哎呦我的沈娘子哎!"藥羅葛未語先笑, 咧著嘴就要開腔。

    沈渺眼風(fēng)一掃, 抬手就截住他的話頭:“不租,不要,真心的。”

    自打上回在康記門口發(fā)了會子呆被他瞧見,他便敏銳地覺著沈渺興許有幾分心動,自此便將她歸入可爭取的主顧之列, 往后每回碰面,都要纏著她好一番。

    三十貫的月租倒不是拿不出手, 只是她那鴨場、田畝、湯餅鋪、快食店已夠操持,好似也沒必要再著急弄個大酒樓來。而且康記租的那鋪子指定是要扒了重新裝修的, 那又是一筆大的開銷。

    花起來,白花花銀子指定淌水似的就沒了。

    比起租,沈渺其實對買更有意。

    康記這般大的鋪子,可不像御街那半間小鋪, 面積小、租金少,還能勉強負擔(dān)。這月租三十貫,一年下來便是三百六十貫吶!

    三百六十貫吶, 沈渺聽著都心疼得慌。

    這樣的田宅鋪子若是咬咬牙置辦下來,即便一時付出巨大,但往后掙的銅子兒都是自家的, 不會有日日為房東賣命之感。

    而且, 內(nèi)城里二層高的鋪子多得很,即便是單層的,也能自己花銀錢加蓋。她慢慢經(jīng)營掙錢, 回頭慢慢地尋一棟好的買下來,才是她原本的打算。

    康記雖好,也犯不著在一棵樹上吊死。

    藥羅葛急得直跺腳:“沈娘子,你且聽我講,這回真真兒有大機緣!”

    沈渺無奈,只得停下腳步,嘆了口氣,問道:“究竟有何不同?”

    “對沈娘子而言真是件大好事,這事兒還與令尊令堂還有些干系!我藥羅葛雖說貪財,可在這等事上絕不騙人,千真萬確!比那金子還真!”

    藥羅葛就差賭咒發(fā)誓了,見沈渺還是挑眉不信,只得賊眉鼠眼四下張望,壓低聲音悄悄扯了扯沈渺的衣袖:“沈娘子,借一步說話,借一步……”

    扯了兩下,扯不動,他困惑地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沈娘子的手正被人握著呢。又順著那條胳膊往上瞧,一個頭極高的郎君正冷眼睨他。

    這人生得太高,他方才太著急也沒抬頭看,都沒留意沈娘子身邊那是個人,還以為是一堵墻呢。

    “這是……”藥羅葛訕笑。

    沈渺想了想,反正都要定親了,便大大方方地回答:“這是我家官人。”

    話音剛落,握住她的力道立刻便大了不少,沈渺便也小指頭勾了勾謝祁的掌心,權(quán)作安撫。

    藥羅葛一怔,旋即綻出滿臉夸張的笑來,車轱轆般恭賀個不停,吉祥話說得比喜娘說得還流利:“早聞沈娘子要結(jié)良緣,今日得見郎君,真真是玉堂金馬配嫦娥!”

    沈渺笑著抬起另一只手:“多謝你吉言了,回頭一定請你來吃酒。罷了罷了,我們別在這兒說話了,到外頭去,我好些親朋都在那兒,你先容我安置好家里人和手里的東西,再與你細說。”

    既然藥羅葛提及了她的 “爹娘”,沈渺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雖說之前廂軍的藺教頭也曾向她透露上頭在查三年前的縱馬案之事,但后來便沒了消息,沈渺也一直沒多去關(guān)注。一來這事兒她做不了主,二來她生怕牽纏過多,招惹上什么了不得的事;三是她和湘姐兒、濟哥兒都已經(jīng)慢慢走出了那段陰影。既然無力匡正這世道,便也只能安生度日、好好活著了。

    無力回天固然叫人悲哀,選擇放棄或許有些可恥,但自私地為自己活著,又有什么過錯呢。

    藥羅葛聽見沈渺松口了,早把眉眼笑作初三月牙兒,側(cè)身唱個大喏:“是是是,沈娘子但請尊便,某便在一旁恭候。”

    沈渺便拉著謝祁過去,將因那句 “我家官人” 而險些步子踉蹌的他摁在顧嬸娘身邊的小凳上。家里那幾個孩子早已拿著大镲、手鼓和旗子,全都趴在欄桿上,時刻準(zhǔn)備著為顧屠蘇父子倆的龍舟搖旗吶喊。

    唐二和福興一左一右,如門神一般守著他們,生怕這些調(diào)皮的孩子激動起來掉進河里去。

    楊柳巷的街坊鄰里都從自家搬了凳子過來,又在這茶棚里買了幾斤粗茶、瓜子,便擠擠挨挨地圍著小桌,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聊起來,時不時還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阿桃也加入了嬸娘們熱火朝天的八卦局,磕著瓜子,聽得兩眼放光,時不時還湊上前問道:“啥…… 酗酒摔進茅廁里的是誰呀?”

    “方嬸娘的侄兒,你見過的,上回還來沈記吃湯餅?zāi)兀褪悄莻頭頂禿了一圈,發(fā)髻都包不住的。”

    阿桃立刻皺起臉,嫌棄地 “咦” 了一聲,還搓了搓手:她還給他送過湯餅?zāi)兀?br />
    此時龍舟賽還未開始,但兩岸早已熱鬧非凡,連站腳的地方都快沒了。聽聞那幾片最好的臨河彩棚里的位置,半個月前便被預(yù)訂一空,坐著的大多都是富商,還有些達官貴人搭的是自家的棚子,四周都圍著昂貴的紗幔,自然不像平頭百姓這般擁擠。

    正值午時,濃烈的日光劈開云層,水面早已被映照得碎金點點。遠處垂柳下,已有十二艘彩繪龍舟排成雁陣,蓄勢待發(fā)。不過漿手還未上船,只有站在水里的赤膊漢子在往龍舟上搬大鼓。

    沈渺俯身,在謝祁耳邊輕聲說道:“那我先去和藥羅葛談事兒,你替我坐著陪陪嬸娘們可好?我一會兒就回來。”

    謝祁的耳朵被沈渺說話時呼出的氣息撓得癢癢的,不由笑了起來,點頭應(yīng)道:“好,你去吧。”

    沈渺也笑了笑,又把家里帶來的零嘴都倒在桌上,和嬸娘們寒暄了幾句,又托顧嬸娘幫忙照看孩子和謝祁,便和藥羅葛擠過人群,尋了個僻靜的角落說話。

    謝祁捏了捏被沈渺氣息撩過的耳朵,時不時便側(cè)過頭去追尋沈渺的背影。

    茶棚里擠得水泄不通,有拖家?guī)Э趤砜待堉蹱幎傻娜耍懈吒吲e著滾沸嘶鳴的銅壺穿梭在人群里送茶湯的茶博士,有擔(dān)著香糖果子揚聲吆喝的貨郎,還有身前掛著木箱子,敲著竹梆子賣冰雪冷元子的小販。

    謝祁在人聲鼎沸中,半站起身,透過人潮人海找尋沈渺的身影。直到看到她與藥羅葛站到角落里,身前憑靠著欄桿,站定了,他才微微松了口氣,又安穩(wěn)地坐了回來。

    他手里還被顧嬸娘隨手塞了一把瓜子,他盯著炒得干爽噴香的瓜子看了半晌,便將瓜子放在腿上用衣裳墊著,用兩只手掰著剝殼,剝好的瓜子仁則單獨擱在帕子里,剝幾個往人堆里張望。

    他那總是伸脖子扭頭的動作,連激烈地與其他嬸娘討論交換著八卦的顧嬸娘都發(fā)現(xiàn)了,順手又塞給他一杯茶:“大姐兒丟不了,你且安心喝茶吃點心吧,眼珠子都快粘人身上了,你是望妻石轉(zhuǎn)世么?”

    說得阿桃噗嗤笑噴了茶,又趕忙用茶杯擋住自己咧到耳根的嘴。

    謝祁被調(diào)侃得滿臉通紅,但還是舍不得收回目光,偷偷地瞄了又瞄。

    沈渺在家里時,眼里總是帶著笑意,眉眼間透著溫婉和煦。可此時和藥羅葛交談,卻露出一副嚴肅認真、甚至有些冷淡的神色。

    其實謝祁一直都知道,阿渺溫婉柔美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強大而從容的心。她明明如此年輕,卻好似早已看穿了世態(tài)炎涼。有時她一個人獨自坐著,垂眸沉思,也會露出這般淡淡的神色。

    抽離清醒、專注篤定。

    每每看到這樣的她,謝祁哪怕身處這浮躁喧鬧的鬧市,都覺得四周瞬間安靜了下來。

    這樣的阿渺,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哎?是不是要開始了!”

    顧嬸娘突然站起身,撲到欄桿處,喊道:“開始了!”

    果然,一陣如浪濤般的歡呼響起,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咚咚咚 ——”

    舟頭的鼓手掄圓了膀子敲響大鼓,鼓點瞬間密如急雨,十二道龍舟如利箭般沖了出去。顧屠蘇赤著膊,腰間圍著五色絲,手持朱漆船槳,破開水面。橈手們齊聲吼起號子,船槳拍打著水面,濺起層層水花,在日光下碎成萬千光點。

    “顧二哥!我瞧見了!那個青龍舟上最黑的就是顧二哥!” 湘姐兒已經(jīng)大喊著舉起大镲,“鐺鐺鐺” 地敲了起來,“顧二哥沖啊,快劃啊快!”

    “二哥!二哥!”

    “那個黑不溜秋的就是我們的顧二哥!”

    陳汌趕緊吹起喇叭,李狗兒敲起鼓,硯書揮舞著旗子。等顧屠蘇劃著龍舟飛速駛過時,湘姐兒領(lǐng)著群小猢猻更是賣力,喊得嗓子都快劈了。

    沈渺和藥羅葛瞥了眼破浪沖刺的龍舟,數(shù)條龍舟貼著河面飛掠而過,船身上彩繪的鱗片在波光中好似真的活了過來。

    但兩人都沒什么心思細看。

    沈渺與藥羅葛同時轉(zhuǎn)回目光。

    “沈小娘子可曉得,令尊令堂三年前喪命的那樁公案,前日里已在大理寺畫了朱批子,如今也算是塵埃落定了。”

    藥羅葛攏著袖子,斜倚在欄桿上,接著說道:“…… 當(dāng)初指使人沖撞行人的,原是宮里太后娘娘那位‘義兄’,如今稱作樂江侯的。此番三司會審定讞,已改判樂江侯去職革爵、全家流放。聽聞官家也有意將樂江侯家中抄出的財帛用于補償當(dāng)初被牽連喪命的百姓家人,只怕不日便有旨意下來,這對沈娘子一家也算是個慰藉。”

    藥羅葛對沈渺行了個禮,說道:“當(dāng)初這事兒在先帝朝,無人敢提及,如今也算事有轉(zhuǎn)機。雖然人死不能復(fù)生,但如今能真相大白,令尊令堂在天之靈也能瞑目了。為了此事,也該恭賀沈娘子。”

    沈渺卻默然,她遠眺百舸爭渡的汴河,嘴角扯出個冷笑。

    人都死了三年,如今才來充青天老爺,早干嘛去了?

    沈父沈母若真是在天有靈,得知真正的大姐兒已殞命金陵;濟哥兒、湘姐兒又曾被親長兄一家磋磨得蜷縮在廢墟里,只怕變作厲鬼也要回來索命吧?

    她低頭蕭索一笑,又抬頭看向藥羅葛:“這樣的辛密之事,市井里一點兒傳言也不曾聽聞,想來宮里瞞得滴水不漏,藥羅葛你哪來的消息?”

    汴河上龍舟鼓點震得一旁的茶案都微顫,藥羅葛抹了把絡(luò)腮胡上的汗珠,壓著嗓子道:“人有人道,鼠有鼠道,這事沈娘子只管信某便是!至于為何沈娘子沒有聽到風(fēng)聲,自然是因為這件事,上頭本就不愿聲張,你想想,樂江侯是何許人也?為了顧及太后娘娘的臉面,連審問緝拿都是悄悄做的。只不過啊,這天下沒有不漏風(fēng)的事兒,如今各大牙行都知曉了,樂江侯夫人正急著脫手陪嫁的十幾間鋪子。若不是侯府出事,她又怎會如此?”

    藥羅葛又一笑:“信不信由沈娘子裁決,但某的話便放在這兒了。這樂江侯八成會領(lǐng)個崖州司戶參軍之流的虛職,全家體體面面地離開汴京,全了世勛貴胄與太后娘娘的臉面。但其實啊,他們之后是要被禁軍一路押往崖州的,從此看管起來,永世不許回京。”

    沈渺的眼眸閃了閃。

    他方才就一直滔滔不絕地說起沈渺爹娘的案子,看他那樣子知道的還不少呢……且不論他如何知曉的,但沈渺聽著聽著心里忽然明白過來了,忽而抬眸直視他:“康記那兩層小樓的東家不會就是……”

    “沈娘子好聰慧,”藥羅葛捻須微笑,“那正是樂江侯夫人的陪嫁之一。出嫁女的嫁妝不在抄家之例。如今樂江侯的爵位被革了,一家子都要遷到崖州,這一去只怕一輩子都回不來了。那樂江侯夫人才會急著要變賣汴京城里的家產(chǎn),好多換些銀錢傍身。”

    “樂江侯夫人是急售,根本不在乎虧不虧了,她只想早點拿到銀錢,因此要求現(xiàn)銀。”藥羅葛急得額頭冒汗,“她將十幾二十處田宅托付給了汴京城好幾家牙行,誰先賣出便跟誰定契書,沈娘子,這樣的大餡餅,你可萬不要錯過了!”

    沈渺沉吟片刻,眼眸閃動:“多少?”

    “兩千五百貫。”

    這下便清楚了。

    怪不得藥羅葛這么著急尋她。

    價格的確讓人動心!

    但以她對藥羅葛狡猾秉性的了解,哼,這一定不是最低價!當(dāng)初騙九哥兒的錢她還記著呢!而且,既然是急售還要求一次性付清所有的房款,便能篩掉不少找需要寺廟借貸的商賈。

    那沈渺便也不客氣地開價了。

    “兩千貫。”沈渺瞇起眼,“你只要能把價壓下來,我立刻跟你簽契書,現(xiàn)銀過手,當(dāng)日付清。”

    藥羅葛看著沈渺,沈渺也看著他。

    “好,一言為定。”藥羅葛咬住后槽牙,一把擦掉了額間沁出的細汗,“我這就去樂江侯府!”

    樂江侯夫人好端端地突然拋售嫁妝算是在各大牙行投入一塊激起千層浪的大石,各牙人都盯著這一塊肥肉,他自然也著急啊!

    幸好藥羅葛有個爭氣的小侄兒去年剛通過明經(jīng)科考進了大理寺當(dāng)從八品的司直,正好經(jīng)手過這案子一些雜碎事宜,自家人關(guān)起門來細細一問,終于把這事兒都串聯(lián)起來了。

    于是他立刻便來尋沈娘子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如今只是大多人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否則,這鋪子根本不愁賣。如今他出的這兩千五百貫的價都已低于市價。

    但藥羅葛就是要做頭一個賣出去的牙人,其他牙行如今也聞風(fēng)爭搶,都在尋自家相熟的商賈探問是否有意盤下。所以藥羅葛不能耽擱,如果這么大筆的生意他賣不出去,被其他牙行搶先賣了,他這汴京頭號牙人的金字招牌可要砸了。

    “沈娘子等某的好消息。”藥羅葛一口應(yīng)承下來,一拱手便向外沖出去了。

    沈渺看著他的背影,眼睛里也閃動著精明的光。她看出來了,她和藥羅葛的利益是一致的,不僅是因為牙人能抽不少利,他更是為了他自己的招牌,他這回應(yīng)該能及時幫她把價壓下來了。

    茶棚外忽爆出震天喝彩,十二條龍舟青旗已先后沖過河面上拉過的彩綢。兩岸觀賽之人的聲浪幾乎要將棚子都掀翻了,有些彩棚的賭桌上今天也都堆滿了龍舟賽的籌碼,此時也瞬間爆出巨大的歡呼聲來。

    沈渺趕忙回來問:“誰贏了?顧二哥贏了嗎?”

    顧嬸娘正抱著幾個小孩兒又笑又跳,高興得都來不及回答她了。

    謝祁笑道:“奪了魁首呢!聽聞有幾十貫錢酬金。”

    沈渺也驚喜道:“顧二哥這么厲害呢?不過他和顧叔一向力氣大!”她又忙去給顧嬸娘道賀,俏皮地挨著顧嬸娘撒嬌,“嬸娘,有這樣的大好事兒,今兒你可得做東,我們好好樂一樂。”

    “也是沒想到他們能奪魁,原本那弄槳手病了兩個,咱們家這倆是趕鴨子上架,沒成想成了最爭氣的!之前哪里想過有這一遭?”顧嬸娘喜得都流淚了,忙也把沈渺摟緊:“好好好,就在你家鋪子里熱鬧成嗎?嬸娘拿出銀子來,咱們把街坊們都叫來,再把我家里的酒都抬過來,說什么也得好生喝一場!”

    “那感情好啊,走,咱們這就家去,置辦起來!”沈渺笑瞇瞇,“前陣子于鱘才來說,他那些越冬的鯽魚各個都肥了,正好今兒高興,咱們來做一道大鍋子吃好嗎?”

    “大姐兒可是又有什么好主意?”

    “您吃過酥鍋嗎?是臨淄那兒臘月里常吃的大菜呢,拿五花肉、肘子、鯽魚、昆布、豆腐、白菘和藕一起慢慢燉進去,以香酥軟爛、口味濃郁而聞名。但咱們也不必講究什么臘月了,高興時便做來吃一吃。”

    “聽你說得孩子們都饞了。”顧嬸娘低頭一看,湘姐兒和硯書已經(jīng)在咽口水了,不由捂嘴笑道,“那快回去,晚食招呼大伙兒一塊兒來吃。”

    等天色一晚,街坊鄰里果然都聚在了沈家。

    這日的天潑了墨似的,夜色極濃,偏生又晴朗得很,天邊銀河倒懸清晰可見,碎星子星星點點,低得仿佛下一刻便會簌簌地往青瓦檐上落。

    沈家小院里兩盞紅紗燈籠晃著暖光,映亮了大方桌邊擺著的三大壇青梅酒。這酒都還未啟封,劉豆花他爹和李挑子已拍著肚子唱起瓦子里的粗俗俚曲來了,古大郎竹筷敲碗打拍子,時而張開嘴想唱,卻每每因找不著調(diào)而加入失敗。

    旁邊,連胡子都花白的曾家阿爺正嚴肅地讓葛神棍給他看手相,緊張地問:“我這還能活多少年啊你看?”

    葛神棍也嚴肅地問:“您現(xiàn)今有沒有七十了?”

    “明年就七十了。”

    “那不太行了,頂多再活三十了。”葛神棍遺憾地搖搖頭。

    弄得曾家阿爺一愣又一愣,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哈哈大笑:“你啊你啊,你不是個正經(jīng)的道士!”

    “哎,您別不信啊,這都是大實話。”

    他倆身邊,湘姐兒領(lǐng)頭,身后跟著一長串的孩子(包括個子最大的有余),人人都舉著一個竹編的龍舟,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嘴里還嚷嚷著:“賽龍舟嘍!賽龍舟嘍!”

    雷霆馱著麒麟也跟在孩子們后頭跑來跑去,家里熱鬧得像開鍋的水,唯獨驢棚里的十一郎頭戴蟾蜍帽子,安靜悠閑地嚼著草料,時不時還打個響鼻。

    有余在院子里跟湘姐兒他們玩,灶房里燒火的自然成了謝祁。

    他也綁了袖子,正努力地添柴拉風(fēng)箱,臉上手上都沾了爐灰,沈渺跟嬸娘們正準(zhǔn)備酥鍋呢,回頭一看,好一個大花貓蹲坐在那兒。

    顧嬸懷里摟著三顆水靈靈的白菘走進來了,灶間云霧繚繞,她問了句:“大姐兒,這放哪兒啊?”

    “嬸娘給我就成了!劉嬸娘勞煩幫我煎些豆腐角來……”

    “成,這事兒我擅長。”

    “方嬸娘切幾根大筍,哦呦,曾阿婆你削藕可要小心些哦,這個刀子利得很,你可別削著手了……”

    沈渺邊說邊往陶甕底鋪層上白菜,等方嬸娘筍切好了,又在青玉似的葉脈上密密排了冬筍片、煎豆腐、煎鯽魚……一層層鋪上各色食材,忽聽得灶房的窗外脆生生喊:“沈家阿姊你猜猜我是誰!”原是古家阿寶舉著新編的艾草龍舟往灶口湊。

    沈渺忙用襻膊拭了汗,從蒸籠里揀個棗泥糕子塞她嘴里,故意滿臉猶豫地沉思道:“我猜你是阿弟!”

    窗子下立刻又冒出來一個圓腦袋,叉著小腰得意地仰頭道:“猜錯啦!猜錯啦!我才是阿弟呢!”

    沈渺忍笑給他嘴里也塞了一個“好了,去玩吧!”

    回頭繼續(xù)領(lǐng)著嬸娘們做酥鍋。

    山東有句話叫:“窮也酥鍋,富也酥鍋”,除了淄博燒烤,酥鍋便是當(dāng)?shù)刈畛雒牧税桑?br />
    酥鍋其實在冬天做是最好的,冬天的白菜最好最甜,每家都有自己做酥鍋的獨特方子,放的材料各有些許不同,但是一定會有白菜、海帶、豆腐、藕、豬蹄、魚,其他的就看家里喜歡吃什么了。

    做起來其實也很簡單,鍋底墊個竹墊子,先碼一層白菜再鋪一層其他的食材,一層層往上鋪,鋪到鍋快滿的時候,沿著鍋邊豎著插一圈大白菜葉子,接著把剩余的食材倒里面。

    用蔥段、姜片、蒜末和各種大料調(diào)好料汁,倒進大鍋里就行了。除此之外一滴水都不加,白菜會煮出來清甜的菜汁,足夠了。

    這時候鍋蓋是蓋不上的,但慢慢地白菜會煮得軟塌下去,蓋上鍋蓋后慢慢地燜上一個時辰就能開吃。

    沈渺和嬸娘們一邊說笑一邊忙,謝祁因?qū)W鹛^安靜,漸漸的,古家嫂子和顧嬸娘都忘了這兒還有個男人的存在,又嬉笑著“開葷”了。

    等沈渺也笑得前仰后合地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謝祁已經(jīng)僵在灶邊,整個人都紅了。

    她輕咳一聲,假裝自己方才沒有笑過,默默過去看酥鍋煮得如何了。

    此時已是戌時,那四周豎起的白菜葉子早已煮得塌了下去,鍋蓋蓋住燜煮半個時辰了,香味也早出來了。

    掀開鍋蓋一瞧,琥珀色的湯汁咕嘟嘟冒泡,海帶吸飽了肉汁,豆腐角鼓脹如金元寶、燉至酥爛的鯽魚、肘子酥爛得筷子一碰就化,酸甜咸香的素菜與濃郁的香油味兒……

    嬸娘們也跟著圍上前來,望著滿滿一鍋燉得酥爛的食物,各種蔬菜肉類浸滿了濃郁的湯汁,各有各的滋味,又相互交融,那不斷騰起的香氣都香得人忘了說話了。

    過了會兒,謝祁幫著沈渺將酥鍋端出來,被風(fēng)一吹,頓時滿院飄香。院子里的男人們也被吸引得圍上來看,葛神棍還一邊咽口水一邊掐指要算吉時來開鍋。

    顧屠蘇已經(jīng)默默蹲在地上開酒壇子了。

    正熱鬧著,忽聽得巷口腳步聲急,藥羅葛滿頭大汗闖進來,扶著膝蓋不住地喘著粗氣,眼睛卻緊緊地盯著人群中訝異的沈渺。

    “沈娘子,我談妥了!”

    第100章 貪杯不行

    “酥鍋真好吃啊。”

    湘姐兒和硯書兩人吃得肚皮都快撐破了, 兩個小豆丁還不知偷喝了誰的酒,已經(jīng)醉醺醺地倒在廊子下,打著飽嗝, 相互扯了對方的袖子蓋肚臍眼, 臉上還貼著飯粒,嘟囔嘟囔地好吃好吃便睡著了。

    夜深了,滿院子杯盤狼藉,酒壇子滾了一地,吃醉了酒的叔叔阿爺們敞著衣裳、勾起膀子唱起歌要回家, 嬸娘們正幫著沈渺收拾碗筷,見狀氣得往他們屁股上踹:“吃吃吃, 光吃不做!”

    古大郎被踹到在地,竟倒頭就睡, 片刻便鼾聲如雷。胖胖的肚皮隨著呼吸高低起伏,好似波浪一般。阿寶立刻便趴了上去,接著阿弟也趴在了姐姐身上,兩個小的笑嘻嘻招呼古家嫂子:“阿娘, 來玩疊羅漢啊!”

    古家嫂子手里抱著一大摞碗筷扭頭一看,古大郎已被壓得滿臉憋紅,眼見便要沒氣兒了, “可不敢再鬧!”古家嫂子忙去拎家里兩個小祖宗的后領(lǐng)子,把人挨個拽起來:“快快起來,你們爹雖不中用, 但沒用的命也是命啊!”

    古大郎呼吸通暢后繼續(xù)打呼嚕。阿寶阿弟便又蹲下來, 順手從地上抓了一把泥灰,先給古大郎涂了兩道粗粗的黑眉,之后又偷笑著給親爹扎了倆小辮, 然后再給他嘴角貼上泥團子。

    兩個小搗蛋鬼干的壞事顧嬸娘全看在眼里了,她搖頭笑著把桌子抹干凈,忽然低頭一看,才發(fā)覺桌底下顧屠蘇醉得舌頭都大了,還拉著雷霆的狗爪直絮叨:“濟哥兒啊,你最近學(xué)習(xí)一定很勤勉吧?你瞧,你這眼圈都黑了,嗝,你的臉怎么也黑了?怎么還長了那么多胡子呢……”

    雷霆歪了歪大毛腦袋,倒像真在認真聽似的。

    “到底誰黑啊,你也好意思說人家濟哥兒黑。”顧嬸娘翻了個白眼,嫌棄地拿腳踢了踢醉得爛泥似的兒子,“別在這兒賴著了,自個回家去睡。”

    顧屠蘇被踹得臉著地,還是被雷霆拱起來的,終于找回了一絲清明,對雷霆喊著濟哥兒那二哥走了,搖搖晃晃爬出沈家。

    濟哥兒和陳汌也醉倒了,不知怎的縮在驢棚里,十一郎低下脖子看了看,便開始拿舌頭舔他們的臉,等沈渺發(fā)現(xiàn)的時候,這倆已經(jīng)渾身驢口水了。

    趕忙把人扔進屋里去,扭頭又見阿桃叉著腰對樹說話,她又忙趕她回屋去睡。

    酒氣慢慢反了上來,她也有些搖搖晃晃了。

    家里收拾完,連沈家的地都掃干凈了,嬸娘們才三三兩兩地走了。今日沈渺也喝了不少,她強撐著把嬸娘們送出門后,便莫名呆坐在桂樹下,想不起自己如今要做什么了。

    酒氣在喉頭和心腹來回翻滾,腦子里好似隔了層紗似的,想什么做什么都慢半拍,原本并沒有把古代這點度數(shù)的果子酒放在心上的她,今兒算是嘗到放肆喝酒的后勁了。

    風(fēng)過處,桂枝簌簌搖動。

    呆了好久,她總算想起來了:今兒是端午,她看了龍舟、做了酥鍋,還跟急得好似要上房的藥羅葛買了康記那兩層臨河鋪子。

    兩千貫啊,她竟然真這么闊綽,這么干脆地進屋拿了交子,一起等鄧訟師趕過來當(dāng)中人,還不到半個時辰就把契書給簽了。

    藥羅葛好似還千叮嚀萬囑咐讓她明兒一早便與他去衙門簽官契。

    因喝醉了,沈渺想到這些事,更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真買了?就這么買了?這兩千貫一掏出去,除了幾家鋪子和鴨場里日常經(jīng)營所需的流水,她的積蓄好像又一分錢不剩了。

    沈渺仰起頭,往后靠在了樹干上。

    謝祁剛幫著把同樣醉得不輕的唐二和福興都扛回了屋。捏著鼻子將他們丟進各自塞滿了臭襪子的床上,出來便見著這幅光景。

    重新變得空蕩蕩的院子里,唯有沈渺一人坐在樹下,仰頭看天。

    她臉頰酡紅,神色呆呆的,眼眸卻像被星子照亮一般,盈潤潤泛著水光。

    謝祁拍了拍發(fā)皺的袖子,慢慢走了過去。

    他蹲在沈渺面前。

    沈渺半晌才發(fā)覺身前有個人,緩而遲鈍地低下頭,拿喝得有些不聚焦的雙眼靜靜看他,認出是誰后,忽而便松了渾身的勁,猛得往他懷里一扎。

    謝祁下意識便張開手臂接住了她,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抱住了身上帶著淡淡青梅酒氣的沈渺。

    結(jié)果他剛摟住她,她便像麒麟似的蹭著他的脖子,還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句醉話:“九哥兒,你怎么長了兩個腦袋啊。”

    謝祁笑了:“你再看看,我?guī)讉腦袋?”

    沈渺果真抬起頭來,還從他懷里抽出手來,用雙手捧住他的臉,將他的臉都擠得嘟了起來,嚴肅地左右端詳,最后下定論道:“三個!有三個腦袋!”

    “那也好,這又多了一個腦袋,日后將我剖成三個,一個給沈娘子打扇,一個給沈娘子捶背,一個給沈娘子捏腳,好不好?”謝祁也笑著揉了揉她的臉,眉眼溫柔得恍若春日微風(fēng)。

    誰知沈渺卻不開心地嘆氣:“好是好,可我不舍得啊,劈成三瓣,你可多疼啊。”說著還張臂摟住了謝祁的脖子,軟軟地道,“不疼不疼,我不要三個九哥兒,一個就夠了,只要一個。”

    謝祁的心霎時便軟軟地塌陷下去了。

    他垂眸,將人抱得更緊了些,低聲在她耳邊輕聲呢喃,“好。我也只要一個阿渺。我們都只要彼此就夠了。”

    抱了一會兒,沈渺便自發(fā)在他懷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手臂放開了他脖子,改為圈住他的腰,臉頰依依地貼著他的左胸,像個小孩兒似的安穩(wěn)地蜷縮在他懷里,困倦地瞇起眼,似乎馬上就要睡著了。

    夜里靜悄悄的,雷霆和麒麟也趴回門邊,乖巧地值守門戶。

    “我送你回房。”謝祁便就著她感到舒服的姿勢,一手穿過她的腿彎,一手抱著她的肩頭,將她抱了起來。

    用膀子搡開沈渺的房門,謝祁沒敢多看,快步穿過隔斷,里頭便是一間不大的臥房。屋子里還沒點燈,所幸今日夜色夠晴朗,窗外透進來一地銀霜,房內(nèi)便也泡在淡淡的月光里。

    他將她輕輕地放在床榻上,為她脫了鞋襪,又忙著出去兌了水來,為她擦臉擦腳,將人擦洗得干爽,才好好地將人裹進棉被里。

    之后又仔細地從上到下都掖好被角,還把被子的尾端也折進去,塞到沈渺的腳下壓著。

    謝祁這才直起身來,撐著腰,望向床榻上被他裹成大春卷只露出一個腦袋的沈渺,滿意地呼出了一口氣。

    然后沒過一會兒,沈渺便似覺著熱了,兩條腿利落地把被子一踹,胳膊一揚,裹得好好的被子立刻就被踢得亂七八糟了。

    謝祁呆立著,眨了眨眼,又連忙上前再次給人裹得一絲不茍,甚至還耐心地撫平了被子上的褶皺。

    站在床邊滿意地欣賞了片刻,眼見不安分的人又要踢被子了,他連忙又過去,跪在床榻邊,兩手摁住了沈渺張牙舞爪的手。

    但隨即,他連整個胳膊都被抱住了。

    “九哥兒是松木雕成的么?香香的。”沈渺迷糊著往他掌心里蹭,柔軟而發(fā)燙的臉頰貼住了他的手背,“我喜歡你的味兒,像森林里的味道。”

    謝祁血液慢慢涌上了臉頰,他徹底地跪了下來,胳膊僵著也不敢動,半晌,他才小聲而有些緊張地問,“只有味道喜歡嗎?”

    沈渺閉著眼,忽然笑起來。

    “人也喜歡啊,從頭到腳全部都喜歡。”說著說著,她聲音愈發(fā)輕了,開頭的話輕得幾乎聽不清,“……輩子……唯一喜歡過的人,就是你啦。”

    謝祁垂著眼長久地凝望著已睡熟過去的沈渺,不知過了多久,月光在窗欞上繡出水波紋,其中一波月光移到他的眉骨時,他正緩緩伏下了身子,在沈渺額頭上近乎虔誠地印下一吻。

    ***

    隔日,晨光爬上東墻時,沈渺揉了揉發(fā)緊的太陽穴,坐在床榻上尋思著:昨夜家里熱鬧高興,她不小心喝多了,灌得腳底打飄、頭腦發(fā)昏,竟連自個最后怎么摸回房里的都已經(jīng)有些記不真了。

    但她堅信自己沒有醉到斷片的程度,因為她依稀還記得自己強撐著眼皮,揮手趕阿桃回屋歇覺來著。

    要照這般推究,她應(yīng)當(dāng)也是自己洗漱后才回床榻上睡的。嗯,一定是這樣。

    就是這被褥……沈渺低頭看了眼身上圍著自己卷成一圈的被子,有些納罕:昨日有這么冷么?她給自個蓋得這么緊?

    沒想明白。

    但滿院子醉得東倒西歪,她已算挺能熬的了。

    要說還有醒著的,好像九哥兒也沒醉。他酒量倒是很不錯,昨日席上不少叔嬸都因他們將要定親而猛灌他的酒。

    他一杯杯全都喝了,毫不推卸。

    看他一杯接一杯,微笑應(yīng)著叔嬸們的囑咐和祝福,二話不說仰頭一飲而盡,當(dāng)時看得沈渺都有些心疼,顧嬸娘在旁邊對她耳語道:“沒事的,巷子里迎新婿的老規(guī)矩,任是鐵打的漢子也須過這遭。”

    沈渺只好看著他喝完又坐下,屁股都還沒坐熱,又被人叫起來喝。

    然后她偷偷給他換了一壺茶。

    謝祁嘗出來后還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

    但謝祁的脾性果真溫厚,一直對鄰居家的叔嬸們尊敬有加。或許是因為他總念著她沒了爹娘,巷子里的叔叔嬸嬸便成了最親的長輩,所以也心懷鄭重地對待他們。

    沈渺揉著發(fā)木的腦仁兒回想到這里,記憶便模糊了起來。所以九哥兒到底是什么時候走的?她使勁回想都一片空白,還是記不清了。

    推開房門,才發(fā)現(xiàn)竟已日曬三竿,昨日比她更醉的阿桃、唐二和福興竟然都起來干活了,反倒是她和偷喝了酒的幾個孩子還在呼呼大睡。

    阿桃在院子里的菜地里摘了一籃子的“落蘇”、萵筍和黃瓜,正好挎著水靈靈還沾著露的蔬菜經(jīng)過沈渺房門,要去灶房里。見到沈渺還有些睡眼惺忪的樣子,忽然沖她咧嘴一笑:“嘻嘻。”

    “?”沈渺莫名其妙地看向她。

    “娘子昨夜可睡得安穩(wěn)?”阿桃笑得更開懷了,擠眉弄眼,“嘻嘻,應(yīng)該睡得不錯吧?”

    沈渺才張了張口,她自個兒忽然笑到打跌,捂嘴笑著,一溜煙往灶房躥去。

    沈渺的心頭突突亂跳——莫不是她昨夜貪杯撒了酒瘋?可…可那青梅酒分明甜水似的,之前她連著吃三五盞也不見醉呀!

    雖說昨日多飲了些,不止三五盞……嗐!酒色誤人啊!

    沈渺有點緊張地咽了咽唾沫,卻見唐二提著魚簍打灶房出來,她緊趕著上前:“唐二,你可知道九哥兒是何時走的?”

    “天光乍亮便走了。”唐二渾不在意道,“端午休沐只得一日,他前腳從娘子房里出來,后腳就喚硯書套車往書院趕,連朝食都未用哩。”

    哦,剛走的……沈渺頷首至半,忽地僵住:“你說什么?”

    “我說九哥兒一早就走了啊。”

    “不是不是,你從頭再把剛剛的話說一遍。”

    唐二不理解為什么同樣的話非要說三遍,但還是一字一句地訥訥重復(fù)道:“我說九哥兒一早從娘子屋子里出來便……”

    “好,停住,不必說了。”沈渺不由扶住了一旁的柱子,腳步更加虛浮地往洗漱的水池邊走去,心里都尖叫出聲了。

    九哥兒…從她屋子…里出來……

    她昨日干什么了她?沈渺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九哥兒這樣守禮得連“輕薄”都要征求得她同意才會親下來的人,是絕不會擅入女子閨房的,他一定是被她強迫的!

    要命!當(dāng)真醉成浪蕩子了!

    還把人嚇得連朝食都顧不上,帶上硯書直接趁天沒亮便逃了去……沈渺掬起一捧涼水潑面,放了一夜的井水冰涼,她被刺激得腦中清明了一瞬,忽地記起些零碎光景——自己摟著九郎脖頸倒在他懷里,踩著滿地月華被橫抱著回房,末了竟捧著他臉說些渾話……

    要死要死!她全想起來了!

    沈渺深吸了一口氣,她果然做了不得了的事。

    絞著帕子拭面時,沈渺擦臉的手又頓住了,等等……但后來她真睡著了,九哥兒不會真就這樣讓她抱著胳膊守了一晚上吧?

    她回屋換好衣裳,深刻地檢討了自己,怎么能犯經(jīng)驗主義的教訓(xùn)呢?真不該小瞧古代的酒的。這回好了,丟臉丟大了。

    并發(fā)誓以后再也不貪杯了。

    家里如今一堆酒鬼,沈渺進灶房時,福興已經(jīng)在熬雞湯小米粥了,雞架子燉得高湯單獨撇了油,便往洗好的小米里倒,放在灶上咕嘟兩刻鐘左右,加些鹽,撕些雞肉絲拌進去,再小火咕嘟一刻鐘,便能吃了。

    這樣的粥宿醉之人喝最好了,養(yǎng)胃滋補,香香暖暖。

    沈渺捧著粥,坐在廊子下唉聲嘆氣地喝著。濟哥兒這才像屁股著了火似的從屋里沖出來,飛快地抹了牙粉,使勁兒刷起牙來,急得不行:“完了完了,今兒書院還有早課,睡過頭了!”

    吃了兩口粥,沈渺又看著濟哥兒在眼前跑來跑去,一會兒去院子里拿晾的衣裳,一會兒又跑回屋里穿,沒一會兒又從屋里沖出來,去灶房收拾這個月的干糧。

    不一會兒,唐二跟著慌忙跑出來,幫他套好驢車,嘴里念叨著 “不慌不慌,肯定能趕上早課”,可自己卻比濟哥兒還著急,跳上車轅,鞭子一甩,就送他去書院了。

    兩人一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出了巷子。

    沈渺又嘆了口氣,撐著下巴回想起昨夜的事兒。

    原來她夜里抱的不是前世她喜歡的長條貓咪抱枕,而是九哥兒的胳膊呀。想到自己抱著人家胳膊當(dāng)貓枕蹭,還叫謝祁誤以為她吃了酒面上起疹癢癢,用指腹替她揉了整宿……

    啊,沈渺無聲地揪住鬢發(fā),想找個地洞鉆。

    就在沈渺內(nèi)心崩潰的時候,院門口探進來一個簪花的大腦袋,藥羅葛笑瞇瞇地打招呼:“沈娘子早哇,吃早飯呢?”

    沈渺松開手,放下粥碗,恢復(fù)平常的樣子,起身去迎:“咋來這么早,吃早飯了沒?要不要來碗粥暖暖肚子?”

    “吃了吃了,其實不早了!沈娘子甭忙活,樂江侯夫人催得緊,咱們現(xiàn)就往衙門結(jié)契去?”

    沈渺也猜到了他的來意,就跟著藥羅葛去了衙門。沒一會兒就啪嗒蓋了個大紅印,沈渺捧著熱乎乎、墨跡都沒干的官契出來了,陽光正好照在她和藥羅葛身上。

    藥羅葛美滋滋地揣著另一份要放在牙行備份的白契書,把鑰匙遞給沈渺,不住地躬身恭喜沈渺,之后就借口有事,急匆匆走了。

    沈渺這會兒沒啥別的事兒,捏著手里鑰匙,決定走去原本是康記的臨河鋪子看看,也好琢磨日后咋改造。

    過了橋,看著暮春夏初河岸邊又茂密得像青紗帳似的篙草,她忽而想起去年觀蓮節(jié)和九哥兒站在橋上一起看煙火的日子。

    那時候她還沒弄明白自己心意呢,沒想到如今都快和九哥兒成家了。

    日子過得可真快啊。

    想著那些令人心頭溫軟的往事,她因自己昨夜做出的荒誕行徑而感到慚愧的心終究慢慢平復(fù)了下來。

    沒法子,好的壞的,都是她嘛。

    她忽然又高興起來。

    走到康記時這股子莫名的興奮之情都還沒褪去。

    她再次仰頭去看,這鋪子上的匾額已經(jīng)摘下來了,如今便不能再叫它康記了。

    打開沉重的大鎖推門進去,里頭到是還算整潔,桌椅板凳之類的東西全都搬空了,鋪子里空空的,積了一層薄薄的塵。

    她又踩著咯吱響的老舊木質(zhì)樓梯上了二樓,樓上兩邊用住竹柵欄隔出了六間雅閣,中間還有一大片空地可以擺放桌子,真是很寬敞。

    走到露臺上,視野更是開闊,河面上清涼的風(fēng)撲面而來,能望見兩岸擁擠的商鋪和翻飛的招子,還有河面上時而經(jīng)過的畫舫、漁船。

    露臺約莫有四人寬,修了木質(zhì)欄桿,日后倒是可以沿著欄桿擺一溜二人小桌,掛一串過街燈,夜里吹著江風(fēng)喝著小酒,望著萬家燈火閃爍,再聽聽小曲……想來很有氛圍。

    可這二層的臨河鋪子,到底該做何營生呢?

    沈渺站在那兒沉浸地想了很久,從大城市里的酒店自助餐綜合體想到了粵式茶樓……最后對比下來,可能還是覺得粵式早茶風(fēng)格比較合適。

    汴京飲食業(yè)發(fā)達,街市上諸多“北食”“南食”“川飯”都有所耳聞,但廣式早茶尚未出現(xiàn),沈渺正好能填補市場空白。

    這鋪子是兩層大平層,正好一樓可以設(shè)為“散茶區(qū)”,用屏風(fēng)分隔座位,也很符合汴京茶坊慣例。二層則設(shè)“雅閣”,掛嶺南的山水畫,提供私密宴飲。

    早上賣早茶,中午、晚上兼賣中餐,也別忘了外賣……想著是挺美好的。但如今宋人飲食以面食、羊肉為主,廣式早茶的“海鮮”“甜口”“蒸點”都還需要做本土化改良——比如嘗試用魚肉泥和河蝦肉泥混合替代純蝦餡料?蟹黃灌湯包就換成羊肉灌湯包?至于叉燒,也能做蜜汁烤羊肉版的。

    沈渺其實心里也還沒個準(zhǔn)主意,但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參照“本土化”優(yōu)質(zhì)案例(譬如肯德基和麥當(dāng)當(dāng)),仔細地調(diào)研之后,再忙活不遲。

    她想做出一家既有特色、融合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且不可替代的茶樓。

    到時候再厚著臉皮蹭蹭人家樊樓的熱度,把自家這早茶宣傳成“樊樓之外又一勝處”,吸引文人墨客來打卡,也不錯。

    當(dāng)然如果要承接宴會,除了找筆墨厲害的在墻上題詩,好吸引那些附庸風(fēng)雅的文人墨客,自然就得打造些特色服務(wù),比如說書、唱曲、評彈小調(diào)之類的……嗯這就得再雇幾個藝術(shù)類員工。

    沈渺想著想著,忽然想起了阿桃遠在大名府的娘。

    與其在汴京城里雇傭不知底細的伶人,不如花些錢幫阿桃把她娘贖回來,這樣鋪子里有了穩(wěn)定不易辭職的員工,又能滿足沈渺的需求。

    這樣不是兩全其美么?

    沈渺越想越覺得值得,她把鋪子又仔細地轉(zhuǎn)了一圈,心里有了數(shù),便立馬去人市里尋矮子牙保,打聽打聽如今阿桃娘現(xiàn)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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