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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塵埃雜事

    比起岳騰沒吃上魚頭豆腐湯, 只得跟著四處搜尋而來的小內侍悶悶不樂進宮去陪官家蹴鞠,郗飛景便幸運得多了。

    他一翻墻,便被院子里灑掃落葉的謝家雜役發現了, 雜役們嚷著“有賊”、“大膽賊子也不看看這是你哪個爺爺家”便舉起笤帚便勇猛地沖上來了。

    幸好鄭內知便在附近, 聽見喊聲,忙叫上其他家丁,身邊有什么便抄起什么,匆匆趕來,便見與幾個雜役扭打在一起的三個男人十分眼熟。

    “住手住手!大水沖了龍王廟!這是咱家大舅爺。 编崈戎s忙扔了手里的門栓, 張開雙臂,上去將幾人分開。

    雜役們也大驚失色, 連忙停手,定睛再看, 果然是好些年沒來的郗家舅爺。

    鄭內知苦笑:“舅爺要來,怎不說一聲?”

    郗飛景悠悠然拍掉了衣袍上翻墻蹭到的灰。

    鄭內知問完也覺著可笑——也是,這位舅爺往常來也沒打過招呼啊。

    “快快請進!”鄭內知一面請人速報郎君、大娘子與太夫人,還著人往隔房也送了信去。家中一時四處都是撒腿就跑的家仆。

    郗飛景這才微微一嘆:“便是不愿你們這樣大費周章!

    鄭內知笑著引郗飛景進內苑:“俗話說, 不論三親三不親,唯舅父最大。舅爺是貴客,今日又是冬至, 怎能慢待?這是應當的!

    雖說大宋風氣已算開放,但女子婚嫁后,話語權便遭到了削弱, 若是遭到夫家欺辱, 舅舅身為娘家人中的當家人,便成了出嫁女與其子女最有力的靠山與支持者。這樣的舅權,大到皇家爭儲, 小到家業分割,都難以磨滅。畢竟同宗的兄弟叔侄此刻都成了利益競爭者,唯有舅舅才會全力偏向自個一邊。

    郗飛景如今手握重兵,又是多年未曾回過汴京,有個這樣的舅爺登門,講究些的人家,甚至會開中門相迎。

    鄭內知才引郗飛景邁入二門,郗氏便得了信匆匆迎了出來,遠遠望見長廊盡頭兄長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她眼眶不由一熱。

    但她還未流淚,從外院快步趕來的謝父早已激動得未語淚先流,人還在游廊盡頭,哭嚷聲已經先傳來了:“舅兄!竟真是舅兄回來了。 

    郗氏的熱淚頓時便消散了。

    郗飛景更是下意識后退了一步,避開謝父嗷嗷要撲過來的身子。

    謝父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幸好郗氏伸手一拉,才嗚嗚地站住了,抓住郗氏的袖子直拭淚:“舅兄這回來了定不忙走,我要陪舅兄大醉幾日!”

    郗飛景嫌棄地拉開他,一把將妹妹的袖子扯回來,也不忙與他說話,轉而先端詳著郗氏,看了許久,才放下心來笑道:“瞧著你面色倒還好,這回的事沒把你驚著吧?”

    郗氏也不驚訝郗飛景似乎什么都知曉的模樣,但此時人多口雜,她便囑咐道:“進屋里說!

    幾人進屋合上門,郗氏才露出笑:“這次的事多虧了九哥兒心思細密,他察覺到郭家的禍事,立即回來報信,這才有了如今的安生!闭f著便將謝祁的話又與郗飛景說了一遍,“如今破財消災,咱家雖沒了些金山,倒也不至于揭不開鍋,日后儉省些過也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郗飛景沒想到謝家的轉變竟與九哥兒有關,先是吃驚,后是喜悅:“沒想到九哥兒年紀輕輕,也有了此等見識,他在何處?怎么沒見著?”

    謝父抽泣著插嘴:“九哥兒去漏澤園替三哥兒祭拜徐先生了!

    “你怎還哭?”郗飛景蹙起眉,又想到徐家,于是眉頭皺得更緊了,“徐家之事,還是萬不要沾惹了。也并非我鐵石心腸,雖說我等都知曉徐先生死得冤,但他家有此等禍事也怪不得旁人。徐氏一族與晉王交往過甚,在先帝朝便已無所遁形了。其中秘辛我不能多言,當初咱們與三哥兒不知內里已吃了苦頭,現今謝家好不容易泥菩薩剛過了江,這樣的時候,別惹得官家不快。”

    先前郗飛景也不知為何高風亮節的徐先生一家會遭人毒害,死后還被先帝下旨不得收葬宗祠,將其一家人的尸身扔到漏澤園去。后來知曉內情后,才明白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徐先生的確是無辜牽連。只是宗族同氣連枝,頂著這個姓氏,被先帝遷怒也沒法子了。官家登基后也不好更改先帝的旨意,便只能這般將錯就錯,含糊下來。

    郗氏嘆了口氣:“我知曉,但徐先生對三哥兒是有恩的,他們的墓沒有立碑,除了自家人,沒人知道九哥兒去祭奠誰……何況,今年只怕是最后一回了!

    頓了頓,她沉聲說了謝家如今的打算,“阿兄正巧回來,我便與阿兄透個底。如今阿蟲辭官賦閑在家,謝家幾個在外為官的子侄接到信也已相繼辭官。從此謝家在官場上再無族人,我便想著將這打眼的大宅子托中人典賣,咱們便先帶著家人搬回陳州老宅去,與崔家也能守望相助!

    崔家也受了波及,崔司曹的官職也叫擼了,但好歹與謝家一樣,能得了信“自首”,對于這幾家“識相”的,官家也沒斬盡殺絕,都給留了好些家底與面子,不至于全族跟著喝西北風。

    郗飛景沉吟片刻:“也好,那九哥兒呢?他不是還需接著應考?”

    郗氏道:“給他買間內城的小宅子住著,再撥幾戶人照看便是,他素來自立,倒是不必人操心,尋常也常住書院,無妨!

    “這樣也好,謝家激流勇退,日后……總還會有重回官場的機遇!臂w景認同地點點頭,瞥了眼抽噎剛停的“阿蟲”,這是謝父的乳名,他當年是早產兒,險些沒養活,家里人便給取了個低賤的乳名來稱呼。

    “我兩個沒出息的弟弟,為了出賣宅邸搬家之事還鬧分家,他們還做著美夢日后能復官呢,成日里吵吵嚷嚷,險些將阿娘氣病了!敝x父捻著帕子角吸眼角的潮氣,謝家里頭也并非一團和氣,外頭催逼內里還要自相殘殺,本就讓人心寒了。

    謝父本就不大會處理這些人情俗世,郗氏身為長嫂與他們爭辯,倒惹得一身騷。最后逼得謝家太夫人冷冷道:“既要分家,不如先勒死了我!

    父母在不分家,二房三房舍不得這大宅,更舍不得那獻出去的錢財土地,拿分家來要挾,不就是在詛咒太夫人早死么?

    兩個兄弟如此不孝,還合起伙來逼迫謝父這個長兄,叫他生了一肚子悶氣,他與郗氏二人勢單力薄,此時郗飛景來了,真如天降神兵一般,讓他這個當妹夫都好似尋到了主心骨,心里有了底氣,這才激動得痛哭流涕。

    “舅兄,回頭你來主持公道,將他們這倆不肖子狠狠訓斥一頓!敝x父憤恨且挺起了胸膛,話里話外全是:我家娘子最能打最難纏的兄弟來了,看你們還敢不敢滿嘴胡咧咧!

    只要涉及到分割家產與矛盾糾紛,各個兄弟妻族的舅舅必到場。而郗氏的兄弟自然是最厲害的。

    郗氏卻淡淡道:“阿兄來了,底下仆役一定去知會二弟、三弟了,他們卻縮頭不敢來,定然也知曉自己理虧,說什么都不占理!

    郗飛景聽完,卻勾唇一笑:“這事兒尚且用不上我,純鈞你與阿蟲不必理會他們,叫他們多鬧上幾日,待郭薛幾家判了流徙要押出京師時,你領他們去瞧一瞧,前車之鑒便在眼前,他們還敢多鬧么?他們太短視了,謝氏乃數百年的大族了,如今不比當年,但哪個大族的前程不以百年計?一時落下來無妨,蟄伏兩三代人,這天地啊,又會是另一個光景了。”

    如今官家正值壯年,又因晉王之事極為厭惡士族,既然家族沒有那等敢教日月換新天的能力,便只能忍,忍到下一個官家,再下一個官家,總會有機遇的。

    當年黃巢之亂都在深山老林捱過來了,小小一次抄家又怕什么?大驚小怪。

    郗氏原也是這般打算的,點點頭。

    又說了幾句話,郗飛景放下心來,便又恢復那不著調的樣子,懶散地坐到謝父平日里看書的搖椅上,翹著腿,隨手拿了本話本來看。

    郗氏見他這般閑適,便知兄長今日不走了,笑著出去囑咐下人:“讓方廚子烤幾爐沈娘子家的蛐蛐餅來,阿兄可是剛到?路上辛勞,正好吃些糕點墊墊肚子!

    郗飛景不能透露密詔之事,含糊地應了,又聽聞沈娘子三個字,便又扭過頭好奇問道:“這汴京城里到底有幾個沈娘子?我這幾日已聽了好幾個沈娘子了,什么烤魚的沈娘子、大餅西施沈娘子、擅做鴨的沈娘子,還有你信中提及的,那會做湯餅的沈娘子,怎么這樣多沈娘子?”

    郗氏掩嘴笑道:“你說的這些沈娘子都是同一人。她手藝好,頭腦又活絡,什么都會做,如今才來了汴京不足一年,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原來如此,這便說得通了。

    郗飛景心想,這沈娘子的確有些本事,連官家都知曉了,還日日惦記她的炙鴨呢。

    他有些興致,回頭他也得去嘗嘗新鮮。

    郗氏想與郗飛景說些體己話,便又支使謝父出去:“阿蟲,你去催催廚下,叫他們速速置辦一桌好席面,夜里好款待阿兄!

    “是也是也,舅兄難得來,我立刻便去!敝x父便連忙起身去了。

    等謝父離去,郗氏才又問郗飛景患的風痹之癥可好些了。郗飛景常年守邊關,又喜歡親領小隊出去迂回偷襲,常年臥雪飲冰,不到三十便患上了風痹之癥,他不愛訴苦,從不告訴他人,因此只有至親知曉。

    郗飛景沒有回答,只是望著郗氏:“純鈞,那你呢?你可好?”

    他這個妹妹,自小與他一般,很有練武領兵的天賦。郗飛景是從不小瞧女子的,前朝有駐守娘子關的平陽昭公主李三娘,他郗家為何不能有郗二娘?他本想帶著妹妹上戰場,從此兄妹齊心,每日吃飯睡覺打遼狗,那該是多美好的日子!

    結果純鈞當年只是隨父回京述職時在汴京城住了半年光景,竟然就被那謝家的小白臉拐走了!

    他能不氣嗎?岳騰有兄長相互交托后背,他本來也該有妹妹的啊!而且純鈞本是歐冶子所鑄的神兵利器,能斬斷無盡的巉巖,怎能就此收入鞘中!

    郗氏一怔,想起當年她決定嫁到謝家,阿兄是如何暴跳如雷的,她便笑了:“我都嫁到謝家二十來年了,阿兄竟還問這話!不論阿兄問多少次,我都是這樣說,我很好。阿兄,你總為我可惜,但我心悅阿蟲,嫁給阿蟲那么多年,從未后悔!

    郗飛景不甘地撇撇嘴。哼。

    郗氏搖搖頭,人這一生有許多活法,鐵馬冰河也好,清風幾許也好,誰也沒法替誰活,誰也沒法替誰說究竟如何才好。

    兩人又說起旁的,郗飛景見天色都晚了,不由又有些奇怪:“九哥兒怎么還不回來?他祭徐先生怎能祭那么久?”他也想外甥了。

    雖然以前這小外甥每回來幽州,他都會被連累得騎馬摔跤、吃飯塞牙、出去打仗都要掛上十七八個平安符才放心,但他還是很疼愛他的。

    郗氏略一琢磨,便笑了:“只怕啊,又去尋沈娘子了,今日是冬至,他出門前還特意命硯書取一副繡貓圖樣的掛屏,我便猜著他今兒要晚歸!

    郗飛景又不解了:“何意?”

    郗氏忍著笑意,嘆道:“兒大不中留啊!

    九哥兒還特意來說呢,紅著臉請求,那要為他買的小宅子一定要買到金梁橋去呢。

    ***

    知子莫若母,謝祁正在與沈渺一塊兒挖葛根。

    遇到謝祁之前,沈渺與沈大伯一家合祭了祖父母和沈家父母,之后兩家人便沒什么好說的,他們收拾收拾提前回去了。

    湘姐兒和濟哥兒都在父母墳前磕頭流了淚,對著父母的牌位說了好些話,之后擦干淚又勤快地拿著鐮刀把墳地周圍沒來得及清理的雜草荒草都割去。

    正好他們繞到后頭去了,沈渺便額外又點了三支香,倒了三杯酒在地里,心中默念:大姐兒,祝你下輩子平安喜樂、幸福安康。

    之后便也站起來四處拔草,順帶逛逛。

    爪兒隅頭說是山丘,不如說是“曾經的山”。歷史上,汴京外城的大小爪兒隅頭和夷山,數百年來都因黃河泛濫被不斷淤平。到明朝時這三座山,甚至已不如河床高了,但此時還算有些坡度,雖一眼望得到頂,還勉強有幾層樓高吧。

    汴京地勢低洼,常常遭受水患。這地方有諺語叫:“開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幾座城”。

    如今看著非常繁華的汴京城,其實是在唐代汴州城之上十米建起來的。唐朝的汴州早已被泛濫的黃河深埋……而唐朝汴州,其實又是在魏國大梁城之上十多米的土地建起來的。

    黃河每泛濫一次,開封的地勢便會被抬高一次,到后來,連本來能稱為“山”的三座山都不見了。沈渺祭拜完后,也曾站在這小山坡上遙望,忽然便在想,這三座山,最初時不知有多高呢?

    后世她也曾來過河南,從不知開封竟然有山,如今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它們早已和開封悠久的歷史一起,深埋在地下了。

    滄海桑田,竟就在眼前,這樣的感覺好奇妙。

    青山已不在,可她卻透過漫長時空,又再次望見了青山的輪廓。

    正感慨呢,沈渺已逛到自家墳地與漏澤園的交界處,忽然發現漏澤園傾倒了的爛籬笆墻里,有一條在樹下甩來甩去趕蟲子的馬尾巴。

    沈渺探頭再一看,便看見了那只眼熟的勞斯萊馬,它被拴在漏澤園旁的槐樹下,身邊沒有其他人。

    許多人家的墳地都在自家田里,爪兒隅頭上除了沈家人埋在這里,便只有漏澤園里那些數不勝數、客死他鄉的陰魂了。

    九哥兒為何來漏澤園?他家應當有宗祠家廟才是。

    謝祁獨自一人蹲在角落里。

    他正隨著面前被風拂動盤旋而起的灰燼抬起頭,眼底眉梢有些悵然。

    謝祒藏在床下地磚里的所謂證據,他已掘開讀過了,其中驚心動魄不必贅述,最難過的是謝祒寫下被人暗中挑斷手腕后,他還去為徐先生一家收過尸。

    當年,徐先生一家三口的尸身被暴露在漏澤園深處,隨意堆疊在一棵老槐樹下,沒人為他們斂尸。哪怕是徐家本族人,都被殺雞儆猴了一般,根本無人出頭。

    謝祒斷了只手,單手掘了一天一夜,終于刨出一個坑,才將他們都入土埋葬了。那徐先生的女兒才十來歲,吐得滿衣襟的血,嘴唇烏紫,瞪著一雙天真的圓眼,至死不曾瞑目。因尸體僵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完整放進土坑。埋好了,不敢立碑,只用石塊在槐樹上做了些記號。

    因此謝祁來此,說是祭奠徐先生一家,其實也只是在一處連凸起的土包都沒有的泥地上燒點紙錢,聊表心意。

    香也不敢點一根。

    紙錢燒完了,將地上的灰踢干凈,謝祁默默地走出漏澤園。剛走到馬旁,還不及松開韁繩,他便與沈渺清澈干凈的眼眸對上了。

    他一怔。

    沈渺先笑:“冬至大安!

    謝祁胸膛里沉甸甸的心頓時輕快起來,他彎起眼眸,深深一揖:“沈娘子,冬至納吉!

    沈渺福了福身還禮:“九哥兒怎會來此?”

    “為我阿兄祭一個故人。”謝祁走上前來,直接跨過了漏澤園那年久失修的籬笆圍墻,瞥見沈渺籃子里剩下的香燭,“沈娘子也是來祭奠的么?”

    “嗯,我爹爹阿娘,還有祖父母都葬在漏澤園旁邊。那邊那頭,便是我們家的墳地!鄙蛎斓共挥X著寒磣,老實作答。

    沈家原本便是小民,自家墳地在公墓邊上也很正常。尤其沈家也就沈渺與沈大伯兩家人,人丁稀少。沈祖父母與沈家爹娘葬在這里,說不定在下頭還能交到不少天南地北的鬼友呢,應當不會寂寞了。

    謝祁神色如常地點點頭,又道:“既是沈娘子的家人在此,相遇便是緣分了,我也去敬一炷香!

    沈渺正好也要回去接湘姐兒和濟哥兒,便帶著謝祁折返回去。她看著他拈香點蠟,虔誠恭敬地敬了三炷香?粗麖澫卵鼤r,風來了。

    沈渺一直望著他被山風吹拂得飛揚起來的衣袂,微微地翻著卷,心里也泛起陣陣暖意。

    之后四人便結伴走下爪兒隅頭。

    湘姐兒和濟哥兒在后頭摘花薅草,一邊拌嘴一邊玩鬧,見了父母的碑,他們哭過了,那深深的思念似乎也跟著留在了墳塋上,能更輕松往前走了。

    沈渺與謝祁走在前頭,也低聲問了他科考是否順利、家中是否平安。

    謝祁溫聲說:“都好,今年考題簡單,我做得比往年順遂,家中雖有些忙亂,但也沒生什么亂子,我先前在家中幫襯,故而沒來尋沈娘子,勞沈娘子掛心了。”

    考題簡單?沈渺眨了眨眼,鋪子里院試結束后涌入了好些邊吃湯餅邊哭的學子,都說難得很,難不成九哥兒正好壓中題了?

    不論如何,總歸是好事!

    她松了口氣,很為他高興:“那就好!逢兇化吉!”

    謝祁心尖微熱,便也想問問沈渺這幾日可好。

    誰知沈渺忽然剎住腳,猛地便朝邊上灌木叢去了,她抓住一根藤蔓,又順著藤蔓找到了藤蔓底下微微隆起的根部,興奮道:“這是葛根!”

    葛根可以用來做葛根粉,用來勾芡,還可以用來做布丁,用葛根粉皮炒臘肉也很好吃,是個一物多用的好東西。

    她從腰后拔出鐮刀便準備開挖,看著藤蔓那么粗,底下葛根應當不小呢。

    謝祁自然也跟著去幫忙。

    沈渺挖得很小心,在確定葛根位置后,用鐮刀從距離葛根植株上頭十幾寸的位置開始挖,輕輕刨開表層土壤,再逐步向葛根球靠近。這個過程要尤為小心,若是刀直接砍到葛根,便容易把葛根砍斷了。

    挖了兩刻鐘,終于把兩只手才能抱住的大葛根完整挖了出來——完美!

    這葛根又大又沉,謝祁便順理成章地幫著送沈渺回家去,又順理成章地將馬背上背負的行囊袋取下來,掏出了用麒麟的毛與彩線捻在一起,做出來的一副掛屏,雖然小小的一個,但謝家繡娘手藝精湛,繡得十分傳神。

    沈渺驚訝地接過來,幾乎愛不釋手,這繡得好精美啊,放在后世,非要幾千上萬元不可。

    她又忙將麒麟勇捕鼠的事跡告訴了謝祁,沒想到他竟然不驚訝,還眉眼溫柔地道:“在謝家它不僅會捕鼠,它還會捉撞燈的蛾子、茶婆蟲(蟑螂)、蟋蟀,還會爬上樹教訓偷食櫻桃果的鳥雀!

    哇,這么說起來,麒麟還是三花警長呢!

    麒麟已被顧嬸娘完貓歸沈,它正蹲在菜畦里撒尿,見到謝祁在門口,甩了甩爪子上的泥,喵喵喵地跑了過來,一骨碌躺倒在謝祁腳邊,翻了個滾,露出肥美的貓肚子,熟練地讓他撓。

    沈渺也一起蹲下擼貓,揉著貓咪那毛茸茸的肚子,她側頭問道:“它還是最喜歡你了,如今事情了了,你要接它回去了么?”

    謝祁搖搖頭,眼神微微一躲:“家中還剩些雜事,還是暫住沈娘子家中吧。”他或許不日也要搬來附近了,那麒麟還搬來搬去做什么呢?

    之后,謝祁便告辭了,雖有些想留在沈家吃飯,但冬至大節,他也得回家團圓,而且他這樣一個外人留在沈家也不合適。

    可他不知為何心里還是有些不舍,于是紅著耳朵,將袖子里卷起的數九消寒圖也給了沈渺,低聲道:“這是我前日畫的,九盡桃花開,愿沈娘子今冬安樂,寒消春來!

    他先前不拿出來,是因為他其實畫了兩幅,心里期盼著能與沈娘子一起消寒。

    但又莫名有些緊張,于是猶豫著直到此刻才取了出來,壯著膽子說了些欲蓋彌彰的吉祥話。

    沈渺沒多想,笑著接過來,還從懷里掏出十枚銅錢:“喏,潤筆費!

    謝祁一怔,之后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點點頭,便從沈娘子手心一枚一枚捻起還帶有她體溫的銅錢,再一枚一枚地扣緊在自己的掌心里。

    指尖觸到了沈娘子的手心,而他的手溫與銅錢上的殘溫相擁,相融,又漸漸消弭。

    謝祁終于肯翻身上馬,只是騎在馬上仍不住地望著她,再開口,聲音溫熱而暗。

    “我走了!

    “天寒,沈娘子先回吧!

    沈渺點頭,卻還是抱著消寒圖站了會,想靜靜目送他策馬離去,但他走了一會,忽又勒馬回頭對她擺手,似在催她進去。

    但直到謝祁過了金梁橋,她才扭身回院子里。

    小院里,湘姐兒抱著麒麟的前爪唱著童謠,一人一貓舞蹈般扭來扭去。

    濟哥兒與陳汌又在研究那《宋刑統》,見他那鉆研勁頭,沈渺都想尋個日子提著束脩去鄧訟師那兒為陳汌拜師了。

    唐二與福興在灶房里備晚食的菜,阿桃在教有余怎么自己編辮子,兩人的身影被燈拉得斜長。

    沈渺將消寒圖放回自己的房間,又把麒麟的掛屏掛在了床頭,她這原本沒什么裝飾的屋子,立刻便因此而顯得溫馨了不少。

    她拍拍手,進灶房開始做菜。

    今日冬至團圓夜,除了吃餛飩湯,怎能沒有宋人摯愛的羊肉呢?就像后世遇著大多節日都會吃餃子一般,宋人遇著大多節日,哪怕是貧家,都得割幾兩羊肉以示重視。

    她訂了一只小羊羔,白日她出門去祭奠父母時,唐二已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只大鍋,燒上一大鍋水,手起刀落地殺羊了。

    沈渺雖沒見著,但她一進來,福興便眉飛色舞對她描述:“唐二太厲害了,他殺羊,就那么一把小匕首,一刀割破羊的脖子,再一刀便開膛,開始剝皮,果真一刻鐘都不到,便剝下來一張完整的羊皮。上頭連血點子都沒沾上,地上也干干凈凈,羊皮他已拿去屋頂上曬了,這羊肉也分割好了,只等著沈娘子回來料理!

    沈渺笑道:“這羊現殺現煮,真不需怎么料理,咱們今日就學胡人的吃法,只備一些鹽和韭菜花醬,吃手把肉!喝鮮甜的米酒!”

    冬至夜,圍著爐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甚美。

    第72章 手把羊肉

    做手把肉其實沒什么技巧, 純靠羊肉本身好不好。

    上輩子,沈渺在內蒙錫林郭勒阿巴嘎旗的牧民家吃過一回手把肉,那是最好吃的一回。內蒙人極好客, 即便是沈渺這樣不會說蒙語的漢人, 走到家門前討杯水喝,人家也會宰羊熬茶熱心款待。

    她是喜歡自己背包開車到處逛的人,去到一個地方,便去生活氣息最濃郁的老街老巷轉悠,那種外頭瞧著破破爛爛的蒼蠅館子, 永遠是最好吃的,還能學到不少新菜做法, 只要得閑,她特喜歡自己去各地“淘菜”。

    但去內蒙時不一樣, 專門選了人跡罕至的偏遠牧區,就想嘗嘗正宗的手把肉是什么滋味。她是聽說阿巴嘎旗的洪格爾草原被稱為草原天路,又沒有什么旅游業開發,所以才來的。

    果然來了不后悔, 她在草原走上很久,滿眼碧綠。

    尤其八月份,草水豐美, 天與云低得像抬手便能摸到,零散的牧民搭著蒙古包,見她來玩, 拉著她進蒙古包, 給她倒奶茶。內蒙的奶茶很香,是加鹽的咸奶茶,一桌子都是奶渣奶皮子之類的奶制品, 隨她取用。

    她才坐下來,外頭便已經飛快地為她殺大尾綿羊了。

    現殺了,直接切成大塊帶骨的羊肉,用白水煮,他們自己吃甚至都不需要佐料,但招待沈渺,他們便會準備鹽和蘸料。

    那是沈渺頭一回見識到什么叫內蒙現殺的羊有多好吃。手里把著羊肉,拿蒙古刀割了吃,那味道鮮嫩得她如今到了大宋都還忘不了。

    趁著冬至過節,奢侈地買了一只羊羔,非要再吃一回。

    今日沈渺便有樣學樣,也是支起大鍋清水煮,但切的肉塊比在內蒙吃時小一點,這主要是為了照顧家里幾個小孩兒,他們就別拿刀了,洗了手,當成“手抓肉”上手啃就成了。

    每人分了幾塊,還剩些肉,沈渺干脆切碎了,拿姜蔥爆香,與羊肚、羊腸、羊肝之類的羊雜煸炒,炒到出油收縮,再加上剛剛煮過羊肉的羊湯,熱乎乎澆進鍋里,趁著水咕嚕咕嚕開,正好下一大把面條,混著碎羊肉羊雜煮成一大鍋羊雜手搟面,那肉香,香得直沖鼻子。

    切上一根酸蘿卜、倒一碟糖蒜,取來自己用糯米釀的甜米酒,全家人坐在廊子下,吃得都滿臉幸福。尤其米酒是帶酒糟的,沈渺給小孩們也倒了一點帶酒糟的熱米酒,自己釀的幾乎沒有度數,過節了,也讓他們開開齋吧。

    大家圍坐在一起,紛紛把腿縮進被爐里。

    天一冷,沈渺便找楊老漢定制了被爐桌子,就是在矮桌里嵌一個火盆,四周用木板圍擋,上面再鋪上被子。用這樣的桌子吃飯,飯菜擺出來不容易涼,一家人兩條狗還捎帶一只貓,都能吃得渾身暖暖和和的。

    楊老漢也因這被爐得利。自打遇著沈渺,他生意愈發好了,尤其這被爐,找他定做的人家已經排到開春去了,他只怕過年都不得休息,必須帶徒弟們日日趕工做。但昨日,他還特意來尋沈渺抱怨訴苦,有其他木匠也在偷偷做被爐,氣得他帶著徒兒們找上門去,幾個木匠武德充沛還動手打了一架。

    一個說你做得我為何做不得?

    一個說這是沈式被爐,沈娘子創的,她只尋我做,你算什么東西?

    爭執不下,幾方帶上徒弟撕扯混戰,也不知如今解決了沒有。

    沒錯,這東西因每家來定做時都說要沈家一般的被爐,于是很隨意地得名叫“沈式被爐”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沈渺從餐飲業轉行進軍家具行業了。

    不過,沈渺從來沒想過要將這些創意據為己有,從小攤車到被爐,原本也并非她的發明。她沾了后世的光,所以她除了與楊老漢要個最低價以外,從來沒有為這些“專利”多要楊老漢的銀錢。

    楊老漢要怎么賣、賣其他人多少銀錢,她都從來不會說不行的。

    這時代手藝人辛苦,她當然也希望楊老漢與他的徒弟們能掙錢。大家都能掙錢,都能富裕平安地過日子,便很好了。

    還有為她捕撈蝲蛄、供應草魚的貓貓魚鋪攤主于鱘。沈渺與家人剛坐下吃,院門便被人敲響了,沈渺出去開門,原來是那供魚的攤主。

    他冒著寒氣,臉上還被凍出兩坨紅,靦腆地舉起手里的羊腿,來賀沈渺冬至安康。沈渺自然一眼便知曉他的來意了,趕忙將這禮物退回去了:“于郎君你不要客氣了,拿回去自家吃吧,給家里孩子加道肉菜。”

    賣魚的不容易,如今物資豐饒,河里、野水塘里都有魚,很多人家勤快些的,會選擇自己去河里撈魚釣魚。魚鋪里,尤其是草魚,不如花鰱、鯽魚好賣。

    宋人對魚鮮的需求又沒有羊肉大,于鱘一直心存感激,是沈渺的烤魚帶起了一陣火熱生意,讓他魚塘里的魚今年夏秋幾乎全供給了沈渺。

    他多賣了上千條草魚,賣到后來自家魚都賣光了,沒那么大的了,他干脆多盤了鄰居滯銷的草魚水塘,每天現撈,挑出最好的那些給沈渺。

    對于他而言,今年因沈娘子的緣故成了難得的豐年,他掙了不少銀錢,擴大了水塘面積,家里三個孩子因此都穿上了新衣新鞋,妻子患的咳癥也能日日抓得起藥了,如今病好多了。

    連在他鋪子里討魚吃的貍花貓與橘白貓,也吃得胖胖的,攢了一身膘,能平安過冬了。

    于鱘想著想著便紅了眼眶,見沈渺不收,他拎著那條羊腿急得扒住門框不肯走,結結巴巴道:“求娘子收下吧,娘子不收,我這心里不安。”

    他有沈娘子的生意做底子,沈渺生意好,他生意便更好。夏天時,沈娘子的烤魚十分暢銷,其他湯餅鋪子有詆毀沈娘子,還雇人在街頭說沈娘子家的魚不好,都是拿死魚做的。他聽了比沈娘子更氣,雙眼怒睜,哇呀呀地喊著你個滿嘴噴糞的潑皮休得胡言亂語,揮起大拳頭便沖上去了。

    沈娘子的魚好不好,他能不知曉嗎!可惡!膽敢斷沈娘子財路的,都得問問他的拳頭和殺魚刀!

    但他當初只和沈娘子簽了一年的契,其他魚鋪子見他日子過得紅火早有人眼紅了,聽聞已有別家魚鋪攤主來尋過沈娘子了,愿以更低價供給魚貨給她。但沈娘子婉拒了,說是與于家魚鋪的契書還未到期。

    于鱘知曉這事后這心里便七上八下的,生怕明年沒了這大單子。還是他妻子聰慧,立刻讓他去羊肉鋪子割了一條大羊腿,讓他趁著冬至來與沈渺維系維系情誼,不能叫旁人搶了先。

    尤其今年早秋,他又下了幾千條草魚苗,也做好了帶魚苗越冬的準備,過冬的魚會更好吃,肉質緊實還少土腥味,只是養不好容易凍死。但于鱘有信心能養好,明年他一定能給沈娘子供更好的魚。

    他說得磕磕絆絆,告訴了沈渺這件事,又不大好意思地提出想與沈渺續簽契約,明后幾年仍由他家來繼續供應魚貨,他保證會挑頂好的魚。

    沈渺本來也沒想換供應商,這位于攤主養魚養得很肥嫩,魚塘又干凈,給她的批發價也很良心。如今聽聞他冒著虧損的風險要為她明年供應越冬魚,也看出了他的誠意,便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

    她自個雖然愛講價,但她也看重質量。之前來尋她合作的那幾家魚鋪,她一是嫌棄他們殺魚不講究,將攤子弄得臟兮兮,殺的魚鱗片處理得不仔細,買回家去自己還得收拾好幾遍;二是嫌他們水塘護理得也不太干凈,草魚最怕土腥味,水質不好養出來的魚味道也不好,所以供貨價再便宜,她還是拒絕了。

    說與于鱘的契書還未到期,只是托詞罷了。

    “續簽契書當然沒問題。”沈渺先是笑著答應了,之后又留下一句,“對了,于郎君稍等,我用你家的魚打了些魚丸,給你拿些,你拿回家去煮湯,很鮮美!北戕D身進去了。

    于鱘站在門口先愣了一愣,才忽然意識到沈娘子就這般輕易應了他!他本來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他做好了要再給沈娘子便宜半成利的話,沒想到沈娘子壓根沒有與他計較這一點。

    沈渺裝了一兜魚丸出來,塞到他手里,又把他拎羊腿的手也擋了回去:“于郎君趕緊回去吧,家里人一定等你吃晚食呢。對了,下一次的契書,便簽三年期吧,回頭我也有需要于郎君幫襯的地方,屆時也麻煩于郎君多多指點了!

    她養鴨場的水塘要如何維護才能保持水質干凈,這一點她準備和于鱘好好請教請教。正好續簽合約那日,她可以把人帶去她的養鴨場實地看看情況,冬日里把水塘清理好、再把鴨舍蓋起來,這樣明年開春,她便能搭漕運的順風船,將自己的鴨子養起來了。

    以后北京鴨,是不是得叫開封鴨了?

    沈渺忍俊不禁。

    于鱘被這巨大的餡餅砸中,幾乎都不會說話了,只是傻傻地站著。

    “愿于郎君也闔家安康,回吧!鄙蛎煨χ鴮τ邝\福了福身,做了請回的動作。于鱘只好呆呆傻傻地還了禮,拎著沒送出去的羊腿以及還多收回來的魚丸,恍恍惚惚地往家里走。

    沈渺關上門,這么站一會兒已經凍得手腳都發涼了,她呵著白氣,趕緊轉身回去,總算能回來吃她心心念的手把肉了!

    脫掉鞋子,前廊鋪了幾塊夾棉的方形葦席當榻榻米,踩上去腳便不會凍著了,她縮著膀子,一下掀開被爐便鉆進去。

    把半個身子都縮進暖烘烘的被爐里,她暖得瞇眼一嘆。太舒服了。以前她去過安徽和湖南,那邊有一種火桶,也是這樣,一旦把腳伸進去,就不想再出來了。

    唐二直起身子來給她倒上一碗熱米酒,笑著舉碗道:“依照胡人的規矩,吃肉前必要舉杯先喝酒的。今日冬至了,咱們不論男女老少,圍爐把盞先碰一碗,先祛一冬的寒氣!”

    “干杯!”

    “是干碗!”湘姐兒也高高舉碗。

    “冬節過后,白日便會越來越長,一年中最黑的日子就此過去了,大家都要開開心心,迎來新春啊!鄙蛎旄e起碗。

    大伙將碗沿碰在了一起,共同賀冬:“冬至福至!”

    喝下一碗熱乎乎暖身子的米酒,再割一塊手把肉放進嘴里,沈渺滿足地輕輕晃著腦袋。她好似又坐在那蒙古包里吃手把肉似的,當時她與牧民雞同鴨講全靠比劃,卻感到發自內心的高興。

    除了那一次,今日也是她吃過最美好的羊肉了。

    膘肥肉嫩的羊,熱乎又好吃,嫩嫩的肉卻帶著嚼勁,貼著羊骨割、挖、片,把肉吃得干干凈凈,每一口都能吃到就地宰殺入鍋的新鮮羊肉那種細膩與彈性,沒有其他香料與佐料也好吃,肉有最好的原汁原味。

    吃起這手把肉,再配一口酒,肉沾了酒,更是無與倫比、滿嘴醇香了。

    怪不得吃肉必喝酒,這倆老搭檔組合起來,真是讓人在冬日里吃得滿心滿溢出來的幸福。

    外頭天寒地凍的,一入夜又開始上霜了,寒風呼呼地越過院墻。湘姐兒吃得滿臉肉油,頭一個發現天空飄下塵埃般細碎的初雪,她嘴里肉還沒咽下去,嗚嗚地指著:“雪!”

    沈渺正拿著刀子割肉呢,扭過頭仔細辨認了一會,才從燈籠附近的燭光里發現紛紛揚揚的雪沫子。但這雪太小了,還沒落地便化作水了,但終歸是今年最初的雪,值得受到人們的驚嘆:

    “下雪啦!”

    “真下雪了呢!”

    “今年冷得早,瑞雪兆豐年!”

    眾人吃完了手把肉,又捧起羊雜熱湯餅,縮在暖和的被爐里,遙望著無聲又輕盈的冬雪。

    家里的貓和狗也把身子縮進被爐里了,桌下的厚實被子里探出兩只大狗頭和一只小貓頭,正埋頭吃它們那一份肉和面條。

    吃完后,它們不時抖動著耳朵,擠作一堆,三雙濕潤明亮的杏仁眼似乎也在好奇地望著那悠悠而下的雪。

    院墻上已積了一點素白,但很快又消融了。

    雷霆把麒麟夾在中間,見麒麟吃完自己的貓食,那碗底還剩點兒湯底,它還把頭伸過去幫麒麟洗碗,舔得貓食盆也锃光瓦亮,才戀戀不舍抬起頭來。

    舔完了碗,雷霆開始舔自己的爪子,把自己都清潔干凈,扭頭見麒麟舔毛舔得很慢,它又像個操心的狗媽媽,把麒麟用爪子撥到懷里狂舔。

    舔得好好一只漂亮貓咪變成了一顆嗦完的芒果核,整個丑得好比拖把成了精。

    沈渺發現時,麒麟已經被舔得整個腦袋毛都一撮撮地炸開了,胡子都濕噠噠,不用特意湊近聞,都能聞見一腦袋狗味了。

    她趕緊把貓解救出來,拿帕子給它擦干毛,又一下下梳好毛,結果雷霆腦袋又抬起來了,目光炯炯還是想舔貓。沈渺嚴肅道:“等會麒麟都被你舔著涼了,不許舔了!當舔狗是沒有未來的!舔到最后只會一無所有!”

    雷霆不解地歪歪大腦袋。

    麒麟倒是無所謂的樣子,被舔得哈欠連天,從沈渺懷里跳下來,整只貓鉆進被爐里去。

    雷霆見狀立馬也把身子掉了個頭,但它太大了,頭進去了狗屁股又出來了,而狗屁股毛少,風吹屁涼,于是沒一會兒,雷霆又扭轉身子,無奈地選擇把腦袋露出來,這才打了個哈欠趴著睡了。

    沈渺也沒想到雷霆竟然很喜歡貓,它平日不愛與追風玩,麒麟來了,卻很喜歡叼著麒麟的后脖頸皮晃來晃去,哪怕被麒麟貓貓拳胖揍哈氣,也不會生氣,只會伸著舌頭,咧嘴笑。

    沈渺撩起被爐的被子往里偷看,麒麟果然又被舔了。但里頭溫度高,它的毛已經快被烤干了,如今胖乎乎一只,縮在雷霆最溫暖的狗肚子附近,蜷起大尾巴慢慢瞇起眼睛。

    天氣太冷,追風已經拋棄雞窩,如今便也貼著它們倆,兩只狗夾著一只貓,吃飽喝足,在被爐里暖和得昏昏欲睡了。

    夜深貓狗靜,人也該睡了。阿桃給被爐里換了一盆新炭,這樣貓狗晚上也不會凍了。沈渺則帶著湘姐兒進屋,盯著她洗臉擦身子,再把手心腳心都洗干凈擦干,最后讓她涂上防皸裂的豬油膏才滿意。

    上炕睡覺前,她又給她穿上厚厚的襪子,再給她用棉被卷成只大毛巾卷,湘姐兒只露出腦袋,還不忘提醒沈渺:“阿姊,我要聽故事!

    沈渺習慣了,便還給她講了一遍她最喜歡聽的那些女將軍的故事。

    湘姐兒也是怪了,偏生愛聽木蘭從軍、娘子軍之類的故事。沈渺絞盡腦汁,給她從婦好講到平陽昭公主了,到底還有哪些宋朝之前出現的女將軍她自己也記不住,講得詞窮。最后被湘姐兒一雙大眼睛盯著不放,只好隱去時代背景、真實朝代,把佘太君、梁紅玉、秦良玉也講了。

    湘姐兒沉迷其中,她實在太喜歡了,每晚必聽,聽完再睡,有時候在夢里也不知是不是在當女將軍,睡覺拳打腳踢,在炕上也能來回轉圈。有一回連人帶被摔下炕,幸虧裹著被子呢,沈渺第二日推門就看到地上裹成一卷的湘姐兒,還睡得毫無知覺,還打著小呼嚕呢。

    濟哥兒只要在家,陳汌總是愛和他擠著睡的,因為睡前他可以和濟哥兒一起看書、背了書再探討些律法,濟哥兒還能幫著陳汌將那些看不懂的字都抄錄下來。尤其濟哥兒休沐的日子也不多,陳汌便很珍惜這樣的機會。

    他們正在屋子里你一嘴我一嘴地拆解《宋刑統》的法律:“阿兄,這條律法的意思是不是,凡是沒有男性繼承人(戶絕)而去世的人,他所擁有的店鋪、住宅、資產和錢財,要讓他的近親(家族親屬)變賣。用這些錢來辦理喪葬之事及佛事后,剩余的財產才歸女兒所有;如果沒有女兒,就把財產平均分給其他血緣較近的親屬……[注]”

    陳汌看完后還有些不服氣:“憑什么女兒不能擁有那些家財呢?家財給了女兒辦喪事不行嗎?交給親戚變賣后,他們還會不會好好厚葬那戶絕之人呢?說不定會為此中飽私囊。身為女兒的,反倒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父母。何況,萬一親戚死絕了呢?”

    濟哥兒卻想到了自己,幸好他沒死,若是他死了,家里的財帛便都是大伯一家的了,阿姊就算回來了,只怕也是一吊錢都繼承不到。

    他忍下心里的酸澀,看向陳汌求知的眼神,盡量公正地解釋道:“或許是他女兒已出嫁,他又沒有其他未出嫁的女兒。若是叫出嫁女兒繼承,這些家產不是成了女婿的么?這便又不合理了……”

    沈渺站在門外聽一會兒就打哈欠了。他們總是要睡前聊會天才睡,聽他們一本正經地嘀咕遺產分配,沈渺好笑地搖搖頭,隔著門囑咐他們要記得刷牙擦身擦點豬油膏,別第二天起來臉都凍裂了。

    其余便不管了,男孩糙養著吧。

    阿桃也洗漱完了,正趴在被窩撅著屁股數錢。她先前找沈渺要了個腌咸菜的大陶罐子,每個月得的月錢便往里放,然后每天睡前都要數一遍才能安心睡。她這咸菜存錢罐夜里還都要抱著睡,也不嫌冷。

    福興和唐二更糙了,他倆是來了沈家才被沈渺捏著鼻子要求,他們才會睡前刷牙洗臉洗腳的,否則他倆能把襪子穿得能立起來才去漿洗,簡直令人無法忍受。沈渺后來給他們立規矩,否則都不許他們再碰烤鴨和菜刀,也不許進灶房。

    后來過上半拉月,總是養出好習慣了。

    他們這會子也都回屋了,燈還沒熄滅,兩人的人影映在窗紙上,瘦高的那個是唐二,他看樣子在乖乖疊衣裳。矮胖些的是福興,他在彎腰鋪床褥子。

    沈渺像個宿管阿姨似的,把院子每一道門窗都檢查好了,門栓門檻眼見著也落下了,便勾下燈籠熄燈了,然后才自己舉著小燭臺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去,窩進已經燒得暖和的火炕里。

    隔日,她起來時便發覺今日的天格外地亮,照得糊了三四層桑皮紙的窗子都白生生地透著亮,她舍不得從溫暖的被窩里起來,便包著棉被咕涌著抬起半個身子,先將窗子微微支開一條縫,往外探看。

    深冬小院,已裹上銀裝,一地雪白。

    老桂樹的樹枝被積雪壓得微微彎下來,水缸里蓋了一層白被,麒麟似乎還從那上頭走過,院子里有一串清晰的貓腳印一路延伸到水缸上,又跳了下來。

    天霧蒙蒙,云色灰白。雪還在下,細如塵,沒有大風,便下得安靜又美好。

    沈渺隔著窗凝望了好久。

    不過她扒著窗沿眼望雪景,倒是沒有什么惆悵的心續,心里只有一個蠢蠢欲動的念頭:

    雪落窗前,等她今日約上李嬸娘與賀待詔一同去養鴨場規劃規劃布局,回來之后么……是不是該吃頓正經的“撥霞供”,嗯,銅鍋涮肉?

    不過銅此時為貨幣,吃銅鍋子成本實在太高,陶鍋導熱又好像沒那么好。琢磨琢磨,沈渺倒想起之前白老三請她操持宴會時還送了她一只鵝,她給殺了凍地窖里了,那還不如——

    大勺能炒萬物,鐵鍋燉只大鵝。

    第73章 甜沫餡餅

    沈渺還在被褥里掙扎時, 唐二與福興已起來掃雪了,忙完,唐二便來門外與沈渺說了聲:“娘子且好睡, 今兒俺來預備朝食。”

    一聽這話, 沈渺立即便想起床了,唐二的手藝啊,只能說活著。

    “娘子莫慌,俺小娘以前教俺做過齊州(濟南)小吃。她包那蘿卜餡餅,咬一口, 直冒油,老鼻子香了!還有她做的甜沫, 黏糊糊、香噴噴的,也是一絕。就這倆樣, 雖不如她做得地道,但也算拿得出手。”唐二對自己頗有自知之明,連忙補充解釋道,“不成還有福興呢, 娘子安心再睡會兒吧。”

    也行,沈渺便又倒回榻上瞇了會兒。昨日吃了些米酒,雖不醉人, 但也讓她的身子怠懶了起來,尤其這樣隔著支摘窗,在暖和的被窩里靜聽外面似有似無的落雪聲打在瓦上, 似聽春蠶嚙葉一般, 簌簌作響,更令人容易犯困。

    難得睡個回籠覺,她總算睡飽了精神, 穿上厚實棉衣與外層多縫了一層羊皮的棉鞋,圍上圍脖套,戴上護耳胡帽,本想出去瞧瞧唐二做了什么好吃的,先瞥見了擺在桌案邊的消寒圖。

    大多消寒圖都是取九個九筆畫的字湊一句風雅些的話。如“春前庭柏風送香盈室”之流,之后將這九個字用雙鉤空心字體寫在一張紙上,每個字代表一個 “九”,每劃代表一天。從冬至開始,每日在字上填一筆,等這九個字填完,春日也就來了。

    平頭百姓家里,數九更簡單,上街叫擺字攤的代筆先生縱橫畫九欄格子,每格中間再畫一個圓,稱作“畫銅錢”,畫滿這八十一個銅錢就成了。

    九哥兒畫的消寒圖比起來便細致多了,他畫的是九枝寒梅,每枝九朵,一枝對應一九,一朵對應一天。每一枝梅花旁邊還有他題的杜牧詩:“輕盈照溪水,掩斂下瑤臺。”[注]

    而且,不知九哥兒用的墨是否有什么講究,聞起來竟真有種梅花香。

    這消寒圖她起先都不知要怎么涂,還是濟哥兒知曉文人墨客的風趣,教她:“阿姊,這應當是按照每日氣候不同,以不同的天氣來數九;蚴乔缣扉_紅梅,陰天便是綠梅,雪天是白梅,大抵是這樣的,待所有梅花都被涂色后,“九九寒天”便結束了!

    說完,順道回屋將他的筆墨取了一副來給她用。

    今日正好涂第二朵了。昨日冬至數九時白日沒下雪,她用了代表陽光的朱紅,今日下雪了,那便用墨調一個淡淡的水色吧。

    這好像玩填色游戲。沈渺執筆認真填完梅花,才伸了伸懶腰出去洗漱,院子里雪積得不厚,已被福興掃到一邊,否則容易踩得又濕又臟。

    但放眼望去,屋瓦、檐角、院墻上的碎瓷片,通通都覆了一層白,連掛在檐廊下的竹風鈴,也頂著一撮小白帽,有些可愛。

    一下雪,便覺著整個世道都靜了,人恍若住在膠片色調里。

    院里的小水池結了碎冰,雪不斷落下,又很快在水面上融化,點出一圈圈稍縱即逝的漣漪。那幾只安家的蛙蛙似乎已沉到水底的淤泥里去了,連極為耐寒的鳑鲏也躲藏在深處的水草中,不再頻繁游動。

    水池邊的小木牌或許該換成“蛙蛙已冬眠,春天再見”了。

    沈渺邊走邊望,提著裙子走進灶房里時,首先注意到的還不是在灶前忙碌的唐二和福興,而是跳到了存放蔬菜的木架子頂上,正下沉身子的麒麟。

    它尾巴在身后左右掃來掃去,目光如炬地盯著掛在鐵鉤上的幾塊臘肉和臘腸。

    沈渺心道不好,剛要嚷出來,麒麟已經一個飛躍,前爪在空中張開,露出尖利的爪子,穩穩地抱住了離它最近的那條臘腸,再憑借一身肥膘,成功扯斷了掛臘肉的秸稈條,拖著比它身子還更長的臘腸落到地面上,叼起便溜。

    “偷腸賊。 鄙蛎炷康煽诖簟

    “什么賊?”唐二和福興一臉茫然地回過頭來,麒麟已經拖著臘腸飛快地躥上窗臺又落到水缸上,再往下跳,像個捕獵歸來的勇士昂鉆進了被爐里。

    沈渺趕緊過去把臘腸從貓嘴里搶回來。

    麒麟還不松口,沈渺拔河似的才貓嘴里奪食。

    到嘴的臘腸還飛了,麒麟不甘心地跟在沈渺身后喵喵個不停,還追了出來。

    沈渺從砧板上拿了刀來,把它咬過的那節切下來扔給它吃,痛心疾首地直搖頭:“攏共才灌了這么些……家賊難防,家賊難防。 

    唐二笑道:“我說呢,它這么早溜到灶房來做什么,還以為是外頭冷呢,原來是盯上腸了。”

    福興奇怪道:“灶房門是誰給它開的?”

    “它從窗戶進的!鄙蛎靹倓傋坟埍惆l現它的軌跡了,而且它居然會開窗子,這時候的窗戶是從下頭往上推的,用一根小木棍支住。麒麟也不知怎么學會往上推窗戶的。

    “這貓行啊!碧贫@奇道,“才來了幾天呢,學會開窗了,厲害。這一身肉沒白費,全是力氣。 

    福興也嘿嘿笑,正幫唐二包拌蘿卜餡,一邊拌一邊替麒麟說好話:“是娘子灌的肉腸太香了,在灶房里曬,我每日聞也饞,不能怪麒麟,它那么小呢,哪兒經得起這誘惑?”

    福興說出這話,他必也是個貓奴。

    沈渺癟癟嘴,默默決定要將窗戶用石頭壓住。

    點了點臘腸的數量,除了那條受害腸,其余的還好,還沒受到麒麟迫害。沈渺這才有心思轉過身來看唐二這朝食做得如何了:“甜沫我聽過,倒是沒吃過。”聽其實也是上輩子聽過的。

    甜沫雖叫甜沫,但其實是一種咸粥。人家最早叫“添末兒”,因為熬好小米粥底后要再添上點花生、紅豆、菠菜、粉條之類的“末兒”,這樣熬出來味道更好,后來不知道怎么傳成“甜沫”了。[注]

    火舌舔舐著鍋底,鍋中水正沸,唐二已經熬好了小米面糊,正一邊慢慢地往里倒一邊用木勺攪拌,不一會兒,鍋中便泛起濃稠的米漿和米油,小米的香氣漸溢。

    一旁陶甕里的花生與紅豆,皆已煮得開花,唐二做得滿臉認真,取過來將這些料慢慢又倒進那面糊中。之后再倒入泡發好的米索、切小塊的油炸豆腐,鍋里的食材也愈發豐富濃稠了。

    之后再細細切好姜蔥,另起油鍋,熱鍋冷油,放入蔥姜爆香。

    將爆香的蔥油一同倒入方才的鍋中,最后才放入洗凈切好的菠菜段,撒上些許食鹽,輕輕攪拌,這甜沫便大功告成。

    唐二將煮好的甜沫舀入瓦罐,置于一旁保溫,這才松了口氣,拿脖子上掛著的汗巾擦了擦汗:“長久沒做了,做得我一頭熱汗!

    另一邊,福興已經替他把蘿卜餡兒都拌好了。沈渺過去一看,蘿卜餡也很簡單,青蘿卜用刀細細切成細絲,撒上鹽,用手攥去多余水分,再將蘿卜絲切成碎末,加油、鹽、五香粉,以手拌勻就行了。

    面團搟成薄餅,取來餡料均勻鋪于面餅上,將面餅卷起,捏緊邊緣封口,包好后再輕輕按壓成扁平狀就可以炸了。

    福興幫忙燒熱了油,唐二一臉緊張,小心翼翼地將餡餅輕輕放入鍋中,油鍋里立即發出“滋滋”的聲。

    他手持鍋鏟,不時給油鍋里的餡餅翻面,沈渺幫忙盯著火候,一看餡餅兩面已經黃了,火又大,便出聲讓他撈出來:“夠了,再炸就焦了!

    唐二手忙腳亂趕忙撈起來。

    “好香啊!毕娼銉号^發,循著味兒就來了,小腦袋從門外探了進來。

    唐二頓時備受鼓舞:“香嗎?可以吃飯了!”

    “那我去刷牙!”湘姐兒趕忙縮回腦袋,跑去洗漱了。

    沈渺幫著盛甜沫,熱氣氤氳升騰,唐二這小米面糊熬得不錯,米香醇厚悠長,里頭又混了紅豆香、花生香,她聞著都有點兒餓了。

    盛出去,大伙兒也都起來了,圍著被爐,一口餡餅一口甜沫,確實不錯。雖然吃得出唐二手藝有點糙,甜沫鹽擱得略微有些多了,偏咸了一點兒,紅豆泡得不夠還有點硬芯,但整體是好吃的。

    口感特別豐富,小米糊底子軟糯,紅豆豆香醇濃,花生炒得香脆,粉條爽滑,菠菜鮮嫩,熱乎乎一碗,吃起來有些糊嘴,但是再咬一口這餡餅,就完全中和了。外層炸得酥脆燙口,蘿卜餡好生清甜鮮嫩,汁水全包在餡餅里了,吃起來正正好。

    咔嚓咔嚓,吸吸嗦嗦。

    一時耳邊都是嚼餅和喝粥的聲音。

    “這是唐二做的?”阿桃下肚一碗甜沫在吃了兩個餡餅,都難以置信了。

    唐二瞪起眼,佯裝怒了:“怎么不能是俺啊,桃兒,你這話俺不愛聽!

    阿桃嘻嘻一笑:“你上回肉都沒燙熟,水蒸蛋蒸得還沒汌哥兒好,這么難的兩道菜,叫我怎么信是你做的?”

    唐二被揭了短,哼了聲,扭過頭去嘀咕:“這倆有什么難的,挨個丟進去再撒把鹽便得了,值得你大驚小怪。”

    沈渺一邊聽他倆拌嘴一邊喝,心里暗暗點頭:這東西確實好吃,做起來也快,很適合早上售賣。沈渺如今鋪子里基本不賣早點了,她起來以后便要準備各樣的面和烤魚,還要熬底料、做面臊子、做鹵肉和小菜,實在不得閑。

    福興則要烤鴨,這是分不開身的。

    阿桃原也不怎么進灶房的,她專管迎來送往。

    唐二因做菜揉面的手藝不好,他大多只幫著切菜備菜、片鴨子、宰殺牲畜,人多時也幫阿桃收拾些碗筷,其他的便做不了了。

    如今既然唐二會做這個,又做得還不賴,便能讓他做了來賣,鋪子里便能多兩種早點。而且南來北往的商賈都聚集在汴京,但據沈渺觀察,因南邊本身便富裕興盛,汴京的行商里北人更多,這兩樣早點應當能合他們的口味。

    沈渺喝完這一碗甜沫,便也決定好了:“唐二,明日開始,你便起來做一鍋甜沫,炸二十幾個餡餅,在鋪子里試試賣這兩樣早點,看看能不能賣得出去。若是反響不錯,日后便由你掌勺專做這兩樣。”

    唐二一愣:“俺?由俺掌勺?”

    沈渺點點頭。

    他幾乎立刻便激動得漲紅了臉,起身來深深一躬:“俺必會好好做,不會丟沈記的臉面和名聲!

    比起福興一來便被沈渺委以重任,唐二是有些羨慕的,畢竟學會了炙鴨等于學會了一生的本事。但他除了刀工好,不如福興能干,便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干自個切菜配菜的雜活,尋常都不敢往鍋邊挨。

    如今他也能掌勺做菜了!

    阿桃咬著蘿卜餡餅,也高興:“這樣咱們又能多掙些銀錢!

    沈渺見他高興,心里也放下心來,唐二、福興和阿桃來了這么久了,她也摸清楚他們的性子了。福興因一開始便有手藝傍身,內心比唐二和阿桃都更安定,即便沈渺不要他了,他回了牙保那兒憑借做餛飩湯的手藝,也能再尋一家食肆鋪子。

    阿桃呢,她年輕又簽的是年契,一心想著攢錢,有所求沈渺也能滿足她所有,按提成計算月錢,牢牢抓住了她的心。

    唯有唐二,爹死了后娘走了,他也已經無家可歸。他只有刀工在身,而他似乎也沒什么目標,有時便顯得迷迷糊糊,不知前路在何方,但人總會思索將來的:總不能一輩子都當個切菜小工?

    員工的職業規劃也是要考慮好的。沈渺在心中不住地點頭。

    正聊著,門外傳來李嬸娘那極具穿透力的尖利嗓音:“大姐兒,起來了嗎大姐兒?”被她這么一叫,屋檐下在窩里躲雪的胖麻雀都飛了。

    沈渺趕緊開門:“嬸娘進來喝粥!

    “我吃過了。”李嬸娘擺擺手,兩眼放光,“走吧不是要出城去看你那鴨舍?趁著天還早,雪也快停了,速去速去!弊源蛏蛎炫c她說過,要聘請她做“牧鴨參贊”,她便高興得睡不著覺了,日日來催沈渺去城外看她買的塘田。

    李嬸娘雞鴨養得都不錯,這大半年來,顧嬸娘家的雞鴨都常有聽聞染病而死的,但李嬸娘家里的雞鴨小崽,卻幾乎都被她平安照料長大了。

    沈渺買過好幾次李嬸娘的雞鴨,她養的雞鴨宰了以后都肥嘟嘟的,皮下一層黃亮的脂肪,用刀剝離出來,能煉一罐好油。

    “那進來吃個餅,”沈渺把人拉進來,從桌上的簍子里取了個餡餅給李嬸娘,“還得等賀待詔呢!

    “姓賀那泥瓦匠幾時來?”李嬸娘只好勉強地啃了口手里的餡餅,一口下去,倒還算不錯,里頭那蘿卜餡水水嫩嫩的,于是三兩口也吃完了。

    “應當也快了,約得同一個時候!鄙蛎齑。

    李嬸娘點點頭,吃完了下意識又往沈渺搭的雞窩看去,窩里塞滿了干草,三只雞都擠在里頭,李嬸娘一看就知道是當初在自家買的雞仔,扭頭問道:“你這雞怎么不殺?再養下去都老了,留一只最會抱窩的生蛋孵蛋就成了,那只公雞又不會打鳴,吃得多肉還少,不如殺了呢!

    沈渺還沒說話,湘姐兒耳尖,已抓著餡餅跑到雞窩面前擋住李嬸娘的視線,急得跺腳:“不成不成,不能殺。戎戎它們仨都是我含辛茹苦,一把米一只蟲地養大的!跟我親生的沒兩樣兒!”

    陳汌喝甜沫差點嗆到。

    沈渺也笑得肩抖,道:“放心吧,不殺雞!

    湘姐兒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挪回桌邊繼續吃。

    李嬸娘撇了撇嘴,她想說湘姐兒幾句,那么大人了該懂事,哪能攔著不殺雞呢,家里的雞養來不是賣便是吃,又不是養祖宗,難道還養一輩子?

    但最終還是吞回去了。

    她還要仰賴沈大姐兒呢,別惹得她不高興。

    先前沈渺請顧嬸娘去幫閑,李嬸娘便有些眼紅羨慕,但她沒底氣說,畢竟之前跟沈渺拌過好幾次嘴,自個這嘴得罪人了,哪還有什么臉面湊上去?李嬸娘臉皮雖厚,但也沒厚到這份上。

    于是便一面眼饞一面在家嘀咕。

    幸好之后沈渺又開始弄什么炙鴨了,一起頭便不計前嫌來尋她,李嬸娘頓時便精神了,使出渾身解數來替她四處尋鴨,還幫她孵化白鴨蛋,如今養了十多只小白鴨在自個家里,她拍著胸脯保證能養好,都沒跟沈大姐兒要鴨子吃的糧食錢。

    她也是想著給沈大姐兒賣點兒好。

    李家的鋦瓷鋪子正好能瞧見沈記湯餅鋪,她每日搬了板凳坐在自家鋪子門口嗑瓜子,沈家那鋪子里每日都是人擠人的盛況她瞧得真真的。

    尤其那炙鴨,賣得紅火極了。

    李嬸娘嘴碎愛聽壁角,故而這眼睛也利,她斷定這沈大姐兒不日必然要發達了。

    尋常食肆有一道招牌菜便吃不盡用不盡,開個幾十年上百年都成,比如德州的雞,一鍋老鹵湯從曾祖傳到曾孫,那幾代人吃喝不盡了。

    沈大姐兒都已有好幾道招牌了!

    原本沈大姐兒從那個什么謝家發了一筆橫財,李嬸娘還會嫉妒會背后編排,但人家沒幾個月便擴店買地,月月都有貴人請她去操持宴席后,李嬸娘反而閉嘴了。為何?因為已是一個天一個地,如今拍馬都不及,巴結都來不及了,哪兒還敢多得罪?

    李嬸娘啃著蘿卜餡餅,心里心思千回百轉。

    沈渺又進了灶房,交代唐二和福興把晚上鐵鍋燉大鵝的食材都備一備,外頭便傳來了騾車的聲音,賀待詔趕著車到了。

    “那我走了,鋪子交給你們了!鄙蛎熠s忙背上自己的小包,系上圍脖,跟阿桃他們道了別,便匆匆忙上車走了。

    她從官家手里買的那十畝田從內城出去約莫一個時辰便能到,坐在賀待詔的騾車上,三人便開始談論了,主要是李嬸娘在說,她已親自養過小白鴨,對其習性有了些了解。

    “大姐兒要養的這金陵白鴨,極喜水,平日里也成群結對,吃得多長得快,除了在水里待著,便是窩在鴨窩里打瞌睡,不比麻鴨愛動彈。其余倒沒什么不好養的,唯有雛鴨比麻鴨柔弱些,受不得太冷,當時將這白鴨孵出來后,我便趕忙挪進屋里養了!

    沈渺聽得很認真。

    確實,還沒雜交過北京蒲鴨的小白鴨,是純正的南方水鴨,成鴨有豐厚的羽毛可以御寒,幼鴨抵抗力弱,羽毛又還沒長出來,怕冷也正常。

    回頭她也得試試南北鴨種雜交培育。

    等到了地方,站在田梗邊,目之所及,麥垅已隱于冬雪之下,唯余茫茫雪野,幾乎與天際相融。李嬸娘睜大了眼,她激動得舌頭都打結了似的:“這么大一片呢!那能養上千只了!”

    “日后真養起來了,只怕要勞累李嬸娘日日出城一趟盯著些了!鄙蛎煨Φ,“我還會雇幾個人住在這里,但還是不放心,有嬸娘這樣擅養鴨的老手幫我看顧,我才能安心呢!

    “你放心,旁的不敢說,但養鴨我有一肚子經可以念!”李嬸娘眼睛都挪不開這覆蓋著點點白雪的田野了,她遙望著,雪卷起了她的發,嘴里喃喃自語,“這么好的地,還種好了麥子呢,全歸你了大姐兒?這得花多少銀錢啊!”

    沈渺沒聽見,她出神地望著雪中的麥田,想到后世一句諺語:“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毖┧疂櫷,能殺蟲除害,待明年春回大地,雪融冰消,麥苗得雪水滋養,必破土而發。

    種了麥子的地方,她暫時不打算動工,鴨舍會圍繞著水塘附近沒有種植糧食的沙土地先蓋“一期工程”,規模在兩百只鴨左右,先試點。

    麥田等明年收割后,再考慮二期分配。畢竟這么多糧食呢,原來馮家的佃農伺候這些麥子應當非常精心,麥子長勢很好,當然不能拔掉,多浪費啊。

    幾人趕著車冒著小雪,繞著田走了一遍,鴨舍要建在地勢稍具坡度干爽的地方,避低洼潮濕,防范雨水過多時節導致疫病。

    同時還要距離水塘較近,正好水塘附近還有荻花、蘆葦之類的區域,鴨子最喜歡這種有水有躲避物的地方。這些地方方便它覓食蟲豸、青草。

    “建鴨舍,最好用竹木為梁,磚石為墻,頂上蓋茅茨或瓦,這樣結實些。”李嬸娘又細細交代道,“雛鴨、成鴨分兩個舍。雛鴨的鴨舍最好通煙道、盤個炕,炕上鋪厚厚的干草。這樣若是有冬日里孵化的鴨,燒幾日柴火炭,養大養結實,便能活過冬天!

    沈渺點點頭,有道理,一開始建造時要盡量面面俱到,回頭真遇上什么意外,才不會太慌亂;鹂缓蜔煹兰幢阍黾恿顺杀,也是合理的支出。

    “雛鴨必須要保暖,而成鴨的鴨舍,便要寬敞些,要挖排水渠,高處還要有通風的小窗子。再搭筑幾個離地數尺高的棲架,鴨子都是站在上頭休憩的,還能避濕防潮。”

    李嬸娘果然說鴨說得頭頭是道,她自傲地道,“之前為了大姐兒的炙鴨,我跑遍了外城幾乎所有鴨舍,有些人家的鴨子養得病殃殃的,便是鴨舍沒搭好。如今我瞧得多了,都能看出怎樣好,怎樣不好了!

    最后很快便定好了,也和賀待詔說好了鴨舍的要求、大小,這附近還要圍圍墻,墻不能太低,否則鴨子容易飛出去。另外,還要建專儲飼料的倉庫。倉庫要離地數寸,鋪木板防潮。鴨舍旁邊還要多蓋一個員工宿舍,鴨場需有人值守。

    這一通算下來花費巨大,但沈渺不愿偷工減料,和賀待詔說好一百貫全包給他了,后續如有不足,再與她商議,總之一定盡心盡力便是。

    沈渺的性子很果斷,既然要建就建一次性建好,省得回頭更改,不斷推翻才是最耗費錢財的。

    定好了工期,快進臘月了,賀待詔說,他只能領著徒弟年前能做多少做多少,做不完便只能等正月初八過完年再繼續做了。

    這倒是沒問題,她鴨苗也還沒著落呢。

    沈渺在城郊謀劃養鴨場時,岳騰冒著雪,慢慢地從王記客店里走出來,又一次往沈記湯餅鋪走去。

    雪下如塵,沒一會兒他的眉毛胡子便沾上晶瑩的雪沫子了,但岳騰卻沒打傘,在他眼里,這點小雪在兗州都算不上雪了。

    走過金梁橋,遠遠見著沈記鋪子開著,他微微松了口氣,加快些步伐,徑直進了鋪子。

    今兒下雪,街上行人稀少,鋪子里只有三四桌人,都埋頭,正呼嚕嚕地吃熱湯餅。

    岳騰一進去便覺著暖和,鼻子里還滿是特別濃郁的香噴噴的湯餅味兒。

    他彎腰拍了拍袍子,將身上沾的雪沫拍掉,張望了一圈,這鋪子里打掃得很干凈,滿墻貼得字畫、食單,又暖香四溢,令他不由得也輕松起來。

    鋪子里有個十五六歲丹鳳眼的小娘子在招呼食客,見他進來,連忙擦了擦手,過來笑臉相迎:“這位官人,您要吃什么?小店有羊肉湯、速食湯餅、炸醬湯餅、雞湯餛飩……”

    岳騰搖搖頭,問:“可能麻煩你們鋪子的沈娘子現做一份魚頭豆腐湯嗎?”

    那丹鳳眼小娘子頓時露出為難的神色來:“不巧了,我家娘子一早出城去了,現不在呢。如今鋪子里只有這些現成的吃食!

    岳騰:“……”

    丹鳳眼小娘子見他面露失望,瞧著想走的樣子,忙又道:“官人是不是在外地行商的商賈?多年沒回過汴京了吧!您這一定是打北邊來的,錯不了。對咯,您嘗過速食湯餅了沒有?沒有?那您不妨試試我們家的速食湯餅,有雞湯的,有紅燒肉的,還有老太酸菜的,您不知道,如今這湯餅都賣到幽州邊關去了!最是時新紅火,連軍爺們都喜愛得很!

    幽州?郗飛景又偷偷弄了什么……岳騰眼眸微微一動,果然依言撿了張桌子,坐下來了,在那些口味里想了半天,終于選了個:“行,那便來一碗老…老太酸菜的……”

    這名兒怎么那么奇怪?難道是哪個老太腌酸菜腌得好,才因此得名的?

    “好嘞!”那丹鳳眼小娘子見留住了客人,頓時大喜,鳥雀一般飛進后堂,“福興,取速食湯餅來,再拿壺熱水,醬底要老太酸菜的!”

    “什么老太酸菜,娘子說了多少遍了,那叫老壇酸菜!痹罘坷镞悠悠傳出旁人的聲音。

    岳騰:“……。”

    第74章 鐵鍋燉鵝

    岳騰看著她取來一壺熱水, 又捧來裝湯餅的斗笠大陶碗,擺在桌上。

    垂眼一瞧,陶碗里臥著一只圓形的干湯餅, 似乎炸過了, 湯餅一根根盤成圈,根根金黃。湯餅之上,有一塊褐色帶酸菜碎的油膏醬,邊上是半個切開的溏心蛋,一把蔬菜碎, 一撮切碎的肉丁。

    “官人瞧好咯!”阿桃最喜歡給沒吃過速食湯餅的行商泡湯餅了,她一手抓著細長壺嘴的大肚白陶壺, 一手豎起手里的湯餅碗竹蓋子,微微遮擋在岳騰面前, 免得熱水濺到他的衣衫。

    沸水流龍,激起陣陣白煙熱氣,那干湯餅燙得發出滋滋聲,褐色的油膏瞬間融化, 裹在油膏里的酸菜一塊塊浮在了變得棕亮的湯色里。

    岳騰歪過腦袋,看得更真切些。

    倒夠了水,那小娘子便將手里的小竹蓋蓋在他面前的陶碗上, 重新拎起水壺,笑道:“官人稍等片刻便能揭蓋食用了,打開蓋子見著湯餅都散開了, 您用筷子攪拌攪拌便能吃了。”

    片刻?岳騰認真地在心里默數鼓點, 約莫數到二百數,柜臺與灶房連同的那個窗洞里,那丹鳳眼的小娘子忽而用手臂掀開一半簾子, 探出頭來囑咐:“官人,可以吃了,再泡湯餅過軟,便不夠勁道了!

    岳騰依言掀開竹蓋,熱氣散去后,竟真成一碗噴香濃郁的湯餅了。湯餅、蔬菜與肉丁,都遇水而活了一般,蜷縮脫水的蔬菜碎重新舒展,肉丁膨脹,湯餅吸飽了湯水,柔軟得像是剛搟出來似的。

    他忍下一肚子對郗飛景的問候,用筷子挑起一口,一口下肚便驚訝地挑起了眉頭,這樣泡開的湯餅竟真的不輸那些揉面現煮的,甚至還更香!

    他一面吃一面細琢磨,這湯餅與湯底油脂不少,湯餅拿油炸過,油膏里也不少油,主要還是這油膏醬底熬得香濃,酸菜酸中微辣,吃起來才這能般香。蔬菜碎與肉干口感自然沒有鮮菜鮮肉好,在汴京城里只怕不大受歡迎,但若是在邊關烽燧之上,冬日里能吃一口蔬菜,甭管是不是烤干的蔬菜了,只要有,便能搶破頭了。

    大雪封路,每到冬日邊關將士苦寒難忍、忍饑挨餓,也并非官家刻意克扣軍費,而是冬日沒了漕運,全靠人馬駱駝一車車、一隊隊地運,從各地糧倉送到幽州、兗州城中還勉強能行,再送到更遠的沿著大漠修建的豐州長城那一百多座烽燧線上,實在送不過來。

    冬日有時風雪一下便是半月,若是遇上寒年,積雪能埋到人肚子,押糧人路上容易迷路,人馬凍死也是常事。

    大多要運往烽燧上的軍糧,軍資庫的軍吏都得提前大半年在入冬前囤積完畢,所以一定要易儲存、輕便的糧食。各類干得能崩掉牙、噎死人的馕餅便成了首選。

    冬日里,一向只能保證生存,無法保障其他。

    所以,邊關多逃兵,岳騰心底也知曉,怪不得他們,是因為太苦了,苦到寧愿失去戶籍淪為黑戶、奴隸,也要離開這苦寒之地。邊關一到秋末便有遼人金兵鋌而走險劫掠大宋,也是因遼金所占據之地,也大多苦寒,物資匱乏,為了生存,他們永遠不會放棄蠶食大宋的國土。

    他在兗州那么多年,要去長城戍守的士卒每年輪換,這樣底下將士多少還有些盼頭,熬過一年,第二年便能回家團聚,若是讓人一直待在烽燧線上的鄔堡里,睜眼便是茫茫大漠,閉眼只有群狼尖嘯,是人皆瘋。

    那么多年啃干餅飲雪水都忍過來了,如今卻告訴他,原來是可以有熱湯餅吃的!岳騰捧起面碗,仰頭喝盡最后一滴湯水,氣得一張端正的臉都黑了:好你個郗飛景,有此等好東西,竟藏著掖著不與他說!

    他手里的幽州兵,指定早吃上了!

    岳騰瞥了眼墻上的食單,找到了速食湯餅一碗十六文的字,便從懷里掏出銅板來,放在了桌上。

    喊了聲會賬,那丹鳳眼小娘子應著來了,立即飛了出來,笑瞇瞇收了錢,一邊抹桌子一邊讓他慢走,再惠顧。

    外頭雪已漸歇,天上積了一夜的陰霾也緩緩散開,云縫之間透出了些許微弱得難以察覺的日光。街市上又漸漸熱鬧了起來,又有不少小販穿著破棉襖,推著自家帶棚傘的小攤車重新擺在了道路兩邊,臨街的茶樓酒肆重開了窗,彈琵琶的樂妓唱起悠長的曲子。

    這些京師繁景,岳騰一概不看,他氣呼呼穿過金梁橋往御街去,準備進宮告狀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要讓官家評評理,郗飛景他憑什么領著幽州兵吃獨食呢!大伙兒原是一起吃糠咽菜,怎他吃上國宴了?

    不成,他的兗州軍也得要吃好的。

    他走過金梁橋時,正好與一行人擦肩而過。

    “小郎君您若是嫌金梁橋北那臨街的宅子遠,那便只能去瞧瞧楊柳西巷的老宅子了,可是那宅子都二十年了,還不帶水井,怕您看不上呢!”

    藥羅葛頭戴回鶻帽,身穿翻領窄袖胡棉袍,腳上踩著翹頭的厚底皮靴子,腰帶上叮啷作響,掛了好幾串荷包和鑰匙,甚至還有個刻著沈記兩個字的“鴻運當頭”木雕錦鯉鑰匙扣。

    “且去瞧瞧!彼磉吥巧碜送Π斡质莞叩纳倌昀奢p聲說道。他身后跟著兩個書童,大的那個穩重可靠,斜跨個小皮包,手里牽著馬,另一個年紀小,生得像風滾草似的圓胖圓胖,手里還舉著個糖葫蘆在吃。

    錯肩而過時,岳騰瞥了眼那高頭大馬,身軀高碩、肌肉隆實,全身毛色棗紅,一根雜毛都沒有,真是好馬啊。他心里忍不住想,這樣的好馬在汴京城里難得見了。

    去年,他從金人手里搶的女真馬,也都送到郗家的馬場,換了一批高大的遼馬回兗州。

    郗家很會養馬,故而官家才會將大宋的軍馬場半數建在幽州城附近,一是那邊草場好,氣候略微暖和一些;二是大宋與遼國的關系也比金國要略微和緩一些,遼人王庭大多都習漢字取漢名,還算能相互溝通有無;三是郗家有好幾戶代代相傳的養馬奴,很善于養馬、培育良馬。

    世家底蘊啊,有時惹人恨,有時又不得不敬佩他們。

    著書立說、傳道受業,幾乎家家都有世代相傳的專長。郗家能征善戰、擅養馬、創棍法;謝家擅書法文辭、擅織造繅絲;馮家以一本《左傳》傳天下,還精通各朝史書,富可敵國;郭家祖上曾為卜官,幾乎代代族人都傳習天文歷法、觀測星辰河流。

    但是若不能為官家所用,利劍刀刃向內,再好也得毀掉。

    岳騰面上看著粗直,心中實如明鏡。

    這么一想,郗家似乎一開始便看準了官家,在遠赴關山前,郗飛景年輕時曾短暫當過太子舍人,一開始便烙下東宮屬官的印子;可郗家又從清貴門庭里選擇與家風最嚴正的謝氏聯姻,在皇家與世家這樣兩頭都討好,當初不論哪頭贏了,他們家似乎都能處于不敗之地。

    郗家乃祖傳的狡猾,怪不得郗飛景也是如此。

    岳騰走到了東華門,從懷里掏出一塊金燦燦的御賜金牌來。官家給他下的金牌他留了一個沒融,專用來出入宮禁,比拿長長的笏板方便。

    “參見岳將軍!”值守的禁軍抱拳,請他入內,在城門后的值房中稍后,另有人快步跑到內廷去傳話。

    岳騰的身影沒入厚重的銅釘門扉里,謝祁一行三人跟著藥羅葛也走到了楊柳巷西邊那一條巷子。謝祁這才知曉,這楊柳巷正好以水房相隔,分為東西兩條巷子。

    水房以東,是沈娘子住的那一條東巷,水房以西,便是西巷。

    西巷也是前鋪后宅,只是鋪子所臨的街道較偏,不挨著金梁橋,也不挨著汴水,街面也比較窄小,故而西巷整體不如東巷繁華熱鬧。

    謝祁走進巷子里只覺樹蔭深深,只有幾個衣著質樸的老人聚在巷子里賭豆子、下棋,兩邊宅子屋瓦上都長了草,墻角爬著青苔,以碎石泥土夯成的地面被雪水浸濕,踩上去有些滑,打眼望去,滿眼皆是陳舊而寂靜。

    “西巷建得比東巷更早,所以您瞧,一應房宅都老些,地上的石路也不成樣子了。且不少人搬走了,如今西巷只住了五戶人家,都是老翁老嫗了,他們的兒女大多在外行商,幾乎不在家,因此這便要冷清些!

    藥羅葛在前頭領路,一邊回頭為謝祁細說,“西巷掛牌典賣的宅子有兩處,都不大,一間朝東北的三間房,一間朝北的四間房,兩家房主都是搬去外城,要將此處典賣了置換外城大宅。不過這房子雖老,但兩家都灑掃拾掇干凈了,才將鑰匙交與我托管,謝小郎君若是不嫌棄這兒老舊,便隨我去看看!

    “不嫌,先去離東巷近的!敝x祁一邊走一邊仰起頭張望,天空被各家搭在墻頭伸出來的竹竿分割得大小不一,因下了雪,竹竿上晾著的衣物都被收回了,只剩光禿禿的桿子,頂著一點還未融化的雪,橫七豎八地支著。

    “那便去水房邊上那家,那家也好,離水房不過幾十步,便是沒有水井也無妨,汲水十分便利!彼幜_葛將腰間掛著的鑰匙取下一串來,領著謝祁側身擠過老人們的棋桌,還有個圍看下棋的老漢回頭瞧了瞧他們,他似乎認得藥羅葛,還熟稔地問道:“藥羅葛,又帶人看房來了?”

    “可不是,回頭找您喝酒,走了。 彼幜_葛也笑著回身擺手,又對謝祁拍著胸脯吹噓道,“那是葛神棍,原是個道士,如今還俗了,靠替人寫符算卦,熬神湯做法事為生,他的宅子便是我替他尋的。買宅邸是一輩子的事兒,我做事公道,從不坑騙人,您瞧,這內城各大巷弄,沒有我不認得的人。您找我,找對了!”

    謝祁笑了笑沒說話。他是聽硯書說,沈娘子買鋪子是尋的這藥羅葛,他便也尋了他來的。他對牙人中人不熟識,但沈娘子的眼光總不會錯的。

    如今謝家已經開始搬家了,謝家的宅子太大了,一時轉賣不出去,但不妨礙阿娘和爹爹已經收拾好行李,今日便與舅舅一起,要帶太婆、妹妹一同回陳州了;宅子里其他的東西,則分批慢慢地搬。

    人先走了,才能斷絕二叔、三叔的妄念。

    所以,謝家上下沒有不忙的,郗氏從早忙到晚,實在抽不開空料理兒子買宅子的小事,正好他自己對宅子有想頭,便干脆道:“一會兒我讓喜媽媽去賬上給你支兩千貫錢,你自個買去,至于人……硯書秋毫是一定跟著你的,再把周大一家給你當門房,這便周全了!

    周大和周大媳婦有個孩子叫周初一。郗氏都想好了,九哥兒去書院秋毫跟著,平日里周大趕車、周大媳婦做飯,周初一能幫忙看門戶、灑掃。

    至于硯書,郗氏沒指望他,他生得討喜可愛,原先是看他可憐,不愿過多約束,便養成了這幅性子。后來發現,好幾回九哥兒因太過倒霉心緒低落,都是硯書在旁邊逗趣玩鬧陪伴,有他在,院子里熱鬧有趣,九哥兒也開心些。

    為此更不去管教他了,讓他隨心地長吧。

    父母舅舅太婆妹妹都回陳州了,謝家又只剩謝家二房、三房的人,謝祁剛參加完院試,留在家里也無趣,還要忍受叔嬸的陰陽怪氣,今日才會迫不及待便尋了中人,來楊柳西巷看房。

    一路走到水房附近,藥羅葛掏出鑰匙打開了院門,從后院門邁進去,打眼便是個四四方方的小院,東西約十丈,南北約六丈(宋代一丈約3.072米,院子約有180.4平方米)硯書舉著糖葫蘆蹦過門檻,好奇地東看西看:“瞧著好似比沈娘子還未擴店時的小院大一些!

    秋毫將馬兒栓好才進來,隨口反駁道:“沈娘子家住著人,東西多,這才看著小,這里空蕩蕩的,自然瞧著寬敞了!

    小院里的確空蕩蕩,只長了些雜草,對面四間房,房倒還算寬敞,藥羅葛將每間門都打開,撲出來一股霉味,揮了揮鼻子,道:“這每間屋子約莫南北二十有八尺,東西十有七尺(面積約43平方米)”。

    之后便僅有一條過道通向左側的門,前頭是個臨街小鋪子,鋪子更小,索性還算方正,大致有長六丈寬六丈,鋪子里門窗都關了,塵埃更重,謝祁在門口瞧了瞧,便被嗆得打了三個噴嚏。

    藥羅葛也有些尷尬,撓撓頭:“內城房宅價昂,這樣的老宅邸位置不算太好,便較難典賣,不瞞您說,的確已空了一年了,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如今倒是外城的房宅緊俏些,地價不貴,大多是新造的房宅,即便是轉手多次,典賣起來依舊搶手呢!

    頓了頓又道:“因這宅子老,我才不愿帶您來瞧,還不如金梁橋北那一所,宅邸才十年齡,算是金梁橋附近最新的宅子了!

    謝祁搖搖頭:“金梁橋北太遠了!

    藥羅葛不解:“距哪兒太遠呢?從金梁橋北往御街、州橋、馬行街、大相國寺都不遠啊。”

    硯書將糖葫蘆的糖衣外殼專咬下來,在嘴里含著,聽見藥羅葛困惑的聲音,也一臉認真地點頭道:“奴也覺著遠,若是住到那兒去,來沈娘子家吃飯還得走一刻鐘呢,太遠了!

    謝祁側過頭去,輕咳一聲。

    他又轉了轉,這宅子老雖老,但梁木還算結實,應當是漆過加了雄黃的桐油,即便二十年了,也沒有被蟲蛀的現象。

    其余不過將墻面粉刷、換新瓦和新門窗便是,謝祁心里已經決定要買這一處宅子了,便開口問了問價。

    藥羅葛眼珠子一轉,話語間說得好似十分誠懇:“這宅子房主原是要一千五百貫的,我與他商量過了,宅子舊了些,鋪子小也不如西巷那頭位置好,便要一千三百貫得了,我自砍一刀,這是最低價了,小郎君覺得如何?”

    那么便宜?阿娘錢還給多了呢。

    謝祁本想答應的,衣角卻忽然被硯書扯了扯,他便低頭看向他,以為硯書是糖葫蘆吃完了還想吃別的,正想讓秋毫打開身上挎著的小包,里頭還有三顆蛋黃酥,一人一顆。

    結果硯書眨著大眼睛,光看他不說話。

    謝祁忽而明白了,把話吞了回去,與那藥羅葛道:“另一處也瞧瞧。”

    于是眾人又去了更遠一些的,那房子一樣老,還少一間房,價格只少一百貫,

    謝祁便裝作拿不定主意的樣子道:“明日此時,你我還在楊柳西巷見,讓我多思慮一晚。”

    藥羅葛自然答應,買房宅是大事,少有人能立時決定的,有時好幾個月才成交,好事多磨,所以他習以為常地答應了。

    與藥羅葛分開,主仆三人直接牽著馬穿過水房走到楊柳東巷來了,硯書這才舔著吃完的糖葫蘆棒道:“九哥兒購房何不去問問沈娘子?沈娘子剛買過鋪子,自然知曉這中人說的價高低與否!

    秋毫夸張地瞪大眼:“沒想到硯書也有腦筋了。”

    氣得硯書舉著竹簽子追打他。

    兩個書童你追我趕跑到前頭去了,謝祁自個一個人牽著馬在后頭慢騰騰地走,不由在心中懷疑,這馬怎的輪到他牽了?到底誰才是主家?

    “唉,這不是硯書么?還有秋毫呢…那……”

    謝祁猛地抬過頭來,沒想到那么巧,沈娘子正好乘騾車從外頭回來,她跳下車來,看見了在巷子里與秋毫玩鬧的硯書。

    硯書秋毫皆在此,那……順理成章的,她也側過頭來往巷子更深處張望,隔著一條石板小巷,果然看見了正牽著棗紅大馬的謝祁。

    高而健碩的棗紅馬安靜地隨行在他身側,他披著防雪的猞猁毛披風,披風里是一件墨藍色的窄袖絲帛胡服,下身則是灰藍色胡褲,褲角綁入了靴子里,那窄而高的牛皮靴子緊緊包裹住了他的小腿,將他整個人襯得又高又長,挺拔得像雪原里一株柏楊小樹。

    下雪了,想來九哥兒要騎馬,故而才有這幅穿戴。真少見他穿得這般…這般……

    他便是這樣從巷子深處斑駁交錯的光影中走了過來,因初雪剛停,整個巷子都是濕潤的,漏盡巷陌中的日光被地面的殘雪一映,好似帶上了水色,水蒙蒙的,便使得那遠處走來的少年郎,與他的馬兒,都好似走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月光里。

    清寒,干凈又……好好看。

    沈渺看呆了一瞬,直到人走到了面前只差十幾步了,她才回過神來,有些慌亂地問道:“九…九哥兒怎么從西巷來?”

    “我…我要搬家了!敝x祁的耳朵不知是被凍得還是如何,已泛紅了,他將家中的事言簡意賅地歸納了一遍,“……便是如此,日后我便要搬出來自己住了,書院放了院試參考學子三日假,我才能來看房。方才看中了西巷一處宅子,雖老舊些,但很清靜,那中人要價一千三百貫,我……”

    謝祁剛想說倒也不貴,他已準備買了,誰知原本聽得直點頭的沈娘子立即抬手打斷了他的話,生氣又驚愕道:“一千三百貫?好個奸詐小人,膽敢如此獅子大張口,豈不是訛詐你的錢!那邊的宅子賣個八百貫頂了天了!走,我跟你去討個說法!”

    沈渺比自己上當受騙還憤怒,她當初擴店買的鋪子都還沒花上一千三百貫,西巷的鋪子位置那么偏,房宅還老,竟敢開口要這么高價,專欺負九哥兒人傻錢多……不是,欺負人九哥兒不懂行不是!

    她家門都沒進,讓秋毫和硯書進沈家小院等著,她便拉上九哥兒,一路抿著嘴,氣勢洶洶穿街過橋,到樓店務的牙行找藥羅葛算賬去。

    謝祁腦中暈乎乎的,被動地被沈渺拉著走,他心思壓根沒在那房錢上了,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沈娘子拽著他袖子的手上,忍不住勾起嘴。

    但沈渺轉過頭與他說話時,他又忙壓下嘴角,露出茫然又委屈的樣子,惹得沈渺對藥羅葛更生氣了——他怎敢欺負九哥兒這樣純善之人?

    九哥兒生在富裕之家,哪知道外頭人心險惡,幸好被她撞見了,不然九哥兒豈不是要虧五百貫?那可是五百貫!

    沈渺在他耳畔嘮嘮叨叨,說他不該輕信牙人,牙人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對上這等人精,九哥兒日后定要多長個心眼!

    謝祁乖乖點頭。

    說了會,沈渺又開始對那藥羅葛生氣:“這也不能怪你,是那巧舌如簧黑心賊,胡亂哄抬房價,呔!還騙到我們九哥兒頭上!”

    謝祁悄悄地望向她氣得透了粉的臉頰,又因那一句“我們九哥兒”,徹底成了一只煮熟的蝦,整張臉都紅了,眼睛里都好似在冒熱氣。

    他心里像那熬糖水的鍋,甜絲絲地冒泡。

    有沈娘子護著,真好。

    **

    那一頭,岳騰坐在福寧宮的偏殿里,對著正吃炙鴨的官家說起那速食湯餅的事:“緣何幽州兵能食湯餅,我兗州兵只得以干餅充饑?”

    趙伯昀擺擺手,忙把鴨肉咽下去,用內官遞上來的帕子擦了擦嘴,才耐心與岳騰解釋道:“并非如此。那小郗將軍先前便呈密折于朕,言及此事。道是有一巨賈,于汴京嘗過那速食湯餅后,瞧出其中商機,故而前往幽州興辦湯餅作坊。恰巧小郗將軍從遼人手中劫…不是,是白撿了些許馬匹,便想著用這筆錢財購置一批湯餅試為軍需,問朕可行否。朕思忖一番,便應允了,讓他放手去試之,且看這湯餅可真有傳聞中這般好。”

    岳騰聽到這里,面色便緩和了。

    “也是朕吩咐小郗將軍莫要聲張此事。不單沒與岳將軍透漏此事,其他邊陲州府的節度使也一概不知。這速食湯餅的價錢,比那馕餅貴了四五倍呢!給將士們買一份湯餅的錢,都能換得五個馕餅。計相是鐵了心反對在軍中推廣這速食湯餅,堅稱太過耗費錢財,堪稱靡費。”

    趙伯昀講到此處滿臉無奈,攤了攤手,又順手給自己包了一塊鴨肉,在甜面醬里蘸了蘸,一口就塞了進去,這才接著說道:

    “其二,這速食湯餅關乎軍需,朕不得不小心謹慎吶。若是要在燕云十六州各州推行使用,朝廷哪里有足夠的銀錢來支應?岳將軍你是清楚的,入冬之前朕那內藏庫都能跑耗子了,哪敢胡亂夸下海口?不過,你莫要擔憂,如今朕手頭寬裕了。等小郗將軍探親回來,朕便再請兩位將軍進宮,當面仔細問他,這湯餅將士們到底吃得咋樣,是不是真的又好吃又便捷?倘若屬實,朕哪怕將那內藏庫里的錢財拿出一半,給將士們買湯餅、建作坊又有何妨?”

    岳騰趕忙躬身行禮,說道:“臣代邊關將士,多謝官家厚恩!”

    “無需如此多禮,將士們乃是我大宋藩籬劍盾,本該好好厚待他們。更何況……” 趙伯昀自打抄過家以后,那叫一個豪氣沖天 —— 他再也不用蹭王愛卿的貴賓卡了,已然吩咐梁大珰去辦了新卡。如今他每日買兩只炙鴨,再也不會心疼那點銀錢!

    他大手用力一揮:“朕不差錢!”

    ***

    天一晚,又開始稀疏地落起雪來。

    從樓務店回來,謝祁便自然而然跟著沈渺回到了沈家。那間宅子果然被沈娘子伶牙俐齒以八百貫談了下來。

    明日便能簽契書了,沈娘子太厲害了!

    回想著沈娘子為他與藥羅葛據理力爭、寸步不讓的颯爽模樣,他紅著耳,手捧著杯玫瑰紅糖熱姜飲,坐在了溫暖的被爐里。

    麒麟立刻溜過來趴在他腿上。

    沈娘子已去灶房燒大鵝了,這茶湯是唐二為他倒的,說是每到月中前后幾日光景,沈娘子都熬這茶湯喝,想必是極喜愛的。

    既然是沈娘子喜愛的東西,謝祁必然要嘗嘗的,唐二取下從灶上的陶壺里給他倒了一杯,他一喝便辣得從喉嚨口火熱到了腹部。

    沈娘子這是搗了多少姜汁在茶湯里?但熬過最初的不適之后,他竟然也越喝越喜愛了。

    的確不錯,辛辣香甜,花香馥郁,喝完渾身寒意盡消,冬日里喝的確很舒服。

    只是為什么要月中喝呢?可是這茶湯有什么講究?謝祁心想,回頭他要記得問問沈娘子……

    喝了半杯,硯書和秋毫抱著碗筷出來分,按人數擺在了桌上,又忙里忙外幫著傳菜,最后沈娘子端著一口滿得都冒尖的大鐵鍋走了出來:

    “鐵鍋燉大鵝好咯!”

    被爐桌子中間有個鐵板蓋。能掀開,便能露出一個圓洞,里頭的火炭猩紅,燒得正旺,洞口正好能容納那口鍋,把鍋卡在上頭穩穩當當。

    今日的大鵝也貼了餅子,一圈黃燦燦的面餅在鍋邊糊了一圈,底部稍稍浸在湯汁里,被餅子簇擁在中間的是油香軟爛的大鵝以及豆角、炸豆腐、米索、白菘、鴨血、腐竹、木耳……

    香氣太足了,持續滾沸的香便也好似被炭火提煉過,又濃又醇。

    謝祁沒忍住,喉頭滾動了幾下。

    硯書已經把持不住了,口水剛要流出嘴角,又被他趕忙吸了回去,雙眼直勾勾盯著那鐵鍋。

    沈渺回灶房把熱好的麥酒也拿了來,她環顧一圈,小孩兒擠在一堆,唐二福興阿桃都不敢坐謝祁身邊,也擠成一堆。

    那…那…只有她坐了?

    看著九哥兒身邊空蕩蕩,她只好厚臉皮坐下。坐下后,又見眾人光看不動,趕忙道:“都愣著做什么,動筷子,快吃呀!”

    有了沈渺這話,大伙兒這才你給我挾一塊兒,我給你倒一杯,快快活活地吃了起來。

    “真好吃,從不知鵝肉如此香,連骨頭都入味兒了!卑⑻页缘枚监鹿穷^了。

    “餅子好吃,上半烤得焦香,下半全是湯汁,這餅子太好了!碧贫豢跉獬粤藗z餅。

    謝祁隔著熱氣,低頭咬一口鵝肉,嘴里那肉燉得已咸香酥爛,從口到胃再到心,好似全被浸潤了這濃濃滋味。他忽而扭頭,想對沈娘子說些什么,卻發現沈娘子竟也同時轉頭看向他。

    雙目猝然對上,兩人一僵,忽然都忘了方才為何轉頭了,慌亂之下,又同時撇開眼。

    一個假裝忙碌地吃肉,一個若無其事地端起酒喝了一口,后來還是謝祁輕輕地開口:

    “這樣真好。”

    “是啊!鄙蛎焱鵁粝碌难┯,微微笑。

    落雪無聲的冬日,與二三親友圍坐,吃上這么一鍋咕嚕冒泡、熱氣騰騰的燉大鵝。

    真好,此時此刻,煙火與詩俱在。

    第75章 臘八表白

    轉眼進了臘月, 汴河封凍,南來北往的漕運徹底停了,據說京東路附近的北邊州府雪埋到了膝蓋, 衙門已率先封印了。

    運河口岸忙碌了一整年的船夫、水手, 沿岸碼頭上下數千漕運官吏,也終于能回家過年了。

    昨日,南邊運來汴京城最后一船蔬菜瓜果。

    這最后一艘漕船運道不好,剛啟程不久便遇上暴雪天,原本便耽擱在路上過不來。后來雪停了, 好不容易開到陳橋鎮,距離汴京不過二十里了, 河冰卻越結越厚,單靠船力已無法向前。

    于是又募了數百纖夫、廂軍與百姓一路冒雪鑿冰, 這船才能一寸一挪地開到汴京。結果船頭還未進水門,后面的河又凍上了,進退兩難。

    鑿了后頭,前頭凍了, 忙活了幾日,船還在那兒,如今已成冰雕。

    后來官家下旨:且放著吧, 命漕運轉運使清空漕糧后,將漕船就地安放,給水門邊的棚戶貧民暫且容身以過寒冬, 明年開春后, 再行返程。

    那船上卸糧時河邊圍得人山人海:一筐筐柔軟滑嫩的葵菜(冬莧菜)、肥大味美的佛手山藥、粉糯的蓮藕、鮮嫩的茭白;還有越州(紹興)和桂州(廣西)的橘子、溫州的乳柑、瀘州的橙子、洪州(南昌)的柚子、婺州(金華)的林檎、泉州的龍眼和李子……

    每卸一筐,便激起人群“哇”一聲。

    真令人羨慕,南方的冬日仿佛仍處于豐收之季, 河水不會封凍,山上仍舊青綠掛果,豐饒得滿山遍野、江河小溪里都是食物。

    這些蔬菜瓜果剛抬下船便已被炒到了天價,哄搶而盡。人實在太多了,沈渺光湊熱鬧了,一顆也沒買著。

    不過若是一顆菜便要花幾百文,她也是不會買的。雖說如今日子好過了,但她還是沒養成一擲千金的習慣。

    自家地里霜凍后的白菘、蘿卜、菠薐菜,也很水靈嘛。再加上冬日里生長緩慢,連葉子都變細的韭菜,這寒冬臘月里,也不算一顆菜都沒得吃。

    至于水果,九哥兒搬家時,不僅把自家櫻桃樹移栽過來了,還用馬車運來了好些吃的:自家樹上結的櫻桃、青州的棗和山楂、臨潼的石榴、汴京本地的葡萄、張掖的林檎、大名府的李子和杏子……

    北方冬日也有許多水果,不過人們總是更稀罕那些不常見到的食物,就像后世出門旅游似的:從一個自己住膩的地方,到別人住膩的地方去。

    說起九哥兒搬家之事,他搬得極快,那天簽完契書,交了鑰匙,傍晚便趕在衙門下值前辦好了過戶,惹得那本哼著曲要回家的司曹小吏沖他們翻了個白眼。

    隔日一早,謝家便來了幾十個仆人收拾宅子,換瓦片、修門窗、拔雜草,一日便清理干凈了。

    過兩日,院子里青磚都鋪好了。

    硬裝完成之后,便開始一車車往巷子里運東西,連運了兩三日,惹得東西巷的人家都過去瞧熱鬧了,不認得九哥兒的人家都揣測:定是哪家大人物下鄉體察民情來了。又或是自省的:咱們楊柳巷是不是有誰家犯大事了?

    他們呆呆地看著馬車上卸下來一扇十八折的鏤雕象牙屏風——屏風架子是用兩根象牙雕成,中間是一整塊白玉雕畫,雕得是一整幅的赤壁之戰。所謂翡翠為王的風還未吹到宋朝,大宋仍以白玉為貴。

    而這東西,便很隨意地擺在了這破爛老宅子的堂屋,讓圍觀之人看得愈發沉默,有人驚得直咽唾沫:光這一扇屏風,只怕都比這宅子值錢。

    后來又搬下來五六車的書——九哥兒把他前頭的鋪子改成了讀書藏書之所,原本向街而開的鋪門重新砌墻,只留了扇大窗和一扇小門,便于采光和出入。之后他讓謝家的仆人打了四面頂天立地的書架,全用來放他的藏書。

    一盞燈,一張搖椅,一只小幾。

    窗外大雪,他便這般輕搖竹椅,坐在書海里讀書。

    最麻煩的是謝祁的馬,他那只大馬快比院墻高了,此時因不得“逾制”,朝廷對庶人屋舍的規格有嚴格規定。平民百姓家中院墻最多只能造到5尺六寸(177cm),大多數人家的院墻甚至僅有4尺7寸(150cm)。

    沈渺之前起房子時圍的院墻便是遵守規矩里最高的5尺六寸建的,但她還耍了個小聰明,還在圍墻上插了碎瓷片,加上碎瓷片高度,估摸有5尺七寸(180cm)。

    但謝祁的馬,不算耳朵,已高過5尺七寸。

    沈渺有一回去給九哥兒送好吃的,遠遠便見著謝祁家的圍墻頂上有兩只棗紅色的馬耳朵在抖來抖去,怪好笑的。

    馬兒需要場地活動,勞斯萊馬竟比九哥兒更受不得貧苦,栓在院子里沒兩日便抑郁了,開始不吃不喝,屈腿臥在地上提不起精神來,謝祁只好托家仆將它送回了陳州與它其他馬兄馬弟團聚。

    聽聞這棗紅大馬一回陳州老宅,住上了大馬廄,有一整片草地奔跑——為了養馬,豪族之家都會留出二三十畝的旱地不種莊稼,光種苜蓿草。謝家也是如此。從古至今都是這個道理,買馬(車)容易,養馬(車)難。

    勞斯萊馬很快便好了起來。

    隨后,謝家大娘子便托九哥兒的舅舅,給九哥兒送了頭驢來。驢兄便十分符合無產階級的氣質,在楊柳西巷適應良好,吃嘛嘛香,一天能拉十五斤的驢糞,鏟得周大直捏鼻子。

    九哥兒在楊柳西巷安頓好不久,沈渺家中“灶王碼”上畫的天干地支圖,再翻過三張,便到小寒了。

    小寒是一年里合祀眾神的大日子。

    街上已在敲鑼打鼓準備“臘祭”了。人們終歲勞苦,此時農事已息,會借隆重的祭典游樂一番,也是為了祈福消災。為此,顧屠蘇早起便來敲沈渺的家門,說是坊正來說了,楊柳東西二巷要湊一條“送瘟船”推到城外去燒,通過送船將瘟神送走,以驅疫送瘟、祈求來年平安福康。

    楊柳兩條巷子同屬一個“廂坊”,由坊內的百姓共同推舉德高望重的老人擔任“坊正”。為了在臘祭中不輸其他廂坊,楊柳巷里居住的各戶都達成了共識:每家出五百文,造出一個巨大的送瘟船來,以往用竹片做龍骨、船板的多,今年便用杉木,這才能做得更大,必勝!

    再在外頭糊上繪制好的彩紙,雕刻好鐘馗神像和被叉子叉住的厲鬼,還在船身、頭尾上繪制各種彩繪圖案,如龍紋、云紋、水紋、花卉等[注]。

    船上還會插滿各色小旗子,寫上為送瘟船捐資的各戶人家的名字。

    沈渺沒填自己的名字,也沒寫濟哥兒的名兒,特意寫的“沈記湯餅鋪”——臘祭時人山人海、鑼鼓喧天,多好的宣傳機會啊。

    顧嬸娘見她這么寫,也忙讓狗兒代筆,不寫顧叔的名字了,也寫“顧記酒坊”,到了午后,一家傳一家,整條巷子的旗子都變成自家鋪子名了。

    九哥兒才搬過來,也爽快地出了銀錢,沈渺還好奇他會在旗上寫什么,他卻合上書,理所當然地笑道:“我自然也寫沈記。這樣沈娘子便有兩面旗了,能讓人多看見一回!

    沈渺那一刻說不出心里什么感受。

    心底微微酥麻。

    送瘟船建造之事自會專門委托做這些臘祭器物的老師傅動手,沈渺全不用擔心,交了錢,定了旗,便不再管了。

    因是合祭,反倒要專心預備自家的祭品,否則太敷衍跌了分,會被人嘮叨一整年:臘祭時的祭品十分講究,要釀臘酒、做臘肉、腌臘八蒜,還會準備新鮮的谷物、豆類,如黍、稷、米、麥等。祭祀時便裝在小碗里貼上紅紙,象征著對土地神賜福五谷豐登的感謝。

    臘肉、臘八蒜沈渺上個月便做了,臘肉還被麒麟偷吃了好幾口呢。臘酒她便不在行了,于是直接跟顧嬸娘家買了一壇,以備在臘祭那天奉獻給神靈。

    臘祭過后,供桌上的各類谷物便要混合烹煮成臘八粥,這倒是延續到后世的一項老俗了:傳統的臘八粥食材極為豐富,后世有些人看中八這個數字,做的時候米要用八種、豆要用八種、干貨也要湊八種。

    沈渺么……家里有什么放什么。

    家家戶戶熬的臘八粥都會有些不同,但必有不可或缺的兩種食材:糯米與紅豆。聽聞大相國寺和興國寺每年臘八會辦“浴佛節”為貧苦百姓施粥,那些大和尚們便都是這樣熬的。

    畢竟臘八粥原本是佛粥。

    沈渺最后根據家里還多余的食材,也定下了臘八粥的配料:米放上大米、小米、糯米、薏米;豆子放紅豆、綠豆;干果加紅棗、桂圓、葡萄干、花生、栗子、百合。

    這數起來也不少了,又傳統又豐富。

    她在院子里搗騰這些時,西巷住在九哥兒隔壁的葛神棍端著自己的大碗,直接敲響沈家后院的門來買速食湯餅。

    葛神棍也才剛搬來,他原來住在道觀里,沒嘗過沈渺鋪子里的吃食,如今一吃便停不下來了。

    尤其是速食湯餅,汴京其他人家都已經吃夠了,過了這興頭,他才剛開始。

    阿桃給他開門,一見是他,都不用多問,揚聲讓福興拿兩塊速食湯餅來。

    “今兒要雞湯味的,多來些醬底,我愛吃湯濃的!彼幻鎳诟酪幻姹持殖蛄搜凵蛎炫菰诖笈枥锏亩棺樱點了點頭,還評價道:“這方子恰好,配得很平和,糯米固腎,薏米祛濕,這兩樣米偏寒,但正好能中和大棗、桂圓的熱補,恰到好處嘛!沈娘子還學過醫理?”

    道醫不分家,葛神棍分析得頭頭是道。

    沈渺笑道:“沒學過,家里剩啥用啥!

    “你這話…又略微有些不講究了。”葛神棍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取了湯餅回去了。

    被評為不講究的配方,熬出來卻不賴。

    找出干凈的陶鍋來,五谷雜糧稀里糊涂全倒進去熬,只要開始熬了,手便不能停下了,要不住地用那種長柄的大勺攪動,防粘鍋底。

    越攪粥越濃,越濃越難攪。

    這做臘八粥,也是體力活兒。

    幸好沈渺力氣不小,攪動著各色五谷在鍋里翻滾,煮到紅豆出沙、濃稠軟糯,再加些糖,便能出鍋了。粥的甜香彌散開,巷子里家家都在熬,因此這濃郁的香氣飄散出去,已分不清你我。

    讓唐二去西巷把九哥兒幾人都請來一起喝粥,沈渺又趁空進了灶房,貼街上買來的“灶君”像。

    此時家家戶戶的灶間,都會貼一張“灶君”神像,臘祭前要買粘牙的“餳”供奉灶君,顧嬸娘道:“讓灶君吃了餳,把嘴黏實了,回了天庭,他張不開嘴,便沒法跟玉帝說壞話了,往后一年便會順順利利!

    沈渺買了不少餳,湘姐兒嘴里含了一塊,很認真地問:“那萬一灶君原本是要說好話的怎么辦?”

    這可把顧嬸娘難住了。

    “何況我們又沒做壞事。”湘姐兒大眼睛骨碌碌轉,伸手想把那些糖都攏到懷里,“所以……還是我替灶君吃了吧!”

    沈渺在她額頭彈了個腦瓜崩:“你也不許吃太多,回頭牙疼了,你就知道苦了!

    湘姐兒用舌頭舔了舔自己已經空了的兩顆下門牙,頓時便頹喪了,把手縮了回去——她這輩子再也不想去口齒鋪拔牙了!

    沈渺搖搖頭,湘姐兒和陳汌同時換牙,陳汌換了一顆,還是啃林檎時啃掉的,沒受什么罪。

    那多虧了九哥兒送來的張掖林檎。張掖的林檎個頭小長得也丑,里頭脆甜緊實,但沈渺覺著特別好吃,她是喜歡吃脆蘋果的。

    她覺著張掖的比婺州產得更好吃——沈渺夏日里買過婺州的林檎,長得又紅又大,極漂亮,里頭水分也足,甜中微酸,但肉松軟,口感有點沙沙的。

    也好吃,阿桃就喜歡吃這種面面的林檎。她最喜歡切兩半,拿木勺子刮著果肉吃,一勺一勺刮下來,像在吃棉棉的冰。

    總之,陳汌因張掖林檎而免受口齒鋪郎中的鐵鉗之苦,很是幸運。

    湘姐兒便不同了,她兩顆下門牙都搖晃了,可就是掉不下來,啃林檎啃大骨頭都沒啃下來,顧嬸娘說拿一根細綿線,一頭綁在牙上,另一頭綁在門上,趁孩子不留心,猛得關門便能扯下來了。

    結果她太害怕了,折騰一身汗,線也綁不上。

    沈渺心軟,被她撒嬌耍癡拖了幾日,結果她那顆下門牙的里側,竟然冒出了兩截小小的新牙,那白生生的牙頭已經頂破了牙床,像多了兩顆新筍似的。

    她因乳牙滯留,竟長出雙排齒了。

    沈渺嚇一跳,再不拔不成了,趕緊帶她去口齒鋪拔牙。

    一路上生拖硬拽,剛看到一間陳氏鋪子門口懸著塊“妙手治齒”、“鑲牙如生”的木牌,還沒進鋪子呢,湘姐兒就怕得直抹淚了。

    陳汌也跟來了,一路上拉著她的手安慰道:“不怕,指定也是咯噔一下,就拽下來了,不疼!

    湘姐兒哪聽得進去,包著兩泡眼淚,聽著鋪子里此起彼伏、鬼哭狼嚎的拔牙聲,再也忍不住抓著陳汌的手放聲大哭起來。

    來都來了,長痛不如短痛了。

    沈渺狠狠心,拉著湘姐兒進去了?邶X鋪里倒也齊整干凈,店內靠墻擺著幾個棕色的藥柜,一格格抽屜上貼著各類中藥名,鋪子里散發著陣陣藥香。

    鋪子里排列著四五張竹躺凳,旁邊還有柜臺,上頭擺放著些精巧的器具,有長鉗短鑷、整齊地擺著貼了“止血”、“消腫”等簽子的瓷罐,還有些說不出名堂的物件,都在冬日下泛著冷冷的光。

    湘姐兒緊緊拽著沈渺的衣角,滿臉俱是驚恐之色。沈渺心疼她,卻又無奈,只得畫餅哄道:“沒事兒,拔乳牙不疼的,冬日里拔牙最好,不容易染病流血,這是好事兒!拔了牙我們湘姐兒便長大了,是大孩子了。對了,你乖乖拔牙,回頭阿姊給你做兩只手那么大的蜂蜜酥皮烤饅頭吃!

    這一招好使,湘姐兒光聽烤饅頭便咽了咽口水,改嚎啕為啜泣了。

    那口齒鋪的郎中留著山羊胡子,洗了手過來問了問,聽聞是拔乳牙,便也笑道:“這是最簡易的,的確不疼,來,張嘴我看看!

    湘姐兒看著穿深藍長袍的郎中便害怕,叫沈渺和陳汌一起哄了半天才張嘴,張開嘴了還一個勁地求那郎中道:“不要拔!

    “不拔,我就看看,只是看看你的牙好不好,呦,挺好的,生得挺齊整的,也干凈,真好啊小姑娘,你養了一口好牙呢……”那郎中溫言細語地東拉西扯,湘姐兒那警惕的精神便微微松懈了。

    見湘姐兒肩頭一垮,郎中隨即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手撐開她的上下牙膛,另一手捏住小鐵鉗一下就伸進去了。

    那手速快得一晃而過,沈渺都沒反應過來。

    只聽噗噗兩聲,那郎中已飛快地拔掉了湘姐兒的兩顆牙,又順手從旁邊拿了兩團棉花往她嘴里一塞,叫湘姐兒牢牢咬住,便起身去算賬了:

    “拔一顆牙十文,給二十文便是了。回去先不喝水,瞧著不流血了、牙洞結了血痂,再開始飲食,先吃一日米粥,明日便能正常吃食了!

    算好賬,又用草紙把湘姐兒的兩顆牙一包,問沈渺:“小娘子,你家這倆牙還要嗎?給你包上?回家選個吉日,往屋頂上扔,下回牙便長得好!

    “要的要的!鄙蛎鞙惿锨耙豢矗瓉砣檠腊纬鰜硎沁@樣的:很小,淡黃色一小顆,連牙根都沒有。

    郎中又細細交代:“回頭等牙洞脫痂了,多給她啃些大骨頭,把牙床擴開,她新生的牙才能往前挪,日后便不會生歪了!

    沈渺趕忙細細記在心里。

    湘姐兒從竹躺椅上站起來了才發覺嘴里生疼,滿嘴血腥味,又不敢松嘴,咬著棉花啪嗒啪嗒掉眼淚,含糊不清和沈渺控訴那不老卻還是很狡猾的郎中:“騙人…他騙人……”

    但沈渺覺著這都算好的了。很順利了。

    湘姐兒拔牙時,另一張椅子上,有個男人在補牙。沒錯,沈渺震驚地發現此時竟然已有了成熟的補牙技術——就是瞧著有些可怕。

    另一個郎中,先用烏頭之類的草藥和針灸給那男人鎮痛,再用極小的刀刮去齲齒的腐質,刮的時候,那男人一直忍不住嗚咽嚎叫,要兩個壯實的伙計幫著摁住頭和手腳,才能繼續下去。

    清理完腐質,又叫漱口,漱出一缸子血水,涼水刺激得那人更疼了,捂著臉哎呦哎呦,最后將白錫和銀箔及水銀合成的粉末加熱軟化成膏體后,郎中便細細地為他填充齲洞,外頭再鑲一層銀或是金。

    補完后,那男人棉衣都被汗打濕了一塊。疼得一張臉雪白發青。郎中又給他開了好幾日的藥丸吃,說是止疼消腫的。但沈渺眼見著他的臉這么片刻已瞬間腫得老高了,跟腮幫子里藏了半塊饅頭似的。

    郎中們習以為常,交代他回家不能刷牙不能吐唾沫不能吃東西……那人只剩半條命似的,歪在柜臺邊,捧著高高腫起的臉頰氣若游絲地點頭。

    湘姐兒和陳汌看完都哆嗦了。

    沒有高效的麻藥、沒有器具消毒、沒有高效止疼藥,還是用水銀填補牙洞……沈渺也哆嗦了,立馬聽從郎中的推介,從口齒鋪里買了一罐據說能防蛀的苦參牙粉,晚上回去刷牙也加倍認真了。

    沈渺回想至此,和湘姐兒又齊齊地打了個寒顫。

    湘姐兒不惦記灶君的糖了,趕忙溜走了。沈渺祭完灶君也出來了,九哥兒正好和硯書、秋毫一起進門來,進門先笑著拱手說吉祥話:“天寒有盡,愿娘子萬事‘粥’全。”

    每人舀一碗濃濃的粥,熱騰又甜。湘姐兒和陳汌剛吃完,劉豆花和李狗兒便拉著爬犁來尋她去河面上滑冰,沈渺不放心,又讓唐二把雷霆也牽去,看著幾個小孩兒。

    “就怕掉進冰窟窿,更怕趁亂有拍花子的,一定要緊緊盯著幾個孩子!鄙蛎煸偃淮。這幾日可多人去汴河上戲冰了,到處都是人。

    唐二朗聲應了,扭身去牽狗。

    今日因家家戶戶都忙著煮臘八粥,鋪子里來客稀少,有阿桃和福興兩人便夠了。

    眼看湘姐兒歡呼雀躍拉著陳汌要出門了,硯書回頭看了看謝祁,又過來拉了拉他袖子,晃了晃。

    那胖乎的小手什么也沒說,但謝祁咽下嘴里的粥便擺擺手道:“去吧,你和秋毫也去吧!

    硯書立刻也拉著秋毫歡呼雀躍地跟上了。

    沈渺便也笑。

    原本熱熱鬧鬧的院子一下便安靜下來。只剩下沈渺和謝祁了。這樣的日子暫時沒什么事可干,兩人干脆坐在廊下,說些閑話,慢慢喝粥。

    多數是沈渺在說,謝祁靜靜地聽著,時不時含笑應和。沈娘子的生活細碎又溫暖,他聽她說著,心里也滿是安寧。

    肚子里漸漸便吃下了一碗豆米相濟的熱粥,也回想起了與沈娘子相遇后的一餐一食,從舟船上一碗熱湯餅為起始,那時還是春日呢,竟不知不覺到了歲末年關,過了一年了。

    他端著溫熱的陶碗,看向將發絲全都梳起來盤在腦后為螺髻的沈娘子。

    此時,她正好低頭喝粥,沒有留意到他的目光。謝祁貪看她發髻間僅有的一根銀簪子,那上頭雕刻了些縹緲的云紋,想來是為了合她的名字。

    溫粥,聽雪,掃塵,盼新年。

    這一年便要過去了。

    時日過得真快啊。他忽然很不舍。

    “今日送完灶、熬完粥,明日便要掃塵了,緊接著便要出門辦年貨,籌備除夕的團圓飯呢。只怕鋪子再開兩日,便要歇了!鄙蛎焱滔乱豢谙闾鸬闹啵南,之后便要開啟貓冬的日子了,又轉頭看向謝祁,“你呢?九哥兒打算什么時候回陳州?”

    謝祁想了想,將手里吃盡的粥碗擱在手邊:“小寒過完,我便要回陳州了!

    “那便是這兩日了。”沈渺不意外,臘八過完就是年,九哥兒也該回到老宅與父母親族一同過年。她點點頭:“正該如此,只是如今天寒,路上難走,九哥兒定要當心些。”

    謝祁忽而開口:“沈娘子。”

    他莫名喚了她一聲,又頓住了,低垂下眼眸,半天沒有說下去。搭在前廊邊緣的手指,指節微不可見地顫了顫。

    沈渺歪了歪頭,剛想張嘴問,卻見他好似終于下定了決心,滿臉鄭重,那雙透亮的、烏黑飽圓的眸子長久地望過來:“我有話對沈娘子說!

    “什么話?”

    “不怕沈娘子笑話,我在遇著沈娘子之前,時而會生出人間無趣的念頭,總覺著自己身負數奇之命,不知下一刻要蒙受怎樣的磋磨,心下惴惴,亦不敢與人深交,深怕不慎拖累了旁人!

    他的眼眸被雪水滌蕩過一般干凈又堅定,這樣望過來,忽而彎起眼眸一笑,竟讓沈渺心如擂鼓,“我如今想明白了!

    沈渺只是看著他,沒說話。

    她的手蜷進了袖子里,不覺攥了起來。

    “我想我并非數奇坎坷之命,相反,”他的聲音好似比飄零的雪更溫柔,隨風如羽毛般吹到了她的耳畔,“我很幸運!

    “我平生所有的好運,都用來遇見沈娘子了!

    第76章 不辭青山

    窗下, 幾串經雪掛霜的柿子餅掛于繩上,被風吹得微微晃動,曬得干了, 又凍得硬邦, 因風而碰撞時,仿佛敲冰之聲。

    謝祁忽然的勇敢,令沈渺出乎意料。

    若論年齡,即便是大姐兒的身子,她也比九哥兒大三歲。遑論上輩子。

    上輩子她是友人里僅剩的單身狗, 友人成家生子,在群里成天上演《我的奇葩婆婆》、《生育后兩年未睡整覺》、《我那活著與死了沒什么分別的老公》之類的劇目, 她身為旁觀者,便徹底封心絕愛了。

    見過太多不幸福, 導致自己的心上也結了厚厚一層痂,本以為誰都無法撬開,誰知卻被九哥兒春風化雨一般,一點點撬開了。

    漕船上那一頁溫雅的字、謝家的雨、薛濤箋上的點菜單、春莊上共同吹過的風、她與他才懂的十枚銅板……九哥兒說他遇見了她才覺著幸運。沈渺卻也覺得自己走的每一步似乎也因九哥兒一家人而幸運。

    沈渺心一橫, 也抬起眼來。

    “九哥兒。”

    她呼出一點點白氣,兩人之間還縈繞著甜粥的氣息,她藏在袖子里的手, 有些緊張得冒汗,但她的雙眼卻一直望著謝祁,下意識想透過他的雙眼確認什么。

    直到, 她看到自己的身影變得小小的, 倒映在他眼底,清晰得像兩簇火苗,她便也跟著笑了。

    “九哥兒, 謝謝你。”沈渺這時才松開了自己袖中的手,她放松下來,發自內心地對謝祁說道,“這世間談及男女終身,總要先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算禮數周全,否則便是不尊重、不要臉、私相授受。我自然也知曉這個道理,但我或許天性離經叛道,又或許臉皮厚些,此時若有人先請媒人上門來轉達心意,以求婚好,我只怕不會給好臉色!

    今日九哥兒若是請媒人上門來表白,沈渺便只會覺得冒犯反感,之后再不想理會他了。其實她也一直都在努力融入這個世道,想著入鄉隨俗,想著過“順時而養”的日子,在這世界的規則里以求生存。

    但有些事,是她哪怕身處這個世界,也會是她的“頑疾”,不愿去治愈的。

    她自小便是這樣,倔驢一個。不論大事小事,只要事關她的事情,都要問過她的意愿,她愿意才會去做;反之她便當做清風過耳、犬吠而已。

    不論是誰,勉強不得。

    今生,她身為沈大姐兒,沒了父母,但還有大伯。依照這時的婚律,裁決她終身的便成了沈大伯與丁氏。九哥兒若是謹守禮教,媒人甚至不必來楊柳東巷,直接去外城的沈大米糧鋪便能決定她的一生了。

    幸好沈大伯與丁氏還沒無聊到以婚事來拿捏惡心她,否則這親戚是徹底不必再做了。

    所以她很感謝今日九哥兒的“無禮”。她寧愿如今日這般,喝著甜粥,賞著冬雪,“無媒無聘”地聽九哥兒說些心里話。

    此時此刻,她至少是個人。

    謝祁幾乎是話音剛落,便知曉沈渺的意思了,尤其沈娘子吃著那甜粥,眼里還閃動著些許好奇,似乎奇怪,他這樣一個長于大族、受宗法約束的人,怎會養出如此的性子。

    他彎了彎眼眸,眉眼溫潤地笑道:“我與沈娘子說說我的事吧。”

    人的悲歡難以相通,有些謝祁如今能笑著說出來供人一樂的倒霉事,其實曾如利刃一般剖開過他的心肺五臟,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

    語言其實也是有殺人之力的。幼時還懵懂無知時,他便已聽過諸如“命不好”、“恐會早夭”、“觀其命理,八字多舛,兇煞疊見,或克雙親”之類的話了。

    越是小的孩子,傷起人來,愈是厲害。謝祁與謝家堂兄弟都不親近,便是因幼時被他們嫌棄疏遠,還要背地里嘲笑“掃把星轉了世,可別被九哥兒碰著,回頭要倒霉一輩子的!”

    謝家是有族學的,幼時謝祁與謝祒都在族學中就學。不過才讀了兩年,謝祒便為保護他打遍族學無敵手,惹得二嬸三嬸以及其他旁支的長輩幾乎日日都領著自家孩子來阿娘面前告狀,大房與二房、三房之間的諸多齟齬嫌隙似乎也是因他而始。

    但阿娘不論旁人如何說,一直如衡岳高山一般,堅定護著他。有些族人仗著身為長輩,甚至勸過阿娘將他溺死,以免連累家人:“你還年輕,又已有長子,將這命途多舛、難享天年之福的孩子舍了也罷。”

    那時他已三歲開蒙。

    說這話的叔伯長輩被他阿娘用一棍子打出去了,那叔伯不幸跌到臺階下,摔斷了腿。

    后來鬧得不可開交,開了祠堂要押阿娘去受審受罰,爹爹平日里軟弱,遇到這樣的事卻極硬氣,他抄起郗家的長棍,雖因太重舉了兩次才舉起來,但他還是英勇地擋在進了祠堂連跪都不跪的阿娘面前。

    那應當是他爹最偉岸的時候,他對面前所有橫眉怒目的族中尊長說:“你們想好了,若非要用莫須有的罪名來罰純鈞,那便將我們一房的名字都從族譜中劃掉好了,我不要了!我…我跟純鈞帶三哥兒、九哥兒回幽州,從此,我們都跟純鈞姓郗,也無妨!

    他爹此言一出,眾人嘩然,氣得祠堂里的族伯族叔盡數倒仰,抖著手你你你你了半天說不出話,險些提前下去與謝氏先祖相會。

    時隔多年,謝祁此時提到都忍不住眼眸里笑意:“這些我都不記得了,還是我阿兄和我說的。他說,我太婆也逗,當時還挺認真地問我爹爹:‘阿蟲,那娘也跟你去幽州吧’。爹爹道:‘自然,我是長子,合該奉養娘親!庞峙ゎ^問我阿娘:‘純鈞家里可住得下?’,逗得我阿娘在那樣劍拔弩張的氣氛下都噴笑了,連忙答應:‘住得下,住得下。’”

    沈渺也聽得差點笑噴。沒想到謝祁的爹爹竟是這樣一副性子。

    當時謝祁的祖父還在呢,他本來是兩邊勸兩頭哄的,沒想到情勢突然急轉直下,他騰地就站起來了,聽得一頭霧水:怎么回事,莫名奇妙他兒子媳婦孫子都沒了?于是趕忙出面調停此事。

    謝祁的爹是謝家這一脈的嫡出長子,若是將他逐出族譜,族伯便成家族的千古罪人了。之后這事不了了之,為避事端,謝祁后來便不再去族中上學了,謝父自己教他學問,武藝便是他娘教。

    大一點,他便又開始跟郗家舅舅們出門去歷練。因為他阿娘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以毒攻毒。出門越是倒霉,越要出門去。

    聽到這里,沈渺忽然便明白了。

    為什么九哥兒和這個世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皎潔得好像夜里的星辰,又干凈又美好。原來是因為他有不流于世俗的父母,他是在他們深厚的愛意里,一點一點滋養長大的。

    “你爹娘真好!鄙蛎鞂χx家大娘子更加欽佩喜歡了,忽然扭過頭,對他眨了眨眼,“那你方才說的不對,你平生所有的好運,應當是用來在天上挑選爹娘了,否則不及遇著我,你已沒命啦!”

    謝祁臉一紅,手足無措想要解釋,沈渺又噗嗤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玩笑!

    之后又有些懊惱:她真是個氛圍終結者。

    沈渺當然知道謝祁方才有關幸運與否的論斷不是為了討好她才這么說的,他活到如今,也不過短短十幾年,卻蒙受了比尋常人多數倍的痛苦考驗。

    若非有這樣好的雙親,他或許無法從嚴峻而老舊的宗法中存活下來。但爹娘再好也只能為他后盾,這人生的路他終究要自己走的。

    那些“為什么偏偏是我”、“為什么倒霉的總是我”的痛苦和不甘扎在心里,再親的人也無法代替,一切都是他親身親歷,所以他才會說出,曾覺著人間如此無趣的話來。

    痛苦是真的,愛也是真的,他也是真的。

    沈渺忽然正了神色,重新鄭重其事地看著他:“九哥兒,我比你年歲大,我父母雙亡、曾嫁過人,雖略有薄產,卻也有弟妹們要照顧,與你相比,我無一處是好的……”

    “這些都與沈娘子無關啊。”謝祁搖搖頭打斷她,只是說著說著臉與耳都紅透了,只剩神色還堅定得不容置疑,“沈娘子在此,我便歡心,旁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我就是覺得沈娘子一切都好,怎樣都好!

    直球命中,真是愁人啊。

    沈渺兩世為人了,被他那樣認真的眼神那樣認真的口吻,說得一張臉發燙。

    因為謝祁神色里,有著少年獨有的倔強與赤誠。

    與崔家定親,謝祁還不懂什么是男女之間的情愛,只是他感激姨母不嫌棄他那福澤淺薄的命理,愿意將崔家阿姊許配給他,他認為他也該珍惜。

    后來崔家阿姊生了變故,他也不怨她,沒有人生來便是為了嫁給誰的,崔家阿姊在血泊中聲嘶力竭喊出的那句話,其實一直放在他心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何從無人問過她的心意?

    按當下的律法、習俗,必須要先征求了女子父母的心意、請媒人上前說合,才是珍視心儀女子的禮數。以往謝祁從沒有想過這事情不對。

    他不是與那女子的父母成婚,也不是喜愛媒人,為何在談及心意、愛慕與婚嫁時,幾乎無人細細問過女子本人的心意呢?甚至大多數人成婚后,洞房花燭之時才真的見過第一面。

    嫁人之前素未謀面,又怎知曉他是否為良人?迎娶新婦不知其貌,事后才以不和為由納妾,對誰都不公平;槭吕镒顟斨獣缘娜,卻始終被蒙在鼓里,之后還要攜手潦草地過一生。

    這樣的世俗法理,不覺著奇怪么?

    因此今日,他并非是沖動之下袒露心意,而是這些話在他心中徘徊了許久了。

    他愛慕沈娘子,愛慕到不論她做了什么,或是不做什么都心生喜愛。他不知曉旁人如何,他見到沈娘子總會不舍,明明還有那么多光陰可度,他卻在每次平凡的相別后,牽腸掛肚。

    一見沈娘子,他便容易感到安寧快樂。

    聞見沈娘子衣袖間縈繞的果木與食物氣息,他嗅著那味道,竟也會覺著滿足飽暖。

    他時常認為,或許他的四肢百骸、肌骨肺腑早已先他一步,本能般地愛上了沈娘子。

    這副皮囊軀殼比他的心更為誠實。

    沈渺下意識用手背蹭了蹭不斷發燙的臉頰,又欲蓋彌彰地放下。她的心早亂成了一團麻,纏繞得尋不著線頭,在她有些頂不住那兩道如有行跡的目光想要落荒而逃時,謝祁忽而又開口:

    “沈娘子不必煩難。我知娘子有不愿困于內宅之志。”

    他靦腆地低下頭去,“我阿爹曾對我阿娘說過的話…其實…我也不覺得不好……”

    沈渺愣了愣。

    什么話來著?她認真回想,頓時瞪大了眼——難道是謝祁爹爹說的,他可以改姓郗嗎?

    所以,九哥兒…九哥兒……

    “嗯!彼p輕應。

    在今日之前,他便已無數次地想過了,他愿意事事以沈娘子為先,沈娘子愛做什么便做什么,沈娘子在哪兒他便在哪兒,沈娘子說什么便是什么。

    他不求高官厚祿,也不求榮華富貴,更不求重振門楣,他沒有那么多需要實現的理想抱負,他只想考中進士,最好能授個官,授不了官也無妨。那他便安心當一個市井小民,在有沈娘子的地方,賣字賣畫,或是開個書鋪。

    三餐四季,煙火人間,他都要做沈娘子身后那根如影隨形的小尾巴。如此足矣。

    謝祁垂著眼眸,臉已紅到了脖子根,臊得伸出來的指尖都顫,卻還是慢慢地拽住了沈渺的衣袖,他捏著她的衣角,克制著胸口那洶涌的心跳,斬釘截鐵地說出了一生的誓言:

    “不辭青山,相隨與共。”

    可頭頂上一直沒有回應,耳畔除了他自己的心跳,漸漸的,僅有雪一片片,被風卷落的聲音。

    謝祁埋著頭,用盡最后一絲勇氣,輕輕地左右搖了搖沈娘子的袖子。

    頓了頓,小聲而委屈道:“……好嗎?”

    ***

    雪天客少,阿桃收拾完最后一位客人的碗筷,壘起一摞碗回灶房里時,沈娘子已經進來拾掇晚食了,今日一早便說過了要做“雞公煲”,阿桃也沒吃過什么叫雞公煲,心中很有些期待。

    畢竟沈娘子的新菜,就沒有不好吃的。

    但不知是不是灶房里熱,沈娘子一張臉被烘得白里透紅,連耳廓也透粉。

    阿桃將碗放進水池,下意識往院子里一瞄。

    此時,院子里安安靜靜的,只有追風從被爐里探出來的狗頭,正張大嘴打哈欠。

    “謝家九哥兒那么早回去啦?”阿桃拿起絲瓜囊,倒了些皂角粉搓洗碗筷。

    “嗯!鄙砗髠鱽砩蚰镒硬惶匀坏鼗貞c切菜時,菜刀碰在砧板上,篤篤作響。

    阿桃洗好一個碗,放在一邊,奇怪道:“今日怎么那么早?往常謝家九哥兒不總是天黑了才會磨磨蹭蹭地回家去么!

    “咳!鄙砗笊蚰镒虞p咳一聲,手上的刀切菜切得愈發快了,也不知在慌亂什么。

    阿桃把碗洗好,福興也抱著柴進來了,他放下柴火,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說著好冷好冷。

    “冷吧,今年雪下個不停!卑⑻乙策B忙擦干了手上的水,沈娘子算是十分仁善的主家了,準許他們洗碗都兌熱水來用,還給她和福興唐二都買了豬油膏,否則這手早已生凍瘡了。

    阿桃時常出門幫沈渺跑腿買米糧蔬菜,泰豐米糧鋪里有個伙計,眼見嘴凍得青烏雙手都凍爛了,還在大雪里一趟趟背糧呢。真可憐,阿桃經常看他凍得搖搖晃晃,還借了兩回豬油膏給他抹手。

    “沈娘子!那是糖!”

    福興驚慌失措的聲音,突然將阿桃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忙回頭去看。

    沈娘子已經怔怔出神,把糖倒進肉里了,被福興一嗓子才叫回魂來,又連忙補救,

    幸好如今天冷,糖化得慢,勉強用勺子挑出來了。

    阿桃和福興都沒想到沈娘子會犯這樣的錯,他們自打來了沈家便從未見過沈娘子在廚事上犯過錯,還是鹽糖不分的錯!

    福興倒還好,只是問了一句娘子怎么了?

    他聽沈娘子支支吾吾解釋道:“爐火太旺,烘昏頭了!北阈帕。

    嗯?阿桃卻瞇了瞇眼,她雖然年紀小,卻是在勾欄里長大的,見多了男男女女為情所困的模樣,很快便狐疑起來——方才沒仔細看,如今一看,沈娘子這神色分明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

    “福興你來備菜吧,我出去看看幾個孩子玩得如何,怎么這么長時間還不回來,當心著涼了!鄙蛎彀巡说锻Ed懷里一塞,急匆匆出去了。

    “娘子快去吧!备Ed憨憨應了,“今兒鴨子都烤完了,我來預備便是!

    阿桃則望著沈娘子莫名有些狼狽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沈娘子真的有些奇怪。

    好丟臉。沈渺快步走出巷子,還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企圖讓自己清醒過來。

    她懊惱不已。

    她打三歲起就不會弄錯鹽和糖了,今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都怪九哥兒。

    九哥兒今天抽風了!他怎么忽然說了那么多讓人不知所措的話!

    如今好了,只要一想到他,便難免又想起九哥兒溫潤的眼眸,還有他牽著她衣角的手。

    他的指節被凍得泛紅,卻反而襯得手背的皮膚愈發冷白,或許是因為練武的關系,他沒有與其他文人一般,會留長拇指與尾指的指甲,他每一個手指都是貼肉剪短,修剪得與他這個人一般干干凈凈。

    沈渺盯著他的手看了許久。

    直到聽見他說,不辭青山,相隨與共。

    ——好嗎?

    沈渺那時候已經聽不見其他聲音了,好似耳膜覆蓋了全世界,所有的聲響都變得遙遠模糊,只剩她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得好似鼓點,跳得她胸口都好似發疼了。

    她想,她完了。

    衣袖被拽動,來回晃了晃,她那半邊肩膀與手臂一動不動,都快僵了。

    最后她好像回答了一個輕不可聞的“好”,便頭也不抬地沖進了灶房里,不敢回頭看。

    她甚至都不知道九哥兒什么時候回去的,也不知道他聽見了沒有。

    沈渺逃進灶房后,便在瞎忙活。

    做雞公煲的雞是唐二出門前便剁好洗盡血水的,沈渺進去后便抓了些蔥姜蒜切片,之后又切些配菜,忙了一圈,看到那瀝干水分的雞肉,莫名又拿了來,倒上醬料腌制上了。

    明明應該先起油鍋翻炒的,等她回過神來,稀里糊涂連糖都倒進去了。

    可憐那公雞了,還是阿桃出門去挑的,生得十分健壯,那雞腳上的距都可長了。

    沈渺一路對自己嫌棄,城門外卻來了一輛被風雪吹拂成冰雕一般的馬車。

    崔宛娘披著厚實的狼皮坎肩,身穿胡服男裝,連頭發都編成了圓頂髻,上面戴著貂皮毛胡帽,原本病弱清秀的臉已經長出了豐滿的血肉,又被邊關的風沙吹得粗糙干澀,曬得黑了不少。

    即便是親近的人,恐怕都很難第一眼認出她來了。

    但她絲毫沒有在意容貌,相反,她很喜歡自己如今的樣子。

    她用“湯宛”的公驗順利進了城,馬車慢慢地行駛在大雪中的汴京城。她捧著銅南瓜手爐,掀開車簾子一角,她望著雪,也望著這座城,

    對她而言,真是如隔世一般了。

    這次冒著風雪回來,自然是為了湯餅作坊,其次,她還想偷偷地見見母親吧。

    因為“崔元娘”已經在那遙遠的女道觀中病逝了,從此崔家沒有崔元娘這個人了,爹爹不必害怕她會敗壞門風了,姊妹不用怕被她連累了,她也不必再為愚蠢的過去而得不到救贖。

    她如今姓湯,出身亳州一個普普通通的商賈之家,只在夏日時來過汴京一次,這個來歷,也與謝家、崔家、郗家都全無干系。

    至于她名下的湯餅作坊,也只是機緣巧合下買了沈記湯餅鋪的方子,才得以開辦起來的。

    崔宛娘很愿意做湯宛。

    如今作坊在幽州城已經站穩腳跟了,每日滾雪球般利潤越來越高。這讓崔宛娘已經有些不滿足現狀了,她想開第二家湯餅作坊了。她還想與姨母、沈娘子商議,再推出兩種速食湯餅口味,還要像樊樓一般,取一個作坊的名字。

    總是湯餅作坊、湯餅作坊地叫著,實在有些糊涂。

    正好幽州寒冷,上個月起她便給作坊里的奴仆放了假,許他們留在作坊里過新年,還給發了雙倍工錢、裁做新衣鞋帽、分發棉被米糧,之后便飛快地帶上幾個人出發往汴京趕。

    幸好她啟程時運河還未封凍,坐車坐船,緊趕慢趕,總算在過年前趕到了。

    但她沒想到剛回汴京便碰了釘子——謝家竟然搬回陳州了!車馬與書信太慢,她都不知汴京城里早已風云變幻,發生了不少大事。原本是后族的郭家徹底敗落了,薛家也沒了,幸好馮謝大體保全了……

    崔宛娘神色嚴肅地坐在馬車上,聽背著大刀的親隨彎腰在車邊對她說打聽來的消息,心里一瞬有些迷茫,姨母和母親都在陳州,她若是要趕過去也來得及,只是……陳州認識她的人太多了。

    算了,先去沈記湯餅鋪吧。

    崔宛娘下定了決心,先去與沈娘子互通有無,正好把這半年的賬冊和她半年得了多少利錢告訴她。

    雖然只與沈娘子見過一面,還是在謝家辦宴會時匆匆一瞥,但崔宛娘在邊關的每一天都在心里感謝沈娘子。

    因她的湯餅,她有了新的人生。

    崔宛娘乘坐的馬車又轆轆地壓過地面上的積雪往前駛去了,身后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印。

    雪靜靜地飄著,大內福寧宮中,郗飛景正在旁邊看官家和岳騰下棋。殿中燒著龍涎香,暖和的地龍將宮殿烘得暖如春日,他也有些昏昏欲睡起來——他為了給外甥送驢,從陳州到汴京是騎驢來的。

    快把他凍死了!

    一邊下棋,趙伯昀便一邊提起那湯餅作坊的事,問道:“那方子是誰家的?朕有意在其他州府也開辦作坊,以供軍需!

    郗飛景清醒了,道:“官家不知么?聽聞便是那沈娘子家的!鳖D了頓又轉向岳騰,“哎呀我這記性不好,岳將軍應當也是在沈記吃到的速食湯餅吧?”

    “沒錯!痹莉v點點頭,落下一子。

    “沈娘子?”趙伯昀捻起一枚棋子,很訝異地問梁遷,“那沈娘子不是開鴨店的么?怎么改行做湯餅了?”

    梁遷耐心地笑道:“奴婢忘了跟官家說了,沈記一直是湯餅鋪,入秋時才開始捎賣炙鴨的!

    “還有這份淵源!壁w伯昀反倒更放心了,落下一子,笑道,“朕與沈娘子雖素未蒙面,但也算老相識了!梁大珰,一會兒你親自出宮與沈娘子商議商議,朕都折價典賣了田地與她,她那湯餅方子既然能賣給旁人,倒不如也折價賣一份給朕,朕才好派人去兗州、莫州等地辦作坊,不也皆大歡喜嘛!

    梁遷躬身道:“是,奴婢這就去!

    郗飛景依舊置身事外地笑著,繼續看官家與岳騰下棋。

    第77章 豬油拌飯

    臘祭那日, 滿街爆竹燒得劈啪響,巷子里外擠滿了人,都等著看大船。

    外頭地上落腳地都沒了, 沈渺的院門也被堵上了。她本想學李嬸娘一家那樣趴在自家院墻上看, 能看得又清楚又不用受擠。結果抬頭一看,自己滿墻的碎瓷片,萬萬沒想到防盜措施做得太到位也有缺點。

    后來還是讓唐二馱著湘姐兒,福興馱著陳汌,硬擠進蟻聚蜂屯的人堆里, 正好遠遠傳來了嘹亮的號子,爆竹聲也愈發響亮, 二十幾個臉上涂了幾道雞血的赤膊壯漢,扛著那五彩送瘟大船出來了。船上彩旗獵獵, 前有鑼鈸開道,后有大鼓殿后,旁觀的人也情不自禁跟著他們吶喊。

    還有人去其他巷子里刺探軍情,興奮地穿梭在人群里:“還是我們巷子的船最大, 贏了贏了!”

    沈渺直到船經過面前,才發現那個扛船頭的赤膊壯漢竟然是顧屠蘇,寒冬臘月他沒穿上衣, 臉上涂了好幾條鮮紅的血道,渾身肌肉奔突,從脖頸、鎖骨到手臂用墨畫了道符, 腰系彩條, 真好似一條猙獰的黑虎。

    有個小臉豐潤,臉頰上有幾點雀斑的小娘子正好就站在沈渺身側,她見到顧屠蘇時兩眼發光, 沒忍住又蹦又跳地嚷了出來,她的聲音太大,惹得顧屠蘇往旁邊看了看,她又連忙捂住了嘴,還嗖得蹲了下來。

    沈渺趕忙將她拉起來,人這么多,別被人踩到了。她認得她,是馬行街那貓狗大夫聞十七娘收的小徒弟,叫什么名兒沈渺給忘了,反正帶追風去看“吃屎病”時見過。聽說她爹是個酒蒙子,時常遣她來顧家沽酒,因為只有顧家愿意給她爹賒賬,如今都記了一板子的記號了。

    這小娘子很能干,有一回雷霆嘔吐,帶去聞十一娘的貓狗醫館尋醫問藥,她見嘔吐物中有毛發,便開了一劑:“車前子小麥胚”方子,混在菜籽油里,給雷霆吃了三劑便好了。

    彩飾熠熠的大船很快被抬出了巷子,人流簇擁著各廂坊大小不一的送瘟船前往城郊,街邊有施香的和尚,老幼婦孺手里都捏了一根香,一路送大船到了城郊護城河邊,把大船入冰河,巫覡頭戴面具圍著送瘟船邊唱邊跳,之后焚香祭神,再將那些大船都燒成灰燼,便算送走了瘟神。

    湘姐兒愛看這個,巫覡跳儺戲時她又是拍手又是跳。陳汌反倒盯著熊熊燃起的大火,一臉深沉可惜、憂國憂民:“幾十貫錢造的大船,才看了一會子,就燒沒了,真可惜啊!

    回去后,將搗蛋的孩子和兩狗一貓都趕到劉豆花家去玩,便正式要開始年前大掃除了,所有帳子褥子簾子桌椅板凳門窗地磚梁木通通都要擦洗掃塵,連掛在鋪子里的那幾盞六角琉璃燈也取下來一個角一個角地用帕子擦得锃亮。

    沈渺決定用不停歇的忙碌填充自己那顆有些慌亂的心。

    那日捅破了最后一層窗戶紙,九哥兒便如得了尚方寶劍,分明還是寒冬,偏生他春風滿面,在沈家消磨時日都顯得極有底氣。不過他以往便愛往沈渺身邊湊,所以并沒人覺著有何不同。倒是沈渺突然生出了些沒出息的羞赧,面上鎮定,心里時常想躲開。

    不過他今日便要回陳州了,沈渺把笤帚重重杵在地上,眼神第四次往沈家的后門瞄。也不知他回去了沒有?今日臘祭怎么也沒瞧見他來湊熱鬧。

    連嘴饞的硯書都沒來蹭飯。

    沈渺掃著院子里的落葉,掃著掃著便離院門越近了。唐二生得高,今日便承包了所有高處的活計:掃梁木上的塵、拔瓦上的草、擦門頂。他捏了個雞毛撣子,從里掃到外,如今正好踩在高竹凳上,奮力撣著雨檐上的臟污。

    “娘子別過來,灰大!碧贫门磷用闪税霃埬槪B忙制止沈渺。

    她便只能匆匆地瞥了眼靜謐的小巷,并無人影。

    將院子里掃了一圈,她將落葉都收在布袋里,準備漚爛了給院子里的菜畦施肥。彎著腰剛將葉子都堆到柴房里,一轉身。

    變戲法似的,院子里忽然多了一頭驢,以及騎驢的謝祁。

    沈渺驚了一瞬,又被逗笑。

    以往見他不是騎馬便是坐馬車,還是頭一回見他騎驢。他長得太高了,跨坐在驢背上,后腳跟還拖在地上,十分滑稽。

    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九哥兒這就要回去了?”

    “是,小年快到了,不得不啟程了。”謝祁揪著那驢的毛,輕聲答道。

    沈渺心里淡淡的悵然,卻還是笑道:“早些回去好,別趕不上除夕了。對了,我備了些干糧,給你和硯書他們路上吃,!

    不等謝祁回話,她便忙轉身進了灶房。

    謝祁瞥了眼倚在門邊沖他意味深長笑著的阿桃,耳尖微微泛紅,但如今他自詡是有名分之人了,故而不怕人瞧,便鎮定自若地收回視線,只是手上還不住地揪驢毛。

    揪得那驢不滿地“咴兒”叫,蹄子都開始刨地了。

    驢子都是暴脾氣居多,謝祁家這頭已經算溫順了,只是也不敢多招惹。

    他在驢子把他甩下來之前,趕忙松手,先安撫地揉了揉驢頭,再熟練地從坐鞍上綁著的小布袋里摸出一塊胡蘿卜,給這位驢兄吃上一口,它大口嚼著胡蘿卜,果然肉眼可見地平和了。

    謝祁松了口氣。

    他還指望這驢帶著他們回陳州呢,可不能得罪了。

    謝祁低頭勸驢要做個情緒穩定的成年驢,余光便瞥見沈娘子包著個巨大的布包袱出來了,他震驚地抬起頭,眼見她輕松地將那看著便沉的包袱抬到他面前,他默默翻身下來,跟著蹲下來看。

    沈渺將自己這幾日忙活的吃食收在包袱里拿來給他:“這是你愛吃的山藥速食湯餅,我備了二十塊,罐子里是醬底。這幾罐是我腌好的臘八蒜,就著湯餅吃也好吃呢,這是風干肉,路上無聊當零嘴吃,這是林檎果干,這是琥珀核桃,我用蜂蜜烤的,這是肉松小饅頭,不想吃湯餅時可以吃這個……”

    連阿桃都沒眼看了,默默挪過來,伸頭一瞧,忍不住吐槽道:“娘子啊,從汴京到陳州是兩日路程,不是二十日!

    “窮家富路!”沈渺將那包袱用麻繩捆在了驢背上。

    謝祁終于也笑了出來,他沒有說太重太多不好攜帶,也沒有掃興說吃不了這么些,只是默默上前幫著扶包袱、拉麻繩,側頭看沈渺時,那眼里的溫軟都要流淌出來了:“辛苦了吧?”

    沈渺沒有看他,也沒回答,只是認真地給麻繩打結,拽了拽,確保捆得緊緊的,才低聲道:“路上慢些走,下雪了便投宿客棧,萬不要冒雪趕路!

    “好!敝x祁依舊專注地看她,眸子比星還亮。

    阿桃忽而覺著自己好似個大燈籠,她不應當在這里,應當在驢車底。她連忙轉身進灶房里去,順帶將突然要出來的福興一把搡了回去。

    福興怪道:“作甚?我要上茅房!

    阿桃把灶房門都貼心地關上了:“先忍著。”

    “人有三急,這怎能忍?”

    “哎呦,你真是,那你從前頭鋪子出去,去李嬸娘家借茅房!

    可憐的福興夾著腿,滿頭問號,自家有茅廁為何要去李嬸娘家借?可是阿桃守著門就不讓他出去。

    他最后還是屈服了,飛快從鋪子出去,趕到斜對面的李家鋦瓷鋪借茅房,還被坐在門口的李嬸娘白了一眼。

    福興委屈地將肥水留在了李家。

    阿桃卻已經迫不及待地趴到灶房的窗子邊,瞇起一只眼,從窗欞縫隙里偷偷看院子里的沈娘子與謝九哥兒,兩只手比當事人還緊張地絞在了一起。

    今日沒有下雪,天是晴的。院子里鋪的青石板,經霜露潤澤,日光漫射,映出淺淺光暈。

    沈娘子與謝家九哥兒正巧便站在枯枝橫斜的老桂樹下。

    枝椏間,清寒的光影細碎漏過枝丫落在二人身上。她睜大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在她眼中這被窗欞縫隙框出的小小一方天地,正正好,唯有沈娘子與九哥兒二人。

    冬陽下,連那頭驢都顯得可愛了起來。

    沈娘子微微仰起臉來與謝家九哥兒說了什么,阿桃急得把耳朵也貼在了窗,好似聽見“也算為九哥兒提前賀新年……”

    之后,她又模模糊糊聽見,謝家九哥兒也溫柔地輕聲道:“……我也有要給沈娘子的新年賀禮!

    他將手伸進懷里,先掏出來一串用彩繩穿起來的銅錢:“過年無法與沈娘子賀歲,先給娘子編好了隨年錢,望娘子吉祥如意。”

    之后趁著沈渺低頭看錢的空隙,他袖子里又滑出來一根溫潤的玉簪子。

    簪子通身雕流云紋,玉質通透無雜質,雕刻的云端還帶一抹明亮的糖色。糖白玉難得,何況又正好巧雕在云紋之上,好似霞光透云般,實在好看。

    不給拒絕的機會,他抬手便將簪子穩穩地插到了沈娘子的發髻上:“等放榜的日子無趣,放榜前監生又不必去書院了,我便雕了這個來,不如正經玉雕師的手藝好,沈娘子別嫌棄!

    在沈渺愕然抬頭之際,他退后了兩步,牽起那驢,彎起眼眸笑:

    “阿渺,新年快樂!

    福興從鋪子前頭回來,便見阿桃捂住鼻子蹲在窗下,已經激動得熱淚盈眶,他莫名道:“你怎么了這是?腿抽筋了?”

    阿桃嗚嗚地用帕子擦拭眼角:“你不懂的!

    沈娘子與九哥兒便像她看話本子時看到的才子佳人,她每每看到話本里的才子佳人終成眷屬也會激動得在床榻上打滾。

    今日算是見著真的了,怎能不令她喜極而泣?

    沈渺不知自己被瞧了個正著,她送九哥兒出了巷子,周大已經多雇了兩輛車來,正等在路邊,硯書和秋毫正往車上搬東西,這樣一輛車馱行李,九哥兒坐車,路上才不會太辛苦。

    將自家的驢挽到其中一輛車上,沈渺與謝祁外說了幾句話,便揮手告別了。

    驢車走遠了,沈渺抬手摸了摸頭上的簪子,露出一點笑,終究沒有摘下來。

    回了家,她便將那隨年錢攤在手里,摩挲了好一會兒。

    宋朝的隨年錢是后世壓歲錢的前身,但與后世不同,此時的隨年錢只給年歲小的孩子。在宋時的傳說里,“祟”是一種喜歡在除夕夜摸小孩頭的小鬼,小孩被它近身摸過后便會生病發熱。而隨年錢的陽氣可以將“祟”鎮住,使孩子免受其害,遠離災厄。

    沈渺坐在床邊,握著那隨年錢半晌,翻看到銅錢上系著的紅布條上,還寫著“平安無虞”四個小字,她才后知后覺地領會了九哥兒的意思:無法相伴時,惟愿你善顧己身、行止皆安。

    她眼底眉梢都帶上了笑意,輕輕嘆一口氣,將那串一眼便能看出編得笨拙粗糙的彩繩銅錢,珍重地壓在了自己的枕下。

    九哥兒走后,沈家安靜了不少。老桂樹下再也沒有九哥兒安靜坐著擼貓、喝茶、“等榜”的身影了—— 因院試的緣故,參加院試的學子能提前在家等榜,九哥兒便天天美名其曰是來沈家等榜的。

    但因今年數次暴雪,天氣不好,開封府衙一直忙著賑災濟民,官家也屢次為雪災下旨開倉,估摸得開印后才會放榜了。

    沒了九哥兒,便也沒了硯書跟湘姐兒一塊兒比賽吃超大烤饅頭的身影,沈渺從灶房里望出去時,偶爾也會覺得不習慣。

    幸好濟哥兒馬上放假了!辟雍書院是汴京城里最遲放假的了,小年都到了,才讓童子生和其他沒參加院試的監生回家。

    大家都忙著過年,鋪子開著門也沒什么生意,沈渺記得鋪子里最后一波客人還是九哥兒走之前的事,還正好就是兩人心意相通的那天。

    如今回想起來,那一日發生了好多事。

    那天來的都是熟人——宮里的梁內官與變得認不出來的崔娘子,不,如今該喚她湯娘子了。

    梁內官先來。他又是微服前來,掏出會員卡買了兩只烤鴨后,便給沈渺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官家也看上了她的速食湯餅,有意買她的方子,到時候朝廷會在燕云十六州每個州府都營建一處湯餅作坊,以改善軍需膳食。

    壞消息是,官家竟然還厚著臉皮要讓她打折。

    不愧是你啊。沈渺心里腹誹,面上一點兒也不慌,她蹙起眉頭,做出十分為難的模樣:“好叫梁內官知曉,當初不知這速食湯餅如此重要,奴家與那湯娘子簽的是獨家契約,這方子已被她出大價錢壟斷,若是奴家毀約,要賠付三萬貫呢,奴家是升斗小民,實在無力賠款,還望官家海涵!

    湯餅作坊的事情,從一開始沈渺便與謝家大娘子約好了不暴露在人前,因此這類情形與說辭也是早便說定的。不論后續誰想“加盟”開“分廠”,一切事宜都由幽州的商號出面統一對接。

    而幽州的作坊也不會出面賣方子,都將以持股的方式介入其他作坊,這樣幽州的作坊為總部,便能不斷伸出分支控制其他作坊。

    梁遷也沒想到沈娘子當初竟然如此“短視”,竟輕易將方子拱手送了出去,但后來想到沈娘子初來汴京時的窘迫,又聽沈渺苦笑解釋道,當時她急需一大筆錢擴店,這速食湯餅是唯一的機遇,她只能如此,便也相信了。

    “梁內官久居汴京,也知曉汴京寸土寸金,若非湯娘子機緣巧合出資買下方子,奴家只怕賣湯餅賣炙鴨到八十歲也攢不下這買鋪子的銀錢呢。”沈渺一臉坦誠,“梁內官您說是不是?奴家哪兒想得到有朝一日能得官家青睞呢!

    “那官家只得想法子與那湯娘子做這樁生意了,真是時也命也!绷哼w感慨,便起身行禮,回宮復命去了。

    沈渺深深一福,直到梁遷上了車才站起來。

    她期待地搓了搓手。

    官家雖沒見過面,但沈渺經過這么些時日的親身經歷以及一些與官家有關的傳聞,也算對如今這位官家有了些性情上的判斷:

    沒見過面的黑胖皇帝的腦門上,已被她啪啪地貼上了:摳門、厭惡世家、親近寒門、體諒民情等標簽。

    他會耐心替百姓尋豬;御街擁堵得他都出不了門時,他沒有下旨再不允許百姓在御街和東華門外擺攤,而是選擇設立街道司來管理街市;他買烤鴨從不賒賬,當然也從不打賞;他連想為邊關將士改善伙食,都會老實地來與沈渺買方子,雖然摳門的本性讓他只想著打折省錢。

    由此可得,他是個不與民爭利的好皇帝。

    在此前提下,幽州湯餅作坊與朝廷合營作坊幾乎已有了八成把握,這樣也好,皇帝是最大的靠山,就算利潤薄一點都值得合作。以官家的性子,說不定作坊日后還能搭上漕運包郵的好處。后續便看官家愿意分幾成利給“湯娘子”作為交換湯餅方子的籌碼了。

    令沈渺沒想到的是,那天梁內官才走不久,遠在幽州的崔娘子也到了。

    那時,她正在灶房做豬油拌飯呢。

    那天正好想吃的雞公煲泡了湯,一時又來不及做其他的,沈渺看著木桶里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便想到了以前奶奶經常給她和堂兄妹們做的豬油拌飯。

    前世的家中,負責做飯的幾乎都是爺爺,奶奶的廚藝并不好,但唯獨一碗豬油拌飯做得極好,端出來能香哭每一個孩子,明明簡單到沒任何技術,就是能好吃到舔碗。

    爺爺如果不在家,奶奶便會給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孫孫們做這個,這東西很簡單、做得很快,熱騰騰的飯舀出來,加一勺豬油、一撮豬油渣,再加點醬油,就能一下把皮得上房揭瓦的猢猻們馴化成可愛的人類幼崽,每人都含淚吃好幾碗。

    想到雞飛狗跳和滿滿油脂味的童年,沈渺忍不住笑。

    她也很久沒吃過了。

    取一塊上等的豬板油,就要那等白花花、油膩膩的,就像院子里積了一夜厚實白雪積在屋瓦上的樣子。

    將板油切成小塊,大小均勻,這樣好出油,熬出的豬油渣也會大小正好、香香脆脆。

    之后便是煉油,豬板油片一入鍋,便“噼里啪啦”爆響不停,之后迅速受熱蜷縮,邊緣泛起金黃色。

    這時要耐心些,轉小火慢慢地煉,豬油漸漸滲出,豬板油片會在油中翻滾,越變越小,顏色也愈發金黃透亮。

    還要記得時不時用鍋鏟翻動一番,確保受熱均勻,不要炸太糊了,炸到油炸香味出來,用鍋鏟輕輕觸碰豬油渣,有明顯的酥脆感,便撈出來控油,鍋里便剩下一汪金黃透亮的油液。

    滿屋子都是豬油香味。

    之后盛出米飯,在中間挖個小洞,澆下熱乎乎的豬油,再倒醬油、一丁點鹽、白糖,撒一把豬油渣、蔥花,便大功告成。

    這是豬油拌飯的基礎版,后來有些人家還會加薺菜進去,變成豬油薺菜拌飯;再進階一些,還會煎個半熟的荷包蛋、切點火腿生菜,又變成豪華版的火腿生菜豬油拌飯了。

    但比起各種升級版,沈渺還是喜歡吃老式純豬油拌飯,就是豬油、醬油和炸好的豬油渣一起拌進油光光的米飯里,吃起來咔嚓作響,滿嘴流油。

    唯獨豬油拌飯的油膩,是沈渺可以忍受的。

    她飛快做好豬油拌飯后,不僅是沈家院子,連巷子里、鋪子里都是濃厚的豬油香了。

    湘姐兒和陳汌幾個孩子都是剛從河邊滑冰回來,大冬天熱得腦門都是汗濕的,一起去滑冰的劉豆花、李狗兒聞著香不肯回家,將爬犁往家里一丟,一個切了豆腐來,一個拿了糖來充作“飯資”,都眼巴巴地想留在沈家吃飯。

    硯書鼻頭聳動,也很努力地拉著臉上熱氣都還沒消散的謝祁沖了進來。

    沈渺便給這些孩子盛了平生第一碗豬油拌飯。

    粒粒分明的米飯上裹著豬油和醬油的顏色與香氣,拿勺拌一拌,米粒已從白色變成了醬黃色,每一顆米上都泛著油光。

    豬油渣被小孩兒們用手捻出來挑進嘴里單獨吃,一口油渣配一口飯,吃下去的瞬間,幸福感會從舌尖直抵心底。

    謝祁那一碗,沈渺鬼使神差,還偷摸給他臥了個嫩嫩的荷包蛋在底下。

    小孩兒們擠在一起吃,你搶我一顆油渣我也搶你一個,鬧得端著碗又開始在院子里追打瘋跑。

    沈渺與謝祁遠遠坐在廊子另一頭吃,當他翻出蛋時,耳朵又紅了;蛟S是因剛剛交換過心意,兩人竟傻傻地只是埋頭吃飯,不知說話。

    吃完后,沈渺干巴巴問道:“好吃么?”

    謝祁也干巴巴的,點頭如搗蒜:“好吃,好香。”

    那一天,風帶著暖和而熟悉的動物油脂香在沈家蕩來蕩去,兩人捧著拌飯,真是傻得冒泡?刹恢獮楹,這烙印著她童年的拌飯,穿越時空一般被謝祁吃入肚中,她竟然有種奇異的滿足感,讓她的心情變得格外好。

    好似那個捧著碗等在奶奶灶臺邊的小小沈渺身邊,多了個小小的謝祁。

    她明確的、鮮活的感知到了:她在九哥兒眼里,從始至終都不是沈大姐兒,被他清晰地看到的人,是沈渺。

    真好。

    就在這時候,吃完拌飯去前頭守鋪子的阿桃忽然來說,有個遠道而來的湯郎君說要見她。

    湯?那么巧!這姓氏令沈渺精神一振,她當即便將小女兒情愫拋諸腦后,只低聲對謝祁說了句:“九哥兒慢慢吃不急,我去去就來。”

    謝祁溫和地點點頭,烏黑濃亮的眼眸好似在說我等你。

    沈渺利落地放下碗,趕了出去。

    她撩開門簾子,便看到一身男式胡裝,臉上還黏胡子的崔娘子。她穿得厚,曬黑了,風塵仆仆滿臉沙,又打扮得這樣,讓沈渺看得一愣。

    沈渺也不過很久之前在謝家見過崔娘子一面,印象深刻的是崔娘子那死氣沉沉、骨瘦如柴的模樣,于是從記憶中兩相對應,竟沒一處能對得上。

    可崔宛娘卻已對她行了鄭重的叉手禮,在深寒的朔風中,深深地拜了下去。

    第78章 過年之前

    沈渺連忙上前將她扶起來。

    崔宛娘直起身來, 與沈渺四目相對,不約而同都露出了笑。

    “湯娘子好!鄙蛎煨σ馕礈p,眨了眨眼, 伸手往附近靠窗的桌子上指了指, “舟車勞頓,請湯娘子坐下說吧。”

    “好,那我也不與沈娘子客套了!贝尥鹉稂c點頭,坐下后又回頭對兩個親隨說了聲,命他們將先去尋一家客店, 把馬車安頓好,再將給沈渺帶的幽州土產都帶過來。

    她摘下頭上的胡帽, 隨意抹了一把凌亂的發髻,又順手把臉上的胡子整個都撕了下來, 這下,沈渺才從她的五官里看出了兩分曾經的影子。

    那個孱弱的崔娘子,曾瘦得面頰深陷,一張臉慘白如幽魂一般, 如今她的臉已經重新恢復飽滿,體態勻亭,肌膚是健康泛紅的古銅色。區別最大的是她的雙眼, 顧盼間炯炯含光,好似重活了一遍。

    “元娘病體可康復了?幽州一定很冷吧?辛苦你在外頭操持了!鄙蛎祀[去她的姓氏,取過桌上的茶壺, 翻過一只杯子, 給她倒了杯還溫熱的茶,“我也聽鄭內知多次說過作坊辦得很順利,真是多虧了你。”

    崔宛娘笑容爽利, 一一道來:“一離了家,我的病便不藥而愈了。幽州很冷,今年中秋過后便開始下雪了,我啟程的時候雪已經能沒過馬蹄了,不過越往汴京走便越暖和。至于作坊,沈娘子千萬不要說謝,是我當說謝才是!

    兩人說起來今日才算正式相見,但寒暄了幾句后,兩人便像相識已久的友人一般說話了。崔宛娘為沈渺說起幽州的景色,說起與大漠相連的關山烽燧,一道道蜿蜒數百里,像一條古老沉睡的巨龍盤桓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之上。

    說春時會有漫山遍野的山杏花開,淺淺的泉河淌過草原叮咚作響;夏時幽州也氣候炎熱,遠處的草原一片碧海,草長得又密又高,人臥在里頭,像是臥在云端一般;秋時風大風高,登高一望,山川壯麗,雁陣橫空,已振翅往南飛。冬時雖寒苦,但天地一白,平沙莽莽皆素裹,另有一種萬籟俱寂的孤獨之美。

    聽得沈渺竟都有些向往了。

    “我跑遍了幽州所有的馬場,也看到了真正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原來王維寫得好生傳神!贝尥鹉锾崞鹪谟闹莸娜兆,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淚意,可她卻笑得明媚,“有一次,登上了長城的望樓,我終于知曉高山之外是何等景色了!

    山外有山,還有沙丘,有牛羊,有牧羊的獒犬,有奔騰而過的馬群,有駝隊背負行囊出塞,也有一縷縷塞外炊煙升起。

    “我很好,多謝你了沈娘子!贝尥鹉镅劭粑⒓t,“姨母與我說過,當初雖是她提議讓我去幽州操持作坊的事宜,但她心里對我也沒底。更何況,沈娘子并不認得我,見到我時我又是那樣沒出息的樣子,但沈娘子還是一口應下了,愿意讓我去試試。”

    沈娘子什么都不知道,可她那樣大度,或許正是因她也在市井中摸爬滾打、以女子之身頂立門戶,所以她才不會吝嗇給予這樣一個機遇。

    初到幽州時,崔宛娘自然也受人非議受人白眼,但這次她憋著一口氣,決心一定要將作坊做好。她早已沒有退路了,更不能辜負姨母與沈娘子的好意。于是咬著牙向前,一步一步,也叫她闖出來了。

    “這是作坊這大半年的賬冊,我抄了兩份副本,這一份給沈娘子留存,另一份我明日回陳州時再設法交給姨母!贝尥鹉飶碾S身的牛皮斜跨包里取出來一本賬本,遞給沈渺,又笑道,“今年已經將建造作坊、人力、原料等成本都掙回來了,還有結余。過幾日我與姨母請幾個信得過的賬房將賬再盤一遍,便能給沈娘子分紅了。”

    沈渺將賬本翻開細看。唐宋兩個朝代,記賬都是用“四柱結算法”來記賬的,“四柱”指的是舊管(上期結余)、新收(本期結余)、開除(本期支出)和實在(本期結存)。因此這時候的賬房記賬會以月為期限,通過公式“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再變形得到“新收-開除=實在-舊管”,其中“新收-開除”的結果就是本期凈利潤。

    沈渺前頭囫圇吞棗看了看,后來干脆取過算盤來,自己將每個月的凈利潤加起來看一看總利潤,算出來后她手指頓在算盤上愣了愣,抬頭看了看崔娘子。

    崔宛娘矜持一笑,但還是沒掩飾住眼里的驕傲與小小得意。

    手指飛快撥動算珠,沈渺又算了一遍,還是那個數字。她吸了一口氣,沒忍住又算了一遍,這回真是確信沒錯了。

    她伏低了頭,沖崔宛娘揮了揮手,讓她也靠近一點,兩人額頭幾乎都要抵在一起了,沈渺才用低得幾乎是氣音的聲音問道:“作坊大半年就掙了兩萬兩千八百五十七貫?”

    崔宛娘被沈娘子這副兩眼冒銅錢的樣子逗笑,但還是配合地用相同的氣音回答:“沒錯!

    “我看賬上還額外留了一筆錢用于明年作坊運轉……”半年就得了兩萬余貫的利潤,還是在幽州那樣的邊陲,真的不容易。

    “沒錯。”崔宛娘笑容滿面。

    沈渺飛快地用心算大致算了算自己占三成利潤大概能分多少錢,然后便忍不住低低地哇了一聲,她這和躺著掙錢有什么區別,這也太快樂了吧!

    說完好消息,還有些壞消息。

    崔宛娘也坦誠地與沈渺互通有無:“幽州已有些湯餅鋪子知曉速食湯餅是怎么做的了,他們雖無法完全做得與沈娘子的湯底口味一模一樣,但已經開始做自己的速食湯餅了。”

    沈渺點點頭,這倒是她意料之中的。方便面不算很難復制的,不過她有后世經過幾億人篩選出來的獨特口味,又已提前占據了市場,優勢應當還是有的。她抬眼看向崔宛娘:“元娘是如何想的?”

    “如今仿制的那家只是個小鋪子,還在單打獨斗,我派人去探過底了,以那店主的淺薄家底,是不可能辦作坊的。不過那店主也是個有眼光的,尋了不少家財萬貫的商賈想與他們合辦作坊,但都被拒絕了。”

    崔宛娘眸光冷了冷:“在幽州,有名有姓的大商賈都與郗家相熟,他們也知道我背后靠著誰,當然不會與我打擂臺,叫我沒臉。但幽州是幽州,隨著時日推移,定然會有越來越多人知曉速食湯餅的做法,在幽州行不通的事,在其他州府便不一定了。”

    很冷靜,分析得也在理,沈渺越來越有些欣賞她了:“所以?”

    “這也是我一定要親自回來的原因,”崔宛娘眼里滿是野心,“我想在其他相鄰州府也開幾座湯餅作坊,將這塊餡餅提前搶入懷中。”

    某種菜的做法和配方被人參透無妨,這世上會做同一道菜的人多得是,樊樓名望如此大,但南熏門羊肉燒餅照樣是全汴京城里最好的羊肉燒餅。

    只要有口味、品質、搶占先機,那么在無數競爭中“吃肉”的便會是自己。

    “我們吃肉,也要允許他人喝湯,”崔宛娘對此還算看得開,她細細地對沈渺說了她的計劃,她需要沈渺再推出兩種不同的速食湯餅口味,推陳出新是擴張的好法子,其次,她還想將作坊建得更大更寬敞些,用更多的人產出更多的湯餅,這樣小作坊跟不上她的供應速度,只會被她吞并。

    沈渺點點頭。這兩樣都算說到點子上了,后世康師傅也是這樣發家的,當年康師傅推出第一款紅燒牛肉面,便迅速風靡全國,之后短短三年,它便擴張到全國各地,第四年便已經開始進軍飲料行業。

    “除了新口味,我們的作坊和湯餅,我想還要取個朗朗上口的名字,”崔宛娘繼續說道,“就像汴京城里那些‘壽慈宮前熟肉’、‘錢塘門外宋五嫂魚羹’、‘戈家蜜棗兒’一般,我們也得有個名頭,日后作坊越做越大了,才不易被人假冒了去,也更易引客上門!

    沈渺正好想到康師傅,于是指著她試探著一問:“湯師傅速食湯餅,好吃看得見?”

    這倒是好記,崔宛娘念了幾遍,當即笑道:“好,雅俗共賞了!”

    沈渺還貢獻了一堆廣告詞,什么官家吃了都說好;骨湯面,就是香;餓了就吃,吃湯餅就吃湯師傅之類的……

    崔宛娘被沈渺層出不窮的“吆喝”逗得直笑,不過她很快又想起一件事來,蹙起眉頭道:“還有一事很煩難,當說與沈娘子聽!

    她嘆了口氣,很煩惱:“已有不少馬場的小吏與我提起過,送來的湯餅,上一批與下一批口味有所差別,時好時壞,這讓他們有些不滿。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沈娘子給的方子連油、鹽、糖、香料用幾銖幾錢,連水加幾兩都寫明了,但作坊里做湯餅的幾十名庖廚,所做出來醬底口味仍參差不齊,不僅是與沈娘子做出來的有所差別,他們之間也做得不盡相同,真是奇了怪了,明明都是照著一個方子做得,用得也是同樣的麥粉、同樣的油鹽醬醋……”

    因為最不可控的是人啊。有時同一個師傅今日做的菜和明日做的菜都有些微不同呢。

    沈渺想了想,忽然一笑,問道:“作坊里,可是一個庖廚從揉面開始,到炸面、配料一人做到底?”

    “是如此!彼Щ蟮攸c點頭,這有什么不對嗎?所有作坊都是如此,老師傅帶徒弟,一代代傳下來。她們的湯餅作坊也是如此,一人一條案板一口鍋,新來的學徒要從和面開始學,做完一份便是一份。

    沈渺沉思片刻,便道:“我曾聽聞一事,也說來與你聽聽。有個士大夫,在京城買得一妾。這小妾原是某大官府上包子廚里的。一日,士大夫嘴饞,便叫這小妾包些包子來嘗嘗。哪曉得,小妾卻道:‘官人,奴家只是在灶房里切蔥絲,旁的一概不曉得!瓉,那大官府里不過一個后廚,分工也精細至極!有專管剁肉的;有負責拌餡的;有揉面的,還有管姜醋鹽糖酒胡椒的,就連蓋蒸籠蓋子,都有專人盯著。雖說這事兒是在譏諷那大官奢靡,可我思量著,元娘倒不妨借鑒借鑒這法子,用于湯餅作坊之中!

    沈渺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畫了畫,大意便是從運輸麥粉開始,在長長的流水線上,都有人專門負責其中一部分工作。

    “每人只做自己拿手的活兒,有人擅揉面,那便讓他一門心思揉面;有人炸面炸得好,那就專讓他炸面。把人都當作齒輪、卯榫一般,環環相扣,各施其能。這般精細分工,想來做出的東西,定能強上幾分。

    且分工之后,還得想法子統一標準、規整流程。好比揉面,到底得揉多少下,揉出來的面口味才最勁道?面的粗細寬窄,該定下個啥尺寸才好?攪拌醬底時,得攪多少回,花多少時辰,是從左往右攪,還是從右往左攪?把這些個細微末節都給定好了,依著標準來行事,作坊里產出的湯餅必然更加高效、穩當,也很難再有口味不一,參差不齊的事了。”

    崔宛娘還沒聽完便騰地便站了起來,她好似被當頭一棒打醒了,在鋪子里來回踱步,喃喃自語:“是啊,各司其職,依序而成,這樣簡單的道理,我怎想不到呢?”

    她猛地一個返身,緊緊握住了沈渺的手:“沈娘子,多謝了,我現在立刻便動身去陳州,將這些都告知姨母!回頭過完年,我便立即返幽州,將沈娘子之變法,全都推行下去!”

    “等等,元娘!”沈渺趕緊拉住她,又悄悄將官家也有意開辦湯餅作坊的事告訴了她,聽得她眼睛一亮:“瞌睡撞上了枕頭!正合我們的意!沈娘子,多謝你告知我,我知道怎么做了!先告辭了!”

    說完,也不等沈渺回答,便風風火火地帶上剩下的親隨上馬而去了。

    一眨眼,馬蹄聲陣陣,人都不見了。

    沈渺搖搖頭,這崔娘子還是個急性子呢。她起身準備回后院,沒想到那個被崔娘子指派去取土產、找客店的兩個親隨回來了,他倆牽著兩只咩咩咩的肥羊,順手便將栓羊的繩子遞給沈渺,在空蕩蕩的鋪子里四下張望:“沈娘子,我家主人呢?”

    羊在身邊叫,沈渺也傻了眼:“這便是給我的土產啊?”

    ***

    沈渺回想到這里,眼便瞥了眼院子里兩張羊皮——崔娘子帶來的特產隔日便在唐二的刀下變成了真特產了。

    羊吃草太兇了,院子里也養不下了,沈渺便讓唐二宰了。

    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安靜的沈家小院里。

    九哥兒和硯書等人回陳州了。唐二和福興讓去接濟哥兒了,阿桃去錢莊兌錢了,湘姐兒和陳汌還在劉豆花家玩,有余放假回家過年了。

    沈渺數了一遍才發現,家里怎么只剩她了,哦也不僅僅是她,還有兩張羊皮。

    她想了想,便也干脆揣上自家的紅紙,去小米家剪窗花去。今日梅三娘早早來叫她三四回了,她念著九哥兒要回家便沒去,如今正好得空了。

    過去的時候,梅三娘與米小娘子都已經剪了一桌子了,沈渺笨手笨腳過去學,她的手握刀切菜很靈活,剪紙便成了雞爪子一般,實在不聽勸。

    剪毀了好幾個,惹得梅三娘趕忙道:“天菩薩哎,快收了你的神通吧!回頭你要什么你便在桌上撿幾樣帶回去,快把剪刀給我,你還是喝茶吧!

    沈渺嘿嘿地放下剪子,專看她倆剪。小米是剪得最好的,她手穩,先將那紙細細對折,折痕筆直規整,之后手持銀剪,在紙上游走如飛。

    她先從紙邊輕輕起剪,剪出圓潤飽滿的花瓣輪廓,花瓣層層疊疊,或大或小,錯落有致,每剪一下,紙屑簌簌落下,剪到花蕊處,便用剪刀尖兒挑出細細的花蕊形狀,最后一展開,便是活靈活現的牡丹花。

    梅三娘剪得兩條魚,魚身鱗片是用細密的鋸齒狀剪法,一片一片,剪得鏤空清晰可見,沈渺越看越驚嘆,太厲害了!她剪紙是幼兒園水平,只會對折對折再對折,剪出來的東西自己都不認得。

    最后她厚著臉皮抱了好些回家,自己一人將那些窗花全貼上了,連狗窩雞窩都沒放過。紅的綠的,花的字的,頓時讓那門窗鮮活起來,透進來的日光,也被染上了濃濃的年節之中。

    剪得窗花映春光,飛快地過了幾日,轉眼便是除夕了。

    除夕前一日,汴京城里到處都是“打野胡”的,街上的貧丐三五人一伙,裝扮成神鬼、判官、鐘馗等,敲鑼擊鼓沿門乞錢,有驅儺之意。

    沈渺從早到晚給了不知多少回錢。不過他們都是無家的貧人,給了也就給了,也盼他們能過個好年。或許也只有這一日,敲門乞討不會受驅趕。

    到了夜里,則要“照虛耗”,舉著燈籠照亮家中各個角落,以驅趕虛耗之鬼,消除災禍和不祥。

    等到了除夕那日,沈渺開了鋪子門,將門板上掛著的桃符換了新的,又貼了新門神,之后便一直敞著門。倒不是為了等候客人,而是“迎財神”,要到今晚三更后,燒過爆竹、焚過香才能關門呢!

    之后她便回了灶房,擼起袖子預備今日的年夜飯了。

    前幾日便有好幾家人來請她去做年夜飯,但沈渺都婉拒了,這是她來到這個世道頭一個年,她還是想和家人一起過。倒是初二那一日的“娘家宴”,她又得了馮家的邀請前去做菜。

    馮家相請,沈渺是很難拒絕的,誰能拒絕金子呢。

    她取過一條五花肉來,順口吩咐道:“濟哥兒,火大一些!

    沈濟噯了聲,坐在小凳,專心替阿姊燒火。

    有余回家去了,這燒火的活兒又落到他肩上了——唐二過年太忙了,手里有殺不完的牲畜,切不完的肉。主要是梁內官遣人來定了三十只烤鴨,片了一早上才給他片完,趕著裝車運入了宮。解決完這一大單才有空做別的。

    福興和阿桃領著幾個猴孩子上街辦年貨了、看葛神棍當街爆米花去了——“炒糯谷以卜,谷名勃婁。”此時的爆米花是用糯米炒的,也不用來吃,用于卜問一年的吉兇。

    類似于如今的答案之書,小娘子們還會聚堆來問,以此卜問自己的終身大事。

    聽聞二月初二龍抬頭時還要爆一次米花,叫“炸龍須”。象征萬事大吉、谷滿倉糧滿倉。除了炸龍須,二月二還要剃龍頭。

    沈渺一邊切肉一邊想,此時的官家還是挺大度的,若是到了后面皇權愈發集中,社會也愈發封建的朝代,除了天地會成員,誰敢說“炸龍須”、“剃龍頭”?那不得文字獄伺候?

    想遠了,沈渺今日要做扣碗。

    宋人的年夜飯,少不得八大扣碗。據說,自唐時起,便已有用扣碗設宴之俗,到了年節下,桌上更是少不得扣碗的身影。

    上千年了,后世的河南似乎還有這一習俗。

    沈渺以前吃過河南的腐乳肉扣碗和小酥肉扣碗,都是一絕。她今天要做的扣碗年夜飯便有這兩樣,另外還有咸香入味的醬燜魚、叫花雞、條子肉、扣排骨、扣雞塊、扣肉丸子、扣肘子。主食是八寶飯和酸菜大餃子。

    最后再南北融合一下,上一道素菜:白灼芥蘭菜。前頭全是肉,還是得吃點清淡的。

    才做了兩道扣碗,外頭簌簌的,又落雪了。

    沈渺正在灶房忙得熱火朝天,忽然鋪子外響起了腳步聲,那人踏雪而來,靴子底沾了雪,進門來時踏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沈渺原沒留意到,直到柜臺臺面被輕輕敲響,她才抬起頭一看。

    鋪子里站著兩個有點面熟的中年男人,一個穿得細棉布窄袖箭袍,劍眉虎目,一臉正氣;另一個披著狐毛披風,里頭是絲帛湘繡長袍,身后還跟著兩個黑炭般的壯漢親隨。

    她在灶房蒸騰的白霧氣里,瞇眼認了半天。

    好一會才認出來了,是玉津園見過的那兩位!

    沈渺忙放下刀,將手洗干凈迎出來,瞥了眼兩人的穿著,便拿捏著問候道:“兩位……官人新年好,今日來小店是?”

    郗飛景不動聲色地打量眼前之人,眼底泛著笑道:“來食肆自然是吃飯,打攪了,沈娘子!

    岳騰則確認道:“你是沈娘子?”

    沈渺先將小店已準備關張幾個字咽了回去,又對岳騰福了福身:“是。”

    岳騰松了口氣,這回可算逮著了!

    他忙道:“沈娘子在玉津園做過的那道魚頭豆腐湯,岳某一直想再飽一次口福,奈何無緣,先前來了幾次,沈娘子都不在,今日便冒昧了……”

    沈渺恍然,便笑道:“這倒不難,只是魚湯臨時做需些時候,兩位官人可有時辰等候?或是先吃點別的也成,家里還有剛包的酸菜餡餃子……”

    她還沒說完,郗飛景已先笑道:“沈娘子算搔到岳二的癢處了,他平生什么都不愛吃,唯獨豆腐與酸餡角子,一人便能吃一鍋!

    岳騰斜了他一眼,但沒奈何郗飛景說得不錯,他僅有的口腹之欲,都在這兩道菜上頭了,便認了,掀起衣袍坐下點頭道:“勞煩了。”

    “不麻煩,兩位坐吧,我這就做來。”

    沈渺便回灶房去,先將餃子燙好,倒上一碟醋,先端出去給兩位將軍墊墊肚子,之后便將唐二早起殺的魚取了一條來,舉刀剁下魚頭。

    既有客上門,她便站好年前最后一班崗。

    何況,這位郗將軍八成是九哥兒的舅舅,而岳將軍……雖知曉恐怕不是她記憶中的岳將軍,但她聽到這位岳將軍也愛吃豆腐時,心里更是感念不已。

    她要好好做一頓魚頭豆腐湯來。

    鋪子里,靠窗小桌,就著紛紛揚的雪景,郗飛景與岳騰吃著那一個個飽滿圓潤、皮薄餡大的酸菜餃子,一邊說話。

    “這角子倒包成了元寶似的,與其他鋪子里賣得大不一樣。”郗飛景覺著有趣夾起一個餃子看了半晌,才放入口中,輕輕一咬,便“哎?”了一聲,道:“這角子倒真是美味,餡肉極香。”

    “甚好!痹莉v點點頭,他已經吃第三個了。

    這沈娘子手藝的確不俗啊,不僅豆腐湯煲得好,這角子也包得好,酸菜腌制得恰到好處,酸得清爽,透著一股發酵得正好的香氣。

    那酸菜里的豬肉,肉質鮮嫩,絲絲入味,每一絲肉都被酸菜的汁水浸得透透的,能將酸香與肉香如此完美交融,實在是好吃!

    “你別總顧著吃,我有事問你。”郗飛景看岳騰一個接一個,不一會兒都吃到第六個了,還一句話都沒說呢,忙用胳膊肘搗了搗他:

    “魯王殿下鬧著非要跟咱倆去邊關歷練,見識見識遼金的騎兵,聽聞太后娘娘被他煩得頭風都快犯了,險些便應了,你說怎么辦才好?”

    岳騰還在埋頭吃餃子,咬一口再蘸點醋,吃得專心致志,都沒空回話。

    郗飛景看得直咬牙:“岳騰!一會兒便要進宮赴宴了,你倒給個準話,等會在席上,我才好與你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呀!

    “一個字,拖!痹莉v咽下餃子,就這么幾句話功夫,他面前的盤子已經快空了,他又淡淡道,“兩個字,偷溜。過了年我們要走,別叫魯王殿下知曉便是了,趁著天未亮,便悄悄走!

    “有理有理。”郗飛景心想,這吃了酸餡角子,岳二都精明了不少。他也趕忙挾兩個吃,再不下筷子,都要被岳騰吃得精光了。

    嗯,是真好吃,郗飛景原沒有多愛吃酸餡角子,今日吃來算是意外之喜:這沈娘子拌的餡里,好似還有香香脆脆的油渣,太香了,怎么做得這么好?

    第79章 魚頭豆腐

    盤里的“角子”吃得只剩倆的時候, 岳騰不舍得吃了。前頭都是一口一個,慢慢的便放慢了速度,一口只咬一半, 還要端詳端詳再往嘴里咽。

    因此, 他也發現了沈娘子包的角子好吃的奧秘。這些角子應當不是拿來賣的,又逢除夕,因此角子里包的餡格外足。他咬下一半,搟得薄而軟的面皮里是滿滿當當的豬肉與酸菜芯。

    他好奇地將那酸菜挑出來一些,發現這切成絲的酸菜里竟沒有菜幫, 沒有外層葉,更沒有菜根, 用的便是一顆白菘里最好的部分。

    岳騰因愛吃酸餡角子,汴京城里許多家角子鋪都有他的身影。酸餡酸餡, 最緊要的便是那餡。酸菜積得不好吃,這角子便也不好吃。

    尋常角子鋪,要么往外頭買的酸菜,要么自家積的, 但不論是買的還是自家做的,大多都是用整顆整顆白菘積酸菜,因此吃角子, 便不可避免會吃到老葉,也會吃到菜幫子。

    但今天嘗這餡,沈娘子好似把白菘扒得只剩中間最鮮嫩水靈的部分才入缸腌制, 因此餡里不少都是嫩黃色、細長剔透的酸菜心, 吃起來酸而水嫩,清清爽爽。當然不僅是酸菜好,沈娘子這角子包得圓大, 里頭肉餡也是一半炒過的熟肉再拌進生肉里,還多加了剁碎的油渣子、粉條。

    于是清爽的酸里還裹著滿滿肉油,餡都這樣好了,皮自然差不了,沈娘子的餃子皮搟得如餛飩一般薄得透肉,在滾水里掐著時辰煮,個個圓滾滾沒一個破皮,連褶子的部分也不會起面疙瘩。

    岳騰不舍地吃光了這盤角子。兗州天寒地凍,冬日里的蔬菜僅剩白菘,他的妻子李娥也會將白菘變著花樣做,積成酸菜是最常吃的一種,自然,她也做得一手好酸餡角子。

    今年他密詔回京,沒帶家人,這個年也過得略帶遺憾。

    不知妻兒在兗州又是如何過年?他膝下那三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小子,八成又牽上狗去雪地里拉爬犁滑雪玩了。

    去歲,是他領著三個兒去耍的。起先四人還在平緩些的雪坡上玩,之后大兒說沒勁,他便一聲令下,牽狗拉橇,帶頭沖上陡峭的高坡。

    四人上坡時氣勢洶洶。

    下坡時連人帶狗皆摔得四仰八叉、鼻青臉腫。

    一身狼狽回家,阿娥見了氣得拿搟面杖打人,還怪他這個當爹的不靠譜:“叫你帶娃兒,你怎帶成這樣?倒不如不帶!”

    他一邊挨打一邊賠笑解釋:“怪那爬犁不結實。”

    阿娥抱著搟面杖冷笑:“好,今兒是爬犁的錯,那昨日呢?三郎要與你玩丟雪球,你倒好,搓個比盆還大的球往他臉上丟?人都叫你砸雪地里去了!那是你親兒,可不是驛道上撿來的!”

    岳騰訕訕笑,再三保證:“絕不敢了!絕不敢了!”

    小兒子生得胖乎圓潤,阿娥總擔心他冷,給他棉褻衣、短褙子、棉衣、毛坎肩一溜套了七件,連褲子也給他穿了三條,弄得孩子走起路來搖搖擺擺,蹲都蹲不下去,瞧著便逗人。

    他便想逗逗他,誰知道手勁太大,一下砸雪里了,還嗆了一大口雪,小兒凍得哇哇大哭,聞訊趕來的阿娥自然對他不客氣。

    之后,阿娥把他趕去大營里睡了倆月,說是省得他在家盡折騰兒子,還把他痛批為家中最大的禍患。那日,親兵見他背上捆了床被褥回來,都在那兒嘀嘀咕咕地竊笑:

    “快瞧,將軍又被趕出家門了。”

    他轉頭瞪過去,他們立馬肅然立正,他板著臉回頭繼續往前走,身后那努力憋了但憋不住的笑又往他耳朵里飄去。

    岳騰對著空盤出神,心思都飛回兗州去了。

    汴京再好,他還是覺著不如兗州好。汴京人多官多,是非也多,岳騰已經想好了,正月初三…不,初二便動身!

    岳騰出神之時,郗飛景起身在鋪子里逛了一圈,他在墻上的炙鴨圖前停留了會子,又轉過去看速食湯餅圖,看完一圈,他眼里笑意更深了。

    他陪妹妹回陳州,在陳州謝家老宅住了幾日,將謝家那些自視甚高的族中叔伯都敲打了一遍,見妹妹一家子安頓好了,這才告辭回京。

    回去前,他還問純鈞,九哥兒為何非要搬到那什么金梁橋去,小破宅子住得倒有滋有味。

    純鈞還賣關子笑道:“阿兄過兩日回汴京后,自去瞧瞧不就明白了?”

    今兒一瞧,果然明白了。

    少年的心啊,藏不住一絲一毫,昭然若揭。

    不過純鈞瞧著似乎很樂見其中,他便也當什么也沒看見吧。郗飛景笑著搖搖頭,又回到岳騰對面坐了,見他還是默默地盯著窗外的大雪發呆,便拿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岳騰轉過頭來,涼涼地瞥他一眼。

    “你想你家大娘子了吧?想回兗州了?”郗飛景笑起來總帶著些狡猾的樣子,或許是因為他生了雙狐貍般狹長的眼睛,眸色又深,目光便顯得鋒銳,“準備什么時候走?”

    “初二。”岳騰并不隱瞞。

    郗飛景不意外,略點點頭。岳騰與他不同,他在汴京除了一個外嫁的侄女已沒什么親人,一大家子都在兗州,自然不想在汴京多呆。

    “那我也同日啟程吧!臂w景雖然有些舍不得妹妹一家子,但岳騰走了,他若是不走,豈不是要被魯王逮。窟@可不行。

    何況,他也想念妻女啊。

    前些日子,他與岳騰便趁年下商賈要換銀錢歸鄉而紛紛甩賣貨物的機會,在滿汴京城的金銀鋪、胭脂水粉鋪以及成衣鋪整整逛了兩日。

    岳騰還好,他只略買了幾樣帶給妻子李娥。

    李娥與岳騰是戰亂中相識,她平日生性節儉,不大愛打扮,一罐羊脂膏能擦一年。岳騰在汴京的胭脂鋪里看得眼暈,琳瑯滿目的貨品,他只認得“畫眉的”和“涂唇的”,還有“抹臉皮的”。

    郗飛景便熟練多了,什么螺子黛、玫瑰膏、杏仁膏就沒有不認得的。他的妻子姚氏是幽州城有名的美人,也是出了名的愛美,平生沒什么愛好,就愛搗騰首飾衣裳和胭脂水粉。

    她還為他生養了兩個同樣活泛愛美的女兒。

    郗飛景手里捏著姚氏臨行前給他列的單子,一家家尋一家家問,花光了官家賞賜的大半銀錢,買了一車時新的衣料首飾胭脂水粉,都是帶回去孝敬他家里的大小姑娘們的。

    當時姚氏在他啟程前,十分情深意切地給他懷里塞了一封信,還叫他出城后再打開,他還以為姚氏是不忍離別,為他寫下了情意綿綿、訴說衷腸的情書呢!心里像傾倒了一壺蜜似的,甜了一路。

    夜里投靠驛站時,他迫不及待展信一閱,才看了第一行字,那臉上的笑便僵了。

    只見信上通篇都是:

    修義坊北張古老胭脂鋪采買石榴嬌、大紅春、小紅春、露珠兒等各色胭脂十盒;

    染紅王家胭脂鋪采買錦燕支、玉女桃花粉、珍珠粉、玫瑰胭脂綿等胭脂十三盒,另替云麾將軍家的大娘子捎帶兩盒白附子膏。

    往錦疋帛鋪采買簪包、繡包、荷囊若干;王家羅明疋帛鋪采買萬花囊、銅琵琶螺鈿火鐮包……若未帶回,不必還也!

    他沒看完便默默折起妥善地放入行囊中,為自己抹了一把辛酸淚。

    岳騰想到郗飛景一車女子衣物首飾便忍俊不禁——因妻女交代采買的東西太多,他自己的行李都塞不下去了,只好分成兩個包袱,勉強捆到了親兵的馬屁股上,十分狼狽。

    聽聞郗飛景從大營休沐歸家時,也得安分地充當絹人娃娃,由著女兒們涂脂抹粉地擺弄呢。

    兩人想起家人,眉目都如冰消雪融一般,相互說起話來心里也都安然不少。

    再遙望這除夕之夜的大雪,想起等會兒要進宮赴宴,竟也不覺得難捱了。

    大內的宮宴雖有百余種菜肴,但談不上多好吃,尤其坐下來吃飯前還要觀大儺儀、封賞典禮、等各國使臣進貢品,不凍僵了才怪呢。

    幸好今日沈記還開著門。

    岳騰與郗飛景都聞到了灶房里飄出的愈發濃郁的魚湯味道了,郗飛景笑道:“你念念不忘的魚頭豆腐湯可算出鍋了!

    隨著他這句話,通向后堂的門簾子被沈渺掀了起來,她端著一個帶蓋的大砂鍋出來,身后濟哥兒端了個能放在桌上的小泥爐子,里頭已經點了兩塊炭,紅紅的燒得正旺呢。

    沈渺讓濟哥兒先把爐子擱在桌上,才將砂鍋放上去,她笑道:“冬日里這樣煨著吃,才更好吃!

    說著,掀開了砂鍋蓋子。

    一陣鮮香撲鼻的熱氣蒸騰而出,鍋里熬得奶白濃郁的魚湯還在小沸,白白嫩嫩的豆腐切得一塊塊方方正正,個大肥美的鰱魚頭煎得微焦,劈成兩半臥在咕嘟咕嘟的湯里,已燉得酥爛。

    岳騰不住地咽唾沫。

    沈渺又回灶房里端出兩大碗米飯來:“這湯單喝、泡飯都好吃。米飯倒進鍋里,片刻便成魚鮮粥了,也很美味!

    郗飛景此時再看沈渺,已帶著看自家人一般的慈愛了,伸手接過飯時,還笑瞇瞇夸獎了一句:“沈娘子真能干,今日勞累你了,正月里你應當要歇息的。倒叫我二人攪了!

    沈渺笑道:“不勞累,今兒本就要預備年菜,順手的事!鳖D了頓,她又道,“我正月里也開門做生意呢,若是合口味,二位得空可以再來吃。”

    郗飛景驚訝:“沈娘子連正月也不歇嗎?”

    汴京城的正月與其他地方不同,來往的商賈、他鄉的旅人都離開了,而朝廷又有律令規定:“元日、寒食、冬至、天慶節、上元節各給假七日”。各地州府官吏、私塾、書院、府學縣學都會在幾個大節封印休沐。

    因此,各品級官員差不多能從正月初一陸續歇到十五過后。外地官員會趁機返鄉,本地官吏會出門游玩、尋親訪友。上有所行下必效之,民間便也有了將近上元節才復工開張的習俗了。

    說起來大宋各類假期是真多啊,一年下來,放七日的便有五個大節,放三日的有七個節,放一日的有二十一個節,不算官員每月休沐的日子,大宋光是法定節假日便有113天了,還是不用調休的。

    正月里,賣花燈、煙火爆竹、糕餅果脯、鮮花鮮果的鋪子大多客滿盈門,但沈渺這樣賣湯餅吃食的,即便鋪子開著,也沒什么生意。

    家家戶戶都有剩菜呢,聽顧嬸娘說年夜飯鉚足了勁做,時常一盆筍干香菇燜紅燒肉,從初一吃到初七都還沒吃完。

    這時候各家拜貼也多,還要到親戚家吃、友人家吃,哪有空出來吃湯餅?倒是烤鴨因方便外帶,又賣相好看,冷吃熱吃都是一道好菜,每日還是能賣得精光。

    沈渺想到這里,含笑答道:“奴家家小人少,實在歇不來這么些日子!

    有些大族正月里拜年請客能忙一個來月都忙不完,但對沈渺這樣沒有娘家、沒有夫家的人來說,過完除夕和初一上午,便徹底開始閑了。讓她一路閑到正月十五,她真怕自己閑到長毛。

    所以么,即便沒什么客流,她也打算接些操辦宴席的活兒。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上門做菜。

    另外,她其實還有些新鮮念頭琢磨好久了,是從濟哥兒那得到的靈感,只是還在腦中醞釀,尚不大成熟,故而還未實施。

    郗飛景捧著碗喝湯,滿嘴鮮香,一面感嘆難得喝到這樣湯鮮肉嫩的魚湯,連他這個不大愛吃魚的都吃得覺著好;一面又想,怪不得沈娘子能入純鈞的眼呢。

    純鈞是最喜愛這樣聰慧能干的女子,渾身上下生機勃勃的,手腳有力,瘦而不弱,一看便知曉身子骨也好。

    岳騰壓根沒留意到郗飛景與沈渺在說些什么。

    他眼中只有這一鍋他念想了許久的魚湯,趁熱喝下一口,熱湯緩緩滑過咽喉,鮮香之氣直沁心脾,真是熬得又濃又滑又鮮。

    豆腐是嫩豆腐,凝脂一般,用筷子小心翼翼夾起一塊,重不得輕不得,顫顫巍巍,與湯一起入口,細膩柔滑,鮮得人眉毛都要掉下來了。

    岳騰喝得好生滿足,一連喝了兩碗,才開始吃魚肉。魚鰓蓋附近的肉最嫩了,幾乎呈半透明狀,且極入味,吃起來幾乎不用嚼,一吸便滑嫩入肚了;魚腦也格外好吃,用勺子輕輕舀起魚腦,放入口中,如同豆腐腦一般,鮮美軟嫩;魚頭里最好吃的還有魚頭兩側的臉頰肉,肉厚實細膩又不失鮮嫩,早已透透地吸飽了湯汁,吃起來真是太美了。

    這魚頭豆腐湯就是要這般在店里現做現吃,若是遣人包起來買回家里去,半溫不涼是最難吃的,帶著點腥味,豆腐也泡爛了。

    再回鍋加熱便不是這個味兒了。

    不枉他從玉津園惦記到今日,還曾為魚湯“三顧沈記”,這滋味實在值得一嘗啊!

    只怕他回到兗州,也無法忘卻這鍋鮮美魚湯的味道了。

    岳騰吃到最后一口,都開始嘆息了。

    郗飛景是吃了一碗便不吃了,他受不住魚腥味甚少吃魚,但即便是他,也認為這鍋魚湯可圈可點,即便喝到碗底,湯已微微涼了,他也沒吃出多少魚腥味來。

    湯夠濃夠鮮,他不知不覺便一碗喝盡了。

    兩人提前把肚子占得又飽又暖,抬頭看了眼天色,該進宮了。于是都拿起披風來結賬,今日算是叨擾人家了,郗飛景與岳騰各放了一塊銀餅在桌上。

    “沈娘子,今日實在多謝了!彼麄兌藢χ蛎炻晕⒁还笆郑霸干蚰镒有麓杭纹,萬事稱心!

    沈渺連連擺手說不必,她其實真沒費什么功夫,煎了魚熱水一澆,再下豆腐,熬煮一會兒就行了,魚湯對她而言是十分簡易快速的菜。餃子就更是提前包好的,煮一煮就熟了。

    她送他們到門外,才折返回來。

    桌上兩位將軍留下的那兩塊銀餅也是五兩的,沒想到今年最后一日還能掙了筆大單呢!

    沈渺心里挺高興,但看到這銀餅又想到先前官家給她的銀餅,不由在心里腹誹:瞧瞧,兩位將軍都比官家大方。

    她收拾桌椅時,外頭又冒著雪來了個騎馬的廂軍,沈渺一看還是熟人,便是先前來鋪子里吃過速食湯餅的廂軍教頭,此人姓藺,他雖然生得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但其實格外體恤手下人。

    這不,又冒雪過來給手下買速食湯餅了。

    大宋假期雖多,但負責撲火、守城門的廂軍是不在享受休假之列的,愈是大節,他們便愈是忙碌。還有在衙門里負責謹守門戶的捕快、看守倉庫的倉吏、夜里更夫等小吏也是全年無假,必須隨時等候差遣的。

    人人都放假了,鋪子里冷冷清清好幾日了,偏這位藺教頭日日都來買速食湯餅,一買一籮筐,這樣連吃了幾日,把藺教頭的臉上都吃得上火生瘡了,長了好幾個大面瘡。

    沈渺哭笑不得地看他下巴和額頭冒出幾個大小不一的痘瘡,不免勸解道:“藺教頭不如換些別的吃吧?再這樣吃下去,喉嚨也要冒火了!

    藺教頭摘下斗笠在門邊磕了磕雪,露出一絲苦笑道:“永康坊的望樓里一刻也離不得人,坊門處也得三班輪換、日夜有人值守。他們不吃這湯餅,也得吃干餅,那倒不如吃湯餅,還暖和些。”

    當廂軍面上風光,其實也辛苦得緊。

    沈渺心里那個想了好長時候的念頭在此刻又萌生了出來,她試探著問道:“奴家有一蠢笨的法子,能叫藺教頭手下幾十人日日吃上熱湯熱飯,不知藺教頭可愿意聽奴家細細說來?”

    沈渺是想趁正月里沒什么生意,正好把大宋版的盒飯團購做起來:她每天炒六個菜,葷素分別定價,廂軍們可以隨意組合成全素的、全葷的,或者兩葷一素、一葷兩素。

    這樣吃得營養豐富又美味。

    廂軍無法擅離職守,她可以用家里閑置了許久的小攤車送過去。正好藺教頭就負責金梁橋附近的永康坊,坊門一共兩個,望樓有七個,在車里放上炭,推著車繞一圈也不遠。

    這個念頭從濟哥兒去書院讀書,回來抱怨辟雍書院的膳食難吃、以次充好時就萌生了。只是那時忙著擴店、做烤鴨、琢磨建鴨場,實在分身乏術,F在正好閑著,于是又想起這件事來了。

    她原本是打算做辟雍書院版小飯桌的,和周掌柜談合作,他的蘭心書局離書院很近,可以作為書院小飯桌的場所。這樣,濟哥兒能吃得好了,她還能又掙一筆錢呢!

    現在小飯桌還沒實行,給廂軍們做盒飯團購倒是能提上日程了。藺教頭聽得眼前一亮:“卻不知這團購之事,到底該如何操辦 ?”

    他接著還細細詢問了沈渺這餐食如何定價。沈渺先前已經思量過了,畢竟是團購,幾十份飯菜一鍋燴,相較一份份零賣,價錢上自然能優惠些。

    一番核算下來,全素的盒飯一份只需十六文錢,一葷兩素定價二十文,兩葷一素則定二十四文。因正值寒冬,素菜的價格也便宜不到哪兒去。

    另外,碗筷需自備,配送費與炭火保溫費共計二十文,這筆費用會均攤至每一份盒飯當中。

    至于團購的法子——提前一日,廂軍們依照沈渺給出的食單報名訂菜,同時交付飯錢,留存小票。待第二日,飯菜做好,便會依照報名訂下的份數和菜式,準時配送到位。

    “故而藺教頭這廂亦需舉薦一人,出任那“訂餐團長”之職。此人最好識文斷字,專司與眾兄弟敲定盒飯菜色,待餐食送達,再幫著分發。如此一來,既能節省不少時辰,又不易出岔子!鄙蛎炜邶X伶俐,說得一清二楚,那藺教頭大致明白了。

    以往若是想給弟兄們開小灶,要臨時去街上使喚閑漢跑腿去鋪子里買,使喚閑漢的銀錢距離近的要十來文,距離遠的更是得要二十幾文,更不要提買餐食原本另外又還要許多銀錢,一月多叫幾回都難以承受了,實在吃不起。

    如今沈娘子卻省卻了閑漢那一環,她手藝那么好,每日做不同的好菜好飯供應已足夠吸引人,還能幫著送來!且這價錢也不貴了。

    藺教頭當場便應下了,那兇巴巴的臉都變得和藹可親了,他迫不及待道:“不知何時方能起送這餐食?若是初二便起送,可行得通?我手下兄弟,十有八-九都是單身漢,無需陪媳婦回娘家。若是那日能吃上些好飯菜,也算是個慰藉!

    沈渺正好也沒事干,九哥兒不在,這日子清閑下來便莫名覺得無趣得很,還總是會想起九哥兒,心想他不知在做什么呢?這樣發怔的時候一多,沈渺便覺得斷不能這樣下去了。

    何況,她連拜年都沒處拜,巷子里各鄰居家里走一圈便算完了。

    再者,不過是烹制供二十來人食用的大鍋菜,她自覺無需唐二、福興搭手,自己半個時辰就能弄完,再花半個時辰送餐,也不耽誤什么嘛。

    明日送完盒飯再去玩也行呢,瓦子里通宵達旦地排演雜劇、傀儡戲、說書、雜技,聽說里頭還有會算數的猴。

    沈渺已經打算好了。

    今天晚上給唐二、福興和阿桃發完年終獎和過節費,明日再拿出幾貫錢來給他們出去花銷。

    讓他們帶濟哥兒他們去金明池看冰上蹴鞠、再去瓦子里看雜耍聽戲,什么都不管地好好耍一日!

    她自個來做這盒飯的試運營,她前世每逢新項目啟動也習慣自己跟全流程,這樣才能知道具體哪里需要改進。

    新年員工放假七個整日,她每日放半日假,總共放三日半便夠了。到時她與藺教頭那邊確定好菜單再去瓦子里尋他們,一起在瓦子里吃一頓大餐樂呵樂呵,也算犒勞犒勞自己和大家伙了。

    她便一口應下:“使得,初一那天,奴家一早便把食單送來。教頭與弟兄們點好菜,初二午后奴家從外頭回來后便開始做,定在昏時前送到。”

    就這么說定了!

    大年初一,汴京城里張燈結彩,地上到處是燒過的爆竹和煙火碎屑,街上孩子舉著糖人、糖葫蘆、爆竹四處亂竄,家家戶戶門前都掛紅布擺供桌,燒得街上香煙繚繞,這是獨屬于新年的味道。

    今日天兒又好,康掌柜早早穿上新衣戴上新帽,逢人便說新年好,原本他快快樂樂地走過金梁橋,要去老友家中拜年的。

    誰知冤家路窄,迎面遇上了沈記那個沈娘子。她趕了一輛驢車,車上載了冬瓜白菘菠薐菜,年節下也不知打哪兒收來的。大年初一,誰還賣菜啊?

    不對,她弄這么些菜作甚?

    康掌柜心里一突,難以置信地生出荒誕的念頭來:不會吧,不會吧,這沈娘子不會大年初一還開門做生意吧?哪有客上門呢?

    不是,她就不能安生歇一日嗎?

    康掌柜看著她的身影在身邊走過,眼眶里都快流下委屈的淚水來了。

    第80章 買驢子了

    雪天能將桑皮紙糊的窗子照得極亮。

    深冬的陽光像是從濃濃的黑夜里掙扎出來, 太陽撐開雙臂伸了個懶腰,從天邊角的青灰色開始變亮,慢慢擴散?s在厚厚被褥里的沈渺, 在夢中也能察覺到落在眼皮上的光漸次泛亮, 直到刺目。

    天一亮,她便準時醒了。

    昨日除夕,一家人除了八大扣碗,還吃了糖醋魚、四喜丸子、炒年糕,最后一起抹骨牌守歲, 熬到三更放了爆竹接了財神才睡的。

    她打著哈欠起來梳妝洗漱。

    今天是初一,便打扮得格外隆重些。

    她穿上了新的桃花紅瑞鶴紋棉長褙子, 衣襟衣袖都帶兔毛滾邊,底下是百褶緋紅間色裙, 還帶兩條飄帶。頭上梳了同心髻,上下斜插兩只簪子,九哥兒送的玉簪在上,下頭再添一只桃花米珠雙股釵, 幾朵小小的絨花發簪點綴在發髻間。

    腦后的發髻則倒插了一把桃木梳子,從秋日起,街市上的小娘子便都時新起簪梳子來了。

    畫眉, 涂粉,再抿一抿口脂,齊活。

    灶房里還有昨日除夕剩的好幾樣扣碗, 早上便簡單熱熱, 吃些腐乳肉配小米粥,白灼個豆腐沾蒜醬。正月里肉菜太多,早起便不要往肚子里倒太多油了。

    沈渺朝食都吃完了, 湘姐兒和濟哥兒才起來,昨天太晚睡了,夜里外頭又一直在放煙火和爆竹,沒人能睡得實。不過這便是年味兒,鼻子里、風里都透著硝煙的味道。

    夢里似乎都能聽見爆竹喧嘩。

    年便是吵鬧又快活的。

    沈渺便先把迷迷瞪瞪的湘姐兒薅過來把頭發梳了,給她梳了個花苞雙髻,兩邊發髻都插上紅色小燈籠發簪,紅絲線的流蘇正好落在耳邊,走動起來便喜慶又可愛了。

    濟哥兒讓他自己梳頭,他去書院以后已經學會梳發髻了。他梳完再幫陳汌梳。

    沈渺囑咐他們換上過年的新衣裳,等會跟她出去給街坊鄰里拜拜年,便回屋子里拿出昨日讓濟哥兒畫的食單,帶上一大把隨年錢,美滋滋挎上自己新買的扇形小布包——這個小包包沈渺出門買菜時經過衣帽鋪子一眼相中。

    包底部墊了一小塊牛皮,上面是飽和度很低的水紅色布料,肩帶做得有三指寬,滿繡菱格瑞花紋;布包面上則是用淺棕紅、橄欖綠、朱紅、深藍等色絲線繡的各色花紋,兩端為絨圈錦紋,上下為茱萸紋錦,兩側為長壽繡絹。

    這小包繡工細密,不同的繡樣不同的針法,摸起來卻都是一樣平整。連鎖扣都是用小米珍珠排列成小扇子形做的,一問價格,要三百多文。

    當日沒買,回家去了。

    隔兩日經過又瞧見了,猶豫半天還是心癢癢地回家了。再過了兩日,她一咬牙進了鋪子,好說歹說砍了五十文錢,買了。

    果然第一眼喜歡的東西,猶豫來猶豫去終究還是會買的。

    但買了果然不后悔。這包瞧著小,但里頭裝火鐮、碎銀子、銅錢、鑰匙都不在話下,塞滿了東西也不變形,因為底部用了好皮子做支撐。平日里背著,輕便又好看呢。

    過年么,很應當買個漂亮包包犒勞自己。

    沈渺愉快地給自己找了個正當的理由。

    湘姐兒、陳汌兩人都穿得阿桃給他們做的紅棉衣,一個戴醒獅帽,一個戴虎頭帽,衣裳上也是彩繡各種花鳥蟲魚,喜慶得很,尤其冬日的衣裳棉絮得厚實,穿起來鼓鼓囊囊,兩個小孩兒這么一穿,活似倆會動彈的包子。

    沈渺還頗具惡趣味地取了朱砂來,用細毛筆給他們倆額頭中間點了紅點,再一人提個翹尾巴的魚燈,這般茫然地并肩站著,更是可愛了。

    她忍不住把倆娃摟住狠狠揉搓了一頓。

    濟哥兒眼睜睜看著倆弟妹被打扮成了年畫童子,頓時擺出寧死不屈的模樣來,非要穿那套平平無奇的藍色寶相花新衣裳。

    沈渺只好遺憾地隨了他去。

    大孩子果然就沒有小不點兒好玩。

    她領著三個小孩兒從顧嬸娘家開始一路恭喜發財,遇見小孩兒便發一串隨年錢。濟哥兒他們當然也能收到回禮,但人靠衣裝,還是湘姐兒和陳汌倆因衣裳取勝,格外受歡迎。

    每進一家都要被叔嬸狠狠地摟住,一個勁往衣袋里塞炒米、花生糖、橘子,還沒走到一半,倆孩子就已身負重擔走不動了。

    滿懷滿兜都是糖和果子,沈渺不得不派濟哥兒回去拿了個布兜來裝。

    拜年拜到最后一家是古大郎的油坊。

    沒想到今日古家格外熱鬧——原來是因為古家買了一匹馬!街坊四鄰都擠在院子里圍著看呢,還有人蹲在地上看馬蹄,有人想掰馬的嘴看口齒,還有人把馬尾巴拽起來看馬屁股。

    惹得那馬直想抬蹄子踹人。

    沈渺先上去給古大郎一家賀新年,又給兩個龍鳳胎發隨年錢,一人一串:“阿寶阿弟新年好啊。”

    “沈家阿姊新年好!”阿寶阿弟脆生生地蹲福行禮,阿弟還是傻乎乎地學著姐姐蹲福,又把阿寶氣得跺腳:“你又錯了!”

    阿弟抓著錢,不明所以地撓撓頭。

    沈渺彎腰笑著看向他倆,他們也穿著對襟梅花扣的紅色棉衣褲,跟湘姐兒陳汌兩個站在一塊兒,像是兩對不同型號的年畫童子,瞧著可逗了。

    古大郎端來茶,又讓阿寶和阿弟帶湘姐兒、陳汌去廳里抓果子和芝麻糖吃。

    古家應當算是巷子里最富裕的人家了,俗話說富得流油么,他們家全是油。這桌上擺的果子不僅有橘子、大棗還有難得一見的櫻桃呢,糖也是擺了十幾樣,一下就把孩子的目光牢牢吸引住了。

    雖然古大郎發話了,讓他們盡管去吃,別客氣。但湘姐兒和陳汌還是先乖乖仰頭看了看沈渺,用眼神詢問沈渺能不能去。

    沈渺手里端著茶杯,見他們滿眼期盼,也微笑點頭:“去吧去吧,不過吃幾樣便好了,省得上火!

    “知道啦!”

    他們這才歡呼雀躍便地拉過雙胞胎的手跑進廳堂里挑糖吃了。

    幾個孩子圍著桌子糾結地挑了半天,湘姐兒說她想吃滴酥(用奶做的酥糖);陳汌便說那我要雞頭釀砂糖好了(把芡實挖孔,釀入砂糖,再用蜂蜜浸泡的糖),兩人還約好回頭交換著吃。

    誰知阿寶很大方地說:“別挑了,兩樣都抓一把,左手右手都拿著吃!”

    沈渺聽得又想扭頭去制止他們別吃太多糖,雖說湘姐兒和陳汌是每天都來古家玩的,又是新年,不必太見外。

    但他們都換牙了,她怕他倆蛀牙。

    古大郎一眼看穿,笑道:“大年初一,讓孩子松快松快吧,平日里又能吃多少糖?縱著也不過這幾日罷了!

    沈渺一想,也是,今天便不管他們太多了。

    她便也好奇地走上前看古家新買的馬。

    古家買的馬自然不是九哥兒那種勞斯萊馬,而是模樣質樸、用來拉貨的駑馬。

    但也算奔馳了!

    這馬一身斑點青的毛色,長得只比驢子高一頭;駑馬都是這樣,生得頭大頸短,胸廓深長,四肢短粗。這種馬跑不快,但比優良的馬匹便宜、不易生病,只吃粗飼料也行,好養活。

    最主要是能在各種復雜地形行走,力氣大,很能馱運貨物,走起來又十分穩健。

    沈渺看得新奇,伸手摸了摸粗糙的馬毛,回頭問:“真不錯啊,你這是什么時候買的?那你的驢呢?”

    沈渺對古家的驢很有印象。他的驢也是好驢子,好像是關中驢,屬于體型格外高大的驢種,挽力大、速度快,很適合馱運和拉車。

    在驢子里算最好的了。

    古大郎愛惜地摸了摸馬頭,笑道:“就前幾日,牛馬行還未關張,年節下比平日能少幾貫錢,我便買下了。驢終究不比馬力氣大,這駑馬雖不及良馬跑得快,但也比驢子跑得快多了,我在外城盤了個制油小作坊,每日要內外城來回,不買馬不行。至于家里那頭驢,回頭等開了春,我想把驢子賣了!

    沈渺猜到了,她也是因此才開口問的,于是立馬跟著問道:“要不,你家的驢轉賣給我?”

    她早就想買驢子了。

    古大郎一聽,當然好了!

    也不客套,立即帶沈渺去看驢。

    當時古大郎去買馬,便尋思過將自家那驢折算些銀錢充作馬價。沒承想,牛馬行里的一眾馬販竟沒一個肯應下這事兒,又或是將價壓得極低。

    這些馬販年關賤賣馬匹,本就是圖著多換些現銀好回鄉去。若是讓他拿驢抵一部分銀錢,馬販們還得費神費力、花些時日去把驢賣了。這事兒平常時候倒也勉強行得通,可眼下正值年關,誰不是眼巴巴地想要現錢好回家過年團聚呢?

    而且他那驢,剛三歲,正值青壯,身強體健,生得又驢模驢樣的。沒買馬之前,古大郎平日里對這驢也寶貝得緊,若叫他以極低的價錢拿驢去抵賬,哪能舍得。

    可如今家里已然有了馬,再養這頭驢,一來著實占地方,二來也白白浪費銀錢,不劃算。

    偏巧這時沈渺想買,正合古大郎心意。沈渺又是鄰居熟人,他沒什么不放心的。

    他能早一日把驢轉賣出去,還能省一日草料錢。

    古大郎引著沈渺往后院走去,抬手一指那茅草棚子里那頭毛色光亮、體格健壯的栗毛公驢,頗有些懷念地開口道:“當初買這驢,花了整整五千文!這驢我悉心訓了它兩年,如今耕地拉磨、拉車馱貨,通通不在話下。人人都說驢脾氣倔,我這頭不倔,脾性和騾子一樣溫順!

    古大郎又把驢尾巴翻起來給沈渺看,“你瞧,這驢的鬛毛及尾毛皆為白色,那些相驢的行家都說,這般品相的驢是頂好的,和馬還能配出紅騾來呢!”

    說著,他還笑嘻嘻跟沈渺擠眉弄眼地畫餅道:“待日后,你將這驢牽來與我家的馬配,回頭生了騾子,分你一頭,分文不!”

    沈渺也笑了:“這話是你說的,我記著了,可不許耍賴!

    “當然了!”

    沈渺圍著驢上看下看,古家之前常用這驢拉油、運芝麻,整日在巷子里來來回回,她常見它。它掛上石磨榨油時,能一圈圈走一整日都不撂挑子。

    所以,她其實對這頭乖乖驢可謂垂涎已久了。

    真是很少有這么溫順聽話的驢。

    早些時候,沈渺有意買驢,也曾到牛馬行探聽過?勺源蛞娏斯偶业捏H,再瞧牛馬行那些未馴過的驢,她便怎么都瞧不上眼了。

    有些驢太過活潑,撒手就沒;有些驢急躁,動不動就愛踢人;有些驢倔得厲害,人一騎就要把人甩下來;有些驢更逗,斜眼看人還老放屁。

    至于買騾子,沈渺更是不大滿意。

    騾子無法繁衍,對草料要求也比驢高,還比驢容易生病。驢雖說大多脾氣暴躁,可在馬、騾、驢、牛等 “交通動物”里頭,卻算是最經濟實惠、最好伺候的了。

    沈渺伸手輕撫那正嚼著干草的乖驢,只見它一雙大黑眼睛水潤潤地瞧向人,皮毛油光锃亮,瞧得沈渺心動了。當下便開口問道:“大郎,你這驢愿多少銀錢相讓?”

    古大郎沉吟片刻,便笑道:“都是街坊鄰居,我絕不會喊高價,但大姐兒你也別叫我虧太多,這驢五千文買來的,你給個四千八百文,行不?這驢一歲起便跟著我,我當兒子似的養了兩年,就當我是白白養大了它,多的一文都不跟你要。”

    都是街坊,況且古大郎開出的價錢很公道了。外面像這般出色又乖巧的驢,少說也得六千文。如今古大郎還給她便宜了些,沈渺也不多講價了,當下便一口應承下來。

    古大郎雖說早有賣驢的打算,可真到了這當口,心里卻又生出幾分不舍。他伸出那圓滾滾的胳膊,輕輕抱住驢子毛毛的腦袋,長嘆一聲道:“往后啊,你便跟著沈娘子吃香喝辣去咯。我也算是給你尋了個好人家,這般,也不算對不住你啦!

    這驢竟然很通人性,腦袋一歪,拿那腦門蹭起古大郎的胳膊來。

    險些將古大郎眼淚蹭出來了。

    古大郎趕忙仰起頭,揮著手沖沈渺喊道:“不成了,快把這驢牽走,別再讓我瞧著了!”

    沈渺本是出門拜年去,沒承想,最后竟牽了頭驢回來。

    回到家后,她先把買驢的銀錢給古大郎送了過去。等再轉回家來,鋪子里竟然也來了不少人給她拜年!泰豐糧鋪的掌柜和伙計、那賣豬肉的鄭屠,賣羊肉的牛大錘、魚鋪的于鱘、連沈渺常買菜蔬的幾家小販都過來了。

    沈渺趕忙熱情相迎,又是請人喝茶,又是遞果子說話的。這般熱熱鬧鬧,一直到將近午時,才漸漸散了。沈渺才有了空,揣著食單,朝藺教頭所在的橋北一帶望樓走去。

    雖說現今已沒了宵禁,汴京城里外已將坊門拆了,但坊門兩邊的望樓還保留著。

    后來,內城越來越擁擠,官家又下旨在大相國寺附近、汴河沿岸也增設了望樓。這些地方店鋪林立,有大量的酒樓、茶館、食肆、作坊,走起水來一燒一大片。把防火望樓設在這兒,便能及時發現火災,好及時撲救。

    當初沈家的宅子,也多虧了這些望樓,否則只怕一燒連街,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藺教頭手下有百來號人,每三日輪值一回。各望樓上下,有四到六人值守。

    遠遠望去,這些高于普通民宅的望樓一座座相隔不遠地聳立雪中,望樓底座的青石磚如今已被雪埋了進去,二層為望樓瞭望塔,里頭地方不大,但也算拾掇得井井有條。

    值守的廂軍圍著小火盆,盆里的炭火正“噼里啪啦”地燒著,火盆邊,幾床厚實棉被隨意地搭著。在寒冷冬夜,他們會裹上棉被窩在這塔里將就一晚。

    小小的方形窗洞下面釘了一方木臺,上面放了各類傳訊器具。號角和銅鑼擦得锃亮,還整齊的擺著不同顏色的號旗。

    廂軍每隔一個時辰便要跟附近的望樓打旗語傳遞信號,藍旗代表平安,紅旗代表有火情,黃旗代表有其他緊急事件需要支援。

    胡麻子裹著棉被困得小雞啄米一樣頭點地,他旁邊身材魁梧壯實的二虎,被寒風吹得紅撲撲的臉上也滿是困倦,揉著眼睛嘟囔:“這鬼天氣,雪跟不要錢似的猛下,看得我兩眼發直,我困得不行了,我先睡會兒。”

    他們二人昨日守了一夜,畢竟昨夜除夕,煙火放個不停,他們都不敢眨眼,深怕哪個火星子亂濺把屋子點著了。

    真是生熬了一夜,胡麻子此刻還在強撐:“別睡了,教頭不是說了嘛,一會兒沈娘子要來送食單,讓咱們選吃的呢。教頭還說,頭一頓他請客,讓咱都能吃上熱菜熱飯!

    是了,昨日教頭便來說了,日后他們都有熱菜熱飯吃了!二虎又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了:“我怎么把這大好事忘了?可來了么?”

    當廂軍是個辛苦活兒,大多愿意當的,這家都不在汴京城,而是從附近鄉野村鎮甚至其他州府是募來的壯丁,父母兄弟離得遠,又沒有妻子在身邊照料。否則值守時讓家人來送一餐飯食倒也不難。

    便不至于饞成這副模樣了。

    胡麻子趕忙往窗口瞅了一眼,喊道:“還沒…… 哎,來了來了,那不就是沈娘子嘛!”

    沈娘子好認,就算擠在人堆里都顯眼。他激動得困意瞬間跑得沒影了,人還沒到跟前呢,就開始咽唾沫了,一臉懷念,“夏天時,我去沈記吃過一回烤魚,那滋味,太好吃了,到現在我都念念不忘吶!”

    可惜現在冬日菜貴,好些輔菜也沒了,沈記的烤魚便下架了。

    他們沒等一會兒,在樓下值守的弟兄張六保,便噔噔噔地跑上了樓,他手里拿著張巴掌大的單子,上頭已寫滿了字。

    張六保是他們當中唯一識字的,于是便念給他們倆聽:“宮保雞丁,是雞肉與花生米、胡蘿卜丁、黃瓜丁同炒;醋溜白菘是……梅菜扣肉……素炒冬瓜片……紅燒排骨……蒜末蕪菁……你們要吃哪個?沈娘子說任選三樣,三份素菜十六文,一葷兩素二十文,兩葷一素二十四文。”

    胡麻子琢磨了一下,說道:“那就要宮保雞丁和紅燒排骨,再加個蕪菁!

    二虎眼睛一轉,機靈地說道:“我要梅菜扣肉、醋溜白菘和素炒冬瓜。”說完,有用胳膊肘撞了撞胡麻子,“麻子,咱哥倆這么選,到時一起吃,便能吃到六個不同的菜了。”

    胡麻子贊同地點點頭。

    張六保應道:“行,我記下了。這回不跟你們收錢,教頭說他做東。” 說完,又噔噔噔地跑下樓去了。

    胡麻子和二虎面面相覷,心想,這樣就成了?明日真能吃上熱菜飯嗎?而且這些菜色,沈記鋪子里好似都沒上過,也不知味道如何呢。

    不過他們二人都吃過好幾回沈記的湯餅和其他菜了,對沈娘子的手藝還是極有信心的,壓根沒懷疑會不好吃。兩人興致勃勃,又開始討論起那宮保雞丁為什么叫宮保雞丁起來。

    “宮保,莫不是太子少保的意思?” 胡麻子摸著下巴琢磨著,“難不成是因為岳將軍喜歡吃這雞?”

    如胡麻子一般的年輕廂軍,好些當年都是聽了岳將軍連奪三城、千里馳援汴京的事跡才投身從軍的。所以一聽到宮保二字,頭一個便想到他了。

    岳將軍不就是太子少保嘛?

    “可我咋記得,岳將軍好似喜歡吃豆腐來著?上回官家款待他,還弄了個豆腐宴呢。”

    “管他什么雞丁呢,指定好吃,真想快點到明日啊,我現在光聽菜名便餓了!

    兩人一時走了困,繼續縮在一起閑話,從沈記地烤鴨烤魚說到羊肉湯、炸醬湯餅,越說越餓,只好起來泡一碗速食湯餅解饞。

    到了初二那天。沈渺先去馮家操辦了回門午宴,午宴較為簡單,她做完后回到家里才未時二刻。

    這邊收拾收拾菜,便開始準備盒飯了。

    六個菜,除了紅燒排骨、梅菜扣肉,其他都是快手菜。

    梅菜扣肉昨日已提前備好,只差上鍋蒸。所以,沈渺選擇先做費時間的紅燒排骨。先將排骨剁成大小均勻的小段,用“三板斧”洗血水、祛味,之后直接起油鍋,等油燒得滾燙,微微冒煙之際,將排骨一股腦兒倒進鍋里。

    她在“刺啦” 、“刺啦”的聲響中不斷用鍋鏟快速翻炒,把排骨煎得兩面金黃、表皮微微焦香,就可以取來蔥姜蒜,切成大塊,丟進鍋中,與排骨一同煸炒了。等炒出蔥姜蒜的香味后,再往里頭加入八角、桂皮、香葉等香料,淋上酒,倒醬油上色,繼續翻炒,讓每一塊排骨都在翻滾的同時裹滿醬汁。

    這時候就已經很香了。

    最后加上一瓢沒過排骨的水,蓋上鍋蓋,大火燒開后,轉小火慢燉。這一燉約莫要半個時辰,直至肉質軟爛,湯汁濃郁。

    等排骨的時候,沈渺同時起兩個鍋,一個壘起蒸籠蒸鍋蒸扣肉、饅頭和雜糧飯。另一個炒宮保雞丁。先取雞肉切成骰子大小丁狀。將蔥姜蒜多切一些,提前備好。

    再抓一把花生米小火慢炸至酥脆,撈出備用的時候,迅速在碗里調個料汁,用醋、醬油、糖、黃酒、淀粉,再添半碗清水,攪勻就成了。

    熱鍋涼油,開始放入雞丁、胡蘿卜丁等煸炒。一直炒至雞丁變色,撥到鍋邊,再下蔥姜蒜末,炒出香味。馬上倒入料汁,大火燒開,湯汁濃稠,最后放入炸好的花生米,翻拌均勻,這菜就好了。

    濃郁的醬汁裹滿雞丁,花生米又酥又脆,這道菜下飯一絕,酸甜辣都涵蓋了。

    接著做素炒冬瓜片和醋溜白菜,用兩個鍋錯開幾分鐘時間各下蔥姜蒜爆香,再大火翻炒,加上切菜備菜的時間,也不過一刻鐘便完成了。

    冬日烤火吃肉很容易上火,正好吃著兩道清爽的素菜降降火、調理腸胃。

    蒜末蕪菁也是一樣,去皮,切成薄片,蒜末爆香后,加入辛辣的茱萸和醬姜煸炒出香味,再加醬油、鹽等調料,做出來香香辣辣的,凍過的蕪菁吃起來還會帶上甜味,聞著甚至比肉還要香,也是下飯利器。

    三道素菜都是簡單又很快的,沒什么可說的。這樣做下來,全部炒菜炒完,排骨、扣肉和主食也就好了。

    沈渺將那六道做好的菜,用大盆一一盛好,而后使足力氣,便將盆依次穩穩抬上小餐車。接著,她俯身將餐車下頭的爐子點著,再蓋一床棉被保溫。

    一切妥當后,便把從古家買來的那頭二手乖驢牽出來。

    驢和車不同,二手車越用越貶值,但養得好的二手驢可比新驢子更值當。就像這頭驢,它是真的乖,不說與其他人家比,就跟九哥兒那個一日噼哩噗嚕拉十五斤驢糞的驢相比,都乖得多了。

    想到這里,沈渺笑著從兜里掏出一小把豆子,在驢眼前晃了晃,那驢鼻子一吸一吸,立刻湊上前來,三兩下就把她手里的豆子吃了個干凈,還親昵地蹭了蹭沈渺的手。

    還挺自來熟。沈渺滿意輕拍了拍驢的腦袋,柔聲說道:“今日要辛苦你了,沈十一郎!

    這名字是湘姐兒取的,唐二、福興、阿桃和有余都不算的話,按照沈家四人兩狗三雞一貓來算,它排第十一,又是公驢,所以便如此得名了。

    湘姐兒又當一回阿姊了。

    沈十一郎溫順地被她牽著,又順從地被她栓到車頭上,沈渺輕輕拍拍它的背,它便往前走了。

    有了拉車的沈十一郎,沈渺可輕松多了。她兩手空空,腳步輕快地跟在車旁走著。忙了一日下來,她竟然一點也不覺著累,這一路上,她甚至還能時不時跟驢嘮上幾句。

    雖然語言不通,但似乎并不妨礙交談。

    快走到金梁橋北時,汴河上倒映出了她和驢并肩而行的身影,沈渺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在這世道好像也算有車(驢)有房的人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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