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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1 章

    鳳棲看著面前一片水澤的時候, 常會覺得肚子里像小魚吐泡泡似的有一點點動彈,這種感覺很奇妙,讓她總忍不住要捧著微微凸起的小腹, 臆想著未來的美好。哪怕面前是一片狼藉的澤國, 散布著無名的尸骨,遠處狼煙篝火,壓著半高天際的濃云亦沉沉壓在人的心里, 她也依然懷著一種說不出的滿足和欣悅, 這種美好的感覺前所未有過。

    軍報和密信一封封從剛剛恢復的驛道上傳來,她蹺足坐在春風里, 一封一封地拆看信箋, 好像這些軍報和密信里也沒什么重要的消息,只是日常的家書本而已。她面部的表情總是很平淡。

    直到拆到高云桐的來信,讀完后才不由眉梢嘴角微微一漾。大概唯恐人看出她的情緒,又故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也不需他千里迢迢地趕回來,難道區區一個溫凌,我還搞不定么?”

    她決意縮小對溫凌大軍的包圍圈,源自于對許多消息的綜合考量, 包括攔截到的溫凌的斥候,那幾個斥候雖然什么都沒有說,但餓到兩眼無神,走路踉蹌。并州軍里有些有經驗的老兵說:“估計賊子已經糧盡了。”

    怕大家不信, 有人建議鳳棲殺斥候,剖腹看他肚腹中有什么。

    鳳棲用帕子掩面,皺眉說:“噫, 好惡心人呢!”

    不過說完后就點頭同意了。

    斥候肚子里只有黑豆和尚未消化完的弓弦上的牛筋、腰間的牛皮帶。這樣殘忍地殺了一個,另一個斥候牙齒打顫, 終于把溫凌營中人食人的現狀說了出來。

    鳳棲聽聞后凝然許久,終于罵了聲:“這個畜生!”

    而后再次確認了汴梁方向不會斷糧,而高云桐在幽燕安排好抵擋靺鞨北援軍的兵力后,已經帶義軍往南回援的消息,她說:“可以讓他血債血償了。”

    河南河北原有為抵擋北盧而修建的“水長城”,但是因為前朝幾任皇帝太平日久,文恬武嬉,水長城的防御體系荒廢已久,水道已經被淤泥堵塞了。

    但郭承恩黃河扒堤泄洪這件事,利弊參半:弊在造成下游洪災,百姓受罪;利在也確實沖垮了溫凌好容易打造出的水師,還使得原本的水長城體系又倒灌了黃河水,形成了縱橫交錯的水道、淺灘、沼澤馬匹不易通過,對鐵浮圖這樣的重騎兵很不友好。

    而鳳棲的用兵之道在那些武將看來是很奇葩的,她一方面步步緊逼,毫不給溫凌留喘息的余地,一方面又會出些讓人意想不到的奇兵,人人匪夷所思,覺得她是在胡鬧,偏生對溫凌突圍出來的隊伍有壓制的奇效。

    鳳棲在與軍中參議幕僚們商談時笑道:“不奇怪,你們哪有我了解他?他會往哪里派人,動的是什么腦筋,我都門兒清。你們看,一擋一個準,一打一個準吧?”

    絹帕掩口,又算不得淑女笑得太恣肆,卻叫人不得不服。

    她指了指沙盤:“接下來,叫他‘背水一戰’。”

    “這里這片新水泊,是靺鞨人堪輿圖和沙盤中沒有的,是黃河的春汛剛剛沖擊出來的洼地所成,邊上看起來有若干溝渠,實則最后流向一彎死水潭,他們的堪輿圖上也沒有的。附近民人逃荒時棄置的若干茅屋,叫民夫悄然去休憩整理一下,造成附近河道通暢繁榮的模樣,叫炊兵午間晚間過去點些炊煙,煮些香噴噴的大米飯,吃我們自己吃,但逗逗他們的饞蟲。”

    她談事的時候仍然不像個將軍,動不動就是嬌滴滴地笑,這條計策也一樣顯得匪夷所思,但并州軍已經服了她了,于是立刻從命,安排了下去。

    鳳棲起身,歪著頭想了一會又說:“叫我的娘子軍們集合起來,我要問問她們有沒有通音韻的。”

    娘子軍是由周邊城鎮鄉村中覓來的健婦們組成,大多數除了會唱幾句民謠山歌,其他樂器一概否然。

    鳳棲問了一圈,最后說:“沒事,敲鼓會么?敲鼓也不會也沒事,簡單得很,不需要像西域羯鼓一樣敲出怎么樣的節奏和花頭,只要學會一兩首曲子的節奏就行,再學會跟我的節拍,把戰鼓聲音傳出去,就行。咱們雖是娘子,力氣或不如男人,但腦子是一樣的有智慧,用好咱們的腦子,說不定比男人還強!”

    她用軍鼓演示,親自示范給娘子軍們各種鼓音、節奏所表示的進退指令,又敲擊了短短、又俏皮的一首曲子。

    “不難,對吧?”

    娘子軍里有幾個靈巧的姑娘,笑道:“確實不難,節奏明快清爽,還挺好聽的。請問公主,是哪首詞牌啊?”

    鳳棲笑道:“怎么,聽不出這不是我們這里的曲調么?這是一首靺鞨的民歌,叫《臻蓬蓬》。”

    幾個靈巧姑娘被她著意訓練,擂鼓擂得有模有樣。

    鳳棲抱來一把琵琶,笑道:“我用琵琶曲和你們和一和《臻蓬蓬》。”

    她的技術并未生疏,把《臻蓬蓬》彈得俏皮有趣。幾個姑娘擊鼓也擊得節奏分明,讓聽到的人都有跳一跳舞的欲望。

    “不不,這可太歡快了。”鳳棲自語著,“再緩一拍試試。”

    外頭正在搬運汴河上送來的糧食,鳳杞對妹妹和并州軍慷慨得很,米面管夠,還有各色菜蔬和肉。士兵們過節似的,在鼓聲、琵琶的節奏里,搬運得很有勁,哼哼唱唱,笑著紛紛說:“打仗打到今日,才算有了出息!不愁吃不愁喝,渾身都是力氣,還能聽聽小曲兒。”

    “哎,就是想我渾家和我兒子女兒了。”

    “趕緊地把靺鞨人趕盡殺絕了,咱們也該帶著家眷到汴梁看一看熱鬧的風光了。”

    “就是,什么時候開打啊?高將軍給我們練的小陣和游弈兵法,聽說對抗拐子馬和鐵浮圖極其有效,好想親自試一試啊!”

    中午,炊煙裊裊,米香、面香和肉香飄得很遠很遠。

    鳳棲吃著飯,問道:“死水潭那里,派人去做飯了嗎?”

    “去了,炊煙半天高,附近沒主的野狗都給勾過去了。”她身邊的娘子軍裨將首領笑道。

    鳳棲也笑道:“野狗餓久了,當然受不了。還有好些‘野狗’,想來也快受不了了。看看能勾搭來多少。跟那里的炊兵說穿好民人的衣服,看到靺鞨兵的人影就端上飯鍋,乘船往蕩子里去,現在正是蘆葦長勢好的時候,他們熟悉路徑的,小舟隨便系在哪兒,人貓腰往蕩子里一鉆,自然有的是出路,再繞回來報告消息給我。”

    那女裨將點點頭,笑吟吟去傳令了。

    午間時,溫凌軍中的斥候尋著味兒找到了那片水泊,把碗里的剩飯舔得一干二凈,巡脧了一圈,大概也沒有發現什么異樣,又悄默默潛回去了。

    下午,試探的軍伍來了幾百人,在茅草屋里翻箱倒柜,搜刮到一點他們故意放在那兒糧食,自己偷吃了一點,剩下的也扛回去了。

    沒幾個時辰,來了更多的人。

    這次天色已近黃昏,蘆葦蕩里風吹草動,來的靺鞨兵已經披上了皮甲,拿著刀、矛、弓箭等武器,不僅把茅屋里刮地三尺找吃的,還嚷嚷著:“中午斥候是看著有人端著飯鍋跑的,香味飄得很遠!附近一定有藏著的居民,一定有帶著糧食!南蠻子富庶,不缺糧,說不定山窩子里、水蕩子里都有人藏著吃的!”

    這是一幫子餓昏了的士兵,本來消耗量就大,偏生餓了這么久,人肉都快沒得吃了。聞到米飯的香氣,哪里還忍得住饞蟲!

    昏暗的蘆葦蕩里,仿佛影影綽綽都是人影,又仿佛到處飄著飯菜的香氣。

    鳳棲在并州軍嚴密守護的軍寨中,這會兒當然是雙目炯炯。穿梭往來的斥候們傳遞著軍情,設伏的那片水泊已經誘進了萬余士兵。

    并州軍的裨將激動地問鳳棲:“怎么樣,現在就派人把那片水泊圍住吧?甕中捉鱉,叫他這些蠻夷有去無回!”

    鳳棲淡淡地搖搖手:“才一萬多人,溫凌軍隊的十分之一而已。不急,不急。”

    “溫凌軍中餓死的也有近萬了!”

    鳳棲想了想,還是搖頭:“不急。溫凌生性狐疑,不能擒賊擒王,斷送一萬人只是小損失,不能動他根本。還是放些餌,讓他心動,親自帶人再貼近水泊一些,我們再趁機分割他的駐軍,逐個擊破,一舉而治之。”

    那裨將有些不甘心,眨巴眨巴眼睛半天不說話。

    鳳棲斜眸笑道:“畢竟,用五萬打十萬,打到人家不得不奮起求存,我們還是有風險的。再說,溫凌現在豈愿意冒險求死呢?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要想明白溫凌這個人的特點,才能想明白怎么對付他。”

    那人心服口服地點頭離開了,在外面對圍著問的人說:“別多放屁,咱們聽燕國公主的命令就行了。燕國公主是高將軍的渾家,對戰況和敵酋懂得很,那溫凌小子一撅屁股,她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了。放心放心!”

    周遭一片笑聲。

    鳳棲不由翻了個白眼,肚子里罵道:“真粗魯,不會說話可以不說。”

    第 312 章

    黃河下游的水患雖然漸漸退了, 但到處白茫茫一片澤國模樣,“水長城”里恣肆漫延著水波,稻田和麥田已經成了沼地, 蓬草和蘆蒿倒是長得一人多高, 到處都是。

    溫凌的軍伍饑不擇食,拔出蘆蒿的嫩根當飯菜吃,又捉新生的青蛙和野兔充饑。到了這個程度, 溫凌也控制不住餓兵, 只能聽之任之。

    并州軍吃飽喝足,當然不會閑著, 用最擅長的襲擾本事, 三天兩頭往溫凌駐扎的地方去,也不狠打,就是沖著那些病餓之軍去的,打得靺鞨士兵睡一半狼狽爬起來迎戰,吃一半狼狽丟下碗迎戰,哪怕只是死傷幾百人,士氣就低落了, 怨聲載道的,將官用鞭打來殺雞儆猴也沒用。

    溫凌自然怒不可遏,發著脾氣說:“鳳棲這奸娘們兒,居然用這樣無賴的手段來打仗!無非是跟著高云桐那個賊囚學的!我這次要捉住她, 一定活剝了她的皮!”

    他的幕僚參議們默默的,一句意見都不發表。

    溫凌只以為他們也是習慣了士氣低落的模樣,尚且鼓勵道:“不要怕。你們看她無非小股襲擾, 惡心惡心人,其實動不了我的根本。我們這里再缺糧, 好歹人數多,大男人二打一,勝算還是我們大。南梁無非是士氣高,其實論起訓練軍伍的水平,那些烏合之眾能比得上我們嗎?”

    又說:“我不打算跟她慢慢耗了。接下來會越來越熱,我們的士兵忍受不了溽暑,更容易得時疫,那倒真會毫無戰力。斥候已經打聽清楚了,鳳棲駐扎的地方就是黃河附近、邙山余脈的兩座山坳間,也不是八陘那樣的奇峻危險的山脈,尚算開闊。我打算多安排人,擒賊擒王,哪怕把并州軍活活踩死,也要把她擒殺。”

    他對著沙盤,開始布置軍戎事機,說得口沫橫飛,把一顆顆代表兩方勢力的棋子搬過來搬過去,自感只要萬眾一心,就能憑人數實力碾壓鳳棲所領的人。

    于是最后,他拍一拍案桌,冷笑道:“滅了她這里的人馬,汴梁必然震惶,以鳳杞的膽略,只怕和鳳震一樣,唯剩逃亡南方遷都一條路可走。我們苦戰這一場,拼著十萬人少掉一半,也能重新開辟天地了,是不是?”

    下面稀稀落落的應和:“是,是。”

    雖然覺得幕僚和副將們不積極,但溫凌想:輸了好些場了,士氣低落也正常,只要能輾軋式的地勝利一局,士氣也就恢復了。看并州軍不愁吃喝,軍糧想必也多,只要能贏鳳棲,自己的軍糧也夠了,就能翻盤。

    因此他表現得極其樂觀,拍著幾個裨將的肩膀笑呵呵道:“那小娘們我還不懂?嬌滴滴的只會使詐,這次大軍齊上,她還有對抗的本事么?放心。”

    但幕僚和裨將們出帷幄后,三個兩個互相交好的卻偷偷在那里嘀嘀咕咕:

    “人家天時地利人和,我們真的碾軋得了?!”

    “還剝人家的皮!我估計姓鳳的公主小娘子只要撒個嬌,咱們二大王就又要找不著北了。”

    “可不,現在急起來是死敵,等捉到身邊了,只怕又三迷五道了。”

    “抓到了,估計是抽幾鞭子就心疼得抱帳篷里哄去了又不是第一回!”

    “反正咱們才是炮灰……”

    “但大王的命令能不聽?”

    “唉……”

    雖然軍中氣氛如此,溫凌仍然硬著頭皮認為,自己只有這樣背水一戰,才有改變局面的機會。

    此刻的他倒無暇去想與鳳棲的愛恨情仇,只把她當成敵軍的領袖。夜以繼日地在帳篷里研究沙盤,挑燈與幕僚探討戰略。只是其他人心灰意懶,僅僅敷衍。溫凌下了悄悄動兵包圍的命令,營里也懶懶散散、有氣無力的。

    十萬人分為三路,最強悍的鐵浮圖進了山坳,其余的在黃河邊和官道邊準備接應。

    進山不多遠,就看見修筑在半山腰的若干寨子,陡坡上有吊橋天梯,頗成防御體系。重甲鐵浮圖騎兵是沒辦法展開沖擊的攻勢的,不過困守在外卻不難。

    “把后山的通道也全部封起來。”溫凌吩咐道,“叫她困在這兒吧,插翅也難飛。另兩路人馬注意觀望北黃河、南汴梁,有援軍的身影出現就立刻回報。”

    疲餓的靺鞨軍行動力還是很強,連同抓來的簽軍民夫,開始整修攻械,在山外布防。

    鳳棲就這樣與望樓車上的溫凌再一次遙遙相見了。

    寨中的哨樓高矮恰與望樓車相似,春風掠面。

    她梳著圓髻,布帕包頭,幾綹沒有用刨花水精心梳抿進去的青絲隨風而飄。白纻褙子,碧紗長裙,當風吹起柔褶,而背景是碧綠的山,碧藍的天,絲柔的云,以及天空時不時掠過的自在悠然的鳥。

    她手中一柄扇,不為扇風取涼,只為擋著面龐。露出的眼睛在笑,仍然是那種睥睨而嬌俏的笑,美而挑釁,叫人不由腹中生火,七竅生煙。

    溫凌不由覺得自己挽起的兩辮上墜著的金塊太過沉甸甸的,風吹在他臉上,吹得眼眸酸澀刺痛,面孔不由就沉了下來。

    “投降吧,你無路可去了。”他在望樓車上對著鳳棲喊,“我給你個好死。”

    聲音一層層在山谷里回蕩,最后的尾音是個“死”字,聽起來有些好笑。

    鳳棲前仰后合地笑起來:“冀王殿下,這話,應該我送給你才對。你在我們大梁的地盤上垂死掙扎,沒有必要。投降吧,我國不殺降臣。”

    “死到臨頭還不知道!”他憤憤地罵著。

    舉起海東青旗一揮,示意先鋒的軍伍先攻上陡坡,搶占吊橋。

    鳳棲看他那旗語以前還不確切了解,現在一目了然淡淡回頭說:“弓箭準備。”

    靺鞨軍伍喜歡驅抓來的簽軍做先鋒軍。簽軍被逼處在最危險的位置上,當然不情不愿,只因為背后是全副武裝的靺鞨什長伍長的長槍長槊頂著,誰敢退半步就被當背戳個透明窟窿。一群人又擠在一起,只能羊群似的往前挪動,無法后退。這樣前赴后繼的,能活著沖殺已屬幸運,更多的是成為給后面的軍伍墊腳的尸體尸積如山并不是夸張,而是真正要踩踏著攀高用的。

    弓箭手緊張地等候著放箭的命令,卻見他們的女主帥淡然地從哨樓下望,口中喃喃自語,好像在數人數。靺鞨的簽軍密密麻麻逼近了,骨瘦如柴的人群拿著簡易的削尖竹杖做武器,個個哭喪著臉。

    放進來至少兩三千人,鳳棲才玩兒似的敲擊了幾下身邊的大鼓這是放箭的命令,而且是往百步外的遠處放箭,弓箭手已經很嫻熟了,雖覺得奇怪,也按命令從事。

    密密麻麻的箭雨飛向了簽軍身后的靺鞨什長伍長們,這些小軍官雖有皮甲,但沒有鐵浮圖能抗擊箭鏃,死了一些人之后,什長伍長們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些,被箭雨逼在百步之外。

    這本也正常,畢竟打仗也不是白白送人頭。箭鏃畢竟有限,不可能無休無止地射下去,等箭鏃停下,再慢慢前進就是。

    但聞哨樓上連軍服都不穿的那個女子,朗聲道:“諸位漢家男兒,逼凌在你們身后的靺鞨人已經退避我們的弓箭,你們此刻旋轉身子往回或許還有活路,再前進半步,就必死無疑了。”

    然后舒腕擊鼓,鼓聲密集如夏日急雨一般。而不僅如此,環山的一圈寨子里,突然出現了好些女兵,布帕皮甲,英姿颯爽,跟著一道擊鼓。重重鼓如重重密雨,又如滾滾驚雷,而后寨子四處弓.弩齊張,礌石到位。靺鞨簽軍的前幾個猶豫著前行了幾步,突然被滾落的大石砸個正著,頓時血肉橫飛成了肉泥,叫都沒有叫一聲就送了命。

    鳳棲的扇子一掩鼻子,眉頭一皺,但也無絲毫懼意,看了一眼就繼續遙遙凝注著溫凌。

    也就是短短的一瞬,不被什長伍長的長槍長槊控制的簽軍隊伍崩潰,旋身后逃。

    他們手中的尖銳竹杖揮舞著,嘴里七零八落地呼喊著:

    “給夷狄賣命嗎,兄弟們?”

    “活命的機會啊,兄弟們!”

    那些什長伍長們猝不及防,雖然穿著皮甲,竹杖不會每擊都致命,但突然反攻來的凌厲之勢叫他們一時也慌了,山路上摔倒的摔倒,被踩的被踩,呼喝的呼喝,慘叫的慘叫但那樣一支亂糟糟潰逃的簽軍,猝不及防奔涌過來,想要活命的也只能趕緊讓開一條通道,于是便真的給簽軍中的一些打開活路了。

    鳳棲冷冷地凝視著遠處的溫凌,看他面色發白,她就笑顏如花。

    看他在高高的望樓車上似乎在罵她,似乎說要怎么怎么折磨死她。

    鳳棲笑道:“溫凌,你來呀!”

    起身伸了個懶腰,她對身邊兩個隨侍的女兵說:“咦,這陣怎么這么容易餓?早晨那餅子還有多的么?我要進去吃飯了,你們給我盯著,什么時候要打掃戰場了,就吩咐那些漢子們去干活兒。”

    施施然離開了。

    望樓車上的溫凌惱怒地狠狠捶了一下欄桿,自己身子一仄,差點穩不住。

    “收兵!”上了她的當,又沒有辦法。

    他下了望樓車,周圍人看他臉色極其難看,雖然也都有怨氣,卻不敢展露半分,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心里默默想:呵呵,大王竟有被小娘們打敗的一天!

    溫凌猛然停步,又猛然轉身,他身后那兩個親兵收不住腳,一下子踩在他軍靴上。

    溫凌抬手一人一巴掌,但也止于一巴掌。

    他抬起下巴昂然四顧,緩緩說:“不要壞自己的志氣。便是登城第一仗,也沒有輕松勝利的,何況她有備而守,我們損失不過一些簽軍與什長伍長罷了。鐵浮圖不怕箭,俟她礌石放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再次進攻了。再抓些簽軍來,叫什長伍長全披重甲,就不怕箭鏃猛攻了。等尸體積到寨子柵欄高,管叫她有死無生!”

    他恨恨的,晚間回到駐扎的網城里,衣不解甲地巡邏了兩圈,走得襜褕都汗濕透了,才坐下吃了點黑豆、蛙肉、野菜,勉強填飽了肚子。

    他用犬齒撕扯著烤得半干的蛙肉,也想這樣一絲一絲把鳳棲的肉咬下來。

    第 313 章

    對山寨的幾輪攻擊下來, 溫凌的大軍并沒有占到什么便宜,入夜,除了巡邏和哨兵, 都是死氣沉沉地入睡了。

    溫凌身邊是孤衾營伎或成為肉食, 或悄悄逃跑,已經所剩無幾,那些剩下的他也已經毫無興趣。

    從望樓車上看鳳棲, 雖然遠遠的, 卻也眉目清晰。

    她還是當年那副模樣,但臉上笑意更多, 也讓他每看則絕望越多。

    白天是徹徹底底的仇敵, 晚上仍然會思念,而且愈夜愈沉溺在這種背德的思念中難以自拔。

    他的心緒在戰爭的失敗、焦慮、恐懼,和愛的思念中被扯得四分五裂,洶涌的痛苦讓他幾乎窒息。

    手會悄然摸索到身體最本能、最需撫慰的地方,想象著他和鳳棲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在半夢半醒的時候瘋狂地自我求索。而長期征戰的疲憊,被裹挾在政斗中的畏懼和以往不加節制的縱.欲, 讓他還不到三十歲的身體就已經悄然孱弱下來。

    沒有太久,就停息了。

    他起身盥洗,黑夜中只覺得淚水也在不受遏制地流下來。

    在幕僚、參謀和裨將副將面前有多堅強樂觀,此刻真實的他就有多脆弱和疲憊。

    突然, 耳中飄入輕微得勉強可聞的音樂。他一怔,眉宇間一緊,渾身的肌肉繃緊了, 像又一次遇到危險時的獸。

    樂曲是琵琶曲,玎玎瑯瑯的聲音很明顯, 只是應該隔得很遠,聽不清曲調。

    他先有些勃然,但隨即想到營伎里剩下的少許幾個,已經沒有通聲律的了,也沒有這個心思,不可能是她們在彈奏。

    這么一想,人就不由癡了,努力地凝神于那一點點的樂音,覺得仿佛是天神彈奏的天籟。

    但那點樂音很快斷了。他也只能失落得輾轉反側,直到天色微明才迷糊睡著。

    第二天依舊能聽到這樣的樂音,第三天也是,聲音好像越來越靠近了,也越來越清晰,聽得出時而彈奏的是南梁的詞牌,時而又是靺鞨的小調。

    不僅他聽見了,他的士兵們也聽見了。有的人白天操練的時候還忍不住哼哼幾句,溫凌扭頭直視過去,那哼歌兒的士兵唬了一跳,閉口縮頸,怕挨軍棍的樣子。溫凌好一會兒說:“調子起得挺準。”又強制自己溫和地笑起來:“別怕,哼歌兒不犯軍法,現在又不打仗呢。”

    他沒有禁止士兵們哼唱靺鞨故土的樂曲,于是軍營里漸漸涌起了思鄉的暗潮。

    入夜時,琵琶所演奏的靺鞨歌曲愈發清晰,而跟著哼唱的靺鞨士兵也愈發多了。他們圍著篝火坐著,饑餓間便覺恍惚。

    音樂里,他們仿佛看見了在山林中獵捕的酣暢,看見了在大河中捕魚的自在,看見了在肥沃的黑土壤里隨便撒下什么種子便能勃勃地生長出一片綠,看見了勤勞能干的靺鞨婦女盤坐在炕上端上熱騰騰的肉湯……

    幾年前的靺鞨漢子們,還是因為北盧皇庭的苛捐雜役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作為領袖的汗王和靺鞨各部的勃極烈帶領他們奮起揭竿,漸成聲勢。那時候他們是為自己和家人的生存而戰。后來與南梁合謀,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地打下了北盧,又發現了南梁兵力的孱弱,于是又生了侵略的心思,勝利依舊來得容易,而劫掠來的金珠、美人、工匠又實在誘人,貪欲一生再生,終于陷入了戰爭的泥潭,現在悔之晚矣。

    如今金銀不能當飯吃,留在身邊的美人也吃得差不多了,鄉音一起,頓時想起了在故土時的溫馨。失去的才知道珍貴。

    漸漸有人啜泣起來,啜泣聲又漸漸變高了,宛如一陣陣暗涌的浪。

    溫凌自己不覺間也是淚濕衣襟,然而他也一樣回不去了驍勇的靺鞨皇子,陷入了政斗的漩渦,斗死了自己的弟弟又如何?下一個戰敗的替罪羊就是他自己。樹慈

    靡靡的音聲里,突然天空中飛過幾道赤紅的流星。

    眾人還呆抬著頭看那星。流星已然從天空中滑過一道光線,陡然落在氈包上。

    氈包上裹著油布,很快燒了一個洞出來。有士兵反應過來,趕緊拎起手邊的水桶,把火苗撲滅了。

    然而那一道道流星密集起來,很快如雨般落下來。這是山寨里射下來的火箭,幾百上千支,氣勢上就足以駭人。

    靺鞨士兵頓時亂糟糟一片,不知誰大喊道:“南梁人偷襲啦!!”

    大家頓時慌了,起身舀水的舀水,拿兵器的拿兵器,皮甲的皮甲。皮靴在滿布石子的地上“啪塔啪塔”奔逃著,慌亂的叫聲不絕于耳。

    溫凌凜然間也顧不得剛剛滿心的悲愴,“呼”地站起身,吩咐親兵取他的鐵甲,又在一片嘈雜中用洪鐘般的聲音大吼道:“不要亂!就算南梁并州軍從山上來偷襲我們也不要亂!輕甲兵先取長刀長槊,在網城和轅門準備御敵!重甲兵回帳披掛鐵浮圖!拐子馬備鞍韉!哨兵上望樓車!弓箭手張弓箭!其余人備水防火攻!”

    大家還是服氣他的,慌亂嘈雜很快變得有序了。大家按他的吩咐和平素的訓練,立刻擺好了護衛營盤的陣勢,先的先,后的后,防的備防,攻的備攻。

    溫凌和他的將士們死死地盯著前面的山,山間幽黑的道路上突然間有絳色的旗幡舞了舞,而后一陣大鼓急敲,而后又見一柄柄火炬亮了起來,山間頓時如無數赤金色螢蟲飛舞著,看不清有多少人,只覺得影影幢幢的,在鼓聲里似乎密密麻麻包圍了過來。

    溫凌自己也飛快地披掛了鐵浮圖甲,拿過自己的劍,死死地盯著山上。

    那些山間的赤金色火炬圍攏來,他正欲下令放箭,突然遠處大鼓一震,而后無數火炬瞬間全部熄滅了,山林里靜幽幽的,仿佛剛剛只是一陣磷火鬼光。

    靺鞨士兵絲毫不敢放松警惕,與溫凌一道盯著四處。

    一縷云散開,剛剛被遮住的新月又露出光華,隱隱可見山的剪影落在深藍色的天邊。

    但這彎新月很快又被云遮住了。這時那幽咽的琵琶曲又一次響起來,是薩滿儺師占卜遇到不祥之兆時會歌哭的曲子,被琵琶玎玲地奏出,凝澀的弦音仿佛被壓到極處,終于停滯了,又終于沙啞地響了,接著又很快陷入“無聲勝有聲”的靜寂中,叫人心頭發慌。

    “你弄神弄鬼的,我也不會怕你!”溫凌對著遙遙的遠山怒吼。

    山把他的聲音回蕩過來:

    “我也不會怕你……不會怕你……會怕你……怕你……”

    幽黑中,他聽見好像就在不遠處傳來鳳棲的一聲輕笑,是她一如既往的嬌俏和輕蔑。

    他正勃勃欲怒,鼓聲緊跟著一陣琵琶的急弦,“咚咚咚”地敲響起來。

    這次鼓聲又近了。

    山間各處突然亮起來的火炬仿佛也更近了。漫山遍野都是,都不曉得山里埋伏了多少并州軍。

    溫凌看見自己眼前幾個提著長槊的士兵肩頭都在發抖。

    神出鬼沒的并州軍,對上思鄉心切、毫無戰力的靺鞨軍,只怕自己這方毫無勝算。

    溫凌來不及發怒,首先估算了目前的形勢:現在要撤退還能有序撤退,若兩方真打起來,這黑漆漆的夜里,脆弱的靺鞨兵很容易就會潰散潰散比撤退可糟糕多了!那時候他一半的人馬會折損在潰散造成的踩踏、互毆、自相殘殺里,一旦沒了軍令的游兵散勇,是毫無戰斗力的。

    他奪過鼓槌,在表示收兵的金鈸上敲了幾下。

    訓練有素的靺鞨士兵松了一口氣,立刻也擺好了陣勢,一撥一撥地往山坳外撤兵。

    大概是網城四周和轅門口都有護衛撤退的重兵,山上的并州也始終沒有進攻過來,只是放放火箭,時不時丟過來幾個火藥壇子,炸開后的碎片會點燃帳篷。山上那些火炬時明時滅,神出鬼沒,不過溫凌也顧不得了,他在親兵的幫扶下,披著鐵浮圖重甲,上了他的黑色駿馬,皮鞭一揚,在空氣中“啪”地一響。

    撤出山坳,四面就開闊多了。

    縱橫交錯的水長城和新沖出來的澤國水洼都在月色下反著白色的光,黃河的濤聲亦能耳聞他還有延津渡的渡口,還有近十萬人馬,還沒有輸掉,還可以東山再起。

    但派出的斥候跌跌撞撞飛騎過來:“大王!黃河上有千條戰船不是我們的!”

    “什么時候冒出來的千條戰船?!”

    斥候說:“不知道,北岸的守軍已經被殺盡了,所以沒有遞消息過來。我們前一陣在這片山里糾纏,也沒有顧得上多派人查看對岸的情況。”

    溫凌氣得一鞭子抽斥候臉上。然后又很快冷靜下來,說:“不要說這種互相推諉指責的話!這里的責任等今日過了我會慢慢查清、一一懲處。我們在黃河上也有戰船,現在這些船你確定沒有看錯?!”

    斥候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回稟大王,那些船上插的是南梁的絳色旗。”

    溫凌當然不會在自家船上插對手的旗。

    斥候又說:“有的旗上寫著個‘高’字。”

    溫凌的身體在馬上搖了搖才穩住。

    高云桐回援,只怕陣勢不小。

    他這里已經是敗跡初現,士兵們毫無士氣,若再遭遇高家軍,真是禍不單行。

    溫凌強自鎮定,在高頭大馬上環顧一圈才說:“現在黑夜,看不清楚,也摸不清他們的路數。但我們自己不能慌了神。前幾天不是在那片長蘆葦的水蕩子里找到一些民居民宅么?好像已經荒落了。我們先到那里暫避。那里有水有草,可以飲用喂馬,蘆蒿根和魚也可以吃,等打聽清楚周遭的情形,再想脫身的辦法。”

    大家慌不擇路,見主帥篤然,無主的六神也安定下來了。于是后隊變作前隊,前隊變作后隊,朝那片水蕩子蜂擁而去。

    原先駐扎在山坳里的軍營,已經被最后一批撤出的靺鞨軍燒掉了。

    映著半天的暗紅色火光,也映在溫凌疲憊落寞的臉上。光在他眼睛里一跳一跳的,臉色也被橘色映照得忽明忽暗,刀削般的下頜線緊緊繃著,眉頭緊緊鎖著,眉間眼角不知何時生出淡淡的紋路,此刻被光影照著,倒顯得很突出。黑色的鐵浮圖依舊是幽暗無光澤的,他的眸子里除了浮光,也同樣幽暗。

    士兵們還背著掠來的金銀細軟,無神地望著他。

    溫凌悲憫般說:“東西背好,走罷。”

    細軟背著,氈帳卻都付之一炬了,以期擋一擋山上沖下來的并州軍。

    但并州軍只是遙望,哨樓上的鳳棲仔細地觀察著十萬潰退的溫凌軍隊。她點點頭說:“這樣都不亂,溫凌是個好敵手。”

    “不過,也快了。”她笑了笑。

    目光順著低矮的山坡,望向遠處的黃河。

    黃河奔流在地上,星星點點的光是船燈。

    她的官人也來了,帶著勝利的援軍,在黃河上和她遙相呼應,如常山之蛇。

    而黑鴉鴉的溫凌軍隊,正在往她已經預設好一切的水蕩子里去。

    第 314 章

    溫凌撤入山外的水蕩子中, 狼狽的大軍才能予以暫歇。

    他強自鎮定,下馬后都不敢解甲松快一下汗濕重衣的身體,只拍了拍他的馬, 吩咐把喘著粗氣的烏騅駿馬身上的重甲卸去, 帶到溪水邊吃草喝水。

    點數了一下剩余的人人馬的損失還好,看起來尚有東山再起的可能,不過大部分帳篷和僅剩的一點黑豆粗麥都隨著大火燒掉了, 糧草方面又孤立無援。

    溫凌無奈, 只能命士兵們就地砍些蘆葦和灌木,扎成草帳篷和草船, 又在河道里尋覓魚蝦、青蛙等能吃的東西來頂餓。

    這日中午安頓好, 才吃上這天的第一餐,端在溫凌面前的是青蛙和蛇煮成的湯,沒有鹽,更沒有其他作料,又淡又腥。但餓極了也顧不上,他吃了一碗,休息時, 腥味才開始從胃里返上來。他對著溪流干嘔了半天,難受的時候就想不通他堂堂一個皇子,為什么要遭這樣的罪。

    傍晚剛剛準備休息,幾個方向派出的斥候又一一過來回稟:

    “黃河上的南梁戰船與延津渡、孟津渡在河面上遭遇開戰, 我們水師……不敵。”

    “另有南梁戰船已經逼近河岸,有不少小舸靈活游弋,隨時可以攀堤上岸。”

    “南梁的淮南軍前來勤王, 沿淮河、運河北上,氣勢頗巨, 很快會堵住我們東邊的出路。”

    …………

    溫凌一一聽著,表情寡淡,不像在聽他自己生死存亡的事似的,聽完只問:“山那邊呢?燕國公主所帶的并州軍有什么動向?”

    斥候老實答道:“山寨深深,只聞里面熱鬧動靜,卻看不清情況,也不敢登上去,怕被發現捉拿。請大王恕罪。”

    溫凌揮揮手:“罷了,即便是看到他們似乎要進攻,也未必是真進攻,聽他們靜悄悄的好像沒動彈,也未必是真不動彈。她奸狡慧黠,善使疑兵,還常常踩在人的點子上,我只有以不變應萬變,盡力逃出生天。”

    這片水蕩子很深很遠,溫凌的人馬之前過來只顧翻找吃的,沒有走得太遠。

    現在作為暫居之地,還是要了如指掌才行。

    溫凌派去查看的人,很快回報他:“水蕩子好幾處接到汴水和黃河的支流了,也有幾處是死水洼,還有的流到山里,一時半會兒不知道流向哪里去。快馬走上一天,還沒有走完,周邊有山,估計原本的居民是躲進去避難了。村子中心的小山頂上有座小廟,五臟俱全,大雄寶殿后面是一座高塔,雖比不上望樓車高,視野也還不錯。”

    望樓車在撤離邙山余脈時已經被丟棄焚毀了,現在沒有工匠和材料也造不出來。

    溫凌道:“既然如此,我登高去看一看。”

    小山雖然不高,加上寶塔也足以看清四野了。溫凌手搭涼棚,望向遠方,最后視線定格在西邊。

    邙山在西,凹處的火光剛剛黯淡,山寨間的燈燭如螢火蟲般忽明忽暗。大山的背景是廣闊的夕陽天幕,赤霞滿布如血,最下方凝成涸血般的夜紫。

    他恨她用四面楚歌瓦解了他最后的軍心包括他自己的執著心。

    但他也不由自主懷念那動聽的琵琶樂音在逃亡時撥動了心弦。

    如果命運已經注定,他雖不能不垂死掙扎,卻也寧愿死于她的手。

    “大王,那邊如金帶的,就是黃河了。”

    溫凌向北瞟了一眼,金帶上有忽明忽滅的黑斑,不知道是不是高云桐的戰船。他本能地不愿意再看了,匆匆道:“你們多盯著。”

    下了高塔,又下了寺廟,然后下山。

    山下蘆葦一陣陣起伏。

    草木皆兵的溫凌狐疑四顧:“這怎么回事?”

    “是風吹的。”

    溫凌左右打量,又問:“真的四周都查清楚了?”

    他的親兵情緒也低落著呢,覺得這主子實在啰嗦多疑得過了,賠笑道:“查了,那幫小的挖蘆根、找魚蝦,把水蕩子周邊都翻過了。除非南梁人能從地里鉆出來。”

    話音未落,一叢蘆葦掀了掀,隱隱是個腦袋上套著葦草。

    溫凌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又看了看,那蘆葦又沒有了異樣。

    “我的刀,我的弓箭。”他伸手要武器,又說,“我的馬。”

    武器到了他的手中,他“刷”地向蘆葦叢放了一箭。葦叢在箭風下輕輕擺動,而后毫無異常。

    他的烏騅馬很快也帶到了身邊。但他的親兵已經暗暗帶了看笑話的心態這樣平安的地方,這主子是嚇破膽了么?還準備騎馬逃跑?

    溫凌猶豫了一下,盯牢了蘆葦叢,然后踩鞍上馬。

    突然間,斜喇里一箭飛過來,溫凌聽著風聲,本能地一讓,箭鏃擦著溫凌的手臂飛過,擦出一道血痕。

    極度緊張的人已經沒有痛覺了,喊一聲“有埋伏!”

    他胯.下有駿馬,頓時把韁繩一拎,烏騅馬對他肢體的命令極其熟悉,立刻撒開四蹄奔出去。

    淌過靺鞨士兵已經摸了幾遍魚蝦的水塘和溪流時,蘆葦叢里會突然伸出一只兩只手,握著亮锃锃的鉤鐮刀朝馬腳就劈。

    溫凌用馬韁指揮他的戰馬左右騰挪閃轉,手中刀與弓左右并開,砍殺射殺了不少伏兵。

    其間也被絆馬索絆到,他和馬一同側倒,他滑落在泥水里。但他反應極快,飛身爬起來,抓著馬鬃就躍上馬背,上身越發低伏,雙眸越發炯炯這樣的生死存亡瞬間,他仍是那個英勇敏銳的戰士,毫無頹廢和軟弱。

    他的親兵大部分中伏,也有少許幾個跟著他逃了出來。到了大片駐扎的網城,泥水狼狽的溫凌才松了口氣,擊響了轅門口的大鼓,喘氣道:“有埋伏,這里并不安全!”

    正準備休息的士兵們都驚呆了:這已經翻找過一遍魚蝦和青蛙的水蕩子,怎么會有埋伏?南梁的軍隊會遁地術么?

    溫凌顧不得向他們解釋當然,他自己也解釋不清南梁的伏兵是怎么鉆進來的。

    他惡狠狠說:“燒!全部給我燒掉!這里的蘆葦蕩,一點也不要留!”

    士兵們才從這里摸魚摸蝦,不免有些可惜。

    但是見主帥面目猙獰,胳膊上一圈鮮血淋漓,抹過的臉上也貫著幾道血跡,無一人敢頂撞或不從。只能默默然點燃了火把,把蘆葦蕩付之一炬。

    濕漉漉的蘆葦并不易燃,好半天還是冒著青煙,水蕩子里的水鳥、青蛙都遭了殃,不是撲棱棱地飛起,就是撲簌簌地躍出來,發出失去家園的哀鳴。

    但并沒有聽到水里有人聲,叫大家懷疑剛剛溫凌是不是做了一場夢?不過再看他身上的血,還有圍在身邊幾個頹喪的親兵,又覺得只怕南梁的士兵真的有神魔之力?那靺鞨人的肉體凡胎又如何抗得過?

    一片水蕩子燒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光禿禿的蘆葦茬子,連山上的寺廟和高塔也一并被焚盡了,溫凌這才敢下馬,也無處可坐,解下馬鞍坐在地上,渾身酸痛,頭里尤其劇痛。

    “燒點水喝。”他啞著喉嚨說。

    水蕩子里的水過濾過,再煮沸,喝起來也依舊帶著焦土味和血腥味。

    溫凌喝完就想吐,咬緊牙關硬是忍住了。

    他看了看山頂上冒著青煙的殘敗塔架子,越發覺得四顧茫然。好半天說:“這里不能待了,再往河流深處去。”

    殘破的軍隊默默無語,收拾收拾行囊,背著越發覺得沉重的金銀細軟包袱,第一次覺得原來金銀細軟都是“包袱”,承受不動,又拋棄不舍。

    遠處隱隱傳來漁歌聲:

    “一片風篷啰一股啰風,

    兩片風篷啰兩股啰風。

    啥人會撐倒風篷?

    扭轉乾坤是真英雄啰……” ①

    溫凌眉目一懔,喝道:“快追過去把人抓來!”

    他的人還算肯聽命。但過去了幾十個,等到天黑都沒有能全回來。回來的要么說“沒見到人”,要么說“不知道是人是鬼,摸都摸不著邊,只看到鬼影子”,要么抖抖索索的“一定是鬼!斜剌里就把我的同伴拖下水去,叫了一聲就沒影了。”

    恐懼蔓延著。

    晚上一支疲軍好容易拖著東西,拉著馬匹駐扎到一片平整干燥些的地方,已經累得不想動了。

    沒有晚餐,挖出地里的蟲子和草根也吃,吃完了連打帳篷的力氣都沒了,胡亂抓幾把草墊著就睡下了,踢都踢不醒。

    溫凌叫薩滿過來唱歌請神諭。

    薩滿也有氣無力的,在篝火邊低吟了一會兒,看著火焰的顏色和形狀,半日不說話。

    溫凌說:“神諭不好么?”

    薩滿說:“白山黑水神請大王回去。”

    溫凌苦笑道:“我回得去么?”

    薩滿也無語了,不安地挪動了兩下,只有身上的鈴鼓隨著她的輕輕地動作而偶爾輕響。

    溫凌拿過她的鈴鼓,拍擊了兩下,啞著聲音吟唱道:樹詞

    “臻蓬蓬,臻蓬蓬,

    外頭花花里頭空。

    但看明年正二月,

    滿城不見主人翁。”

    歡快的曲調突然顯得低沉壓抑了。

    曾經靠這首曲子激勵靺鞨人奮起反抗北盧的壓迫,現在卻像奏響了自己的喪鐘。

    席地而眠,又濕又涼,溫凌直到見到東邊出現魚肚白時,才在四周士兵們的鼾聲里勉強入睡。

    但沒一會兒,他突然又聽見有人聲嘶力竭地喊: “黃河上下來了好多人!穿靛青半臂衫子,頭上扎絳紅頭巾!是高家軍!”

    他猛一激靈醒過來,渾身倦得幾乎動不了,唯有睜著一雙恐懼的眼,望著天空流動的星辰。

    天邊的赤紅色如血浪向他涌來,他手指顫抖著,摳到泥地上,指甲縫里一片黏膩。俄而,初升朝陽發出萬丈光芒,他的眼睛被刺得睜不開,半晌才喉嚨才能被他自己控制,喊出聲來:“撤!全軍趕緊撤!”

    他忠心耿耿的親兵使了吃奶的力氣把他扶坐起來,又扶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擔憂地問:“大王,能騎馬么?”

    溫凌看著從朝霞那邊飛馳過來的黑壓壓的剪影,真恨不得自己就這樣死了算了。

    但尚不敢說頹廢語,咬著牙說:“剛剛只是鬼壓床了。我沒事,我能騎馬。”

    又說:“高家軍是派的騎兵,速度才這么快,我們先遣弓箭手在外層射箭抵御,其余人順水往那一片的蕩子里去他們的騎兵也沖不過沼澤和‘水長城’的。”

    接下來的時日,靺鞨軍隊就是沒了命地逃,常常剛剛安頓了片刻,不是后面的并州軍追擊,就是側翼的高家軍奇襲,時不時還有不知何來的伏兵神出鬼沒,殺幾個人、放幾把火就跑。不論晝夜,沒有規律,不講武德,把靺鞨軍往死里折磨。

    很快溫凌他們就被逼進了一片死水蕩中。周遭全是泥涂,鐵浮圖和拐子馬使不上力,沉重的鑌鐵重甲簡直是累贅。

    缺衣少食,更沒有得到援軍的希望。

    溫凌幾天幾夜沒有睡得著覺,常常是不論白天黑夜都拄著他的刀坐在馬鞍上,腹中饑餓,聲音嘶啞,煎熬著等待,生不如死。

    第 315 章

    鳳棲當然對溫凌的動向了如指掌, 也對環圍過來支援的高云桐的動向了如指掌。

    她笑著對高云桐派來的人說:“真是,就差這三五步么?還派個人過來遞話?他不會自己來一趟?”

    來人和高云桐的性子很像,笑嘻嘻道:“高將軍怎么不想回來看渾家呢?但是他說了‘匈奴未滅, 何以家為?’勝利已經在眼前了, 目前這幫疲兵,再驅趕著他們奔奔命,接下來就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了。咱們的士兵們都是大梁的好子弟, 能少犧牲一個就少犧牲一個, 留著把敵虜趕出去后,還要卸甲歸田, 復興我們的大好河山呢。”

    這一句句都是鳳棲愛聽的, 所以摸了摸有些凸起的肚子,其詞若憾,實則深喜:“他心里只有天下,哪有我們娘兒倆?不過也是哦,沒有國哪有家。我們都要加把力,趕緊打敗溫凌,也給幽燕往北的靺鞨汗王、勃極烈看看侵犯別人的家園, 最終也沒有好果子吃的。”

    這才說到了正經話,與來人商議著合圍合攻的策略。

    講完,鳳棲說:“溫凌如今已經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但百足之蟲, 死而不僵,他近十萬人的大軍猶在,如果為了保命拼死一搏, 我們至少會死傷很大。嘉樹所說‘能少犧牲一個就少犧牲一個’,只怕先還要勸降為上, 再則攻心,讓他的士兵厭戰,乃至與他這位主帥離心,若有內訌,則我們就穩了。”

    “呃……”來人說,“高將軍早就接到過官家的命令,說與溫凌之仇不共戴天,絕不接受投降。”

    鳳棲一聽,眉一皺,心里不首肯哥哥的執拗想法,嘴上只冷冷說:“知道了。”

    反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怎么做,鳳杞又管不著。

    見溫凌大軍已漸漸進入頹勢,鳳棲及時送信去勸降,允諾溫凌只要肯卸甲棄兵投降,她可以放他回黃龍府,他的十萬軍也可以分幾批一點點放回。靺鞨那里只消廢除當年所有割據土地的條例,放回掠奪走的皇室和臣民,歸還“犒軍金”;兩國從幽燕之北、云州之北為界重新劃分國土。

    她還很認真地說,不用擔心靺鞨汗王問罪,現在幽燕實權也掌控在南梁軍的手中,靺鞨派來增援的軍隊根本不是敵手,汗王是個聰明人,必然見好就收,不會把自己一國拖死;汗王已經殺了一子,也沒有必要再殺一個能征善戰的兒子畢竟打輸了是必然的事,也不該溫凌一個人背黑鍋。

    她可以想見溫凌看到她的親筆之后是怎樣的神情。

    不管他肯不肯降,她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

    溫凌的回書卻好幾天才送來,裝在一個大包袱里,看著卻輕飄飄的。

    鳳棲頗怕他又搞些血淋淋的東西來嚇人,掩著鼻子先問:“看過沒?里面裝了什么東西?”

    她身邊的娘子軍笑道:“是兩件衣服。”

    “什么?衣服?”鳳棲百思不得其解,“打開我看看。”

    包袱里確實是兩件女子的衣飾:一件披帛,一條素裙,都是半舊,且有著時間的痕跡。

    鳳棲一眼認了出來:披帛是她交由高云桐裹了石頭砸溫凌腦袋的那條,長裙是米黃色里子,在幹不思逼迫溫凌殺她之前,她在裙子里寫了自己的遺書。

    翻開裙擺,炭筆的字跡有些模糊了,但仍然在: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園離黍。

    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逆旅盡、終將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

    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君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

    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心將許。”①

    裙子里外有炭筆摩出的指痕,大概是溫凌多次摩挲的結果。

    鳳棲愣怔了一會兒,緩緩放下裙子,才開始拆溫凌的回信。

    也是用燒黑的炭筆書寫的,字跡顫抖,筆意連綿,把他的疲累、沮喪和竟然存在的一點點溫情都躍然紙上。

    他拒絕了投降,但并非出自狂妄和倔強,只是說靺鞨人沒有投降的習慣,死便死了,還有點尊嚴,他也會帶著士兵戰斗到最后一刻。又說叫鳳棲也不必騙他,他已經知道鳳杞將章誼正法,首級傳示到他軍中,表明了鳳杞這位官家絕不和談的意思,自然也不可能容納一位投降的敗軍之將。

    然后嘗試著也填了半闕《賀新郎》:

    “南下夢斷長河渚。浪連天,半身英名,半空冷雨。無限尊前滄桑意,誰曉心意寄取。但悵望,蘭舟容與。萬里云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縷。”②

    翻過信箋來,又是三個字:

    “求一顧。”

    鳳棲心下突然一酸,亦悵然許久。

    她身邊那個娘子軍的姑娘是個活潑的性子,伸著頭問:“怎么了?他不肯投降?”

    鳳棲沉沉點了點頭。

    姑娘笑道:“不肯投降就打殺他唄!”

    鳳棲不由也笑:“噫,一個小娘子家,天天打打殺殺的!”

    姑娘笑道:“我可不如公主,殺伐果決,真正是女中豪杰!”

    鳳棲得她這一夸,剛剛那點悵然也消失了。指了指兩件衣飾道:“行了,女中豪杰也不一定要天天打打殺殺的。這兩件是我的舊衣服,溫凌大概是自知不免一死,把我的舊衣還給我,跟我做最后的訣別來了。”

    那小姑娘大概也曉得一些“燕國公主”原是和親公主,嫁的就是溫凌。兩國鬧翻,和親公主再次改嫁,在當時的風俗里倒也不是什么令人咋舌的大事;不過溫凌猶自藏著她的舊衣,只怕兩個人也別有情愫。她內心的八卦之風徐徐吹起,想問又不敢問。

    鳳棲當然瞥一眼就看明白了,笑道:“他不是癡男,我也不是怨女,兩國之仇又不共戴天。只不過會有些惺惺相惜,會有些感舊之哀。他在生死存亡之際,這樣的感覺會更濃厚吧。”

    小姑娘點點頭。

    鳳棲說:“把我的琵琶拿來。”

    小姑娘很欣喜:“好嘞!”

    飛快地把她的琵琶捧來,小心翼翼地遞在手上:“娘子的琵琶曲彈得是真正好!上回還是在營寨里,幾支曲子叫人幾欲落淚。”

    鳳棲接過琵琶彈了幾聲,而后斜眸笑道:“我教你,你學不學?”

    “呃……”小姑娘抓頭猶豫著,“只怕學不會。”

    鳳棲笑道:“真要學,都能學會,精不精再說。不過學曲兒,總叫人覺得不是正經人家小娘子的事兒。”

    小姑娘吐吐舌頭:“是呢,我家爺娘就只叫我學上灶、學裁剪、學紡織。”

    鳳棲遺憾地笑道:“是呢,我孃孃原來也是這個意思。可是我一抱著琵琶就想到了我姐姐、我娘親。”

    她的手指在琵琶弦上輕撥一下,而后五指輪轉如飛,先來了一首柔柔的小調。

    小姑娘看她的手指都眼花,搖搖頭說:“我可學不會了,得有多快的反應速度啊!太難了!”

    鳳棲不言語,一曲畢,又來了一首,這次不僅是速度快,更是力量十足,指甲把琴弦劃得“錚錚”作響,好幾回人都跟著節奏顫抖,又或者整個身子都隨著旋律大開大合。而那音樂也雄渾奇崛,把人帶入一個緊張的氛圍里,仿佛刀兵相擊,又仿佛斷鴻哀吟,最后是殘火燃燒在曠野,把那種絕望感演繹到十足。

    鳳棲彈完一曲,看了看身邊人驚訝而入境不能出的傻樣兒,笑道:“這才見功夫。這首曲子是《十面埋伏》,講項羽在垓下被圍,最后一場困獸斗后,被逼自刎。”

    她收了琵琶,凝然片刻,道:“拿沙盤來,我要準備‘十面埋伏’了。”

    溫凌也不是沒有在死水蕩里做過努力,他嘗試過派人正面突圍,但是很快被打了回去;嘗試著挖開水蕩,逃往黃河,但淤泥太深,疲兵已經毫無力氣做這樣的工事;還曾經和高云桐談判,愿意拿出身邊的所有金銀細軟,也愿意不再插手河北諸州縣的事務,等于是把割讓的土地還回來,但高云桐的回書是“陛下嚴命,不和談,不納降,冀王輸了,您承諾的這些也是我們的。”

    溫凌自知毫無退路,頹坐兩宿后,對身邊的親兵與幕僚參謀等說:“他們恨我們入骨,如今連投降的路也沒有給我們留一條。不是我不顧念兄弟們的性命,實在是他們就是想要我們所有人的性命。如今拼一把吧,背水一戰,或許還有活路。”

    他身邊那些大男人們,忍不住也都哭了。

    溫凌在濕漉漉的死水蕩中巡視了一圈,士兵們可憐巴巴在稍微干燥一點的水岸邊搭草垛子睡覺,吃些青蛙和水蟲,魚蝦都沒了。

    他也自心酸,站到一處高地上,對殘兵們說:“請降不納,逼我們慢慢在這鬼地方熬死,南梁也并非他們所自夸的那樣仁義道德。我們如今沒有其他辦法,只能最后一搏,萬一還有條生路。各位近來過得很不容易,溫凌知道,但如今也唯有一搏的最后法子,如能勝利,我再給大家伙賠罪!”

    他突然曲下一膝,跌跌撞撞地跪下了,他身邊的親衛們趕緊含著熱淚把他扶起來。

    三軍自然也動容,也曉得對方不肯納降,他們就是毫無活路了,也只有一戰而已,倒也激起了無窮的勇氣。

    可惜窮途末路,光有信心和勇氣已經沒用了。南梁軍隊不愿意損失太多,仍用的是高云桐慣熟的游奕軍打法,再加上鳳棲的呼應合作,溫凌的軍隊打得疲乏,戰線拖得很長,時間花得很久,卻始終沒法突圍出去。

    所以,當溫凌將裙子披帛還給鳳棲時,已經真個如垓下被十面埋伏的楚霸王。

    “我帶五百親兵,往回突圍。”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若能突破邙山那里并州軍的封鎖,再來解救其他士兵。如果……”

    他把失敗的話咽了下去。

    如果失敗了,他們就再無翻身之機,而他本人則準備好了窮途末路的結果。

    “我們陪大王同生共死!”他的親衛哽咽著說。

    “其實也不必。”溫凌微微地笑,笑容苦澀,“同生共死,本來就是無奈之舉。”

    他整理鎧甲,又仔細檢查了馬匹的肚帶、鞍韉,最后手指肚撫過他的長刀和箭鏃。這些都是他最愛的東西,要陪著他到最后。其他所愛的……他茫然地望了望西邊的遠處,日頭正好,是個春日的暖陽天,白云悠悠,眾鳥啼鳴,青山隱隱,流水潺潺,他絕望的心里又有些絨絨而生的東西,又很快被他的絕望擊敗。

    “這樣美好的土地,美好的時光,溫凌,你都不配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他朝西揮動了手中的令旗,喝了一聲:“鐵浮圖!出發!”

    重甲的騎兵,爆發出最后的勇力,齊刷刷跨鞍上馬,黑甲吸收了太陽的光,卻反射不出一點溫暖,沉沉的一片,象征著死亡一般。

    刀鋒箭鏃齊刷刷一閃,最后的鐵浮圖軍揚鞭飛馳,繞過層層水蕩和溪流,蜿蜒在泥濘的路中。

    他們很快在馳騁的馬背上看見不遠處圍困過來的并州軍,齊刷刷的高盾,整齊的札甲,高聳如林的長槊長戈。

    更重要的,他們對曾經叫人聞風喪膽的鐵浮圖軍,毫無懼色,嘴角甚至帶著輕蔑的微笑。

    幾名飛馳在最前方的重甲騎兵,剛剛打算乘速度沖擊高盾,為后面的隊伍沖破一條血路,遠處突然傳來三下輕快的鼓聲。

    訓練有素的并州軍不疾不徐推來幾十輛大車,每輛車前面包鑲牛皮,后面是兩張神臂弩,弩.箭已經裝好,再聞鼓聲一響,弩箭對準小道上疾馳而來的重騎兵,十支弩.箭瞄準一個騎兵,齊刷刷同時松開機括,強.弩飛凌空中,發出令人發憷的破風聲,而后穿鑿鐵盔和鐵甲,把“鐵浮圖”射下馬來,鐵盔再硬,顱骨依然被射穿,死狀極慘。

    鐵浮圖倒也無所畏怯,變換了陣勢,呈現互相呼應之勢,依然不屈不撓地飛馳而來,俯低身子,期待躲過箭雨。

    鼓聲也變了,其音高亢起來,節奏也愈發明快,隨著主軍鼓的聲音,還響起無數鼓音,把命令往遠處傳。

    不知多遠的地方,也有應和之聲。

    而弩.箭雖張,這次卻沒有射擊。倒是道路間橫生絆馬索出來,鐵浮圖和形成的拐子馬的陣型頓時亂了套。即使是穩住了馬匹沒有被絆倒的,也再不能成型。

    拿著重斧、重錘和長刀的游奕軍敏捷地從蘆葦蕩各處鉆出來,一個個靈活地在地面翻滾,很快到了拐子馬腳下,刀砍斧劈,穿鑿捶打。已經餓得半死的靺鞨軍哪有力氣扛得過去!紛紛倒地,被逐一擊殺。

    溫凌的目光循著鼓聲轉到了那座曾經伏擊了他的山上高塔。

    殘敗的塔身遍布灼焦的痕跡,只有粗大的梁柱和磚石沒有被燒塌,依舊巍然屹立在山頂。

    最高的塔洞里,他熟悉的影子飄飄然也在,依然是素潔的白纻褙子,血紅的石榴裙,面帶冪離,紗簾后隱隱投出她的目光,想必也依然是微笑的、輕蔑的、挑釁的、嫵媚的……

    鼓槌在她的手里,令旗也在她的手里,想必那遙遙呼應的鼓聲是她的丈夫靺鞨軍恨之入骨,又怕之入髓的高云桐。

    只見她一邊凝注在溫凌的臉上,一邊掃了沖鋒過去的鐵浮圖一眼,依舊是輕紗下隱隱的一笑,手起槌落,在鼓皮兒上發出響亮的震動。

    游奕軍四散,靈活如水中游魚,翻滾進入了蘆葦叢遮掩的水蕩子,消失不見了。

    遍地只剩鐵浮圖軍的尸體,腦漿迸裂,鮮血橫流,慘不忍睹。所以就連后面幾隊即便是極富勇氣的軍人也不免膽寒。

    溫凌挽起手中強弓,對準了高塔,對準了鳳棲的冪離。

    他仿佛聽見了她的輕笑,惱怒地一箭射了出去。

    高塔早就超出了他硬弓的射程,箭鏃到半空就無力了,墜了下去。

    鳳棲揭開冪離,凝然望著他,笑道:“冀王殿下,您連射程都算不準了么?”

    溫凌突然一股愴然直奔心胸,血腥味一陣陣從咽口襲上口鼻。

    第 316 章

    “都到這個時候了, 你不要再羞辱我了。”溫凌仰望著鳳棲,說道。

    鳳棲并沒有露出勝利者的微笑,而是默默然看了他一會兒, 才說:“投降的條件, 還是可以算數的。我們官家那里,我來說服。”

    溫凌搖了搖頭,竟然笑了起來:“我放過你一次, 并不需要你回報當時我就說過, 沙場上無情,該誰勝誰敗、誰生誰死, 都是天意。你縱然留一條命給我, 我也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不必了。”

    鳳棲看了看他的鐵浮圖戰士們即便這個時候,他們仍一個個拱衛在溫凌身邊,虎視眈眈地看過來。

    她心里竟然暗自一嘆,方道:“其實……你也看到了,你現在純粹是困獸之斗,徒傷了這么多人的性命。”

    “不過”她很快又轉折道,“我敬佩你是條英雄, 也……感念于你。我送送你吧,回報你的‘三份真心’。”

    這話說得不知褒貶。

    溫凌既疑她在陰陽怪氣、指桑罵槐,又不知她是不是真的還有三分感念與敬佩。他皺著眉,死死地盯著她, 若是她又出新的羞辱他的花招,他就往小山和高塔上直接沖擊,縱使殺不死她, 也要狠狠地嚇到她,變成鬼也要牢牢記住她現在的模樣, 將來好纏著她再不讓她好過!

    鳳棲把手邊的冪籬從高塔上拋到了山下,白紗翻飛,如山間一只白鷺翩翩起舞。

    她挽了挽白纻的袖子,左手一伸,接住了身邊女裨將遞來的琵琶,而后略略靜氣,又朝溫凌看了一眼,右手開始撥弦。

    她彈的依然是那首《十面埋伏》,琵琶依舊還原了垓下戰場的驚心場景。

    溫凌怔怔然聽著,風吹過他的斗篷和發辮,掠過他的眉梢和眼角,此刻安靜的戰場只有她的樂聲。他卻如同又回到了以往那一場場勝仗里,耳畔是號角的吹奏,是大鼓的敲擊,是戰馬凌亂的足音,是刀槍尖銳的碰擊……這些,曾經是他的聲音,他勝利昂揚時最愛聽的聲音。但《十面埋伏》的曲子轉而悲苦壓抑起來,一如他現在的情景。

    他只覺得眼眶子發酸,宿命的無力感攫緊了他的心臟,奔涌潮水一般的情感淹沒了他,使他更加脆弱無助。

    因而,也不免有些惱恨鳳棲,這樣一首曲子,她是想要他的命么?!

    正想發作,突然曲調又變了。

    溫凌并不曉得這其實是《霸王卸甲》的一段,亦即是項羽已經灰心喪氣,撫著烏騅馬,身邊偎著虞姬。馬兒依舊忠心,虞姬依舊柔情。琵琶曲把如泣如訴的一段表現得淋漓盡致,虞姬含著笑、帶著淚,對項羽吟唱著“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而后拔劍自刎在愛人的身邊。項羽萬念俱灰,死意已決,終于選擇了隨著虞姬同去,再不圖江東起復之日。

    在溫凌聽來,這段柔情繾綣,仿佛是鳳棲對他的訴說。他不覺間淚流滿面,望著高塔上她的面龐,仿佛也充滿了慈悲。

    他在寺廟里曾經搶、砸過各種佛像菩薩像,刀斧揮過時,泥塑雕像的頭顱掉落,會讓信奉白山黑水神的靺鞨士兵們哈哈大笑。有一回他的大刀要砸向一尊菩薩時,突然抬眸看見菩薩柔和慈悲的垂眸與微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一怔,然后才收攝心神,揮刀把菩薩相砸了。

    今日恍惚間覺得,這是當年的報應。

    不覺,鳳棲已經收了最后一個尾音。

    她把琵琶交給身邊的人,然后緩緩屈膝向溫凌叉手為禮。

    溫凌想問她“這是何意?”但開了口,喉嚨卻是啞的,發不出聲音來。

    鳳棲看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回答道:“我……不是無心、無情之人。”

    只是你應當明白,我們中間即使沒有橫亙著高云桐,也會橫亙著家國仇恨,橫亙著待人處事觀念的天差地別。你的“三分情意”,我從來都看得明白,但無法消受,只有分道揚鑣、誓不兩立一條道走到黑。

    溫凌破涕笑了笑,也終于能發出聲音了:“兩件舊衣飾,物歸原主,我了無遺憾了。”

    “多謝。”

    他搖搖頭:“不,多謝你。”

    他“求一顧”,她竟然肯了。

    再多恩怨,此刻在琵琶的繞梁余音中,也可以消泯了。

    溫凌對身邊人道:“要投降的,我也不問;要死戰到底的,我也支持。我抗不下去了,你們各自珍重。”

    “大王!”

    “大帥!”

    ……

    溫凌緩緩拔刀出鞘。那好刀的鋼刃鋒利無比,吹毛可斷。他想著剛剛琵琶曲里那位繾綣的楚霸王,突然覺得不渡烏江也挺明智,也挺浪漫。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逆旅盡、終將去。”緩緩吟著。

    他把她寫在裙擺里的“遺書”讀過千百遍,記得滾瓜爛熟,多少個夜里醒來,枕畔都是濕漉漉的。

    如今逆旅已盡,好像也了無遺憾了。

    于是再次拍拍自己的馬,面帶微笑,舉刀往脖子上一抹,鮮血迸流出來,灑了滿襟滿懷。鐵浮圖原本暗沉的鑌鐵上,突然帶上了一片光滑,反射著斜照夕陽的金光,呈現出絢爛的金紅色。

    他黑沉沉地轟然倒地,脖子上綻開了笑口,那張白皙的臉愈發白慘慘的。

    他的馬首先尥蹄嘶鳴起來,其次是他信賴的親兵們。

    但南梁一方,已經鼓聲齊擊,歡聲雷動:“溫凌已死!靺鞨已敗!”

    “溫凌已死!靺鞨已敗!”

    “溫凌已死!靺鞨已敗!”

    …………

    這聲音齊刷刷震天,很快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高云桐帶領著太行軍聽到了這樣的聲浪,終于長舒了一口氣。他按照之前的計劃,重新對人馬進行了布局,飛快地環圍過去。

    溫凌的軍隊本就是一支散兵,群龍無首后四下潰逃,自相踩踏無數。被太行軍漸漸驅趕、歸攏,絕望地困在水蕩子中一小塊地方,少部分自盡身亡,少部分欲要突圍然后被剿滅,大部分乖乖地卸甲棄兵,跪倒在在地表示了投降。

    把這些降兵點數整編,檢查捆綁,再分配飯食,高云桐和太行軍忙了很久。

    見天色已經暗透了,他才拍拍手上的灰塵,對身邊幾個人說:“我今日該去報個到了。”

    耿大哥等幾個將領頓時笑道:“早就該去報到了!放心去吧,這里有我們。”

    高云桐好像仍有些害羞,嘴角的月牙一隱一現的。他披一件斗篷,帶兩個親兵,刀弓也備好,上馬朝著邙山方向飛馳。

    路途非常慣熟,哪里有水洼子,哪里有絆馬索都輕松繞開。他一心向著西邊的邙山,山坳子里正燃著螢火蟲似的燈燭,寨子里傳來男人們喝酒的豪邁聲和女孩子們歡樂無顧忌的笑聲,一串一串銀鈴似的,老遠就能聽見,不斷地逗引著他的心。

    見他來了,寨子外站崗的士兵也都含著笑容,恭恭敬敬說:“公主在上頭閨閣里呢!”

    高云桐臉龐微紅,好在夜色掩蓋,問道:“有沒有饅頭?我餓了。另外,有沒有酒?”

    士兵連連點頭:“有,有!饅頭和青菜管夠,肉也多了些,酒也有!高將軍先上樓唄,小的讓炊兵給您把吃的喝的送上去。”

    眨眨眼道:“可別讓人家等急了。”

    高云桐胡嚕一下那小兵的腦袋,又作勢要踢他。那小兵笑道:“小的挨不起高將軍的窩心腳。高將軍也不該浪費力氣在小的身上。今日萬眾高興,高將軍和公主應該尤其高興,春宵一刻值千金,注意身體別太拼。”

    高云桐正打算揍他,樓上聽見一位女兵喊了:“來啦來啦!高將軍回來了!快幫公主準備東西。”

    他這才無心跟這個小鬼糾纏,瞪了他一眼,喝道:“不許瞎說!”便急匆匆拾級而上。

    山寨中雖然條件簡陋,但鳳棲的屋子還是擺設精致:進門是白纻隔簾,因嫌素雅,用墨色畫一脈山水、幾只飛鶴、淡卷祥云,用朱砂畫一輪紅日。

    高云桐停步讀道: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

    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①

    然后笑道:“這不我寫的嘛?”

    揭開簾子,竹篾編成的透光屏風后有個熟悉的影子,叫人頓時心癢癢起來。

    門邊的一個女兵卻伸手攔住了他:“誒誒,將軍請等一等。還有東西沒拿來。”

    “要拿什么東西?”他問,“吃的喝的,我已經吩咐人一會兒熱了送來。娘子吃過飯了吧?這都二更多了!”

    女兵笑道:“公主說:缺塊搓衣板。”

    高云桐一愣,那爽朗的女兵已經捂著嘴,笑得前仰后合地出去了。屏風里面原也有幾個姑娘家,都是利落短打,布帕包頭那種,也笑嘻嘻魚貫而出,最后一個嘴甜,福了福說:“將軍早些安置。”

    高云桐見鳳棲正坐在矮坐墩上,一頭長發已經散開,正用梳子對鏡通頭發。

    銅鏡磨得不亮,只能含糊看見她的五官,黑白分明的眼睛從鏡中凝視的模樣宛然可見。

    他佯做不大高興的模樣,問:“咦,要搓衣板干什么?”

    鳳棲道:“你有哪些錯,自己不知道?”

    果然又是要作一作。

    他走上前,看著鏡中的她,說:“沒有能與娘子共進退,第一錯;沒有護著娘子孕期周全,第二錯;明明近在咫尺卻過家門而不入,第三錯。還有嗎?”

    鳳棲握著頭發,說:“這些都是公事,怎么好怪你?再想。”

    他往空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想不出來了。”

    鳳棲從鏡中斜眸看他:“今日敵寇已盡,還歸家這么晚,難道不是錯?”

    他俯身笑道:“數萬的俘虜,又不能挖個坑埋了,吃喝拉撒睡,還得操心。”

    但在她張嘴要說話之前,又說:“不過沒有把手下人鍛煉出來,還要親力親為這樣的事,都不能及時趕回來看望亭卿,確實一萬分是我的錯了。搓衣板在哪里?你想怎么罰我?”

    鳳棲起身與他平視,肚子已經能夠貼到他的身上,笑道:“搓衣板原為洗卻官人身上征塵,你想多了。”

    “不洗澡換衣,也不敢回來,怕唐突娘子。”他毫不客氣抱住她的腰,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是不是在動啊?”

    鳳棲說:“會動,但應該你還摸不出來。”

    他蹲下身,把耳朵貼在她剛剛隆起小丘似的肚子上,認真地聽了一會兒:“他會叫爹爹了。”

    “瞎說八道!怎么可能!”

    “我聽見了。”他胡攪蠻纏著,一點不像個智勇雙全的大將軍,“就連你彈《十面埋伏》《霸王卸甲》,我也聽見了!真是,這么好的曲子,都沒有彈給我聽過!”

    鳳棲摸了摸他的鬢角,在他唇角啄了一下:“你聽那些做什么?我又不是溫凌的虞姬,只不過吊吊他心里的孤寂和落魄罷了。你要聽啊,得來一曲雄渾激昂的《滿江紅》。”

    “不是外面那首的氣韻,是這首這樣的:‘馬革裹尸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但從今,記取楚樓風,庾臺月。’②”他好像撒嬌似的,膩著她說。

    這山寨子里的“楚樓庾臺”,別有一番風味。

    送酒和饅頭的人只敢把托盤放在門口,連里面的聲音都不敢多聽,就躡手躡腳走了,怕打擾了不妥當。

    第 317 章

    處理完善后的事宜, 天氣已經開始熱了。滿目瘡痍的國土亟需修復,農耕雖然受到影響,不過及時補種, 一切尚可補救。

    高云桐與鳳棲終于可以回到汴梁, 皇帝鳳杞用最高規格的郊迎禮,迎接歸來的英雄。

    鳳棲只顧縮在大車里,慵慵懶懶說:“我才不想在外面曬半天太陽呢。你就替我一道, 拜見陛下, 喝慰勞的卮酒,受萬眾的矚目好了。”

    “難道我是個喜歡受萬眾矚目的人?”他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鳳棲笑道:“哎呀, 我知道這是苦差事, 叫你辛苦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難道你還舍得讓我辛苦?”

    他的手便也愛惜地摸過來,撫弄了撫弄,覺得圓溜溜的肚皮甚是好玩,又把臉貼上去聽了聽動靜,笑道:“這次我可是真的聽到他在里面踢腿了!”

    當然,對她的話也言聽計從:“郊勞那一套禮儀,確實繁瑣勞累不堪, 你不參加也是對的。只是我覺得這幾年兩國的紛爭戰亂終于得以平息,我們亭卿功不可沒,卻不能讓你站在巍巍之處享受萬丈榮光,真的太可惜了。”

    “別了。”鳳棲笑道, “享受萬丈榮光的時候,也是供人品頭論足的時候,我雖不以自己是女子為恥, 卻一定不少假道學認為:我這樣的女子不能從一而終,不能恪守婦道, 不能乖乖在家縫衣做飯、反而在沙場上攪鬧……想必是以我為恥的吧。”

    她似乎笑得有些苦澀:“時也,命也。”

    “隨他們怎么看……”

    高云桐灑脫地一攬她的肩膀:“高將軍還是個賊囚出身呢,要看不起就一起看不起我們倆好了。”

    鳳棲在他懷里,正好看見他耳后那團青印。他現在比以往曬黑多了,頭發也梳得零碎,那團青印也不大明顯了。

    他們都不是俗世眼中完美的人,但那又如何?

    那些戰戰兢兢維持著“完美”的道學衛士和貞女節婦,在這樣一場潑天的災難中又有幾人能改天換日、保持完美?

    鳳棲只覺得每看高云桐一眼,心就柔上三分,她從不以為自己原來也可以這樣地喜歡一個人,看到他就覺得安定、滿足、愉悅、舒適。

    于是抱緊了他的腰,果然迎接到了他真摯的吻。

    外頭有人小心地說:“高將軍……那個……陛下已經在行轅候了好一會兒了。”

    高云桐剛揚聲說了“就來”,鳳棲雙腿就把他纏住,捧著他的臉,咬他的嘴唇,懲罰他“半途而廢”。

    高云桐無奈又應和了一會兒,不得已分開道:“雖然是你哥哥,但這樣無禮可不好吧?哪有叫皇帝等臣子的道理?”

    鳳棲攬住他的脖子,弛然笑問:“那么你接下來準備問朝廷要個什么官?”

    高云桐一愣,好一會兒才說:“何曾談到這個?”

    鳳棲笑道:“挽大廈于將傾,也算是不世之功了吧?平章事或樞密使,橫豎得選一個。再把身邊兄弟們封贈一圈,你看好不好?”

    高云桐先是皺著眉聽,然后笑起來,擰擰她的腮幫子說:“偏生你心眼子多。放心吧,我不是那樣的人。”

    理了理她的裙子,偏身下了車。

    倒也不是心眼子多。一頭是丈夫,一頭是哥哥,戰亂時互有需求,合作無間,戰亂結束就不好說了。她既不想高云桐吃虧,也不想哥哥猜忌,總要幫他們倆尋找個平衡之道。

    外頭頓時鼓樂齊奏,聽起來陣勢不小,規格很高。

    鳳棲捧著圓圓的肚子,叫車馬尋了個陰涼的去處。

    再接著,是隨著皇帝的御駕回到汴梁。

    宮城已經重新收拾過了,漆是新刷上的,但是沒有用原來的雕花泥金,樹木花草是新修剪的,此刻梔子和茉莉開著花,顏色是素淡的,但是香氣卻馥郁地飄在空中。

    晚上在升平殿是家宴,皇帝鳳杞穿著常服,先扶出了太后周蓼。

    周蓼一看見鳳棲挺起的肚子,就喜不自勝,見她還要下拜的樣子,急忙推推兒子道:“別扶我了,你快去扶著你妹妹,別讓她還鬧什么虛禮!”

    鳳杞笑融融上前扶著鳳棲:“妹妹確實別多禮了,身子骨要緊,快坐著吧。妹夫一道陪著吧。”

    周蓼這樣講道學的人,都不計較禮數了,鳳棲也是詫異。不過她更是不講究繁文縟節的人,能慵慵懶懶撒著嬌兒,當然要作一作的,所以在高云桐的扶掖下嬌滴滴地坐回了位置上。

    她打量著四壁,笑道:“看著還挺眼熟的,不過離七伯和陳皇后家宴那會兒,倏忽已經過去兩年多了。”

    “母后說,國庫空虛,先得緊著要緊的事情辦,修葺皇宮恰恰是最不要緊的事,收拾得能住就行。”鳳杞含笑道,“我尋思一個人孤零零的,住得再豪奢也沒有什么意思,倒念起當年在秣陵吃的苦,覺得無處不是修行地,便就是這樣的繁華場里,也是可以修行的。”

    鳳棲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卻仍然是笑意融融的雖則笑意里有些空洞落寞。

    等熱熱鬧鬧酒過三巡后,鳳杞去給周蓼斟酒了,鳳棲捧著她的荔枝渴水的杯子,悄然膩在高云桐耳邊:“我哥哥看起來倒有些禪佛意,但其實應該是心里有事……”

    高云桐耳朵里被她吹得發癢,正扭頭說了句話,便聽見周蓼笑嘆著對鳳杞說:“看看,夫妻間原該這樣其樂融融的。官家呀,嫻娘并不是不肯來汴梁,你還是接了她來吧,后宮里好歹有個皇后掌事,不至于叫人犯嘀咕,也不至于讓那些小蹄子們起歪心思。”

    雖然說得隱晦,但皇帝與皇后郭嫻不睦,且如今宮中大概有些男男女女的閑話出來,大家也都聽出來了,不由都一瞥鳳杞。

    而鳳杞,頓時耳赤,有些火氣地說:“她沒多久都該生了,舟車勞頓的過來干什么呢?不如讓她在并州生完了再來嘛!”

    周蓼說:“這不是嫻娘自己請求要來京里嘛!再說她七個月的身子,正是穩固的時候,路上慢一些走官道就是。倒是你給句話,不要叫人猜測。”

    鳳杞的臉色終于扛不住地難看起來,只是當著眾人的面,沒有好發作,冷冷淡淡說:“再說吧,我再考慮考慮。”

    周蓼當然也不免不快,不過倒也不逼迫,點點頭淡淡道:“對,你好好考慮考慮。”

    氣氛有些寡淡尷尬起來。

    鳳棲打圓場說:“哥哥如今是官家了,也該有些三宮六院,我那皇后嫂嫂既然大著肚子不便于服侍,孃孃也不妨寬松些,讓哥哥納些嬪妃。”

    鳳杞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

    宴會結束后,周蓼對鳳棲說:“亭娘,陪孃孃遛遛彎兒吧。”

    鳳棲當然責無旁貸,陪著周蓼在御花園散步。

    周蓼摒開服侍的宮人,與庶女靜靜地走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說:“你別看他一臉修佛的模樣,其實是裝的!”

    氣呼呼又說:“給你哥哥納些嬪妃,我本也沒有意見,但是他好歹是個皇帝,總不能搞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進宮來,總得是家世清白,為人賢淑的才好,這樣子方能為皇家開枝散葉,生出靠譜的皇子皇女來但他如今選的人……唉,我真沒臉說。”

    鳳棲詫異地沒敢立時接話,悄然打量一眼周蓼的表情。

    周蓼苦笑道:“宋相公那時對他的評價沒有錯:就是個荒淫糊涂種子!大家閨秀他一個都看不上眼,偏偏喜歡那些教坊司的女娘他自己也知道不適合娶回來做嬪妃,但又管不住自己,每日白天還肯勤政,晚上就是笙歌燕舞,恣意歡愉,有看上的就納于寢宮,但第二天就放出去,也不提給個名分,倒像在嫖一樣!像他這個樣子,如何當一國之君呢?!”

    鳳棲也覺得哥哥這樣子實在是不靠譜,說:“那我找個機會和哥哥好好聊聊。”

    周蓼道:“可不是想拜托你了。你哥哥雖然從不違拗我,但陽奉陰違的事可沒有少做。不過他肯聽你的話,你好好勸勸他吧。他雖然不喜歡郭嫻,但既然結了夫妻,就好好過一輩子吧。我和你爹爹,磕磕碰碰、湊湊合合的,不也一輩子么?”

    說著,悲從中來,掏出手帕,抹了抹眼淚。

    散完步回頭,故意經過皇帝燕居的福康宮,里面果然是另一番歌舞樂聲。

    周蓼重重地嘆口氣:“今日家宴,他歌舞還沒有看夠聽夠么?!”

    俄而,里面便是鳳杞放縱的笑聲,還有那些歌姬才會發出的甜膩膩的嬌笑。

    笑一陣,鳳杞道:“再來一曲《鳳求凰》!”

    琵琶聲很快響起,又與洞簫和鳴,最后是尺八空闊靈動的聲音蓋過了洞簫,又壓過了琵琶,彌散在黑沉沉的宮殿檐角。

    鳳棲對周蓼說:“孃孃,外頭風大露水大,您趕緊回宮安置吧。我去找他聊聊。”

    不等答應,幾步上前。

    福康宮門口的內侍詫異地看著燕國公主一個人款款而至,陪著笑說:“公主怎么來了?不過這會兒不早了,公主有事明兒再回官家吧?官家現在……不喜歡人打擾呢。”

    鳳棲笑著揚聲道:“‘曲有誤,周郎顧’,剛剛那個琵琶,實在是連錯了好幾個音,我都聽不下去了。倒是官家的尺八,吹得太好,我也想靠近了聽一聽。”

    里面靜默了片刻,然后又一個內侍趨著小步出來,塵麈一甩,笑道:“公主,官家請您進去聽。”

    鳳棲施施然進去,剛屈膝說了聲“打擾官家了”,就被拿著尺八過來的鳳杞扶住了胳膊,沒讓她行禮:“妹妹忘了?剛剛宮宴,孃孃都不讓你施禮,怎么到我這兒,反而忘了呢?”

    他好像猜到她是誰派來,要說什么,然后就攤開手坐在正中的榻上,讓那些鶯鶯燕燕環圍著他,弛然笑道:“我也沒別的愛好,就喜歡聽個曲兒,有時候興起臨幸了誰,第二日賞了銀帛就打發了走,這樣的次數其實也屈指可數。我知道孃孃擔心什么她們教坊司里,自有不讓小娘家懷孕的涼藥長年累月地喝著的,這些苦命的小娘子們,本來就沒什么正常女兒家的日子可以過,在宮里,我們可以互相尋找些慰藉。”

    鳳棲先想好的那些話,一時竟說不出來了,怔怔環顧著周圍這些教坊司的宮伎們,靠鳳杞最近的幾個,都隱隱有些何娉娉的影子在臉上、身上。

    鳳杞見她發怔,剛剛那種臨敵般的態度也緩和了,問:“妹妹除了指點音韻,還有什么要緊的事么?”

    見鳳棲點頭,他便打發了宮伎們去領賞歸家,然后在空寂寥落的闊大宮室里把自己蜷成榻上的一小團:“說吧。”

    “郭嫻她……”

    鳳杞啞然失笑:“孃孃和爹爹湊合了一輩子,所以覺得夫妻倆湊合一輩子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亭娘,若是要你和溫凌和親時也從了他,然后湊合一輩子,你愿意么?”

    鳳棲緩緩地搖搖頭。

    鳳杞攤手道:“所以咯,我也不愿意。只是捏著鼻子給她這個名分罷了。”

    又說:“無非還有一條,讓我納一些閨秀為嬪妃。我也和你說實話,我看到那些中規中矩、戰戰兢兢、把我視作天的閨秀女兒家,就一點‘勁兒’都沒有呵呵呵,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

    他手邊有酒,頓時就漫飲了一大口。

    鳳棲說:“我和高嘉樹吧,在路上逮著一個逃兵是常勝軍里的。”

    鳳杞詫異道:“郭承恩原來手下也有逃兵。不過,一個逃兵怎么了?他有郭承恩要造反的證據?”

    “這倒沒有,不過,有另一個證據。”鳳棲說,“所以,請哥哥聽孃孃的意見,讓郭皇后到汴梁吧。”

    第 318 章

    郭皇后帶著母親, 到汴梁有些急不可待,從并州過黃河再到京城,她一個孕婦, 竟只用了十天工夫, 可見車馬打得有多快。

    到了宮里,大腹便便的皇后還是顯得很有風范,穿著翟衣, 帶著鳳冠, 妝容高貴,只是捂了一頭的汗。

    鳳杞看她因孕胖了一圈, 本來就腫的臉更腫了, 本來就小的眼睛更小了,縱使嚴妝,也只越發丑了,不由就想皺眉。而頓時就聽見身邊周蓼威嚴的一聲咳嗽,只能努力把眉毛松展開,說了聲“皇后一路辛苦了!”

    周蓼則和煦道:“都是家里人,皇后不必多禮, 也趕緊寬寬衣吧。老身原怕殿里用冰塊容易叫人著涼,特為叫去了,現在看來,還是少不得冰。”

    郭嫻當然也熱得難受, 正好告了罪,在屏風后由母親幫助寬了翟衣,披了條妝花紗的褙子, 紗上押的金線在殿里的燭光下一閃一閃的。

    周蓼看她大大的肚子,心里也自喜悅, 問了些孕婦的起居飲食,又問了郭嫻的身子情況,欣慰地說:“你一切安好就好。之前聽說你上書要回宮來,老身擔心路上顛簸不便,可不遭了老罪了。看來到底是將門虎女,吃得起苦。”

    又說:“看樣子入秋就能臨盆了,這是官家的第一個孩子,若是個男孩,真真天下就有了儲君了;即便是個女孩子,先開花后結果,也總有盼頭。”

    郭夫人搶著說:“太后,圣人她肚皮尖尖,又喜歡酸口,皮膚也變得糟糕了,想必是個太子。”

    周蓼一時接不上話雖說郭嫻生了男孩就當是嫡長子,但太子還是要等年長后冊封的,而且多是在弱冠之年,所以總得十來年慢慢讀書、歷練,從國公、知汴梁府尹事一步步受封太子。

    對郭夫人的張狂,她只能尬笑了一聲,不接話。

    郭嫻似乎卻與母親對過口徑,自己接話道:“妾能為官家誕下太子,也是祖上積德。妾父在洛陽,一定也很想來看著小外孫出生呢。”

    目光閃閃地一瞥鳳杞。

    鳳杞陰著臉,覺得這母女倆真是皮厚!

    周蓼笑道:“真的外孫洗三,肯定要請國丈過來賀喜。朝廷也自有規矩和法度,郭將軍到時候怎么過來,怎么樣的儀仗,怎么樣的禮節,自然都會規定。”

    郭嫻道:“是,爹爹也算為我大梁立了汗馬功勞。”

    郭夫人一唱一和:“也算不上汗馬功勞,不過沒有辛勞也有苦勞,就如我兒,自打正位皇后,為皇家開枝散葉,也是在所不辭的。”

    鳳杞咬著后槽牙笑道:“那么,皇后是不是也該有封賞?”

    郭夫人笑道:“皇后已經是國母,封無可封,官家要是肯給國丈一些恩典,就是給皇后的恩典了。天下人也就都知道官家賞罰分明,禮數精要,圣明之至了。”

    無非是郭承恩沒有心滿意足。

    周蓼輕輕拉拉鳳杞的袖子,示意他別太把好惡放在臉上當了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才是本事。郭承恩和他的家人雖然討厭,但也不能太過打壓,叫天下人看著猜疑,叫往后來投的人看著寒心。

    鳳杞于是重新彎了嘴角,說:“大宴就要開始了,今日迎來皇后是家宴,就請家里的人一道參宴。”

    郭夫人問:“長公主來不來?”

    長公主是指鳳楊她丈夫王樞在洛陽看著郭承恩,郭夫人自然最關切情況。

    鳳杞說:“當然來,四公主和駙馬也來,只有三公主還在月子里,暫居晉陽,暫時來不了。”

    周蓼笑道:“真好,家里的成年的孩子都有了小寶寶,馬上這汴梁宮城里就該歡聲笑語,再長大些孩子們一道玩耍,老身這晚年也就熱鬧起來了!”

    郭嫻心道:哼,不過是外支公主家的孩子,如何和我的孩子一道平起平坐地玩耍?也配!

    兩位公主倒是很快就來了,都看了看郭嫻的肚子,行了禮后,熟稔地笑說幾句,皇帝對姊妹們也遠較妻子親熟,笑呵呵問:“咦,大姊家的王相公在洛陽趕不過來不難理解,怎么四妹家的高將軍還不曾來?”

    鳳棲笑道:“他帶了個‘朋友’來。”

    “朋友?”

    郭嫻和郭夫人心里嘀咕:不是說是“家宴”么?帝王家的家宴,公主駙馬可以隨便帶朋友來的?!

    鳳杞好奇地問:“什么樣的朋友?想必是通音韻的?”眼睛不由一亮。

    周蓼皺眉低聲呵斥:“別亂想了,今日雖然是家宴,也正兒八經的,就算用奏樂,也自有樂府的樂工來,教坊司獻歌獻舞自有命定,哪好隨便帶個人就進宮的?”

    鳳棲只往外望,張望了一會兒說:“來了,我聽見嘉樹的腳步聲了。”

    郭夫人和郭嫻雖把自己當作這里的女主人,不過初來乍到,立功且受寵的鳳棲高云桐夫婦帶“朋友”來參加皇帝家宴,皇帝不說什么,她們也不好說什么。

    但當那畏畏縮縮的來人走進升平殿時,母女倆都跟見了鬼似的,愣了好一會兒才聽郭嫻喊道:“這……這是個賊子!”

    郭夫人緊跟著也喊起來:“官家,他和郭將軍有仇怨,天爺祖宗啊,只怕是要構陷人了!”

    鳳杞好奇地問:“這是什么人?看著似乎有點眼熟?”

    鳳棲笑道:“在并州節度使府里呆過,官家自然覺得眼熟。”

    高云桐沒她這樣的一臉壞笑,肅然叉手道:“這個人確實原來是郭將軍的手下,后來在并州節度使府里做侍衛,后來逃出并州,無路可走時來向臣自首。臣尋思他確實是罪無可恕,但是情有可原,請官家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

    “他犯了什么罪?”

    “穢亂宮闈。”

    高云桐說出這四個字時,郭嫻已經臉色煞白,搖搖晃晃幾乎站不住。

    郭夫人垂死掙扎,急急說:“官家要審案,小女孕中聽了害怕,求讓小女歇息歇息去!”

    周蓼正欲答應,卻聽鳳棲冷冷道:“孃孃,人家的罪過是穢亂宮闈,且此宮闈乃并州臨時的宮闈,皇后職責所在,是無由推卸的。不僅皇后該聽一聽,而且甚至應該親自審一審。”

    周蓼看她微微一擠眼來,心里便有三分明白了,雖則不大敢信,可也曉得此刻郭嫻絕不能離開。

    于是說:“這里又不是三司,不會動刑的,沒有什么血腥恐怖的會嚇到嫻娘,放心就是亭娘也在孕中,她也不怕,想必不是什么大事。”委婉而堅決地拒絕了。

    郭嫻運氣總是那樣糟糕,現在被母親扶坐在一旁,周身軟得毫無力氣,手指不受控制地發抖。

    郭夫人當然也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時候,雖然心跳劇快,也只能拍著女兒哄勸道:“嫻娘,人家亂說,官家總不能盲聽。”

    那個人磕了一個頭,說:“官家,小的名叫蔣武,原是郭將軍手下的。皇后與官家大婚不久后,郭夫人突然找到小的,說知道小的以前喜歡過皇后圣人,現在有往宮里選送侍衛的機會,見圣人的機會很多。問小的肯去不肯去。”

    這蔣武長得是高大英俊一路的,眉眼間卻有些油滑氣。不過此刻既怕又冤,眼睛里都隱隱含了淚光。

    他又磕了一個頭,才說:“圣人未嫁的時候,撩撥過小的幾句,小的那時候貪圖郭將軍的高位,確實起過心思,想著當了將軍的乘龍快婿,就能一步登天了。但后來娘子封后,小的哪敢有覬覦之心呢?不要命了么?

    “郭夫人再三保證,只是當侍衛,又說皇后在節度使府,總要有自己班底里的人。看小的穩重,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值得信賴,才給小的這個機會。小的想到當侍衛又榮耀,薪俸又高,說不定提拔有望,于是心癢答應了。

    “開始真只是當侍衛,可后來慢慢就簡拔到了皇后正屋附近了。那時候官家又忙國政,十天又八天不著圣人屋子,圣人常使喚小的拿個物件,搬個東西,一來二去的終于有一天左右無人,她就攬著小的問:舊情還在不在?

    “小的嚇壞了,但圣人說,舊情如在,她自然要多給我機會,讓我上進。小的想皇后是后宮之主,自然有權柄。一時不合……就……就……”

    他不用說,大家也能猜到“就”字后頭是什么字眼。

    頓時所有人面色都鐵青了。

    鳳杞雖說不喜歡郭嫻這位皇后,但這到底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老婆出了這檔子丟人的事兒,做男人的怎么也扛不住這丑!再加上郭嫻與侍衛有染,哪個曉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這穢亂宮闈的事更是關涉到皇室的血脈純正與否,萬一生出來的是個雜種,難道也要讓繼承鳳家的江山?

    他氣得左右瞥瞥,看見掛在壁上裝飾的一把寶劍,便撲過去摘下,拔出鞘喊道:“我砍死你!”

    “住手!”周蓼喝道,“你是三歲小孩么?是這么處置大小事情的?!”

    她頗有威嚴,鳳杞頓時停了手,猶自不甘,把劍狠狠往地上一砸,發出刺耳的聲音。

    周蓼說:“宮闈的事,老身來問吧。”

    轉眸先看郭嫻:“皇后,你怎么說?”

    郭嫻嚇壞了,只知道嚶嚶嚶地哭。

    倒是郭夫人,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關鍵,無論如何要掙扎一下,“撲通”跪地泣道:“天爺啊!他怎么能這樣含血噴人!節度使府有內外之別,尋常侍衛如何進得皇后的內院?”

    那蔣武也急了:“淫.亂了皇后,小的自知自己也是活不成的,只不愿意被卸磨殺驢遭你們的毒手罷了皇后有孕,而官家往洛陽去后,你們嘴里說著要挑我升官,給我安排什么‘極簡單的任務,好送個現成的功勞’,事實上卻是派了人暗殺我,要不是我機靈躍下山崖,抓著山藤把自己吊在半空,而又踹了一塊大石頭到崖底‘砰砰’作響,我如今還能在這里跟大家伙兒說話?!”

    他拉開衣襟,露出身上的狼頭刺青:“我是郭將軍的親衛,原本不靠你的床榻,慢慢努力也能有前途,只怪自己貪心眼拙,信了你們的鬼話。后來才曉得所謂的‘喜歡我老實能干’,其實就是要借種!呵呵,什么‘內外有別’!皇后內院的都是你們自己的人,院墻靠著假山,每每我都從那里攀下來,山石頂上的凌霄花兒都給我踩禿了一片不信去看。”

    他大概也被郭嫻母女的兔死狗烹行徑給氣壞了,此刻不管不顧起來:“官家,小的能活著到京,無非是一口氣出不了。要證據,小的還有個證據:皇后右腋下有顆梨形的黑痣,左大腿后側有塊云形的褐色胎記。如果還不夠,小的還能說……”

    “不必說了。”周蓼已經覺得丑極了,喝止了他,轉臉問郭嫻,“皇后,你還有什么可說?”

    郭嫻只有抽泣的份兒。

    郭夫人至此,也難有解釋,只是恨恨地看了蔣武一眼:既然都是死,難道不該為忠心主子而死?那狼頭是白刺了吧?

    卻不知高云桐的人抓到蔣武一身污穢躲藏在山里,又見他身上的狼頭刺青,立時帶到高云桐旁邊。

    高云桐的攻心之術很快瓦解了蔣武的最后一點忠心忠心耿耿并無好報,何必要忠心呢?

    周蓼此刻看郭嫻亦是厭惡至極,尤其看她挺著的滾圓的肚子,里面卻是個茍合的雜種,更是恨不得弄死為算。

    她閉目道:“這種事,沒有人能容!給皇后一間屋子,準備好‘東西’,請皇后自裁吧。”

    郭嫻嚇得道:“我不當這個皇后了,行不行?我父親還在洛陽,你們不能殺我!”

    鳳棲開口道:“蔣侍衛這條命該留,皇后這條命也該留。郭將軍總算對社稷有些襄助,若肯效‘杯酒釋兵權’的路數,可以體體面面地做個富家翁;若郭將軍執迷不悟,那無非就是丑事傳遍天下,將軍即使起兵造反,只怕也已經早就貽笑天下了。”

    郭嫻抓著母親的手搖著:“娘……娘!……”

    郭夫人知道女兒的意思,也緊張地盤算:郭承恩將兵之人,心狠手辣從來不少,對女兒也沒有太多舐犢之情;但起兵要天下應和,他現在實力已經不逮,再添點丑聞更是毫無勝算。鳳家這幾個人的威脅,無非是以郭嫻的丑事做“質”,都不殺,就是可以隨時拿丑事來威脅郭承恩,叫他成天下笑柄。

    這件事,自己做錯在前,被人家踩住尾巴在后,如今后悔晚了,只能服輸。

    眼下為了女兒,也考慮到丈夫和自家的生死,郭夫人一抹眼淚,挺胸道:“妾明白了,嫻娘在汴梁求不要虐待她,妾去洛陽勸勸夫君,能放下兵權,做個富家翁,本來就是最好的結局,他應該肯的。”

    連氣到頭暈的鳳杞,此刻冷靜下來也明白了鳳棲的盤算。

    郭承恩雖然討厭,但新君要恩澤天下,不要落個刻薄寡恩的名聲,無甚大過的郭承恩最好就不要殺;但要平和地卸他最后的兵權,這件丑事是最佳的要挾機會。

    鳳杞忍下一口氣,說:“朕也不是非要人命不可,但皇后必廢。”

    周蓼當然答應下來。

    郭嫻能留一命已經是意外之喜,含羞飲泣,謝過了皇帝和太后的不殺之恩。

    第 319 章

    “丑死了!丑死了!”鳳杞跺著腳發脾氣, “長得丑,人品還丑。我都被她帶累了一頂綠頭巾!”

    郭嫻、郭夫人已經被帶走了,家里人自然對鳳杞好言相勸:“自古戴綠頭巾的皇帝也不少了。臟唐臭漢, 宮闈里哪個朝代能看?”

    “官家寬寬心, 事雖然丑了點,只要郭承恩不敢破罐子破摔、起兵造反,天下人也無由知曉這頂綠頭巾的存在。”

    ……

    只有鳳棲悠悠道:“再說, 哥哥您又不喜歡郭嫻, 也不過是羞恥,又不是傷心悲憤, 又有什么熬不住的?這么想唄:郭嫻的丑事使得拿下郭承恩得來全不費工夫, 是哥哥最大的犧牲,也是最大的成果了。”

    鳳杞氣得肚皮鼓得像只青蛙,看著鳳棲掩口而笑的模樣,手真是癢癢,于是瞪著眼睛對高云桐說:“高將軍,你渾家就是小時候被我爹爹寵壞了打得少,孃孃要管教爹爹還護著。以后, 朕下了旨了,管教她就是你的事了!”

    “啊?”

    “朕準的!說話這樣討厭,就該拿戒尺揍!”鳳杞掃視升平殿一圈,殿里沒的戒尺, 只在青瓷大瓶里插著撣灰的塵麈。鳳杞把塵麈抽出來,遞給高云桐:“賜給你,如朕親命。”

    高云桐推脫道:“官家還是先放個樣, 不然臣不敢。”

    鳳棲前仰后合地躲在高云桐身后,說:“哥哥, 我再也不敢了。”那樣子叫人又好氣又好笑。

    但是周蓼咳嗽一聲,肅然道:“你們別在這節骨眼兒上開玩笑了。我這心里不是滋味,你們還有心笑鬧?皇后做出這般丑事,皇帝廢后是該當的,但是重新立后選妃也不能耽誤。好好一個儲副沒了,天下難免忐忑。杞哥兒在國政之外,也不能不對后宮多用心,而不是只顧著聽曲兒,在教坊司娘子間廝混!”

    鳳杞剛剛松快一點的心情,頓時又落寞了。

    想犟一犟嘴,周蓼厲聲已然傳來:“官家聽見了嗎?”

    他只能說:“聽見了。但是”

    “不要‘但是’了。”周蓼不勝其煩地揉著眼角的睛明穴,皺著眉說,“你就乖乖地、不要提條件地答應我一回行不行?”

    鳳杞仍舊像個被寵壞的孩子一樣,嘟著嘴,不情不愿的模樣好半天才說:“我想先追封一位皇后……”

    “你一個正經娶的都沒有,要追封誰?”周蓼瞪著眼睛,“莫不成是你在教坊司里哪個相好的?”

    “嗯……”鳳杞鼓足了勇氣說,“母后知道她的,是叫何娉娉的那位。”

    周蓼說:“我知道何娉娉。她以美色.誘惑溫凌,最后為國捐軀,你追封她一個夫人、孺人,都還說得過去。但追封為皇后?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她畢竟只是一個妓.女!”

    “可她也不該天生就是個妓.女!”

    “她天生就是。”周蓼斬釘截鐵說,“她出生在教坊司,母親何琴琴也是名列教坊司的樂伎,不知和那個嫖.客春風一度生下的孩子,尚不知爹爹是誰兒啊,皇后列傳是要入宗譜、入史籍的,追封這樣的皇后,皇家的臉面還要不要?就算是”

    她吞下了半句話,小心瞟了鳳棲一眼,那半句話也就徹底吞下了。

    但鳳棲何等敏銳,自然知道這半句肯定是指她的親娘何瑟瑟,即便是為晉王愛之如狂,何瑟瑟也始終只能是家中低等侍妾,不許稱良妾,不能進入宗譜,死后也不能葬在夫君身邊,只能孤零零立一座墳塋。

    周蓼大概看出剛剛還在逗弄哥哥、一臉笑意的鳳棲,此時笑容頓時就消失了,有些失悔,補充安慰道:“當然,亭娘是于社稷有功的人,你們的爹爹追封皇帝時,她的親生母親也可補一個名分。”

    她大概有些不好意思,也沒有再和鳳杞談何娉娉,或納娶后妃的事,只就著話題又說追封鳳霈等等大禮議。

    鳳杞懨懨地說:“這種事,周家的舅父最擅長了,謚號廟號,以及相應文字,都讓他們去操心吧。今日心里煩悶,我先去休息了。”

    他瞥眼看到鳳棲也正在看他,四目一碰,頓時瞥開,卻也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高云桐亦是很敏銳的人,回到公主府里,叫仆從去準備溫熱的洗澡水,然后親自幫鳳棲摘下簪環,邊為她梳頭邊問:“是不是腿又腫得酸了?晚上看你沒吃多少東西,要不要再為你熬點粥?……”

    鳳棲道:“我想吃韻姜糖。”

    高云桐愣了愣,而后望了望外頭的天光,說:“好,叫人去給你買。”

    “他們未必知道哪家的好吃。”

    “行,我親自去買。”高云桐從側面親了親她的臉頰,“現在你最大,你說了算。”

    “然后呢,順路嘛,經過大相國寺,沿著汴河往東,臨河的坊間有一家門面不大的搊彈家,老鴇子姓花,門里的小姐很有幾個出彩的不過你找一個叫何琴琴的,是個丑婦人,她是娉娉的生母。”鳳棲交代了半天,終于說,“我想見見她。”

    高云桐默然了一會兒,說:“我知道那家的……何家女眷沒為賤籍,花鴇兒仗義收留了人,免得落為營中奴。何家兩姊妹長大后,小的嫁作富貴人家的妾,大的留在搊彈家,生了個女兒就是何娉娉。”

    “你可真懂。”

    高云桐聽她酸溜溜的語氣,嘆口氣道:“我當時一個賣詩詞的窮書生,接觸最多的就是這些教坊女子了。你這是想幫官家實現夙愿?還是讓何琴琴來勸勸官家?”

    鳳棲說:“我親娘,就是何家那個小的妹妹……爹爹寵愛了她一輩子,但她還是一輩子抑郁而終。爹爹在時,曾說過他能為何家翻案,又遮遮掩掩說有一只匣子,里面藏著能保何家母女聽話的東西。我想,娉娉阿姊和她姐姐最看重的,應該是當年何家冤情能夠化解的證據。我一輩子沒有為姐姐做過什么,娉娉后來身死,也是為國,也是為我。我總得也為她做些什么。”

    她沉沉地靜默了一會兒,對著妝鏡發呆,而后覺得一旁的高云桐還在默默地陪在一旁,趕緊推推他說:“去吧去吧,雖然說搊彈家常會忙到半夜三更,但也不宜太晚去找人吧。你就說給我買韻姜糖去。”

    高云桐終于道:“糖我給你買,人我也給你找。但是,你也別再弄出新的幺蛾子來了。”

    嘆口氣摸摸她的頂心,像對著淘氣的小女孩般的語氣:“不省心……”

    他離開后,鳳棲倚榻瞇了一會兒,迷迷糊糊正要入夢,門又響了,她惺忪間被人吻醒,睜眼就聽見高云桐說:“糖買回來了,人也帶回來了,我安排了一間客房,讓你阿姨也睡一晚上,明天再談吧。”

    “我不困。”她說完,就打了個哈欠。

    高云桐說:“懷著孩子,思慮不要過重。現在又不是打仗的時候,怕耽誤了一分一秒就耽誤了軍機。今日說,明日談,都是一樣的。”

    孕中期確實易困乏,鳳棲覺得眼睛都睜不開似的,高云桐溫柔的聲音和身體都讓她陷在云朵里一般,她閉著眼睛說:“那客房要安排干凈、舒服、清凈的……”

    “省得。”

    她又說:“糖。”

    俄而,嘴里被塞了一小塊糖,并不是辣辣的姜糖,而是酸酸甜甜、止渴生津的梅餅。

    她閉著眼睛享受梅餅的酸甜可口,然后感覺自己被從榻上抱到了床上,涼簟在身下,瓷枕在頸下,肚子上搭著一方絲衾,而后涼風習習。

    她眼睛欲睜不睜,看見是高云桐拿著蒲扇在給她扇風。心里“噗嗤”一笑:窮措大,絹團扇不輕巧么?泥金折扇不精致么?要用這蒲草的?

    而現在又有什么急不可耐的事呢?

    無非是在他扇出來的涼風里安心入眠提心吊膽了兩年多,盼著的不就是今天這樣的生活么?

    睡了個好覺的鳳棲第二天醒得很舒服。

    高云桐已經穿戴整齊,說:“我得去上朝了,何氏早起就在屋子里念經,那模樣有些駭人,你如去她那里,多叫幾個人陪著,別唬到了你和我們的孩子。”

    鳳棲笑道:“放心吧。”

    但其實,她在去見何琴琴時,還是好好做了一番心理建設。

    當敲開客房的門時,屋子里已經彌漫著淡淡的梵香。何琴琴應該很早就醒了,手中一串念珠已經撥了好些珠子意味著她已經把某部經書讀了好幾遍了。

    何琴琴的面貌依然可怖:坑坑洼洼的傷疤橫貫于臉上,幾乎沒有血色的面龐和稀疏發黃的頭發,瘦到形銷骨立,仿佛風吹一吹就會倒下似的。

    鳳棲在門邊站了一會兒,才鼓足勇氣給她行了個萬福禮:“阿姨,晨安。”

    何琴琴緩緩睜開眼睛,她瞎了一只眼,但僅剩的那只鳳目光芒四溢,一下子成了她臉上最有神采的部分。

    她淡淡道:“不敢,不敢,奴何德何能,敢聽公主這聲稱呼?”

    鳳棲定了定神,說:“姐姐曾經說:血脈是打斷不了的,無論身份如何變遷,我身上總流著何家人的血。阿姨一向受苦了,可惜我卻不能替娉娉盡孝。”

    何琴琴冷笑道:“娉娉死國而已,多好。骯臟的一生總算有了好的歸宿。”

    “您……知道娉娉的死訊?”

    何琴琴說:“她自打到了靺鞨酋王那里,還有活命的道理么?她如果真的還能活著回來,只怕已經沒有了何家的風骨了,我又要這樣的女兒有何用?我們這種人,最好的命就是她這樣,雖然不再清白,卻以一死獲得了最大的貞烈。”

    鳳棲不知時候,淚水撲滿了臉頰。

    何琴琴對她的眼淚也毫無憐憫,只是直視著她說:“你特為把我叫來,總不是為了未來孝順我吧?”

    “也自然要孝順阿姨。”鳳棲說,“現在的官家是我的哥哥,為阿姨恢復良籍,請阿姨在我府里生活,我會當姐姐一樣孝順阿姨,彌補您以往的痛苦雖然我知道是彌補不完的,但也勝過于在搊彈家以賤籍身份終老。”

    何琴琴仍然很冷漠:“大隱隱于市,我在搊彈家活得也很好。什么良籍賤籍的,我不在乎,這個名聲就傷不了我。‘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這樣的熱鬧,你不懂,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聲色,喜歡得很!”

    她笑起來,臉色青白駭人,橫貫過眼睛的蚯蚓般的傷痕扭曲起來,跟著她放肆的笑聲一起騰飛著似的。

    “聽說,我姐姐當年肯嫁給我爹爹,并不是因為爹爹對她如癡如狂,而是因為爹爹答應為何家翻案。”

    何琴琴的笑聲陡然止住了,而后說:“你爹爹是這樣答應的,只是騙了瑟瑟一輩子。他的先帝們做出的對不起何家的事,他一個郡王,何德何能可以翻案?說他父祖們都做錯了么?”

    “我想試試。”鳳棲說。

    第 320 章

    鳳棲說:“我哥哥想追封娉娉為皇后, 太后因為娉娉身份的緣故不允許。我想,姑蘇何家原本是書香世家,若不是因為變法得罪人的緣故, 何能落到今天的田地?若是為何家翻案, 娉娉的身份就不再是阻礙了吧?聽說,我爹爹那里有什么證據是么?能夠證明何家的清白?”

    何琴琴愣怔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慢慢說:“何家當年也出過帝師是我的祖父。他耗盡心血主持變法, 希望能夠重新丈量土地, 改革稅制,減輕百姓的賦稅徭役負擔, 但這樣的變革也勢必會加重士紳的賦稅, 因此他得罪了許多人。

    “他那位皇帝學生本就厭惡他管教嚴格,后來又不間斷地聽了構陷祖父的讒言。祖父在世時尚不自知,殫精竭慮,未到六十就急病去世了,死前捂著胸口還在喊‘變法、變法’,手指著案牘上彈劾兼并土地的幾個官員的折子,示意家人要作為遺折發出去。

    “哪曉得這些遺折既觸怒了那些連檔的官員, 也觸怒了當時的官家。一紙圣諭,說要查祖父他‘貪賄結黨’的十項大罪。祖父尸骨未曾下葬,先遭鞭撻;家中子孫更是下入詔獄,酷刑加身。我的父親和叔伯們抗不過酷刑, 含冤招認了所謂的‘貪賄結黨’。

    “口供既得,祖父從錚錚帝師、變法相公,一下變成了殘民以逞的過街老鼠, 本朝雖說不輕殺文臣,但折磨文臣的法子卻比一刀子殺了更殘酷。祖父的子孫流放邊遠, 妻女孫女沒入教坊、發為營伎,還在為他奔走的同窗、學生、故舊也都遭刑罰。先帝的圣諭傳遍天下,何家的名聲一落千丈。”

    這時,何琴琴才終于回答了鳳棲先時的問題:“晉王自稱他手中藏有證據,足堪證明何家子孫當年是屈打成招的。瑟瑟那時候肯嫁給他,并不是所謂的‘攀高枝’,也不是因為晉王兄弟爭奪她而晉王更愛得深切,純只是因為晉王號稱他有證據而晉王自己,也因此近似背叛父祖的舉動,讓先帝大為光火,剝奪了他繼位的機會,把他丟到藩地再也沒有翻身。

    “當然,晉王大概也怕了,所以娶到瑟瑟當小妾之后,也再沒有拿出這些證據,何家也再沒有翻案的機會。他騙了我們一次又一次,我們何家的女子飛蛾撲火一般為他差遣,也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

    怪不得姐姐一輩子沒有給爹爹好臉色。

    鳳棲心想。

    她說:“如果現在拿到了證據,是不是可以為何家翻案?”

    何琴琴冷笑道:“我后來想明白了,如果要為何家翻案,就是要徹底否認先帝的圣裁,讓如今的官家親自打他祖宗的臉,他做得到么?”

    “其他人我不敢說,我哥哥,為了娉娉,大概會愿意……”

    何琴琴默然了,好一會兒才說:“但愿……”

    她重新閉上眼睛,口里喃喃地開始念經,鳳棲仔細聽,聽出她念的是《金剛經》: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喃喃的聲音令人心生空曠、寂寞。

    晉王的遺物,均由周蓼收貯。

    當鳳棲旁敲側擊問起“爹爹有一只雕花的匣子”時,周蓼皺起眉,警覺地問:“亭娘問這個做什么?”

    鳳棲期期艾艾說:“我和親之前,爹爹告訴我有一只匣子,說只要它在,匣子里的東西就能保證何家母女聽話,后來果然何家母女是肯聽著爹爹的話,讓何娉娉替我和親也好,讓她去服侍溫凌也好,無非都是為此。”

    最后說:“孃孃,我可不可以打開那只匣子看一看?”

    周蓼冷笑道:“你覺得那里頭是何家沒有結黨營私的證據?只要拿到了就能為何家翻案?”

    她扭頭泠然吩咐身邊宮人:“去我收藏九大王遺物的柜子里,把豆綠色包袱里那只雕花匣子拿過來,給燕國公主看看。”

    鳳棲見那匣子,果然是自己曾經在爹爹那里看過的那只,心里一陣跳。

    而嫡母似笑不笑的神色又讓她有些忐忑。

    打開匣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張花箋,看起來不像是連篇累牘的卷宗。鳳棲的心涼了半截,再打開花箋,上面只有一首詩,題做《綺懷》: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后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①

    鳳棲的手不由發起抖來。

    而周蓼的冷笑再次響起:“他就是個騙子。哄了何瑟瑟,也哄了自己,得到了美人兒的身子,卻得不到美人兒的心!失了天下,也失了天下的心。”

    “爹爹手中什么證據都沒有?”

    “不然呢?”周蓼道,“何況,什么證據不證據的!你道權力是什么?就是為所欲為的能力!先帝就是厭惡何家,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墻倒眾人推,哪個不踩上何家兩腳討得皇帝的歡心?即便有什么證據,如今也什么都不是。”

    鳳棲問:“難道哥哥如今是皇帝,也什么都做不了?”

    “其他人另說。”周蓼道,“你哥哥?讓他與天下官紳、仕林作對?為何家的變法翻案?甚至為了證明何家是對的,讓變法再繼續下去?呵呵,我覺得他沒有這個勇氣。”

    她見鳳棲似乎一臉不服氣,冷笑道:“你要是能說動你哥哥,我沒什么意見。”

    鳳棲手中捏著父親寫給她姐姐的情書,父親那些含情脈脈、優柔寡斷的句子被他如此珍愛地藏著,卻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顯得那么可笑。

    他們在地下還會是這樣的怨偶么?

    姐姐和阿姨畢生的心愿還有可能實現么?

    如果期待哥哥鳳杞來為何家實現翻案,他要面對的龐大的官紳群體,只怕比靺鞨人更加難對付,而且或許會更加陰毒。

    但是,她依然一往無前。

    哥哥如果不肯,她就自己來。

    午后的福康宮寂寥極了。

    鳳杞是孤家寡人,即便龐大的宮殿四周站滿了服侍的宮人,即便晚上他依然會叫上教坊司的樂伎們熱熱鬧鬧歌舞彈奏,他還是孤家寡人,還是寂寥。

    他看見妹妹的身影,不由含了笑,把兩只腳從御案上放下來,親自迎上去道:“稀客稀客!原本有妹妹給我做女官,看奏本,擬旨意,商討個來往意見什么的,我都有了主心骨似的。現在妹妹在府里養胎,孃孃嚴命我不許胡亂打擾你。我身邊這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我也不知道問誰才好,他們也不敢給我出主意。唉……”

    長嘆了一聲,殷勤地扶著鳳棲的胳膊肘,把她扶到御案前:“正好有好幾件頭疼的事……”

    這位哥哥百無一用,卻是個好哥哥。

    鳳棲能幫他自然要幫他,自己的事也不妨盤馬彎弓,過一會兒再說。

    于是接過鳳杞遞給她的一堆奏折,一份份看起來。

    看了幾份,笑道:“前幾件事,我感覺哥哥處置得還不錯呢,怎么一到這件,就拿不定主意了?”

    她彈了彈手中的奏折的封面,上頭第一行就是“奏請陛下征選汴梁附近良家子,充實后宮”,下面洋洋灑灑,想必是用圣人言語來教化皇帝立后立妃,開枝散葉。

    看到鳳杞無奈的表情,她收了笑容說:“哥哥,也許……是不容易吧,可是,娉娉畢竟已經永遠地去了,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戚戚,日子卻還要繼續過下去。哥哥還是皇帝,可能……真的沒有任性的權力……”

    鳳杞半日說:“我知道。”

    垂著頭,撫著自己的膝蓋,無聲地一口接一口地嘆息,又半日才又說:“納妃,就納吧,總得生孩子出來,希望她在地下不要怨我。但是,我一定要給她留個皇后之位,任何人都不能撼動。”

    鳳棲接下來也想說這個,剛剛張口,鳳杞煩躁地搖搖手:“先別說這個了行嗎?我聽著就煩,讓我緩一緩。”

    努努嘴:“下面一份也是個討厭的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弄不清了。”

    鳳棲只能把奏折翻到下一份,卻是靺鞨前來示好,表示可以把“北狩”的官家鳳霄和陳皇后的骸骨送回中原,一些嬪妃、王姬和大臣家眷也可以送回來。

    她仔細看了看,送回來的不如當時被掠走的十分之一。

    “既然要做姿態,何不做得漂亮些?”鳳棲抱怨道,“只送回這么點!”

    鳳杞嘆道:“倒也不全是他們小氣。北掠的人在路上受不得苦,已經死了有半數;在那等苦寒之地一兩年,又有一半的人沒熬下去;還有不少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家,被靺鞨王族、大臣、部族首領等分了回去做妾做婢,但凡得寵的或生了孩子的,夫家也不肯放。”

    鳳棲認真把附在后面的放歸名單好好看了兩遍,才問:“怎么沒有沈素節?”

    鳳杞面色悲愴,卻只指著其中一個名字道:“這個是個孩子,還沒滿十歲,叫沈潤的,是瑯玕的小兒子,旁邊那個‘沈三娘’,是他的小女兒,四歲。一兒一女放回來了。”

    鳳棲心已經揪緊了,猶存一絲希望:“那沈瑯玕本人呢?他老母親、妻子和其他孩子們呢?”

    鳳杞默默地、悲愴地看著她,又是好久好久才說:“瑯玕一直在靺鞨,諂媚汗王,推行漢制,離間汗王和勃極烈之間的關系,也不斷地把消息傳遞到我們這里。最后在離間幹不思和溫凌的時候露了馬腳,被狗急跳墻的幹不思咬了出來。后來,你也曉得的,瑯玕被下獄,酷刑拷打,為了逼迫他,甚至把他的妻女三人殺害在他面前。最后,在他身上得不出什么,就……就……”

    他自責極了:“都怪我……”

    當年若肯放過溫凌,可以和靺鞨談判換回沈素節,但當時的他為了給娉娉報仇,一意孤行,拒絕與溫凌和談。

    他終于說不下去了,捂住自己的眼睛。先在喉頭哽咽,然后肩膀劇烈顫抖起來,淚水從指縫里落下來。

    鳳棲心里酸得難受,淚水也撲滿了臉頰。

    鳳杞哭了好久,擦干眼淚,又說:“妹妹別哭,當心肚子里的孩子。”

    “瑯玕沒有屈服,最后和他母親、他幾個成年的兒女一起在黃龍府當眾受焚而死,那日,天為之晝晦。瑯玕留下的絕命詩傳到了我這里。”

    他遞過來一張皺巴巴、黃灰灰的絹帛。

    鳳棲打開,看到上面是暗褐色的血書字跡,寫到最后,大概指腹上的血擠了又擠也不夠,便全是飛白了。

    “遙夜沉沉滿幕霜,有時歸夢到家鄉。

    傳聞已筑西河館,自許能肥北海羊。

    回首兩朝俱草莽,馳心萬里絕農桑。

    人生一死渾閑事,裂眥穿胸不汝忘。”②

    念及沈素節那笑呵呵的圓滑面孔,卻有這樣的心胸,鳳棲抹干眼淚說:“我們對不起瑯玕,但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的選擇和娉娉的選擇一樣,是成就了自己。人雖不在了,我們不能對不起他們,更不能對不起他們的親人。”

    鳳杞點點頭:“嗯,兩個孩子還小,我準備接進宮里撫育培養,將來男孩子可以承蔭,女孩子給她找戶好人家,以我義女的身份封公主下嫁。”

    “那么……娉娉……”他還是心心念念糾結這個,抬頭又問計于鳳棲,“怎么辦?你給我出出主意。”

    鳳棲道:“哥哥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何家當年的變法事昭雪,恢復何家后人的良籍身份?然后就可以為何娉娉列傳,追贈列女的身份了。”

    “她是我這輩子僅有的皇后。”鳳杞糾正她,“我可以納妃,但不會再立她之外的皇后了。孃孃和大臣們要不肯答應,我就不做這個皇帝了。”

    鳳棲說:“你不做皇帝威脅誰?只有做這個皇帝,把握好手中的權柄,一步步為何家昭雪,繼承何家變法中的合情理的部分,才能有為娉娉立傳追封的權力!”

    鳳杞定定地看著她,最后徐徐點頭:“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這會是很艱難的‘一仗’,對嗎?”

    鳳棲也徐徐點頭。

    鳳杞微笑起來:“今日我,不是昨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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