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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01 章

    知道接下來會打硬仗, 高云桐在并州細細部署,但當聽聞溫凌集結軍力向黃河岸邊包抄,大有渡河之勢的時候, 不可置信地皺了皺眉:“眼看過年了, 他怎么挑這個時候準備進攻汴梁么?”

    又問:“怎么,是黃河河面結冰了嗎?感覺今年是個暖冬呢。”

    這一年氣溫合宜,所以晉地才能豐收。到戶外一看, 連院子里蓄水的小蓮花池都只一層薄薄的冰, 想必水流不息的黃河也不可能結出能供人馬行走的堅冰來。

    事有反常必有妖。

    高云桐不由忐忑起來,一時也只能多增斥候打探消息, 想知道溫凌增兵包抄的原因。

    “如果真只是他耐不住性子, 倒也罷了,就怕另有圖謀……”

    鳳棲也百思不得其解說:“溫凌不是莽撞沖動的性格,除非是他在四邊城池中擄掠不到糧草,才會犯險進犯汴梁。但大名府附近不是割讓給他的地盤嗎?不至于已經竭澤而漁,搶空了吧?”

    打聽了幾天,是王樞那里先來了消息:“潤州的沈家已經派人到了洛陽是打算往北接應沈素節回鄉‘祭祖’的收到了瑯玕寫去的家信。”

    傳信的使者說:“王相公吩咐小的把沈府尹的家書謄抄一遍給高將軍過目。”

    這大概意味著王樞已經發現這封家書中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但高云桐認真讀了幾遍,也沒有弄清書信里想表述什么。

    他把信交給鳳棲:“你也看看, 幫我掌掌眼。”

    鳳棲仔細看了一遍,皺起眉頭又看了一遍,才說:“極力夸贊北國風光,又夸靺鞨皇帝的用人之明遠勝于我們大梁歷代的諸帝, 還說他在那里才如魚得水,受到了重用,遍地都是出人頭地的機會, 勸家人以后都去北方地區定居。最后才提了一嘴,說希望過年能盡量帶家人回老家祭奠祖先, 實在自己回不去,也想讓兒女們回去幾個或者一個替他祭祀先祖。”

    “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鳳棲看完第三遍,最后總結。

    高云桐也說:“我也覺得這個口吻不太對勁。但他身在靺鞨,可能來往信件都會被審查才許發出去,所以不得不說些溜須拍馬的好話,避免被抓住小辮子。”

    “我覺得還不止于此。”鳳棲道,“一邊說想回去,一邊又暗示回不去,只求能把兒女帶回去。語氣不僅糾結,而且怖畏,只是不能明說。”

    這么一說,確實如此。

    高云桐想起那時候沈素節的家人本來在潤州好好的,硬是被章誼使壞,以“團圓”之名哄到了靺鞨的北邊老巢,去了如何好脫身?

    如果再遭到猜忌或懷疑,沈素節和一大家子都危乎殆哉了!

    鳳棲又提醒道:“瑯玕是個剔透玲瓏心,家信里不能寫的內容,他會通過啞謎等其他方式悄然告知。你趕緊問問三姊夫,除了這封家書,還捎過來什么東西?”

    可惜送信的使者并不清楚這些細節,只能再快馬加鞭回到洛陽詢問,一來一去又是兩天時光,消息倒是確切了。

    “信封里是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撮散茶、一撮鹽巴、一片用舊的網巾。”

    鳳棲沉思了片刻,說:“應該是‘嚴查網羅’的意思。糟了!”

    若是靺鞨皇帝已經開始嚴查網羅,沈素節一直不斷地和南梁傳遞消息,再小心也會留破綻,沈素節確實是危乎殆哉,所以緊急向家里求援,大概已經不求自己能得幸免,只求留下一二兒女回故土來延續血脈。

    “大過年的怎么會遇上這樣的事?”高云桐很懊惱,“溫凌出兵意圖包圍汴梁,會不會也與之有關?”

    他們只能是猜測然后干著急。派人去千里的極邊苦寒之地營救沈素節也不太現實,何況現在連消息都不確切,救都摸不著頭腦。

    但同樣消息靈通的郭承恩在府邸里自得其樂,跟他夫人拊掌笑道:“我這一招確實絕妙!幹不思已經廢了太子位,下在牢里。也不甘心就戮,攀咬溫凌里通南梁,逼他太甚,致使他不得不鋌而走險。

    “靺鞨的勃極烈制度尚未瓦解,皇帝就算有心栽培溫凌也不能不先叱問他是否有不臣之心,是否真的出賣了兄弟圖謀自己積攢軍功。溫凌當然不會承認,說幹不思‘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誣賴他一個沒娘的孩子。

    “但幹不思指出了幾處本該是王庭中皇子和勃極烈級別才能知曉的秘密,南梁居然能夠應對,必然是溫凌走漏了風聲。溫凌當然要駁斥。現在黃龍府一片亂糟糟的,正在徹查各勃極烈的府邸和漢官的府邸,想必一方面查有沒有內奸,一方面也可以借機削弱勃極烈的權柄。”

    郭夫人道:“若真的有黃龍府的消息透露到南梁,可能被俘的那幫子漢臣里真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

    “管他!”郭承恩笑道,“他們有忠藎之心,愿意為國家和君王效忠效死的,就是這回被查出來殺掉了,一定也是甘之如飴的。”

    郭夫人道:“噫,這世上哪有這樣子不怕死,又不求利的傻瓜?”

    “南梁的漢人被‘仁義禮智信’那一套迷惑住了,所以真的會視死如歸呢!”郭承恩笑道,“不過我不傻,不會這樣。等溫凌包圍汴梁的時候,我可以協助鳳杞那小子出其不意打個漁翁得利,然后拉鋸之時就可以和他談條件了。他要想安安穩穩坐鎮都城當皇帝,我就要節度并州,異姓封王。”

    “那咱們女兒怎么辦?”郭夫人瞪著眼問。

    “呃……嫻娘是皇后呀,當然得跟著他男人。再說,我要是封王分藩,節度一郡,少不得建立起自己的勢力,那時候咱們女兒更可以靠著郭家掌控后宮,生下太子就是我的親外孫了!”郭承恩得意地說。

    郭夫人啐了一口:“哪那么容易生出來!”

    “不是送了個侍衛進去了嗎?再和皇帝虛與委蛇一下,只要會生,管他是誰的種?”

    鳳震在汴梁城的這個年,過得一定膽戰心驚。

    投靠的幹不思如冰山傾倒,溫凌為了自證,冒著寒冬在準備渡河,據說淪陷地拉來的簽軍和民夫已經黑鴉鴉的有幾十萬,在靺鞨軍的刀槍弓箭和皮鞭棍棒下,已經造出了上千條船只;而沿著汴水南下圍困汴梁,只怕是近在眼前的事了,到時候簽軍在前充當人肉靶子,死后尸體又是登城的“梯子”,溫凌軍有了一次經驗,要再破一次汴梁城只怕也不是難事。

    在洛陽的王樞雖然無法知道鳳震是怎么想的,但他離汴梁最近,派出的斥候最多,京城的故舊也多,消息也很靈通。

    聽說鳳震年前連列祖列宗的太廟都沒有祭,反倒是祭了各種神祇。接著也無心過年,在忙著安排守城的將士,又向各地發出金字牌號召勤王。

    傳來的更詭秘的消息,是鳳震放出了關在牢中的章誼,重新拜為樞密使,執掌朝中軍政;還有人說,江南吳王府的舊人接到皇帝密諭,似有把金陵或杭州作為新都的意思;皇帝已經習慣性地不怎么參加常朝集會,而只召大臣往福康宮面談機宜。

    王樞熟知中央朝政的運作體系,一個晚上沒睡著覺,然后給鳳杞上奏,說他估計鳳震是想放棄汴梁,遷都南逃了。

    并州諸人頓時興奮起來,也同樣顧不得好好過年了。

    鳳杞臉上有藏不住的激越之色,先與高云桐面談:“如果鳳震真的棄宗廟而南逃,妥妥地就是我大梁的罪人。他若南逃,國不可一日無君,我就要入主中原了!”

    高云桐說:“這確實是最好的時機了,不過官家心里也要有準備:溫凌入侵,汴梁首當其沖,就得是我們來面對溫凌的鐵浮圖了。”

    鳳杞咬牙切齒:“那可正好!我要拿溫凌的頭顱懸掛在汴梁皇城的門口,讓來往所有人都能唾棄他!”

    “官家,”高云桐忍不住他的直率脾氣,“對溫凌,既不需要妄自菲薄、畏之如虎,但也不能輕敵。”

    鳳杞有些不高興,不過對妹夫還算尊重,淡淡道:“說的是,朕懂的。”

    高云桐一退出,他立刻又召見了丈人爹郭承恩。

    郭承恩亦是大喜過望:“恭喜官家!這可是絕妙的機會!鳳震一逃,空出來的汴梁的須彌座,就是您的了!”

    鳳杞說:“不過接下來溫凌入襲汴梁,就得我面對他的戰火了。”

    郭承恩笑道:“官家有了城堅池深的汴京城,有什么好怕呢?再說,高將軍帶的那支泥腳桿子組成的太行義軍都能夠在磁州打敗幹不思的鐵浮圖,難道不能在汴梁打敗溫凌了?您只管信賴他,一定心想事成。”

    鳳杞也沒多想,點點頭:“是的,仰賴高將軍,應該勝算很大。不過周邊州府郡縣也要當心,不能讓溫凌穩步推進,一座座占領,把汴梁變作一座孤城、四下無援,也是不行的。”

    郭承恩面色凝重下來:“官家這一陣讀書想兵法,看來頗有收獲啊。《孫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就是布兵布陣,一定要有信賴的人在其他地方呼應,而不能只把重兵屯于一處。”

    他指著皇帝身邊的沙盤和堪輿,很認真地給鳳杞講了講布陣的兵法:“……官家也不用皺眉,其實這一點說難也不難。鳳震之所以南逃,是因為汴梁四周,洛陽是王樞,并州是我們,河東又是溫凌所占,即便是潁州和應天府,也不是真正對他死心塌地的人,所以他只有往南回封地,那里他營建了幾十年的故舊關系,還能支撐他利用利用‘江東父老’們。而我們現在天時地利人和皆有。高將軍領軍近衛官家,中書侍郎王相公在洛陽領兵并兼運糧,臣在并州呼應,應天府雖是觀望,但只要咱們不輸,他肯定也樂得一道立功。官家您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鳳杞連連點頭:“是這個道理!到時候泰山在并州,利用好軹關陘和太行陘的地利,可以從背后突襲溫凌。”

    他指著沙盤,又興奮起來:“我必得溫凌此獠的頭顱!”

    郭承恩捋須大笑:“官家真是天資聰穎,兵法地形,已經通了!”

    心里得意地想:并州這樣的兵家必爭之地,只要在我的手里,將來順勢請封我為并州節度使就順水推舟的事。若是他聽了高云桐等的攛掇不肯給我高官厚祿,我也可以憑借并州的險要占城自立,他正是戰后元氣大傷的時候,想必也沒本事搶回并州。我一舉兩得,只是后者嫻娘會有些危險。

    轉念又想:一個女兒而已,為了存身的大業,也顧不得了。自己這些年容易么?女兒也應當體諒。我只要有軍權,鳳杞也就不敢輕易就殺她,她無非是受些折磨而已,也是扛得過去的。

    第 302 章

    靺鞨人不怕寒冷, 河北地區的暖冬根本不在他們話下。

    苦的是地方上拉來的民夫,大寒的天氣,被迫挽起褲腿在淺灘上把一條條戰船推入黃河泊好, 碎冰渣子在他們的腿上割開一道道細細的血痕, 個個凍得臉色發紫,餓得頭暈目眩。而稍有不慎,靺鞨兵的皮鞭就抽到了身上, 用他們聽不懂的靺鞨語兇悍地罵罵咧咧。稍有反抗之意的民夫, 就會被拉在河岸上當眾處死,鮮血把河邊一帶的黃水染成了紅色。

    寒風聲、皮鞭聲、怒斥聲、哀號聲、悲歌聲……一幕幕人間慘劇在備戰的黃河河岸展現。

    靺鞨人也過新年, 溫凌的軍營里燃起了小山一般高的篝火, 火苗直沖到半空中。薩滿的鈴鼓和歌舞聲尖銳而豪邁,最后演奏的又是溫凌最愛聽的《臻蓬蓬》,歡快的音樂奏響了一遍又一遍,陪溫凌跳舞的歌舞營伎們一批一批都跳不動了,嘻嘻笑鬧著跟他求恕,坐在火堆邊暢快地喝酒。

    然而每個人心里都有不為人知的悲傷。

    當篝火逐漸熄滅,深藍色的天空只剩下灰色的云煙。

    冬夜極其寒冷, 溫凌在溫暖的帳篷被窩里哼哧哼哧折騰完,翻身就踢了陪他就寢的營伎一腳:“滾吧。”

    那營伎不敢多言,即便是被踢得眼淚汪汪的,也還是陪著柔膩的笑臉, 一骨碌爬起身穿衣,還不忘把溫凌的被角掖好,避免他著涼了會發火。外頭寒風四起, 她在門口猶豫了片刻,聽見背后不耐煩的“唔?”一聲, 急忙回身福了福:“奴告退了。”

    沒人敢跟他撒嬌。

    曾經有個不知死活的營中姊妹,在他被窩里撒嬌撒癡多賴了一會兒,以為剛剛伺候完,男人總歸要憐香惜玉一些,哪曉得被他赤條條拎出被窩,丟在冰天雪地里,喝叫親衛用鞭子抽得她渾身是血,養了半個月才撿回一條命。

    自此所有營伎都知道他是個冷血無情的人,再不敢用小命去招惹他。

    此刻,溫凌身上猶自帶著薄汗,雙臂枕頭準備睡覺,心口卻是寒涼而隱隱作痛的。

    他近期心情不好跳《臻蓬蓬》時笑得有多張狂,內心深處掩藏著的痛楚就有多深。

    幹不思被逼到造反,如今被擒下獄,溫凌知道消息時心里只高興了一會兒,接著就陷入了漫長的兔死狐悲的恐懼中。即使是皇子,也依然是棋子。今日是幹不思,來日就是他自己。

    果不其然,幹不思攀咬他,說他里通南梁,賣國求榮。他極力上書辯駁,但自知辯駁無力因為他確實用漢人的那些攻心之法,挑撥南梁內部的矛盾,這些法子有的成功過,有的也還是失敗了,在靺鞨人那種樸素的戰爭觀念看來,實在是中了漢人的毒。

    因為孤懸黃河邊的失敗之勢,他不敢承認自己也游走在灰色的邊界線上;至于南梁君臣所知的靺鞨的內部消息,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曾經故意向何娉娉放出的,還是鳳棲從他那里盜取了消息傳到了并州。如今只能極力推脫,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天亮,溫凌從冬季的濕寒里醒來,被窩里已經涼了,他蜷縮成一團,背脊上一陣陣冷,腳趾幾乎都麻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那么冷。

    勉強起身,活動了一會兒筋骨,微微有了一點暖意,到軍帳中看了一會兒堪輿、文書,看得心煩意亂。正覺得眉心突突地跳,門口他的親兵就進來回報:“二大王,汴梁來人,說是大王的熟人。”

    “我的熟人?”

    “有名帖。”

    溫凌接過名帖一看,一聲嗤笑:“章誼如今以何面目來和我會談?”

    “說是南梁平章事。”

    溫凌又是一聲嗤笑:“行,叫他進來吧。”

    章誼進門,溫凌想著必須先在氣勢上碾壓他,所以不僅坐在上首太師椅上昂然不動,而且兩只腳還高高蹺在案桌上,見人進來,斜著眼睛一睨,等章誼站在下首躬身叉手半天了,他才慢悠悠問:“下面何人?”

    章誼面不改色:“大王真是貴人多忘事,小臣與大王忘年之交,共事都不算少。書信往來更是不知凡幾。”

    溫凌頓時被火燙了似的周身一抖,冷哼一聲說:“哦喲,章相公看來都不想走出我這營盤了?”

    章誼越發笑道:“大王說笑了,那些往來書信可是在臣汴梁的宅邸中藏著呢,小兒牢記吩咐,若是小臣不諱,自當為小臣鳴冤于天下。”

    兩個是在互相威脅。

    溫凌雖然氣怒,但他如今被幹不思一狀告去,就怕人揪他這條“里通南梁”的小辮子,他與章誼合謀時得到過多少好處,如今就是多少條罪證。

    所以此刻只能放下雙腳,哈哈一笑,贊道:“章相公肚量膽氣不減當年啊。請坐,奉茶。”

    章誼告罪坐下,反倒收了笑嘆了口氣:“如今這局面緊了,臣想著自己與大王尚有說得上話的機會,無論如何要來聽聽大王的意思。我們官家說:如今一切但聽大王吩咐,汴梁敢不盡力?但若是打起來,對誰都沒個好。”

    溫凌冷笑道:“他說起來倒稀松,我這里卻要面對勃極烈和那位廢太子的壓力。”

    章誼說:“無非是要大王自證忠誠,那拿下并州才是功莫大焉。”

    溫凌道:“拿下并州?說起來多容易!晉地山勢險峻,大河阻隔,又有你們另一位皇帝和幾位將軍坐鎮,我的人性命不是性命?要到那鬼地方涉險?你把汴梁讓給我,多么容易!”

    章誼面有難色,半晌道:“又談何容易?”

    溫凌說:“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我現在是騎虎難下之勢,我父汗和勃極烈們要我用勝局來自證。我只要獲勝了,隨便你那里有我們什么來往書信,我都可以說是反間的謀略。所以,你要有本事把并州或汴梁其一給我,讓我好跟國內交代,我自然也不必辛辛苦苦打仗。”

    這個當然也是章誼做不到的,所以也是撮牙花子在那兒猶豫。

    溫凌心里也苦啊,但素知章誼是個自私自利又算計的人,想了想挑眉笑道:“章相公,鳳震這主子,值得么?”

    章誼果然眉梢一跳,而后問:“什么意思?”

    溫凌道:“讓你背黑鍋,在黑牢里坐了那么久,你還為他謀算,果然是忠臣么!”

    譏刺完很快又笑著撫慰:“當然,我也曉得,跟那種奸猾之人,只能煎熬忍耐,畢竟還有家人在汴梁,自己一身是小,全家老小的性命是重。可如果有兩全之法,章相公何必為鳳家王朝殉葬?”

    老奸巨猾的章誼好半日才問:“愿聞其詳。”

    溫凌道:“我要汴梁,也要你我的消息不外泄;你要家人平安,也要繼續你的榮華富貴你的榮華富貴只能靠鳳震了么?他把你利用完,又真能給你榮華富貴了么?”

    章誼垂頭道:“實話說,我也不信任他。但是”

    能信任誰呢?

    溫凌道:“無非是我給你拿捏鳳震的底氣。但我對人好不好,可是要看行動的。”

    章誼于是又抬頭笑道:“那么,二大王大軍陳列汴梁四圍,我勸官家遷都杭州,劃江而治,以臣屬身份入貢。不過,并州那幫叛賊不處置掉,大王臥榻之側仍有鼾聲啊。”

    溫凌瞇了瞇眼:“我曉得,有汴梁做根基,四邊漕運通達,不缺糧秣,我自然不會給并州好過!這不僅是你希望的,也是我希望的。”

    正月十五還未過,溫凌的戰船已經造好了千余艘,鐵浮圖鎧甲和拐子馬的馬甲都被保養得锃亮,在漫天的小雪中閃著暗黢黢的光色。

    戰船渡黃河才幾十艘,南岸的梁兵又像當年一樣一哄而逃,留下光禿禿的磯頭,甚至營房里來不及帶走的糧草、兵器。

    高云桐在并州接到王樞的軍報,上面寫著鳳震的諭旨招貼:

    “天下大計,國家存亡,在乎汴京,朕當與眾卿獨留中原,訓練將士,益聚兵馬,都城則必可守,靺鞨則必可戰。”①

    但接下來謄抄著四處逃亡的汴梁朝中臣子的言論:“汴都蹂踐之余,不可復處”“東南財力富盛,足以待敵。”②

    他問鳳棲:“這意思是?”

    鳳棲道:“很明白啊,我那三伯已經想逃了,但總要金蟬脫個殼,不然生怕逃不掉。但也要造個勢,將來逃到江南,也還可以向天下解釋,他逃跑是為了‘待敵’。”

    高云桐搖頭苦笑:“這些居廟堂者的彎彎繞心思,殊不可解。他的聰明才智要是用在正經抗敵上,何至于此?”

    鳳棲冷笑道:“抗敵是不可能抗敵的。他抗敵,就沒有好日子過,只有不抗敵,才能穩坐皇帝的須彌座。就是你們這幫窮酸,才天天心心念念想著驅除韃虜,還我山河。哼。”

    高云桐知道她這正話反說的德行,笑著揉揉她的頭頂:“所以,也多虧了我們這些讀孔孟的讀書人,傻乎乎的,才能保有我中華的血脈和文脈。”

    鳳棲笑道:“好了,我們想破腦袋也沒想出的法子,現在自己就成了。溫凌不需要我們去會談,自然地就要把鳳震逼出汴梁了。只是他若真的環圍了汴梁,我們還有回天之力?”

    高云桐想了想說:“我倒不怕他攻汴梁,即便攻入了,汴梁的百姓受過一回罪,絕不愿意束手待斃第二回忻州巷戰的法子,我在汴梁時教過禁軍,也教過百姓組成的民兵,曹將軍做樞密使時,也抓緊推進過‘戶戶為城,人人為兵’的戰略,各保甲都訓練過。只要汴梁內城扛住幾日,再與外面呼應好,轉而洛陽東進,并州南下,河東河南諸地呼應援救,很快就可以收復汴梁。”

    “那你怎么眉頭緊鎖?”

    高云桐說:“我只是覺得溫凌這么輕易就出兵,不太正常。先有消息說是黃龍府在施壓,黃龍府為什么要施壓?”

    他百思不得其解,鳳棲也百思不得其解,兩個人都心里隱隱覺得不安,但又只能互相安慰。

    “不管了,先把眼前的仗準備好。”高云桐說,“把溫凌趕出汴梁后,官家就要在汴梁祭廟登基,昭告天下。洛陽有王樞,我們是留在汴梁,還是回到并州呢?”

    “留汴梁可以幫助幫助我哥哥呀。”

    “但并州給誰管?郭承恩嗎?”

    鳳棲不由遲疑,好一會遲緩說:“那么……我們回并州?”

    “汴梁留給郭承恩‘輔佐’官家?真正做朝廷禁軍的太尉、樞密院副使、皇帝的老泰山承恩侯?”

    確實難辦。

    鳳棲好半天才說:“郭承恩不僅野心勃勃,還算計得很好。他知道我們不信任他,但踢不走他,特別是……他馬上要當外公了。”

    高云桐眼睛都瞪圓了:“圣人懷孕了?”

    “嗯。”鳳棲點點頭,“我才知道,皇后的貼身侍女說漏嘴的,也才一個半月的身子。我問哥哥時,他又驚又喜,撓了半天的頭,先嘟囔‘怎么可能……就那一回……’,又笑著說:‘朕有嫡長子了!國本可固!’”

    皇帝有了太子,會給百姓們一顆“江山有繼”的定心丸,但太子是郭承恩的女兒生的,不免擔心未來郭承恩仗著外家的身份竊取權柄。

    高云桐半日才說:“天意難測,真有了,也只能認了。”

    還要多傷一份腦筋,考慮如何對付郭承恩。

    鳳棲說:“先聽說我哥哥不怎么喜歡郭皇后的,倆人都不怎么在一起。但郭家的女兒也和她爹爹一樣肯動心忍性的,知道大哥喜歡伎樂,隔三差五要叫教坊司送人進內。母親有一回實在氣不過,把皇后說了一頓,皇后一邊哭,一邊頂撞:‘我做個賢惠人還不好么?’回去又和哥哥一頓哭,哥哥不敢違拗太后,只能陪著哄勸,多喝兩杯酒,不知怎么睡了一晚竟成事兒了,而且竟然就懷上了。”

    高云桐說:“我們那時候好像也一次就中?”

    他嬉皮笑臉揉揉鳳棲的肚子:“大概是我這陣子不夠努力……”數呲

    “什么時候了瞎想這個!”鳳棲嗔怪道。

    他有些興動似的,抱住她貼緊了。

    鳳棲吸吸鼻子說:“你身上什么味兒?”

    高云桐有些詫異:“我今天操練之后擦過身了。”

    鳳棲皺著眉繼續吸鼻子,還掙離遠了些:“然后呢?干嘛了?”

    高云桐說:“然后寫了一會兒信札。”拉起自己的領子嗅了嗅,又聞了聞自己的袖子:“不就是煙墨味兒嗎?用了冰片和麝香的貢上墨錠。”

    鳳棲捏著鼻子:“是了,就是冰片和麝香的味兒,好惡心人呢!”

    話還沒說完,突然胃里翻江倒海作嘔,推開高云桐,到唾盂邊一陣干嘔,嘔得胃里痙攣,眼淚迸出,而腦子稀糊了一陣,突然閃電劈開般清醒過來。

    第 303 章

    并州皇室連續兩件喜事, 讓作為太后的周蓼喜笑顏開。

    對兒媳和庶女是一視同仁的,均從并州的存糧中擠出好吃的先供兩個孕婦。

    郭嫻心里不忿,在自己屋子里發牢騷:“她連公主的名分都沒有, 憑什么和我一視同仁?就算是公主, 難道公主能比肩皇后?真是偏心眼兒!”

    這話當然沒有傳出去,因為她曉得鳳杞對妹妹的的疼愛遠超過對自己,自己要不是有了身子, 鳳杞只會繼續對她相敬如“冰”。

    鳳棲這次的反應卻比上次重, 才剛剛一個多月的樣子,已經聞不得各種氣味, 尤其是翰墨的味道, 聞則必吐。

    高云桐每次進屋前必須先全身洗涮,看她可憐巴巴的模樣不由啼笑皆非,說:“難道你懷了個不愛讀書的孩子?怎么都不能聞墨味兒呢?”

    鳳棲含著一泡淚,漱了漱口,才道:“哪個曉得你這是個什么‘壞種’!”

    高云桐聞了聞自己的袖子,又拉開領子嗅了嗅,確定沒有墨味兒了, 才近前坐在她床頭:“官家也說了,你反應大,就不要勉強到他那里侍應了,女官的事雖然重要, 大公主還能承擔一些。要緊的事我親自來問你,尋常的事你就不要操勞了,好好安胎為上。”

    鳳棲確實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躺在床上看著承塵:“唉,現在是最重要的時候, 偏生這時候我卻像個廢物似的只能躺著。”

    又問:“近期有什么消息呢?溫凌已經渡過了黃河吧,汴梁可有動靜?”

    “嗯,溫凌大船勢不可當,南岸的守軍跟以往一樣不堪,連象征性的抵抗都沒有,全部作鳥獸散。我在汴梁或曹將軍在汴梁時,還都不至于如此。”高云桐說,“但與其怪將士,不如怪在上者鳳震嘴上喊著要‘與汴梁共存亡’,事實上宮眷已經偷偷送出了城;他的幾個近臣也紛紛在把家眷往外送。天下哪有不透風的墻?百姓和朝臣都不是傻子,現在人心惶惶,都怕汴梁再次失守,又要遭一番洗劫,說不定還會屠城。”

    “我們可有法子?”

    高云桐微笑道:“萬無一失不敢說,但不會打毫無把握的仗。”

    鳳棲心里松乏了些,不由也微笑道:“有你在,叫人放心。”

    他捉過她的手指吻著:“敢不盡力?請公主殿下放心。”

    鳳棲不由“噗嗤”一笑,又問:“沈瑯玕有消息嗎?”

    高云桐說:“有消息,蠟丸送到了,吩咐他的親眷不要往靺鞨的地界去了,他想辦法把最小的兒子送回南梁,其他的聽天由命。”

    “‘聽天由命’?怎么至于用到這個詞?”鳳棲不由豎起半身,“黃龍府查得很緊?”

    高云桐沉沉地點點頭:“查得非常緊,所幸瑯玕機敏,大部分與溫凌來往的信箋提前燒掉了。幹不思雖然攀咬漢臣,好些汴梁過去的人被嚴刑拷打了,他倒是始終能和靺鞨汗王笑嘻嘻的,打開府邸讓隨便查,應該是洗脫了嫌疑。溫凌那里,想必也不敢輕易出賣沈素節,畢竟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他又樂觀起來:“總要打了勝仗,一切才好說。打勝了可以談條件,換回宗室男女、朝廷大臣等。哦,被聽說北狩那位你七伯,沒有熬過極邊的嚴冬,已經以‘昏德侯’的身份賓天了。膝下留了幾個‘兒女’,都是嗷嗷待哺的月份,血統可疑,不過也要當心靺鞨當作奇貨可居,拿來立君做傀儡。”

    鳳棲卻一直不很樂觀,始終在想沈素節說的“聽天由命”。

    正想著,高云桐猶豫著摸了摸她的臉:“亭卿,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么事?”她征詢地望著他。

    高云桐歉意地說:“剛剛說到汴梁的局勢,無論如何我得親自前去,一來要策應城中一些信得過的人,溫凌甫一進城,我們就要發起反攻,不能當真讓他憑據了汴梁;二來要準備好捉拿南逃的鳳震的軍隊,朝廷禁軍會隨同鳳震,只怕也是硬仗。大姊夫會在洛陽接應,郭承恩現在也正心熱著,也愿意在黃河北岸斷掉溫凌回逃的后路。并州,只有官家在,你少不得輔佐他,所以這幾日好好將養,到時候還得吃好多辛苦。”

    “我想跟著你去。”她突然間覺得心里一陣酸楚,拉住了高云桐的手,脆弱的眼淚不知道怎么的就落下來了。

    高云桐一直只見她嬉笑怒罵、睥睨一切的模樣,是個小娘子里的“混不吝”,就是哭泣也不是這樣撒嬌的哭,一時都不習慣了,拍拍她的手背勸道:“你得好好保著我們的孩子呀!”

    她抓著他的手搖一搖,又搖一搖,搖得他的心都軟了,只能先答應:“可以晚一天出發,好不好?”

    “躺下來陪我。”

    他依言躺下來,被她抱住了腰,于是也輕輕環抱住鳳棲。

    鳳棲在他胸懷里抽泣著,說話間帶著睡意:“我怕你離開,上次那個孩子,我心里很難受……”

    只不過之前身在敵營,風險重重,性命攸關,整天提心吊膽的,也無心為一個流產的小孩悼念;此刻心境卻格外害怕和忐忑,生怕那樣的慘況再來一回。

    “我會好好的,要陪你一輩子呢。”高云桐向她承諾,她卻越發哭得兇了,渾身打著顫兒。

    高云桐拍著她的肩背,說著輕柔的話哄著她,好不容易看她睡著了。他還有一大堆備戰的事,不敢再耽誤,小心翼翼從她腰下抽出麻了的另一條胳膊,輕手輕腳地下榻蹬鞋,又幫她把被角掖好,親了親額頭和鬢角,才戀戀不舍離開。

    向鳳杞回報備戰事務的時候,鳳楊在一旁隨侍筆墨,把一些重要且機密的決策記錄下來。不過和鳳棲比起來,這位大姊對國政相當懵懂,兩個人說到重要的地方,幾乎要爭執起來,她也只是勸道:“不要吵,好好說。”

    好容易一堆正事兒談完,高云桐要恪守臣道,低頭賠不是道:“臣剛剛有些話說得重,請官家見恕。”

    鳳杞脾氣倒還很好,也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個直硬性格,誰都不讓的,不然也不遭那些磨難。”

    又說:“我這幾天心情也不佳,也不全是怪你頂撞。”

    鳳楊在一旁笑道:“都要當爹爹的人了,要控控自己的脾氣。太后前兩天還在說,官家怎么不到皇后屋里去?好歹是夫妻,好歹她為你懷了孩子。”

    不說這茬兒還好,一說起,鳳杞的臉色越發難看了,勉強笑道:“不是我不去,是去了幾回受了幾回氣,實在受不了了。她懷孕了,我妹妹也懷孕了,怎么就沒她那么矯情嬌氣?天天挺著個肚子不是哭就是鬧肚子明明還沒大起來呢,全是她的肥肉吧?”

    “聽聽這話說的難聽勁兒!”鳳楊嗔怪道,“高將軍是不說,亭娘那個小脾氣,只怕沒少給高將軍氣受。可人家提到就歡喜。”

    高云桐“嘿嘿”笑了兩聲,頭皮發癢,忍不住撓了兩下。

    鳳杞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歡喜不起來,也不知道為什么。”

    高云桐誠心向鳳楊請教:“不過亭卿這幾天較以往真是脆弱多了。以往哪兒把我放在眼里!這幾日卻黏人。”

    鳳楊笑道:“可不都是這樣!我懷孩子的時候,也恨不得把我們家王樞拴在腰帶上不肯放去上朝。等生完了,他愛去哪兒去哪兒,不來煩我和孩子才好。她肯黏你,你就好好陪陪她。”

    高云桐想著即將出發的日子,甚覺對不起鳳棲。

    回到東院去,特意把手洗了又洗,換了衣裳,怕留有叫她不能聞到的翰墨味兒。

    進門后,看見鳳棲已經斜靠在靠窗的引枕上,拿著一卷兵書在看。

    “穿這么少!冷不冷?”他急忙問,又獻寶似的提起手中兩個提盒,“喏,一盒果子脯,一盒梅子露,據說能開胃止逆嘔,要不要試試?”

    鳳棲倦倦地點點頭:“正好晚飯沒什么胃口,試試唄。”

    他很殷勤,給她倒了一杯梅露,又打開八寶攢盒的果子脯,深吸了一口氣:“好香!是在并州城的幾家蜜煎局和糖食鋪子里湊出來的。看看,有紫蘇梅、櫻桃煎、琥珀藕、李子旋……”

    鳳棲心里笑他這個窮措大,故意問:“哪個好吃?”

    他老老實實說:“數量不多,沒舍得吃。”

    “很貴呀?”

    高云桐一向被她嘲笑窮酸慣了的,也沒在意她的戲謔之意:“有點貴,但還吃得起。要不你親自嘗嘗?看看喜歡哪個?你要喜歡的,就放開了吃,吃完了我再盡力給你買。”

    鳳棲拈起一枚櫻桃煎,放到他唇邊:“不行,我萬一吃到喉嚨口又倒胃呢?還是你先替我嘗嘗。”

    他這才勉為其難含住了櫻桃煎,品了品說:“很好吃啊,甜蜜蜜的。”

    “我嘗嘗。”鳳棲說。

    但拒絕了他拈起放在她嘴邊的櫻桃蜜餞,而是嘟起唇貼到他的唇邊。

    原來是要撒這樣的嬌。

    高云桐不由笑了,自然必須得滿足她的心愿。

    她說:“這個味道還行,但有點齁。”

    挨個兒吃到紫蘇梅的時候,她才滿意了:“這個好,酸甜微咸,一點不澀嘴,還開胃。”居然一連吃了好幾個,而且吃完就喊:“今兒晚飯沒胃口吃,怎么這會子突然餓得慌了?”

    喜得高云桐立刻叫侍女備辦飯菜,讓她能吃多少吃多少。

    而他在一旁用沒有氣味的她的螺黛筆在花箋上一邊念叨一邊記錄:“多多買紫蘇梅、白梅、李子旋和杏皮煎……咦,好像喜歡的都是酸口的?我老家的嬸子嫂子常說‘酸兒辣女’,莫非你懷了個皮小子?”

    鳳棲不肯承認,噘著嘴說:“我也想吃辣的呀!特別特別想吃你在官道上給我嘗過的韻姜糖呢。”

    “那個只有京師一家蜜煎鋪子做得好,甜辣平衡得好。”

    “我現在就想吃!你帶我一起去京師吧,早一日吃到也好的。”

    高云桐當然猶豫了,考慮著怎么勸她合適。

    結果鳳棲自己“噗嗤”一笑:“逗你的,現在去,嫌累贅了吧?別搖頭了,知道你裝的。那你記得打下京師,要給我買多多的韻姜糖。”

    “行!”

    鳳棲又說:“你也不要推遲出發的日子了再推遲,也總有離別的一天。”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似有淚光,但又分明是在笑:“咱們兩個吧,總是聚少離多。但為了國家,這是沒有法子的事,也是道義應當的事,你只管去,怎么樣我都支持你。”

    “打仗……會有風險。”

    鳳棲笑道:“能打勝了回來團聚最好,打不勝我會把你老高家的孩子養大,若是不幸覆巢,我和孩子就到地下追隨你你看,這么著都有路可走,怕什么呢?”

    她拿出一件密密縫制的冬衣,遞到他面前:“試試。”

    白纻冬衣里絮了厚厚的絲綿,腋下、肘彎卻又很薄,活動自如、結實細密,內襟還繡了一個鮮紅的篆書“鳳”字,掩襟之后正好貼在他心臟的位置。

    她為他緊了緊衣帶,絮絮叨叨說:“要時時記得我。”

    “嗯!”

    “要時時記得自己的安全。”

    “嗯!”

    “還要時時記得,我和我們的孩子在等你勝利歸來。萬事小心,三思而行。”

    “嗯!!”

    她抱住穿厚絲綿冬衣的他。

    在生著火盆的屋子里,他暖得發燙,很快回抱住了她。

    兩個人呼吸相聞,而后唇齒相依。

    “亭卿……”他在她耳邊低沉地說,“我不知道怎么感激你!”

    鳳棲在他頸側笑道:“不,我該感激你。”

    “為什么?”

    她仰頭戳了戳他的月牙形酒窩:“因為我在第一次回京的時候,討厭這個世界,討厭每一個人,但看到鼻青臉腫的你在笑,笑得那么散漫,那么灑脫,那么無所畏懼,也那么……好看,我就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也許也沒有姐姐說得那么糟糕,我還是要試一試。”

    第 304 章

    溫凌大軍壓境, 而后并州新君所派遣的大軍也有虎視之意。

    鳳震終于徹底絕望,聽從了章誼的意見,打算先潛逃出都城, 而后命章誼在汴梁善后, 迎接溫凌的“友軍”進駐,而萬不能讓他侄子鳳杞摘了果子。

    皇帝出逃是秘密的,但宮眷和近臣出逃的消息還是紙里包不住火, 漸漸傳播開。

    汴梁城陷入了恐慌中, 百姓和小官員們紛紛打聽是不是靺鞨又要再次攻入汴梁渡河的消息已經傳來,上次汴京被破的慘況還未恢復, 現在皇帝再一出逃, 群龍無首,可怎么好!

    倒是章誼坐鎮樞密院,氣定神閑對前來打聽消息的官員呵斥:“瞎猜什么!再說,靺鞨人又不是妖怪,你乖乖地聽話、不動,他又不會來吃你。走一步看一步嘛!”

    “要是靺鞨冀王和并州那位派的兵都到汴梁城下了呢?”

    章誼笑得智珠在握一般:“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這個道理你不懂?可不是天大的好事了?”

    來人雖不太明白這怎么是好事,但又毫無辦法。只能把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任憑絕望的情緒在汴梁彌漫。

    汴梁城外,溫凌所領的靺鞨軍和高云桐所領的并州軍有了第一次交接之戰。

    前鋒所謂靺鞨軍, 實則是抓來的漢人壯丁,被驅趕為最前方送死的簽軍。密密麻麻的人群,拿著削尖的長竹竿權做兵器, 每隔幾排人,就有幾個黑色甲包裹著的鐵浮圖騎兵用大刀和長槊逼著簽軍們緊密列隊前進, 稍有不肯從命的,就是背后一刀朔個窟窿。

    能夠裝備著札甲的并州軍,看到對面來的這樣一群面有菜色、神情麻木地前進著的人,只殺了前面幾排,就默默然鳴金收兵了。

    “高將軍,不打了?”

    高云桐臉色很凝重,搖搖頭說:“不打了。殺戮自己的同胞算是什么本事?”

    本來作為接應后備的郭承恩得知了消息,不由嗤之以鼻:“書生帶兵,十年不成!一肚子婦人之仁,能有何出息?!”

    又探聽了兩日,得知高云桐退守到京畿之外,任憑溫凌長驅直入,直達汴梁城下,城中已然震惶。

    郭承恩說:“我可看不下去了。即便他不要這樣的潑天之功,我也不能放任他放棄汴梁。”

    他給鳳杞上書,說了高云桐無數的壞話,最后道:“臣不才,愿為陛下分擔,必敗溫凌,保汴梁,驅鳳震,奉陛下入主京師,為真正天下主!”

    鳳杞在朝會上,大加贊許了他丈人的英明果斷,因為官職已經賞無可賞,所以加了虛銜的“太師”,又送了一把原先在晉王府藏著的名劍,一部鼓吹,一套車輿,褒揚的圣諭寫得近乎肉麻。

    猶嫌不足,親自給皇后送去一套珍飾,撫著她的肚子說:“等孩子生下來,如果是個哥兒,就立封太子。”

    郭嫻故意道:“別折了娃兒的福吧?”

    鳳杞道:“難道朕這個皇帝是假的?朕的兒子不配做太子?”

    郭嫻“噗嗤”一笑,故意問:“官家的妹妹燕國公主身子可好?”

    “好像反應比較大。”鳳杞說,“不如你健旺。”

    “聽說她現在都不隨侍官家筆墨了?”

    “她聞到墨味兒就想吐,怎么伺候筆墨呢?”鳳杞嘆了口氣,“大姊協助,但幫不了我多少忙,她畢竟還是相夫教子的本事更強些。”

    他看了看郭嫻,她欲言又止的,鳳杞不由眼睛一亮:“皇后能不能幫幫我?”

    不等她回答,又抱歉地說:“不不,是我失策了,皇后也在孕中,不宜辛苦。”

    郭嫻笑道:“官家多慮了,您看我幾乎不反胃不吐,就是吃得多一些,就替官家看看文書啥的,還是可以的;擬旨之類的,就真不會了。”

    鳳杞一副要討好郭家女兒的樣子,點點頭含笑道:“能替我梳理那么多文書,我就夠感激了天天看得頭疼。”

    北盧漢人武將家的閨女,文墨水平相當一般。郭嫻協理國政軍務的能力,也只能說是趕鴨子上架。在皇帝正堂協助了幾天,一樣看著文書頭疼。

    她硬著頭皮看,看得惡心了只能向自己親娘訴苦:“真的,那些南朝窮酸,寫一句話要繞上幾繞,不僅追求駢四儷六的形式,還喜歡寫啥典故,要不是為了爹爹,我在屋里躺著睡覺不好嗎?你看那狗男人疼他自己的妹妹,就每天只讓在屋里躺著、養著,啥好的都送過去。”

    “偏生就我命苦!”說到最后,總忍不住掏出手絹抹一抹眼角的淚滴。

    郭夫人當然只好安慰她、鼓勵她堅持下去:“我的乖兒!你沖我發發牢騷也就罷了,可千萬打不得退堂鼓啊。你爹爹在前線作戰,最需要的莫過于消息。以往是沒法子在官家身前安插人員,現在好容易你有了身子,他身邊又沒有其他信得過的人,終于肯信用你了,你不把握住此刻的機會,更待何時?我的好兒,無論如何要堅持一下!”

    郭嫻哭哭啼啼地叫苦,不過也有另一種滿足和熨貼,故作勉為其難的模樣答應了下來。

    郭夫人少不得也好好地哄著她:“咱們郭家將來想要一飛沖天,少不得全家的合力。等你生出來,若是個兒子,必然可以封太子,孩子稍長大些就想辦法弄死你夫君,你當上太后了,朝里朝外就聽你任你了,咱不要狗男人,咱自己挑好的自己享用,好不好?只消朝著我們的目的堅持幾年,好日子就要來了。”

    郭嫻這才說:“哎,娘不知道我的苦!他哪是個知道疼人的人!天天死人一般,待人都是冷冰冰的,毫無熱氣兒。唯有看那些教坊司官伎奏樂歌舞的模樣,倒是兩眼熱切得發光,每每看得我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劉侍衛……”

    她有些羞臊,但北方女兒本性潑辣大膽,又是自家親娘面前,終于摸著肚子說道:“我也就盼望著將來能跟他有那一天了……”

    她滿眼憧憬,但在郭夫人看來卻有些隱憂:若當了太后,有了實權,養幾個面首倒也罷了;可現在時機未到,她卻顯得已然為此人著迷的樣子女兒家遇到真愛難免心動失智,還想著“將來那一天”,可不是好兆頭。

    于是她說:“娘曉得,娘曉得!你現在反正大著肚子,劉侍衛也伺候不了你,讓他換換防,立點功勞,也好順理成章地升官,將來入宮執事殿陛,就誰都不好說什么了。”

    于是,皇后安心在皇帝的正堂幫著協理文書和往來奏報,有些覺著有用的就趕緊悄悄命人給父親郭承恩遞送過去。

    郭承恩在溫凌大軍之北停駐,領著部分并州軍和部分常勝軍,近十萬人那曾是他熱切期盼的“執掌軍權”,現在只消立個大戰功,地位就穩了。不過他看著黃河邊密密麻麻的樓船,密密麻麻的連營,覺得即便溫凌的軍力和實力已經大不如前了,自己去攻打他還是有些風險的。

    踟躕了半個多月,天空中飄了第一場春雪,土地泥濘不堪。但聞溫凌所帶靺鞨軍已經基本圍住了汴梁四周。汴京本來就是一座除了黃河之外無險可守的都城,一旦黃河被跨越,就只有據城硬守,如果再沒有援軍和糧草,硬守的結果可想而知。

    但穿過汴梁城的汴河并無軍隊值守也不知道是不是黃河上才造的樓船不便于航行過來。

    郭承恩卻從女兒的密信中得到了一個消息,不由仰天笑道:“上蒼都要給我個機會!”

    他立刻命大軍借道洛陽以東的孟津關、旋門關和軒轅關,一路向汴水和黃河交接之處急行軍。

    守洛陽的王樞雖派人到軍中問了幾句,不過郭承恩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了,王樞大概兵力也不足以硬是要攔截,所以默默然沒有阻擋。

    在驚蟄后的雨天里好容易找到了駐扎之地。

    郭承恩在孟津關和軒轅關處好好鼓勵了冒雨前行、疲勞至極的常勝軍和并州軍,拿王樞送來的糧食好好犒賞了一番,又對幾個親信副將說:“消息應該是沒錯的,溫凌想要得到汴梁,鳳震又怕死,命章誼兩下撮合,悄悄達成了協議溫凌默許鳳震從汴水出城往兩淮方向、金陵方向逃亡,到時候劃江而治,溫凌等于不戰而得到了整個兩淮的土地;鳳震放棄汴梁,等于也放棄了河南和兩淮,只求自保而已。”

    “哼哼,這個昏君,我先還以為他有多大的能耐!原來也是個慫包。”郭承恩笑道,“他想逃跑,哪那么容易!逮住他,皇帝隨身的金銀細軟、嬪妃美人就都是我們的了!”

    幾個副將不由喜上眉梢、歡呼雀躍起來。

    跟著郭承恩打仗,無非就是把命系在褲腰帶上,但拼到了勝利就可以大撈大搶一筆,金銀、美人、升官發財,無非是這些利益交關的東西。

    “跟著郭大帥干他娘的!”他們摩拳擦掌嚷嚷著,“捉了狗皇帝,搶占汴梁城,立個頭功。”叔此

    郭承恩笑道:“不錯,不過中原人講究禮法、宗法,我也是這些年才悟到的,不然后患無窮。所以,皇帝的位置還是得留給我那女婿,對了,皇后肚子里有了小崽子,將來太子還得靠大家提攜護衛。”

    這亦是擁立的不世之功啊。副將們愈發興奮,奔波勞苦一概都拋到腦后了,就等著斥候打探到外逃的皇帝的消息。

    功夫不負有心人,沒過多少天,汴河上斷斷續續一些民船引起了郭承恩所派斥候的注意。

    “船是民船,但船篷封得嚴嚴實實,劃船的船夫一個個身高八尺往上,胸膛挺挺的,相貌也多整齊俊朗,駕船技術倒很一般。”斥候一撥撥向郭承恩匯報,“而且,類似的船只一會兒來幾條,一會兒又來幾條,似乎是有規律的,極有可能就是‘那個人’到了汴水這一段了。”

    郭承恩眉梢一動,先沒說話,而是戴上斗笠,在春雨中親自前往汴河邊查看。

    這場春雨已經下了挺久了,早春里,只見洛陽四郊的麥田都是一片油油的新綠,叫人心生歡喜。

    郭承恩捋著胡須說:“鳳震老奸巨猾,肯定會藏在眾船中間,不肯輕易露面。我們截停得早了,容易打草驚蛇,截停得晚了,又可能讓他順著汴水,再到運河,然后就跑沒影了。”

    他仔細想了想,看了看遠處正逢春汛而水波大漲的汴河,突然問:“汴河水漲了好幾尺了吧?黃河呢?”

    “聽說渭河發了大水,黃河從壺口而下,到風陵渡亦是湍急,到孟津渡河道略寬,好了一些,但再往下游則河道抬升,全靠兩岸堤壩擋水,每逢春汛、夏汛,都是南梁河道官員最緊張的時候,一旦哪處堤壩有缺口,就是一瀉汪洋,勢不可當了。”

    郭承恩又想了想,笑了笑說:“我可不能有書生那種婦人之仁。”

    轉臉吩咐道:“叫并州軍和民夫一起,在孟津渡束水。”

    “束水?”

    “嗯,加高堤壩,且用沙袋往里收束,孟津渡不寬,應該束得住。”

    聽的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了一句:“那然后呢?”

    是自己身邊的人,郭承恩笑了笑踢了他一腳:“笨,你想想,束春汛之水,是為了什么呢?”

    這些生活在北地的常勝軍,并不太了解黃河的水勢,不過跟著郭承恩也讀過幾本兵書,幾幅堪輿,聽說過諸如“水無所通, 霖雨數至, 可灌而沈”“水可以絕,不可以奪”“水淹七軍”“晉陽灌城”等兵法或戰例,立刻明白了郭承恩是想引黃河的春汛造成連通的汴水的大水,阻隔住鳳震的船只。

    至于“束”后必然會“放”的這個引水倒灌的過程會有什么后果,他們也沒有見過,也懶得去想,只為主帥的“大智大勇”而歡欣鼓舞起來。

    第 305 章

    并州軍在冰冷的春雨中, 下黃河建堤束水,當然一個個辛苦得罵娘。他們不是郭承恩的嫡系隊伍,郭承恩待他們也不算好, 他們當然不能體諒姓郭的這位主將。因此不僅罵娘, 還把消息傳了出去,表示郭承恩不給加餉,他們就不干了。

    郭承恩聽到消息當然很厭惡, 不過此時不能鬧出嘩變, 因此還是忍氣吞聲四處借糧餉填這些人的嘴。

    消息當然也傳到了其他地方。王樞離得最近,所以親自從洛陽城跑到孟津關附近駐扎的郭承恩大帳里, 親自問他:“郭太尉在黃河束水, 是打算用水攻?”

    郭承恩默然了一會兒,想想這些讀書人倒也不是什么實務都不懂的書呆子,點頭笑道:“王駙馬先請坐,喝點茶暖暖身子。”

    硬是把王樞按在面前坐定了,看著他氣鼓鼓喝了幾口茶平靜下來了,才又笑著說:“郭某這是一石二鳥的打算,也寫奏報給官家了, 官家也同意了。”

    “水攻可不是小事,弄不好黃河下游就會變成一片澤國。”王樞說,“那可是我們自己的百姓!”

    果然呆子氣又來了!

    郭承恩在心里笑話王樞的書生意氣、婦人之仁,但神色依舊淡定, 手指叩擊著案桌,說:“鳳震意欲出逃,沿汴河而下, 用的是民船。王駙馬看這汴水上往來的船只,您知道上面哪一條里坐著一國之君呢?唯只用黃河的汛水逼停所有汴河上的行船, 再逐條搜找,才能捉到這個罪魁禍首。

    “其次,溫凌第二次南侵汴京,造了數千條大小船只,一些順著永濟渠和汴河東段已經團圍了汴梁東線水岸,一些還停駐在黃河上,將來會覬覦淮水也不難想見。我也沒有多少人,擅長水戰的更少,去黃河上跟他硬拼也不現實,不如一場大水沖散了他的戰船算了。”

    王樞說:“郭太尉,論軍事,王某誠然不如您。但束水放水,黃河下游本來河床就高,堤壩是經不起大落大漲的,到時候免不了又是下游百姓們遭受洪災,流離失所生在戰亂時已經夠苦了,還要受這樣的罪!”

    郭承恩與王樞、高云桐這類人相互間最不能互相理解認同的正是在此。

    他不由嘴角抽搐了一下,半日冷笑道:“那郭某也沒有其他法子了,只好請王相公另請高明,或者親自屈就此位,領兵保汴梁、捉逆賊吧!”

    不僅說得兇巴巴的,還雙手一撐桌子,怫然起身,拍著那張太師椅的扶手,指著空空的椅面,招著手說:“來來來,王相公請!”

    王樞給他這番操作搞得目瞪口呆,氣鼓鼓了半晌卻也只能自己認慫:“郭太尉說笑了……王某一介書生,從來沒有帶兵打過實戰……”

    “沒關系,試試唄。高將軍不也曾經也是一介書生?”郭承恩冷笑著,趾高氣昂地擠兌他。

    王樞氣得眼睛里都霧蒙蒙的,但這種事不是開玩笑的,唯只能勉強賠笑:“指揮常勝軍,王某確實沒這個本事。郭太尉既然決定了,還是要多奏報官家,也要考慮考慮下游的百姓。”

    郭承恩道:“郭某已經奏報過官家了。王相公既然這樣說,我就再上書一封就是了。至于下游的情況會變得怎么樣,不該是樞密院管的事,還請平章事與戶部、工部協商吧。”

    看準了王樞拿他沒辦法,也就不怕撕破臉了,攤手叫了“送客”。

    見王樞離開,郭承恩瞇了瞇眼,對自己的親信說:“估摸著這廝要派人到并州告狀去了。告狀我也不怕,孟津渡在我手里,我不放他過去,他只能往西繞壺口渡現在黃河春汛,讓他的人想法子過黃河壺口唄。再派個人快些到并州去找皇后,叫她看見王樞的折子就捏下來,別讓她丈夫看到。哼哼,小子也想和我斗!……”

    過了兩三日,并州并未傳來阻止郭承恩決堤放水的消息,皇后那里也來了密信,說王樞的上書沒有到達并州,鳳杞整日昏昏,聽聽歌舞、填填詩詞,也不大做主,請父親按自己策略用兵就是。

    郭承恩心里熨帖,道聲“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令旗一揮,下令扒開了孟津渡下游的河堤,黃河春汛的水勢頓時一瀉汪洋。

    在延津渡的溫凌猝不及防,停泊在黃河邊的千余戰船的鐵鏈被沖開,大小的船舶一片在洶涌浪中團團亂轉,損失了至少三分之一;而黃河下游的幾條支流都遭了殃:清河大水、汴河大水、連運河和淮河水位都高了兩丈,洶涌的黃河水沖破了高于地面的堤岸,下游頓時成了一片澤國,波及十余個郡縣。

    郭承恩一心立功,下游的百姓猛遭此人禍,又關他屁事。

    他只管吩咐:“快!到汴河兩岸,以搜找靺鞨細作為名,截停沿岸所有船只!陸路也設卡,來往的車馬均要細細搜過,務必捉到鳳震!”

    這樣的架勢萬余士兵都不管打仗的事,只管在汴河上、兩岸邊、官道小道四處搜找早已失勢的鳳震哪里經得起這樣的搜尋架勢,沒兩天工夫,就被捉了個正著。

    郭承恩的常勝軍親軍興奮異常,押著人前來獻寶:“將軍!將軍!人拿著了!”

    郭承恩也興奮起來,喝叫把人送到自己帳下。

    他端坐上首,定睛一看,被押送來的那個人年過花甲,滿頭滿臉亂糟糟、濕漉漉的花白須發,面色晦暗,穿著是普通的長衫棉襖,衣擺褲腳全是泥水,人也佝僂著,凍得瑟瑟發抖。

    郭承恩問左右:“在哪里找到的?”

    親兵笑嘻嘻說:“一條船一條船搜過去,突然有眼尖的看見前頭擱淺在河邊泥灘上的一條船,有幾個人扶著這個人貓著身子要逃的模樣,另一處也有馬車在接應,旁邊船里也有幾個婦人跟著哭哭啼啼要走沒走成的模樣,覺得不對勁,就沖過去了。捉著幾個人幾鞭子一打,就審出這一個是逃跑的皇帝老兒了!”

    郭承恩又打量了那老頭一番,問:“你是大梁的皇帝?”

    那老頭畏怯怯看了郭承恩一眼,搖搖頭說:“我不是。”

    郭承恩問:“那你是誰?”

    那老頭抖抖索索說:“我是在汴河上送貨做生意的,我姓吳。”

    郭承恩笑道:“做什么生意?”

    “做的是絲綢生意。”

    郭承恩問了老頭幾個問題,倒都答得流流下水,郭承恩也不大懂得南人做生意的方式,找不出他的破綻,躊躇了一下又兇橫地問:“既然是做生意的,難道沒有往來京師的憑由?”

    那老頭說:“小的有憑由啊,就在船上放著。本來看著汴河水漲,要上岸避一避,包袱讓小廝幫著拿的,哪個曉得剛剛上岸就被逮著了。如果將軍不信,請派人到我船上找一找便知。”

    郭承恩有些猶疑:這老頭說得有理有據,但是膽子和氣度又不大像個生意人。

    他又不認識鳳震,這里也沒有人認識鳳震。老頭身邊的人挨了鞭子,為了自保,是有可能順著士兵的意思胡說八道的;但就算是拿來了商人的憑由,鳳震曾是皇帝,給自己偽造個身份也是易如反掌。

    捉拿了半天,要是捉錯了人,才真是烏龍了。

    他身邊人出主意說:“太尉,咱們不認識那個叫鳳震的皇帝,官家的姊夫王相公在偽朝做過官,他應該認識的呀!叫他認一認不就是了?兄弟們在這里繼續盯著走不掉的船只,萬一不是,太尉叫人飛馳過來告知一聲,小的們再搜一遍不就是了?”

    郭承恩尋思,他捉拿鳳震的大功王樞應該搶不掉,大不了寫奏報時一道夸他兩句就是了,反正與皇帝的姊夫搞好關系,將相和睦也是應當的。

    于是點點頭:“這個老頭重要,我得親自押送他去洛陽,你們在這里看好了,不要讓其他人跑了。”

    此時官道上雖然泥濘,但架不住郭承恩和親兵們心情極好。他一頭寫信給女兒,叫她繼續把持并州小朝廷的朝政,一頭布置其他常勝軍駐守好幾處要塞,打探高云桐和溫凌的消息。

    開城門迎接他的王樞臉色不大好。

    郭承恩笑道:“我身后的大車里有一個人,你猜猜是誰?”

    王樞望了那輛大車一眼,說:“無非是他。”

    郭承恩笑道:“這里人多眼雜,進去看唄。”

    把自己個兒當洛陽的主人一樣,大搖大擺地走在王樞前面。

    等到了府邸里,叫人把那老頭拎出來,王樞看了一眼,那老頭已經幾乎癱軟了。

    王樞說:“沒錯,是原來的吳王,后來的‘官家’,殺害曹將軍和晉王的昏君,篡權奪位、賣國求榮的鳳氏逆賊。”

    鳳震絕望之余,反而倒有了些許勇氣,喊道:“我是堂堂的先帝皇子,一樣的鳳氏子孫,受禪讓而稱帝,盡可能多地保我江山的利益,你憑什么罵我是‘逆賊’?”

    王樞恨得笑了兩聲,戟指著他說:“天下是鳳氏的,但你是先帝不喜的庶孽之子,逼迫自己的弟弟退位給你,還殺弟除根,你和溫凌私下里的往來溝通,我有什么不知道?賣國求榮還敢稱是‘為保江山的利益’?天下竟有如此無恥之人!我是不會承認你是我大梁的皇帝!”

    鳳震亦怒罵道:“你才是亂臣賊子!”

    郭承恩看王樞雙眉倒豎,下頜繃緊,指著鳳震,哆嗦著嘴唇像要繼續罵人似的,搶上前去給了鳳震兩個大嘴巴子。武人出手,頓時打得鳳震撲倒在地,半晌爬不起來。

    郭承恩拍拍手笑道:“跟他耍什么嘴皮子?揍就是了。再不老實,我有的是折磨他的法子他那時候是怎么折磨曹將軍的,拿來還了他不就是了?”

    王樞到底是書生,嘴角抽了兩下,仍只是往鳳震身前吐了兩口唾沫而已。

    郭承恩得意洋洋:“既然人找對了,汴梁如今就是無主的格局。要請官家入主汴梁,為天下主!”

    王樞點點頭:“是。”

    郭承恩頗有倚老賣老之態,又說:“我回去接官家往汴梁。”

    王樞道:“理應辛苦太尉。但是,此次泄洪沖垮了延津渡和孟津渡兩處渡口,壺口渡現在水勢也大。溫凌雖然遭了水攻,尚不知主力損失情況如何。官家現在入京,是不是風險較大?”

    郭承恩嘬牙花子想了想:“那再等兩日看看。”

    俘虜了前一任皇帝,還用水攻重創了溫凌,建立了“不世之功”的郭承恩回到洛陽的公館里,在未經兵燹、依舊繁華的這座陪都中舒舒服服叫了最好的館子中最肥美新鮮的洛鯉伊魴,大快朵頤一番后,頗為享受這妻子不在身邊的自由自在,又叫了洛陽城中妓寮最美的行首來伺候。

    他對身邊幾個親信說:“留心并州皇后那里的消息,一到就立刻送給我。不忙時也自在享用享用。過了這兩日,還要回并州一頓忙。”

    在陰冷春雨中忙碌了這么久的他的親信,也恨不得立馬享用這樣的舒坦,笑道:“是,多謝太尉體諒。等官家和圣人回了汴梁,太尉是要去并州駐守么?不在汴梁掌權?”

    郭承恩說:“汴梁無險可守,還是等高云桐他們把溫凌徹底打敗了,我們再去收現成果子吧,我是皇后之父,禁軍太尉,可以理直氣壯回京;若是他們還打不敗溫凌,我們更不必去趟這個險,守著地大城堅的并州做個土皇帝倒不好?只是皇后有些風險可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是她的命數了。”

    又說:“甭管怎樣,先享受兩天吧,這兩天也翻不出花兒來。”

    但出乎他意料的,這兩天偏生翻出花兒來了。

    當他春睡晏起,在洛陽最美的行首懷里慵慵起身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他的親信緊張的聲音:“太尉,官家來了。”

    “哪個官家?”郭承恩宿酒未醒,迷迷糊糊猶自嘀咕著問。

    親信回答:“當然是您的女婿,并州那位官家。”

    郭承恩頓然酒醒,一掀被子,把身邊的美人兒一推,愣愣地坐在床邊:“什么?你再說一遍?”

    “官家……來洛陽了。”

    “皇后……之前沒有消息來?!”

    “未曾收到皇后的消息……”

    “……”

    “但是官家……已經在您的大門口候著了。”

    洛陽城里沒有多少常勝軍駐扎,洛陽城外的常勝軍自以為勝利在望,大部分也在睡大覺、享春夢中。

    被派遣到黃河邊束水決堤的并州軍,已經悄然圍攏了來。

    皇帝鳳杞便是帶著軍伍,悄悄然間控制了洛陽城外各處營地,重新劃割營盤,改換虎符。懵頭懵腦的常勝軍不知道皇帝是他們的主子從并州接過來的,還是怎么的,反正一時間沒有郭承恩的軍令,一個都不敢動彈。

    郭承恩聽著這些情況,背脊上冷汗淋漓,不敢相信這個廢物居然如此神速。

    “太尉……”他的親信在門外很是著急。

    郭承恩披上一件中衣,便已經聽見他女婿鳳杞呆呼呼的聲音:“啊,太尉身子不適么?你們沒有通報么?朕聽說他今日辛苦,又連立大功,特來封賞呢!”

    第 306 章

    郭承恩硬著頭皮在屋子里說:“官家, 臣……臣現在衣冠不整,不便于見官家。”

    鳳杞笑融融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沒關系,朕在外頭等候泰山就是。泰山這段日子忙累, 休息休息、放松放松, 也是該當。”

    郭承恩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今日必然是要黏上自己了,自己也不得不面對。思來想去, 只能咬一咬牙, 喚身邊被推得東倒西歪的行首:“快,伺候我更衣。”

    行首心里有氣, 嘟著嘴替他把衣衫穿好, 自己也穿著好了。

    郭承恩打開屋門,快步趨向門口,一個大禮,陪著笑說:“官家怎么突然來了?臣連官服都沒有準備,實在是太失禮了。”

    鳳杞笑道:“應該說是朕當了不速之客。不過心里實在念想太尉,咱們既是君臣,又是翁婿, 當然不講那么多禮數。”

    話是這么客氣,但事實上他自顧自裹牢了斗篷,都不伸手扶一扶郭承恩,眼神一輪, 恰見那個漂亮行首悄悄地從小門往外溜,倒不由多看了兩眼。

    盡過禮數之后,君臣倆才一片融融穆穆似的一起進到屋子里。

    郭承恩悄然給自己的親信使了個眼色, 而隨即聽到鳳杞身邊的人也咳嗽了一聲。

    鳳杞坐在上首,大方落落說:“實不瞞太尉, 朕是聽說仇人捉到,興奮異常,也沒有和多少人說,自己就趕過來了。”

    郭承恩暗暗在咬牙,而笑著問:“官家到洛陽來當然是蓬蓽生輝的事,只是并州那里……”

    “太后在,主持朝政。”鳳杞干巴巴說,“先父留下過堪當使用的地方官吏名單,現在一任事務都安排好了,不僅是并州,整個晉地已經文就文職,武就武職,各司其職了。”

    “那……皇后……還好吧?”郭承恩這句話問的,聲音仿佛是牙縫里擠出來的。

    鳳杞說:“皇后在安心養胎呢,不會讓她累著的,泰山放心。”

    郭承恩已然曉得自己第二次輕敵,第二次被這個呆模呆樣的鳳杞給哄住了他和郭嫻骨子里都瞧不起鳳杞,皇后有了新歡,只怕瞧不起得更甚。這樣看來,以往她傳遞來的那些消息,大概率是鳳杞他們早就設計好的一套,專門給她看的,也專門讓她傳遞給自己的,自己還自以為掌握了皇帝的一應消息。

    做得那么機密、那么逼真,滴水不漏,鳳杞扮豬吃虎,不容小覷。

    如今悔之晚矣,只能在心里怪自己的女兒實在是個蠢貨。

    郭承恩道:“官家圣明,臣替皇后謝謝官家了!官家既然來了洛陽,接下來總有打算?”

    鳳杞點點頭:“先將鳳震賜死,為我父親、為曹將軍、為那些間接死在他手中的百官百姓報仇。然后自然是打敗溫凌和回汴梁的事宜。”

    郭承恩覺得他說話像是在背誦,于是緊跟著問:“官家之于打敗溫凌有什么謀劃?”

    鳳杞只愣了片刻,就目視郭承恩說:“不急。先等高云桐在黃河下游救災。”

    “怎么?”郭承恩一愣。

    鳳杞說:“黃河決堤,下游十二州已如澤國,雖然提前安排各州縣防備,人員傷亡不算太大,但萬頃良田已經淹沒,這一年恐怕是顆粒無收了。下游百姓喧騰,嘖,也不好輕拿輕放啊。看看情況再說吧。”

    他依然盯著郭承恩,說得平淡,但眸子里終有了一些復雜的光。

    郭承恩的冷汗一瞬間又冒了出來。

    他原來僅只是個帶兵的將軍,半輩子走來都是燒殺擄掠、坑蒙拐騙、中飽自肥,未嘗覺得有不妥過,畢竟“兵不厭詐”“慈不領兵”是他恪守的古訓。但現在猛然發覺,當他坐在朝廷樞密院的丞相位上,他肩上陡然有了其他的責任,可惜之前他沒有在意過,現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勢頭已經初步顯現了倒便宜了高云桐去做了好人。

    “臣愿請旨”

    郭承恩的話才說了一半,鳳杞就虛按右手,似乎有些不耐煩:“太尉,不忙著請旨,其他話也不忙著說了。如今洛陽之內還好,你和常勝軍一旦往東,就會成為眾矢之的。為了泰山您的安全,還是不要出洛陽的好。朕已經領了并州的精銳前來接管,城外的常勝軍已經按照諭旨打散重編,城內還有一些太尉的部曲,反正也不多,就先編入洛陽守軍吧,太尉和平章事王樞一道管理。朕是為你打算。”

    郭承恩聽見自己的牙關被咬得“咯咯”響的聲音。

    他大意了,叫鳳杞揀了他的現成果子不說,還把下游水災的屎盆子全扣他腦袋上了。現在除非立時造反,否則就落了下風;但民心喪失,造反風險也大得很。

    他一千個一萬個不甘心,但并州局勢如何他一無所知,皇帝過來時做了怎么樣的準備他也一無所知。作為一只一直游刃有余的老狐貍,會“忍”是他一直的法寶。所以此刻即便牙齒咬得下頜骨發酸,也依舊能夠一張臉笑開了花:“好,好,官家圣明。”

    最后,鳳杞問道:“鳳震關押在哪里?他的其他嬪妃內侍都拿下了嗎?”

    鳳震比郭承恩可慘多了,蓬頭垢面被關押在洛陽府的大獄中嚴密看管。

    鳳杞坐上皇帝輅車的時候,轉頭問身后穿著女官服飾、因身子不適而表情慵慵的鳳棲:“亭娘,聽說那里氣味不好聞,你確定要一起去?”

    鳳棲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當然要去。”

    “你還好吧?”鳳杞問,“看你臉色不太好。你可好好保護著我的小外甥,不然我擔著風險把你帶出并州,要有啥,我得被太后和高將軍咬死了。”

    鳳棲不由“噗嗤”一笑:“我才不像你那么怕擔風險。”

    又問:“剛剛在你丈人爹那兒,你盯著人家小娘子倒盯了好久。”

    鳳杞失笑:“就你眼睛尖,不該看的別瞎看。”

    鳳棲道:“你丈人爹現在是不足為慮,但他狡詐多變,手里也有兵權,哥哥還是不能放松警惕。”

    鳳杞道:“我這個丈人爹,狠的時候可真狠。我在想,他對百姓狠,不該學,會喪失民心;但是對有些人不能仁慈,小慈乃大慈之賊。”

    說話間輅車已然來到了府衙,王樞正在門口恭候著。鳳杞望著府衙黑洞洞的門,又回頭看了看鳳棲,兩個人互相點了點頭。

    “陛下。”王樞用很正式的大禮,“篡偽之君鳳震已經提到二堂,候陛下親審。”

    鳳震蓬頭垢面,幾日奔波,幾日牢獄,把這個耳順老人折磨得面無人色。但絕望之余他也豁出去了,帶著鐐銬昂然來到二堂,冷笑一聲道:“我的好大侄兒,你打算我跪你?不怕折了你的壽?呵呵呵……”

    王樞呵斥道:“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你搶來皇位不說,還斬草除根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如今又有何面目對官家說這樣的話?”

    他是親歷過汴梁兩次驚變的,如今回憶起都覺得身心震怖、悲憤交加。

    但鳳震依然是輕蔑的冷笑:“皇權更替,原屬正常。再說,你妹妹鳳棲那個毒婦,用美色勾搭溫凌那禽獸,不也殺害了我的兒子?”

    皇帝親鞫,是直面于他的,但鳳棲身藏在屏風之后,聽得見鳳震的辱罵,也聽得見鳳杞氣到說話都結巴,欲要辯駁,又口呆舌笨,不知道該如何辯駁的一連串“你你你……”

    鳳棲輕蔑地在屏風后笑道:“三伯為長不尊,真是什么話都說得出來。”

    “你難道不是?”鳳震對著屏風后面喊。

    這種時候,想跟他分辯出一二三就傻了。其實不需自證,只需要說:“是耶非耶,我自問心無愧,鳳杭出賣國土、讒殺叔父,還與敵人溫凌商談議和,死也該當。三伯手上也沾著無辜人的血吧?如今天道輪回,是否覺得也是正常?”

    又說:“哥哥,不用受他的跪叩,您也不缺這一拜。但國法在上,宗廟在上,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鳳震自然是愣了愣,然后愈發橫著口氣說:“怎么,你們兄妹倆想殺我?弒君屠親,不怕天下人戳你們的脊梁骨?日后鳳杞小子的皇位怕也坐不長久的吧?”

    “天道輪回,‘弒君屠親’這種,三伯做初一,我們做十五,一報還一報,才是人子的所為。”鳳棲凝然冷笑,“家父死得慘,曹將軍更是你和議的犧牲品,靺鞨要斬我們的股肱臂膀,要我大梁無抵御他們的人,三伯你就一一為他們實現了。說實話,縱使我們不殺三伯,只怕天下人也容不下您。”

    “哼哼。”鳳震冷笑道,“我活了六十多年了,什么委屈沒受過?如今妻離子死,也沒什么好留戀的。我絕不自盡,有種你就叫人來殺!”

    “是是。”鳳棲說,“官家的意思,也不忙,先請洛陽百姓見一見您。”

    到了這個時候,鳳震確實已然不畏死了,為了殘余的一點尊嚴,變得極其強硬。

    他并沒有被堵上嘴不讓說話,所以游街之初,當他坐上敞口的囚車,被人緩緩推行在洛陽的通衢大道上,他還提著中氣,振振有詞,辱罵“鳳杞小子,昏弱無能,紈绔好色,豈能為君?”“燕國公主,和親靺鞨而無婦德,狐媚陰毒,世所罕見!”……

    但押解的官差也一路高聲誦讀著高云桐所撰寫的鳳震的罪狀,大筆如椽,辭鋒如刀,一點一滴所寫與百姓們所知的吻合這個先前的吳王,原是帶著百姓的期許入主中原,而事實上卻辜負了所有人;不僅辜負了,而且手段殘忍酷烈,心思自私,簡直是禽獸不如。

    人群里跟著駢體的罪狀書,爆發出一陣陣怒吼:

    “冤殺曹將軍,虐殺功臣!”

    “篡位屠弟,心思狠毒!”

    “賣國求榮,割裂山河!”

    “ ‘殘民以逞’,獨夫耳!”

    “該殺!”

    “該殺!!”

    “該殺!!!”

    …………

    先是一顆雞蛋飛過來,正中鳳震的額角,雞蛋殼裂開,發臭的蛋液緩緩地流在鳳震花白的鬢發上。

    他在惡臭里顫抖了一下,不敢置信地聽著下面一浪接一浪的“該殺”之聲,張了張嘴辯駁:“不是的……他們不懂,我也是為了國家……”聲音卻遠沒有剛剛的高亢了。

    而后,一塊小石頭飛過來,把他的半邊臉砸腫了,然后又是第二塊、第三塊……打中的不多,但疼得鉆心。

    他聽見洶涌的吼叫的浪濤里傳來了他一樁樁、一件件作惡的事。這些事他都做過,無可辯駁了。

    到了市中,偌大的廟會市集里,數萬人高高低低地來圍觀他、指點他、叱罵他。

    鳳震高貴的頭低了下去,嘴巴翕動著,似在喃喃自語,但沒有人聽得清他在說什么。

    他從囚車中出來時,雙腿已經癱軟,被人拎著胳膊,拎他的人一臉厭惡大概是厭惡他褲.襠里散發的失禁屎尿的惡臭。

    鳳杞和鳳棲換穿了白麻素衣,捧著鳳霈穿過的衣冠和曹錚用過的劍,來到鳳震的面前。

    鳳杞流著淚,哆嗦著嘴唇說:“爹爹只剩無頭的殘尸,草草掩埋在京畿郊外,進不了宗祠。爹爹不是個完美的皇帝,但他品性毫無惡劣之處,卻落得如此下場……曹將軍更是國之大器,卻因你私下心心念念要和靺鞨議和,他的死被作為議和的禮物。”

    數萬百姓鴉雀無聲了。

    這位新君性子懦弱,大家都知道。

    此刻滿面淚痕,眼眶紅腫,聲音幾番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

    但仁慈、孝順。

    也就夠了。

    而他掩涕說到最后,卻又把臉一抹,淚痕被胡亂擦掉,昂首望著陰云密布的遠空,嘶啞著喉嚨說:“先父因狠毒庶兄而死,也因靺鞨而死。如今并州同仇敵愾,已然分化靺鞨君臣太子,水淹靺鞨戰船,兵鋒直達之處,什么鐵浮圖、拐子馬都不再是戰勝不了的了。朕雖不才,幸得能臣猛將,忠義之師,誓將收復國土,還我山河!”

    四周又是靜默了片刻,而后爆發出一陣陣歡呼。

    鳳杞突然間理解了妹妹和妹夫的豪情,他剛剛擦凈的淚又流了滿頰,這次卻沒有再擦,而是從鳳棲手中拔出曹錚的遺物寶劍,在自己的掌心劃了一道血口子,滴滴答答的鮮血流下來,一個內侍捧來卮酒,他的掌血滴入酒水,然后被他一飲而盡,嘴角淌下兩道紅痕,胸膛一下子挺直了,眼神也一下子堅毅了。

    他低聲說:“把鳳震的鐐銬解開。”

    然后親自把曹錚的劍放在鳳震的面前,退了兩步,默默然看著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鳳震鬼使神差,顫巍巍撿起那把劍,看著上面殘留著鳳杞的血痕,終于“嗬嗬”哭了兩聲,而后聽見身邊的唾棄聲,于是哭聲也遏止了,臉紅了青,青了白,最后一片濁雪似的慘色。拔出劍在喉嚨上割了兩下,使不上力,沒有割開。

    有人提醒他:“肚子吧,用力戳進去就行,人往前撲,可以借力。”

    他已然又羞又疼,慌亂間誰的話都聽。轉而把劍鋒對準了肚子,一聲“噗”,他不可思議看著長劍沒入了他的棉衫,血漫了開來。

    “救救我……”他慌了。

    但周圍的人只是笑著看他。

    切腹而亡,痛苦異常,他在地上輾轉掙扎了兩三個時辰,才血盡腸出而亡。

    第 307 章

    回程的時候, 鳳杞看見鳳棲一直在干嘔,不由責怪道:“說了血腥的場合叫你不要來,非不聽!好了吧, 現在難受了吧?吃點什么能緩解一些?”

    鳳棲難受得眼含淚花, 半日才說:“有沒有韻姜糖?”

    鳳杞拉開輅車窗簾,問外面:“有沒有韻姜糖?”

    伺候的人趕緊四處去糖食鋪子找,好容易送過來, 鳳棲這一陣的干嘔已經過去了, 含著韻姜糖在嘴里,辣乎乎之余, 心寧靜多了。

    鳳杞寵妹妹是自然而然的, 無事忙了一陣好容易消停,坐在她面前仔細觀察著:“好了些沒?這糖不難吃吧?我剛剛嘗了一口,感覺有點辣。”

    鳳棲說:“沒有京里的韻姜糖做的好吃,聊勝于無。”

    順著自己的胸口:“還有點惡心難受。”

    “盯著那些血呼啦雜的玩意兒看,我都覺得惡心難受呢,何況是你。”鳳杞撫慰道,“不過, 總算為爹爹報了仇,心里是痛快的。”

    鳳棲想著,自己的上一個胎兒,就是因看到爹爹頭顱時巨大的悲慟而落胎的, 現在肚子里這第二個,見證了大仇得報。她雙手合十向上天:“多謝上蒼垂憐,愿爹爹在天上保佑我和我的孩兒, 保佑……所有為國征戰的人。”

    鳳杞笑道:“特別要保佑孩兒他爹。”

    說完,挨了她粉拳一捶。

    而后鳳棲正色道:“我孩兒他爹, 與其靠爹爹在天之靈和上蒼保佑,不如靠你‘保佑’凡事多信賴他一些,多聽他的道理一些,不要掣肘,不要信讒,讓他跟溫凌好好地打完,也就足夠了。”

    鳳杞帶著三分委屈:“我還不信賴你們啊?按照你的計策,我這半輩子在花街柳巷陪著唱曲玩票,逢場作戲的看家本事都拿出來了,天天對著郭嫻那張臉,裝著感激涕零、言聽計從的樣子,我容易么我?”

    鳳棲“噗嗤”一笑:“確實呢,讓哥哥辛苦啦。不過跟她裝模作樣,讓她和郭承恩放松了警惕,總歸有了今天的結果,也值得了,對不對?”

    鳳杞說:“是。不過我將來肯定會廢后的,母親是老古板性子,估計不會同意。我還是指望著妹妹替我說話的。”

    鳳棲說:“哎,郭嫻也是個犧牲品,不過,誰讓她是郭承恩的女兒呢?不過哥哥要廢后,現在可不是時候,郭承恩尚有軍隊在外,而我們大敵當前,不能內部生事,所以無論如何忍到大局已定為止。”

    鳳杞點點頭:“我曉得。那么久都忍過來了,不差這一段日子。何況這一段她還不在身邊,我逍遙得很,可以忍。”

    在等待黃河水患結束的時間里,各方都是緊鑼密鼓地籌備下一輪戰事。鳳杞以洛陽為中心,發詔書延請朝廷休致的老臣回京輔佐。

    他的兩位舅舅均肯響應。中風的宋綱身子骨實在不能支持,但也舉薦了自己的幾位學生前來,同時還親筆給鳳杞寫了一封信,信里為自己當年推舉鳳震為君自請懲處,又對鳳杞復國的苦心表示了欣慰,說自己當年在東宮的教導,總歸還是有用的;又殷切地期盼鳳杞現在要不拘一格用人才,打敗靺鞨,收復山河之后,也要努力勤政,做個好皇帝。

    最后附了幾句詩:

    “感事傷懷誰得知,故園閑日自暉暉。

    江南地暖先花發,塞北天寒遲雁歸。

    夢里江河依舊是,眼前阡陌似疑非。

    整頓乾坤君王業,云龍風虎盡交回。[1] ”

    中風偏癱的病人,一筆字歪歪斜斜,但想象得出那個老古板一筆一劃努力寫著,不肯假手于人的執拗模樣。

    竟把鳳杞給看哭了。

    “宋相公可真是……”他一邊流著淚,一邊又努力地想笑出來,故意抱怨著,“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得起我。可我還是那個我,以往是他對我有偏見罷了……我自打從晉王府去了京城,那會兒也是想好好學著做好太子的,以往積習一時難改,他也不用那么急的,我心里又不是不明白,會慢慢改的嘛……”

    說著,又哽咽了。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師弟之情,此刻彼此懂得起來,不由感懷萬千,最后說:“請他等著看吧,我會做個好皇帝!”

    鳳杞放下信箋,抹掉眼淚,仔細研究了一陣沙盤,叫人叫來鳳棲說:“現在的局勢我大致是明白了:溫凌雖然大軍過了黃河,但被郭承恩一場大水一沖,他陳于黃河上備戰的戰船被沖走了不少。他現在要么是趕緊退回黃河以北,徐徐再圖;要么是孤注一擲往汴梁去,占住膏粱通衢之地,再跟我們耗著。”

    鳳棲嘴里含著姜糖,對他書房里的墨味兒就沒那么敏銳了,不過顯得有些慵懶,自顧自坐在榻上,斜靠著引枕,漫漶地點頭。

    鳳杞見她點頭,像受到鼓勵似的,繼續說道:“我估計他是選擇往汴梁去。因為章誼現在駐守京城,他們容易沆瀣一氣,說不定章誼干脆開城門迎敵;而退回黃河以北,他建功立業的機會估計就再也沒有了,萬一他朝中對他也來一番清算,說不定就會步幹不思后塵。”

    鳳棲繼續點頭:“哥哥現在見識見漲不少。”

    鳳杞笑了笑,又嘆口氣道:“但現在還有一個大問題:我們原本只有并州一小塊地盤,能轄的軍鎮太少,只有并州軍、太行軍忠心不二。但現在分守并州、太行、洛陽,另一部分跟高云桐往東至黃河下游,還有一部分從我而行,分散開后兵力就不是很強了;河東諸州縣和西軍雖說起來是肯聽命我的,但畢竟剛剛賀表順服,未知肯不肯出兵力、聽指揮;郭承恩的人我不敢用,現在好容易把他困在洛陽,就先讓他在洛陽安分著,好歹唬到其他人也不敢妄動洛陽了。”

    “接下來,哥哥的部署是怎樣呢?”

    “我要搶在溫凌之前得到汴梁,鳳震留下的朝廷禁軍,或能起到一些作用。沒有章誼居中,也斷了溫凌的消息源。”他說,有些抱歉的意思,“你夫君的主力就要為我大戰溫凌了。”

    鳳棲說:“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妹妹能理解我的主張,再好沒有。”他猶豫著,“但是說實話,很危險,溫凌戰術精湛,遠超幹不思,接下來事關兩方的生死存亡,是背水一戰,也必是苦戰。”

    鳳棲笑道:“我知道嘉樹他會很危險,不過與靺鞨主力正面交戰,將夷虜趕出中原,收復河山,這是他的、也是我的心愿,為這個目標,百死而不悔。”

    鳳杞畢恭畢敬對妹妹躬身作了個大揖。

    鳳棲趕忙起身還禮:“哥哥折煞我了!”又去扶他直起身。

    但鳳杞執拗地彎著腰,說:“譬如娉娉,也是選擇了最艱難的路,然百死而不悔。”

    鳳棲本有些嗔怪地看著他,但他目中盈光,讓她突然覺得,原來他把她比作何娉娉,是最高的禮贊。

    他因所愛之人而迅速成長,沒有被看錯。

    “先回汴梁,掌控局勢,正位之后一切會更順暢。”鳳棲含笑對鳳杞說,又再一次扶他直身。

    “我回汴梁后,要……”鳳杞含糊地說。

    “哥哥要什么?”

    但鳳杞不勝羞赧似的自己又搖搖頭:“現在還不到談那個的時候,到時候再說吧,那時還要請妹妹幫我。”

    人手不多,很多事都得自己拼命的學,鳳杞尤其發奮,拿宋綱曾經為他準備的《通鑒》每晚讀到深夜,白天一件件處置政務、軍務,不懂之處會請教妹妹和姊夫,但不肯假以他人之手,一定要親力親為。

    并州軍每日操練,他也會去親自看,才剛初春,就曬黑了一層。回來之后還會興奮地和鳳棲比劃:“原來令旗指揮是這個意思,怪不得兩軍交陣要奪旗為功,原來沒有了令旗士兵就不知軍令,難以作戰了……喏,旗語有這些這些,我舞給你看……”

    舞了一陣又說:“啊,怪不得叫戰鼓,原來不同的節奏有不同的意思,我會打檀板,我演示給你聽。喏,前進是這個聲兒,兩翼包抄是這個節奏……”

    鳳棲笑得前仰后合:“我跟哥哥學會了,以后也好指揮軍伍了么?戰鼓這樣子,我好像也會了。”

    拿過鳳杞手里的檀板,也依樣畫葫蘆敲出節奏來。

    兩個人互相笑起來,而后對視一眼。

    鳳棲有孕而反應不小,這陣子柔腰一搦,愈發顯得瘦怯怯的。

    鳳杞則頂著一對青黑的眼圈,但氣色倒紅潤多了,人特顯亢奮。

    互相想安慰,但又同時覺得并不需要安慰,所以又是相互一笑。

    那一陣連綿的春雨終于停息,跟隨皇帝的并州軍也訓練得差不多了,再摻上一些重編的常勝軍,數萬人拔營啟程,數萬人作為呼應的后隊,再有數萬自愿從征的民夫。

    前往汴梁的日子終于到來。

    鳳杞這位新君的鑾駕儀仗很簡單,黑漆的車駕,素紗的帷簾,表示為先君戴孝的意思,除了整整齊齊排列了老長的五色軍旗,整支王師顯得肅穆沉靜,整齊有序。一路上不打擾民間,連討口水喝都客客氣氣的,有些百姓膽子大,好奇地問:“諸位官人倒沒有往年各路廂軍的脾氣大呢。”

    “咱們又不是被欠餉的各路雜牌,咱們是官家的親軍!將來要編入八十萬禁軍隊伍的,要立功當官的,哪個能那么眼皮子淺,做那些燒殺擄掠自己的同胞、搶自己兄弟、奸自己姊妹的丑事?”并州軍已經自認為是朝廷的禁軍了,極其自豪地拍拍胸脯。

    另一個兵則笑道:“再說,高將軍待我們嚴格,沒人敢貪圖不義之財;官家待我們仗義,都是晉王府的資財給我們發餉,一次都沒欠過!就算運氣不好沒扛過打仗,家里妻兒撫恤更是幾倍于以往。所以即便為國而戰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老百姓聽得咋舌:“這可真是八百年沒見過的了!”

    不由地一傳十、十傳百。

    當有打聽到鳳震等人時,各自有鳳棲準備好了、教給大家的一套說辭。

    問到鳳震的回答是“已經畏罪自盡了,當年殘害曹將軍和晉王的事大家都曉得的。”

    問到郭承恩的回答是“郭太尉好心辦了壞事,在洛陽自省,等戰事過去,要叫他皇后家出錢給下游遭災的百姓賑濟。”

    問到溫凌的回答則是“高將軍已經找到了破解鐵浮圖的妙法,之前屢試不爽。靺鞨冀王孤軍深入中原,糧道都朝不保夕的,早就不成氣候了。”

    …………

    皇帝的車駕一路繞著汴京西、西南、南慢慢行進,一路把這些話傳開來。而并州軍軍紀嚴明又是肉眼可見的,不由得老百姓們不覺得:鳳震當了一年多的皇帝,把局面越搞越糟糕,如今反正已經死了,這位前太子說不定倒強過他?

    留守汴梁的章誼先聽到了鳳震已死的消息,又聽到了并州軍慢慢圍過來欲要攻城的消息,如坐針氈。一頭命令汴京的禁軍加強都城的守衛,一頭又悄然派人出京,向溫凌求告,另外也做好了便裝潛逃的第三重準備。

    并州軍和溫凌的鐵浮圖或會相遇在汴梁京畿之外,到時候又可能是一場惡戰。

    沒想到這時候又來了雪上加霜的消息高云桐派出的斥候快馬加鞭,繞到京畿西邊鳳杞駐扎的連營,在轅門翻身下馬,一路飛奔到皇帝御幄所在,舉著半個虎符和一封插著雉羽的信:“報!河東的緊急軍情!”

    鳳杞剛剛觀看完操練,一身皮甲尚未解下,匆匆到御喔門口,看了一眼就知道非常緊急了:“快拿來。”

    怕有泄密,一邊叫“喚燕國公主來”,一邊拆著信封上的蠟封,抖出軍報細看。

    鳳棲到來時,鳳杞的手已經在抖了,語無倫次地說:“妹妹……你快過來,又有變了……”

    鳳棲問了一句“怎么了?”急急前進了兩步,然后捂住了鼻子又退了兩步,皺著眉說:“是高云桐的親筆?”

    “你怎么知道?”

    “那摻了冰片的墨味兒,太沖鼻子了。”她孕過三個半月,孕吐已經好多了,但鼻子一如既往的靈敏。

    鳳杞只能告訴她:“靺鞨這次看來是要增援溫凌的,兩路援軍各十萬人,東路打算從幽州往中山府,再渡黃河到大名府增援;西路打算過和尚塬,從呂梁西繞到中條山再取洛陽!我們的軍力只怕不夠!”

    鳳棲捂著鼻子,問:“消息哪兒來的?”

    “是高云桐的親筆”

    “我知道是他的親筆,但他的消息從哪兒來?可靠嗎?連靺鞨兩路隊伍的行經路線都曉得,這,也太內幕了。”鳳棲說。

    鳳杞說:“他信里說了,說消息是沈素節從黃龍府遞來的,蠟丸封緘,黃檗絹書上有他們之間固有的暗號。除非沈素節完全叛國,否則消息應該是真的。”

    鳳棲捂鼻子的手不由也放了下來,眼睛瞪大了,好像緊張得發了懵。

    鳳杞于是更加慌張了:“怎么辦?怎么辦?是不是糟糕透了?是不是沒有辦法了?”

    第 308 章

    “別急, 別急。”鳳棲勸哥哥,“也沒有那么糟糕,軍情瞬息萬變本來就是常態, 靺鞨不愿丟掉好容易搶來的地盤和勝利局面, 要努力奪回來,派出援軍也很正常。”

    鳳杞說:“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我們軍力不足, 足堪信賴的將領也不夠, 又要奪取汴梁,又要對付溫凌, 還要堵截靺鞨的援軍……我已經感覺在拆東墻補西墻了。”

    他有些艱難地啟齒:“實在不行, 是不是要起用郭承恩?”

    鳳棲道:“縱虎歸山,后患無窮,能掣肘郭承恩的渠道太少,全憑他自己謀算利弊,會演變成你越需要他,他越是叛離得快。所以不到沒有辦法的時候,不要輕易起用你老丈人和常勝軍……”

    “我也知道, 但是靠誰呢?”鳳杞愁眉苦臉。

    鳳棲說:“靠我們倆自己。”

    “我們倆自己也只能保住一方啊。這會兒若是溫凌和章誼在汴京內外合謀,我們就分身無術了。”

    鳳棲說:“我們倆不是兩個人嗎?”

    鳳杞吃了一驚:“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們倆分開帶隊伍?”

    這于他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鳳棲是女子,他心里早就默認她頂了天也不過是做做自己的輔佐工作,難不成她還能親自率領軍隊打仗去?

    “且不說我, 就說妹妹帶兵,這也前所未有啊!何況你還懷著身子。”鳳杞兩手一攤。

    鳳棲臉上那種睥睨一切的神色又來了,近乎是翻了個白眼:“遠的不說, 近的就有大唐的平陽昭公主,怎么叫做‘前所未有’?懷著身子, 我現在又不吐了,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呢?”

    鳳杞“呃”了半天,覺得妹妹實在是不自量力,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駁她,最后只好再一攤手說:“再說我一個人又該怎么辦?”

    鳳棲的白眼簡直要翻到天上去:“哥哥,我一個小娘子都不怕,你倒怕了?并州軍的精銳都歸你,好吧?到汴梁外城不要和章誼派的人打起來,只消圍困,不斷勸說,你看章誼一個千夫所指的大奸臣,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自立為君!他不敢當皇帝,你卻是皇帝,你看到時候汴梁給不給你大開城門。”

    “哪有你說的那么容易……”鳳杞嚅囁著。

    “容易不容易都必須去做,沒有這點勇氣,勢必是功虧一簣。”鳳棲直視著他,“你要怕這怕那,就不要再想著給何娉娉報仇、正名等等了,叫勝利者把你當亂臣賊子寫進史書里面,叫何娉娉作為狐媚惑主的低賤妓子,也一道永生永世不得翻身吧。”

    鳳杞被她激得猛然一拍桌子,舉著巴掌吼道:“鳳棲!你再敢胡說,別以為我不敢揍你!”

    鳳棲弛然一笑,按住他顫抖的巴掌:“你揍我干什么?你去汴梁揍章誼啊。”

    鳳杞氣哼哼抽出手,但也確實沒有對妹妹揍得下去,指著她毫不饒人那張嘴,顫巍巍不斷重復著:“你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然而被她罵了,氣得半死,見她居然還一直在笑,愈發覺得她可惡之至,卻也拿她毫無辦法,頹然了一陣冷靜下來,指著她的手指頭最后只能無奈地戳一戳她的額頭像戳小孩子額頭一樣勉強算下了臺階,說:“氣死我了!日后把你交給高嘉樹,下諭讓他狠狠打你屁股,為朕出這口惡氣。”

    鳳棲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拉著哥哥的手搖兩搖,又把腦袋埋在他懷里又笑了一陣,宛如一個淘氣欠揍又可愛的小女孩一般。

    鳳杞被她搓揉得毫無辦法,不過心情也放松多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辦?”

    “給我劃撥五萬人,其中精銳騎兵要一萬,重步兵要一萬,十天的糧草,我去和我夫君會合,共同抵御溫凌和來自北邊的靺鞨軍。哥哥獨往汴梁圍城,告知城中的所有人:只問罪章誼一人,其他人脅從不論,百姓更可安居樂業。”

    “而我,最糟糕的情況莫過于直面溫凌的大軍,但只要高云桐扛住了靺鞨東路來的增援,西軍能扛住西邊來的靺鞨軍,溫凌就是強弩之末。”

    鳳杞想象著局面,仍是膽戰心驚:“溫凌十萬大軍,你只要五萬……”

    “五萬夠了。”鳳棲說,“圍汴梁城人不能太少。哥哥得以正位都城,才可以支援我。高云桐若抗擊東路靺鞨軍及時,也可以與我呈夾擊溫凌之勢,我勝算挺大的。”

    這“勝算”,實在有點玄。

    鳳杞的嘴翕動了幾下,想說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說。

    鳳棲知道他擔憂什么,笑道:“哥哥,你奪取汴梁,是穩定軍心的保障,不太危險,但更加重要;何況坐皇位這件事,我也不能替你。分兵抗衡溫凌,避免他倚仗援軍要來,過快地搶汴梁,現在只有我最合適。我是沒有真正打過仗,不過并沒有少見到,哥哥這一陣也教了我不少指揮的旗語和金鼓的含義,我可以試一試高云桐也是書生出身,大概讀書時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投筆從戎、上馬征戰的一天。誰都有第一次,你相信妹妹。”

    鳳杞終于道:“這不是相信不相信……這是太危險了!”好像又有點哽咽起來,剛剛對她尖嘴利舌氣得牙癢癢的怒火已經蕩然無存。

    鳳棲笑道:“娉娉敢的,我就敢。”

    這句,真把鳳杞說哭了,捧住她的臉說:“不許瞎說,你必須好好的,不能出事!山河如何不重要,你首要保護好自己。”

    鳳棲含淚笑道:“哥哥說的才是傻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山河破碎的大梁沒有保護所有人的能力,如若溫凌贏了,靺鞨贏了,我們都活不了的,現在爭一爭還有些希望。”

    又安慰哥哥:“雖然這幾年過得很難,但是有了經驗,我們已經變得越來越強大;而靺鞨正在越來越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要怕,也不要后悔我們深思熟慮的抉擇!哥哥”

    她最后笑著說:“我要吃汴梁城里的韻姜糖,高云桐說有一家鋪子的最好吃,等你奪下汴京,我和他一道回來,一道吃個痛快。”

    鳳杞唯有哽塞點頭而已。

    帶兵的事其實異乎于大多數人的想象,它并非以打仗為主,而是以調度為主。獲取信息,調度數萬人、數十萬人的路線、補給、裝備,是相當煩瑣的事;還要遇山開路,遇水架橋,指揮工事;還要在遇敵時判斷敵軍的方向和人數、強勢和弱勢,以做出決策;同時更要關注軍心南梁之前軍心的渙散是失敗的最大原因。

    正如現在,整支隊伍由鳳棲指揮,雖是忠心耿耿的并州軍,也難免要心里犯嘀咕總覺得一個娘們兒怎么能帶好隊伍?

    鳳棲雖有些孕期反應,時不時難受,身邊也再沒有溶月那樣知疼知熱的貼身丫鬟伺候,但該當堅強起來只能堅強起來,原來時不時犯一下嬌氣,現在卻一點不敢顯露,早起晚歸,睡帳篷、吃粗糧、日曬雨淋一個都不會少。不僅如此,還要盡快與士兵磨合操練的旗語、鼓語,一天下來手臂酸痛,小腹也墜脹。

    她摸著肚子暗暗給自己鼓勁:現在是最重要的時候,她不僅僅是一個女人,一個準母親,更是足以匹敵男人的軍隊統領者,一切困難都不足為懼,甚至一切失去都是應有的付出。“孩子,如果母親要對不起你,無法平平安安生下你,那也是你我的宿命。上蒼要我行使另一種職責,它更重要。我不能因為自己是一個女子,是一個母親,而耽誤更重要的使命。”

    這種鐵血的心思,即使她從未表露出一個字過,也自然能被人們感受到。

    行軍近十天,軍隊里那些大老爺們從不由自主的輕視,到漸漸的敬畏,肉眼可見。

    按鳳棲原來的計劃,是要繞開溫凌的主力,而與高云桐應和。這樣,就算與靺鞨打小小的遭遇戰應該也扛得住,風險較小。

    但斥候傳來的消息是靺鞨汗王生恐溫凌大敗后,靺鞨會喪失在中原的一切便利與好處,亦知鳳杞為君,懷著深仇大恨,再利誘和談可能性不大,唯有打到南梁慘敗,才有坐下來和談的機會。因此,這次派遣的援軍數量頗巨,幾乎已經傾盡國力。署辭

    高云桐不敢怠慢,帶著游奕軍飛騎往北,準備部署好抵擋援軍的陣勢。各座城池原來是被靺鞨打怕了的,現在又遭遇一撥,更是膽寒,高云桐在嘴皮子上要下的功夫只怕也是不少。

    鳳棲在他歉意滿滿的字里行間發呆了一會兒,而后在帳篷里默默地委屈了很久。

    外頭的人很擔心,等她出來,不由先仔細打量她頰上有沒有淚痕、眼圈有沒有紅腫。

    鳳棲說:“怎么了,我臉上有臟東西嗎?這么盯著看的?”

    “高將軍……是不是往北去了?”

    鳳棲很淡然地說:“嗯,估計最遠會去到幽燕幽燕曾是劃撥給我們的領地,只是一直口頭劃撥,沒有派軍駐扎。”

    “那……我們這里怎么辦?”

    鳳棲笑著揮一揮手里的信紙:“高將軍一直跟我道歉,說要叫我辛苦。他只是擔心我大肚子辛苦,卻不擔心我有危險他都相信我有勇有謀,不會遇到危險的。難不成你們在擔心我?”

    大家嘿然而笑。

    鳳棲笑道:“都別怕。溫凌是強弩之末,戰術再高,也怕步步為營緊逼過去的打法。他現在汴梁去不了,北方也不敢去,唯只在河南河北打轉轉,糧草很快就要吃完了,我們怕他什么?貓捉耗子,好好玩玩他就是了。”

    那副輕松的模樣,仿佛勝券在握。

    大家伙兒縱使不那么相信她有退敵的良策,但看她輕松悠然的模樣,心里也自然都松快得多了。

    鳳霈當年在點心墊布上給出的名單起了作用,各州各郡哪些官員守將是能用的人,鳳棲就派遣斥候前往聯絡,游奕軍往來穿梭,把各座城池合力拒敵的方法告知過去。

    這日,又收了高云桐一封親筆信,濃烈的冰片翰墨味兒害得她又吐了一場。吐完一副嬌弱弱的模樣,卻又擦了擦嘴角的酸水和眼角迸出的淚花,笑道:“如此倒好,我都不用擔心誰寫的是假信。我在幽州薊州時,有一批金石古董的嫁妝帶了去,溫凌那廝嫌東西又舊又不好看,還沉甸甸的,沒許我隨身帶著走,如今便宜了咱們高將軍金石古董,可比眼皮子淺的靺鞨喜歡的金珠絲帛值錢多了!渡海賣到高麗王庭,高麗王喜歡這些玩意兒,肯出了個大價錢。這下子高家軍的軍費不愁了,民心也不愁了。”

    聽者咋舌:“那么值錢,公主不心疼么?”

    鳳棲笑道:“我原還指望拿回來么?都只恨靺鞨人不識好物,當破銅爛鐵白糟蹋了!東西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今日只要能為王師所用,就是值了!”

    她漫漶地折著高云桐的信箋:“還記得磁州城隍廟撒的銅錢么?神明護佑大梁,百錢均是正面!我們一定會贏的!網已經撒得差不多了,準備收緊吧。溫凌這條大魚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了。溫凌一敗,困守汴梁的章誼就徹底絕了望了;靺鞨北來的援軍也等于要重頭打起了。我們經歷了這樣一場恥辱,不會再經歷第二場了,大梁會像一塊鐵板似的,靺鞨只要敢來,就叫他有去無回!”

    她的笑聲如銀鈴一般,明亮而自信,穿透力極強。

    每一句都傳在并州軍的心坎兒里。

    第 309 章

    溫凌一把推開身邊的營伎, 低沉地喝了一聲:“滾!立刻!”

    那營伎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捧了衣服都來不及穿,跌跌撞撞到了門外, 把他的帳簾放好, 才開始穿衣系裙。

    這番旖旎的風光自然落在其他士兵的眼中,一個個饒有興致地觀看溫凌平素最寵的這個營伎,一件件把衣裙穿上白馥馥的胴體。

    營伎早就沒了尊嚴, 也習慣了被男人們圍觀, 連害臊都懶得裝,也不呵斥那些看得津津有味的男人們, 漫漠地系好肚兜帶子, 又系好旋裙,最后才披上輕紗衫子,扯了扯肩頭的繡花緣邊,又提踵蹬鞋。

    終于有人忍不住笑道:“穿太快了,還沒看清楚。”

    營伎回嘴道:“哪個請你看來?”

    四周一片“哈哈哈”之聲:“二大王看得,你小子看不得。”“有的看兩眼不錯了,也是今日大王速戰速決, 才叫你小子飽了眼福。”

    那營伎剛跟著“噗嗤”一笑,突然感覺背后一陣涼風,而面前那些人也立刻變了臉色噤了聲。她頓然緊張起來,剛想回頭, 脖子已經被一條堅硬的胳膊勒住了,頓時透不過氣來,怕得要死, 卻無法說話。

    溫凌在她背后說:“你在和他們說什么?”

    營伎用盡力氣搖搖頭,表示自己什么都沒說, 她已經嚇到眼淚直流,滴到了溫凌袒露著的胳膊上。

    溫凌只穿著褶褲,白皙的臉此刻卻黑沉得嚇人。手臂上滴落的濕熱淚水讓他不舒服了,這才松開箍制,但也沒有就此放過,而是把她剛剛上身的輕紗衫子一扯兩半,然后在她白馥馥的背上狠狠抽了幾鞭,打得那姑娘慘叫起來。

    他用鞭子指著一圈人問:“剛剛哪些人嘴癢癢的?”

    沒有人敢答話,噤若寒蟬。

    他對士兵比對營伎寬容得多,雖然憤怒,但沒有亂撒氣。而是把營伎又拉了回去,推倒在榻上,逼近身問:“速戰速決?嗯?”

    營伎哭得臉都花了,偏又怕他怕得要命,強裝著賠笑說:“不是……奴說的……大王神勇,豈是他們……曉得的?”

    溫凌一肚子沒好氣,倒氣笑了:“我也不神勇,不用你拍馬屁。”

    她肩頭有一道血紅的鞭痕,他看了兩眼,心情舒坦了一些,說:“去給我捏捏腳。”

    營伎趕緊爬過去,殷勤地伺候起來。

    溫凌今日幾番動了殺心,但見那小娘子像狗一樣趴在自己的腳邊,又是揉又是捏,極盡殷勤的模樣,殺心終于漸漸減退了。

    他用胳膊枕著頭,聊天似的說:“我這段日子心情煩躁,所以精力也大不如前。”

    那小娘子愣了愣,不知道接不接話才好,也不知道接什么話才好,半晌方賠笑道:“大王說笑了,哪里不如從前?”

    溫凌伸腳蹬了她一下,她一骨碌翻倒,又飛快地一骨碌爬起身,眼眶里似乎含著淚,臉上僵硬地還在微笑。

    “我才不想聽假話。”溫凌繼續說,“人都說最可愛的女人未必是最漂亮的,卻是最解語的。要是我說東,你卻總說西,我跟你說話又有什么意思?”

    “是……”小娘子含著淚,垂著頭,手上一點不敢停地給他捏著小腿上僵硬的肌肉。

    于是溫凌繼續說:“黃龍府那里不信賴我是一定的我已經聽到消息了,沈素節被執,大概率已經供出了我,所以援軍到黃河南岸后就會接管我的鐵浮圖這也是他們期盼的,總要找個借口把我兵權褫奪掉,也正好把漢人一點點趕出朝廷里,恢復勃極烈的舊制。新舊之間,總有一場廝殺,我也是他們的棋子,最后也會叫他們鳥盡弓藏。”

    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好像也笑出了眼淚,輕輕踹踹那營伎:“你說是不是?”

    營伎愈發一個字都不敢亂說,半晌強行裝出笑容:“奴……奴不知道。”

    肚子上挨了他狠狠一腳,不由叫出聲來,栽倒在一旁,恐懼又促使她立刻忍著痛恢復了姿態,柔聲道:“大王,另一條腿還沒有捏好。”一點點哽咽聲也壓抑著,生恐他看出來不快。

    溫凌冷著臉笑著,抬抬下巴示意她繼續捏腿,然后又似乎很隨意地繼續說:“你不作,這很好,我最討厭又嬌又作的女人了。”

    “我呀,也算是窮途末路了。”他渾不在意地笑著,“剛剛得到了消息,汴京的軍民們完全無視章誼的相命,把汴梁的內城、外城城門都打開了,吊橋也放了下來,歡欣鼓舞迎接鳳杞這個膽小鬼皇帝進京。所謂的‘王師’駐守京城之后,還沒等皇帝下命令,就有無數人沖進章誼的府邸,把他和他妻兒揍得鼻青臉腫,要不是有人攔著說要明正典刑,以儆天下,估計就被活活打死了。”

    “你信不信,章誼的腦袋不幾日就要送過來給我瞧瞧,意思是告訴我別想著那么容易攻取汴梁城了。”溫凌伸手摸了摸營伎的頭發,捏捏她的耳垂,笑得很開心的樣子,“我倒想,那個膽小鬼守城,不會比他七伯厲害吧?他七伯都死在黃龍府了,他會不會也向我獻城投降呢?我該不該拿新鮮帶血的羊皮披在他的肩膀上,叫他也在牽羊禮上給我跳一支《臻蓬蓬》呢?”

    營伎硬擠出來的笑容非常尷尬,又不敢不應和:“可不是,大王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扯淡!”溫凌上下牙齒銼著,直勾勾地盯著她光溜溜的肩膀和上面的鞭痕,一滴血流了下來,他伸手沾了一下,然后抹到小娘子的脖子上,又瘋子似的笑起來。

    那營伎實在給他的模樣搞得毛骨悚然,說:“大王,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他一把揪住她的頭發,把人直接拖過來,摔在地塌上,撕開旋裙。

    營伎受傷的背摔到褥子上,疼得一時沒忍住,手指捏住了溫凌的胳膊,他的胳膊陡然變硬了,氣哼哼欺身上去,但聳動沒幾下,又突然頓住了,臉色極難看。

    營伎當然曉得發生了什么,雖然疼得臉都白了,為了活命還是努力做他的“解語花”:“大王興許是剛剛累了,哪那么快恢復嘛……”

    溫凌上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姑娘家直翻白眼。

    “你作給誰看?!作給誰看?!”他揪著她的頭發罵,“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蒼蠅似的!你以為背上有幾道鞭痕我就心疼你了?你以為你聰明伶俐就能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了?你以為你仗著……仗著我對你有三分情意,就可以騎在我頭上了,鳳棲?”

    他氣到頭暈眼花,沒有喝酒也和醉糊涂了似的,垂著頭幾乎看不清身下這個女子的容顏,一會兒吻她,一會兒又咬她的嘴唇,湊近了不知是對她還是對自己說:“我一次又一次地放過你了,如今我們又要見面了,你猜我高興不高興?啊?鳳棲,你猜我高興不高興?!”

    他又來了興致,又硬得起來了,顧不上說話,狠狠地在她身上馳騁,但不一會兒巨大的悲慟就淹沒了他,他又癱倒下來,手指插在營伎的鬢發里,攪成一團,淚水落下來,全數滴在身下人的臉頰上、額頭上。

    他惡狠狠說:“你以為你占優勢了嗎鳳棲?這次我再捉到你,我就不會讓你那么輕易活命了。除非你求我,求我啊!……”

    身下的營伎已然給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求生的意志支持著她蠕動著嘴角,好像要在一片腫脹里笑出來討好他:“大……大王,奴求你……”

    他頓時伏在她頸窩里,發出壓抑的悲鳴:“鳳棲,我為什么要對你心軟?你害了我一回又一回,我要被你害死了……”

    “斥候的消息已經到了,我們就快狹路相逢了。鳳棲,要么我殺了你,要么你殺了我,我們了斷吧……你不要再在睡里夢里糾纏著我了,你讓我徹底死心吧!”

    營伎被他先時的一巴掌打得耳朵嗡嗡作響,頭里暈了好一陣,好久才漸漸清醒過來,卻覺得他的身體像龐然大物一般死沉沉壓著自己,頭垂在她頸窩里,發出帶著嘯音的鼾聲,亦是墜重不堪。她推了推他的身體,實在是推不動,也不敢硬推,怕再一次惹火了他,只能這樣熬到天明。

    覺得他終于醒了,心里才喚了一聲“阿彌陀佛”。

    溫凌沉重的身軀挪了挪,大概也是一夜睡得不舒服,終于翻到了一邊,又過了一會兒,呼吸勻凈,當是醒透了。

    營伎悄然挪到榻邊,想趁他還沒睜眼時悄悄出去。但還沒蹬鞋,就被他抓住了胳膊:“去哪兒?”

    “啊,叫人打熱水伺候大王起身。”營伎很機靈,“原到了大王看操練的時候了。”

    他手松開了,營伎的心也一松,蹬了鞋起身,看見地上的小衫已經爛了,自己的裙子也破成三爿,躊躇是不是該先這樣出去再回自己帳篷里換套衣服。

    但溫凌大概是看到了她背上的鞭傷,柔和地問:“疼不疼了?”

    營伎回身陪笑:“大王教訓奴子,原是奴子的福氣。疼也是該當的。”舒祠

    溫凌笑了笑,又拉著她的手問:“我昨晚說什么了?”

    “啊?”

    “我昨晚跟你說了好多話呢。”

    營伎那時候被他一巴掌扇得發暈,只迷迷糊糊記得自己按他的要求“求他”,其他確實沒啥印象了,只能說實話:“奴真的不知道呢。”

    溫凌昨晚卻并不是因為喝酒而犯糊涂。今天他頭腦里一樁樁、一件件,都很清楚。

    他笑道:“我是不是把你當做別人了?還說了好多貼心的話兒。”

    “啊?”

    “我還把斥候探來的消息都說了,我們馬上又要跟南梁打仗了,打贏了也許還有三分希望,打輸了就等著承受幹不思的下場吧。你難道也沒有聽見?”

    營伎臉色又已經發白了,期期艾艾說:“這等軍機,奴……真的沒有聽見。大王……應該也不會跟奴說的吧?”

    溫凌笑道:“你是我的解語花,又不作,又不嬌,我不跟你說,又跟哪個說?畢竟,我現在這橫也是死、豎也是死的狀態,一腔子苦悶也沒有其他人好傾訴了。”

    他話匣子打開,索性毫無避忌:“在南梁已經呆了很久了,士兵們也都疲勞了,這里的春天濕漉漉的,好多士兵都生了時疫,我自己也患了頭風病,時不時頭疼欲裂,又會認錯人、說錯話。真是,這種狀態下打勝仗不容易呢,將來估計也很好被人抓把柄呢。所以我的希望也很渺茫呢。”

    營伎看他說完,半晌直視,是等她回答的意思,只能硬著頭皮說:“不會的,大王神武英明,料事如神……”

    “呵呵,你拍的馬屁好拙劣!”溫凌笑著捏了捏她的臉,“我昨晚上就認錯人、說錯話了。”

    “奴……不知道啊。”

    “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吧。”溫凌說,“估計我說了好多秘密呢。就算昨晚上沒說,今天早晨也說給你聽了。”

    就算沒說軍機,他的丑態和弱點也暴露在她面前過了。

    他笑意融融而眼露殺機,不等那營伎想到要退后逃離,已經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等人轟然墜地時,他想:也不過就是一件玩物。

    打疊起精神,他自己擦了臉和身體,換穿了干凈的衣衫,拉開營帳的簾幕,東邊的朝暉撲面而來,光芒都有些刺眼了。

    他淡淡吩咐人收拾好帳篷里的尸首,觀看了士兵們的操練,又到中軍帷幄里與參謀們討論現在的軍情。

    “父汗的援軍在幽州遇到很大阻力,推進很慢,西路在和尚塬大敗,估計也沒希望了。”他環顧四周,“不過也不是壞事,他們來了,無非是奪我的軍權。聽說沈素節被提審,有沒有什么消息?”

    “聽說是塊硬骨頭。”

    “沒有招供我和他的合謀?”溫凌很驚奇。

    “不是。”參議苦笑了笑,“最先就把大王供出來了,連同當年與四太子的勾心斗角,利用他在黃龍府翻云弄雨的事,他都招了。”

    溫凌失笑:“這也叫‘硬骨頭’?”搖搖頭,也沒出乎意料之外。

    “但是,逼問他和南梁的高云桐、鳳杞等有無來往,逼他寫假書信情報送達南梁這里,離間高云桐、鳳杞君臣,他死都沒肯。當著他的面把他的兩個女兒和妻子殺了,他也面不改色,沒有答應。”

    溫凌收了笑容,默然了很久,才說:“‘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測,剛不能制,猝然臨之而不驚,國家危急,別親離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敵而求大同。’”

    眾人看他表情嗒然,急忙勸解:“不過也有好消息。”

    溫凌打起精神問:“什么好消息?”

    “現在意圖過來包抄我們兩翼的那支隊伍,是做并州軍旗號,摻有穿太行軍靛青短衫的人,斥候粗略估計,人數只有我們一半左右,疲軍而動。”說話的人疏疏而笑,“而且南梁已經沒有可用的大將了,郭承恩被困在洛陽,王樞是個文人,鳳杞小子坐守汴京,高云桐已經往幽州去了。大王猜猜,是誰帶兵?”

    他擠擠眼,非常自得。

    溫凌很久沒說話,最后問:“猜不著,是誰?”

    “聽說主帥營帳邊設了一支女營,挑選的是周邊各郡的健婦,號稱‘娘子軍’。”

    “這是學了唐代的平陽公主?”溫凌面無表情,只有眼角愈發垂掛,顯得不大自信。

    “什么平陽公主!無非是借了男人實力的娘們兒。”那參謀笑道,“若設營伎也就罷了,設女營環衛,無非是怕閑言碎語壞了娘們兒家的名聲,叫一圈健婦擋著罷了。我看八成是鳳杞的姊妹,或妃妾在領兵。娘們兒領兵打仗,不是玩兒來么?大王只管踩她們身上過去,若有長得好的,留下來給兄弟們玩。”

    溫凌毫無笑意,說:“但娘們兒也同樣可以做到‘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測,剛不能制,猝然臨之而不驚,國家危急,別親離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敵而求大同。’”

    說得周邊的參謀都愣在那兒,不知道溫凌為何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第 310 章

    雖然心里有些餒了, 但溫凌還是必須打疊起精神,增派斥候打探現在的情形,特別是那支帶著娘子軍的南梁隊伍, 風頭極盛, 好像也渾不怕靺鞨軍曾經有過的“擄人如虎,使馬如龍,上山如猿, 入水如獺, 其勢如泰山”名號,區區五萬士兵, 也敢在這大平原的地方兩翼包抄過來, 好像不要命似的。

    但也始終不會正面攻擊,并州軍在黃河下游的一片澤地上,一邊賑災救險,一邊斷溫凌的糧道黃河水患之后,靺鞨劫掠糧食本身就困難,現在運糧的幾條河流也在民眾的幫助下逐漸收歸并州軍掌控之下,溫凌的十萬人孤懸災地, 人越多,顯得口糧越少,加之春季瘟疫,一直堅毅頑強的靺鞨士兵也開始漸漸承受不住, 在外面打仗打了兩年多了,腰囊里搶來的金銀細軟又不能當飯吃,哪有不盼望回到家鄉的?!

    煎熬了半個月, 溫凌軍中捉襟見肘。

    受災的黃河下游再翻不出一粒糧食,而即便是沒有受災的河北諸州, 也不再聽命送糧,反正當年靺鞨逼著南梁割地,小小的異族在匆忙中并沒有形成完備的治理體系,臨時任用的州縣官員在靺鞨強大時還不敢不聽命,現在則根本就懶得理。

    溫凌自然也知道軍心浮動的可怕,為了表示同甘共苦,他連自己的口糧份例也削減了,和士兵們一道吃摻了多半黑豆的粗麥飯,帶來的牛羊本是用來產奶用的,現在吃肉也漸漸吃得差不多了。當他看見士兵對著瘦弱的軍馬也開始流口水時,只能下令斬殺營伎作為肉食。

    其實,看到鍋里燉得香噴噴的肉,他也反胃,只覺得那湯的霧氣里也縈繞著冤魂。

    硬著頭皮吃了兩口,胃酸直往上冒殺人再多,還是過不了這一關。

    而外面又傳來某個士兵用靺鞨語的驚叫:“啊!這是不是人的手指?!這也能吃?!”

    他摔了筷子,掀簾子出去,指著喊叫的人吼:“不吃就去死!打他二十軍棍!”

    外面的喧鬧瞬間變成了詭異的沉默,他的士兵,他精銳的鐵浮圖,個個瘦得脫相,眼眶都格外大似的,盯著人的模樣仿佛是鬼。

    行刑的士兵好像動作也特別懶,好久好久才站起來,好久好久才拖著軍棍有氣無力地過去打人。

    溫凌脊背上一陣陣冒著颼颼的涼氣,不由地退了半步。

    挨打的人挨得并不重,因為打人的也餓得沒有力氣。

    但明明打的是肉最多的臀部,聽起來卻像是一棍棍都打在骨頭上。

    挨打的也不哭叫,偶爾哼哼兩聲,面如金紙,無力地趴在那兒。

    溫凌余光瞥見其他士兵毫無表情的樣子,不由急忙出聲道:“停下吧,我并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如今隨時要和南梁作戰,不吃飽肚子哪來的力氣?!”

    他捧起自己的碗,里面是肉和肉湯。他展示似的“咕咚咕咚”把湯一飲而盡,又抓起一塊肉大嚼起來,嘴里含混地說:“不就是肉?!與羊肉、雞肉有什么不同?又鮮又嫩,又好吃,又能補充體力。”

    抓第二塊嚼了一口,覺得有些不大對勁,眼光一掃,是半只殘缺的手一團一團的肉尚不覺得,這種明顯的形狀當然叫人犯惡。

    他強忍著翻江倒海的腸胃,牽著嘴角笑道:“打敗五萬的并州軍,我們就直取汴梁去。汴梁的皇帝比兔子還弱,汴梁城是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打下來過的,汴梁通衢八方,四條水運漕道,糧食多得沒地方扔。現在再難,也就是現在罷了!”

    大家終于有了點精氣神,閉著眼睛開始吃肉喝湯。

    溫凌回到帳篷里,抓著痰盂一陣猛嘔,連苦膽汁都吐了出來,卻又不敢發聲兒,吐完之后癱坐在地,先難受出了一些淚花,接著淚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胳膊,咬出深深的紫色牙印,才扼制了絕望的聲音。

    收拾情緒好半天,溫凌打起精神到軍帳里和各位參議謀士商議接下來的方略。

    整座帷幄里沉默了很久,大家目光渙散地盯著正中間的沙盤和堪輿,最后在溫凌的再三逼問下,才一個個說:

    “無非是向南或向北兩條路。向南就是一鼓作氣拿下汴梁,日子自然就好過了。向北就是突破幽燕那里的高家軍,回白山黑水的老家去。”

    “向南談何容易?如今五萬南梁并州軍,攆著我們又不打,光封鎖糧道一條,就夠大家受了。還想突破再取一座大城?當年鳳霄是個傻子,鳳杞也是傻子么?”

    “向北也不容易啊,且不論高家軍突圍不突圍得了,回老家去,作為敗軍之將,我們不會被清算么?”

    …………

    “在河北駐守呢?至少那么大的肥沃土地,割據了,自己過日子不行么?”

    “呵呵,南有南梁,北有幽燕,西有太行山里鉆出來的山匪,夾縫里的日子好過么?你看看現在河北那幫當官的!”

    “這么說,橫也是死,豎也是死咯?”一個參謀反問道。

    頓時,帷幄里又陷入一陣可怕的沉默,大家面面相覷,然后紛紛垂下了頭,盯著高低起伏的沙盤,妄圖從中找出一條活路來。

    溫凌不由又是悲從中來:“我們大好的勝局,怎么會弄成這番樣子!父汗但凡多信我一點,少掣肘一點,怎么會弄成這番樣子!”

    大家依舊沉默,畢竟,如今的情形可不完全怪罪靺鞨的皇帝。

    靺鞨原本只是想報北盧凌.辱之仇,一旦節節勝利來得太容易,劫掠南梁來得太容易,欲望就會膨脹,欲望中的每一個人都逃不脫欲望的制裁。

    可誰又能一開始就知道呢?

    一封軍報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溫凌接過一看,“呵呵呵”笑出了眼淚。

    他的眾位參謀看著他狂笑的模樣,一時猜不透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好笑的消息。”溫凌像是看破了他們的疑問,抖了抖那張軍報,“區區五萬人的并州軍,來對我勸降來了。可笑吧 ?哈哈哈……”

    死一般的沉默。

    又拿不出主意,又不能分憂,他已經跟這幫子吃干飯的參謀沒什么好談的了,說了句“我親自回信”,就打發了眾人離開。

    這幫子人三五個一群,也在外面竊竊私語:

    “誒,要是真降了南梁,會怎么樣?”

    “難說。按南梁的風氣,應該表面上會給個公侯的名分,然后軟禁著?”

    “可大王不是曾與鳳震、章誼合謀,逼殺曹錚的同時,也害死了鳳杞的爹么?南梁新君會報仇的吧?”

    “總不至于報到我們這些頭上?”

    “那倒是……”

    又有說:“聽說這五萬并州軍的領軍,是二大王曾經的王妃、南梁的燕國公主!”

    “我猜也是看大王那臉色。鳳杞這小子,聽說娶了郭承恩的女兒,但郭承恩沒有被大用,估計他女兒也不會領兵的。”

    “燕國公主我見過啊,嬌滴滴、作兮兮的,也能領兵?”

    “人不可貌相,領兵又不是非要自己上沙場拼刀子的。嬌滴滴、作兮兮的,不是把大王的心都拿下了?”

    “噓!當心割了你的舌頭!”

    溫凌一眼就認出書信是鳳棲的親筆,寫的倒算誠摯,但此刻溫凌看來只覺得刺眼,仿佛每一句都是在譏刺他。

    他心里恨恨地想:你也配來勸降我?你五萬孱弱的南梁兵也打得過我十多萬的鐵浮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他煩躁地寫了一半就把箋紙揉成一團扔掉了,喝道:“叫那南梁的信使過來問話!”

    信使很快到了他面前,溫凌橫著面孔冷笑問道:“你們朝中無人了,竟讓個娘們兒來領兵,給我寫信?”

    信使大約知道溫凌暴戾的德行,語氣很謙恭:“大王,倒不是有人無人,而是知己知彼,我們公主覺得能跟大王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溫凌冷哼一聲:“我信誰也不會信她!”

    信使道:“是是是,公主也說的:當年孽緣,加之國仇家恨,很難沒有恨意。但如今是談利益的時候,談私情就不好了。公主說:冀王如今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進亦憂退亦憂,天下雖大,卻已無大王的容身之處。即便是回靺鞨舊土,聽說皇庭新舊勢力已經水火不容,您的父汗尚且很難權衡勃極烈的權力與自己的君權,幹不思太子是上一輪君權的犧牲品,大王就可能是下一輪勃極烈議政權爭奪中的犧牲品。沈瑯玕沈素節大王是熟悉的吧?哎,聽說要不好了。”

    他還嘆了口氣。

    溫凌豈不明白如今的局勢!頓時心里被一擊似的。

    只是理智告訴他:向鳳棲投誠?她可是有入骨的恨啊!

    信使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一樣:“雖然兩國有仇,但公主念及當年大王放手之恩,絕不會為難。若大王投誠,亦是兩國功臣,當年打仗時那些是非恩怨,也可以既往不咎。”

    溫凌更是笑起來:“你回復你們公主去,她可以既往不咎,我卻不可以。她當年是和親于我的,若還肯承認姻緣,那還可以談。”

    信使道:“這個……只怕無望了。畢竟公主未曾與大王合巹,以自由身再嫁他人,現在又有了孩子,哪能拖著肚子再歸大王呢?于情于理于法度都不合適,對吧?”

    讓鳳棲承認和他的姻緣,本來只是用來擠兌南梁信使的,但聽信使這樣講,溫凌仍不免勃然大怒,抖著手抽出鞘中鋼刀:“我看你不想活了!”

    那信使倒退了半步,滿臉賠笑,說話卻毫不讓步:“大王,何必發急?如今局面,情也,勢也,態也,急亦無用,殺了小的,也不過臭一塊地,于事無補,于大王更無半分裨益,反而喪失了彼此談判的余地,對吧?”

    這個人真是深得鳳棲精髓,與溫凌交流,既會在態度上服軟,又不會輕易讓步,不讓步偏生有有理有據,把利益分析得透徹。

    溫凌片刻冷靜下來,仍是氣到銼牙,冷笑道:“你回去跟鳳棲說,我既然已經沒有退路,便只有死戰到底一條路可走。我放她走時曾經說過,日后沙場相見,只有彼此廝殺一條路了,不指望再有半分情意,所以也談不到過往恩怨的既往不咎。”

    信使搖了搖頭,說:“那么,公主讓臣帶來了一些酒水點心,說是謝大王當年不殺之恩。”

    “就用這回報我的不殺之恩?”溫凌挑眉,“以后就兩不相欠了?她的命只值這么點?”

    信使嘿然一笑:“公主說,此乃雪中送炭,對大王的意義亦是性命一般重要。”

    溫凌臉色便又不好了。

    斗嘴皮子,他始終落鳳棲下風。

    他沒有把這位信使怎么樣,打發了此人之后,軍中又是點燃篝火一場祈神的狂歡。

    南梁送來的酒水點心成了狂歡宴上最受歡迎的內容。溫凌赤著上身,拉著營中所剩無幾的幾個營伎跳舞,但這些自感朝不保夕的營伎連迎合他的興致都沒有,縱使挨了鞭子,也是流著淚無力地踏著步。

    “南梁主動要和談嗎?”他的參議小心問,“如果他們給的條件還可以,不妨先談談看,保存實力現在最重要,將來再徐徐圖之。”

    “我不想和南梁和談。”溫凌一身的汗,摟著懷里的女人親了一口,笑道,“他們無非要我投降,再把我們慢慢宰殺干凈。今日大家好好吃飽一些,明天起也不和他們玩這些貓捉耗子的游戲了,鐵浮圖直接出擊,打她那支娘子軍!不知道南梁健婦的肉,口味比我的營伎如何?”

    垂頭又咬了身邊女人的臉頰一口,咬得那小娘子“哎呀”叫了一聲,又氣又怕,別著身子,幾乎要哭了。

    溫凌哈哈大笑,但偌大的篝火邊,只有他一個人在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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