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1 章
郭承恩向晉陽城發動了攻擊, 法子也使了不少,但都被打退了,最后只能圍困了半個月, 常勝軍糧餉并不充足, 卻時不時能聞到晉陽城墻上飄下來的肉湯味兒和蒸包子味兒,饞得直流口水。
城墻上的人不僅自己吃,還挑釁:“城下的哥們兒欸, 餓不餓?投降了進城也有大肉包子吃!來不來啊?”
現眼似的當著面大吃大嚼一番, 然后拉開腰帶對著城下撒尿,還喊著:“對不住啊, 包子不能用來打狗, 只能請狗子們喝尿吃.屎了。”
常勝軍當然快氣瘋了,也幸得他們是郭承恩一手帶出來的,對將領忠心耿耿,所以這種情形只怨南梁人不厚道,還未生自家嘩變的心思,紛紛在城下破口大罵:“等老子攻破了城,拿你的腦殼做尿盆!把你那玩意兒從鼻子眼兒里塞進去尿個夠!叫你不知道尿該往哪里撒!……”
城墻上笑嘻嘻道:“行啊, 我們就等你們攻城了。”
常勝軍士氣強也沒什么用,不僅加高加厚的城墻攻不進去,而且并州軍和太行軍還時不時借助山川險境過來偷襲一番,人數不會很多, 勝在游擊靈活,放把火、搶個糧、殺幾營熟睡的常勝軍,然后驅馬就跑, 散入山林里很快沒影了。弄得常勝軍晚上睡覺都不敢卸甲,可穿硬邦邦的皮甲哪里睡得著!幾乎個個都熬得眼圈愈發青黑而肚皮愈發干癟了。
并州城外很快來了一支神秘的商隊, 沒有進城的憑由,口音也聽著侉里侉氣。并州守軍警覺地拒絕了他們進城的請求,而其為首的一個拉開了一點衣襟,露出胸口一只狼頭的刺青,笑道:“高將軍以往也做過一陣子我們的同僚,應該識得我們的身份。你不妨先去告知高將軍,我們在這里等候便是。切勿誤事。”
狼頭刺青意味著什么,高云桐一聽就明白。
居然是郭承恩派人來談判,他沒想到,但一琢磨也覺得并非不可思議:以郭承恩的首鼠兩端,誰有利就投奔誰,很正常;但須防著他使詐欺騙,亦要極其小心謹慎。
現在既然有君,他也請示了鳳杞的意思。
鳳杞已經一改以往任事不問的狀態,很仔細地聽了高云桐回報,又仔細問了郭承恩是什么樣的人。
“既然是個老滑頭,我還不能大意。”鳳杞說,“妹夫你為主與他周旋,我在旁邊聽一聽。”
高云桐點頭道:“是。官家在旁也能觀察到來人話語間隱微的表情。我猜測郭承恩在晉陽打得不順,又動了換主子的心思了。”
城門口把這支“商隊”細細搜過身,放進城來;進節度使府前又搜了一次,方道:“我們官家要親自接見諸位,進門的禮節請勿忽略。”
節度使府的正堂,端坐著頭戴烏紗冠、身穿絳紗圓領朝袍的鳳杞,年輕清寡的一張玉白面龐,仿佛是縮在寬大的太師椅里;一旁站著高云桐,做儒將打扮,年紀也很輕,但目光犀利勝于座上的帝王。
“商隊”首領帶頭三跪九叩,禮數十分周全。
鳳杞板著的臉也松弛了,對高云桐道:“卿說郭將軍是識時務的人,看來所言不虛。”
然后客氣地叫人賜座、賜茶。正堂里團坐融融,一片和和氣氣。
高云桐先發問道:“不錯,我曾在郭將軍麾下待過一陣,那時候郭將軍還是投誠到北狩那位官家門下的。只是如今道不同不相為謀,與郭將軍分道揚鑣了。如今聽說郭將軍在攻打我朝的晉陽縣?既然這樣,沙場上見就是了,今日過來說什么呢?”
他笑容冷冷的:“莫不成還覺得動動嘴皮子,我們就愿意折節和談?不,我們可不是汴梁那位賣國求榮的篡位吳王!”
談判前都會盤馬彎弓,就是為了多爭取籌碼。郭承恩手下無弱兵,此刻也是做好了充足準備來的。不過高云桐剛剛那番話,郭承恩派來的使節也知道威逼利誘都不容易,氣勢上已經輸了一著。
“實話說,郭將軍本是漢人,帶著常勝軍投奔故土是真心,只是那位北狩的官家實在太不靠譜,視我們北邊漢人也不如自家子民,一來二去難免叫人心寒。”他起首先說了這么一句,然后才道,“但郭將軍一向的心意卻很明了,如今身在曹營心在漢,看靺鞨人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將軍他也是心如刀割,只是寄人籬下,不能不在檐下低頭,往日有對不住的地方,也只能請官家和高將軍多包涵。”
高云桐不信任郭承恩,只是冷冷地微笑。但鳳杞就很熱心似的:“郭將軍如若肯帶大軍投誠,朕當然再高興沒有了。”
高云桐咳嗽了一聲。
但郭承恩的來使已經明白誰宜攀附,立刻向著鳳杞道:“郭將軍當然想回歸故土他祖上本是薊州人,大唐時就是漢土上的漢人。不過……”
盤馬彎弓的樣子又來了,故意遷延支吾,好半天才在鳳杞的催促下嘆了一口氣:“也不是說不相信官家吧……但是如今局面復雜,大家都爭著延請我家將軍,道是‘得郭家軍者得天下’。”
牛皮吹得已經有點惡心了。
高云桐想示意鳳杞不要理他,但鳳杞興致勃勃說:“不錯,不錯,郭將軍肯承認我是正統,我們自然可以談。”
于是那位盤馬彎弓又逼近了一步,為難般笑道:“官家曾是前朝的太子,正統肯定是正統,不過鳳家的吳王也是先帝的皇子,我家將軍也很為難。如今汴梁那位已經答應給二太子送軍餉軍需,我們這里少不得也分一杯羹。只是將軍心里仍然為難……”
鳳杞大手一揮:“何必等靺鞨人手下漏下的那點泔水?郭家軍為先鋒軍,卻連飯都吃不飽,只被狼虎般的靺鞨人驅在前面,拿尸首墊城墻根兒,何苦何苦!放過晉陽,我就給郭將軍籌一批細糧。”
來使沒說幾句便哄得鳳杞饜足其所欲,簡直是大喜過望,猶自不敢全信,試探道:“官家肯送糧?”
鳳杞笑道:“一點糧算什么!只要郭將軍肯投誠,有我的便有他的!今晚就請尊使先喝一頓花酒,表表朕的誠意。”
又是大手一揮,吩咐給來使安排舒適的公館洗沐征塵。
人離開了,高云桐才能把憤怒之色表現出來。
他皺著眉,強壓著要爆發的怒火:“官家可知道郭承恩是什么樣的貨色?”
“三姓家奴唄。”鳳杞很快答道。
原來他知道!高云桐“呵呵”笑了兩聲:“那么官家知不知道并州錢糧也是有限的?”
“不是我妹妹那里掌控著晉王府里的庫房鑰匙么?錢,該花時就拿出來花!”
“填送郭承恩那種人?”
“雖說也不可能是‘得郭家軍者得天下’,但現在這局面,郭承恩一旦反戈,幹不思就危險了。”鳳杞洋洋自得,“我必要爭取這個人。晚上你看吧。”
話雖不錯,但高云桐更清楚郭承恩的品性,因而也不相信他會真的倒戈。只是這是皇帝做出的決策,他一時反駁不得,只能拱手勸道:“官家,理雖不錯,仍需審慎!不要急著答應他。”
“我省得。”鳳杞說,轉臉就吩咐臨時組建在并州的內侍省準備晚宴的菜單、酒水、點心果子,還要在并州的青樓楚館中挑選相貌出色、技藝精湛的歌舞伎給來使侑酒。
“只少幾句新詞耳!”這位新君一臉朦朧的陶醉與期待,還未喝酒,仿佛已經醉了。
高云桐中午回到東院,對鳳棲發牢騷:“不是頹喪,就是靡靡,我不管了,讓他自己對付那些郭家的來使吧!”
鳳棲問道:“怎么了?你這么生氣,還挺少見呢!”
高云桐把鳳杞今天接見郭承恩來使的情形說了,雙手撫膝蹙眉道:“我擔心他的紈绔性子又犯了。說實話,他是君,我是臣,即便發現不大好,也要留面子給他,不大好當面駁斥,但心里實在著急,唯恐他一個不靠譜,搞出什么事端來,補救都補救不回來的。”
鳳棲曉得自家哥哥的德行,自然也有些擔憂,忖了忖只能說:“既然你這么擔心,今晚上我跟著一起過去,混在彈琵琶的歌姬之中。要是他有什么不靠譜的舉止行徑,我就想個辦法,拿杯酒去亂以他語,也還是可以阻止的。”
鳳棲舉止常有叫人瞠目之處,但確實有勇有智,比鳳杞靠譜,高云桐想了想,只能說:“你在屏風后面罷,免得郭承恩麾下那幫家伙鬧出什么事端來。”
郭承恩對部下素來豪爽,只要對他忠心,他從不惜財,金銀美人都是肯揮灑的,也養成他手下人大多是窮奢好色的豪杰脾性,一如當年被殺的喬都管。
因此,高云桐也不放心他的小嬌妻。
鳳棲笑道:“看你這打翻了醋壇子的模樣!我哥哥難道不會護著我?他可不是那種賣親人而求得利的人。”
高云桐正色道:“說實話,我不吃醋心里也有氣,哪有你這樣做妻子的?”
鳳棲捏著他的臉冷笑說:“哼,偏生只有男人可以拋頭露面、成名立萬么?我偏不信這個邪!我雖手無縛雞之力,但遇事剛猛未必輸給你們男人!胳膊上跑得馬,拳頭上立得人,再沒什么好怕的!”
又兇又嬌的神色出來,狠狠地挑釁地看了高云桐一眼。
氣得他返身把門窗關上,撲上去一把將人摁在條榻上,氣哼哼咬著她的耳朵說:“你胳膊上跑得馬,于是厲害得沒邊了是嗎?你哥哥是皇帝,我只能捏著鼻子受他的,但你可不是皇帝……看我今天不教訓你個小妖精……”
鳳棲雖有智勇,力氣可比不上一個男人,即便想扭一扭掙扎,渾身也立刻被壓制緊了,好在知道自己拿捏得住他,所以只消冷冷過去一個嫵媚的眼神,問:“你想干什么?”
然后他的手毫不客氣探入裙幅,把那湘江水一般的碧色絲攪起狂風巨浪。
風浪起時,她是勇猛的弄潮兒,牢牢攀住她的船槳,隨著風浪被拋到最高空,眩暈之間依然凝望著他的眼,他的頰,如凝望著海面上永恒不變的星與月。
風浪平靜,她又化作柔軟的羽毛,掃得他癢兮兮的,含笑問:“干啥?難道竟還沒叫你足意?”
鳳棲笑道:“我是足意了,怕你沒有足意。”
“為何這樣說?”他有些奇怪。
鳳棲手指在他胸口畫圈圈,嘟著嘴道:“晚宴上請了并州最漂亮的歌舞伎,哪個曉得男人們動心不動心?不如這會兒榨干一點,便能老佛入定,再無邪念了。”
說得高云桐又好氣又好笑,捏她的鼻子道:“謝謝你厚愛,只是我沒有話本子里寫的那些男人們的雄風能耐,實在擔憂我,我今晚回來再‘報效’你!”
玩笑話開完,還得整理衣衫,皇帝要舉行的晚宴,沒有多久就要開始了。
第 282 章
這場晚宴上雖然沒有山珍海味、魚翅熊掌之類, 卻大魚大肉一個不少。鳳杞一邊勸酒,一邊散漫笑道:“并州是兵家要塞,但是地大城堅, 糧草、人口都沒有在幾場戰亂里折損。你們多吃點, 多喝點!”
郭承恩的軍隊已經吃了很久的鹽水黑豆,餓是餓不死,饞也是饞得要命。
來使先還極力控制, 借著品酒, 一口一口咽口水。等酒過三巡,借酒蓋臉, 放開肚皮大吃大喝起來, 很快就混得肚皮溜圓兒。
也忍不住贊嘆:“還是南梁廚子做飯好吃。”
鳳杞大笑起來:“怎么不好吃!你看看,就你面前那一碗小炒肉,嫩吧?為什么這么嫩呢?因為廚娘只取六個月以內乳豬的里脊芯子,一盤炒肉須三頭乳豬才湊得出來。再看你面前的清蒸洛鯉,鯉魚本是腥氣重的,為什么敢清蒸呢?因為這不僅是洛水迢迢運來的新鮮鯉魚,到了并州之后還用凈蝦肉喂了幾天, 去了河魚的土腥氣。還有這拌山筍,鮮吧?你以為這只是山筍?不不不,要用四只雞先伴它煨六個時辰,才能把味道進得去, 而那些雞已經爛糊不堪嚼了,都賜給了打雜的下人。”
他滔滔不絕介紹著菜品,每一道菜都頗有講究, 聽得郭承恩的來使目瞪口呆,而高云桐借酒杯遮著臉他的臉色已經鐵青:并州經了兩年的備戰、拒敵, 雖然暫時不缺糧,但也絕不富余,經不起鳳杞這樣的胡糟蹋。
只不過此刻他是臣,鳳杞是君,又當著來使的面,不能輕易辯駁罷了。
鳳杞還不足意,見來使撫著圓滾滾的肚皮吃不下了,便又笑道:“再來點曲子侑酒吧,看看我并州的美人們。”
他拍拍手,便見綃紗屏風后款款走過一些曼妙的影子,透過半透明的刺繡紗屏,隱隱可見歌伎頭上垂下的步搖,肩上輕柔的披帛,瀉地的長裙在屏風腳出露出來,輕紅淺碧,鳳頭履綴著珍珠、繡著花,惹人無數遐想。
再一拍手,只聽后面起勢的鈴鼓一響,接著是小鼓擊起清脆的節奏,再接著箜篌琵琶流水般的音瀉出來,美妙絕倫,一時只叫人恍惚如在天上。一組套曲結束,天籟般的歌喉響起,聽得那來使陶醉不已,不由道:“聽這嗓音,想必是個美人。”
鳳杞花叢中玩兒慣了的,哈哈一笑:“莫急,莫急,全套看下來才知道妙處何在。”
果然,一曲唱畢,余音尚在繞梁,屏后又轉出十余個穿著鮮艷舞衣的舞伎。
那長袖一揮,香風直達男人們的鼻腔,接著便看見輕薄五彩的綃紗衣袖和裙擺翻飛起舞,美人們纖細而矯健的腰肢扭擺如風中鈴蘭,笑靨更是甜如甘醴,嫵媚的眼神只往男人們臉上飛這叫誰把持得住?
鳳杞一邊飲酒,一邊看到郭承恩那里幾個人眼兒都直了,有兩個甚至忘情地想去抓香風陣陣的舞袖,抓了空之后還情不自禁聞手心里殘余的香氣。
鳳杞笑問:“郭將軍可喜愛伎樂?”
為首那個把持得住些,回眸笑答:“郭將軍會欣賞伎樂,但不沉溺。畢竟色是剔骨尖刀,放松放松身心,發泄發泄精力也就罷了,不值得沉溺。”
鳳杞點點頭:“不錯不錯,郭將軍是個有大志的人,朕十分欽佩,也很想與郭將軍合作。其實在汴梁,我身為太子時也是見過郭將軍的,如今卻真覺得世事難料人生如此短暫,若不及時行樂,還有什么意義呢?”
那位趕緊奉承:“官家說得極是!我們郭將軍其實也希望早日建功立業,安定下來,來日做個富家翁含飴弄孫倒不好?”
鳳杞舉杯道:“朕本就是此愿啊!惜乎世事不遂人愿……唉……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吧!”
像是喝多了,指著舞伎中一個道:“過來給朕倒酒。其他人伺候著貴賓來。”
那些教坊司的歌舞伎本就是熟練的,頓時笑融融斂了長袖,露出皓白的玉腕,一個個坐到男人們的身邊,在杯中添了酒,湊身上去笑著勸:“如此良宵,如此美酒,不痛飲實在可惜。來,奴奴陪您喝了此杯……再來個雙杯。”
屏風后的樂伎應時地又來了一首靡靡的曲子,此刻簡直不知是酒醉人,還是人醉酒,整座宴堂里只有脂粉香、酒肉香彌漫,中人欲醉。
一個人醉眼朦朧指著高云桐道:“咦,少一個舞伎,高將軍怎么身邊沒有人伺候?”
高云桐想著自己一路上披荊斬棘的艱辛,好容易開創了如今的局面,但所奉的君王怎么一個個都這樣!要么醉生夢死,要么賣國求榮,現在隨時準備著兵燹降臨的并州卻還歌舞升平,上演著這樣活色生香的一幕。
他除了勉強陪著笑,一盞一盞地喝酒,掩飾內心煎熬,實在是熬得很難。
而又見鳳杞醉倒在美人懷里,烏紗冠帽歪了,絳紅紗袍皺了,一副丑態,猶自“哈哈哈”“嗬嗬嗬”放肆地與舞伎調笑不堪,心里溢出的便是那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不由凜然神色,起身道:“官家,臣先告退了。”
鳳杞道:“咦,莫不成怪朕沒有給你安排美人?別急別急嘛,屏風后美人還有呢,不及跳舞的腰軟,也強過一般村婦了。”
又喝道:“怎么沒人出來伺候高將軍?”
“臣”高云桐嚴詞拒絕的話還沒說完,只見屏風后飛奔出一個抱著琵琶的美人兒,亦是一般媚眼如絲,把他摁坐下來,笑道:“奴奴本想拆掉義甲再來伺候將軍,哪曉得將軍等不及了。”
又嗔道:“將軍今日可不要煞風景,即便嫌奴奴不如那些漂亮,也勉強忍受則個。奴奴為將軍斟酒。”
說著,倒了一杯酒往高云桐嘴里一灌。
換作他人,高云桐還能奪過酒杯往地上砸一砸,面前這個,正以輕紗遮面,只露出一對嫵媚而凜冽的眼,眼睫眨動,既似魅惑,又似深有機心。他不由怔怔的,身不由己喝下了她灌的那杯酒。
這名樂伎伺候人不算嫻熟,也不大眼觀八方照應身邊其他男人,只管粘在高云桐身上,倒是嬌俏百出,還有三分矜持,在其他男人看來,這大概是個美雛兒。
而高云桐手足無措,又沒有推卻反抗的樣子,更顯得像個雛兒。
男人們笑道:“我們也曾聽喬都管講過高將軍,都道是個端方君子,會填詞吟詩,可得教坊司娘子們的歡心了,但又清心寡欲如今看來,還是教坊司那些不夠入眼,若是入眼了,高將軍原來也是會心動的!”
然后紛紛抱著美人,又一頓推杯換盞,且向鳳杞道:“官家的誠意,我們都明白,撥糧的事如成了,郭將軍少不得投桃報李。”
鳳杞摟著身邊的一個舞伎,醉色里笑道:“好說,好說!不過今日已經乏了,明日再說?”
不僅他“乏了”,其他人也“乏了”郭承恩的軍隊當炮灰久矣,日子過得艱苦而郁悶,飯都吃不飽,更別提幹不思私藏的營伎肯拿出來讓他們享受一二了。今日卻是酒足飯飽,而現在又美人在懷,小腹里那股勃勃而起的熱流已經按捺不住了,個個袍子下擺頂起老高,硬是遮掩著。
聽南梁的皇帝這樣說,此刻確實也都無心再談什么“投桃報李”的大事了,紛紛起身道了“皇恩浩蕩”,作最深的大揖,然后迫不及待跟著節度使府的“中侍”們,領著美人到各自公館里享用魚水之樂去了。
外頭的嘈雜聲沒了,鳳杞才放開懷里的那個舞伎,淡然說:“你回去領賞吧,對你家老鴇子說,今日亦記她和你的姊妹們一大功。”
高云桐看他此刻神色淡然,面頰紅紅的,酒暈尚在,但眼神已經如老僧一般,毫無綺念了。
高云桐有些愣怔,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不過,官家,臣還是要說……”
一旁放下了琵琶,正在擦臉上鉛粉的鳳棲說:“得了,你別勸諫了,也就你這樣的窮措大不懂,他們這些名利場上的男人,大多都是這德行。明堂里談不通的事,在酒宴上一起吃喝過,一起玩樂過,就都談的通了。”
“我也不是沒經過名利場……”高云桐欲要反駁她的意思,但細細一想,他還真不大投入得進這些紈绔公子們的名利場中去,他一向只顧自己悶頭喝酒陪笑,卻沒注意到鳳杞虛與委蛇的演技。
鳳杞擦了擦臉上沾上的舞伎的口脂紅印,笑道:“妹妹嫁的是老實人,這是好事。”
又說:“我其他能耐沒有,但跟著爹爹在歡場打滾,頗有些這方面的經驗。曉得郭承恩這種人,是以名利籠絡人心,所以也只能以名利籠絡他。雖然他是個三姓家奴,但若他肯倒戈,妹夫手中的兵就能少很多損失,可以更多地拿出來對付幹不思和溫凌。”
他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剛剛一派歡樂熱鬧,現在突然冷清下來,正廳外秋風呼呼而過,竟有些鬼氣森森。鳳杞茫然一笑,似乎在看著天空中寥落的幾顆星子,惘然道:“我今日是不是對不起娉娉了?”
“哥哥……”鳳棲拉著他的胳膊勸道,“人死不能復生,哥哥不要記掛娉娉了吧,讓她在天上好好的,不要為哥哥擔憂。”
鳳杞沉沉地說:“我記掛著她,念著為她報仇,我才能覺得我還配活著……”
鳳棲和高云桐都不知道再說什么才合適,面面相覷。倒是鳳杞笑道:“天不早了,你們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我沒事,我挺好的。”
晚風吹過,有些秋的涼意。
鳳棲還穿著綃紗的樂伎衣衫,有些瑟縮,高云桐解下自己的外袍給她披上,轉臉看見她臉上脂粉猶在,口脂殘紅,目光里是少有的茫然朦朧。
“冷不冷?”他問。
她縮著肩膀,搖搖頭,卻又往他懷里鉆了鉆。
他在墻角無人處,抱著她貼在羊角燈的陰影里,垂頭吻她,在她耳畔喃喃道:“上蒼確實待我不薄。”
隔了一會兒又說:“現在這種時候,已經無法拿一般的道德來約束,為了收復河山,都在竭盡全力。”垂首在她頰邊,頜骨輕輕摩挲著她的臉,繼而發出近乎無聲的長嘆。
鳳棲說:“是,我可不怪你今日喝花酒。”
轉而被他輕輕掐了一把肉,恨恨道:“我在勸慰自己不計較,你倒在火上澆油。”
鳳棲笑了:“我澆了什么‘油’?窮措大須知,我們的敵人奸似鬼,用君子那套法子,你又要走當年彈劾章誼被貶出京的老路。”
“窮措大粗得很,要治治你這無禮的小娘子。”他在她耳邊咬牙道,“我現在一肚子氣,一點不想聽你教導。”
鳳棲被他的手握著后腰,那力道仿佛要把她揉進懷里,壓迫到無法呼吸了。
她心知肚明,他喝了酒,郁悶完一頓后雖然心里曉得她與哥哥的意思,但還沒有完全認可。此刻確實是一肚子氣與“氣”。
“行吧,你要怎么出氣?”
“回屋去,軍棍伺候。”聲音低到往耳朵眼兒里吹,熱乎乎、癢兮兮的。
她癢得躲開,扭擺而嗔視,媚然天成。于是又挨他拍在肉上的兩巴掌,火辣辣的,血脈里躥起熱流來,心里也癢兮兮起來。
她揚起頭,胸脯一挺,身上他的紫袍披不住,露出她白皙的脖頸和茜紅綃紗半遮半掩的肩與胸。
“你敢”
他如何不敢!
四下無人,頓時一把橫抱起來,撞開院門與屋門,無視從瞌睡中惺忪坐起身的值夜丫鬟,而一路把她抱進臥室,丟在榻上。
“這種衣服,以后可不能再穿了。”他今晚喝的是酒,肚子里都是醋。
只可惜了那一身樂伎的綃紗衣裳,被他棄若敝屣,丟在榻下。
第 283 章
鳳棲早上醒來時渾身酸痛, 而睜眼卻看到高云桐正一絲不茍穿好里外衣裳,估計又有陪皇帝早朝、操練士卒等一大堆事情要做。
她伸出胳膊拉住他的衣擺:“真是,讓你過了一把當朝臣的癮了么?天天這么積極?”
高云桐好脾氣地回過頭說:“嗐, 你哪里看我是個有官癮的人?還不是事情多, 你大哥需要人協助,我正好又比較熟悉并州的事務么。”
“昨晚上把人家弄得渾身酸痛,現在拍拍屁股就一走了之了?”她看看地上散落的幾件樂伎的衣服, 又說, “我早起穿什么?”
她總不免有這樣無理取鬧的時候,但叫人看在眼里, 總不覺得是矯揉造作。
高云桐伸手把衣箱上整齊疊著的幾件絹布裙衫給她拿過來, 笑道:“荊釵布裙,不好么?”
“好,我又不是我哥。”她嬌嗔著,伸臂好像要穿衣,實則卻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重新拉回到床榻上。
高云桐未免也有點把持不住,與她耳鬢廝磨, 纏綿了一會兒方低聲道:“可不成,回頭腿都該軟了!你今日是怎么了?”
鳳棲笑著咬了咬他的耳垂:“你看你,自己把持不住,還怪我欲求不滿么?”
那尖尖的小牙時不時就要給他來上一小口, 用一陣一陣無法意料的刺痛提醒著她的存在感。
沒等男人回擊,鳳棲卻把他推開,笑道:“傻瓜, 這就是告訴你,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哥哥雖不是城府深沉、善使心機的人, 但也不是一味的蠢笨。郭承恩那頭狼,就得由他去套,套住常勝軍,幹不思就危乎殆哉了。”
高云桐目光一亮,索性坐在床邊,抖開一件天青色小衫,把她白潤潤的胳膊塞進袖管里去,然后道:“讓郭承恩以為官家是個好控制的蠢材,而并州有錢有糧值得他投靠過來一搏?”
鳳棲系著側衽的衣帶,笑道:“你果然一點就通。”
他抬眼望著床頂上方的承塵,好像在思索。
過了一會兒說:“一來怕他騙一把就跑,二來怕他真正在并州立足,會尾大不掉。”
鳳棲道:“利益比跟著幹不思大,風險比跟著幹不思小,他就不會騙一把就跑;怕他投奔過來尾大不掉得先給他看起來立時能夠尾大不掉的機會,再摘他的羽翼。你猜他會最忌憚誰?”
高云桐抖開鳳棲的長裙,把她的腰攬進懷里,然后幫她系上裙子,撫過那流水般的絲綢,笑道:“你要讓我‘重耳在外而生’?”
“演一出戲。”鳳棲被他環著,心里微微有些緊張,“你怕不怕?”
他很快就回答:“不怕。”
鳳棲詫異于他的毫無疑慮:“難道不怕我哥哥借機鳥盡弓藏、奪你的兵權?”
高云桐道:“縱使不知道他會怎么樣,難道我還不信任你么?”
“你就這么信任我?”
高云桐歪著頭端詳著她,最后笑道:“我要是溫凌,我就不信任你個小騙子。但我是高云桐啊,我坦坦蕩蕩,自然相信你也坦坦蕩蕩。”
鳳棲忽覺心中涌起一股酸熱這種信任實在太過珍貴,她幾乎從未體驗過。
但還是捶他胸口一下,嗔怪道:“哪能這么隨便信任別人?”
“你不是別人。”高云桐道,“我看人很準的,你在靺鞨營中周旋,巾幗不讓須眉,是不拿刀的勇者。你心思雖然深細,但方向總是正的,夠有格局,不是那種為小情小仇糾結反復的人。所以,為了收復故土,為了南梁中興,你沒必要哄我。”
他又說:“你剛剛提的關于招安郭承恩的思路,我細想想覺得是有道理的,我給郭承恩讓開道,我還到太行山里去,一旦他反戈成功,我就與義軍共同對付幹不思的鐵浮圖。我尚有一個后招瓦解靺鞨在黃龍府的勃極烈制度,幹不思終將與他的父汗決裂,成為孤懸的靶子。”
“那……我跟你走吧。”
他給她系上鸞帶,撫平上面的折痕,搖搖頭笑道:“你留在并州更好,制衡郭承恩的人,我怕你哥哥不行,還得你來。”
怕她又要問“你就這么信任我?”,高云桐捂著她的嘴笑道:“我無條件信任你。”
“我們倆總是聚少離多,你……你舍得和我分開?”
鳳棲的手指在他頸側畫著圈,說話時嘴唇嘟嘟的,好像要哭了。
高云桐說:“舍得呀,又不是第一回。”
然后挨了她一粉拳。
他抓住她的小拳頭笑道:“要是總也舍不得這舍不得那,咱們就總也沒有長長久久可以期盼了,所以必須得舍得。不過,郭承恩那個老狐貍,要來并州之前,肯定還會派人再三試探,所以我們還有好些時間可以顛鸞倒鳳呢。”
鳳棲嗔笑把他伸過來的手推開:“去吧,去吧,去上朝吧,我那哥哥又怕你,又盼你輔佐,你對他好一些、客氣一些,可別像宋綱那些老冬烘似的。”
身上帶著狼頭刺青的商隊,第一次來并州就得到了甜頭,于是很快來了第二撥、第三撥……
并州勒緊褲帶,又用晉陽私藏的銀錢越潼關買糧,硬生生給郭承恩湊了三次軍糧,其中還有戰爭期間極其珍貴的肉脯、肉干、鹽巴和腌魚。
過目往來賬目的周蓼和鳳楊不免有些擔憂,叫來鳳棲問道:“這樣填送郭承恩,能行么?他會不會只拿錢糧卻不投奔?那咱們不是當了冤大頭,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鳳棲道:“若是尋常時候,郭承恩當哥哥是個蠢蛋,騙點錢糧物資就跑也不是不可能。但不知孃孃有沒有聽見現在悄然流傳在各處的一條消息?道是黃龍府有意裁撤烏林答部的軍力,而開始重用溫凌留京的手下?”
“這消息,準嗎?”
鳳棲笑道:“準不準都不要緊,因為本來就是放出來給別人聽的。溫凌聽了自然暗自竊喜,更生了搶太子名分的企望;幹不思聽了或會心生疑懼,但唯有南下更猛,才能憑借軍功震懾朝野,又能給自己多些立身之地;而郭承恩未免要犯嘀咕,幹不思溫凌兩虎相爭,他押寶押在誰身上都有失敗的可能,還不如看清形式,及早換個安身立命的場所若能做新君的擁立之臣,得到并州的權柄,總好徐徐圖之,或向西發展,或向南立身,強過在北邊夾在靺鞨皇子兄弟倆之間難以做人。”
“你是說,郭承恩八成會叛幹不思而投奔我們?”
“原來不會,現在八成會。”鳳棲下了肯定的一句,“哥哥現在的大方,是做給他看的,也是做給郭承恩手下的人看的他們看著并州有糧有錢有美人,還有一個胸無大志的‘劉阿斗’,哪有不眼熱的?肯定攛掇著主帥南下。”
周蓼嘆口氣道:“雖有道理,還是好懸!你的膽子真是太大了。”
鳳棲道:“這種時候,只能賭一賭,拼一拼,借力打力了。否則,僅靠并州的實力,要對付虎視眈眈的兩路靺鞨大軍,還要把汴京那位趕下御座,簡直是登天般難。”
沒幾天,郭承恩那里派來了第四支商隊,進城的人展露了狼頭刺青,解除了所有武器,熟門熟路地到了并州節度使府拜見皇帝鳳杞。
鳳棲在后院與周蓼、鳳楊一起盤賬,周蓼咬咬牙說:“晉王府再出一批銀錠,往隴西再換一批糧吧,不知道這常勝軍要什么時候才能喂得飽?!”
鳳棲正打算說話,突然哥哥身邊一名中侍跌跌撞撞沖進院子,氣喘吁吁對屋外的丫鬟說:“官家的口諭,叫奴立刻告訴太后和兩位公主!”
周蓼心一驚,捂著胸道:“難道杞哥兒出事了?!”
鳳棲急忙安慰她:“孃孃別急,這些人進門都再三搜檢的,也沒進來幾個人,能有什么事?天塌下來也不過就是郭承恩騙走了錢糧翻了臉。”
她心里未免也有些惴惴不安,但還是說:“翻臉就翻臉吧,就當這次注押錯了,咱們賭輸了。錢是少了,無非勒緊褲腰帶過活就是了。”
見周蓼和鳳楊都很緊張,她便自己揚聲道:“進來回話吧。”
那中侍進門,很乖覺地反手把屋門帶上,幾步趨上前,跪下還要行禮。
周蓼說:“我都急死了,你不必大禮,直接說吧,怎么了?!”
那中侍說:“官家叫我偷偷告訴太后和兩位公主,今日進城來的,就是郭承恩本人!”
三個人面面相覷,幾乎不敢相信。
周蓼問:“來人自報家門說是郭承恩?會不會是假扮的?郭承恩怎么會敢來并州?”
中侍道:“官家曾經和郭承恩一道在汴梁宮宴上喝過酒,說那次四公主還在場,他一定不會看錯的。今日一定談的是要緊事,高將軍人在,但是好像說話有點沖,官家向太后和公主們求助來著。”
鳳棲問周蓼:“孃孃,去瞧瞧吧。”
周蓼捂著胸口說:“我不知道我能瞧出啥來。”
鳳棲道:“好歹在屏風后頭,為哥哥鼓鼓勁,免得他一慌亂又說錯了話。”
周蓼身份上是太后,按著南梁的制度,太后臨朝稱制并不少見,周蓼前往,即便被發現了也無人可指摘。
周蓼亦知道這里的關聯,咬咬牙道:“亭娘,讓你大姊繼續盤賬,你陪我去正堂后頭與這些人的周旋,我不行,實在怯得很,你卻懂得不少,有什么情況,你給我拿主意。”
鳳棲責無旁貸,認真點點頭,叫周蓼放心。
兩個人疾步從正堂后的穿廊進入,悄悄到了皇帝召人覲見的簡易御座后。那里有一架高高的描金朱漆大屏風,屏風后尚設座椅,是供皇帝摒人細談的,也可以作為太后垂簾聽政之所在,只是之前周蓼自忖自己不懂朝政,因而從來沒有用過。
現在她被鳳棲扶著輕輕坐下,屏息凝神聽見前頭的說話聲。
鳳杞還在客氣,一口一個“郭將軍”,又是噓寒問暖,又是表示歡迎。
倒是投奔前來的人語氣淡淡的,毫無巴結的意思。但鳳棲一聽就聽出來,這個人是郭承恩無疑,他的聲音聽似爽朗,卻句句圓滑,音色也一毫未變,謙遜中帶著一些拿捏人的霸氣。
“……官家厚愛,臣豈有不懂的。”郭承恩被賜了座,大喇喇地雙手撫膝說道,“臣敢只帶幾十個人進并州,就是信賴官家。其他那幾萬人,連同臣的犬子,都不敢進并州驚擾陛下,只念念盼著臣的好消息。漢人在異族夷狄的手下,實在是憋屈了太多年了,只愿投到明主啊!”
說得滴水不漏,但鳳棲聽出他的意思:郭承恩膽子是壯,因為他的底氣是幾萬驍勇的常勝軍還在他兒子手中待命,如果并州想趁此機會殺他,那么即使他一命保不住了,他的兒子和親兵還是會為他報仇。
作為在并州根基不深的皇帝,當然沒有必要設陷阱殺這樣一個人物來把自己陷入絕境里;但郭承恩親自來了,談判投誠時的那些你來我往、互相爭利就很難虛與委蛇、或加拖延,而要直面這個老奸巨猾的“三姓家奴”犀利的一雙眸子了。
鳳杞果然顯得不大有底氣,說話開始唯唯諾諾的:“是……是,哎,郭將軍能過來,朕真是意想不到的,也真是盼望了很久了。就是……就是‘久旱逢甘雨’,就是……朕之有將軍,‘猶魚之有水也。’”
周蓼幾乎可以想象出鳳杞這個不學無術的家伙,說這兩句話時是怎么樣地翻著白眼努力地想詞兒,讓自己顯得文縐縐一點;也可以想見,那雙小小眼睛目光如炬的郭承恩,又是怎么樣肚子里忍著笑看鳳杞這樣一個草包。
她不由皺著眉頭,無聲地深嘆。
鳳棲卻在微笑,調皮地對她做了一個抹抹眉頭的動作。
第 284 章
果然, 鳳杞的客客氣氣并不會讓郭承恩受寵若驚,他只是越發覺得鳳杞好拿捏而自己對于南梁很重要。
他矜持笑道:“陛下客氣了。并州一直以來對常勝軍的資助,臣如何能不感念?不過臣一人感念皇恩, 手下畢竟還是幾萬張嘴, 也不僅是臣一個人的感念就可以給一大幫子人當飯吃的。”
鳳杞道:“若常勝軍歸入并州,自然是有朕一口吃的,就有常勝軍一口吃的!”
郭承恩依舊淡淡的, 大概是對這樣空洞的承諾不感興趣, 他挑眉斜眸,笑得有試探的意思了:“可臣帶來的是外來的軍伍, 只怕與并州軍不易相融呢。”
高云桐終于開口道:“如若常勝軍肯歸并入并州軍, 當然會慢慢融洽起來的,但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領軍指揮的不宜太多,否則叫下頭聽誰的才好呢?”
郭承恩是認得高云桐的,且以往相見,高云桐不過是曹錚手下任用的充軍“賊囚”, 一張文質彬彬的臉,在自己手下當個小首領罷了,如今還想著分他郭家軍的權柄?
郭承恩笑道:“高將軍說的是,臣手下那幫賊囚沒讀過啥書, 沒啥見識,看來還是繼續駐守忻州算了。”
起身道:“多謝官家厚愛!”
急得鳳杞也站起身,先斥高云桐:“高將軍少說兩句行不行?”
又賠笑挽留郭承恩:“郭將軍說笑了, 忻州丁點大的地方,怎能讓常勝軍施展得開?”
高云桐冷笑道:“何止施展不開!忻州的巷戰是我布置的, 幹不思以為忻州不過是他占領過的一座小城,使喚起來一定乾坤在握的,卻在里坊巷道里被忻州那些民人民兵打得找不著北呢。”
郭承恩臉色一沉,旋即又笑道:“是啊,幹不思太子氣得要屠城呢,說是人都殺完了,就不怕他娘的巷戰了。還是我硬勸下來的畢竟幾萬條人命啊!作為漢人,我也是不舍的。”
屏風后的周蓼有些不解,悄悄問鳳棲:“你官人今天脾性好像不如以前好?說話怎么這么沖?”
鳳棲半真半假勸慰道:“孃孃看那郭承恩多放肆!哥哥又軟弱,總要有一個人能硬頂一頂他,免得他氣焰太過囂張,一個人就憑嘴皮子掌控了局勢,我們這邊連和他談的余地都沒有了。”
“那倒也是……”周蓼嘆了口氣,“不過郭承恩既然肯來投誠了,也不要過于計較給他權柄和官位了吧?”
鳳棲心道:官位可以給,權柄卻不能放,郭承恩何等野心!要是真把并州軍的指揮權交給他,他就真敢架空皇帝自己做主,甚至最后取而代之在北盧這些年,他除了血統身份上是漢人,哪還有一點漢人講究的詩書禮制!只怕還停留在前朝末代亂世時,軍閥割據,誰有兵誰上位的混亂模式中呢!
那廂高云桐卻笑道:“我先替忻州的百姓謝謝郭將軍的大恩大德。幹不思獲勝時在忻州并沒有少屠戮,但忻州百姓也沒有更懼怕他,反而是更加抱團,為自己和家人而戰。民心所向,自然是仁義之師。”
“呵呵,高將軍在常勝軍中待過,請問常勝軍算不算仁義之師呢?”
“只怕差強人意。”高云桐扭頭對鳳杞說,“臣執掌并州軍,便可以為官家掃平天下了。”
周蓼不免又皺起眉來,畢竟高云桐今天所說的字字句句,似乎都有跟郭承恩奪權的意思他以往并不是一個權勢欲很強的人,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亭娘,你官人他是不是……”周蓼小聲地、吃力地說,“很不信任郭承恩啊?”
努力為他今天言語的不當,找了一個理由。
鳳棲道:“也許是吧,畢竟他在郭承恩軍隊里呆過,深知這個家伙是什么德性。”
“但是……不也是你們說的,如果能爭取到郭承恩,可以為我們收復失地的大業提供不少便捷?”
鳳棲已經有點明白高云桐的意思了,“重耳在外而生”,他是在給郭承恩布局,但不知皇帝有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她也不敢貿然回復周蓼,只能含混地說:“總要敲打敲打郭承恩這個小人,免得他過于猖狂。”
“敲打原是該敲打,”周蓼說,“不過現在是我們在求人,會不會說得重了,寒了郭承恩的心?”
她們倆在這兒竊竊私語,外頭格局倒又變了。
鳳杞道:“高將軍,朕想起來,今日本要和郭將軍看一看如今的堪輿圖,商量一下接下來如何向兩支靺鞨隊伍進軍。中侍的幾個殺才蠢笨,說好拿來的堪輿又忘記了,回頭朕要好好打他們一頓板子,給他們長長記性!”
他的聲音仿佛是嬉了臉一笑:“這會兒緊急,就不再叫他們這些蠢貨辦事了,可否麻煩高將軍去拿一下?”
高云桐猶豫了一下,大概不能違抗君命,只能不情不愿說:“好吧,那要請官家稍等。”
衣衫窸窸窣窣,然后是他的腳步聲漸遠。
鳳杞幾乎帶著討好對郭承恩說:“唉,他自視是曹錚的私人,有曹將軍賜予的寶劍、虎符、軍印等,并州軍聽他的指揮。好些時候我這個做皇帝的也因他的所謂擁戴之功,只能聽他頤指氣使。今日讓郭將軍您委屈了哈!朕心里都懂!”
郭承恩笑道:“談不上委屈,倒是……替官家委屈了。”
鳳杞沉默了好一陣,終于付之于一聲長嘆:“唉,如今人人都信賴他,我倒似個傀儡,誰都不肯信我。叫將軍見笑了,需將軍幫我。”
郭承恩撫慰道:“臣如何不了解他!他本是等下之人,賊囚膽大,又偏生讀了幾本書在肚子里,一夕成了氣候,少不得想弄權。不過官家莫要擔心,臣在官家左右,不敢說是肱股、臂膀,至少也是官家手中刀。只是并州軍在他手里,不能急于一時,也不能不格外小心。”
鳳杞道:“朕總要把他手中的并州軍剝離!”
周蓼幾乎要沖出去,被鳳棲拉住了。見鳳棲沉沉地搖搖頭,周蓼幾乎是淚水盈眶,低聲道:“這個混賬!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寧可相信郭承恩這樣的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妹夫?他往日又不是這樣愛權勢的人,怎么突然變得如此狹隘偏激、面目可憎?!”
鳳棲挽著她的胳膊,低聲笑道:“孃孃稍安勿躁。您想想,要是哥哥對我夫君有這么大意見,他為什么要特意派中侍把我們娘兒倆叫過來聽壁腳?無非是坦坦蕩蕩不怕人聽才敢。”
周蓼這才有些明白:“敢情他們是在給郭承恩下套?”
鳳棲點點頭:“拿下郭家軍,幹不思沒有了前驅,盲人騎瞎馬一樣,只知道魯莽亂沖了。”
周蓼拍拍胸道:“這小子,也不和我說清楚!要不是你攔著,我都要沖出去給他倆大耳刮子了……”
鳳棲抿嘴兒笑道:“母親坐下喝盞茶吧。”
過了一會兒,高云桐拿堪輿圖回來了,外頭幾個人各懷鬼胎似的,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圖,郭承恩終于先開口道:“幹不思的大軍駐扎在應州之外,臣所領各部先達忻州,再往晉陽,都是靺鞨太子啃不下來的骨頭。他又曾往黃河邊溫凌所部指揮,奈何溫凌也不肯全然聽他的。接下來估計幹不思會撲向并州,團團圍我們。”
高云桐道:“是,臣也是這樣估計,并州兵力不如幹不思,但有城池抵御,撐上幾個月不成問題。只是光是撐著抵御,也無法痛擊幹不思,不能把靺鞨人趕出我國的領土。”
他頓了片刻,說:“郭將軍熟悉靺鞨軍的用兵模式,可否請郭將軍在山間先行設伏,誘使幹不思到并州之外時,就找準他的薄弱處好好揍他一揍?”
郭承恩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開口時道:“臣對并州附近的山脈不太熟悉。《孫子兵法》云:‘去國越境而師者,絕地也’,臣一個外人,卻在不熟悉的地方攻打強敵,這不是委派臣及臣的兵卒們去送死么?”
鳳杞道:“高將軍這個提議,確實有些冒險了。”
郭承恩緊跟著道:“聽說太行義軍倒是在山間靈活機變得很,幹不思的隊伍若萊包圍并州,倒是那些義軍可以憑借地利的優勢,好好阻擊那些靺鞨的隊伍。”
“對對!”鳳杞道,“這不正是高將軍所擅長的?山間游奕軍本就靈活應變,在幹不思意想不到的時候好好伏擊幾次,他們在城外圍困的日子也就難過了,說不定就退兵了。”
高云桐好半天沒有說話。
最后依然是郭承恩打著哈哈似的笑聲音:“怎么,高將軍不聽官家的吩咐么?”
“仍需再議。”高云桐最后說到,語氣硬邦邦、冷冰冰的。
“再議就再議吧。”鳳杞一副水平不高、權威不足,只能打圓場、和稀泥的模樣,“不值得為這件小事爭起來,是吧?而且,事緩則圓,事緩則圓。”
郭承恩冷冷地說:“只怕事也不緩了。”
這一趟朝會好容易開完,兩位將軍大概都是氣鼓鼓地離開了。
鳳杞從側邊繞到屏風后那一方小天地里,笑著對母親和妹妹說:“還沒來得及交代計劃,所幸妹妹在,不然我怕孃孃要出來打我了。”
周蓼看他那張面龐,變得黑黑瘦瘦的,眼睛顯得格外大而空洞,眼睫一翣,仿佛兩只眼睛都陷入了陰影里似的,雖然笑著,眉間仍然是皺著的,眼角竟也有了細細的紋路。周蓼心里一酸,亦強笑道:“可不,要不是你妹妹拉著,我真要出去扇你了。你們什么意思呢?要郭承恩放松警惕,而自卸甲胄被你固鎖在城里?而高嘉樹再放出去對付靺鞨?”
鳳杞說:“嘉樹跟我說的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要分散郭承恩的軍隊,打散到不成氣候為止,到時候作為前鋒軍或鎮守縣城的廂軍,都有些用處。當然,為了指揮得動,郭承恩必須看管在并州,免得他出去呼風喚雨、四處投機。”
周蓼說:“郭承恩會上當么?”
鳳杞說:“已經又賞賜了他一批銀錢、絲帛了,今晚再宴請他一回,酒多時先承諾一個樞密副使,但聽說他自己是屬意太尉之職的,估摸著還得說動說動。”
他又黑又瘦的臉笑起來皺巴巴的,但很真摯:“我放出手段陪他喝花酒,看能再哄住他多少。”那口白牙露出來,挫了挫:“搏這一把又何妨!”
皇帝的晚宴很隆重,并沒有邀請高云桐,但節度使府的東院里能聽見歡歌笑語響到三更天。
高云桐在屋子里躺著,抱著鳳棲的肩頭,但神思不屬。
鳳棲其實也心不在焉的,久久沒有入睡,在聽見外頭丫鬟的鼾聲之后,問道:“你不是一向睡眠很好?今日怎么睡不著?還在等什么嗎?”
高云桐點點頭:“等他們的晚宴結束。”
“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
他又點點頭:“不錯,長夜漫漫……”
鳳棲笑著“呸”了一聲:“瞎三話四!”
高云桐轉過身面向著她,把她肩膀攬得更近:“反正也不知道要多久,外頭丫鬟又睡了,就搞出點動靜也沒有人聽見。”
鳳棲剛打算拒絕他這毫無誠意的求歡,就被他熱熱地吻住了。她睜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只覺得男人這會子的模樣有趣,又閉著眼睛應和了一會兒,他那溫軟的嘴唇觸感就覺出好來,漸次深入,也漸次忘情,牙齒磕擊玲玲聲愈發有意思,身體也貼得很緊了。
分開四片唇,呼吸聲卻愈發濁重,高云桐微微睜開眼,眸子里的利光伴著征服她的笑意,也不多言,手探到她腰側解中衣的系帶。
鳳棲此刻偏要調皮:“咦,咦,萬一大宴馬上結束了,你還不能趁意,是要皇帝等著你么?”
高云桐說:“那我不管了,你挑起的火,天塌下來我都不管。”
她碰一碰他,果然是到了“天塌下來都不管”的程度了,于是媚嗒嗒一笑,把頭埋進他胸懷里。
然而總是不巧,皇帝那邊的中侍在院門口拍拍輔首門環,聲音輕輕的:“高將軍還醒著么?官家有召。”
外頭的丫鬟大概被吵醒了,嘟嘟囔囔、罵罵咧咧的,然后她那竹榻一陣響,起身開門去了。
鳳棲身上游躥的熱意頓時消了冷靜得比她想象得還快。
她推了推高云桐:“去吧,這事兒比天塌下來重要。”
高云桐與她是同樣的人,剛剛的熱意迅速冷卻了,只捏捏她的鼻子說:“還是你的烏鴉嘴靈光,果然我不能趁意,也不能叫皇帝等我趁意。可惜可惜。”
然后安慰道:“不過應該很快就能回來,衣衫不用重新系上的,嗯?”
鳳棲踹他一腳,嗔道:“利索點穿衣服去吧!”
等卻真等了挺久了。
外頭一片寒蛩鼓噪,秋風吹在竹子上的“嘩嘩”聲都極其清晰。她才終于等到了他回來的腳步,聲音好像還有些沉重。
“怎么了?”鳳棲問他。
他緩緩脫下外衫掛在屏風上,外衫上隱隱帶著宴會上的酒香與脂粉香。
“郭承恩老奸巨猾。”高云桐說,“光演戲、光給好處,他還不肯篤信。現在在求聯姻。”
“和皇家聯姻?”
“嗯。”
鳳棲不由道:“他好大的臉!憑什么?”
高云桐說:“官家道了為難:你的兩個姊姊都嫁人了,男人還都活著,不可能好好地和離改嫁;你又被認為‘死于溫凌之手’,他也娶不到死人頭上;你兩個妹妹一個剛剛十歲,一個不足十歲,他是禽獸啊他娶這么小的女孩子?”
鳳棲呆住了:“那他想怎么聯姻?總不至于要那些被擄到黃龍府的皇室王姬族姬?”
高云桐說:“他說,他有個女兒……”
第 285 章
鳳棲愣了一會兒才說:“郭承恩他想把女兒嫁給我哥?”
“不然還是什么意思呢?”
鳳棲說:“他女兒長得好看不好看?脾氣好不好?學問如何?配不配得上我哥哥?”
高云桐失笑:“都說聯姻了, 還談什么長相、脾氣、學問?為了利益而硬湊在一起罷了,唯一的任務就是生出兒子,能夠繼承皇位, 讓郭承恩覺得當上皇帝的丈人爹、下一任皇帝的外公也不錯, 就肯帶他手下一群兵來投靠了。”
從理智上看,郭承恩的算計當然沒錯,至于他的女兒愿意不愿意當這樣的犧牲品, 想必他也不在乎的。
而鳳杞若肯在這點上做犧牲, 管他郭承恩的女兒長什么德行、性格脾氣好不好,只管娶了封個皇后, 閉著眼入了洞房, 生個娃算作太子,就可以叫郭承恩放心了真將來想反悔,只要實權在握,不怕老丈人翻天之時,便是皇帝任性妄為之時歷代都不缺被廢的皇后和被廢的太子,又有幾個人在乎這些犧牲品呢?
所以從理智上看,鳳杞娶郭家女兒, 也是上上之策。
但人又不是只有理智存在的,還有感情。
鳳棲忐忑地進到皇帝所居的院子時,看見鳳杞穿著一身藍色布衣短打,挽著袖子, 蹲在苗圃邊,正用一把小鏟子培著花盆里的土,樣子很凝注。
鳳棲小心叫了一聲“哥哥”。
鳳杞回頭, 對她一笑:“外面太陽大,你到里頭坐吧。”
鳳棲不敢立時就刺激他, 沒話找話問:“我陪陪哥哥嘛。咦,哥哥這培植的是什么花?”
“豆蔻。”鳳杞淡淡說,“就是個草花。”
一邊說著,一邊手里很謹慎地摘掉一片靠近根部的枯葉,然后滿足地看著才尺余高的植株,瘦瘦的臉上有淡淡的笑。
鳳棲喉頭一哽,好一會兒才拿過一旁的小水壺,往土里灑了一點水。
“該放開,還是要放開。”她終于說,“我知道這很難……但她希望的是哥哥振作,把她期望中的事情達成。”
鳳杞點點頭:“我知道,你放心吧。我種豆蔻只是因為在秣陵流放的時候心頭苦悶,學著做地里活兒時反而發現能覺得心安。閑來無事侍弄侍弄花草,比陪著各懷鬼胎的人要有意思。”
這株豆蔻侍弄好了,他站起身拍怕手上的泥,笑道:“亭卿,我比你還大好幾歲呢,你都出嫁了!也怪我以前不好,認不清自己的條件還心比天高。瞧得上我的我瞧不上她,我瞧上的人家又瞧不上我。一蹉跎,我如今都老大不小的了,換尋常人家,孩子都抱上幾個了吧?”
鳳棲覷著他的神色。
他目光仍有些空洞,但一直在笑,笑得唇角哆嗦。明明看出她在悄然觀察他,他仍是刻意地一直笑著:“我也該娶了。不挑了。”
“郭承恩是不是有逼著你娶他女兒的意思?你愿意嗎?”鳳棲終于問。
鳳杞木木地笑得咧開嘴:“是啊,聽說長得跟她爹似的,圓胖臉,眼睛一瞇瞇小。”用手捏著自己的眼角,把眼睛捏成瞇縫的樣子,像是做了個鬼臉。
鳳棲又想笑,又想哭。
鳳杞松開捏眼睛的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是啊,像我妹妹這么漂亮的小娘子本來就不多高云桐真是好福氣。”
“不過,”他又說,“都到這份兒上了,娶個渾家又算什么事兒呢?娉娉在天上也不會怪我的吧?”
真個往天上望了望,抬眼好久。要很仔細地觀察,才能看到他仰著頭,是為了吹干眼睛里的淚光。
鳳棲只等和他進入室內,摒開周遭侍奉的人了,才說:“郭承恩此舉野心勃勃。哥哥娶他女兒,也只是暫時穩住他的陣腳。只怕日后還會有撕破臉相搏的時候。”
鳳杞說:“以前王府延請的老師講《通鑒》的時候,我記得講過‘河陰之變’,也講過魏孝莊帝的破局之殺和悲慘結局。郭承恩要逼得狠了,我無非是學著元子攸,和他拼個你死我活罷了。”
鳳棲知道他讀書向來馬虎,大概對河陰之變及莊帝反殺的慘烈都認識得不夠,剛想說點什么,突然驚覺自己不是來勸他答應的嗎?這會兒他自己都是愿意的意思,她怎么反而處處在為他著想?
大概是因為這種注定的婚姻不幸,她自己都覺得是無間地獄般的痛苦,本能地不愿意哥哥承受?
她瞠目結舌的模樣落在鳳杞眼里,鳳杞揉揉她的頭發,笑道:“傻丫頭。我昨兒想了一夜,無非就是以后在這節度使府里有了外人,說話行事都要格外注意,不能叫人發現端倪;無非就是同床異夢,捏著鼻子、閉著眼睛去睡一個不喜歡的女人;無非就是必得忍著難受,把心里留給娉娉的一塊位置讓出一小塊給別人。難熬是難熬哈,但忍忍也就忍過了,男兒欲成大事,這點動心忍性還不當有嗎?”
是啊,國家危亡的時候,先被推出去聯姻求存的大抵是鳳棲這樣的女兒家,帶著恥辱的和親,一切未來都是不確定的,女兒家們又能怎么樣?還不是唱著《胡笳十八拍》,含著淚嫁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嫁給一個不知脾性的男人?如今,作為男人的哥哥,也要嘗嘗這樣的痛苦了。
“是呢,哥哥當年送我和親,如今,我伴著哥哥結縭。”鳳棲道,“一報還一報。”
鳳杞笑起來,捏捏她的鼻尖:“真真我們亭卿這張嘴,不饒人!是不是還在記仇呢?”
他那時候那么懦弱無用,但又那么真切地擔憂愛護妹妹。
鳳棲鼻尖一酸,撲到哥哥懷里,溫熱的淚水濕了他的布衫,布衫上隱隱的豆蔻的辛香氣溢滿了她的鼻腔和眼眶。
“新嫁娘入府之后,只怕有很多話,很多事都得格外小心。”高云桐對鳳杞說,“官家一定心里有數。而現在,亟需演一出戲,讓臣到太行山去,且將常勝軍分化,免得他借軍力在城里控制了官家。”
鳳杞眼神有點憂郁,點點頭:“送親會安排一批,妹夫你帶一批走,洛陽、晉陽再送兩批去,相州、磁州兩處要塞也可以分兵兩批,再安排一些人馬環圍溫凌。給他拆個七零八落,就不知他同意不同意?”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鳳杞這些主張,頗有些見識了。
高云桐不由囅顏一笑:“臣聽官家吩咐!郭承恩多疑且貪心,又對自己人十分信賴,以往分兵都是他擴大地盤的手段,這次想來也會如此忖度,大概率是會同意的。只是和他說時要有些技巧。”
這方面鳳杞很有技巧,主要任務就是陪郭承恩吃喝玩樂,當個散漫使錢、毫無節制的貴族公子哥兒,又讓人有他已經把郭承恩當心腹的感覺。
有時郭承恩冷眼旁觀,會敲打著問幾句諸如“官家用錢有遇到諫言的大臣么?”“官家待臣如此厚恩,恐怕有人要眼紅的吧?”……
鳳杞一臉激憤又無奈的模樣,喝悶酒半晌才說:“當然有人手長什么都要管!可這天下是我鳳家的天下,這銀錢是我爹爹留下的銀錢。朕當這倒霉催的皇帝,還不知道什么時候稀里糊涂就丟了腦袋,此時不享受享受,難道還等死了之后,別人到朕墳頭草上帶兩三香火、點心、酒水祭祀朕不成?”
“不至于,不至于。”郭承恩笑道,又給鳳杞斟了一杯。
鳳杞一臉憤懣色,“滋溜”把酒喝了,兩團酡紅浮上臉頰來,說話好像也大舌頭了:“朕被他所制,雖不明著抗旨,但時不時拿點仁義道德鉗制過來,朕不爽快已經很久了!”
郭承恩湊過去,推心置腹般附耳道:“說句不該說的……官家對高云桐就沒有什么拿捏的辦法?”
鳳杞也一般的湊近郭承恩:“很難。其實朕想借郭將軍的人跟進太行山來牽制他。”
郭承恩眼睛閃閃的:能夠派人深入太行八陘了解地形和關隘,一直是他的心愿,只是之前一直無法實現,現在大好的機會擺在面前,豈能不抓住?
他說:“臣自然愿意為官家效忠效死。但是高將軍不肯怎么辦?”
“管他!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正常的諭令他也不遵?除非他想造反了!”
郭承恩撮牙花子思考了一會兒:即便高云桐要造反,他派些人跟著,也能第一時間掌握信息他郭承恩之前不就一直靠信息通暢,了解北盧、靺鞨及南梁的各種動態消息,才能在屢屢投機中站穩腳跟嗎?現在越做越大,而且還成了大家爭相爭取的軍伍。因此派人跟著高云桐,惠而不費的事,還擴大自己的實力,多好!
但他故意拿腔作勢,皺著眉頭一臉不情愿:“這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鳳杞問:“能有什么萬一?”
“萬一我的人孤懸在他的手中,豈不是生死未卜嗎?”
見鳳杞也猶豫不決,郭承恩又怕這個蠢蛋皇帝真的打了退堂鼓,只能再主動給他出主意:“若能在其他地方也布置上能夠呼應的軍力,就不怕他借助太行軍只手遮天了。”
這貪婪的小人竟然主動入甕!
鳳杞不動聲色:“這倒也是啊。那么在洛陽和相州、磁州、忻州、晉陽也安排些并州軍人馬,豈不就能對付他了?只是如今并州主要得守城,軍力不足啊。”
這種瞌睡遇到枕頭的機會,郭承恩當然不會放過:“官家放心,我手下這三萬人馬都是忠心耿耿的精兵,一處派去三千,足以應付。”
與其苦哈哈地守城,不如到外頭擴張勢力,順便打點草谷,查探地形,一舉多得的事。
兩個人一拍即合,頓時又各飲了一大杯。
鳳杞是醉醺醺的笑模樣:“有郭將軍在,我可以安枕無憂了。將軍也知道,我命運多舛,從做太子起,都說要給我選太子妃,卻一直未成,貶入秣陵,更是如同囚徒,誰還關心我是不是個鰥夫?長夜難熬不難熬?現在被太后和那個權臣管著,說不立皇后,談何嬪妃?所以屋里連個通房都沒有,苦煞苦煞!對了,將軍上次說有個十五歲的嬌女……”
郭承恩笑道:“可惜小女貌不出眾。”
“郭將軍當我是這樣膚淺的人么?”
郭承恩更笑道:“官家當然不是膚淺的人!小女能高攀為官家的皇后,是臣與小女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已經擎等著要做皇后了。
鳳杞心里一頓冷笑,但答應都答應了,不妨大方一點,頓時就叉手行了個大禮,直接叫了聲親熱無比的“泰山大人”。
把郭承恩喜得連忙回禮。
于是并州的小王朝朝局頓變。
郭承恩成了準國丈,賜鼓吹九錫,加封太師,賜列侯;常勝軍的幾個統領全部加官進爵,一應官印、袍服、虎符都改用朝廷內制,榮耀無比。
再找了個借口,將高云桐擠出并州,黯然地領個“太行軍招撫使”名號,帶著郭承恩硬塞來的“拖油瓶”,往滏口陘帶游奕軍了。
只是不能再給郭承恩加太多官職,所以平章事授予了王樞,下轄六部,但又嵌入幾千常勝軍到他所在的洛陽,看起來也是個互相牽制的局面。
并州軍遣往四圍州縣,似乎又是個打散人心的舉措。
自然有人怨由,但郭承恩是高興不已。
這段時間里,鳳杞過了“六禮”中的五件,簇簇新的皇后鳳鸞車駕從郭承恩所控的云州出發,一路風光無限,終于接來了郭承恩十五歲的女兒郭嫻。
皇帝大婚典禮在即,并州城都熱鬧了。雖然物資不足,無法風光操辦,但太后周蓼召并州城里心靈手巧的幾十個繡娘為新皇后繡了翟衣,用銀胎鍍金加上幾可亂真的絹花、絨鳥做了翟冠。
婚禮當天又派人在郭承恩的府邸里為小眼睛的新娘子畫了倒暈眉,貼了珍珠制的額黃、斜紅、面靨,涂了嬌紅的唇。原北盧將軍的女兒,第一次這樣精致地打扮,看著菱花鏡都不敢相信鏡中人是自己。
郭承恩都喜滋滋看著女兒道:“我兒今日端莊,有國母相!”
現在,只等晚上辦合巹禮了。
第 286 章
并州皇帝的大婚, 雖然簡陋了些,總算是熱熱鬧鬧辦完了。
大婚后新婦三日不用見禮,而皇帝鳳杞也沒有出屋子, 似乎兩人是耳鬢廝磨, 恩恩愛愛。
但第三日后新皇后要和太后周蓼見禮了,周蓼大早盛裝端坐,笑融融等著鳳杞和皇后郭嫻禮服莊嚴, 進門行了大禮, 又跪聽訓示。
周蓼看看郭嫻雖然畫了精致的妝,眼睛小、臉蛋寬的毛病還是化妝改不了, 相較之下, 鳳杞雖然黑瘦無神,還算骨相清雋、眉目俊朗的,新皇后在婆婆眼中實在是配不上庶子。
但她笑容一成未變,伸手虛扶道:“皇帝請起,扶桑,快幫老身扶起皇后來。”
鳳楊上前給郭嫻道了萬福,然后就去扶她, 鳳杞也在一旁幫著。
但郭嫻輕輕一讓,冷冰冰說:“臣妾還是跪著好。”拒絕了兩邊的扶掖。禮數倒也可以,大概是特意指點過的,低一低頭道:“多謝陛下, 多謝長公主殿下。”
這三日的恩愛好像頗有水分。
周蓼對鳳杞道:“怎么,皇帝對新娘子不好?這,老身可是不依的。”
郭嫻道:“陛下待臣妾很好, 太后不要責怪陛下。”
然后膝行奉茶,臉雖是冷的, 其他未有疏忽。
場面有些尷尬,周蓼只能賜下了給新皇后的頭面首飾、綾羅綢緞,吩咐了幾句皇后的內職,又說了幾句“早生貴子”之類的吉祥語兒,便道了乏。
等新夫婦離開,周蓼對身邊公主盛裝的鳳楊,以及做女官打扮的鳳棲說:“怎么讓我心慌慌的?杞哥兒該不是犯了什么拗脾氣,把人家得罪了吧?說實話,雖然知道是出于利益的聯姻,但聯姻都聯姻了,也指望著郭承恩因之不要搗亂,杞哥兒也該給人家新嫁娘一點面子好賴我看這郭家小娘子雖長得貌不出色,禮數還可以,也是抱著做個好媳婦的心嫁過來的。”
她扭頭看看兩個女兒:“你們倆找個機會打聽打聽,這是怎么了?”
鳳楊鳳棲當然應承。
周蓼又道:“扶桑是過了明路的長公主,名正言順地可以去勸一勸新皇后,探一探她的口風,看看是不是杞哥兒哪里不經意就得罪了人家小娘子又臉嫩不好意思說;亭娘身份還掩著,怕幹不思那里知道,日常都做女官打扮,我朝的制度,禁中處分事情可以用女官內夫人的內批①,亭娘便以這條借口到前院見見皇帝也無妨,問問他知不知道新娘子不高興是怎么回事。若他真怠慢了人家,得叫他賠不是,好好把人哄回來!”
鳳楊鳳棲都是“噗嗤”一笑,點點頭各自領了任務。
卻說皇帝大婚,三日沒有處理朝務,今日理應在前堂觀覽各處遞鋪傳來的消息。
鳳棲穿紫色圓領的女官官服,輕松就進到了處政的里室,看見鳳杞面前攤著一堆文書,正在拈著筆發呆,不由倚著門框笑道:“怎么還是小時候被先生布置背書、寫文章時的模樣?”
鳳杞回神,對她一笑:“嚇我一跳。”
又說:“你說的還真不錯,我看這么多往來的消息就頭疼,一件件都是‘敬呈御覽’,卻又七零八碎,還有些互相矛盾的,這還只是并州四邊的消息,要是將來觀覽天下奏折,可不把我累死!”
頹然地往椅背上一靠:“妹妹從小是不怕讀書的,要不,你替我看看?”
鳳棲和哥哥熟不拘禮,笑著走過去,先伸頭看了看桌上攤著的幾份文書,立刻心里明白了大致,笑道:“這局面看起來不錯啊。哥哥看這一份:是截獲的幹不思發于溫凌的軍報,他命溫凌堵住太行陘和滏口陘,盡力往里疏通道路,應該是左支右絀了,所以想要溫凌的人用命去換兩陘通暢,然后呼應他包圍并州;這一份呢,是溫凌故意讓人放過來的消息:他才不想派精兵為幹不思送死,所以推說汴梁不肯送糧,他餓著肚子打不動,想是給幹不思壓力,以便借機敲汴梁一筆竹杠;這一份呢,是”
下一封信是皺巴巴的黃檗絹,上面的字是蠅頭小楷,寫的內容像是個亂七八糟的話本兒。
鳳棲問:“咦,這是哪里來的?”
鳳杞說:“是太行義軍那里送來的,與你夫君的信一起送來的。”
鳳棲心里一蕩,眼兒雖盯著那黃絹,心里卻越發看不懂上面的字什么意思了。
鳳杞說:“你夫君的信,你要不要看?”
鳳棲脫口而出:“哪個要看他的信!”
說完小心瞥了鳳杞一眼,臉微微熱了,怕被他看出端倪。
鳳杞卻依然呆呆的,說:“你最好看一看,我是不明白他葫蘆里賣什么藥。”
從旁邊一疊信箋中抽出一張來。
鳳棲掩飾著表情,接過一看,上頭起頭寫著:“臣高云桐謹奏陛下”,這種官腔的語氣,她突然覺得自己剛剛的羞澀好傻他寫給皇帝的奏書,還有她什么事?又不是家書!
有些失望,但也冷靜下來了,于是認真看高云桐的信。
“我明白了。”鳳棲看看高云桐的信,再看看那封黃絹密信,點點頭說,“原來這封密信是黃龍府的沈瑯玕特意用蠟丸送來的。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先要把靺鞨以往的制度解說給鳳杞聽:“黃龍府的那位靺鞨大汗,以往遵從他們靺鞨部落的規則,君臣沒有什么高下,團坐商量部族的大事小事。勃極烈就是周邊各部族的首領,地位極高,又都極肯遵從他們靺鞨自己的盟誓,哪怕是大汗違反規定了,也可能被勃極烈們打一頓打改過毛病。”
鳳杞瞪著眼說:“老天,那皇帝當的還有什么意思?”
鳳棲說:“是啊,跟哥哥做官家比一比,大概還是哥.哥.日子好過。”
鳳杞苦笑:“得了,你別逮著機會就刺我……繼續說,我學著點。”
鳳棲說:“靺鞨見識未開的時候,被北盧壓著一頭,只想著報仇;等報了北盧的仇,卻發現中原是個好地方,進犯又極其順利,便是哥哥知道的進犯中原的事了;再接著呢,他們搶掠了金銀、糧草、工匠、女娘,從沒過過奢侈日子的靺鞨人開始享受了。那位我們素未謀面的大汗溫凌、幹不思的父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享受慣了就不愿意回苦日子了。而且,中原的皇帝享有那樣的權威和尊重,舉天下盡說一不二,權力的甜頭一旦嘗到了,可就更不愿意回去了!”
她終于指了指那封黃絹密信:“寫密信的瑯玕是汴梁府尹,哥哥與他熟悉的,知道他是個最曉得迎來送往,熟知京城里復雜人色,又熟諳各種規矩制度的人,直是個人精兒。他看出靺鞨大汗心思偏左了,于是先是教人欣賞掠去北邊的教坊曲子,再教如何把飲饌做得精巧,再是唆著拆了網城帳篷,改建宮殿,把掠去的王姬宗姬打扮得嬌俏宜人,于宮殿中享用……這些事兒,不僅那大汗喜歡,勃極烈們、靺鞨大小臣工們也喜歡,誰不喜歡享福呢?拼死打敗了北盧和南梁,不就是為了享福嗎?”
“可慢慢的,心思隨著奢靡變得貪求無度了,貴族們愈發想著靠劫掠來維持享受了,而掠來的資源到底是有限的,怎么可能供那么多人揮霍?皇帝的心思也變了,愈發厭惡勃極烈在朝堂上揮臂捋袖擅權的模樣。瑯玕便趁勢給靺鞨大汗講了我朝的皇家尊嚴體度,一套駕馭臣子的法門。把那位大汗喜得引瑯玕以為心腹,還說瑯玕給靺鞨設計的朝會制度比勃極烈制度好得多,他第一次感受到原來做皇帝那么尊貴就和叔孫通給劉邦制定朝會后,高祖皇帝的感受一樣。”
鳳杞有些明白過來:“原來沈素節在黃龍府是做這些的,以往聽說他是個佞臣,這么看來他不僅不是佞臣,還是苦心孤詣的忠臣呢。”
鳳棲點點頭:“幹不思母族所在的烏林答部落,開化最晚,但最忠于勃極烈制度。自打他們硬是扶著幹不思當上了太子,還殺了靺鞨汗王任用的劉令植等漢人,大概已經成了靺鞨汗的眼中釘肉中刺。只是這汗王也夠動心忍性的,依然還讓四兒子當著太子,領著大軍,可內心猜忌一定不少。瑯玕的絹書密信,看似是個家長里短的故事,其實講的是靺鞨朝堂里的長短事情。那位當爹爹的靺鞨汗王,要拔除強盛的烏林答部,舍得用自己的兒子開刀。接下來,幹不思必然是沒有援兵,沒有錢糧,包括溫凌不肯增援也會被黃龍府默許。我們只管和幹不思好好打一場。”
鳳杞眼睛都亮了,點點頭說:“好!”
鳳棲又說:“郭承恩圓滑,不明形勢之前不愿意徹底與幹不思撕破臉的,也不愿意自己的人打前鋒,怕有損失。所以這一仗不妨讓太行軍去打,而叫常勝軍眼熱一下。”
鳳杞又是點頭:“好!還是妹妹頭腦清楚,幸得有你在,我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鳳棲抿嘴笑道:“可惜我是個女子……”
鳳杞深深地看著她,卻只有嘆息,沒有說其他話。
鳳棲想起自己最主要的使命,給鳳杞端了一杯茶,才說:“問哥哥一句私話,與我新嫂嫂……琴瑟和諧的吧?”
鳳杞苦笑著反問道:“亭娘眼睛那么毒,你覺得呢?”
鳳棲咬了咬嘴唇,說:“論相貌,當然和娉娉不能比。不過,我覺得尚算是一個知禮守禮的娘子。脾性呢?還好吧?”
觀察到鳳杞微微點頭,她又說:“既然如此,舉案齊眉還是可以做出來的,哥哥既然都娶了,還是……對人家好一點吧。”
鳳杞好半天才說:“我沒有對她不好,待她客氣,也尊重。要說什么地方做得不夠的……大概是……心里實在愛不起來,有的事也裝不出來……”
是什么事“裝不出來”,鳳棲再問,再教他,他都只是默默然搖頭,臉色晦暗,一句不再多說了。
新媳婦七日回門,稱為“拜門禮”。因鳳杞是皇帝的緣故,不好到岳家拜門,只在節度使府里宴請了郭承恩后,讓他接女兒回去表示回門之禮完成。
父女見禮的過程由女官使女等陪同,都是規規矩矩,做爹爹的對女兒下跪長揖,表示對帝權的敬重。
直到迎接皇后的晚宴上,新皇后郭嫻道了“更衣”,回到她來并州時住的閨閣,只留了自己貼身的丫鬟在閨房門外聽音伺候,余下伺候的人皆讓在屋外待著,她獨自默默飲泣著。
突然門外傳來她母親的聲音:“圣人(按宋制,稱皇后為圣人)在里面嗎?”
她的貼身丫鬟道:“是呢,說想一個人在閨房里待一會兒。”
她母親正在猶豫間,郭嫻喊道:“請母親進來。”
她一腔的委屈,見到母親就忍不住撲在母親懷里,“嗚嗚”地壓抑地哭起來。
母親郭夫人也心疼她,抱著道:“我兒,嫁給這個勞什子皇帝,受委屈了么?”
郭嫻不答,只嗚嗚地哭。
郭夫人咬牙道:“老不死的真能搞事情!我好好的閨女,嫁個知根知底的才俊不好?要嫁個小城里篡位登基的皇帝!他是不是欺負你了?”
郭嫻抬起淚眼,搖搖頭。
“沒有打罵吧?”
“沒有。”郭嫻說,“客客氣氣的,沒什么皇帝架子。”
“客客氣氣?難不成是冷眼待你?”郭夫人垂頭看看女兒那張臉,自己也知道女兒長得不好看,而丈夫回來講這位皇帝耽于聲色,想必心氣兒高,看不上她女兒,心里愈發悶起來,覺得丈夫是在把女兒往火坑里推。
“若是冷待你,你也別怕!”她氣呼呼說,“你只管借你爹爹的威風,聽說他和哪個宮女、女官或教坊司娘子有不清不楚的,你就帶家中陪嫁的健婦打上門去!就打死了那些宮人、歌舞伎,也不值什么,自然有你爹爹為你撐腰!”
郭嫻說:“這倒也沒有,他客客氣氣的,三天一直陪著我,對其他宮女也正眼兒都不瞧。就是……就是……”
郭夫人奇道:“就是什么?”
郭嫻羞紅了臉:“就是……我們倆三天還沒成事兒……”
“他不肯跟你睡?!”愈發怒發沖冠。
覺得自己的女兒真是給教得太嫻淑老實了,怎么這樣的冷待都看不出來?!
郭夫人簡直當場就想打回節度使府,把這個只掌管一城的皇帝揪出來罵一頓。
郭嫻耳朵都紅得要滴血似的,但搖搖頭說:“睡也肯睡的……嬤嬤們教的那些,他也都肯。”
衣裳都肯脫的,被窩里那些窸窸窣窣的舉動也都有。
郭嫻羞臊地回憶著,最后在母親再三的催促下才咬了咬牙說:“他就是不行!”
“啊?”
小娘子心一橫:“我該摸也摸了,該捏.弄也捏.弄了,甚至……該用其他的什么的,也都用了……他就是不行。折騰了三個晚上,只會跟我低低地說‘對不住’,就是無法成事兒。”
她捂著臉終于哭出聲來:“七天了!女兒還是個處子啊!他伏低做小的,客客氣氣的,羞羞愧愧的,但是再客氣又有什么用呢?他不行啊!他不是個有用的男人啊!”
第 287 章
郭夫人聽得目瞪口呆, 跌坐下來,只能在嘴里罵“那個坑了老娘女兒的老不死”。
郭嫻倒比母親有禮有智,埋怨道:“娘怪爹爹有什么用?他有這個毛病, 爹爹還能預先曉得不成?只怪女兒命苦……”
郭夫人疼愛女兒, 覺得這委屈不能忍:“要是嫁了別的男人,發現有這毛病,和離就是了, 哪里委屈得到自己?不成, 我要向老東西要個說法!”
她是爆炭性子,立時就喚侍女去叫丈夫郭承恩過來。
急得她女兒在一旁勸:“娘, 娘!您嗓門小一點!正堂里還有皇帝派來見禮的女官, 給人家聽見、亂猜什么可不好。”
郭夫人的嗓門雖然壓下去了,但憋著一股氣等了一會兒,見自己的丈夫徐徐而至,還喝得半醺,不免又是氣不打一處來。
上前揪住郭承恩的耳朵拎進女兒的閨房,跳腳罵道:“噇你娘的黃湯馬尿!你女兒受了那么大委屈,你管不管?!”
郭承恩酒醒了一半:“啥?鳳杞那混小子欺負我女兒了?不看僧面看佛面, 他怎么敢的?”
郭嫻搖搖頭,吞吞吐吐為鳳杞辯解了幾句,到了核心的問題,她倒又把臉上漲得通紅, 不好意思直述。
她母親才沒有不好意思,直接說:“你給咱們女兒挑的男人,是個不中用的!”
郭承恩喝了一點茶, 腦子漸次清醒起來,聽到這一說, 眉頭不由皺起了。半晌道:“即便是個不中用的,到了這一步還能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合著就讓咱女兒守一輩子活寡?!”
郭承恩道:“他是皇帝!你只有認了!現在是我尋求與他合作,鬧翻了對誰都沒好處!婦人家頭發長見識短!”
他這強硬的話一出,妻子氣得高聲罵起來,而女兒則捂著臉哭起來。
郭承恩一跺腳:“嫻娘,爹爹知道你委屈了。但這也許只是一時的,未必是一輩子的。你現在先忍一忍,將來鳳震那位皇帝下臺了,鳳杞的位置坐穩了,你便是南梁的皇后,你夫君懦弱無用,將來朝里朝外不還都在你掌心里?那時候你有了權,比武則天也不差什么,權力比什么琴瑟和諧都要更讓人舒坦!等你那夫君早早上西天去了,你要什么年輕英俊的面.首沒有?”
郭嫻的哭聲小了些,郭夫人的情緒也平靜了些,翻個白眼說:“萬一他不上西天呢?”
“你是他皇后,你有無數的法子讓他上西天。”郭承恩說完又警告道,“但是,弒君本非大事,卻要實力足夠才能為之,否則皇帝的親信能活撕了你,爹爹暫時還不具備這樣的實力;其次,現在還要靠你夫君這塊招牌來在并州聚攏人心,他現在還絕沒有到能死的時候。”
郭夫人問:“忍幾年,倒也能忍。但你那時候說,嫻娘最好生個孩子?有了皇后嫡子,將來妥妥的就是太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但如今那廝都不能人事,如何生的出太子來?”
郭承恩嘬牙花子想了一會兒,說:“皇帝不能人事,想必也不好意思滿世界宣揚;他要朝位穩固,也必須要個儲君來安定國本。到時候心照不宣,不拘和誰生一個,讓他認下不就是了?彼此不戳破,正是善政呢!”
郭夫人喜道:“這倒不錯。嫻娘,為娘給你物色著,有長得英俊還活兒好的,送到節度使府去做護衛,那兒又不是皇宮禁衛森嚴,找個機會就能成。”
郭嫻捂著臉,臉頰和脖子都通紅,輕輕地啐了一口,不過也沒有反對。
回門之后,郭嫻的情緒好了很多,主動去給周蓼行禮拜謝,晚上又跟在鳳杞身后,乖乖地回屋睡覺。半夜榻上,還試探著問:“妾陋姿,大概叫官家失望了……官家要有瞧得上的小娘子,不妨納為嬪妃,妾一定以姊妹待之。”
鳳杞回答:“不用,不用,酒是穿腸利劍,色是剔骨尖刀,我有皇后一人,將來生兒育女,延續宗嗣和皇統,也就夠了。其他的純然為我多添來世罪孽,阿彌陀佛,還是不要了吧……”
郭嫻看他一翻身,直接給了她一個冷脊背,她剛剛□□即使貼過去了,他腹下衫褲依然是一片無欲無求的平靜。
她不由在心里罵道:“‘阿彌陀佛’你個頭!無非是本領不濟,不能不拿‘清心寡欲’來裝幌子罷了吧!”
鳳杞娶了郭嫻之后,郭承恩一時間也就安心下來,他的人馬雖然分散在四處,留守并州的不過五千,但皇帝老丈人的身份足以在并州小朝廷里呼風喚雨了,過得頗為滋潤。他安插的人馬從太行義軍高云桐那里得到了消息:幹不思被他朝內局勢逼仄得只能冒險南下,兩路大軍一路從忻州過來,一路往磁州去,大概想憑借著鐵浮圖和拐子馬的沖勁,先一口氣把山河路段都占領了,再慢慢攻城略地。
郭承恩自信地一笑,叫來幾個親近的人,拿出幾個蠟丸書信,對幾個人抬抬下巴:“要緊東西,剖肉藏著。”
幾個人都是他精心培養出來的血性漢子,點點,先脫了上衣,露出胸口的青色狼頭,又拿木條咬在嘴里,最后拔出匕首,挽起褲腿,互相在小腿肚子肉最多的地方割開口子,把蠟丸塞進去,又用針線把口子縫上。幾個人頭上滾滾的汗珠,木條似乎都要咬斷了,但一聲不吭。
完事了自己把臉上的汗擦擦,互相再擦擦背上的冷汗,披上衣服,一瘸一拐地站起來。
郭承恩拍拍他們的肩膀:“好樣的!跟你們的妻兒說,明日去我賬房領一塊二十兩的銀錠子;回來了加什長,再賞銀十兩;若是哪位回不來,妻兒的終身我來養。只管放心。”
幾個人雖然疼得哆嗦,但臉上還在笑:“將軍的恩典,小的們都記住了!應州、忻州、汴州和磁州,都有小的們的自己人,這些密信一定送到。”
郭承恩道:“應州和磁州那兩封尤其緊要。”
“明白!”
“去吧。”
吩咐完,郭承恩對著窗戶口,看著屋外一輪吳鉤似的鋒利的月,臉上露出了絲絲笑意。
但沒幾天,鳳杞便把鳳棲叫到身邊,關上屋門,冷笑道:“給你看一封有趣的信。”
鳳棲拈過那張帶著點點血跡的黃檗絹,很快讀完上面的蠅頭小楷,也是一臉冷笑:“看是看不懂,但這筆寫得歪七扭八的漢字,想必是幾輩子居住北盧、沒啥學識的漢人寫的這是郭承恩的人在傳遞的消息?”
“不錯,并州城門禁看出了這些人不對勁,還很張狂,說出城門辦皇后用的胭脂水粉。城門上不動聲色,沿途的太行義軍早就在各驛路都有耳目,這些人穿什么衣服、長什么模樣、從哪條路上走,很快都摸得一清二楚的。”鳳杞說,“高云桐那里未動聲色,只截了往應州走的其中一個,剖出蠟丸便知道郭承恩是什么禽獸了!”
郭承恩的隱語瞞不過在他麾下待過的高云桐,看完之后,便也用四書集句的方式,給鳳杞來了一封密信。
鳳杞道:“我雖不喜歡讀書,四書好歹是啟蒙,都是背得滾瓜爛熟的童子功。他的意思我一看就明白了:郭承恩還想兩頭騎墻,給應州駐軍的幹不思那里,送的信是表忠心,把他自以為知道的太行軍的消息透露了些許過去,特別說會以我的名義下旨給高嘉樹,命他到磁州備糧。離開山嶺和陘口,太行軍的優勢必然大減,幹不思從太行東一路疾馳,可以在磁州給你夫君致命的一擊。”
鳳棲臉色冷冷的,倒一笑道:“哼,他好‘聰明’,投靠了東又投靠了西,哪一頭都留著活路呢。而且這招驅狼斗虎的法子,主要是為了削減嘉樹的實力,甚至以擒賊擒王的戰術徹底滅了嘉樹。這樣,你原本還能憑倚嘉樹,現在只能獨倚他了,他掌控了并州的軍權,再架空了你,很快就能成為獻帝時的曹操、高貴鄉公時的司馬昭了。”
鳳杞說:“我知道啊。但妹夫他留下四個字‘將計就計’。”
鳳棲一把抓過他案前高云桐的信,嬌蠻地說:“不成,得讓我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鳳杞拿妹妹哪有辦法,只在一旁無奈地笑。
鳳棲原有些生氣,不知高云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但看完他寫給皇帝的那封由四書拼綴的信,每句里意思隱晦,但點畫似“隨意”地散布,實則構成了簡略但完整的方略。確實是將計就計。
鳳棲看完,征詢地看了一眼鳳杞,等鳳杞點頭,便把高云桐的信在燭火上燒了,說:“他此舉實在犯險……但若是成了,可以一舉兩得。”
那張信紙大部分成了灰燼時,鳳棲把手里捏的一小團紙一起丟進了火盆,盯著突然燃起,又漸漸熄滅的最后一點火星,說:“汴梁那邊,是不是也有郭承恩派去的斥候?”
“是的。也沒有攔。不僅他派斥候,好像幹不思那里也從東邊驛路派了人往汴梁趕。”
鳳棲說:“如此,我要給溫凌寫一封信。”
鳳杞張了張嘴,最終說:“也只有你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鳳棲詫異地笑道:“這些有什么不能忍的?溫凌以前放我一馬,現在又是可以利用的敵人。郭承恩能耍心思驅狼斗虎,我便可以釜底抽薪了嘛!”
第 288 章
高云桐時不時會接到并州來的密信, 看完也均付之一炬。
“靺鞨賊子要往磁州去,我們也到磁州會一會罷。”
磁州是座小城,墻不高而濠不深, 對付壓境而來的幹不思大軍, 只怕有些困難。
他手下的太行義軍不由也問:“這……是不是有點冒險了?我們在八陘對付他,倒不好?”
高云桐譬說:“我們在八陘對付他,誠然是勝多敗少, 但是八陘都是險窄之路, 自古聞名,幹不思也有警惕, 不會跟我們在八陘里決戰, 不會把主力放在八陘或陘口,我們沒法剿滅他的大部隊;即便把他誘到八陘里面,道路那么窄,行軍肯定也慢,到時候排成一字長蛇,我們想一口氣拿下他的主力也很難,反倒讓他有了首尾呼應的能力。”
但是在磁州以萬人對抗人家幾十萬, 感覺是以卵擊石。
高云桐笑道:“磁州城雖小,好歹有城,可以護住我們的主力,而主力之外, 則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了。”
因為并州和太行八陘基本都掌控在南梁這個新政權的手里,所以密信雖密, 其他隨斥候人馬而來的還有好些東西:山寨里隊伍最缺乏的鹽巴有好幾袋,蒸過的烈酒有幾壇, 還有弓箭弩張、火藥壇子之類的消耗性武器,還有一身秋天的夾襖和一袋子銅錢,是特為交代是“送給高將軍”的。
高云桐拈一拈那件絲綿的夾襖,就知道出自誰手。
外頭只是大青布,里面卻是細絹,貼身也柔軟,絲綿絮得厚薄均勻,背脊和肚腹處軟和輕暖,腋下肘部又方便活動,里襟還用紅絲線小小地繡了個“高”字,嶧山碑的筆意融合于針線之中。
他試了試新衣服,感覺很舍不得穿。
又提起一旁的袋子,里面沉甸甸的,一晃就響。
耿大哥等人打趣道:“嘖嘖,還是有個渾家好!衣服嘛做得簇簇新的,還怕郎君錢不夠花,巴巴地大老遠送錢過來。有人疼啊,叫人羨慕不來!”
高云桐笑起來:“瞧你吃啥醋呢!趕明兒把靺鞨人打出我們地界兒,你不還娶你那個‘在大名府財主家賃作廚娘的蠢婆娘’回來,熱炕頭上生十個八個孩子?”
大家都笑起來:
“哦喲,耿大哥志向不小啊!”
“生十個八個,耿大哥不心疼渾家的?”
“大名府也不遠!過了黃河,出了磁州,馬車搖一天就能到了!”
…………
耿大哥撓著頭:“怎么說到我這里來……蠢婆娘還不知現在活沒活著呢……”
說完,四周突然安靜了,耿大哥蹲在那兒,又撓了撓發癢似的頭皮,想要打趣一句什么,但一股子酸楚氣突然涌到鼻腔里大名府是汴梁失守后割讓給靺鞨的,聽說靺鞨士兵所到之處,略平頭整臉的姑娘小媳婦都逃不掉苦命,那些敵陷區的普通百姓遭了多少劫難,死了多少人!
只是心里有個念想,誰還敢真想?簡直是妄想似的!
高云桐自己盼來了妻子歸來,運氣是天賜的好。
但也因此這會兒不知道怎么勸解才好,只能說一句“別擔心,吉人自有天相。”隔靴搔癢似的,勸不到點子上。
倒是耿大哥起身,帶著幾分豪邁勁兒說:“嗐!想那么多有的沒的干嘛!高將軍已經給大家伙兒指了明路了:趕明兒把靺鞨人打出我們地界兒,家里該團圓的就能團圓了,該續前緣的就可以續前緣了,實在運氣不好的……咱自己總歸平平安安地活過來了,能在這樣的戰亂里活過來,還有啥可以奢求的?哥兒們,咱就好好跟著高將軍干就是了!”叔次
高云桐到晚上時,摸著枕邊那一口袋銅板才琢磨清楚自己一直感覺的不對勁是什么并州錢糧雖算不上很富余,但皇室有當年晉王府的厚積和晉王三婿的扶助,經濟狀況還是可以的。鳳棲若真是要貼補他,給糧、給鹽、給油、給肉……都比給銅錢劃算;而且銅重的要死,卻遠不如金銀值錢,一袋子銅板,可能不如一兩碎銀子價昂,她為什么叫人大老遠地翻山越嶺,送一袋子銅錢?
事有反常必有妖。
他一骨碌爬起身,把一袋子銅板倒在床鋪上,想看看里面是不是夾帶了什么消息。
銅板有好幾百個,新的舊的都有,但翻了很久都沒發現夾帶字條什么的,甚至把裝錢的袋子都翻過來看了幾遍,也沒發現一條消息。
她在隨皇帝密旨而附來的家書里,除了叫他努力加餐飯之外,只在一直強調民心可用、信心可貴,郭氏翻覆,他嘉樹亦可翻覆。
但沒寫怎么翻覆,用什么翻覆他手下的太行軍和并州軍都是忠心于他的,唯有狗皮膏藥一般的一千常勝軍,天天頤指氣使,簡直還把他這個將軍當做當年郭承恩麾下的小廝。
高云桐想著郭承恩那些手下的嘴臉,一聲冷笑,自語道:“我連章誼都不怕,流配都不怕,死都不怕,我還擔心你們這些小嘍啰?”
拿起一個看不出端倪的銅錢,往空中拋接了兩下,最后按住在手背上,自己猜:“我猜是‘榮圓通寶’!”
打開掌心一看,果然是“榮圓通寶”。
不由再拋接了一次,又猜“榮圓通寶”,然后也居然又是“榮圓通寶”那一面赫然停留在手背上。
他心里孩子似的禱祝了一會兒,才虔誠地第三次拋接銅錢,嘴里念念著:“此役能勝,就再是個‘榮圓通寶’!”
打開掌心,還是“榮圓通寶”。
他又禱祝:“若我們能順利地收復山河,就讓這次再是個‘榮圓通寶’!”
打開掌心,居然仍是“榮圓通寶”!
卜算如此順利,真是上吉之兆。
但高云桐覺得順利得異常,忍不住把那枚銅板拋了看、看了拋,又再三仔仔細細地觀察。
終于,他的頰邊露出了月牙似的笑:“這丫頭,真是太調皮了!”
第二天,在山寨里,高云桐召集義軍的各個首領及常勝軍的都管議事,開口便道:“幹不思大軍壓境,現在步步緊逼到忻州和磁州附近了。我們天天縮在八陘里,雖然不輸,卻也贏不了。我尋思著,這么耗著不是辦法,他有汴梁的援助,便是舉天下之力供養了,而我們畢竟只有一處并州,撐得了一時,撐不了一世。不如憑借現在的優勢,主動出擊吧。”
大家不免面面相覷。
道理聽起來不錯,但大家也曉得藏在山嶺里日子雖然苦一點,卻不怎么危險;但一旦出八陘,哪怕是有小城池做掩護,實力就不及了,正面與幹不思硬拼,風險太大了!
不過太行義軍是絕對信任他的,耿大哥等幾個人立刻點點頭應了:“高將軍說得是!與其窩在山上看幹不思左沖右突的,不如出去好好跟他硬干一場!我們的十三人小陣,破鐵浮圖和拐子馬頗有一套法門,正要給幹不思一些顏色瞧瞧!”
并州軍有點猶豫:“這個……風險是不是大了點?我們到底人少,還是游奕軍找機會突襲,慢慢消耗靺鞨軍合適吧?當然,要是高將軍決定了,我們自然從命的。”
只有常勝軍的那位都管,姓李的,一臉橫肉此刻更板得兇橫:“你們沒長腦子么?以卵擊石的法子還一個個從命?!就算你們有什么對付鐵浮圖的陣法,自己還能刀槍不入?那些鐵甲戰馬估計也能踩死你們吧?”
高云桐冷冷道:“我意已決,常勝軍的李都管若是不敢去,可以就待在八陘里等消息。”
李都管氣倒噎,但他又不是太行軍的什么人,除了他自己手下一千人,沒有人服氣他。想想又不甘心去送死,又不甘心被留在山上,忖度了半晌只能說:“我可得好好想想,從長計議。”
他的從長計議就是悄悄派人回并州送信給郭承恩問計。
郭承恩當然特別希望削弱高云桐的實力,以使得自己能真正占據到皇帝鳳杞身邊最高的權位。那么,犧牲區區一千余人也是值得的了。
所以他很快回信,讓李都管跟著高云桐前往磁州,及時傳遞消息過來,但也要伺機逃離,不要把人馬都折在這場必輸之戰里。
這位常勝軍的李都管雖然忠心耿耿于郭承恩,但這封回信還是讓他的心拔涼拔涼的:跟著高云桐往磁州去迎敵,意味著他和一千常勝軍是很危險的到了仗打起來的時候,哪里是說要逃離就能逃離的呢?如果逃不掉,意味著他是用一千多條人命在為郭承恩打探消息,這值不值呢?
他自己的士氣頓時就低落了,悄然給自己的妻子寫了絕筆信。即使他不對人言這番低落的情緒,也不免能讓他手下的人感覺到,于是這支常勝軍的士氣也都低落了。
溫凌看到鳳棲的一筆字的時候也詫異了一下。
他放走鳳棲之后,是深深后悔過很久的,怪自己頭腦發熱,色令智昏,怎么能把她放回并州去呢?倒是一刀殺了,也就不再相思了,過上幾個月或幾年,痛苦自然也就淡了。等自己打敗南梁,執掌權力之后,這些小兒女的痛楚又何足掛齒?權力才是最好的春.藥!
不過后悔也沒法子。
好在鳳棲很智慧,一點消息都沒傳出來過,幹不思也沒有因之來問罪于他。
現在又收到了鳳棲的信,一筆娟秀的簪花小楷,語氣平靜而客氣。先對他的不殺之恩表示了感謝,又說了她在并州很好,萬勿掛念。僅僅這幾句,就足以讓溫凌心頭的冷硬悔意變回到柔軟溫暖,嘴角不自覺地露了點笑意,茫茫然發了一會兒呆,才又接著往下看。
接下來她開始和他講“利益”,分析了并州的形勢和幹不思的困境,直言鐵浮圖不足懼,幹不思必然在這場驅狼入林的戰役中大傷元氣,成為靺鞨汗王問罪于他的最好機會。
她問溫凌要不要這樣的機會。
溫凌仿佛能透過信紙看見她慧黠的神色,挑眉斜瞟,成竹在胸。明明是談利益,卻不顯得奸猾或勢利,而自然有一種能夠說服人的魅力。
他收攝心神,再三告誡自己不能輕信這個小妖精,她的套兒下得太多,萬一花言巧語地把自己哄了去怎么辦?
但再看她列舉出來的條條款款,又不得不承認很有誘惑力。
溫凌把信箋藏好,在大帳里召集了自己的謀士們,問道:“若是太子的軍隊已經日薄西山了,我再為他賣命是不是不智?”
“當然是不智。”謀士們說,“不過太子擁兵十數萬,還有萬余人的精銳鐵浮圖、拐子馬,黃龍府和汴梁城還有他的增援,離‘日薄西山’四個字是不是遠了點?”
溫凌笑道:“黃龍府大汗已經和烏林答首領吵過了幾場,只怕無法調和了這一點,我在黃龍府有眼線;再者,汴梁那位又有什么能耐?我不用怕他。”
“汴梁到底是通衢之地,糧草足的。我們的斥候也得到消息,四太子那里的糧草,好像就是汴梁悄悄支援過去的,我們怕不能與汴梁鬧翻吧?”
溫凌說:“汴梁的偽帝鳳震,把兒子死在我這兒這事悉數怪罪在我頭上,我與他幾乎不可能再合作了。他要運送糧草給幹不思,又對我有什么好處呢?說實話,我這里的兵馬也吃了好久黑豆拌飯了,人人都騾馬似的苦兮兮的。有糧草何不讓我們先吃?”
他自信笑道:“等并州和太子火拼到兩敗俱傷時,我們吃飽了汴梁送來的糧食,先把鳳震那老小子一頓狠揍,想必并州也不會回援,鳳震也打不過我們。到時候有了南梁的京都,我就是最大的戰功了,還再怕誰?”
這些鳳棲幫他分析了,他對著沙盤也仔細推演了。
鳳震在抱幹不思的大腿,可惜遠水解不了近渴,純屬是他病急亂投醫了。只要并州狠狠打擊幹不思一次,太子的實力就無法再與他溫凌搶功了,所以幹不思的敗局,他得一手推進,還得利用鳳震巧妙地推進。無論如何都是對他有利的。
他和謀士們分析完,眾人也覺得有道理,紛紛應允:“好,我們占著黃河道,汴梁又丟了洛陽路。他只要敢通過黃河往北運糧,我們就敢截了自己吃只消給鳳震按個罪名。日后中原、并州,還可徐徐圖之,二大王確實深謀遠慮。”
溫凌淡然地笑納了夸獎之詞。回到自己睡眠的帳篷里,從小抽斗里取出她的親筆信。
信箋上帶著她用的木樨露的清香,語氣不卑不亢,但他總能讀出點柔情。
理智叫他警惕,但鼻端的香氣只讓他迷醉,心道:我又不是被她迷惑了!我只是認同她的分析罷了。我又不會全盤信她,只按著這個形勢走棋,應當是萬無一失。
躺到榻上,閉著眼睛又想她柔軟的腰肢,又在心里說:總算還是知恩圖報的,當然也是因為兩下得利的。將來一定還有沙場再見的一天,那時候如果幹不思已經不在了,我未嘗不能與她再續前緣,那時候就再沒有阻擋他的人了,她的智慧、她的美貌與風情都是他的了。
自我譬解,萬事都說得通;自我安慰,萬事都是自家有道理的。
第 289 章
太行義軍入駐磁州的消息, 本來應該是很秘密的,但不知怎么,似乎到處都傳遍了。
這是明顯的不自量力了:
太行義軍雖然勝多敗少是天下皆知, 那主要是因為太行八陘的地勢緣故,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以即便是堅韌善戰的靺鞨騎兵,也拿這彎彎曲曲、高低起伏的山路沒有辦法, 更不知行軍之時哪里會突然沖出一小股山寨義軍, 截斷疲憊的靺鞨行伍,狠狠燒殺一番就走。
但是一旦到了平原的城池之中, 這樣的優勢就不復存在了。
之于幹不思而言, 簡直是天賜良機,他當然也派了幾路斥候打聽消息,結論是真的看見了太行義軍從八陘的各段出入口向磁州方向行軍,還打聽到高云桐真的是已經駐扎到了磁州。
幹不思猶自不信:“他為什么要這樣?”
斥候道:“聽說郭承恩與高云桐兩將不和。高云桐逼迫并州這位官家即位時,使了不少手段,與皇帝鬧得很不愉快;而郭承恩現在卻是皇帝的老丈人。”
這么一聽,似乎邏輯上就通了:并州的鳳杞厭惡高云桐脅迫自己、把持朝綱, 好容易來了個肯幫他的郭承恩,當然是一拍即合,娶了人家的女兒做皇后,聯手把權臣擠出朝廷。南梁蠻子的德行, 不肯隨便殺人,怕叫“清議”議論,所以少不得借刀殺人, 把高云桐趕到磁州去。
幹不思哈哈大笑道:“南蠻子使的法子都差不多嘛,先時鳳震殺曹錚也是這樣的辦法。君命不可違, 哪怕是權臣也不能不面子上遵旨。有意思,有意思!”
倒不由想著等他登基之后,這一點倒是可以學的,省得又被舅舅家的勃極烈掣肘。
打探清楚了這些情況,他信心滿滿地叫人送出了幾封信,一是命鳳震帶著糧草前來接應,二是命溫凌帶著援兵過來協助。
他那個有異心的哥哥,幹不思當然不會認為他會來援助,只是打算好:溫凌必然陽奉陰違或直接違抗命令,那么等他四太子打勝了,正好以此為借口,狠狠地處置溫凌,拔掉這根肉中刺。
只要勝利,在靺鞨就有了人心和財富。
而他,已經掌控了高云桐的必死之局。
幹不思美滋滋地想。
而高云桐則召集義軍從太行八陘的各座山寨里集結往磁州,他和耿大哥的那一支則早早地就進駐城防,不情不愿的常勝軍李都管也只能跟著到了磁州外郭,但死活都不肯再進城去了,只說:“城里陡然增加那么多張要吃飯的嘴巴,壓力可想而知,外郭豈能無人值守?就讓我來吧。”
高云桐勸了幾句,他不聽也沒辦法。于是自己進城重新檢查防務。
城里少不得人心惶惶,以往在磁州駐扎時認識的一些居民紛紛到將軍公館前張望著,有的熟悉的還進大門問:“聽說靺鞨四太子兩路大軍中有一路就是往磁州相州來的,不知消息真也不真?”
高云桐親自延請那幾個民人進來喝茶,然后說:“你們的消息不錯。幹不思是打算著往磁州來的。”
幾個磁州人倒抽一口涼氣:“那……磁州區區小城,不是必輸無疑了?”
高云桐道:“他們就算是來磁州了,你們也不用怕。”
再說不用怕,磁州的軍民本來聽到傳聞就是惶惑不安的,現在得了高將軍親口認定,想必幹不思很快就要過來了。大家伙兒先是一家子一家子地抱頭痛哭,又商議著:“怎么辦?磁州被攻打,估計扛不了多久的,還是逃罷!”
馬上有人駁斥:“逃哪兒去?往南是靺鞨的二大王把守黃河,往北是四太子的大軍,往東是割讓給靺鞨的土地,往西是太行八陘茶馬販子還有本事過去,咱們拖家帶口的,城里人又不養牲口,全城人拖兩條腿走過八陘么?現在也只剩相州可以避一避了,可是難道那位四太子打完磁州,不打相州?”
是啊,好像結果還是一樣的,倒多了奔波之苦。
那么,既然高云桐的軍隊都駐扎進來了,好像還是守城一戰有點勝算。
雖是暗暗流傳在街巷里坊中的話,漸漸的倒也成了一股氣勢。家家戶戶囤積糧食,磨了菜刀、鏟子、釘耙,削尖了竹竿藏在門后,哪怕是巷戰,也要向忻州學習,打死一個靺鞨兵,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賠了!
而當磁州城上望樓的哨兵,已經看到了北來遠遠的煙塵的時候,城墻已經用砂袋加高,滾油沸水的銚子已經架好在墻垛旁的篝火堆上,神臂弩和弓箭手早已按排次訓練好了。
城中百姓們看著過來拯救他們的大將軍高云桐,帶著身邊的太行義軍領袖,很虔誠地步行到磁州城隍廟祭祀禱告。
這座城隍廟據傳很有些靈驗。城中少婦求子,城外農人求雨,遇到為難事求簽,居民們鬧口角求判責任,據說城隍都會顯靈。
大家看著高云桐向廟中央供奉的城隍爺、城隍奶奶的泥像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詞,又進了香,獻了牲,最后恭恭敬敬捧出來一個明黃綢的袋子,朗聲對外面圍著看的磁州軍民說:“我早就聽說磁州的城隍很靈,所以保佑著我們磁州沒有遭遇過大的兵燹。今日我是奉身在并州的官家皇命而來,不僅是護著磁州的百姓,也是護著我們大梁的江山。想必磁州的城隍爺,是我們漢家的城隍爺,不是那靺鞨夷狄的白山黑水神,是要保佑我們自己人的!”
他站在城隍廟大殿中間,說話疏疏朗朗在殿堂里回響,面頰上帶著自信的笑,一雙眸子亮如晨星,光芒仿佛能夠溢出來,利箭般的,所以他一開口,里里外外鴉雀無聲,都聽著他說話。
高云桐環顧四周,微微一笑,又道:“官家賜了太行義軍的糧餉銀錢,又說要賜我賞銀。我說臣乃罪民,不敢蒙皇恩厚賞,倒求賜給我帶著我大梁年號的銅錢,讓我每一天摸到銅錢上的‘榮圓通寶’字樣,就想到官家的厚恩,想到國家的福祉。于是,官家賜了我一百個銅錢。”
他“嘩啦”打開那明黃綢的袋子口,露出里面一堆錢,銅錢有新有舊,有的還帶著銅綠斑痕。
高云桐道:“愿城隍爺保佑陛下厚福,大梁厚福,磁州厚福,萬民厚福!”
然后他雙手合十,閉著眼睛說:“城隍爺,這次的磁州保衛之戰,我軍勝利的可能性有多大,就讓多少枚銅錢正面朝上!”
突然把整袋子錢往空中一拋,頓時下了一陣錢雨似的,又“丁鈴當啷”落了一地的銅錢。
大家不由跟著他一起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銅板在地上打轉兒的聲音都停了下來,才一個個擔驚受怕地睜開眼,生恐老天爺給了個不夠好的預兆。
然而大家認真數著高云桐身邊那些銅錢,“一枚正面,兩枚正面,三枚正面……十枚正面,十一枚正面,十二枚正面……”
人們越數越興奮,地上那些銅錢好像正在大雄寶殿的幽幽燭光下閃著燦燦的金光。一枚枚錢似乎都是正面朝上,熠耀生輝!
消息很快傳遍了,城隍廟內外人們歡呼雀躍,都說上天已經聽到了高將軍的禱祝,也決意要護衛中原的子民了,預示著這場磁州保衛戰必然勝利!那歡呼聲開始還是窸窸窣窣的,慢慢地如細流匯入江河,又匯入磅礴大海一般,到處都是雀躍的身影,聲振廟門內外、里坊內外、市集內外,直到城墻內外。
連躲在外郭、隨時準備逃跑的李都管等人,都帶著常勝軍伸長脖子往城墻里看:“咦?這些快要死的家伙在高興什么呢?……”
卻說里面的高云桐笑得更加燦爛,大聲說:“神明護佑我磁州!護佑我大梁!把這一百枚銅錢釘在地上,用青紗圍起這間大雄寶殿。等我打敗靺鞨四太子,凱旋之后再來謝神取錢!”
幹不思大軍逼近城郭時,駐扎在外的常勝軍腳底抹油,飛也似的逃上滏口陘,一千人馬在山道上穿行,要緊得把消息告訴在并州的郭承恩。
郭承恩見自己的人安然無恙地回來,倒沒說什么,只問:“你帶的人全回來了?”
李都管老老實實說:“路上急行軍,滏口陘上有幾處險道,有幾個兄弟摔死摔傷的傷得重的怕成為負累,只能給了點糧扔在路邊,任其自生自滅了。”
見郭承恩眉頭微微一皺,忙補充道:“不過,該回來的都帶回來,沒有敢折損將軍的人馬。”
郭承恩道:“你留些斥候看一看城里城外的情勢,及時報回來,豈不更好?!”
然而說也晚了,又因當時是自己叫李都管“看到不對勁就回來”的,現在出爾反爾罵人家也不合適。
李都管不敢多說,小心覷著郭承恩的臉色。
郭承恩半晌說:“我另派人去磁州探消息吧。高云桐和幹不思誰占上風,我的處置方式都是不一樣的,消息可一丁點兒都不能耽誤呢!”
戰亂之時,再能干的斥候也需要時間:行路、打探、回復……一來一往即便是快馬加鞭也得兩天工夫,當不得耽誤。
等郭承恩得到傳回來的消息時,不由皺著眉頭在屋子里枯坐了好一會兒,才說:“姓高的確實有兩把刷子。既然他扛住了幹不思的幾輪沖擊,想必自己的損耗也不少,現在首要是防著他回來,免得會憑借軍功奪我的權柄。”
但又一笑:“估計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我還可以動作起來。”
郭夫人是北地女子,平日也是參與丈夫的軍政的,頓時說:“怎么?他居然守住了磁州?”
郭承恩沉沉地點點頭:“幹不思的主力過來,就是打算著打他個措手不及,擒賊擒王的,哪料到磁州比想象的強……借刀殺人這招,沒有起作用。”又嘆了一口氣:“沒事,官家是我們的女婿,將軍在外立功,權柄更盛,他會更害怕高云桐的。端看我怎么嚇唬他去。”
再吩咐渾家:“你也別閑著,趕緊準備幾件點心,以此為借口進節度使府看望嫻娘。悄悄教她怎么給她夫君吹吹風,讓那膽小鬼嚇得不能不倚重我。”
果然,晚上郭嫻板著一張臉等鳳杞回屋,她高高端坐,見皇帝進門就先打發了服侍的“女官”“宮女”,冷冷地瞧著鳳杞不說話。
鳳杞扭頭看看幾個徐徐退出的宮人,呆呼呼問道:“咦,怎么走了?朕還沒洗腳呢?”
郭嫻冷哼一聲:“洗腳?官家倒不擔心兵臨城下了,咱們夫妻腦袋都快沒了?”
鳳杞沉靜下來,站著望向自己的妻子,而后道:“他就明天兵臨城下,也不耽誤朕今天洗腳。”
第 290 章
皇帝這話像個任性而愚蠢的公子哥兒, 郭嫻目瞪口呆,一時間竟忘了阻止他揚聲高喊:“人呢?都去哪里了?來人!”
幾個宮人重新迤邐進來,聽了鳳杞的吩咐, 給他打水洗漱, 又服侍了寬衣解帶。
鳳杞張開手等人伺候完,鉆進被窩里,才說:“隨他明天什么兵來臨我的城下, 我反正早就把生死看淡了。”翻身就欲睡覺。
郭嫻剛剛要嚇唬他的那一股氣勢, 經歷了這一串串的瑣碎,已經蕩然無存。看他又是極度沒有出息的倒頭大睡的模樣, 心里又是一股新的氣惱, 覺得自己所嫁非人,實在是給爹娘坑得很慘。
她坐到床上他的身邊開始抹眼淚;沒有被注意,又開始抽泣;男人睡得著呼呼的,漸漸還打起了鼾,郭嫻無奈,只能使勁地在床上扭了扭身子,捶床捶枕, 并且哭得越發大聲了。
鳳杞終于給她“不經意”地搗到了肩膀上,迷迷糊糊醒過來,大概是又聽見了她的哭聲,迷迷糊糊問:“咦, 怎么了?”
“你別管,我哭我命苦!”
“哦。”他沒心沒肺吱了一聲,裹裹被子, 離開她遠些,免得又被“誤傷”。
郭嫻怕他又這樣睡去, 爹爹交給她的任務她就完不成了,仗著鳳杞性子軟和,狠狠心用力把他一推,在他惺忪問“干嘛”時,嗔怨道:“我本來倒不命苦,自從嫁給了你,命就苦起來了。”
鳳杞豎起半身,苦笑道:“這也怨得到我頭上啊?”
女兒家怡情小作總是無師自通的,郭嫻用小拳頭捶著他的肩膀和胸膛:“人都說我是個皇后,我怎么覺得提心吊膽的,比村婦還不如!還不如不做這個皇后!”
鳳杞好脾氣地握住她的手:“你要實在害怕,你先離開就是了。你爹爹有兵,總能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可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又能上哪兒去?可不是命苦?”她瞟他一眼,眉梢眼角有些媚色。
可惜鳳杞是花叢中見慣的男人,卻只覺得她“丑人多作怪”白天還能對她裝個相敬如賓,晚上是一個人情緒感情最本真的時候,實在裝不出敷衍的樣子,皺眉道:“那你叫我怎么辦呢?”
郭嫻終于等到了這個話縫兒,故意說:“你自己沒能耐,不能凡事多請教請教我爹爹?他與靺鞨周旋許久,經驗豐富,只是可嘆在這里被你們視作了外人,想幫你忙都沒有機會。趕明兒真的城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看你怎么辦吧!”
看鳳杞默默然像個棒槌,她氣得又擰了他一把:“靺鞨人何等殘忍,真到了那一天,你我丟腦袋都是小的,就怕搞什么‘牽羊禮’,脫光了你我的衣服牽羊祭神,全城的百姓瞪著眼瞧熱鬧,那時候,我也只有像陳皇后一樣跳河自盡、脖子懸梁一條路可走了!”
“棒槌”沉默了半天,終于說話了:“那……不是有兩條路可以走嗎?”
郭嫻被他無厘頭的回答驚得呆若木雞,俄而再一次撲到他懷里捶他:“你就這么想我死?”
這一次,鳳杞一把捏住了她的手,低沉地喝道:“干嘛!”
驚覺男人居然還挺有力氣,郭嫻愣了一下,而后居然有些嬌羞和期待,故意再作得厲害點:“怎么著,你還敢打我?”
床榻上最宜打情罵俏,無論是剝了衣裳當場“法辦”,還是摁翻過身屁股上打幾下,又或者腰肢上撓一頓癢癢,都是他們倆更進一步的機緣。
或許是很多女人容易本能地臣服于雄性氣概,她一時間甚至忘記了父親的重托,而胸口起伏、眉眼生春起來。
可鳳杞突然間又恢復了一向以來懦弱無力的形象,苦笑道:“當然不敢不,不是不敢,是不能打女人啊……”
郭嫻肚子里罵他一點男人氣都沒有,嘴上說:“得了,我跟你也說不著說來說去,大概你還以為我有什么私心。實則不過是我們雖然危險,也并未走進死局里,但看你會不會用人,敢不敢用人而已。”
鳳杞澀澀地一笑:“我當然會用人,也當然敢用人。可是今晚說了又有何益?睡罷。”
兩個人同床異夢,晚上都睡得不踏實,又都不敢翻來覆去被對方看出來,所以早晨都是腰酸背痛、頭腦昏沉。
鳳杞見郭嫻一副有起床氣的模樣,要緊說:“今日大朝過后,我在花廳找郭將軍私下聊聊,你看如何?”
郭嫻臉色回轉來,笑道:“官家能信任我父親,當然是再好沒有到底是一家子人,若再都信不過,這世上還有什么人可信呢?”
節度使府的花廳原是曹錚用來待客的,在一片曲徑通幽的園子里建的敞廳,兩旁有抱廈相連,隔著前廳屏風,另有厚重的屏風分隔內外。
郭承恩也不是第一次到這座花廳與皇帝私下交流了,今日心里雖謹慎,但卻需有一番做作,所以進門就蹙著眉宇,見禮的聲音也很低沉。
屏風后有使女宮人準備茶水點心的窸窸窣窣的動靜,動靜不大,連小爐里添炭,水銚子里泉水滾沸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鳳杞道:“你們快些,備好茶點就悉數離開。”
郭承恩有心在這些膽小的女娘中營造恐懼的氣氛,以讓皇帝也能時時處在焦灼擔憂中,產生對他本人的依賴心,所以故意道:“官家,不急不急,臣先要奏報的軍情,馬上也是盡人皆知的情形,不必擔心有人聽到,官家宮中的女官女使,不過是女流之輩,也無甚地方傳出這些消息的。”
鳳杞的神色果然有些緊張,撫膝坐著說:“各路驛站遞鋪好像動作太慢了,朕在這并州閉目塞聽,宛如瞎子聾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外頭情形到底如何了?是不是危急得很?”
他頓了頓:“昨晚上嫻娘抹眼淚來著,朕心里都慌了。”
郭承恩故意猶豫了片刻,才說:“圣人到底是女流之輩,膽子小,官家是八尺男兒,倒不用這么害怕的。不過情勢卻也不妙。臣不是有跟著高將軍去八陘的親軍嘛?倒是飛騎給臣送了消息來,可能比那些積弊深重的驛路遞鋪消息要來得快。”
“消息……怎么樣?”
“不好得很。”郭承恩放了這句話,細細觀察鳳杞的神色,見他呆若木雞,是無能之輩的典型模樣,于是又說,“靺鞨太子是孤注一擲,要拿下磁州,殺掉高云桐,如斷官家精兵的‘首級’。”
揮揮手,做了個“斬首”的動作,恫嚇道:“官家本就是靠太行義軍撐著守住八陘關卡的,如今高云桐若敗,義軍必然群龍無首,義軍群龍無首,八陘只怕就守不住了。官家還是要早做打算,等幹不思取得八陘,再取并州就是遲早的事了。”
“可……可如何打算呢?”鳳杞很頹喪,“人他帶著,并州軍對朕這個半路降臨的皇帝又不大服氣的,平安時日還好,一旦大難臨頭,夫妻都要各自飛的,何況是軍伍?”
他拍拍大腿:“我早就說,我不適合當這個皇帝,非逼著我當!我早就說,高云桐乖乖在寨子里就好,他非要去奪城!……”
郭承恩冷笑道:“是呢,他要沒城池,只有幾座破山寨,如何立足?如何做大?”
鳳杞半晌道:“郭將軍的意思是……他是要借這個機會奪權?”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郭承恩轉了句文,冷笑道,“官家又不是沒有看出來!如今連并州都被他的私心拖累了,可怎么好!”
“泰山!你救我!”鳳杞哭喪著臉,似乎都要給郭承恩跪下了,“我原本只想在山里修修來世,哪曉得要去面臨這樣的困局……我真是后悔死了!”
“莫急莫急,”郭承恩假意勸道,“官家不能首先說這樣的話呵,沒的叫聽到的人寒心。”
鳳杞仿佛想到了什么,忙對屏風后面喊:“遣一個人送茶和點心過來,其他全部出去。”
他猶自不放心,親自到屏風后看了看,對穿著紫色女官服飾的鳳棲做了個口型。
鳳棲點點頭,偏身躲到暗門的門簾后若是情形不對,還可以從這座暗門直接往抱廈里去,就被發現了也不用怕了。
她屏息凝神,細細聽郭承恩的話語。
郭承恩是做出來的焦灼,其實語氣里有收不住的急迫和暗喜:“磁州已經不妙了”
仗著皇帝被他控制于股掌之間,閉目塞聽,故意凝望著鳳杞的神色,而后加重了語氣:“一旦磁州戰敗,滏口陘就會不守。官家會很危險。”
“求泰山想想辦法!”
郭承恩說:“官家莫急。臣如今僭越說一句,已經和官家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是!是!”鳳杞說,“請泰山大人撥冗,承擔朝中太尉之職。”
“這……”郭承恩故意猶豫,“超擢太過了啊……”
“這算什么超擢?”鳳杞說,“朝廷的禁軍虎符,朕叫人取來交給太尉就是。不過……”
他也猶豫了。
惹得郭承恩有些心急:“怎么了?”
“嗐,您懂的,并州軍現在承擔著朕的禁軍之職但人家本來只是個廂軍,哪里有做禁軍的能耐?只是有禁軍的脾氣罷了!上次傳出好幾次常勝軍與并州軍在街市里打架的案件,因著朝廷用人之際,也沒有重處,都只打了一頓軍棍示懲將軍是曉得的。”
“是,臣曉得。”
“懲戒太輕,沒有引起儆戒,但倒鬧得常勝軍和并州軍關系越發冰了。”鳳杞嘆著氣,“如今兩軍都做禁軍,歸將軍統領的話,怕是要生不服氣,不大好。”
他終于說:“要不,讓并州軍到城外值守吧,好和山寨里的義軍做個呼應。”
郭承恩狐疑地看了鳳杞一眼。
御座上這家伙看起來蠢,這條說法倒有骨頭,難道還有高人在指點他?
他撮牙花子猶豫著:兵權當然是越多越好,但是兩軍不和也是事實,大戰來臨之際,這是用兵大忌。
本來鳳杞要是不提這茬兒,他倒也有心把并州軍擠出去;但鳳杞主動發話,倒不能不多琢磨,并州軍要是出了城,和太行義軍勾搭起來,他縱使占有了并州的軍權又如何?高云桐實則是贏了,被他硬說成輸了,謊言好穿幫得很,要是高云桐正好用這樣的機會伙同兩軍困了并州,他區區留在城里的幾千常勝軍還能抵抗么?城里民眾又是格外服從高云桐的,保不齊有幾個人給從里面開了城門,常勝軍就徹底被包了餃子。
但要是把常勝軍放出去守城,任憑那些泥腳桿子的義軍怎么折騰,也別想突破城郭。而內里他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用皇帝的御印和虎符牢牢掌控并州軍,只要放在自己手邊,慢慢分化,換他一批再一批的管領、副將等,總能把這支并州軍變成自己人。
這樣一算計,當然不能聽鳳杞的!
想定了,郭承恩皺眉說:“官家,這樣似乎不大好。并州軍一直在并州里,臣的部曲一來,他們就被迫出門迎敵,只怕要潰散的。還是讓他們留著。臣的私部到城外去迎接郭承恩的第一波沖擊吧。”
鳳杞感激地說:“那可怎么好?將軍的軍伍豈不是首當其沖了?倒讓并州軍這幫大爺在城里享福?”
郭承恩心道:反正高云桐是勝了的,幹不思沖擊太行軍不成,自己損失慘重,還有能力過滏口陘來圍并州?我得趕緊地把這傻蛋騙好,盡快用這個機會把并州軍收編歸自己。然后在用這傻女婿的名號號令天下,不出十年,自己定能掌控天下大權了。那時候隨便是黃袍加身還是當天子身邊的“副皇帝”,都是妙不可言的事。
于是笑道:“臣為官家效忠效死也是應該的!”一頓客套話。
鳳杞感激涕零地親自送了郭承恩出去,回到花廳里,轉到屏風后,對鳳棲笑道:“哥哥今兒書背得好的吧?”
鳳棲笑道:“陪哥哥讀了幾年書,這是哥哥背文章背得最好的一回;不僅背得好,演得更好。”
鳳杞笑道:“背書這種,我不如你;逢場作戲這種,你肯定是不如我的!今日只不過裝裝傻、裝裝可憐,不難。以往我在教坊司”
說了半截,覺得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兩聲,就不說了。
鳳棲抿嘴一笑,也給他留著面子,說:“郭承恩野心勃勃,自以為控制了消息和局面,可以拿捏哥哥,呵呵,果然入彀了。”
鳳杞冷笑道:“我知道他沒安好心。你夫婿勝利的消息,我昨兒個早晨就接到奏報了,偏生他還要裝著危險的樣子,昨晚還讓他女兒吹枕旁風,嚇唬我大事不妙,要我主動把兵權交給他。”
“所以哥哥將計就計,給他個燙手山芋。”
“不過,亭娘,這樣有風險嗎?”鳳杞猶疑地問,“他會不會真拿并州軍翻云覆雨?”
鳳棲道:“他想的是‘挾天子以令天下’,其實我們想的是挾他郭承恩以令常勝軍。名分都給他,就是一道圣旨的事,但軍印和虎符都不過是做個樣子,到時候他調不動一個并州軍,反倒是城外的常勝軍不知就里,會被我們牢牢控制。接下來……”
接下來就可以增援磁州,反撲幹不思的大軍了。
常勝軍將在郭承恩的“命令”下,成為一支先驅。
鳳杞說:“妹妹這心思,男人也斗不過你!”
鳳棲嗔道:“這話我可不要聽。東西拿來。”
手掌對他一攤。
鳳杞問:“什么東西?”
被妹妹一捶:“明知故問。”
鳳杞只覺得妹妹這嬌嗔才配得上稱為“嬌嗔”,郭嫻那模樣簡直是根苦瓜!
笑了笑,說:“好吧,不逗你了,盼你夫君的軍報,盼了很久吧?”
把一份奏書放在她手里。
這是高云桐用太行陘道上秘密的渠道給并州城的皇帝送的消息,郭承恩哪里懂得這些!
鳳棲打開奏書,先迅速瀏覽了一遍,倒抽了一口涼氣,又漸漸目光盈盈,唇角帶著笑意。看完一遍,又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第二遍,看得很慢很慢,很細很細,看完后,那眉頭蹙著,抹了一把眼淚說:“真的,太不容易了!正面對抗鐵浮圖和拐子馬。”
鳳杞也沉沉點頭:“是啊。‘……自申時后,與靺鞨太子主力戰斗。將士各持長槊、麻扎刀、大斧、大錘、破甲錐,成十三人破甲陣,與靺鞨賊子手拽廝劈。鏖戰數十合,殺死靺鞨兵城外滿野,不計其數。至天色昏黑,幹不思方始兵退,臣等奪到拐子馬二百余匹,繳獲鐵浮圖重甲一百余套,委獲大捷。’①”
他好像不再是小時候那個不肯讀書的紈绔子弟,背高云桐的奏報背得滾瓜爛熟,背得臉上帶著笑意,背得最后嘴唇哆嗦起來,好像又要哭了。
鳳棲更是凝視著文字,就如看到了磁州城外的現場,喃喃道:“幹不思十多萬大軍,三千鐵浮圖精銳,而他……只有區區萬人,可是軍民一心,保家衛國,殺得人如血人,馬如血馬,天昏地暗,血流漂杵。還是贏了……還是……贏了!”
她笑著抹眼淚,越抹淚越多,也越笑越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