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1 章
鳳棲在無邊黑暗中突然感覺一座山壓上了胸口, 心臟猛地憋悶,又猛地松解,一大口空氣突然涌入肺臟, 涼得嗆人。
她驀地睜大眼睛, 吸了一口空氣后咽喉干癢,想要咳嗽卻又被人用力捂住口鼻,憋得肚腹抽搐劇痛。
光線涌入眼瞼, 一開始只能看見模模糊糊的人影和模模糊糊的燈光。
但撕裂般呼吸了幾下, 目光清晰了,脖頸上刀割的劇痛也清晰了。
腦子也清晰了。
她還沒有死。
溫凌的手按壓著她的胸口, 隔著輕紗的舞衣。見她蘇醒了, 臉上似乎有點笑意,但一現即逝,只是睜著疲憊的、赤紅的眼睛,飛快地說:“不要出聲,出聲了就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了。”
到處彌漫著血腥味。
鳳棲伸手摸了摸脖子,上面已經纏了一條綃紗披帛,里面則是散發著藥酒氣味的細布。她張了張口, 說不出話來。
溫凌又微微笑了:“看來,是刀傷引起的喉頭水腫,要有幾天發不出聲音也好,老天爺也救你。”
扭頭用靺鞨語問那薩滿老嫗:“怎么樣了?”
薩滿道:“回大王, 準備就緒了。”
溫凌點點頭,又問:“白山黑水神明會不會怪罪我?”
薩滿道:“大王宅心仁厚,神明定然是贊許的。”
鳳棲此刻正極恨他, 只覺得這“宅心仁厚”四個字用在他身上簡直是諷刺至極!
不過溫凌倒似非常享用這四個字的考語,這次的笑意雖然仍帶苦澀, 顯得真摯了許多。他吩咐了薩滿幾件處置尸首等的雜務,薩滿便出去了。
小小、暗暗的帳篷里就只剩了他與鳳棲兩個人了。
溫凌側躺在她身邊,手臂幾乎環住了她的頭,此刻愈發貼近,聲音宛如呢喃:“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要不殺你那個蠢丫鬟,就無法借她的血幫你蒙混過關,也幸好幹不思粗疏,見你被割喉暈厥,以為必然沒氣了,想不到當時去查驗。我知道你現在會很疼,也會很虛弱,但必須聽好,必須冷靜,必須按我說的做,不然,我就白為你做了這一切,也會把自己拉進溝里。”
這憐惜的目光,叫鳳棲簡直不敢相信這與以前的溫凌是同一個人。
不過她說不出話來,只能直直地盯著他,眼睛里在蓄淚,只不過因為是仰躺著,所以始終蓄在眼眶里沒有流下來。在溫凌看來,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波,他也隨著她眼波閃動而心酸。
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溫凌得先把要緊的事交代好:“幹不思應該暫時沒有發現你沒死,但事后必然要查驗首級,送到你哥哥那兒震懾。你脖子上的刀傷不致命,血也已經止住了。我用何娉娉的首級和營伎的尸身拼做一個‘你’,何娉娉的頭或會露餡兒,我也顧不得了。”
他頓了頓,又說:“但你要在幹不思起疑心之前離開這兒,他死無對證,也就無可奈何了。現在營地里正在對著篝火喝酒狂歡,舞伎歌伎來來往往伺候著也不會太引人注目。我叫人送你出軍營網城,給你一匹馬。幹不思和郭承恩的軍隊分布遍及北邊整片,你往洛陽方向,或者太行山方向,機靈點,能有條活路。”
他語速很快,飛快地交代了一切。
說完了,突然又怔怔的,看著鳳棲盈滿的雙目終于盛不住淚水,眼角一道又一道水光閃爍過。
溫凌垂下頭在她眼角親了一下,淚水咸澀,一如他此刻的內心。
“鳳棲……”
鳳棲沒有被綁,于是伸手在他眼角沾了一下,又看看自己的指尖,也是濕潤的。
她的口型在說:“你可真傻。”
他的淚不由地涌出,垂首在她耳邊說:“我是傻,可能過了今晚我都會后悔……鳳棲,趁我沒改注意,你不要別扭,你乖乖聽話。”
他溫熱的呼吸已經噴了過來:“殺死了,人就沒了,即便頭顱可以盛放在匣子里時時賞玩,我還是知道,這就是永久失去了……我不想……”
“失去你”三個字他咽了下去,大概覺得自己這樣說顯得太卑微,太愚蠢,太好笑。
他的手顫巍巍地、虔誠似的撫摸她的臉頰、她的頭發,如賞玩最愛惜的珍寶,然后輕輕地攬了攬他最愛的她的腰。
他其實知道,放她走,還是一種失去。
但此刻,他寧愿不占有她的頭顱,而放她活著離開。
他好像突然有些領悟她曾經說過的“喜歡”。
喜歡,應該是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她,為她的一顰一笑而牽掛,為她的自由歡樂而歡樂。他占有過那么多女人,包括何娉娉的頭顱,今日才突然想通,突然舍得了。
溫凌的眉宇松了開來,淚痕沒有擦拭,眼眶和眼睛一樣紅紅的,但彎起了柔和的弧度。
“今日分別,可能沒有再會的時候了。”他說,又說,“不,也有可能沙場上再會。”
鳳棲張著嘴,用口型說:“沙場再會,我只怕也不可能還你今日這份情。”
他帶著淚光笑了,低聲說:“不用你還情。如沙場再會,我大概也不會再手下容情了。不過,要是你占優勢,你也不必容情。從你離開時起,我們又將是敵人。”
他萬分不舍地吻了吻她的嘴唇。
她失血不少,嘴唇、臉頰和指尖都是冷的。
溫凌也毫無綺思,只覺得這是最后一刻了,他的一切情意將隨著這一刻的過去而隨風飄散。
“我給你準備了加石蜜的熱奶茶。不要怕咽喉痛,一定要喝下去,補充一些體力。”他說,“你是舞伎打扮,不能背好大的行李,就備了一面羯鼓,里頭裝了肉干和一點碎銀,也好遮掩。”
鳳棲被他扶起來,喝奶茶時果然感覺到咽喉刀割一般,但她頭一次那么乖乖地聽他的話,忍著痛喝了一大碗奶茶。身上有了力氣,再站起來好像也不虛弱了,此刻疼痛和孱弱都抵不上活命逃出去的念想,她咬著牙撐起一切意志力,踉蹌起身。
“我要去看看溶月。”她做著口型。
溫凌搖搖頭:“不要看了,死無全尸,慘不忍睹。”
鳳棲一陣悲,手撐著死去那個營伎打扮何娉娉頭顱時所用的矮桌。手心黏黏的,翻開掌心看時,是一手血,那個無辜替死的營伎的血。
鳳棲攥緊了手心的血,想著溶月,想著何娉娉,也想著這個自己素未謀面就被殺死的可憐小女子。如今她唯一能為她們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將來讓這些侵略者血債血償。
所以扼制住內心的愧疚感,鳳棲在腰間系好羯鼓,理了理半透明綃紗的舞衫。見溫凌揭開了營帳門,她便毅然鉆進了外面黑漆漆的夜。
“我得去陪幹不思,免得他起疑。”溫凌低聲說,“他帶的帳篷已經搭好了,占據著往官道上的通路。不過沒關系,他本人在篝火邊跳舞喝酒,帳篷邊他的親衛不認得你,只會當你是送給他度夜的歌舞伎,你自然一點走過去就是,我的人會送你到網城之外,那里備好了馬匹與鞍韉鞭子。”
“鳳棲……”他情不自禁又把她攬進懷里,但只一下就松開,怕其他人看見。
他喉結動了動,再三看了看她,終于說:“走罷。”目送著她。
鳳棲用薄紗蒙著半邊臉與脖頸,挎著羯鼓,跟著溫凌的親兵一路往西走。
因虛弱而搖搖的步履被沿路的靺鞨兵看到,便時有起哄聲。溫凌的親兵很鎮定地對伸手過來瞎摸的靺鞨兵說:“喂,這是我家大王奉給你家四太子的美人兒,你也敢先沾惹不成?”那些手就會唯唯諾諾縮了回去。
到了一座極其豪華的大帳篷前,門口插著獵獵的紫金旗。幹不思的近侍盤問,而溫凌的親兵則如前所說,道是鳳棲乃奉給幹不思的美人兒。
幹不思好色人盡皆知,親兵倒也不多問,只說:“進門要檢查一下,以防這小娘們帶著有妨礙的東西。”
鳳棲踮起腳,對溫凌的親兵耳語兩句。
那親兵便呵斥她:“怎么到了地方就要撒尿?”又陪著笑:“這小娘子第一次伺候太子,估計是害怕了,尿多。”
幹不思的人哈哈一陣笑,努努嘴示意她到后面找個沒人的地方解決了。
這原是計劃中的一步,讓她走進網城邊際而不被幹不思的人起疑。
鳳棲伸手輕輕撫過幹不思那豪華大帳篷的彩氈飾邊。她掌心的血擦在了上面。
回眸看,篝火在營盤中央,亮了半邊天,歌舞熱鬧,歡聲笑語。
帳篷密集的地方也有燭火,酒香、肉香飄散彌漫。
她卻在往黑沉沉的暗夜里走,有甚于她當年入京、遇到高云桐時所走的小道。
而今,她一樣毫無害怕。
過了網城邊界,溫凌的親兵帶她穿過木柵,又繞開鐵蒺藜,半人高的荒草掩著廢棄的官道,兩山掩映的地方拴著一匹馬。
鳳棲踏上馬鐙,飛身上馬。
山林里虎嘯猿啼,一層一層的幽暗宛如吸人魂魄的鬼蜮之地。
連那親兵都打了個寒戰,用生疏的漢語說:“沿著山路往西一直走,就是洛陽。大王說,你自己小心。”
遞了個松明火把給她。
鳳棲搖搖頭:“我身上有火鐮袋,火把未免太顯眼了。”
她抬頭望了望天空,找到了北斗星的位置。于是拎起韁繩,夾了夾馬腹,身下的馬感覺到騎手的嫻熟,咴咴兩聲,抬蹄做好了飛馳的準備。
鳳棲一段飛馳后慢慢降下了馬速,回頭后顧,來路沒有人影、沒有馬蹄聲。
溫凌是真的放她走了,沒有派追兵潛隨。
打馬過了這段山道,往西則到未經兵燹、相對繁華的洛陽;往北則是連幹不思都怕經過的太行山脈。
她再次看了看北邊那長勺狀的一組明星,圈過馬頭,朝荒草間一條隱沒不見的小路而去溫凌的沙盤她看過幾次,排兵布陣見不著,但山河地勢、道路分布已經牢牢記在心里。
第 272 章
鳳棲策馬狂奔了一夜, 到東邊天際出現魚肚白的時候,她的馬已經喘著粗氣,近乎支撐不住, 她趕緊下馬, 解開籠頭,把馬拴在溪邊一顆樹上讓它休息吃草;而她自己也覺得頭暈目眩,俯身喝了兩口冰涼的溪水, 又扯破羯鼓, 取出里面的肉干,坐在一塊平整石頭上, 努力把肉干嚼爛咽下肚。
四周是蕭瑟的群山, 孤獨的溪流穿行在谷地間,耳畔響了一路的狼嚎虎嘯,隨著黎明的到來而漸漸消失不聞,此刻響起的是淙淙的泉流聲和婉轉的鳥鳴。
鳳棲一邊努力地嚼爛干硬腥咸的肉干,一邊不由想起了死在她面前的這些人,淚水終于在這一刻泛濫,止不住地落到她輕薄的舞衣上。她哽咽著努力地吃著, 她要活下去,她還有價值、有作用,為這些枉死的人,為她的所愛, 為她的國土江山。
突然,她聽見動靜,立刻警覺地站起來, 解開韁繩,扶著馬背, 握著馬鞭,隨時準備離開或戰斗。
馬咴咴地嘶鳴了兩聲,搖頭晃腦似乎不愿意被她打擾,然后又低頭吃草。
看來不是山中野獸,沒有驚嚇到她的馬。
鳳棲痛哭的自由也被嚇沒了,趕緊抹凈頰上的淚痕,四處環顧。
她的敏銳知覺并沒有出錯。她看見荒道邊光禿禿的山石上被早晨斜斜的朝陽映出了幾條長長的影子。
她趕緊藏身在樹后,心里想:人看來不少,如果明顯抗不過,與其被抓,不如跳入小溪溯流而下。可惜她還不會游泳,溪水下游如是湍流,只怕命便休矣。
一時間突然想起了高云桐,他生在水鄉,有一身好水性,那時候陪她跳下高崖,落入漲潮的大河里,也能護得她周全。如今看似逃離了溫凌,也尚未知能否有命與他再見。那股悲酸滋味涌起,眼睛又要模糊了,趕緊用力拭淚,又掐了自己一把,以保持清醒冷靜,不能為害怕、懦弱或悲苦消極的情感左右心智。
幾條人影越逼越近,鳳棲欲要逃跑,想到馬匹已經來不及處置,就是那猶豫的片刻,她已經聽到幾個人說話的聲音是帶著晉地口音的純正漢語:
“噓噓,慢一點,輕一點,這里雖是太行山林地,但時不時會有靺鞨人前來打草谷,可不能大意了。”
“是的,再靠近一些便到了靺鞨太子駐軍的地方,咱們雖是游奕軍,有些打探消息的經驗,但也不能疏忽怠慢。”
…………
鳳棲不由就愣在原地沒有動。
她很快看到人影轉過山壁,背對著清晨的日光,出現在面前。
那幾個人見到她和馬的身影也很緊張,“呼啦”聲聲,紛紛拔出腰間的樸刀,然后見她只一人,又是個單薄纖弱的小娘子,略微放松了些,只是依然沒有失去警惕,互相使個眼色,輕巧幾步便成陣勢,團團把她圍住,大約有二十個人。
“小娘子,大清早的,獨自一人在這荒山野嶺做什么?”為首的一個戴著范陽笠,眉目森然,五大三粗。
鳳棲看他們的衣服,都是靛藍色半臂,或麻或葛,腰間扎著牛皮帶,小腿上打綁腿,腳上是草鞋。
她已經有些激動得熱淚盈眶,哽咽了幾聲問:“眾位是太行義軍么?”
然而咽喉刀傷水腫未消,根本發不出聲音。
好在口型還比較明顯。為首的那個瞇了瞇眼,道:“不,我們是山間獵戶,一起出來打狼。你呢?你是什么人?”
“我從靺鞨軍中逃出來的。”
這些太行山上的游奕軍互相對視著,大概因為能從兇暴的靺鞨軍中逃出來,實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過這個小娘子穿的是輕紗的舞衣,綃紗已經被林間的樹枝刮得破破爛爛的,小衫露著肌膚,脖子上裹纏的披帛透著血跡,一張清水臉在秋夜的風霜里凍得發紫這幅相貌和打扮確實像是軍營中的歌舞伎,就是狼狽不堪了些。
太行軍大多數是窮苦人家出身,對苦命人天然有一種同情心,哪怕想著她可能是低賤的營伎,也沒有瞧不起的意思,唯只不能不存著些警惕心。
“小娘子,你是偷了軍馬逃出來的?還……會騎馬?”
鳳棲點點頭,做了個口型:“我要見高云桐。”
但義軍愈發謹慎,怕她想接近高云桐是別有用心,搖搖頭:“我們是山間獵戶,不曉得你在說什么。你要是無處可去,我們先帶你到我們暫居的棚子里休息片刻。”
鳳棲能理解他們警覺的心思,又點點頭,不提非分的要求。
于是這些游奕軍分成兩隊,人少的一支陪著鳳棲到休息的棚子去。
鳳棲在馬上支撐著身子,日光越盛,她眼前越是白光漫漶,虛弱得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好容易坐下來,頭頂有了遮陰的頂。她啞著嗓子說:“我認得高云桐,我要見他,他在哪條陘口?……你們不愿意告訴我也沒關系,帶一封我的手書……”
那幾個憨實男人默默地看著她,但見她暈沉沉的模樣,趕緊遞過來一碗白水。
鳳棲就著陶碗喝了兩口,緩過氣來,又說:“給我一段炭行么?”
她用炭筆在披帛上寫給高云桐的手書,開頭是“嘉樹如晤”,這支游奕軍為首的便已動容,張了張嘴,見她接下來寫到“妾幸得求存,知靺鞨二王兄弟齟齬,四太子列兵河北,而疲態已生;偽帝踞汴京而意在求和,騎墻搖擺勢不長久;黃龍府亦有內應關聯,君當悉知。”
這些消息不怕人看,但可以讓高云桐的下屬們知道她心有丘壑,愿意帶她去見這位太行軍領袖。只是手抖得厲害,不大受頭腦控制,想再多寫點卻握不住炭筆,眼前一陣陣發黑。
果然,游奕軍的首領突然問:“你是……高將軍的妻子?”
鳳棲緩緩地抬頭看他,情緒激動到血液上涌,而脖子上傷口似又迸裂,一時間覺得頭暈目眩,伸手一摸脖頸的包扎布帛上又滲了一層鮮血,她一夜困、累、餓、傷、失血……硬是靠意志力支撐著自己,現在終于能夠放心下來,喉頭咸腥而心中坦然。
眾人見她赫然倒地暈厥,趕緊“呼啦啦”扶掖,又見那張手書上抹出了幾道長長的血手印,亦都悲憤不已。有趕緊把她抱到榻上的,有為她撒金瘡藥粉重裹傷口的,有帶著她的手書飛馬馳報的。
“鳳娘子!鳳娘子……”
鳳棲聽見他們在叫她,可是眼皮沉重,實在是睜不開了。
眼睛再緩緩睜開時,鼻中傳來了熟悉的冰片翰墨香氣。
鳳棲本能地伸手抓握,很快就被一只滾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眼前白蒙蒙的,有個熟悉的影子在晃。她喃喃地喊:“嘉樹……”
“我在。”
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只覺得這夢境太美好了,舍不得醒過來,于是笑了一下,又閉上了疲憊的眼睛。
她的手始終被握得暖暖的,周身都陷在溫暖、柔軟和清芬里,而后額角被什么柔軟物事觸碰了一下,而后臉頰上是溫熱的濕痕。她自己抬手想去擦,卻另有粗糙溫柔的指尖幫她擦掉了那濕意。
鳳棲這次終于睜開眼睛使勁端詳,眼前的白蒙蒙漸漸清晰了,那個影子也漸漸清晰了,靛青的半臂葛衫,潔白的竹布里衫,頭上卻是儒巾,那人眼睛里有星光,頰上有月痕。
“你醒了?”
“我在做夢?”
他溫柔地笑:“幸好,不是夢,是真的。”
鳳棲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臉頰比以前粗糙了,曬成了蜜色,鼻骨依然挺拔,眉毛依然濃密,摸起來手感豐富。
她依然怕那是夢,手下移而撫到他的嘴唇上,左右挪動感受了他嘴唇的軟,又說:“那你咬我一口,我看看疼不疼。”
她啞著嗓子,說話幼稚,全不似以往的她。
高云桐心里卻是又悲又喜,笑了一聲“傻丫頭”,便含住了她的指尖,又輕輕地咬了一下。
她指尖微微的痛,和脖子里、臉頰上、腰背里……哪里哪里都存在的傷痛比起來都要輕微得多,也因此讓她依然懷疑那只是幻夢。
不過隨即她看見他嘴唇上染了一道黑灰,鼻子、眉毛和臉頰上也有,不由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上猶有先時用木炭寫字遺留的黑色,現在擦到了他嘴上和臉上,
鳳棲不由笑了一聲,又說:“哎呀,我沒有洗手……你的牙齒會不會也黑了?”
高云桐捉住她的手,密密地吻她的指尖和掌心,笑道:“多好,碰著這小娘子就‘黑’了,你當然不是在做夢,我也不在做夢。”
鳳棲手心癢癢的,心里那種難言的酸和暖,一邊笑一邊流淚:“嘉樹,我就是這會兒死了,也不懊悔了。”
“別瞎說。”他又一次輕輕咬了咬她的指尖,“你現在安全了。即便以后咱們還有風險,現在也是安全的。”
“我現在在哪兒?”
“你在太行義軍的寨子里。太行陘那里的山寨,山深道窄,連通并州與洛陽這兩塊地方現在都是我們掌管的。所以你放心休息、養傷。”
鳳棲雖然腦子里還有些迷糊,不過在軍營里呆多了,江山地貌的樣態已經基本在心了。她回憶了一下沙盤,說:“并州在你手里了?洛陽你也控住了?”
“嗯。”高云桐俯首吻了吻她的嘴唇,“放心了么?能睡得著了么?亭卿呵,這會兒你的最大職責就是好好休息,等傷好些,我好好向燕國公主匯報如今的情景。”
第 273 章
鳳棲已經懶得想太多, 這樣安全、溫暖的環境,她困倦得只想睡。經過這么漫長的一段驚心動魄的敵營時光,她緊繃的心弦今天才真正松開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昏天黑地間有人在輕輕問她:“要不, 起來吃點東西吧?”術賜
她迷茫睜眼,眼前又是高云桐的身影。鳳棲努力扭頭看看窗外,窗牖上映出一片竹影, 透著淡淡的鵝黃色月光。
“都晚上了?”她問。聲音還有一些嘶啞, 但是發得出聲了。
高云桐托著她的脖子和背,扶著她坐直起身, 又拿引枕把她腰里塞實靠好, 口里道:“可不是晚上了。他們發現你是大早,把你用車送到我這里來是下午,而現在已經打了頭更。看你睡得實,猶豫了好久要不要叫醒你,怕你餓傷了,想想還是得叫你起來。”
鳳棲肚子倒也不很餓靺鞨的肉干真是抵飽,不過既然坐起身, 神志又清晰了,倒是覺得很渴,左右看看哪里有茶,已經有一個粗瓷茶杯遞到嘴邊:“山人自己炒的茶, 雖粗,但有異香;沒空壓做小團餅,也沒空用茶筅打作點茶湯。不過是我親手沖泡的, 放到不涼不燙正好喝呢。”
鳳棲聽他自豪的語氣,心里松快想笑, 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倒果然是帶著清香的新茶,不涼不燙,溫暖解渴。
高云桐看她臉上的笑意,說:“我知道你看不上這百姓喝的粗茶,但是不許笑話我的泡茶技藝。”
鳳棲笑道:“哪個看不上?哪個笑話你?”
側頭在他懷里倚了一會兒。高云桐仿佛大氣都不敢出似的讓她的螓首靠在自己胸膛上,然而心里有另一重急,忍了一會兒說:“亭卿,你能自己靠著引枕么?我……有件事。”
鳳棲從他懷抱抬頭,坐正,說:“你問吧,我知無不答,答無不盡。”
“不是要問靺鞨的軍情……”他撓撓頭,“那些有什么急的?急的是這個。”
他轉身到外間,稍傾端了個大大的竹托盤進門,拿個矮凳鋪排好上面的盤盤盞盞,對鳳棲說:“看過你的傷口了,未及氣管和血管,所以不致命,但是皮肉都割開了,想必疼得很;失血多又傷身。想來想去,今日破了例,宰了莊子里養著下蛋的一只老母雞,燉了雞湯和米粥,粥里下了一點點剁碎的青菜。寨子里條件有限,這只雞本來是過年才舍得吃的,我說,我今年過年吃素抵償,她們笑了我一頓,宰了這只雞。”
他說得喋喋的,怪不得寨子里的村婦會笑他。
不過大約他在治軍時努力做到秋毫無犯,也不肯跟士兵們待遇分別,所以在他看來,并非過年而宰一只母雞,理應正經八百拿出來交代清楚,不該不當回事。
鳳棲也笑他:“慳吝鬼。”
高云桐撇撇嘴,偷偷親了她臉頰一下,然后故意虎著臉說:“好好吃飯。”
鳳棲正欲伸手取碗勺,他讓了一下,舀了一勺粥,吹溫,然后送到了鳳棲口前。
鳳棲嗔怪說:“我又沒廢了手腳。”
高云桐說:“讓我伺候你一回嘛。”
“伺候人還甘之如飴不成?”
“嗯。”他帶著笑容,看她吃了一口,皺著眉、忍著痛咽下去了,才又擓了一勺送至,“想想你受了那么多苦,我卻無能為力替你分擔,今日居然有機會為你略盡綿力,以緩解心中愧疚,你想我怎么能不把握住機會?”
“噫,這話說得真土得掉渣。”
高云桐笑道:“第一次哄小娘子就這么失敗么?”
鳳棲點點頭:“確實夠笨拙。”然而又把頭靠著他的肩,享受著在他溫暖的懷抱里吃粥喝湯的幸福。
與他同床鋪兩個被窩,是夜好好睡了一覺,第二天鳳棲覺得精神勁兒又不同了。起身后神清氣爽,肚子也餓了,下床正好看見桌子上又是一罐雞粥,一摸還是溫熱,就唏哩呼嚕吃了。剛剛吃完,就看見高云桐一身熱氣兒地進來,脫了汗濕的衣裳,自己打熱水擦洗,然后伸頭過來看看她面前那罐粥,笑道:“居然全吃了?”
鳳棲見他只吃灰色的粗面饅頭,“哎呀”了一聲說:“我以為你自有軍營里的份例……”
高云桐說:“你能多吃點是好事啊。營中份例也沒有大魚大肉的,就是饅頭。我吃饅頭也能飽。”
他吃完凈了手,上衣仍然沒穿,笑嘻嘻走近過來。
鳳棲雖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見他這渾身熱氣兒的模樣,心里也“怦怦”地跳,垂了頭不言不語。
他彎腰輕輕抬起她的下頜,鳳棲正欲斥他從哪兒學來的輕浮模樣,他卻小心揭開她脖子上細布的一角,聞了聞里面氣味,又看了看傷口樣子,點點頭說:“傷口護理得不錯,已經收干結痂了,只要注意不要扯裂了刀口就行。”
“你可真是個君子。”其詞若憾。
高云桐詫異了片刻:“怎么,不好么?”
然后就明白了,笑了笑,蹲身吻她。
只那么輕輕啄了幾下,鳳棲覺得這兩個男人簡直是天差地別,問:“蹲著干什么,不累么?”
他說:“怕你仰頭太多,迸裂了傷口。”
“你實在想太多了。”她嗔怪著,見他這次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故意又問,“怎么,不去營地里訓練你的兵?”
高云桐說:“兵常有在訓練,不急于今天一天。現今各處形勢,我先匯報給你。”
“咦咦?”鳳棲又故意說,“怎么還用‘匯報’?折煞我也。”
高云桐笑道:“如今亭卿的哥哥是我們擁立的大梁的皇帝,亭卿妥妥的是長公主,我是麾下將領,雖說‘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也不能架空了君王,只顧自己的戰功。”
鳳棲于是也笑道:“說的也是,只是我并非君王,消受不起將軍的匯報。”
想到了某個關節,不由停頓了片刻,又問:“我那哥哥……”
高云桐臉上的笑意消逝了一些,搖搖頭苦笑道:“宋綱想法子送你們一家到了我這兒之后,其他人都摩拳擦掌打算做一番事業洛陽現在就是由大姊夫實控著,與周邊城池的關系都維系得很好;周王妃和大姊主內,財物軍餉都是由她們協理,周家聲望也足以在南方形成‘倒吳王’的趨勢唯有咱們大哥,每天十二個時辰倒有六個時辰是花在打坐誦佛念經上,國政絲毫不理,仗打得怎么樣也不問,談到任何事都是一副‘出家居士不問俗世事’的模樣。”
他好笑地嘆了一口氣:“我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皈依了佛法,有一回做足了準備,去和他聊《金剛經》,然后他瞠目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說:‘我只是求內心的平靜,并不為真正懂佛法。你說過只要我肯坐這個位置就行,就不再逼迫我,請你不要食言。你想當主帥,想怎么折騰我都不管。’最后還來了一句:‘我知道造反是不得善終的,我只求多多念佛號,將來早入六道輪回,早日投胎,但切勿再投到帝王家了。阿彌陀佛。’”
高云桐本身說話就習于活靈活現,比較會演戲,學鳳杞的腔調也學得極像。
聽得鳳棲又好氣又好笑。
“那么,就沒有人勸他如今他這個帝位的緊要嗎?”鳳棲問。
高云桐說:“怎么沒人!起先我去勸,他只肯尸位素餐,不肯做任何實事;后來周王妃去把他臭罵了一頓,叫他想想晉王的冤與慘,他漠然道:‘父親坐過皇位,本就離死近了,這是他的冤孽。我雖也恨三伯無情,但我又沒有能力把他怎么樣。’后來周王妃氣得跟我說:‘若此孽畜不可輔佐,賢婿可自取而代之!’”
他無奈地搖搖頭:“我要取而代之,法理上就說不過去了,到時候天下還有誰人想著抗胡虜?都想著借機分一杯羹了。我決不能做這樣的事。”
鳳棲也恨哥哥的不爭氣,說:“他這個懦夫!他要是啥都不管,你就掌權好了。”
“現在軍權政權確實是我在執掌。”高云桐說,“不過我并無此意”
“酸丁,你”
高云桐輕輕捂住她的嘴:“我可一點都不酸腐,可不許罵人。現在是并州沒有金鑾殿,我做做軍政的主也就罷了。將來汴梁指日可破,靺鞨卻未必可清,你覺得我會到垂拱殿里做個曹操桓溫一樣的權臣?”
他說自己不酸腐,在鳳棲看來已經夠酸腐了。只是他輔佐扶持的是她鳳家的親人,她也不好對他說些謀逆的話,只是再三看他的眼睛,心想:這世上有沒有真的那么信守承諾的人呢?“王莽恭謙未篡時”,哪個知道是裝的不是裝的。
高云桐仿佛能從她閃動的眸光中看出她的心事,捏捏她的臉說:“我看你是在瞎想。”
鳳棲笑道:“我才不瞎想呢,我的駙馬都尉。”
高云桐又氣又笑,被她那嫵媚流轉的眼波激得幾乎頓時生出勃勃的欲望起來,但顧忌她身上有傷,萬般的激情也只能壓著,咬牙再捏了捏她另半邊臉,捏得她紅云陡生、齜牙咧嘴起來,才說:“駙馬都尉等你傷好了,定要好好教訓你!”
兩個人笑鬧了一會兒,高云桐才又說那些她不太曉得的情形。
除了王樞已經說服了洛陽之外,晉王鳳霈的名單和鳳杞正統的名號,已經獲得了秦晉各處的響應;南方有宋、周這兩姓作為前任相國、仕林領袖的振臂一呼,也開始不大肯服從汴梁鳳震;河北各地陷于靺鞨踐踏之中,水深火熱,民不聊生,企盼王師來救,卻始終盼不到,后來才知道汴梁的“王師”已經和靺鞨人沆瀣一氣了,自然失望至極,也愿意聽命于太行義軍。
“殺了并州監軍之后,并州和并州軍實控于你哥哥或者說實控于我但是,說實話并不牢靠。”高云桐說,“皇帝不主政,什么都由我和‘太后’出面,大家心里不能不犯嘀咕。且之前并州軍與靺鞨交戰也不多,自信心也不夠,現在突襲和查探等事還得靠泥腳桿子出來的太行義軍。義軍雖好,人數不多,訓練也不足,若要真正在河北河東正面對抗靺鞨,還是得要朝廷的正規軍隊。”
鳳棲若有所思,心里對局勢也基本了然。哥哥不爭氣,可是現在必有這樣彝鼎一般的人物在才行;不光是擺設的“彝鼎”,最好作為一國之君的鳳杞,還能真正讓軍民百姓能感受到協同抗敵的決心。
而不是天天念佛打坐,萬事不關心的模樣。
“我要去見見我哥哥。”
“嗯。我也有此意。”高云桐說,“不過,必須先把傷養好!上次他們把前襟都是血的你送過來,我的半條命都快嚇沒了。”
“嘁,堂堂大將軍,何至于如此?”
高云桐說:“大將軍也是人,也是肉長的心臟。當著眾人面還要強作鎮定,掌心都偷偷掐出血痕了,心里更是已經崩塌了一百回了。就你這愛犯險的壞毛病,將來也要好好教訓你。”
鳳棲似笑不笑斜睨著他:“好啊,我等著。”
第 274 章
鳳棲在溫凌帳中所見種種, 亦一五一十告訴了高云桐。
鳳棲道:“我被溫凌割喉假殺的時候,他特為哄得幹不思把列兵布陣都吹了一遍有吹噓的,也有真實的。”
她拈起高云桐沙盤上的棋子, 憑著自己的記憶和盤算, 擺了一遍。
高云桐凝神看著,然后把太行軍和并州軍的情況也擺了上去。
兩人在沙盤上推演,高云桐說:“越是吹牛, 越說明心虛。我看幹不思也力量不濟了, 他指望著鳳震,而鳳震指望著他, 彼此都托了個虛空;倒是郭承恩這滑頭老小子, 胸中有些丘壑,又偏生是個毫無底線的人,要格外當心他;溫凌現在實力最弱,還是先拔除他?”
鳳棲沉吟片刻說:“溫凌實力雖然不濟,但是腦子比幹不思好使,而且,好像沈素節在黃龍府也與他有私底下的溝通往來?沈素節到底是誰的人?”
高云桐篤定地說:“沈素節是我們的人。”
“如此一說, 他是在給靺鞨下圈套?”鳳棲歪著頭想了想,“但是聽說他的家人全被鳳震送到了黃龍府,這招可毒極了!沈素節會不會為家人而妥協于靺鞨了?”
書祠
“會不會,很快便知。”
“哦?”
高云桐說:“三條狗要互相咬得起來, 得有一些驅動。你七伯‘北狩’那位官家是鳳震心里最怕被送回來的人。”
“我七伯還在黃龍府活著呢?”
“活著,可能還活得挺滋潤的。”高云桐冷冷一笑,“靺鞨人撥給他一塊凍土荒田讓他自耕自種, 如今孩子已經生了好幾個了。”
鳳棲皺眉一時沒想通:“啊?我七伯的后妃在汴梁一直沒有生育過,難道是靺鞨的水土好?”
不過她立刻又想明白了:“我知道了, 想必是皇帝的后妃也不能免除靺鞨夷狄人的污辱,七伯眼睜睜見著,也沒有辦法,生下了孩子,也只有自己認了。”
真正是奇恥大辱。
不幾天,鳳棲的皮肉之傷,也無大礙了。山間陘道,東西兩頭被高家軍掌控,于靺鞨人來說就是天塹。鳳棲坐在簡陋的馬車里往并州去,山路雖然崎嶇,但因為身下有好大一塊“肉墊”,所以也不覺得很顛簸,倒是一路揭開車簾看著外面的山川,心里頗有再世為人的喜悅感。
山道上有些山里百姓搭棚子開的茶水鋪,也提供簡單的熱飯菜。與高家軍的人想必是熟識的,見到他們的車馬就迎出來笑道:“今日有今年炒的新茶,還有新鮮麥飯、蔬菜和豬肉!”
見下來的是高云桐,愈發笑著:“喲,是高將軍親自來了!我叫寨子里獵戶趕緊把新打的雉雞、野兔和獐子送過來,整治燉熟,也就半個多時辰工夫,上好野味,請高將軍等一等。”
高云桐揉了揉腿,瘸了兩步才坐進棚子里。
鳳棲隨著坐下,悄然問他:“怎么?把你腿壓麻了?”
他搖搖頭:“你那么輕,不足以把我壓麻呢。”
鳳棲看他死撐面子的模樣,抿嘴兒一笑,在桌子下頭悄悄幫他揉了兩下。
稍傾熱騰騰的酒、菜上了,她見一群男人豪爽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心里也有些癢癢,不過從小養成的淑女習慣,還是小口小口慢慢啜食。
有人端著酒碗問:“高娘子不來一碗?酒不醲醇,就是吃個甜水兒的意思,嘗嘗唄。”
鳳棲連連搖頭:“我不會喝酒。”還瞥了高云桐一眼,怕他也過于豪爽,喝多了誤事。
眼角余光看見獵戶背著大包小包的獵獲來,店家的娘子接過手,系好襻膊,挽起袖子,在溪水邊把野味洗洗涮涮,然后開油鍋大火烹炒。食物的香味彌漫開來,特有煙火氣息。
鳳棲還在深深地吸氣,店家娘子已經把一大碗菜端上來,喜吟吟道:“新鮮的,嘗嘗!上好的山泉鯽魚,配上上好的香菌和山筍,不鮮美你們掀我攤子!”
山間婦人圓圓黑黑一張臉,喜吟吟看大家搶著伸筷子,見鳳棲懵懵地發呆,好像要搶不過,急忙上前抽一雙干凈筷子為她夾了滿滿一箸放在碗里,對周圍一圈人潑辣地笑道:“你們這些男人家真是好厚的臉皮,小娘子可搶不過你們一群狼!”
大家起哄道:“我們可不敢給高娘子讓菜搛菜。人家自家官人在一旁,自然少不得伺候著。”
店家娘子這才轉臉看高云桐,他正在一只小碗里挑魚刺呢。
店家娘子拊掌笑道:“怪道,我說高將軍怎么吃魚吃出這副細心模樣了。你們等著,下一道菜是炒山雞片,出鍋很快,讓小娘子先搛。”
鳳棲也才注意到高云桐挑好了沒刺的一塊魚肉,好像要往她碗碟里放,忙低聲阻止道:“快別這么著!叫人看了笑話。”
高云桐說:“咦,我渾家受傷了,魚刺卡著喉嚨可就不得了了,我剔個魚刺人家有什么好笑話的?”
氣定神閑把一塊魚肚當肉放在鳳棲的碗里,還問大家:“你們笑話不笑話我們?”
大家伙兒憋著笑:“不敢,不敢。”埋頭扒飯、吃魚,憋得“吭吭”的。
高云桐這種時候好像就對別人的笑話渾然不以為意,一點沒有酸丁古板的架勢,反而說:“就是你們不曉得疼自己渾家。我這渾家是晉王的愛女,官家的妹妹,卻從來不嬌氣,不怯懦,為了救阿姊,孤身前往靺鞨的軍營,給我們弄到了不少的重要軍情,太行軍能有今天,并不是我高云桐一個人的功勞,我渾家,還有千千萬萬幫助我們的大梁百姓,都是推著我們不斷變得更強,誓要把靺鞨打出我們的國土的!你們說是不是?”
大家頓時肅穆了很多,這時才接話說:“是!是!來,我們為將軍和將軍夫人的團圓,好好喝一盞!”
店家忙再端出來一壇村釀,把粗瓷碗挨個兒擺開,“咕咚咕咚”往瓷碗里倒酒。酒水渾濁,還帶著沒有濾清的粟米和泡沫,但是香氣撲鼻。大家一人取一碗,豪氣萬丈地互相一碰,道聲“干!”就咕咚咕咚大口地喝。
鳳棲胳膊肘碰碰高云桐:“我也要一碗。”
“這酒雖然甜蜜蜜的,但后勁可不小呢。”高云桐說。
鳳棲說:“我們府里過年過節喝甜醴,我也喝過。”
“你有傷口能不能喝啊?”
“你是不是小氣不讓我喝?”
小夫妻倆一句頂一句,矯情又俏皮,聽到的人無不豎起耳朵聽戲一樣,要笑又不敢笑,
她這一說,縱使高云桐還是在笑著嘆氣,他身邊的人已然興奮起來,拿只空碗給她倒上一碗:“一碗酒而已,醉了就在高將軍懷里睡!這會兒打個尖兒,晚間帳篷里湊合一夜,明兒就清醒了,趕半天路就到并州了,還怕什么?”
“就是就是,怕什么?”……
都不由起哄。
鳳棲對高云桐露出一點勝利的壞笑,端過旁人送來的一碗酒,喝了一大口。
酒入口雖然是甜甜的,到底還是比不上晉王府精釀的甜醴,余味仍然挺嗆人,她只覺得一陣火辣從喉頭往上冒,道了聲“了不得”,就咳嗽起來,果然也牽得刀口有點疼,趕緊把酒碗丟給高云桐:“老天,辣!我不能喝了。”
那廂無奈,接過她的酒碗,喝了一大口。而給予她的懲戒僅僅是用指甲輕輕地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兒。
漢子們肚子里有幾百句打趣他們小夫妻倆的話,不過想到剛剛高云桐說的那些話,又對鳳棲有肅然起敬之感,所以都只摸摸頭,看著高云桐,把憋在心里的笑話自己在肚子里講一遍,聊作自我安慰。
晚上在一片山谷里露營。簡易的白布帳篷,輪流值守的篝火,到了靜謐的夜里,只剩下山間秋蛩的鳴唱和山風輕柔地呼聲。
守篝火的漢子正打著瞌睡,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兄弟,累壞了吧?我來替你。”
漢子睜開惺忪的眼兒,嬉皮笑道:“高將軍,這樣的春宵一刻,怎么不在帳篷里陪娘子?”
高云桐被那跳躍的火苗映得臉一紅,拍了那人后腦勺一下,罵道:“明明是好爽朗的秋日,什么亂七八糟的‘春宵’?真是字沒識幾個,專會胡吣。哼,再胡吣,我得罰你到了并州之后,每日大字要寫三十個了!”
那人笑著求饒:“別別!高將軍是書生出身,寫幾個字不為奇,我這雙拿糞叉把子的手,寫出來的大字也和糞叉挑出來的茅坑似的,簡直要了老命了。讀書雖好,我識幾個字也就差不多了,可千萬別罰我寫大字。”
他看高云桐笑了,自己也醒神兒了,又笑道:“不過高將軍疼娘子,大家伙兒都看出來了,大概是怕老住帳篷里,看著漂亮娘子就忍不住興起了吧?可不害得娘子一夜不能好睡。”
白天那些沒敢當鳳棲面說出來的葷話現在敢說了,果然頭上又挨了一巴掌,越發笑得歡:“得嘞,我去睡覺了,見周公誰不樂意啊?高將軍愛兵如子,謝過了,謝過了。”
高云桐坐下撥了撥柴火,添了一把干草,見那火星子像林間的螢火蟲一樣,飄飄悠悠往天上去,又與天上的星星匯成一片,藍的藍,紅的紅,帶著淡淡的光色。
他聽見身后的腳步聲,忍不住一笑,卻又忍著不回頭,只等她的小下巴擱到他肩膀了,才回頭說:“果然是你,怎么了,山里條件太差,睡不著了?”
鳳棲搖搖頭:“這樣的良夜,怎么舍得睡?”
“明天還要趕一天路才能到并州呢。”
她少見的膩膩乎乎,鉆到他懷里坐下,歪過腦袋靠著他:“你可不懂我的心思,我一直以為自己再看不到晉陽的月色了。今夜的星空這么美……”
他當然懂她,垂首吻了吻她的鬢角:“我懂,你不在的這幾個月,我以為自己再也不能攬著你看這星空和月夜了,你身處地獄,我也心處地獄。想去救你,但知道以卵擊石幾近于自裁而我還有那么多事要做。”
要是換作一般的女兒家,恨不得男人一片心全在她身上,愿意為她要死要活的;但鳳棲反而覺得高云桐心存廣闊,不囿于兒女私情,肯把一腔苦水都忍住而堅持自己的選擇的,才是真英雄、真漢子,也是真配得上她的人。
不過作弄他總要作弄一下,她冷了臉,語氣也冷冰冰的:“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怎么抵得上你的大業。所幸我僥幸,沒有成為你的負累。”
他似乎迫切要說話,但沒有說,只是愈發抱緊了她,低聲道:“你罵得對,我對不起你的,以后一定努力補償吧。”
他的點點溫柔鳳棲如何不知?
她轉過頭,臉頰抬起正蹭著他帶著胡茬的下頜,閃亮的鳳眸似笑不笑,嘴角只勾起一點嘲諷感。
高云桐的愧色則被她這眼神勾了出來,除了抱得更緊,仿佛怕她冷到似的,其他什么都不解釋。
鳳棲在他下巴上吻了一小下,低聲說:“幹不思的大軍,成一條長線,補給漫長而不便,河北河東早已被靺鞨軍劫掠一凈,幹不思更沒有屯田的意識。”
“怎么突然說這?”
鳳棲繼續道:“你在沙盤上已經布了局,并州軍只要越過八陘,就可以切斷幹不思的后路。雖有點風險,但勝算也不小。所以你理應在滏口陘這個防衛最嚴、離相州磁州兩城最近的地方呆著,才能保證自己作為領軍將軍的安全無虞。但你卻在太行陘出沒,不知道的,以為你不諳兵法。”
她整個兒在高云桐懷里扭轉過身,捧著他的臉頰,嬌俏又智慧,眼睛里都是光。
“傻子,你又近不了溫凌的軍隊,也沒法在他嚴密的層層網城中沖破藩籬來救我,何必靠他這么近?還總叫我‘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你看看,你自己做到了嗎?大將軍怎么能這樣不愛惜自己?”
高云桐心臟猛一酸。
她懂他,她一直都懂他。
他不喜歡顯露,而是默默地做,默默地守護在離她最近的地方,期待有奇跡發生。
他等到了她出逃這個奇跡,已然感激上蒼,所以更不愿在她面前顯擺。
她不欠他,是他欠她。
他愿意把自己的愧疚埋在心里,然后一直記著,一直提醒自己要對她好,好一輩子,才能報償她的大智與大勇,為萬民的江山做出的犧牲與進益。
“鳳棲……”
鳳棲仿佛在他懷抱里躍起來,吻住了他的唇。
高云桐愣了一小會兒,就熱情地回吻起來。
他還沒敢與她纏綿,怕傷到她虛弱的身子。而此刻他只能被她掌控著情緒,這種愛到極處的情緒,使得他近乎要把她柔軟的腰揉進自己的懷里,要讓她與自己貼合在一起。
而鳳棲也愿意。她被摟得幾乎窒息,被吻得幾乎雙肺已吸干,但她一點不愿意停下。
她抬起頭,眼前就是白皚皚的星空,每一顆星星都宛如上元節的煙火,綻放著最絢爛的光華,一顆,又一顆從她眼前飛過。
她軟得面糊似的,真的要被他揉進去了。
突然鳳棲聽見鬼鬼祟祟的腳步,陡然驚覺。
兩個人狼狽地分開,見帳篷里鉆出的那個莽漢子垂了頭、弓了腰,遮了眼睛,比他們還害臊地說:“呃……我出來解手,我什么都沒看見……”
嘟嘟囔囔低聲自己罵著自己:“真是,早不憋晚不憋,怎么這時候要解手呢?可不是沖撞了月光菩薩了?”飛快鉆到樹林里,片刻后又飛快奔回自己的帳篷里。
鳳棲的羞澀還沒有高云桐來得久,很快就對著那間搖晃著帳篷布的地方“噗嗤”一笑,然后捏了捏高云桐熱燙的臉頰,像個小妖精一樣輕聲在他耳邊吹氣:“今日星光已足矣,明日良夜,應有并州月。”
第 275 章
第二天下午, 一行人從太行陘已經抵達了并州城,進城門時,鳳棲揭開簾子看了看, 并州的守城軍看起來器宇軒昂, 面色紅潤,是吃飽了飯的模樣。
門口盤查很緊,但看見是太行軍的幾個領袖, , 門上頓時笑容滿面起來,客客氣氣互相拱手, 然后目光投向了鳳棲乘坐的馬車, 客客氣氣說:“本來義軍的車馬是不用盤查的,不過現在到處在傳言靺鞨太子的軍隊要攻打過來,四處都必須小心謹慎,可否讓我們看下去去疑?”
高云桐在車中說:“原是應該盤查,不應該有遺漏才是。請他們過來吧。”
然后低聲對坐在他腿上的鳳棲說:“你要不下來坐旁邊?不然車簾子揭開,畫面會有些旖旎呢……”
鳳棲輕啐他一口,偏身坐到他身邊, 用手中扇子遮住了面孔。
光線涌進來,打開車簾的并州士兵看清了里面的人,驚喜道:“是高將軍回來了?”
高云桐篤然點點頭:“來并州商量要事。”
又偏頭努努嘴:“這是我渾家。”
那守城士兵一臉的笑,遮著眼睛彎腰道:“對不住對不住, 唐突夫人了。將軍與夫人請進。”
并州還是一派繁榮景象自兩國開戰,河東河北,乃至汴梁所在的河南都遭受兵燹, 只有并州一直挺住了,也因為它挺住了, 太行和呂梁之間的要道、軍鎮,無一為敵人所得,靺鞨永遠只能靠從幽燕南下,難以分兵、聚合,襲擊的力量一直只是單線,必然會呈“孤軍深入”“一線冒進”的格局,也就是兵多將強,在氣勢上較為嚇人罷了。
并州的老百姓們安居樂業,也知道靺鞨來犯的兇險,都愿意在需要的時候為國出力。
鳳棲暗想:這局面理應不壞。
車馬一路“嘚嘚”輕快,很快到了暫居于并州節度使府衙的鳳棲家人那里。
高云桐說:“曹將軍故去,他老妻與兩個兒子幸而沒有跟隨至京,我都安置在節度使府中。自大哥到來,曹夫人自愿讓出來正堂正廳,說‘官家這會兒不宜造行宮,節度使府地方闊大,可暫做起居、處政的地方,以后還是該在汴梁祭告宗廟。’是很有見識的話,可惜你那哥哥不置可否,周王妃就做主安置下了。”
又說:“為是不是‘緩稱王’也爭執了一陣,后來還是覺得要對抗汴梁鳳震,必須有拿得出的旗號,不管大哥肯不肯,我這個擁立之臣是做定了。不過大哥不肯管事兒,唉……你也曉得他的情形了。”
進到二門,得知消息的周蓼和鳳楊已經迎了出來。看到鳳棲穿著高云桐洗換的白衫襕袍,寬大不合身,頭發用荊釵粗粗挽著,臉頰還有些缺乏血色,周蓼已經有些淚光盈盈,但還是笑著說:“亭娘是好樣的,有鳳家開國先祖的智勇之風。”
大姊則握著她的手上下打量:“聽說那靺鞨人極兇暴,玉娘回并州時手都殘疾了,他們……沒怎么樣你吧?”
而后便看見襕衫領口下的一圈白布,驚恐地問:“這……是受傷了?”
鳳棲笑道:“大姊放心,我還活著,全乎的,今日不是回來了嗎?”
說著,淚也下來了。
周蓼和鳳楊亦撐不住,抹著眼淚道:“人活著回來就好!靺鞨真不是人!”
哭了一會兒,周蓼似乎想起了什么,回頭看了一眼便皺了眉頭說:“咦,剛剛杞哥兒不是跟著后面?怎么這會兒又不見了蹤影?”
大概是叫鳳杞也一道來迎接妹妹和妹夫的,但人就壓根沒有出現。
鳳楊賠笑道:“他一直怕高將軍,大概不敢見呢。”
周蓼恨恨說:“他以前不是一直最疼愛亭娘么?這會兒卻這樣無情寡義,好像還真的割斷了七情六欲似的!”
鳳棲怕大家不痛快,笑道:“見大哥還得下跪行面君禮呢,女兒如今這副狼狽樣子,穿著男裝,蓬頭垢面的,也怕君前失禮呢。”
周蓼忙問:“要不要先用點點心填填肚子?并州物資不缺,雖然府里不似以前豪奢,但各種細巧點心還有。晚上準備了家宴,好好慰勞你們倆的五臟廟。”
鳳棲搖搖頭:“現在一盞茶足矣。不過身上又臟又癢,要洗浴一下才痛快。”
“好辦!好辦!”周蓼一疊連聲。
而鳳楊立刻吩咐人準備熱水和浴桶,又道:“屋子也給妹妹妹夫準備好了,東院一個套間,與杞哥兒談事用的花廳連著他橫豎也不用,是為妹夫準備的。我帶妹妹過去瞧瞧,要是缺什么東西,我立刻吩咐人置辦。”
鳳棲點點頭,跟著姊姊一路走。節度使府并不如當年晉王府闊大奢靡,但疏闊有將者之風。當年晉王府內院各種勾心斗角,如今想來也如笑話似的,都隨著一場生離死別的戰事而縹緲如風了;家人間也不再像當年般貌合神離,而是自然有了相依為命的親近。
節度使府東院有一棵好高的梧桐,在秋風里葉子金黃,已經在一片片掉落,疏朗的枝葉間透出一片藍寶石般的天宇,上面有一個碩大的鳥窩,天空有盤旋的鳥兒,卻不知這是誰的家。
鳳棲看了一會兒,鳳楊便喊她:“亭娘,熱水來了,正在鋪陳浴具。你要不要先進來看看屋子陳設?”
屋子里擺得很精致,壁上山水畫、龕間玉瓷瓶、案桌上文房四寶、櫥柜里各種書函……一片清雅間唯見碧紗櫥后小小一間臥室卻用了鮮艷的大紅幔帳、大紅床褥。
鳳棲剛“咦”了一聲,鳳楊就抿嘴笑道:“孃孃一直說,亭丫頭可憐,別的郡主出嫁都是六禮俱全,嫁妝擔子能抬一里路長短,吹吹打打熱鬧到七日后新婿‘拜門’。亭丫頭一抬嫁妝都沒的,匆匆一份婚書寫完就進了洞房,然后就一路逃亡奔命,與家人甚至丈夫暌違別離許久。如今其他來不及補上,先把婚床重新布置起來,總要大紅喜慶些。”
【按,宋代新婚女兒女婿回門禮稱為“拜門”。】
鳳棲不由臉一紅,扭頭用眼角余光看見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高云桐好像臉更紅,縮在隔斷屏風的一角,好像充耳不聞只是在看屏風上的水墨山川絹畫。
這時一個丫鬟過來說:“大娘子,四娘子,浴桶已經擺好了,浴巾、澡豆、香膏、薔薇水等等也都準備好了。大娘子說請三娘子先穿她新做了還沒上身的幾件衣服,今晚上架裁縫鋪子,再替四娘子做幾套衣服。”
鳳楊拉著鳳棲道:“走,走,我帶你看看幾件衣裳合不合適。”
雖然沒想到鳳棲會回來,但鳳楊給她準備的洗換衣服都是簇簇新的。鳳棲撫摸著軟滑致密的衣料,心里萬千感嘆,又見幾個丫鬟在忙忙碌碌調和洗澡水,薔薇水的芬芳從澡水里漾出來,窗邊案上還另有她們姊妹以前愛打的香篆,裊裊的白煙飄散在屋子里,在花香的溫柔調子里又增了果皮的清冽和沉檀的凝重氣息。
這些“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卻恍如隔世。
鳳棲解衣入浴,幾個丫鬟伺候得很細心,但見鳳棲身上傷痕累累,又各自心下為她凄楚,只敢輕聲問:“娘子,這里碰到了,有沒有碰疼您?”
鳳棲搖搖頭:“不疼,早就習慣了。新傷疊舊傷,我皮膚容易留印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徹底消掉這些傷痕。”
又問:“我背上是不是有三條鞭傷?還有印子嗎?”
丫鬟幫她把長發撩起了,咋舌道:“真有三條長長的痕跡,當時是皮開肉綻了嗎?現在還有很深的印子。”
鳳棲說:“我自己也看不到,橫豎已經不疼了,這傷痕也大半年了,不想還沒有消掉,也許一輩子都消不掉了吧?”
心里覺得有點遺憾,恰聽小丫鬟也嘆了口氣說:“唉,娘子白璧般的背,花瓣兒般細膩的皮膚,卻有了這樣三道鞭痕,其他還有青的紫的,真如璧玉有瑕,可惜極了。”
鳳棲反倒淡然了,微笑道:“有幾塊好玉沒有瑕疵呢?這些瑕疵又不是恥辱。”
驀然想到了這句話極耳熟,心里便也突然怦然了。
洗沐出來,頭發里、身體上都散發出了她熟悉的清香。
她披上大姊的衣裳,輕軟的綢緞撫在她的肌膚上,又是恍若隔世之感。
梳頭發時,門被“篤篤”敲響,傳來高云桐小心的聲音:“娘子洗完了沒?”
鳳棲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微笑道:“洗好了,你進來吧。”
他進來,先怔怔看了她一會兒,然后紅著臉摸摸鼻子,對幾個丫鬟說:“我一會兒要面謁官家,身上灰塵太重,還有味兒,我也要洗一下。”
丫鬟們忙說:“是,奴們幫將軍換一盆干凈水去。”
高云桐擺擺手:“不用不用,這剩水香噴噴的,不要浪費了,加點熱的就能洗。”
丫鬟們知道他這慳吝農家郎的性格,吞著笑道:“好的,那么奴們為將軍拎熱水去。”
“不用不用。”他說,“我已經拎在門口了。一大桶熱水,你們都是女兒家,拎起來累得很,我單手提輕飄飄的,一點不費事,早就放在門口了。你們出去吧,我自己拎水進來,自己加水。”
仍然是農家郎做派,不肯叫人伺候,丫鬟們以前也經歷過,給他寬解外頭衣裳他都會臉紅呵斥:“不用,我長手,我自己會脫衣服。”毫無貴氣。
丫鬟們既然熟識他的性子,也不需多客氣,問了鳳棲暫時不需要什么照顧,便都蹲蹲身告退,抿著嘴把屋子的隔扇門、屏風、大門,都拉好關上了。
高云桐自己拎了熱水,調了洗澡水溫,看了看托盤里形制復雜的各種澡豆、胰子、香膏和香粉,一股腦都搬開了,只用一瓶熬得黑漆漆的皂角液放在一邊。
他脫掉外頭襕衫,扭頭見鳳棲正在盯著瞧,不由一窘:“呃……她們不是都出去了嗎?”
“對呀。”
“你……”
“我出去干嘛?”鳳棲說,“我頭發還要用木樨膏再梳一遍。你把我的侍女都遣走了,我只能自己慢慢梳咯。”
她的頭發果然又黑又亮,坐在繡墩上,她的長發幾乎垂地,跟緇綾似的,又跟瀑布似的,也果然發出了甜香的木樨味。
高云桐又想說什么,鳳棲冷眼道:“你怕我看什么?”
他挑挑眉:“不怕。”
伸手解了小衫,又解褲子,嘴里說:“我在山寨里不方便洗澡,身上可是又臟又臭的。”
然后見鳳棲帶著哂笑,不錯目地望著他,橫一橫心,把襯里的裈褲扯脫到底,果然看她面如桃花,眼似春水,但只含笑意地看,遠遠地似乎在欣賞。
他說:“得嘞,下次你洗澡,我也要進來先飽一飽眼福!”
鳳棲“噗嗤”一笑,也不啐他了,扭頭慢慢梳她的長發,不過在那面一尺見方的光亮菱花銅鏡里,依舊能把他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他洗得也快,皂角液在頭發上胡嚕胡嚕,起了一層白泡沫,他抓搓得也似乎極為快意,蕩滌發上泡沫的時候,干脆把整顆頭都埋進水里去了。
鳳棲默默地數著,漸漸有些心慌,怕他出什么意外,趕緊起身去浴桶邊查看,剛到旁邊,他就鯉魚躍水一般突然從浮著泡沫的水中躍出來,嚇了她一跳。
他得意地說:“小色胚,偷看我洗澡,被我抓了個正著吧?”
鳳棲拍著胸,狠狠啐了他一口,翻白眼道:“你嚇死我了!我怕你在浴桶里淹死,關心你才來看看。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高云桐道:“我敢在姑蘇河里潛泳,敢在揚子江里弄潮,這區區的浴桶怎么可能淹死我?它連你這只旱鴨子都淹不死的吧?再說,你背對著我梳頭,怎么知道我悶到水里了?不是偷看我洗澡還是什么?”
鳳棲被他下套套住了,氣得只能付諸暴力,伸手去拍他的肩,拍得水嘰嘰地直濺得她胸口襦衫濕了,印出里頭大紅繡牡丹的肚兜顏色,肚兜上方貼著肌膚的,則隔著襦衫的緞料都能感覺到細潤飽滿,誘人萬分。
高云桐任她捶打,伸手卻拉她的手腕。
鳳棲忙退了一步說:“別瞎鬧!我大姊只給了我這一身洗換的衣服,我可不好意思問她再要一身了!”
他嘻嘻地笑,不過從善如流,一點沒強迫她,只是飛快地在身上也胡嚕了一層皂角液,然后起身擦干,披了中衣就過來,看著銅鏡中她的臉越來越紅,他也不由低頭在她耳邊說:“脖子上上藥了沒?”
鳳棲聲音蚊子叫似的:“結痂了,不需要上藥。”
“那也要上去疤的藥呀。”
伸手在她妝臺的小抽屜里拿了一只瓷盒子擰開:“我替你上藥。”
靠得太近,實在曖昧。淑刺
鳳棲聞見他身上的皂角清氣,帶著點青草的味道,又帶著淡淡的、她洗剩的薔薇水香味,還有特屬于他的氣息。
她不免有些心醉,覺得皂角的青草味居然也不惹厭,抬起脖子說:“我首先得要心藥。”
他笑道:“不錯,只是這會兒太陽還沒完全下山,并州月就沒有了。”
“庾臺夢月差可……”
高云桐一把把她抱起。
這里和臥室只隔碧紗櫥,里面紅艷艷的一片,鳳棲進去便覺得渾身熱,而床上被子尤其絮了很厚的絲綿,軟得她幾乎陷下去了半個身子。
“濕襦衫穿了會著涼。”他找個借口,理直氣壯地解她上衫的衣帶。
鳳棲雖知道他沒安好心,不過胸前濕漉漉的衣衫被剝去,確實頓時松快了,于是目光亦餳起來,一雙扇動的長睫勾魂攝魄不說,粉嘟嘟的嘴唇在喘息間還露出一點點貝齒,胸口起伏,而裙擺忽而蕩漾起湘江碧水來。
高云桐伸手扣住她的裙腰,軟滑的水藍色緞料打著細密的褶,蕩漾在他手心里了。
正想用他一雙手做大禹治水的耒耜,分開這不聽命的碧水,再掀起狂瀾,突然聽見碧紗櫥外、隔扇外、屋門外傳來丫鬟們的聲音:“官家萬福金安!高將軍和公主在里面呢,不知有沒有洗浴完。”
而后是鳳杞有些木木的聲音:“哦,那我等一會兒。”
兩個人頓時僵住了。
第 276 章
聽見自己擁立的官家正在外面等著, 高云桐傻了似的,下意識地看看身下,又看看碧紗櫥外, 似乎手足無措了。
直到鳳棲踹了他一腳:“起開呀!你打算讓我哥哥在門外等我們完事兒?”
他紅了臉讓開, 笨手笨腳幫鳳棲理裙子,嘟嘟囔囔說:“哪曉得他會如此‘突襲’,我的‘庾臺月’沒了……”
鳳棲一邊系小衫, 一邊摸了他的臉一把撫慰道:“來日方長呢。”
他們倆匆匆理好衣衫, 挽好頭發,到了外間開門出去, 正見那梧桐秋葉下, 頹然倚樹而立的鳳杞。
他臉色晦暗,好像還有拉碴的胡子,眼睛無神地看著地面,穿著一件秋香色的常服,依然宛如階下囚,而毫無皇帝的氣質和威嚴。
只在聽見鳳棲拜見他的聲音時,鳳杞的眼睛才突然一亮, 抬頭說:“亭娘!快起來……妹妹可別叫我什么勞什子‘官家’,我想聽你叫一聲……‘哥哥’。”
鳳棲先聽到了關于他的無數“頹廢、懦弱、無能”的批評話語,但此刻面見,仍不免鼻酸, 覺得這還是自己的那個溫軟善良的杞哥哥。
“哥哥。”她朗聲道,“可算再見到你了!”
鳳杞看她面上垂淚,不由上前兩步, 似乎要扶一扶乃至抱一抱她,但臨了又縮回了手, 尷尬地苦笑道:“可不是,原以為必然是生離死別。”
他便也垂淚了:“妹妹實在太苦了。好容易回到并州,一定要好好將養身體,看你,都比以前瘦了,臉色也蒼白……”
他看了高云桐一眼,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要叮囑他照顧好自己妹妹,但又似乎很怕這位推舉自己上位的“權臣”,連這樣理所應當的要求都不敢開口。
倒是鳳棲,還和小時候一樣,撲到哥哥懷里抱了他一下,才分開,帶淚含笑道:“不算什么,這些苦頭吃得值得。妹妹今日,如鳳凰涅磐重生,既不怕死,也不怕苦。”
她扭頭看身邊的高云桐,挽住他的手臂:“鳳家總算有我們這一支,在這星星之地,燃起燎原之火,拯救萬民于水火,收復山河于兵燹。哥哥,我們都跟著你,做大梁的英雄兒女!”
但鳳杞只是連連苦笑,半日才搖搖頭:“妹妹厚愛我了,妹夫……也過于看重我了。我如今無奈做這倒霉催的官家,只靜靜地等身首異處的一天到來罷了……愿來世投胎,不要再投帝王家。”
果然還是這番調調。鳳杞說到這些,大概也很不開心,又垂下頭望著地面蓬蓬的枯草。好一會兒他才重新抬起頭,勉強地一笑:“先時該來二門迎接妹妹,但怕跟了來母親又要喋喋地抱怨責怪,所以沒有和大家一起,但心里其實一直念著。現在得償所愿,見妹妹還算好,我也不用再擔心得睡不著覺了。妹妹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說。”
說完,他毫無帝王架子,向對面前兩人躬身合十:“我今日念經的功課還未完成,先告退了。晚上許了愿要茹素的,母親為妹妹妹夫預備的家宴我就不來了。”
然后逃也似的轉身離開了東院。
高云桐不由就看著他逃離的背影嘆了口氣。
鳳棲亦是鎖眉半日,見淺藍色的上弦月已經掛在東邊深色的天空,與西邊一片燦爛落霞相映,孤月彎彎,極為落寞清冷。
她終于說:“我哥哥是個好人,對我牽掛卻也沒話說,巴巴地非來看我一眼,卻又怕和母親呆在一起只怕也有點怕你。”
高云桐說:“他是真把我當竊國的權臣了,總是這樣一副警惕的模樣。其實我何嘗不愿他自己振作?我若不用操并州的心,只需專心打仗對付靺鞨,還能打得更好一些。”
又說:“不過確實你母親所說,他對你是真的好疼愛,是個好哥哥。”
“我來慢慢勸他。”鳳棲說,但心里亦是沒譜該勸的大家都已經勸過無數次,她縱然是受疼愛的妹妹,又真的能說服這個內心死犟的哥哥嗎?
晚宴上因為鳳杞的缺席,總似少了什么,大家不免有些落寞。
周蓼強顏歡笑,道:“亭娘不用管他。他名義上叫‘官家’,實則自己也沒把自己當官家,大家也沒法把他當官家。真的是穿上龍袍也不像皇帝。咱們娘兒幾個盡情喝酒,盡情吃菜,讓亭娘好好補補身子,早些為高將軍懷個大胖小子。”
高云桐又是臉紅得比鳳棲還快,悶頭喝酒,全無平日的灑脫犀利。
鳳棲心想:這么快催著自己懷孕,無非希望高云桐作為鳳家這一支的救命稻草,能與鳳家綁得更緊些,免得不靠譜的鳳杞又鬧什么幺蛾子,而高云桐被他氣到另投他主。
按她的本性,此刻理應嘴尖舌利地駁斥回去。但如今心性確實不一樣了,所以也只笑笑,給周蓼奉了一杯酒,說:“孃孃說得對,不過這事靠天。”
周蓼果然慈藹地笑了,拊掌道:“你們有心是第一位,其次才看老天。”
席間鳳棲道了“更衣”,不想周蓼也跟著“更衣”過來。見她環佩沒有理齊,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擺正一塊塊佩玉和下頭的絡子,而后端詳著鳳棲,悄聲問:“他和你……還好吧?”
“什么好吧?”鳳棲問。
周蓼“嗐”了一聲,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見幾個丫鬟都不在附近,才附耳道:“他不是個讀孔孟的男人么?而你,不是被俘敵營這么久嗎?不是還弄丟了高家的孩子嗎?他明面兒看起來對你還挺不錯,實際呢?有沒有對你冷淡?”
男人家要擺出明面兒上的好很容易,但愛不愛,首要看他冷淡不冷淡,若是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冰氣兒出現,大概率婚姻也只是勉強維系了。
鳳棲搖搖頭:“沒有,一點沒提那茬兒。他是讀孔孟的人,但孔孟又沒叫女人從一而終……何況他離道學更遠。”
周蓼說:“那樣就好。你在靺鞨營中吃了那么多苦回來,我怕你更受不得世俗的冷眼積銷毀骨,對女人來說才是最可怕的。”
鳳棲看著嫡母關切的神色,舒展的眉宇,突然覺得自己先時都是想多了。
周蓼雖然是道學人家出來的女兒,但更是個能夠推己及人的人,她的一切嚴厲并無私欲或私憤,只是她所認為的“可為”及“不可為”。
鳳棲笑道:“孃孃放心,別說他現在對我挺好,即便沒有他,我也絕不會被打垮。這么多磨難都經歷過來了,如今心里哪有個人的悲戚榮辱,只想著讓我中原的萬民都不要再遭受與我一樣的悲戚榮辱罷了。”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周蓼欣慰笑道,“我的亭卿,真是長大了!不愧是我的女兒。”
又趕忙加了一句:“也不愧是何娘子的女兒,鐵骨錚錚的何家的血胤!”
鳳棲臉上的笑容略略凝固,但傷懷也只片刻,心里卻想:姐姐,還有表姊何娉娉,她們心里所愿的也都是恢復何家的名望,縱使她們自己已經在泥涂里一輩子,再也沒有洗凈淤泥、光明做人的那一天,想必也還是希望自己身后能夠得以償還一個清白身的吧?
“我姐姐……”
周蓼說:“你姐姐的事,再說。”
臉色也有些不自然。
“孃孃,姐姐去世前,曾拉著我的手告訴我,爹爹手中有能為何家翻案的資料,被爹爹捏著藏了一輩子。”鳳棲說,“姐姐后來對爹爹怨由很深,想必是因為爹爹自始至終都沒有肯拿出那件證據為何家翻案,使得姐姐一輩子都是賤籍,而我阿姨、表姊,更是連從良的機會都沒用。爹爹既然故去了,東西,在哪兒呢?”
周蓼嘆口氣:“當年何娘子肯嫁給你爹爹,無非是有這件東西……可是……”
她猶豫半晌:“你別問了吧。眼前何家的翻案并不頂重要,何況,亂世如許,也沒有人在乎、沒有愿意從大理寺中重新再審當年事。一切,總歸得等世態平靖了才能再說。”
鳳棲知道周蓼說得是有道理,心里雖然覺得悒悒,也不宜催逼太緊。
只是接下來的宴席上,肥甘美味也覺得索然無味,笑容勉強連高云桐都看出來了。
他小心問她:“是不是倦了?”
鳳棲點點頭。
他便對大家說:“亭卿受傷不輕,身子還是虛弱,現在已經快二更了,小婿先帶亭卿告退了。”
而回去后,他也很小心。親自擰了手巾給她擦臉,擦到脖子時格外謹慎,一點點涂上藥膏,再看那傷口,嘆口氣說:“想想還是后怕,溫凌的刀再深三分,你的喉管就該斷了,那時候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了。”
鳳棲抬眸問他:“你是不是吃醋了?”
“嗯?”
鳳棲環住他的脖子,捏住他的耳朵,蠻不講理地問他:“我這身子在敵營這么久,若是我說我從未被溫凌侵犯過,你一定不信吧?”
高云桐不由呵呵笑道:“我問都沒問,你說我在乎不在乎?”
“你肯定在乎!哪個男人不在乎?”她愈發揪緊了他,一派嬌作。
但心里恐懼,怕他在這樣兩難問題下回答出來的任意一個答案。
“這么說吧,你說我在乎,我內心當然在乎。但凡事還有輕重權衡,你身在敵營,為的是家人,為的是黎庶,也為的是我,我豈有不知道的道理?如果你已經肯做出這樣的犧牲,我還斤斤計較你是不是失身于敵酋,我還是個人嗎?”
她眼眶發酸,但還故意顯得驕橫:“那你也一定不會怪我丟了你的孩子咯?”
他捧著她的臉吻下來,而后說:“腹中小小胞胎,有形無生。有,當然是我要呵護的珍寶,無緣,也只當上蒼覺得他還不適合來到人世。我并不如大哥那樣篤信來世、彼岸、因緣、因果,但我篤信一切皆有定數,我‘既來之,則安之’,無論未來往哪個結局走,成或敗,生或死,我也庶幾無悔。”
“如果我死在敵營里……”
“那我‘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他微微笑著,“你,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
鳳棲笑了,抱住他的后脖子,手指一根一根插在他濃密的頭發里,輕輕地揉。
他看見她在窗邊,眼中水光瀲滟,閃動著天空一輪“并州月”。
第 277 章
“汴梁那位, 已然諭令不出京師百里,新發的討伐我們的檄文,驛遞無人送達, 我這里有好厚一疊。”
第二日晨間談事, 高云桐把厚厚一疊黃檗紙甩了甩,然后奉送到鳳杞的案桌上。
鳳杞捻著手中一串念珠,瞥了一眼, “嗯”了一聲, 垂眸又如老僧入定一般。
高云桐對他的鬼樣子也已經習慣了,好在談事兒的都是家里人, 不怕這頹廢士氣傳到外頭去。
周蓼拿過一張黃檗紙看了一眼, 說:“也只能隨他去,倒是靺鞨那兩位皇子,如今是什么新動靜?”她看了一眼鳳棲:“靺鞨太子手中兵多,還有郭承恩襄助,溫凌卻勢弱,自以為占領了黃河水道,其實水戰遠不如我們。等他們倆分道揚鑣之時, 就是我們逐個擊破之時。”
高云桐點點頭:“快了,瑯玕的消息一傳到京城,鳳震必然狗急跳墻,幹不思必要質問他父汗, 靺鞨內里必然有一番亂。”
“等等,”周蓼問,“是先對付幹不思么?不是說他兵強馬壯, 對付起來難么?”
鳳棲給她譬解:“對付幹不思是要難一點,但溫凌雖弱, 卻會協助我們對付他弟弟,哪怕是作壁上觀,我們的壓力也會小很多。等咬咬牙把幹不思消滅了,我們的力量會更強,而溫凌就沒有可以合作的人,也不再是我們的對手了。先聯弱攻強,再對付那個弱的有點赤壁之戰前孫劉聯軍對抗曹軍的味道了。”
“是這樣……”周蓼自嘲笑道,“我不如你們懂呢。”
高云桐轉臉問鳳杞:“官家以為呢?如果定了這樣的方略,我們就先操練起并州軍,然后準備與幹不思打一場惡戰。”
鳳杞漠然說:“我覺得還真會是一場惡戰呢。我早就聽說了幹不思的軍隊如狼似虎,郭承恩的軍隊又似狐似狽,奸猾無比。我們戰幹不思,恰好讓溫凌坐山觀虎斗。好得很。”
“那陛下的意思是先對付溫凌,削弱了他的力量后再一總對付幹不思和常勝軍?”高云桐問他。
鳳杞搖搖手:“不關我的事,不要來問我。”
“怎么不關你的事呢?”周蓼道,“其他時候你縮在屋子里念念經也就罷了,真要準備打仗了,動員并州的軍力,動員百姓協助軍備和糧草,大家都要準備著勒緊褲帶過日子了,不能萬眾一心的話,我們打這勢力不均衡的仗勝算就小得多了。所以你肯定要露面,肯定要發話動員,甚至需要你身先士卒。”
鳳杞聽到“身先士卒”時就開始皺眉。
“本來勝算就小。”他半日說,“若要是個便宜皇帝,我也不是一定不愿意做;但像現在這樣,明顯是妄想在死棋肚子里要走出活著,幾乎花半條命去和人家對賭。呵呵……我反正也弄不過你們,你們要拉著我去死,我也只好陪著去死了。反正這年頭,誰的命是自己的呢?呵呵……”
還加了一串冷笑,笑得在場的所有人心頭都騰起怒火來。
眼見周蓼立了眼睛要去罵這個不爭氣的庶子,鳳棲在桌子下面捏了捏嫡母的手,笑道:“怎么說得要吵架了似的?我好久沒有點茶了,今天特別饞得慌。聽大哥說,他收了好幾個好團龍餅子,可否討一些來給大家點幾盞茶喝?”
鳳杞大概也感覺到自己惹了眾怒,妹妹給自己臺階下,自己也不宜過于死犟。
他說:“有,有。我親自去取。”
“叫你身邊的人去取吧。”周蓼說。
鳳棲說:“這樣的好寶貴東西,大哥怎么放心得下新入府的小廝?還是讓他自己去取吧。”
那別扭萬般的鳳杞,得了妹妹這句話,立時起身出門,取茶餅去了。
見他影子都轉過院門,周蓼方重重地一聲嘆息:“他之前雖也紈绔,性子還不別扭,不知怎么如今變成這副德行!”
鳳棲笑道:“孃孃,經歷了太多不順,還不得不憋在肚子里,就容易變得別扭比如當年的我,是不是也特別讓孃孃頭疼?”
大家目光一順兒看過來,她倒坦然。
周蓼失笑:“可你如今倒又變得一點不別扭了呀。”
鳳棲幼年時真是又嬌又作,特愛跟她這個嫡母對著干,和家里姊妹也不和睦她姐姐何瑟瑟也是一般德行,永遠是白眼朝人,滿面冷笑,說話尖酸帶刺,好像世間人都欠著她的錢似的。大概那時候,何瑟瑟就是憋著一肚子不順與委屈,而這情緒又傳染給了她女兒,讓鳳棲在家中也是滿心叛逆,與誰都處不好。最后兩個人都成了晉王府的奇葩,只剩晉王還愿意包容著……
“是啊,人的經歷,不知道哪一段就叫人變得怨天尤人,又不知道哪一段就叫人變得勇氣萬丈。”鳳棲說,“哥哥自從當了太子,不順的事太多,誠然有他自己的問題在,但他亦從小跟著爹爹過紈绔日子,哪曉得會有需要他承擔責任的時候。”
周蓼也唯有嘆息:“可不是。想想我也有過失,當年沒有好好教導他,家中延請了教書的大儒,學完四書,也只教他一些詩詞歌賦的小道。原想著他和他爹一樣,不過是閑散藩王,才華多了反倒容易遭忌,平平安安、糊糊涂涂一輩子也不錯。哪曉得世事的變化根本不是預料得了的,早曉得會有今天,又豈能讓他們兩個糊糊涂涂的混日子?”
大概是想到了丈夫人故去了,感情反倒咀嚼出滋味兒了,周蓼不由又是目中瑩瑩,直到聽見鳳杞的腳步聲,才匆匆拭了眼角,端坐無事一樣。
鳳杞點茶倒有些興奮勁,茶盤杯盞都一絲不茍,還親自炙了茶,碾成茶末,見紅泥小爐上水已經沸了,對鳳棲道:“這是妹妹的絕活,還請妹妹辛苦。”
鳳棲依言,按最繁復的點茶程序點茶,這一碗茶要吃到嘴,少說也是半個時辰。
高云桐有些耐不得,對眾人拱拱手道:“亭卿的好茶藝,我以往已經感受過,不過如今并州要準備守城,事務繁雜,我先去四處看一看,看看城墻有沒有修繕好,城外的早稻還能撐幾天再收,近郊的農戶什么時候遷進城里、安置在哪兒。”
他看看鳳杞,似乎在等“官家”的示下。
但鳳杞只顧盯著鳳棲的一雙手攪打茶筅,不耐煩地說:“這些都是高將軍的長項,請自便吧。”
鳳棲打茶沫的手頓了頓,悄然瞥了鳳杞一眼,而鳳杞回望過來,眼底似有說不出的況味。她于是繼續凝注心神,點水觀色,再繼續把碧綠色的茶湯打出雪白的茶沫來。
好一會兒,幾碗茶才點好。
鳳杞倒又宛如要想法子打發時間的紈绔子弟一樣,興致勃勃說:“母親和大姊如果渴了,不妨先喝,我素知亭娘有一手水丹青的妙藝,好久不曾欣賞,不知道妹妹今日忙不忙,愿意不愿意再做兩幅。”
這種無事忙的模樣,讓周蓼的臉色又難看了。鳳棲忙說:“好,不過技藝生疏了,畫得不好哥哥別笑我。”
用茶粉在茶湯白沫上作畫,是個不能遲慢,也不能性急的活兒。
鳳杞饒有興致地欣賞妹妹用茶粉作畫,只見她手如拂云,寥寥幾下便勾勒出了一個昭君抱琵琶的曼妙身姿。
他笑道:“這昭君有神了,腰如束素,顧影自憐,不知是不是在企盼漢元帝的回心轉意?”又說:“昭君也不必總是昭君套,披帛隨風,豈不是更有塞外的況味?”
鳳棲正欲按他說的加個隨風飄飛的披帛,突然聽見高云桐急急的腳步聲從外而來。他一般不急不躁,今日步子卻有些凌亂。
鳳棲也不由手一抖,原本準備飄逸斜出的披帛就畫歪了,直接把那六幅湘江的昭君裙擺也給劃出了難看的一杠。
鳳杞大呼“可惜”。
然后大家便聽見高云桐推開門的聲音。
他表情凝重,語氣沉得綴了鉛塊似的:“官家,靺鞨那里來了信使,要見見您。”
鳳杞只顧盯著茶沫上喪氣的一道綠痕,淡然而截然地說:“不見。”
高云桐說:“說是有重要的東西給官家您看。”
“我不要看。”鳳杞說,“無非是罵我的檄文,或威嚇我的信函,再不然帶血的人部件,看著幾天吃不下飯。”
高云桐說:“說送來的是,您妹妹鳳棲的首級。”
聞言,大家都詫異了,且都不由看了看立在茶案前的這位鳳棲這可不會是假的!
鳳杞第一個笑起來:“那么,我們面前這位妹妹,又是誰呢?演得如此像,瞞過了大家?乃至瞞過了她的枕邊人?”
鳳棲緩緩說:“有趣。哥哥不如去看看,靺鞨人使了什么幺蛾子?”
鳳杞猶豫了片刻,端起被鳳棲畫毀了的水丹青杯子,慢慢地呷茶,呷了半天還評點道:“雖然水丹青被一筆畫壞了,不過茶的滋味倒是淳厚芬芳,妹妹的技藝并未生疏啊,我這小團龍也只配妹妹來點據此,妹妹也不會是假的,這茶味一如以往。”
含笑看著愛妹,又終于笑道:“確實有趣,靺鞨人訛騙我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這次居然假冒了亭卿的腦袋。當然,他們不知道亭卿已經逃出來回到了并州,大概只以為我與妹妹還不曾團聚,想著用這種下三濫的法子逼迫我投降吧?我還真好奇了,就去看看唄。”
高云桐點點頭,側身給鳳杞讓出了大門,拱手為禮,卻一直沉如鐵色。
鳳棲原本淡淡的笑意也褪去了,看著高云桐的臉色和鳳杞的背影,心里突突地跳。
鳳杞到了作為正堂的節度使府大堂,衣冠都沒有換,自然也是毫無架子,見到那個虎氣十足的靺鞨來使,還拱拱手說:“貴使舟車勞頓,辛苦了。”
靺鞨來使像是幹不思手下人的狂傲模樣,仰著脖子說:“你是誰?”
鳳杞笑笑:“你要見的不就是我么?”
來使上下打量他一番,極其不信:“我要見的是那個膽敢在并州稱帝的南梁廢太子!”
鳳杞笑得略勉強,但還是客氣的:“呵呵,不才正是那個‘膽敢在并州稱帝的南梁廢太子’。聽說貴使帶來了我妹妹鳳棲的首級?”
他憋著心里那股笑靺鞨人蠢如豬的歡樂情緒,舒展著眉頭問:“請問首級在哪兒?”
這副掩蓋不住的表情當然使得那位來使也覺得狐疑哪有聽說自己妹子的首級送到了,還一副憋不住歡樂的鬼樣子的?但若是人家派個假皇帝過來接待,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邊上那個按著劍,臉色黑沉的高家軍統領這個如假包換那么管他呢,把頭顱送到了就成。
于是,靺鞨來使把腳邊一個螺鈿雕漆盒子往前踢了踢,抬抬下巴說:“在里頭呢,你自己來看。”
節度使府一個小廝看到鳳杞點頭了,便彎腰捧過盒子,擺在鳳杞做樣子的御案上。
鳳杞聞到了里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說不來的腥臭,又裹著濃郁的藥氣和熏香味。他不由用絹帕捂住鼻子,對那小廝說:“打開,拿出來我瞧瞧。”
里面果然是一顆人頭。
打扮得精致:枯黃的發盤成云髻,插戴著玉梳與珠花,暗紫萎縮的皮膚抹著厚厚的鉛粉,嘴唇點染胭脂,頰上和眼皮上還暈著輕紅。是死人的枯骨,但又妥善處置過,依然能清晰地看出模樣。
來使也正仔細端詳著鳳杞的表情:
鳳杞始于淡定的笑容,繼而在看到頭顱之后滿臉錯愕,再接著瞪大了雙眼,臉刷地褪去了所有血色,而牙關打架的聲音毫不能夠掩飾,伴隨著他發抖的腦袋和打擺子似的肩臂,最后額角鼻尖均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人已經慘白到似乎馬上要暈過去了。
“陛下!”高云桐忙在旁邊扶住了鳳杞。
鳳杞說不出話來,眼淚卻一顆一顆直掉,漸漸又如涌泉一般滾落下來。卻還死死地盯著那個頭顱不能挪開眼。
第 278 章
高云桐當然一下子就看出了鳳杞不對勁:情緒已經瀕臨崩潰。所以, 他才能眼疾手快,搶在鳳杞要撲去廝打靺鞨使者的時候,一把抱住了他, 說:“官家, 冷靜!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鳳杞眼睛紅紅的,臉上縱橫都是淚痕, 嘴唇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依然在掙扎著,仿佛要拔刀把這使節先殺了出氣。
那使節明顯也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 退后兩步, 求助地看了看高云桐:“還……還談不談?”
“談什么?!”高云桐喝道,“你們如此殘忍地殺了官家的親妹妹,如今殊死一戰就是了,有什么好說的?!”
抱緊了鳳杞,也是在示意他:拿著何娉娉的頭顱假充鳳棲的,必有原因,不要沖動之下生生把好棋走成了臭棋。
鳳杞涕泗橫流, 噎著一股氣幾乎要打嗝兒,高云桐勸他:“官家消消氣,先到后面歇息一下,我來和他談。”
鳳杞雖欲掙開他打人殺人去, 但無奈雙腿已經哆嗦無力,被兩個親衛一架,直接就架走了。
走了好久, 來使還聽見了他突然爆發出來的一聲慟哭,聲音雖遠, 響遏行云,傷若鬼號,驚得屋外大樹上的鳥兒都“撲棱棱”扇動著翅膀飛到了半空。
高云桐這時肅然問道:“什么意思?你們太子什么意思?殺了的腦袋是裝不回去的,是不是打算著兩國撕破臉皮了?”
幹不思與鳳震合謀,而不會與義軍協作,這是確定無誤的。但巴巴地送個人頭過來,說震懾又未必能震懾,倒可能激起了義軍的激憤,怎么看都像個昏招。
自鳳棲逃回,兩個人很是膩歪了一陣,也談過目下的局面,唯獨對鳳棲是怎么能夠逃回來的,高云桐并沒有細問妻子在溫凌軍營,必然遭受了不堪的凌.辱,連肚里的孩子都丟了,逃出來的手段想必也不大見得光,或會是她不愿啟齒的痛苦侮辱,還是不要主動提及罷。所以此刻,他雖然生氣,也沒有想明白其中的原委。
幹不思派的人也跟幹不思本人似的,盛氣凌人卻不大有頭腦,大概是任務已經完成,并無其他談判的要求,所以支支吾吾半天才說:“本來就撕破臉皮了,只是告訴你們這支叛軍,與我們作對不會有好下場,這位燕國公主就是個例子,下次必要你和你們立的那位皇帝的腦袋了!”
高云桐不由冷笑連連:“還不知道是誰要誰的腦袋!你和你們太子說,叫他只管放馬過來!我高云桐的腦袋就在這里,請他來取!”
于是叫人把這個狂妄使節的衣裳都扒了,綁在樹上狠狠抽了一頓,打到嚎叫不出了,又割了耳朵,沾著這個人的血給幹不思寫了封毫不客氣的回書,把幹不思的殘暴愚蠢罵了個淋漓盡致。
然后也不必給飯,將人直接綁到他來時的馬匹上,給馬臀兩鞭,自讓識途老馬帶著他回去找他主子了。
高云桐處理完前頭的事情,又趕緊回到了后面議事的花廳。
好幾個郎中正在穿梭,見高云桐征詢的目光,其中一個熟識的大夫說:“高將軍放心,官家剛剛是急怒攻心,一時暈厥過去,現在掐了人中、合谷兩穴,已經緩過來了,喂了水,現在太后在叫人找蓮子蓮心,熬些靜心的藥湯給官家飲,其他藥應該也用不著。”
居然還暈厥了!
高云桐點點頭,道了“費心”,然后進門,見周蓼正怔怔在外屋坐著,兩個女兒在旁邊一個端茶,一個打扇。
周蓼見他,眼睛一亮,問道:“他回來就暈了,我還沒鬧清是怎么回事兒?賢婿”
高云桐嘆口氣說:“靺鞨送來的確實是個女子的頭顱,不是新離世的模樣。看相貌,應該是教坊司的行首、汴梁的義伎何娉娉。”
“是她?”周蓼又變得怔怔的,“我想起來了,大王曾兩次想用何娉娉李代桃僵代替亭娘,她們兩姨姊妹,都有何家的血脈,所以面貌有六七分相像。何娉娉也自應允的。原聽說溫凌很寵愛她,她也為義軍傳遞了不少消息,不過后來就很久沒有再聽說她的消息了,難道竟是死了?”
她不由垂淚:“我此前只是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出了名的貌美官伎,卻不料今日突然聽說了死訊。”
但揾淚后,再一次疑惑起來:“可杞哥兒又怎么了呢?是官伎而不是亭娘。莫非……莫非他流連花街柳巷時,與這個官伎有過過往?”
鳳棲終于說:“何止是有過過往。孃孃或許不知,哥哥那時最為人詬病的一項罪過,就是在七伯假立太子之禮,宴請北盧和靺鞨賀使時,哥哥不顧禮數,和兩位別國皇子搶官伎搶的就是何娉娉。”
鳳杞那時候已經入主東宮,他搶官伎的事久為人不恥,周蓼雖知其事,也頗埋怨鳳杞的愚蠢無禮,但以王妃之尊,哪里理會他搶的是誰!亦是同其他人一般認為都是鳳杞見色起意罷了。
現在才明白過來。
“難道……”周蓼吃力地說,“他那時候就動了真情不成?”
鳳棲點點頭。
周蓼心中一陣頹然,垂淚支額,長長地嘆息一聲:“冤孽!”
鳳棲也凄然。
鳳杞雖然紈绔性兒重,也無大才大智,但心性天真,愛上了就是虔心愛上了,爛漫無邪思地愛上了。他與何娉娉身份如云泥之別,他可能也并未認真思考過兩人如何走得下去,只是在當時懷著那樣的天真念頭,想著對姑娘家好,總能感動人家,使得兩情相悅。
周蓼半日亦說:“何謂他冤孽?當年你爹爹之于你姐姐何瑟瑟,也是一般的天真愚昧、自以為是。沒有世事動蕩,何瑟瑟尚與他一輩子都是怨偶,何況杞哥兒面對的是如今局勢?!”
鳳杞不過單相思,沒見過何娉娉的周蓼都猜得出來。
可自古單相思最痛苦也最美好,鳳杞那點熾烈的感情,或許會是他生命里僅存的火光。
正說著,突然聽見里屋傳來鳳杞痛苦的呻喚:“誰來……扶我起來?”
大家趕緊起身到里頭看望他,一疊連聲問著“怎么了?”“好些沒?”“別亂動,要什么?”……
鳳杞雙眸茫然,掙扎著似要起身,眼眶子像被燒得通紅,雙唇像被燒得干裂:“我要問問……問問那個來使……”
高云桐說:“那人太可惡了,我叫打了他一頓狠的,割了耳朵回去送回信了。”
鳳杞恨恨地盯著他:“高云桐!我還有話要問他!”
鳳棲說:“哥,那個信使又懂什么?我卻知道一切因果,你有話,你問我吧。”
鳳杞果然轉眸:“你……都知道?娉娉的死,你都知道?……”
他有些責問的意思,但鳳棲不與他計較,點點頭說:“我都知道。她是怎么到溫凌身邊的,又是怎么死的,頭顱為什么要保存著,如今又為什么送到這里而我又是如何在靺鞨軍營里活下來、逃出來……我都可以講給你們聽。”
大家一順兒看著鳳棲臉上劃過的一道又一道晶瑩的痕跡,但她嘴角堅毅,毫無哭相,濕濕的睫毛一抬起來,眼中便有凝然的光芒。
鳳杞仿佛被她眼中的光芒震懾,在她說了句“哥哥請躺下休息,聽我說即可。”他就乖乖地躺下了,既想聽,又有點害怕。
“何娉娉去溫凌營中,是為了救我,也是為了當他身邊的細作。溫凌那時候只以為我死了,何娉娉成了他最大的慰藉,所以也相當受寵。”鳳棲說,看鳳杞糾結的眉目,又道,“是的,妹妹和心愛之人很難抉擇,但那時候,沒有人有抉擇的權力,只有使命。何娉娉的大智、大勇,便是在使命擺在她面前時,才呈現出來的。”
鳳杞目光中的憤恨開始減少,翕動著嘴好半天,原來是催她:“你繼續說呀,后來呢?”
鳳棲說:“溫凌不是一個容易被情左右的人,何娉娉是他身邊的細作,他很快發現了,并且欲圖反間,所以不動聲色,用她來傳遞消息,削弱幹不思的實力,又摘開他自己。但他殺娉娉,是出于被幹不思逼到絕處。殺人滅口,既使得他擺脫了嫌疑,也免得何娉娉再受酷刑這是后來溫凌告訴我的,娉娉被勒斃之后,他叫最好的巫醫,用藥油和石灰腌制她的頭顱,所以后來一邊擺弄欣賞她的殘骸,一邊告訴了我這些。”
鳳杞又發起抖來,嘴里喃喃的聽不清在說什么。
鳳棲說:“娉娉不是傻,是勇敢。”
“她就是傻……她若是愿意等我……”
鳳棲不由冷笑了一聲。
等你?等你什么?等你在秣陵做廢太子?鬧著出家?還是現在一副頹喪樣兒?
大概這不屑的表情刺激到了鳳杞,他喃喃的聲音高了些:“我……至少保得她的命在!她該知道,我是真心喜歡她的……”
鳳棲冷漠地說:“可她在國家傾頹、危難存亡的時候,不會像你一樣囿于小情小愛里。”
鳳杞一下子用胳膊肘把自己的半邊身子撐起來,攥緊了拳頭,連說了三個“你”,仿佛要打人罵人了。
高云桐趕緊把鳳棲攔在自己身后,說:“官家乏了,讓他休息吧。”
“我偏要說!”鳳棲一把推開丈夫,“她要是怕死,當時也沒有人能逼她去溫凌的軍營!她就算與你平安廝守一輩子,她也一輩子意難平!也永遠會以自己為恥!”
“她不會!”
“你不懂她!”鳳棲狠狠罵他,“你根本就配不上她!你別以為你是什么鳳家的子孫、國朝的太子、今日的官家!而她只是教坊司賤籍的娼伎,她十三歲就破瓜接客……不錯,身份如云泥,但你就是配不上她的清白靈魂!”
她潸然淚下,眼睛卻瞪圓了,死死地盯著鳳杞。
鳳杞那硬起來的拳頭已經重新松開、癱軟,被她逼視得自卑不已,除了泣下兩行,別無所能。
“我的哥哥!”鳳棲卻不依不饒,愈發靠近了他,幾乎逼到他面前,“娉娉死了。其實我原本也會和她是一樣的命,從我踏進溫凌軍營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準備著受死,受辱,受欺,我的一條命,一身骨肉,一切傲慢與矜持,一切貞潔與清白,都已經打算為了自己的目標而被他踐踏。”
“只能說,我運氣太好。他殺了何娉娉,是他心里的夢魘,他開始曉得,殺戮并不萬能,侵占也無法得到人心,死去的娉娉再也活不過來,腌制的人頭仍然會發臭干癟。他也在頹喪,也在懷疑這一場劫掠之戰的意義,也在痛苦也在反省。”
“還有……”她的嘴唇也哆嗦了幾下,突然又回頭直直看著高云桐,“他慢慢開始懂得‘愛’,像個懵懂的孩子。嘉樹,他從未占有過我,但我曉得,他卑微地愛著我。我……你信嗎?……”
高云桐抱住她的肩膀:“亭卿,我信。”
鳳棲回過頭,還是看著鳳杞:“溫凌在與幹不思推車撞壁的時候,又和當年不得不殺娉娉一樣,不得不動手殺我。但他這次放過了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情令智昏……我脖子挨了一刀,溶月也死了,她的鮮血染紅了我的身子,我的前襟。我暈在那里,溫凌殺了一個營伎,用她的身子替代我的身子,用何娉娉的頭顱替代我的頭顱,再拼做一個完整的人來應付幹不思。而我,在他的幫助下,騎馬逃離。”
“到底頭顱還是有些差別,幹不思應該不全信,但既找不到我的人,溫凌又言之鑿鑿,靺鞨太子只能派人送頭顱來試探你。”
正堂里鳳杞悲痛欲絕的模樣,大概還是能騙過幹不思的了畢竟,哪個曉得居然還有太子與官伎間陰差陽錯的深情呢?
這下說得通了。
鳳棲簡簡單單說明的情況,卻叫在場的諸人心中宛若驚濤駭浪。鳳棲甚至都能感覺到高云桐手指的顫抖。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指,默默想起了這些人和這些事,默默地飲泣起來。
鳳杞這會兒卻呆滯了,雙眼仿佛沒有了光,怔怔地盯著床頂的承塵,淚水一顆接一顆從眼角滑落到耳邊,再隱匿于枕畔。
“哥哥……”
鳳杞氣若游絲:“亭卿……我要想想……”
“我陪著你吧。”鳳棲說,“這些往事,我陪著你一起想,一起痛苦,一起承擔。”
原以為鳳杞會拒絕,不料他卻點了點頭。
其他人見狀,則默默離開了,留這倆兄妹沉浸在關于何娉娉的往事中,燃燒,涅槃,重生。
屋子里很快黯淡無光,外面的隔扇縫隙里透出一點點昏黃的燭光,映到里面,就被門縫撕扯成一道一道的暗黃,其間飛舞著細細塵灰,帶著赭紅色。
鳳杞終于緩緩說話了:“看,這就是佛家所說的紅塵。”
“哥哥終于看破了紅塵么?”
“沒有,我從來未曾勘破。”鳳杞語氣已經淡然了,比他天天喊著出家的時候還要淡然。
但他緊接著卻讓鳳棲感覺不可思議起來。
他用這樣淡然而執著的語氣說:“你說得不錯,我是配不上她。但我要試試,和她有一樣的勇氣。我要為她報仇,要給她我能給的一切。”
“你以為她要什么?”
“我聽懂了,她所做的一切,是她要她的家國平安,她要那些和她一樣的人不再受苦受難,她要何家昭雪至少每個人都知道何家的人無論還剩下誰,無論淪落到什么程度,都是錚錚硬硬的。”
鳳棲不說話,心里詫異極了,又帶著點點驚喜。
鳳杞說:“也許,我能盡力為她實現這些愿望,讓她……沒有白死。”
“哥哥!……”
“亭卿,我好像……也只能為她做這些了……”鳳杞念了一聲佛號,“我懂了,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今日入世,便是修行。”
第 279 章
何娉娉的頭顱, 依然用雕漆盒子裝好,由鳳杞親自送到晉陽王府的墳塋旁,先粗淺葬下, 也是遵循漢人“入土為安”的習俗。
鳳杞臉色蠟黃, 身體弱到前去送葬時還得親自拄根竹杖。
葬儀非常簡單,毫無吹打熱鬧。他看著那漆匣入土,然后摒開外人, 自顧自跪在那低矮墳頭前, 一捧一捧地撒上土,培上青草, 又在一旁植了一株小灌木。
“這是杜鵑花, ”他挓挲著手,手上全是泥也舍不得拍一拍,對身后陪同的鳳棲說,“‘他山叫處花成血,舊苑春來草似煙。’你看,杜鵑花與杜鵑鳥,都是這樣情深而慘絕。”
也不覺得不吉利, 反而笑了笑:“‘望帝春心托杜鵑’,我就把我的心意,寄托給這一叢花樹吧,但愿明年我還有來給娉娉掃墓的機會。”
鳳棲遞上去自己的手絹, 埋怨說:“肯定會有,娉娉借著這株杜鵑,期待你指揮義軍和并州軍得勝歸來。”
已經轉身要走的鳳杞于是再一次怔怔回望過去:剛剛栽下的杜鵑也還嬌弱, 疏疏的葉,細細的花, 卻嬌紅欲滴,迎風招展。
他仿佛又一次見到那個求而不得的倩影,于是又一次弛然地笑了:“對,我不該說不吉利的話,你們都在幫我,我自己也該拿出點信心來。”伸手撫了一片花瓣,那花瓣在風中顫巍巍的如在呼應他,他帶著笑潸然淚下。而后決然道:“走罷。我學著看看晉陽和并州的城防。”
晉陽只是一座縣城,城不高,濠不深,此刻為防靺鞨從忻州南下突襲,已經在深挖濠河、加固城墻,民伕們揮汗如雨,秋天也只穿一件小衫。
登上城樓的鳳杞摸了摸沙袋簡單加高加固的城墻,又看了看喊著號子的民伕,問:“延請民伕,一日工費要多少?”
隨他來視察的幾個人面面相覷,答道:“按以往的例,工費應當一日一百文到兩百文,但現在丁男稀少,工費也陡然貴了,像修筑城墻之類,除了三百文工費,外要帶民伕的口糧,加起來近于三百五十文了。”
鳳杞大手一揮:“人家出了力氣,當然要給。給!三百五十文一天就三百五十文一天!”
對面嚅囁著:“不過……官家,如今并州庫房空虛,還另外要發軍餉,也得籌備些糧食應急應荒,每一文錢都得算計著花。”
鳳杞自小是一個紈绔公子哥兒,從來沒有“算計著花錢”這種經歷,頓時一愣:“不是才三百五十文一天嗎?這么少而已,我以前打賞行院的小廝和老媽子都不止這個數,如是貼身大丫鬟,至少也得千文才拿的出手。”
鳳棲氣惱地在他身后咳嗽了一聲,才讓他不再自曝其丑。
鳳杞被妹妹這一聲唬了一跳,趕緊閉上嘴,慚愧地朝她看了一眼。
坐上車,一行人先回晉陽的晉王府暫住。
王府許久沒有主子居住,雖有僮仆,依然顯得灰敗。
鳳杞到留給他的正臥看了看,眉雖皺著,卻沒有說什么,只吩咐把地再掃一遍,桌子椅子柜子再抹一遍。
然后到了鳳棲當年的閨閣,倒說:“要不給妹妹換一床新被褥吧,實在太埋汰了。”
鳳棲故意問他:“哥哥怎么不換?”
鳳杞說:“我在秣陵,已經過慣苦日子了,這里比破敗僧廟里已經強多了,不用換。但妹妹沒受過這樣的苦,這被子上還有霉味呢。”
鳳棲說:“我住軍帳的時候,狼皮褥子那么腥臭都得睡下去,絲綿絮的綢緞被褥,沒什么適應不了的。”
“那就省些錢吧。新做一床綢緞絲綿被褥,不知道值多少緡錢?”鳳杞拍拍被褥,“叫他們好好把被褥曬一曬,反正就湊合今天一天,明天咱們還回并州。”
他提到錢還是一派茫然畢竟被廢為延陵郡公時,朝廷也是有一筆俸祿供他過日子的,他這一輩子不說沒為錢發過愁,也至少沒為吃喝發過愁但總算有了點省錢的意識了。
鳳棲想到周蓼是把家中財產的鑰匙交給自己的,后來自己又轉交給了三姊鳳枰,不知這些王府私財被怎么處理了,今日難得到晉陽,倒要找個機會問問嫁入張家的鳳枰;亦猜到周蓼不會輕易把這筆錢告訴鳳杞,唯恐他散漫慣了,把這些可以用來購置軍械和發放軍餉的錢胡糟蹋掉了。
于是她找了個借口,坐大車往鳳枰家去。
而留下鳳杞茫然地在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兜兜轉轉了好幾趟,回顧起一件又一件往事來。
一夜過后,鳳杞丟掉了竹杖,努力吃了一大碗肉粥,臉雖仍黃,眼睛里卻有了神采。
“走罷,”他對妹妹說,“今日早點回并州,我要算算賬。”
路過何娉娉墳塋的時候,他在馬車里揭開簾子,久久回望,直到看不見了,才放下簾子,雙手撫膝,似老僧入定。
鳳棲問:“想她了?”
鳳杞悶悶地“嗯”了一聲,又說:“我要給她個名分。”
“哥哥要給她什么名分?”
鳳杞說:“現在我自己都名分不正,是硬被披上黃袍的,表壯里不壯,要給她名分也經不起別人反對。”
鳳棲說:“你別老把高嘉樹當權臣!他骨子里根本不中繩墨,不會在意那些俗世對人的看法,不然,我也不嫁給他,他也不會娶我。”
鳳杞自失一笑:“我也不是說他。反對我的人不少,即便是終于愿意推舉我的宋相公和周大儒,在我離開秣陵時,也一個個都瞪著眼睛警告我:‘如今不是享福去的,是要擔起仔肩重荷去的’‘當官家不是有權了而可以任意享樂了,而是凡事都要想著萬民與社稷了’‘你要是以為有了身份便可以當個獨夫,最后還是會被趕下臺來,而且會不得善終’……這幾個老家伙,可嚇死我了。”
鳳棲“噗嗤”一笑:“怪不得你剛回來時如此乖張,原來給他們嚇到了,覺得當這個皇帝不僅沒有福享,還要受那么多罪,還可能不得善終,覺得大家伙兒都是在害你呢。”
一臉苦容的鳳杞也笑得愈發切實了些:“是啊。”
“那哥哥如今怎么又轉性兒了呢?是因為娉娉?”
“嗯。”他點點頭,“曾經不是我自己愿意吃的苦,我當然恨那些讓我吃苦的人;但如今我愿意了,吃下這些苦頭,甚至也像她一樣肯獻出自己的一條命,或許我就配得上她了。”
不是名分的配得上,而是精神上的配得上。
鳳杞的改變,可謂是“失之桑榆,得之東隅”了。
回到并州,他又主動要求跟著高云桐去檢閱軍伍、視察城防。換了雙方便行走的鞋就匆匆離開了。
而鳳棲正好與周蓼與鳳楊一起談自己的想法。
周蓼先開得口:“奇了,第一次見杞哥兒這樣積極以往只有跟著他爹爹去‘聽教坊里的新曲’或‘來了新的行首’才如此積極呢。”
鳳棲抿嘴笑道:“何娉娉的死雖然叫人傷心,但能激發得他洗心革面,何娉娉在天上大概也在‘阿彌陀佛’了。”
到底想起她還有些難過,那笑容轉瞬即逝,又想:哥哥說要給何娉娉名分,莫非要自己正了皇位之后,給她身后榮華?皇帝納教坊司女子先例不少,不過怕清議談論,一般只敢給個“美人”“才人”“侍御”之類低等位份,倒不知哥哥任性起來,會如何安排?
周蓼倒說:“何娉娉是義妓,將來可以追贈一個誥命。”
“誥命總得是嫁了男人,名義上還是隨著男人封的。”鳳棲笑道,“哥哥不妨直接賜她個九嬪的身份?”
周蓼臉板了起來:“這可不行!到底身份放在那兒!說起來皇帝連一個后宮都沒用,突然冒出個教坊司出身的嬪,說不過去!他即便是繼位,不服氣的人還到處是,叫人背后嚼牙根說他依舊是荒唐荒淫,任性無顧忌,他的位置又能坐得穩么?”
鳳棲原想辯駁,但見嫡母一臉正經,不像能說得通的樣子。她想:周家詩禮家傳,特別講究門第,為何娉娉爭這樣的名分,估計不容易;再說何娉娉人都不在了,名分又有什么意義?
于是也懶得再爭了。
不過倒又從鳳杞的轉變談到他登城墻察看的事,鳳棲又道:“也不獨今日,前兩天在晉陽為何娉娉安葬,他一路在看驛道,進城在看濠水、城墻,然后又問加固城防的民伕的工費,是在努力關注這些庶務了。”
周蓼板著的臉便也松快了,微微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指不定是到了晉陽一趟,祖宗顯靈,點化了他那身拗勁。”
鳳棲又道:“我在晉陽還和三姊、三姊夫聊了聊,王府的庫銀,他們還沒有動,之前城防修筑的工費和晉陽的軍費,都是張家主動支出的,城中做生意的一些大戶也捐贈了一些。但張家也坦言財力有限,不打仗還勉強,打起來毀家也不能紓難。女兒尋思,軍費是一筆極大的開支,要鼓勵并州軍甘冒鋒鏑、拼死作戰,除了保家衛國這件事本身的激勵之外,沒有后顧之憂亦即朝廷肯拿出撫恤的重恩,也很重要。”
周蓼不大懂這些,猶豫了一下說:“這種事,還是要請女婿盤算謀劃,他說要使多少錢,就多少錢。晉王府藏著銀子,也不能當飯吃,也不能保命,還不如花在刀刃兒上。”
“孃孃那么信得過他啊?‘王莽謙恭未篡時’!”鳳棲笑道。
周蓼也笑道:“你看你,哪有這么說自己夫君的?說實話,即便他要篡,我們也只好兩手一攤任他篡。劉皇叔還肯叫諸葛孔明‘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呢。”
鳳棲笑道:“那不成,我得替孃孃看好了他,不讓他生出野心來。”
談完事,恰好也是高云桐主持完事務要回來吃晚餐的時候。
鳳棲向周蓼告退,到東院等他回來就餐。
并州糧食暫時不缺,給節度使府供奉的東西也還不錯,但絕算不上玉食萬方,肉有,但不多,菜蔬和麥飯為主。鳳棲無事時會細細搭配醬料與配菜,盡量使千篇一律的食材顯得豐富可口一些。
高云桐回來,聞著飯香就坐下來,盛了一大碗麥飯吃起來。
鳳棲道:“好吃就多吃點,嘗嘗這些菜。”
“都好吃。”他吃得也很香,但不怎么吃肉,反而夾到鳳棲碗里,“肉有限,你多吃點,現在還有,盡量補著點,萬一,哪天要餓肚子,也還扛得住。”
鳳棲把肉給他夾回去:“那么肥的,我不吃。”
“不很肥啊?”高云桐詫異道,“這要還嫌肥,要不你把瘦的部分咬下來,肥的丟我碗里。”
鳳棲說:“我不愛吃,行不行?”
高云桐有些明白過來:“我又不是沒吃肉,你不必讓給我。”
鳳棲支頤看著他笑:“哪個讓給你!不過看你吃飯,挺有意思,不像個書生,怪好玩的。”
他伸手捏捏她的鼻子,也就不客氣了,說聲“那盡情看”就繼續吃起來。桌上幾碗幾碟,連湯都沒有剩,都給他唏哩呼嚕喝干凈了。
鳳棲確實覺得有趣:要在入京遇到他之前,自己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自己會和這樣慳吝的窮鬼結為夫妻,那時候嬌縱散漫的她,絕不可能忍受這種;可如今只覺得他小氣吧啦、吃飯務盡的模樣都可愛。
飯畢,他也不習慣有人服侍,自己收了碗筷,倒了熱水,把門一關,小丫鬟們摒絕在外,才脫了衣服擦身。
擦到背時,鳳棲上前拿過他的手巾:“我來。”
“那……怎么好意思?”
“老夫老妻的,有什么不好意思?”她嗔怪道,濕濕燙燙的手巾展開甩平,貼在他越發寬闊的后背上,他“咝咝”地吸氣。
“怎么,嫌燙了?”
“不是,燙呼呼的好舒服。”
“花言巧語呢吧?”
“我是個花言巧語的人么?”他轉身看著她,笑得臉上月牙渦深深的,“別這么多疑。”
鳳棲給他說中心事,臉不由一紅,給他背上一巴掌,嗔道:“還不是因為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第 280 章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這句話鳳棲從小聽姐姐何瑟瑟說, 一直聽到自己長成大姑娘,天天聽日日聽,再耳濡目染父兄流連歡場的模樣, 自然覺得此言不虛。
但自打遇上高云桐, 她開始覺得天底下也不是每一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特別是鳳杞這個紈绔,居然對何娉娉也有一腔癡情,更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由重新審視起姐姐當年的話來。
高云桐已經在她身邊沉酣入眠, 呼吸均勻,睡得像個孩子。
鳳棲一向睡眠輕, 剛剛紅綃帳里被他折騰一番, 雖然疲倦,但也因過了困頭睡不著,索性撐了頭在枕上看他他長得是自己中意的那類,第一眼見面時就覺得熟悉而可親,現在愈發覺得那濃眉和山根都很耐看,嘴唇棱角分明卻又觸感柔軟。
不由偷偷去親了一下。
高云桐迷迷糊糊的,回應了兩下后半睜眼道:“怎么還不睡啊?”
鳳棲湊近他說:“還不是怪你把人家弄疲乏了, 這會子睡不著了。”
高云桐伸手攬過她,輕輕拍拍她,哄孩子般哄:“乖,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
“好不習慣。”她笑道, 扭了扭身子。
他依然閉著眼,很困的模樣,很困的聲音:“我小時候, 我娘就是這么拍著我睡的……”
鳳棲好奇地回憶,卻怎么也回憶不出她小時候有被姐姐這樣親昵溫柔地拍著睡覺的經歷, 心里茫然如有所失,把腦袋往他肩頭鉆了鉆,嗅到他身上的味道,頓時安心了。他那大手輕柔得很,一下一下有節奏地落在她背上,她計著數,慢慢計不清了,眼皮子發重,心里一片安靜祥和,便也跟著他睡著了,睡得黑甜沉酣。
再醒來已經是上午了,她枕邊空落落的。豎起身,揭開紅綃帳,一個小丫鬟含笑過來:“公主醒了?將軍說您昨日車馬勞頓,辛苦了,早上多睡會兒,到自然醒,別叫您起床。”
動作麻利,掛好帳鉤,又把熏籠上她的衣服取來,正是暖暖軟軟的一疊:“將軍說,公主一定講究熏衣,可惜如今城里香料鋪子早就不開門了,沉檀降速一個都沒有,倒是現成的用昨日吃剩的橘子皮加炭火慢慢熏烤,會有橘子的清芬。”
鳳棲不由笑道:“偏生慳吝鬼會出歪主意。”
捧起衣服,是軟軟暖暖的厚絹衫子,貼身穿起揚起淡淡的柑橘香,和以往王府里幾十道工序制出來的熏香餅子比,獨有一分清甜。
她竟也無從嫌棄,抖開裙子,卻是細布的,可也一般柔軟清芬,亦沒有什么好嫌棄的。
鳳棲問那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笑道:“亦月。”
“什么?”
丫鬟說:“將軍說,公主本有使得慣的丫鬟,但遭了不幸,奴雖蠢笨,也努力學一學。名字上先有些類似處,免得公主叫不慣。”
鳳棲頓然想到了溶月,眼眶一酸:“他好不曉事……誰能替得了溶月?”
那個蠢笨蠢笨又嘴碎的丫頭,對她是真心的關愛、真心的好。她只恨自己曾經老是嫌東嫌西的,結果都沒能讓溶月過上平安舒心日子。
那叫“亦月”的丫鬟覷了覷她的臉色,小心翼翼說:“奴也自知是比不上那位溶月姊姊的,奴是賃來的女使,之前也沒怎么學過伺候人,做得不好的,還要請公主多包涵。”
賃來的女使就是自由身。
鳳棲說:“我只是自己傷懷,想著她,覺得我當年實在對她不夠好。”
又說:“好在你是自由身,要是我以后嘴巴不怎么饒人,叫你覺得討厭了,你就結了工錢走人。”
亦月“噗嗤”一笑:“奴是自愿來公主身邊照顧的。”
又說:“奴做得不好的地方,公主只管責備教訓。不過吧……公主確實嘴上得饒了高將軍些,高將軍在我們平頭百姓的心里,是個難得的好人!”
鳳棲一笑,她一張叫人無可奈何的刀子嘴,也不單是對高云桐這樣。
起身忙完,去找周蓼談昨日的見聞和心得。
“晉王府藏的家私,昨日請三姊帶我去看過了,還一一保存得很好,三姊夫一家子也是胸懷家國的人。如今晉陽的城防已經做好了,城中壯男健婦還可以湊出兩三萬左右,加上原本的五千廂軍,不敢說對付得了靺鞨太子的大軍,至少可以拖上一兩個月,耗一耗他們。而且他們的主要目標肯定也不是晉陽這樣一座縣城,必然還是想通過晉陽縣,震懾并州,而打下并州,才能高枕無憂地繼續南侵。”
周蓼頗感欣慰,點點頭問:“如果說晉陽安全,并州是不是也照樣安全?”
鳳棲說:“鳳震與幹不思如果夾擊并州,雖有大姊夫在洛陽呼應,但幹不思與郭承恩兵力雄厚,我們還是危險的。”
周蓼聽得已經有些糊涂:“那我們到底是安全還是危險?如果還是很危險,現在又應該怎么辦?”
鳳棲盤馬彎弓說這么久,無非想請示晉王府庫銀的財權。
她道:“打仗打的是錢,城防用了好大一部分,不過張家出了大頭,尚未挪用到晉王府的存銀,馬上打起來,士兵的裝備和身后的撫恤都是燒錢的事保家衛國是一方面,打完仗不能使家人都活不下去是另一方面我朝原來一打仗士卒們總是聞風而逃,無非因為朝廷的撫恤制度和千瘡百孔的武備管理,只顧活人,不顧死人,讓士卒們覺得活著才更重要,都不肯賣命;而靺鞨之所以士氣驚人,也無非是打贏了就能劫掠,有封爵,自己與家人下半輩子就不愁了,值得一賭。”
周蓼有些明白過來,毅然道:“女兒,我一輩子在閨閣中,你爹爹又是個不問事的,所以這些我都不懂得。既然你了然這些,晉王府的庫房鑰匙,本來就是在急難時交于你的,現在也依然由你全權管理。高云桐他需要怎么用錢,你看著辦就是。他有兵權,你有財權,而我和你大哥無條件信任你們倆。”
“母親!”鳳棲亦有些動容,“女兒一定不負信任。”
周蓼笑道:“我曉得,你是不大容易相信別人的人,所以也以為別人不會輕易相信你。人心叵測確實不錯,我與你大哥也確實近乎于把身家性命交付于你們夫妻,但我肯信你們,你大哥也肯信你們。放心!”
周蓼雖不通軍務,卻通人心。她藹然的笑容讓鳳棲不由汗顏,又何必多說什么呢?點點頭應承了這份重任就是了。
鳳棲道:“如此,女兒斗膽招呼在前,這筆錢使得若有叫母親生疑的地方,也是有我的原因。”
“信你就是全部信你,你不必擔心這些。”
鳳棲對局面的分析得不錯。
幹不思逼凌溫凌殺掉“鳳棲”,這種服從性測試之后,便自以為他二哥是不敢違拗他的了。
于是接下來喝令溫凌駐守黃河,聽他這位太子加大元帥的全盤指揮;而自己則導郭承恩為先驅,從忻州攻向晉陽,兵鋒直指并州要塞;而命鳳震把禁軍騰挪到河南各地,打算并州被郭承恩逼住后,河南這支不大有用的禁軍再夾攻一下,多給并州一些壓力,使并州最終崩潰。
而他自己,則喜滋滋做著“指揮全局”的春秋大夢烏林答部落已經悄悄來信,甚有推舉他的意思,此一役若能功成,自己軍功無雙,不僅太子之位穩之又穩,不必看父汗那老東西的臉色,說不定勃極烈推舉,自己就可讓父汗禪位算了。
南梁那么富庶,他一旦有了權,再有了錢,身前享樂、身后名望,就都有了!靺鞨這樣的鬼地方,也能出他幹不思這樣彪炳千秋的偉大英雄了!
高云桐正在并州節度使府上,給鳳杞演示沙盤。
他們雖不曉得幹不思肚子里想什么,但沙盤上一做推演,也能把這位靺鞨太子的心思,推演個八九不離十。
高云桐說:“官家,幹不思必會敗在狂傲上,但接下來一關會很難過:鳳震名義上還是皇帝,還會有人愿意聽他,洛陽及在洛陽的大姊夫會壓力很大;若潼關以西的朝廷西軍也愿意從命,并州就屬于四處受敵;郭承恩又是懂兵法的,看他這意思,會與我們慢慢耗,并州并不耗得起。”
鳳杞的眉頭當即皺了起來,伸手捏了捏睛明穴,又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高云桐正打算給他鼓鼓氣,鳳杞倒又自己說:“再難也得堅持下去,沒有后路了啊。”
高云桐點點頭:“是的,我們沒有后路,背水一戰,不成功便成仁。”
“并州耗得起多久?”
“存糧能耗三個月,若是吃樹皮草根,能堅持四到五個月,若是……學張巡那種,耗八.九個月也行……”
張巡那種,就是為了守城,人肉都要吃的。守住八.九個月,城里的婦孺要少一多半,勝了也是慘勝,是所有人未來一輩子的噩夢。
鳳杞是讀過史書的人,不由一愣,半日才道:“真到了那樣的時候……還有必要么?”
高云桐道:“這是最糟糕的情景了,不過溫凌與太子并非一心,他們國內也不希望幹不思做大做強,鳳震也未必有能力凌逼洛陽,而西軍尚在觀望。所以,也可能一切朝好的方向發展。”
他頰邊的月牙渦露出了:“知道了最壞的情況,也不妨有最好的打算。”
鳳杞看了他一眼,嘴角勉強笑了笑:“但愿,如你所說。”
高云桐怕他又生沮喪,正準備再勸一勸,卻聽鳳杞說:“亭娘跟我說了重新制定義軍和并州軍撫恤的方略,你看了沒有?”
高云桐忙道:“看過了,不過臣以為如今手頭不寬裕,撫恤雖不能少,也不能過于散漫花出去。若要打算守城半年以上,每一粒米、每一粒鹽都會極其寶貴,到時候可能要花如今的數十倍錢財從外面采買汴梁又一定會設卡,有錢都不一定買得到臣現在已經在努力采買米、鹽、草之類,還得精打細算著花錢。”
鳳杞說:“你不必舍不得。說實話,真要守上半年還難以守住的話,不如不要死撐。我可不打算嘗嘗人肉。”
“可是……”
“這種苦,吃了沒必要。”鳳杞的手揮一揮,“還是另想辦法的好。如今要提振士氣,就得用亭娘制定的撫恤辦法,讓并州士卒覺得為國打仗,家人有養,是值得拼命的事。”
這個散漫使錢的紈绔皇帝,遇上個精打細算的慳吝將軍,彼此對對方用錢的習慣都不大看得慣,因此,高云桐好是苦勸并爭執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