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二天上午,紀九去了后院的雜物間里釀酒,機器人則帶著鳥崽在菜地里忙碌。
紀醒穿著一套幼兒T恤和薄棉褲,挺著青蛙似的圓肚皮,挎著一把小木槍,在雜物間和菜地之間來來去去。
“哎喲我的親娘哎,這個好像不太行啊。”紀醒雙手拍了拍自己大腿,指著那個用來混合原料和發酵的木桶,“紀九你看看,你不覺得有問題嗎?”
紀九聽他在模仿機器人,心里覺得好笑,便也捏著嗓子:“哎喲我的親兒哎,你覺得哪里有問題?”
“這,這,這。”紀醒胡亂四處指,搖著頭道,“都不太行。”
紀九順著他的指點看過去,又道:“好的,那我就再檢查一下。”
紀醒對他的態度挺滿意:“那我等會兒再過來看看,我就先回去做飯了。”
他離開雜物間后,又踱到菜地旁:“琪寶,雀寶,你倆在干什么呢?”
“我在摘圓菜,等會兒給你蒸圓菜魚丸子吃。”機器人道。
地里長著一種叫不出名的菜,被機器人按照它的形狀命名為圓菜,它將這種菜和魚肉剁碎,上鍋蒸成丸子,紀醒很愛吃。
紀醒很驚喜:“琪琪叔,吃圓圓魚嗎?那我要吃很多哦。”
“你別來地里踩菜,我就給你做很多。”
“我不踩菜,我很聽話,我不捅鳥窩,不打麻麻兔,不鉆地洞。”紀醒趕緊道,“我現在回去給你們做飯,你們早點回來吃。”
“去吧,不要到處亂跑。”
“啾啾啾。”
“我知道的哦。”紀醒回道。
紀醒繞著田埂一圈往回走,但那狹窄的路面上卻躺了一株圓菜。他擔心自己會踩著它,干脆抱住那顆菜咔嚓掰掉,再將它小心地挪遠了些。
這下不會踩著圓菜了。
他得意地拍拍手。
紀醒剛回到屋子,便聽見遠處林子里有山猴在叫。他走到門口往林子張望,又重新回到后院,遙遙對著雜物間小聲喊:“爸爸,我想出去玩。”
他側著耳朵聽,片刻后點點頭:“你沒說不準去,那我就去了。”
紀醒匆匆走向次臥,快到門口時又停住。他來回踟躕,想去林子里玩的念頭終于還是戰勝了對骨頭怪的恐懼,便慢慢走了過去,趴在門框上朝里看。
他盯著安靜躺在地上的骨架,手指摳著門框,小聲問道:“你是父親嗎?你不是骨頭怪對不對?那我進來了哦,我要進來了。”
紀醒進了屋子,在骨架旁蹲下,熟練地摳掉骨架手指關節上纏著的一圈膠布,再握住一根指節,上下左右地掰動。
“父親你乖啊,你不要變成骨頭怪,你乖乖的啊,我是聽話的醒寶,你不要吃我……”
不知道是因為太心急還是什么,平常很容易掰掉的手指卻粘得很緊,紀醒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
“怎么拿不掉了?你怎么就拿不掉了呢?”紀醒蹲在骨架旁問。
他干脆換了個目標,將整個身體趴在骨架上方,雙手抱住橈骨,用力往外掰。
“嗨呀!嗨呀!”
紀醒這次使出了全身力氣,只聽咔一聲輕響,他抱著一根骨頭后仰,直接摔在了地上。
地面鋪著厚厚的毛皮地毯,他倒也沒有摔痛,也沒有在原地躺上那么一會兒,只迅速爬起身,抱著那根好不容易掰下的骨頭往門口走。
紀醒剛走出房門,原本一動不動的骨架便微微抬頭,一雙空洞的眼窩朝著他消失的方向。接著雙臂骨撐著身體慢慢坐起,垂下首,注視著自己缺了一根橈骨的手臂。
機器人每次要去林中時,都會帶上關闕的一根骨頭,還縫制了一個專門用來裝骨頭的長條布袋。紀醒現在便去到機器人的房間,拿走了布袋,將骨頭裝在里面,再背在了身后。
那根小臂骨自他腦袋旁探出一大截,從后面看去,像是他背了一把寶劍。
紀醒拿上自己的小木槍,興沖沖地出了院子,鉆進了樹林。前方不遠處便有一個葉猬洞,紀九帶他去看過小葉猬,也屬于他熟悉的玩耍范圍。
他找著了葉猬洞,趴在地上往里看,又對著洞內喊:“你在家嗎?你在不在家?你出來一下,我給你說個話。”
沒有得到回應,他悻悻地繼續往前,但剛走出兩步,身旁草叢便響起沙沙聲響。
一只灰撲撲的野兔剛鉆出草叢,看見紀醒后,又驚慌地轉身鉆了回去。
“兔兔,兔兔!”紀醒連忙跟上。
紀醒在草叢里跌跌撞撞地穿行,那只兔子一直蹦躍在他的視線里,引得他不知不覺便走了很遠,也走出了紀九給他規定的玩耍范圍。
當他發現這已不是自己熟悉的環境,而是到了一個從未來過的地方時,也已經找不著回去的路。
認不得就認不得,紀醒并不覺得迷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林中那些不斷飛起的鳥兒,遠處那些大樹背后晃動的獸影,都讓他覺得很有趣。
他背著關闕的骨頭,抱著小木槍在樹林里四處亂竄,嘴里還大聲唱著歌。
“哇哇哇哇哇哇嘎嘎呀小米可,我的朋友小米可,啊哇哇勇敢嘎嘎小米可,勇敢哇哇小米可……”
他偶爾也會意識到,自己走得太遠,想起那根有時候會用來抽他屁股的樹條,心頭也隱隱有些發慌。
他停下唱歌,從地上撿起一根枝條,沉默地盯著它看了片刻。但接著就唰唰揮動,開始模仿紀九抽自己的動作,又捂住屁股上躥下跳,皺起臉哎喲哎喲。
“哎喲哎喲哎喲。”他連叫幾聲,開始搖頭晃腦,揮舞樹枝得意地唱,“哇哇嘎嘎勇敢啦啦小米可,我不怕打我不怕打小米可。紀九來呀來呀來呀小米可,來呀來呀來打我呀小米可……”
紀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森林里,小小的身體在地上投下一團小小的影。遠處那些樹干背后和林葉空隙里,總有一些窺探的眼睛,閃著兇狠和貪婪的光,卻又畏懼地不敢靠近。
紀醒正走著,天上卻突然響起一道滾雷聲,原本光線就不好的樹林瞬間變得更加昏暗。他在這顆星球上住了兩年,很清楚只要天空響,馬上就要下暴雨,心里總算是有些驚慌。
他加快腳步往前走,但才走出一小段,大雨便傾盆而下。成串的雨水穿過茂密的枝干,再連成一道道簾幕。小孩猶如穿行在瀑布中,被雨水澆得踉踉蹌蹌,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想看看自己走到哪兒了,眼睛卻睜不開,想大聲喊人,一張嘴便是滿口雨水。
“爸——咕嘟……哇——咕嘟……”
紀醒耳邊是樹林被雨聲打出的轟隆聲,雨水澆得連呼吸都困難。地面原本是厚厚的樹葉層,此刻也積滿了雨水,他便閉著眼,哽咽著在水里朝前方爬。
“爸……哇……爸——咕嘟……”
紀醒雖然沒法睜眼,但感覺碰到阻礙便會調轉方向。這樣爬出了一小段后,他突然身下一空,整個人便被水流給淹沒。
這是一條林中溪,平常只有成人跨出一步的寬度,此時卻已成了一條數米寬的河流。浪花翻動,暗潮洶涌,那湍急水流還攜卷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偶爾冒出水面,又被浪頭重新壓進水里。
紀醒度過最初的驚慌后,便在水里睜開了眼,腦袋四處轉動,眼珠子骨碌碌地轉。
雖然水面依舊被暴雨攪得模糊一片,但水下卻很清晰。他看見身旁那些跟著流動的樹枝殘葉,看見朝著一個方向倒伏的野草,還看見一只飄過的小烏龜和一只在水中驚慌掙扎的小松鼠。
紀醒身上的衣物已被水流卷走,卻只抱住了那根骨頭。他耳后的鰓已經打開,像是生來便有著在水里控制方向的能力,擺了擺肥短的腿,順著水流往前,如同一尾白胖卻靈活的小魚。
他追向那只載浮載沉的小松鼠,見它拼命掙扎,四肢彈動,看上去很是難受,便揪住它的尾巴游向了水面。
鉆出水面的瞬間,轟隆巨響便鉆入耳膜,暴雨淋得人睜不開眼。紀醒一邊被水流卷著前行,一邊逐漸靠岸,將那只松鼠拋向了地面。
他再次潛入水里,一路東張西望,不時伸手去抓一把水草,或是撈一個飄在水里的果子。
他就這樣隨著水流漂浮,直到光線突然變化,耳邊的水流聲消失,河底陡然變深,那些水草也變成了一株株形狀各異的珊瑚。
紀醒打量著四周,發現他置身于一個水的世界,無邊無際,碧藍且安靜。
而此時院子里,紀九提著槍,穿著厚實的蓑衣,戴著斗笠,正滿臉焦灼地在和機器人大聲對話。機器人也扛著一把槍,因為太過焦慮,屏幕上的五官已經消失,一會兒是滿屏波浪線,一會兒又是雪花點。
“……分開找,我左你右。”
站在屋檐下的鳥崽也沖進了大雨里,立即被澆了個跟頭,又艱難地向他們靠近。
“雀寶,回去!”紀九大吼。
“啾啾啾。”
機器人見鳥崽非要跟著他們去找紀醒,干脆將它抱起來,塞進自己胸前的儲物箱。
事情緊急,紀九便也沒有再堅持,只和機器人朝著院門走。他無意中回頭,視線掃過次臥窗戶,頓了頓,又重新看了過去。
那窗戶后似乎站著一道身影,正隔著重重雨簾看著他。但當他抹掉臉上的雨水后,那里卻什么都沒有。
紀九只當自己眼花,心里又正擔憂著紀醒,轉瞬便將這點事拋在腦后,只一邊喊著紀醒的名字,一邊大步走向了左邊森林。
“紀醒!!”
“紀醒,你在哪兒?爸爸來了,醒寶!”
“醒寶!!!”
紀九不斷發出一聲聲沙啞的喊叫,找向了森林深處。雨水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滑下,淌在那微微顫抖的手背上。
好在這場暴雨說停就停,烏云散去,陽光從枝葉間灑落,地面上的積水迅速消退,露出了下方的枯枝殘葉。那條暴漲的河水又迅速消退,成為一條緩緩流淌的溪水。
島嶼一圈是淺海,光線透過水面灑落海底,那純凈的銀色細沙里閃著金色的光點。
紀醒在海洋里敞快地游動,時而下潛去追逐小魚,時而鉆入珊瑚從中,去掏那些海螺貝殼。
最讓他驚喜的是,他還在海里看見了自己的衣服,就掛在一從珊瑚上,幾尾小魚在領口袖筒里鉆進鉆出。
紀醒并不是第一次來到海里,紀九經常會帶著他和鳥崽來玩水,但像現在這樣潛入水里還是第一次。
紀九只讓他在淺海里撿海螺貝殼,或者自己仰泳,讓他趴在胸膛上,就像一條小船似的載著他在海面上漂浮。
紀醒游得非常快樂,但他還記得機器人平常的叮囑,不準他一個人靠近大海。所以他雖然覺得海里太好玩,也不得不抱著骨頭,拿著自己的衣服游向海面。
“小魚游游,小魚游游……”
紀醒光著全身,只頭上頂了件衣服,抱著骨頭走在森林里。
“呃?這是哪里了?”他站在茂密的林木間左右張望,又隨便找了個方向,“這里能回家。”
“小魚游游,小魚——”
紀醒突然停下聲音,頓住腳步,呆呆地注視著前方,整個人就像被什么釘在了原地。
前方是兩棵合抱粗的大樹,而樹中間靜靜地站著一具骨架。恒星光芒從茂密枝葉間灑落,明明暗暗,照得他白色的骨身也斑斑駁駁。
紀醒一直呆呆地看著他,直到看見他向自己走來,這才回過神,慌忙去摸胸前的木槍,卻又發現木槍早已經弄丟了。
“骨,骨,骨……”
骨架大步走到已經嚇得不能動彈的小孩面前,撿起他掉在地上的衣服,搭在自己胳膊里,再俯身將他抱了起來,轉身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紀醒坐在骨架臂彎,大口大口喘著氣,崩得僵硬的手臂緊抱著那根骨頭。
“你也不是那么想吃過人的,是吧?我也不好吃的。”紀醒發出蚊蚋般的小聲抽噎,兩行淚流出眼眶,“我是很好的小孩,很聽話,不掏鼠鼠窩,不打麻麻兔,不捅鳥窩,不鉆地洞,不踩圓圓菜……”
骨架低頭看了他一眼,伸手將旁邊一根快要戳到他的樹枝拂開,又將落在他頭頂上的一片樹葉捻掉。
“……你不要像吃那個姐姐那樣的吃我,我怕疼……”紀醒哀哀地懇求,眼淚成串地往下淌,“我以后尿尿自己脫褲子,不讓哥哥脫,我自己擦屁股,嗚嗚……”
骨架抱著他,一直沉默地往前走。紀醒正閉著眼悲痛地哭,只覺得他突然停下腳步,自己身體一矮,雙腳也站在了地面上。
他立即停下哭聲睜開眼,仰著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面前的骨架。
骨架也俯身看著他,眼窩深處閃著兩點幽暗微光。
骨架將拿著的衣服遞給紀醒,等他接過去,朝著他身后的林子看了眼,再退后兩步。
接著便在紀醒的目光注視里,開始做蹲下又站起的動作。
他連續幾次下蹲,又朝旁邊伸出右腿骨,壓壓,再伸出左腿骨,壓壓,就像在運動前活動身體似的。
最后,他抬高雙臂,保持這個姿勢轉身,走進了身后的叢林。
紀醒就愣愣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但立即便聽見紀九沙啞的聲音,就在身后不遠處響起:“紀醒……”
“爸爸!”紀醒連忙放聲大叫,朝著紀九的聲音方向急急跑去。
“醒寶!”
“爸爸!”
紀九鉆出一從齊人高的灌木,看見那個全身赤裸的小孩朝自己跑來時,渾身的力氣像是被突然抽走。他慢慢蹲下身,將腦袋埋在了自己腿上。
“爸爸,爸爸。”紀醒看見紀九,既高興又委屈,一邊嗚嗚哭著一邊撲了上去。
紀九將撞入懷中的小孩緊緊摟住,不斷親吻他濕漉漉的柔軟發頂,捧著他的臉仔細看,又將人原地轉了一圈。直到確認小孩身上沒有傷痕,才懷著失而復得的慶幸和狂喜,將他重新抱進懷里。
“爸爸,嗚嗚……”
“醒寶。”紀九眼眶泛紅,聲音哽咽,“我的醒寶。”
“爸爸~~”紀醒拼命往他懷里拱。
父子倆擁抱著一通親昵,紀醒終于平靜下來,紀九也緩過了那口氣,卻依舊感到后怕,臉色也漸漸沉了下來。
他扶正還倒在自己懷里的紀醒,嚴肅地問:“告訴爸爸,爸爸給你說過的,你一個人離開家后,只能在哪兒玩?”
“爸爸~~”
“站直了,別撒嬌,好好說話。”
紀醒終于察覺到膩歪時間已經過去,便撓撓屁股,小聲道:“不能走過果果樹,不能走過小猬家,不能走過小山包,不能走過碗碗石頭。”
“嗯,那你今天走過了嗎?”紀九問。
紀醒想了想:“我沒有哦。”
“沒有?那你現在怎么在這兒?”紀九指了指他懷里,“你抱著你父親的骨頭怎么到這兒來了?”
“又不是我要走的,是水讓我走的。”紀醒立即為自己解釋,“很多的水。”
紀九略一思索,便問:“你意思是你被水卷走?你掉到河里了?”
“我掉到很多水里了。”
“這林子里哪有河?”
“有啊,有很多水的河。”
紀九雖然對這片林子已經不陌生,但他從未在大雨天出過門,所以也不知道在那林子深處,居然有條下雨時才會出現的河流。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紀醒不光被河水卷走,還在海里玩了一通。
紀九只當他在林子里亂竄,然后走到了這兒,便錯了錯牙:“還學會撒謊了是不是?幸好我把你找著了,要是找不著怎么辦?”
“我才沒有撒謊,我找兔兔,就跟著水走了。我還在水里和小鼠玩,它不喜歡水,我就把它送回了家。”紀醒委屈地為自己分辨,“我還見著了骨頭怪,他把我抱這兒來的。”
“骨頭怪?”紀九一愣,“你還在這林子里見著了你父親?他把你抱來的?”
紀醒重重點頭,急切地道:“他本來想吃我,但是我說我尿尿會自己脫褲子,還會自己擦屁股,他就不吃我了。”
紀九聽他一通胡說,心里便滋滋冒起火氣:“到處跑還亂說,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我看你是久了沒被收拾,已經皮癢了是吧?那今天必須得收拾你一頓。”
“我才沒有亂說,你才亂說。”紀醒氣呼呼地道,“那你收拾一頓呀,我就是皮癢了。”
“好,你等著。”
紀九走向一棵小樹,比較著哪一根樹條最細最軟。紀醒一直盯著他,見他在抬手掰樹條,又大聲問:“你掰那個做什么?你是要打人嗎?紀九,你是要打人嗎?”
紀九手拿一根軟細條走了過來,邊走邊道:“你不是說你皮癢了,讓我收拾你嗎?”
“那你收拾啊,我又不怕你收拾,你打人做什么?”
紀九走到紀醒面前,垂眸注視著他。紀醒全身赤條條,一手抱著骨頭,一手拖著他的衣服,滿臉委屈地擰著頭,抿著嘴。
紀九看著他這模樣,突然就想起了關闕,想起自己說要丟掉小狐貍時,關闕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而現在的紀醒,不光是長相,連神態都和關闕肖似。這讓他心里有些發軟,還有些心疼,那怒氣也頓時消散一空。
他嘆了口氣,扔掉枝條,蹲下身,拿過紀醒手里的衣服給他穿。
“怎么只有衣服?你褲子呢?”
“不知道。”
“你脫在哪兒的?”
“不知道。”紀醒垂著頭,“在水里被小鼠脫了吧,要問它。”
紀九一邊給他穿衣,一邊打量著他,心里也開始琢磨。
他知道紀醒有時候會發散思維地亂說,但還真沒有撒謊的習慣。所謂的掉進河里,應該就是遇到了林中的積水,小孩子便認為是被水卷走。
但骨頭怪的話……
他看著紀醒,想起之前看見窗戶里的那道身影,心里突然就跳了跳。
“醒寶,你仔細給我說說,你是怎么遇到他,他又是怎么把你抱來這兒的。”
“我不說。”紀醒噘著嘴。
“說嘛,爸爸聽著。”
紀醒瞥了他一眼:“我不想給你說,我只給旁邊的小樹說。”
“行,那你給小樹說。”
紀醒便轉過身,開始對著那棵小樹講述:“我正在走啊走啊走啊——”他停下聲音,問道,“你知道我看見什么了?”
“你父親。”紀九道。
“旁邊那個人說錯了。”紀醒對著小樹擺了擺手指:“我給你說,不對,不是父親,是骨頭怪。”
接下來,他便繪聲繪色地講述,輔于各種動作和表情,雖然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但紀九也算聽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知道紀醒不可能編得這么有模有樣,再聯想起窗后的那道身影,覺得關闕沒準真的已經醒了,心臟不由跳得更加劇烈,嘴里也有些發干。
“那他把你放在這兒就走了嗎?”
紀醒搖搖頭:“他沒有走哦,他還給我跳舞了。”
“什么?他還給你跳舞?”紀九愕然。
紀醒便后退兩步,雙手叉腰,蹲下去,站起身,蹲下去,站起身……接著伸出左腿壓壓,又伸出右腿壓壓。
隨著紀醒的動作,紀九沉默下來,眼里的激動也一點點消失。他半蹲在地上看著紀醒,看他做完這些,又抬起手臂在原地轉圈,嘴里發出咕咕的鳥叫聲。
“咕咕咕,看見了嗎?他還這樣的。”紀醒一邊轉圈一邊道,“就是這樣的,他跳舞跳了才走的。”
紀九已經失去了所有耐性,不再聽他胡說八道,只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將還在伸著手臂轉圈的小孩一把抱起:“回家。”
第72章
就在紀九尋找紀醒時,機器人也在森林里穿行,大聲喊著紀醒的名字。當雨過天晴,鳥崽開始篤篤地啄它前胸,它便打開儲物箱,將鳥崽放了出來。
“醒寶!”
“啾啾!!”
雖然大雨停下,地面上的積水也迅速消退,但那厚厚的落葉層依舊潮濕,踩上去發出噗嗤水聲。
“雀寶,要不要我背你?”機器人問。
鳥崽走在離它不遠的地方,聞言搖搖頭,又探頭往一個兔子洞里瞧:“啾啾!”
“那么小的洞,醒寶鉆不進去的。”
機器人滿心焦慮,但見鳥崽急得眼睛通紅,也還是出言安慰:“醒寶不會有事的,你別擔心。”它想了想后又道,“醒寶帶了一根骨頭,而且野獸本來也沒那么愛吃人,它們更喜歡吃鳥。”
鳥崽轉過頭,盯著機器人不吭聲。機器人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又補充道:“但是你看上去根本不像鳥,像是一只火雞。火雞你知道吧?長得很丑,是野獸看見后都沒有食欲的丑……”
機器人正說著,見鳥崽突然停步看向天空,便也停下了聲音,跟著仰起了頭。
頭頂是一層茂密的枝干,遮擋了大部分光線。此時整片枝葉都在搖晃,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有什么東西正蟄伏其中。
機器人立即往圍裙兜里瞧了一眼,大驚:“我的親娘哎,走得太急,沒有帶闕哥的骨頭出來。”
它看向地上的鳥崽,打算打開胸腔蓋將鳥崽裝進去。但它才抬起手,頭頂嘩啦一聲響,那茂密枝葉里撲出一個巨大的黑影,朝著他們俯沖而下。
那是生活在這個島上的一種飛獸,它們數量不多,形貌似狼,周身覆蓋著黑色鱗片,但背上卻又生著一雙翅翼,張開后足有三米。
這只飛狼的目標是鳥崽,在空中便張開了嘴,露出牽著涎水的鋒利獠牙。鳥崽也發現了它,卻被這突發的一幕給嚇懵了,眼見那飛狼朝著自己撲下,不躲不閃,只呆呆站在原地。
機器人迅速沖前,擋在鳥崽身前,在飛狼撲近的瞬間,將自己的右臂塞進它大張的嘴里。
咔嚓一聲響,機器人的整只右手被咬住,飛狼察覺到不對,想松開嘴,但機器人已經張開五指,鋼鐵手指摳住了它的牙齒,同時丟掉太長的獵槍,只揮動左臂,一拳捶向獸頭。
飛狼吃痛吼叫,騰地飛上半空,甩動腦袋想將機器人扔掉。但機器人的身體雖然在空中上下左右地甩動,卻牢牢摳住它,同時右拳不停出擊。
斷枝殘葉下雨般掉落,飛狼一只眼睛被擊瞎,面骨也碎裂凹陷,滿頭滿臉的血。但鳥崽看不出機器人已占了上風,只認為它被猛獸咬斷了手,原本還嚇得站在一旁,突然就尖叫著沖了上去。
但飛狼此時撲扇雙翅,沖過頂層的枝葉,帶著機器人飛上了天空。
鳥崽仰著頭,在地上踉踉蹌蹌地奔跑,追著那樹葉間隙里閃過的黑影,不斷發出尖銳的叫聲。
當它透過一處較大的縫隙,看見飛狼帶著機器人越飛越高時,有些絕望地停下尖叫和奔跑。它仰著頭怔怔看著,又俯下腦袋,將雙翅緊緊抱在胸前。
機器人已被飛狼帶至高空,離身下的那片森林越來越遠。飛狼昂起血淋淋的腦袋,它的拳頭夠不著,便一拳拳錘擊飛狼的胸腹,捶得那層厚鱗或翻翹或起裂。
當它再一次揮起拳頭時,卻發現天邊翻涌起絢爛的霞光,空氣中似乎被注入了一股無形的能量,發出極細微的嗡嗡聲。
接著,它便聽見了一聲宏亮的嘯鳴。
這聲嘯鳴清越中還帶著稚氣,卻如同晨鐘暮鼓般回蕩在天地間,讓整座島上的走獸飛禽都跟著仰天長嘯。
機器人停下動作低下頭,看見下方林子里紅光大盛,一只火焰鳥忽地沖出樹林,展翅朝它飛來。
火焰鳥每一根羽毛都像是跳動的小火苗,閃耀著金色和紅色的光輝,在空中拉出一道迤邐的光帶。機器人驚訝地看著它,沒察覺到一直叼著它的飛狼也停下飛行,呈現出一種呆滯的滑翔狀態。
火焰鳥瞬間已至面前。
轟!
一道火焰從它嘴里噴出,飛狼便化成了一團飛灰。而這過程里,它沒有半分逃跑或是掙扎的意識。
機器人往下墜落,火焰鳥極速俯沖,將它給接住。它身體雖然冒著火焰,但機器人卻絲毫感覺不到灼熱,只覺得柔和而溫暖。
火焰鳥馱著機器人平穩地降落地面,機器人站在原地看著它,回過神后才道:“謝謝你,好心鳥。雖然我可以將那飛狼打死,但無疑你讓我輕松了不少,也避免了我墜落后那完美的漆面被劃傷的可能。”
火焰鳥沒有應聲,只輕輕扇動翅膀。機器人還有事,便對它點了下頭,又轉頭尋找鳥崽,大聲喊:“雀寶!”
“啾。”
機器人看向火焰鳥,神情有些愣怔,接著繼續喊:“雀寶!”
“啾。”
“……雀寶?”
“啾啾。”
機器人呆呆地看著火焰鳥,看著它發出自己熟悉的啾鳴聲,屏幕上出現了處理器過載的雪花點。
而火焰鳥對自己外形的驚訝不亞于機器人,扇扇左翅,撲撲右翅,埋下腦袋去看自己肚皮,又翹高腳爪舉在眼前看。
但它身上的光芒在一點點暗淡,漂亮的羽翼也在收縮消失。最后在機器人的注視中,重新變成了那個灰撲撲的禿毛鳥崽,在空中徒勞地扇動兩只光翅膀,再掉在了地上。
“啾啾。”它轉著腦袋看自己,失落又不解地沖著機器人叫。
機器人終于回過神,一把將鳥崽抱起來,迭聲追問:“剛才怎么回事?你怎么變成那個樣子了?你是怎么變的?”接著又去掰它的嘴,“你還能噴火?你今天吃什么了?是不是偷偷去喝了機油?我看看!”
而紀九正抱著紀醒往家里趕,紀醒還指著天空,激動地講著剛才看見的那幕:“琪琪叔飛了,那個大紅鳥好好看啊,它背琪琪叔哦。”
紀九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激動:“那個大紅鳥應該是你哥哥。”
“啊?”紀醒茫然。
“你哥哥是一只鳳凰。它果然是一只鳳凰。”
一個小時后。
鳥崽閉著眼站在院子里,兩只腳爪分開,兩只翅膀收緊用力。紀醒扎著馬步,握緊雙拳,用同樣的姿勢站在它旁邊。
“哥哥,加油,變成大紅鳥,變成轟黃……加油。”紀醒咬著牙用力。
紀九蹲在鳥崽面前,抬起雙手,用低沉的聲音緩緩道來:“……你抬起頭,透過那暗沉林木,看見了你那被叼在半空的思琪叔。在那一刻,你腦海里想到了很多,想到也許以后就再也見不著思琪叔,再也看不見它的笑容,吃不上它親手做的飯菜,也聽不見那熟悉的叮嚀,雀寶,別睡了,快起床吃早飯了……”
鳥崽原本正在使勁,聽到最后一句,所有的力頓時泄掉,睜開眼盯著紀九。
“怎么樣?”紀九問。
鳥崽搖搖頭。
紀九摸著下巴思忖:“看來假的始終不行,要逼出你的潛力,必須要來真的,真的掙扎在生死邊緣……”
紀九一邊說,一邊慢慢轉頭看向機器人。
“啾啾啾!”鳥崽立即大聲制止。
紀九忍不住笑了起來,摸摸鳥崽的腦袋:“傻小子,逗你的,我們怎么能讓琪寶再去冒險?”
機器人的屏幕臉上已經眼淚縱橫,它用圍裙擦擦臉頰和眼角部位:“紀九剛才說的那些太感人了。其實你還可以說說,比如醒寶看見我吊在空中后,他會想些什么,還有你看見我吊在空中的內心活動,這些都可以說說。”
“行,晚點說,今晚你睡覺前,我給你講睡前故事。”紀九笑道。
“也不用太感人,我會失眠的。”
“知道。”
機器人進屋去做飯,紀九看著鳥崽,見它也盯著自己,一陣風吹過,頭頂那一簇毛緊貼在腦袋上,看上去更禿。
紀九沉默了兩秒:“變不了也沒關系,遲早總會變的。而且現在你的樣子也很俊,并不比鳳凰形態差,各有各的帥。”接著又問紀醒,“你覺得哥哥帥不帥?”
“帥。”紀醒立即回答。
“來個加強版。”
紀醒便原地轉了一圈,再兩手握拳,左手端在腰間,右手高高舉起,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帥!!!”
“……啾。”鳥崽昂著下巴瞇起眼。
“好了,我現在去給你們父親把骨頭裝好。”
紀九拿起放在旁邊小凳上的骨頭,站起身走向屋內,紀醒和鳥崽都跟在他身后。
“哥哥,我也想當轟黃,我也想當轟黃……”紀醒小聲哼哼。
鳥崽安慰地拍拍他的腿:“啾啾啾啾。”
“可是我不想當胖熊熊。”
……
路過衛生間時,鳥崽急急忙忙地進去照鏡子,紀醒則跟著紀九走進了次臥。
“他不是骨頭怪吧?”紀九給關闕安骨時,紀醒趴在他背上問。
“當然不是,他是你父親。”紀九道。
紀醒看著一動不動的骨架,點點頭:“唔,這個是父親。”
紀九用干凈抹布擦拭骨架,紀醒則在他身后轉圈,一次次舉起手,一次次小聲喊道:“帥……帥……帥……”
“你父親也很帥的。”紀九道。
紀醒停下動作,又撲在他肩背上,探出頭去看骨架,接著搖頭:“他就和骨頭怪一樣哦。”
紀九托起骨架頭顱后腦,動作輕柔地擦拭他的額頭:“醒寶,父親是為了我們才變成這個樣子的。他以前非常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噫……”
“那是他還在沉睡,當然不好看。”紀九轉過頭,捏著紀醒的鼻子輕輕搖晃:“但是只要他醒了,你就會知道他到底有多帥了。”
“多帥呀?”
“爸爸只要看到他,這里就會……”紀九將手放在自己胸口,模擬心臟跳動,“撲通,撲通,撲通。”
“哈哈哈哈,我也要來,撲通,撲通,撲通。”
夜晚降臨,整座小島都陷入黑暗,只有這一棟木屋還亮著燈。
紀醒和鳥崽都已經入睡,機器人也關機連上了插座。紀九提著獵槍,將院子周圍檢查一周,確定沒有什么窺伺的野獸后才回去,關門落鎖。
他如同往常的每一個夜晚,先去次臥,和白骨說說話聊聊天,再去一趟寶寶房,給兩個崽蓋好被子,最后回到自己房間,關燈睡覺。
半夜時分,木屋里所有人都在沉睡,隱約有長長的野獸嚎叫,從遠處傳入屋內。月光從窗戶投入次臥,給屋內罩上了一層清冷的白,也照亮了那架平躺在墻邊的骨架。
骨架眼窩里漸漸亮起了兩點幽冷的光,兩只枯手撐著地面,慢慢站了起來。它左右活動脖頸,頸骨發出輕微的咔嚓聲,再走向了房門。
次臥的門被輕輕開啟,那月光又悄無聲息地蔓延至通道,給地面上也投下一道長長的骨架黑影。
骨架腳步輕緩地走在通道里,當路過右側的衛生間時,停下腳步,轉身,慢慢走了進去。
墻上開關發出一聲輕響,衛生間內的小燈亮起,墻上的那面鏡子里,清晰地映照出骨架全身。
骨架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片刻后,慢慢抬起了一只手,像是想擋住鏡子里那具骨架的眼睛。
但那嶙峋干枯的掌骨進入視野后,他又倏地收回,按下墻上的開關。
燈光熄滅,鏡子里那可怖的景象跟著消失。骨架沉默地站在黑暗里,良久后才轉過身,走進通道,停在了主臥門口。
五根長細的指骨搭上了門把手,卻遲遲沒有動作。直到一聲很輕的夢囈飄出門縫,他才像是終于抵抗不住誘惑,不太堅決的,有些遲疑地擰開了門把手。
臥室門被輕緩地推開,那隱約呼吸聲也變得清晰起來,屋內的家具被月光照得很亮,可以看清木樁桌面上的紋路,也能看清放在墻邊的那架大床。
床上躺著個人,被子凌亂地搭在身上。骨架站在門口注視他片刻,才一步步走了進去,站在了床邊。
紀九睡得很沉,呼吸綿長,他的皮膚在月光下近乎瓷白,長睫在下眼瞼投下兩排陰影。但就算是在睡夢中也擰著眉頭,像是有什么解不開的郁愁。
骨架近乎貪婪地看著他,慢慢伸出手,像是想將那擰起的眉頭撫平。但當那伸出的枯骨進入自己視野后,他的手又頓住,慢慢縮了回去,指骨緊緊蜷起。
骨架長久地站在床邊,沒有呼吸,沒有動作,像是一具沒有生命的標本。
月光緩慢地在室內移動,那長長的影子從右到了左。他一直站在床邊,直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才悄無聲息地離開。
紀九吃過午飯,便按照機器人的吩咐,去往海邊撈小魚,給紀醒做他最喜歡的圓菜魚丸子。
紀醒站在緊鎖的院門里,雙手扶著木欄,眼巴巴地看著紀九的背影:“爸爸,我打不開這個門了。”
紀九扛著魚叉,頭也不回:“我把門鎖上了,就是要讓你打不開。”
“為什么呢?”紀醒失望地問。
“因為不讓你亂跑。”
“我不亂跑,你打開門好不好?”
紀九搖了搖手指:“不好。”
紀醒坐在柵欄邊,機器人將家里收拾干凈后,叫他和鳥崽一起去后院種菜玩。鳥崽立即放下圖書跟了去,紀醒卻意興闌珊地道:“琪琪叔,我心情不好。”
“那你要怎樣才心情好呢?”機器人問。
紀醒瞥了它一眼:“琪琪叔你把這個門打開,我就好了。”
“那你還是繼續不好吧。”機器人便帶著鳥崽去了后院,嘴里繼續叮囑,“桌子上有我燉的沁木耳湯,你等會兒記得喝了。”
紀醒生了一會兒悶氣,便拿著自己的小鐵鏟,去院子角落挖蚯蚓。他在地上刨了幾個洞,突然想到什么,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柵欄。
他瞧著那排底端埋入地里的木柵欄,嘿嘿笑了兩聲,又轉頭瞧向屋子,見機器人和鳥崽都不在,便提上小鐵鏟匆匆走了過去。
一個小時后。
“要挖出來了,要挖出來了……嗨呀,嗨呀,要挖出來了……”
紀醒跪在柵欄旁的地上,撅著屁股刨著坑。他身旁多了幾小堆刨出來的土,而他面前的那根木柵欄,也被刨得露出了底部。
“嘿嘿,嘿嘿嘿嘿,馬上就可以出去了喲。麻麻兔,小猬,我要來了喲。”
紀醒放下鐵鏟,跪著朝前挪了幾步,伸手抱住那根柵欄,就要左右搖晃。
但他剛將那柵欄抱緊懷里,便突然停下了動作。那雙眼睛盯著左邊地面,臉上的興奮散去,神情逐漸變得驚恐。
只見那片泥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多出了兩只腳。
蒼白的,看不見半點血肉的,只剩下骨頭的腳。
他的目光順著那細長的腿骨慢慢向上,便對上了那正俯視著他的,兩個空洞的眼窩。
……
“你為什么又來了呢?你不要來了好不好?我太聽話了,太聽話的小孩就不好吃。”空無一人的客廳里,紀醒站在長椅旁,兩只小手并在身側,一邊流淚一邊道,“我是很好的小孩,很聽話,不掏鼠鼠窩,不打麻麻兔,不捅鳥窩,不鉆地洞,不踩圓圓菜……”
骨架坐在沙發上看著紀醒,雙腿骨交疊,一只手搭在腿上,一只手輕輕敲著長椅扶手。
“我很好的,琪琪叔說我進了幼兒園,肯定是第一。我會唱歌,我會唱琪琪叔歌,琪寶琪寶——呼呼——是琪寶。我,我還會唱小米可,哇呀呀呀——呼呼——勇敢呀呀小米——呼呼——小米可……”紀醒抽噎著總結自己的優點,“我還會,還會給爸爸捶腿。”
骨架聽到這里,停下了輕敲扶手的那只手,并豎起一根手指,再緩緩朝下,指著自己的腿骨。
紀醒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走上前,握起兩個小拳頭,在他骨頭上快速敲擊。
“就這樣嗎?這個是噠砰砰,我還會敲砰砰噠噠砰,卡卡砰砰噠。”他邊敲便問。
骨架很輕地點了下頭,表示這種就可以。
紀醒敲著腿,骨架則姿勢悠閑地靠著椅背,目光在屋內一點點移動,看著那些簡單的家具、木制的茶杯、斷了把手的撥浪鼓、封面卷起的畫冊……
他將每一樣物品都看得很認真,像是對屋內的所有一切都充滿興趣。
機器人和鳥崽一直在菜園里,屋子里太安靜,紀醒今天又沒有睡午覺,捶著捶著,眼皮就開始發沉,動作也就慢了下來。
骨架收回視線,轉頭看向他。
他一個激靈,趕緊繼續。
骨架起身站了起來,走到小桌旁,端起那碗沁木耳湯,又走回紀醒身前,蹲下,將碗喂到了他的嘴邊。
紀醒不敢違抗,立即大口大口地喝。骨架待他喝完湯后,便在長椅的厚墊上躺下,又抬起左手輕輕拍著自己的右胳膊,示意紀醒像這樣來。
“你要我拍你睡覺嗎?”紀醒問。
骨架點點頭。
紀醒便一下下去拍,又道:“我還可以唱歌的。”
骨架搖頭,表示不用。
紀醒拍著骨架,眼睛慢慢閉上,腦袋一點點往下沉,身體東倒西歪。
就在他再一次往右邊栽去時,骨架抬起胳膊擋住,再將他抱起來,動作很輕地放在長椅厚墊上。
……
紀醒睡了場午覺,直到聽見紀九和機器人的對話聲,才睜開眼,迷蒙地喊了聲爸爸。
“自己睡午覺了?真乖。”紀九走到長椅旁,揉了揉他的腦袋,低頭給他穿鞋。
“醒寶,你喝完湯,那只碗放哪兒去了?”機器人正在四處尋找湯碗,在屋子里沒有找到,便去了院子。
紀醒慢慢想起之前的事,立即恢復了精神,急聲告狀:“爸爸,那個骨頭怪又來了的。”
紀九正給他系鞋帶,問道:“他來做什么了?”
“他,他讓我給他捶腿,還讓我拍他,哄他睡覺。”紀醒道。
“胡說。”紀九笑了起來,“你父親怎么會讓你哄他睡覺?”
“真的,我就是哄他睡覺了。”紀醒抬高了音量。
紀九正要說什么,便聽見機器人在院子里喊:“紀九,你出來看一下。”
紀九站在柵欄旁,面無表情地盯著那個刨出來的坑。
坑旁還放著一只小湯碗。
“我先是看見了碗,才發現這個洞。紀醒想挖洞偷偷出去,還在這兒喝了湯,結果把碗也忘在了這里。”機器人分析。
紀醒背著手站在旁邊,垂著腦袋:“我,我,我沒有在這兒喝湯……”
“紀雀,去把我放在柜子里的樹條拿出來。”紀九轉過頭,對著剛走出屋的鳥崽一聲喝。
“紀九,你要做什么?”紀醒立即警惕地問。
“你還想挖洞悄悄溜出去?”紀九咬了咬牙,開始捋袖子,“我要做什么?我要收拾人。”
第73章
云朵被夕陽燃燒成一團團火紅,鳥崽坐在院子里看畫冊,紀醒躺在旁邊的石板地上,雙眼無神地看著天空,不時發出一聲抽噎。
已是晚飯時間,在后院修理發動機的紀九暫時停下,去廚房清洗手上的油污。機器人則走去大門口,一邊解圍裙一邊道:“雀寶,醒寶,進來吃飯了。”
“啾。”鳥崽回應。
躺在地上的紀醒抬頭看了眼機器人,哼了一聲,扭頭朝向其他方向。
“琪琪叔又沒有揍你,你哼什么呢?”機器人朝他招手,“醒寶快來吃飯,別餓著了。”
紀醒鼻音濃重地道:“我不吃飯了,我以后都不吃飯了,再也不吃飯了。”
機器人道:“我做了你最喜歡的圓菜魚丸子。”
紀醒立即抬起頭看向它:“今晚吃圓圓魚嗎?”
“對,吃圓圓魚。雀寶快把你弟弟弄起來,在地上躺著涼。”
鳥崽走到紀醒身旁,才剛伸出翅膀,他就已經爬坐起來,但嘴里還在嘟囔:“我才不吃圓圓魚,我也不住這兒了,我不和紀九一起住,我要和麻麻兔住,和小猬住。”
紀九用毛巾擦著手,走到機器人身旁站著:“你就算要離家出走,也把飯吃了再走啊。吃得飽飽的,我再給你裝個小包,里面放點水和衣服。你去和麻麻兔住吧,我時不時也會去看你。”
紀醒便停下起身的動作,只坐在地上,但呼吸逐漸變得急促,嘴巴癟了癟,哇一聲就哭了起來。
“啾啾啾?”鳥崽納悶。
機器人無語地看向紀九:“你過來做什么?誰讓你亂說話的?本來孩子都沒事了,你一開口,又給搞哭了。”
紀九放下毛巾,慢悠悠地走進院子,將紀醒從地上抱了起來。
“哇……”
“爸爸給你說過,林子里有很多很多的野獸,雖然爸爸一個人可以打一群,但進去都要拿槍。你悄悄挖洞,一個人去了林子里,野獸把你叼走了怎么辦?昨天你也看見了,琪琪叔差點就被叼走了,多可怕啊。”
“嗚嗚……”紀醒的哭聲小了下去。
“你是爸爸心愛的醒寶,爸爸怎么會讓你走呢?你要是走了,爸爸每天就哭啊,鬧啊,傷心得不吃飯。”紀九捏著嗓子,“我的醒寶,你去哪兒了?你不要爸爸了嗎?不要哥哥琪琪和父親了嗎……”
紀醒抽抽搭搭地道:“那,那我以后不挖洞了嘛。”
“也不要再一個人溜出院子,行不行?”
紀醒摸了下自己剛被樹條抽過的屁股,點點頭:“……行。”
“002號戰士紀醒,回答響亮一點。”紀九喝道。
“行!!”
吃完晚飯,紀九趁著天還沒暗,繼續去后院修理發動機。鳥崽挺喜歡機械,便跟著一起去,時不時還能幫忙遞個工具配件。機器人在廚房里洗碗,紀醒便坐在客廳里玩玩具。
“哇咔咔咔啦啦哇哇小米可,勇敢勇敢勇敢哇哇小米可……”
紀醒唱著唱著,聲音小了下來,丟下手上玩具,放輕腳步走向次臥。
他背靠著門旁墻壁,慢慢探出頭,從門框旁露出了一雙眼睛。
但在看清屋內景象后,他倒抽一口氣,又飛快地縮回腦袋,緊緊靠著墻壁。
骨架并沒像平常那樣躺在地上,而是坐著屋里唯一的那把搖椅,輕輕搖晃著身體,手里還拿著紀九雕刻的那只木頭小狐貍。
眼見父親又變成了骨頭怪,紀醒很想掉頭就跑。但骨頭怪現在拿著爸爸最珍愛的狐貍,又讓他停下了腳步。
他貼著墻壁,一只小腳時不時跨出一步又收回。在經過一番掙扎后,終于還是鼓足勇氣,又探進了頭。
“那是我爸爸的椅子,那是我爸爸的狐貍。”他很小聲地道。
骨架卻并沒有放下狐貍,反而又拿過旁邊柜子上的一本畫冊開始翻看。
“那是我哥哥的畫冊。”紀醒又道。
骨架將畫冊翻開一頁,雙腿交疊,輕輕搖晃著搖椅。
紀醒朝前邁出一步,聲如蚊蚋地進行威脅:“我覺得你要把那些放下,你都不知道我其實多嚇人。我掏了好多個鼠鼠洞,打了好多個麻麻兔,捅了好多好多的鳥窩,踩了好多琪琪叔的圓圓菜。”
骨架微微抬頭,視線從畫冊上移開,看向了站在門口的紀醒。
紀醒對上那雙空洞的眼眶,嚇得突然一個激靈。他不敢再說下去,也不敢再站在這里,只猛地轉身,腳步咚咚響,一陣風似的沖向了廚房。
“琪琪叔!”紀醒抱住機器人的腿,將它往廚房外推,“你快去看,骨頭怪來了,他,他要弄壞爸爸的狐貍,還有哥哥的畫冊。”
機器人拿著一只濕漉漉的碗:“醒寶你做什么?”
“琪琪叔你快去,骨頭怪呀,你快去看呀!”紀醒著急地使勁推。
“行行行,你別推我,我去看,我去看。”
紀醒推著機器人去了次臥,躲在它的身后進了門。
“骨頭怪呢?”機器人問。
“它就在這兒呀。”紀醒從它身后探出了頭,突然愣住,“……呀。”
他看見那骨架竟然好好地躺在墻邊地鋪上,小狐貍也如往常般站在窗臺上,就連那本畫冊也依舊在原位。
機器人轉身就往外走:“哪有什么骨頭怪,你別耽擱我干活。”
紀醒跟在機器人身旁小跑,嘴里迭聲道:“琪琪叔,他,他剛才就是骨頭怪,他變成父親的,他是個骨頭怪。”
“怎么又在說骨頭怪?”紀九從后門處走了進來。
“爸爸!”
紀醒急忙沖了過去:“那個骨頭怪又來了,他拿了你的小狐貍,還拿了哥哥的畫冊。我說你放下,你給我放下,他說,哼!”
“別靠近我,別別別,我手上有機油。”
紀九走去廚房洗手,紀醒繼續追著他說:“我想救小狐貍和畫冊,就喊了琪琪叔一起,但是,但是他又變成父親了。”
紀九洗完手,紀醒也亦步亦趨地跟著,不斷說著骨頭怪。紀九暗暗嘆了口氣,去墻角撿起一個小皮球:“走,我們去院子外的空地上玩球。”
“啾!”鳥崽立即從沙發上跳起,機器人也開始原地高抬腿活動身體。
“我和琪寶一組,雀寶和醒寶一組。”紀九道。
“好哦。”紀醒立即就忘記了骨頭怪的事,只舉起手歡呼。
“啾!”鳥崽表示反對。
“那我和雀寶一組,琪寶和醒寶一組。”
“耶!”紀醒興奮地跳了起來。
機器人停下熱身動作:“對了,我的碗還沒有洗完,你們先去玩吧。”
紀九笑了起來,將小皮球頂在食指上轉動:“這樣,我和醒寶一組。”
“耶!”紀醒沖上來抱住紀九的腿。
鳥崽迅速扒身上的毛衣,機器人也在開始解圍裙。
第二天,吃早飯時,機器人道:“昨晚你們都回屋睡覺了,我在衛生間地板上倒了除垢草液。今早拖地板的時候,發現到處都有棕色的印跡,應該是你留下的腳印。”
島上生著一種野草,紀九發現它的汁液具備一定的除漬功能。雖然無法用來洗衣物,會將布料也染成棕色,但將汁液倒在地面上,過上一夜后再沖掉,地面就會很干凈。所以他便榨了不少的草汁,機器人平常會用來洗刷地板。
紀九道:“我昨晚睡下就到天亮,半夜沒有去過衛生間。”
“那是怎么回事呢?通道,主臥,次臥都有。”
“是腳印嗎?你看清了?”
“我當時沒有注意,但應該是腳印。”機器人側頭思索。
“那可能是醒寶吧。”紀九不是很在意地道。
“醒寶自己半夜會上衛生間嗎?他這個月都尿了四次床了。”機器人平靜地道,“而且這個月才過去了八天。”
吃完早飯后,島上又在開始下大雨。紀九半躺在沙發上,看著機器人在如雷雨聲中,聲嘶力竭地給鳥崽和紀醒上課。
“紀醒,3……”
“什么?”紀醒坐在小凳子上大聲問。
“3……”
“什么?”
機器人便走到他旁邊,俯下身在他耳邊問:“3加2等于多少?”
紀醒張了張嘴,說了個數,但機器人也沒有聽清:“什么?”
紀九看著他們聾子似的上課,生怕自己笑出聲,干擾嚴肅的課堂紀律,便干脆從長椅上起身,慢慢踱去了次臥。
他坐在地毯上,用一條干凈毛巾擦拭骨架,聽著窗外的嘩嘩雨聲,有句沒句地和骨架說著話:“雨真大啊,等到這陣雨停了,我就要去海邊打魚,晚上給紀醒和紀雀做魚湯。不過這海里的魚挺鬼精的,捉一條要花點功夫,要是有你這個海中霸王在就好了,捉魚什么的,還不是手到擒來?”
紀九正說著,聲音卻突然變輕,最后一個音節也消失在嘴里。
他托著骨架的腳,看見那足骨底的跟骨和趾骨部位,染上了一些棕黃色,像是某種液體干涸后留下的痕跡。
他盯著那棕色痕跡看了片刻,又放下右腳,托起左腳,同樣在足骨下方看見了已經干涸的棕色草液。
屋外的雨已經停了下來,機器人和紀醒的上課聲變得清晰。而在那些對話的間隙里,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如同急促的鼓點,一聲比一聲激烈。
紀九將骨架的兩只腳放好,再慢慢起身,走到骨架的頭部處蹲下。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上下壁都粘在一起,半晌后才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
“阿寶。”
他喊了聲阿寶,卻沒有繼續往下說,只沉默地坐在原地。片刻后起身,一步步走出了次臥。
“紀醒,看著小黑板,你又看到哪兒去了?”
“琪琪叔,我腳腳疼,我想上個廁所。”
“你腳腳疼為什么想上廁所?”
“我也不知道啊。”
機器人正在上課,便見紀九臉色蒼白地走過客廳,走向大門。他神情失魂落魄,差點撞上屋內的小桌,看也沒看紀醒和鳥崽一眼,走出大門后便在臺階上坐下。
暴雨雖停,天空卻依舊飄著小雨,他的頭發很快掛上了晶瑩的微小水珠,兩條褲腿也出現了濕痕。
機器人探頭探腦地看,又說了聲下課,在紀醒和鳥崽的歡呼聲中,去到紀九身旁坐下。
“紀九,發生什么事了?”機器人問。
紀九怔怔地看著前方,半晌后才啞聲回道:“他已經醒了。”
“什么?”機器人探頭看向次臥方向,又問,“是那個意思嗎?”
紀九點點頭:“是那個意思。”
機器人立即就要起身,紀九又道:“他不想讓我們知道。”
機器人愣了下:“為什么呢?”
“我也不明白。”紀九雙手合攏抵住了下巴和唇,只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你不是說昨晚有人在屋里到處走,留下了草液腳印嗎?我剛才看了他的足骨,那腳底板就沾了草液汁。”
機器人屏幕閃了閃,卻沉默著沒吭聲,紀九繼續:“我明白了,醒寶沒有胡說,他這幾天遇見的骨頭怪的確就是阿寶。”
“醒寶失蹤那天,是阿寶在樹林里找到了他,還把他悄悄放在我的附近。”
“他知道醒寶會把這事告訴我,為了不讓我發現他已經蘇醒,還故意做了幾個動作,我認為他不可能做出的動作。因為他知道醒寶會模仿給我看,而我看過后,也就不會相信醒寶所說的那些話。”
“今天也是同樣的情況,他阻止了醒寶挖洞,卻讓醒寶拍他睡覺,那么我同樣也不會相信醒寶的話。”
“紀九。”機器人囁嚅道,“可是他為什么要隱瞞我們呢?沒道理啊。”
“我也想不通道理,但只要他想瞞著我,我就不會去戳穿。”紀九垂下頭,“他這樣做,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和顧慮,我不想逼他,也不會去逼他。”
天空放晴,穹頂上掛起了一道彩虹,柔潤的風帶著陣陣林木清香。機器人回到廚房做飯,紀九遲疑地站在通道里,接著走向次臥。
走出兩步后,他停下腳步,伸手將自己挽起的長T袖子放下。又轉身進入衛生間,對著鏡子重新扎頭發。
他解開橡筋咬在嘴里,兩手捋順頭發,卻又看著鏡子,慢慢停下了動作。
“……昨晚你們都回屋睡覺了,我在衛生間地板上倒了除垢草液……”
阿寶,你來衛生間是做什么?
紀九長久地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目光有些陌生,像是透過自己在看著另一個人。他慢慢伸出手,像是想要觸碰鏡子里的人,但那伸出的手指,只輕輕蓋在那雙含著憂傷的眼睛上。
鏡子外的紀九閉上了眼睛,片刻后才低聲道:“傻瓜……”
紀九束好頭發,將自己收拾整潔,對著鏡子照,確定滿意后便走出了衛生間。
但剛走出兩步,他又停下,重新把袖子挽高,頭發橡筋拉松,讓頭發看上去有些蓬亂。
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匆匆回到衛生間照了下,覺得自己已經降低了帥氣度后,這才重新走向了次臥。
“哥哥,你不看動畫片了嗎?”紀醒坐在長椅上,扭頭對著廚房方向問。
鳥崽在廚房幫機器人擇菜,回道:“啾啾啾啾。”
“好吧,那我就一個人看吧。”
紀醒剛坐好,便聽見通道里響起腳步聲,看見紀九抱著骨架大步走進客廳,朝著長椅走了過來。
“醒寶,過去點。”紀九道。
紀醒從長椅中間往旁邊挪了一點。
“再過去點。”
他再挪。
“還要過去點。”
紀九將骨架放在長椅中間坐好,還拿了個軟墊墊在頸骨后。他見紀醒愣愣地看著自己,便道:“爸爸把父親抱來,讓他陪你一起看動畫片。”
紀醒有些反應不過來地哦了一聲。
“小米可,你這是去哪兒呢?”
“咕嚕獸,我要去山的那邊,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
動畫片的背景音里,紀九在屏幕旁忙碌。他背朝長椅坐在小凳上,面前擺著要修理的控溫器,手里拿著工具,身旁還擱著一個工具箱。
他挽起的袖子卷里,露出一面若隱若現的小圓鏡,以一個隱秘的角度,照出了長椅上的情景。
紀九手上動作著,目光卻時不時瞥向小圓鏡。片刻后,他再一次看向圓鏡,看見那原本朝著正前方的骨架頭顱已經改變角度,正略微右轉地看著他。
他強忍著心頭激動,盡力讓自己的手不要抖,神情看上去正常一點,再起身在屏幕旁左右走動,像是在尋找某個零件。
而小圓鏡里的骨架頭顱,便也隨著他左右轉。
紀醒已經沒有在看動畫片,只目瞪口呆地盯著骨架。
骨架的視線一邊隨著紀九轉,一邊拿起機器人擱在長椅上的軟墊毛刷,在自己的腦袋上刷了兩下,再迅速放下毛刷。
紀九轉過身,那骨架便在這瞬間恢復原狀,兩眼空洞地直視前方。
“醒寶,看見爸爸的鉗子了嗎?”他的語氣和神情,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紀醒卻猛地指著骨架:“他,他,他在動,他是骨頭怪!”
紀九道:“沒有動,你看錯了。”
“他真的在動,他還用琪琪叔的刷子梳頭。”
“沒事的,他梳他的頭,你別管他,看見了就當沒看見,反正爸爸在這里不會走。”紀九語氣隨意,就像是隨便敷衍了兩句。
紀醒自然是聽不出這些,只覺得被安慰到,便放松地點點頭,“那你不要走哦,我一個人會害怕。”
“我不走,我就在這兒陪你和父親。”紀九語氣無奈。
紀九背朝他們重新在小凳子上坐下,時不時俯身去拿地上的零件。T恤被他的動作帶著往上縮,也時不時露出一段勁瘦的腰肢。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小鏡子。
很好,骨架那倆眼窩里都快冒綠光了。
第74章
接下來的一整天,骨架都沒有被送回次臥。
紀九去后院干活時,骨架就面朝他靠坐在旁邊的躺椅上,在機器的嗡嗡聲中,專注地看著他的側臉。看陽光從頭頂瀉落,給他的臉龐鍍了一層柔金色,看一縷垂落在頰邊的頭發隨著風輕輕飄拂。
紀九神情愉悅地擰著一顆螺絲,自言自語般和骨架說著話。
“……在M463的時候,我動手搭建了第一座木房子。那時候還沒什么經驗,建好了才發現沒留窗戶,只能在木墻上硬開了個窗,再用欞子框住……”
午飯時,餐桌旁便多了把椅子。骨架坐在紀九身旁,面前也擺放著一副碗筷。
機器人看似不在意,卻借著每一個機會在觀察骨架,往他面前擺放餐具時,那張屏幕臉都差點碰上了他的臉。
“吳思琪的廚藝越來越好,這是它拿手的圓菜丸子。它將魚肉和圓菜剁碎了,拌上調料上鍋蒸,味道很好,雀寶和醒寶都愛吃。”紀九像是沒看見機器人的動作,也不阻攔,只認真地給骨架介紹。
“這有什么好夸的,我也只是占了天賦的優勢,所以廚藝才能和那些頂級大廚差不多。如果要超過他們的話,還稍微欠缺了一點經驗和努力。”機器人站直身,搓著兩只機械手,又示意紀九,“你還可以給闕哥聊一下我做的酒釀酥魚和紅燒鷙鳥肉。”
“那個飯后再慢慢講。”紀九道。
“你不要講最開始失敗的那兩次,那不是我的真實水平。”機器人剛說完,又一拍大腿,急忙往廚房走,“親娘哎,忘了火上還熬著湯。”
紀九看著它的背影,側過身對骨架小聲道:“我們住在M463行星時,每周都會去鎮子上趕集。吳思琪很愛和集市上的一群大姐聊天,說話的風格也漸漸成了現在這樣。”
紀醒拿著小勺子,腮幫子塞得鼓鼓的,一邊嚼,一邊警惕地盯著骨架。
鳥崽拿起桌上的小毛巾,擦掉他嘴角的飯粒:“啾啾。”
“我在好好吃,哥哥你坐過來點。”紀醒見紀九一直在和骨架說話,又道,“爸爸,你為什么讓他也坐在這兒呀?你不要那么近呀,他一會兒就要變成骨頭怪,會咬你。”
紀九轉頭看向他:“以后我們的每一頓飯,他都要和我們一起吃。而且你不能再叫他骨頭怪,要叫他父親。”
吃過午飯后,紀九便在長椅上睡午覺。紀醒躺在長椅旁的地毯上,睡得四仰八叉。骨架靠坐在躺椅里,鳥崽鉆進他的腹腔,趴在那兒看畫冊。
陽光從窗戶灑落,橘黃的光束里飄揚著細小的微塵。一切都安寧而靜謐,只聽見聽紀九綿長平穩的呼吸聲,紀醒極有節奏的小呼嚕,書頁偶爾翻動的唰唰聲響,還有機器人在廚房時不時哼上的一兩句歌。
骨架安靜地坐著,兩手搭在躺椅扶手上,微微側著頭,似乎在傾聽這些細微的動靜。
光線緩慢移動,投落到書頁上,鳥崽被晃得有些睜不開眼。骨架不動聲色地微抬右臂,替它擋住了光線。
“闕哥,這是我剛做的沁木耳湯,加了紀九從林子里采的蜜糖,他們睡醒后再喝,你先嘗嘗。”機器人端著一碗甜湯走出廚房,一邊小聲說著話,一邊將湯遞到了骨架嘴邊。
骨架一動不動,宛若沒有生命的雕像。機器人等了片刻,又端著碗返回廚房:“算了,我也不想打掃地板。”
下午時,待到太陽落山,一家人便去了院子外的空地上玩球。骨架依舊靠坐在空地邊的躺椅上,肩上披著紀九的夾克,左右兩側的肋骨上,分別掛著紀醒的小熊棉T和鳥崽的花毛衣。
紀醒和紀九一組,小孩只穿了背心和短褲,一直跟著球追,卻從未追上過。
“雀寶。”
機器人躲開攔截的紀九,將球拋給鳥崽,再沖向前方球門。鳥崽拿到球,在兩翅間來回拋,朝著紀九做了個假動作,再揮動翅膀,將球拍向已快接近球門的機器人。
機器人凌空一躍,大腦袋將球頂進了球門。
“耶!”
“啾!”
“呀!!!”
紀醒這時才甩著兩條胳膊跑到了鳥崽身旁,轉頭看看,又沖向了機器人。
紀九頭發有些凌亂地系在腦后,看上去很放松,笑容明朗,眼睛里也閃著愉悅的光。他時不時故意放個水,比如球從手里滑脫,或者夸張地趔趄兩步,讓機器人或鳥崽把球搶走。
就算拿到球后,他也會拋給紀醒,但紀醒抱著球緊張地沖向球門時,總是跑上幾步便撲通摔倒。
紀九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布料洗得有些發軟,被風貼在身上,勾勒出修長勻稱的身體線條。當他俯身時,布料下垂,便會從領口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
骨架雖然一動不動,但那眼窩里隱約閃動著兩簇微光,時刻跟隨著紀九的身影。只有在紀九看過來時,那微光才倏地斂起,眼窩空洞地注視著前方。
紀九玩了一會兒,就過來坐在了骨架身旁。
“要不要一起玩啊?你現在只有幾十斤,跑起來一定很輕松利索,把球從這兒塞進去。”他伸手指著骨架腹腔,再上移到胸腔處,“再卡在這兒,誰能搶得到?吳思琪要哭死。”
骨架沒有任何反應,紀九也不介意,只笑笑站起身,攬住他的頭顱,在那額頭上親了一下。接著轉身走向空地,對著躺在地上的紀醒和鳥崽拍拍手:“繼續繼續,下半場開始了。”
骨架看著他的背影,眼窩里重新閃著光,微微側著頭,像是在思索什么。
直到睡覺前,紀九才將骨架抱回次臥。
紀醒和雀寶已睡著多時,機器人也關機休息,整棟木屋一片安靜。紀九坐在地鋪旁,手指在骨架上一寸寸滑動,聲音很輕地道:“阿寶,我總覺得,你今天晚上就會醒,而且會去我房里看我。”
他說完這句,便定定看著骨架,良久后才收回視線,嘆了口氣,有些自嘲地笑了聲:“算了,我就慢慢等著你醒來,隨便你想哪一天醒都好。”
他拿起骨架干枯的手,湊在嘴邊親了親,再站起身:“晚安,阿寶。”
當這棟木屋的所有燈光熄滅,所有人都進入沉睡后,次臥地鋪上緩緩坐起了一道身影。
次臥門被打開,骨架悄無聲息地行走在灑滿月光的通道里,那嶙峋身形活似一名幽靈。
他停在了主臥前,指骨握住門把手后又放開。反復數次后,才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將那門把手緩慢地擰開。
屋內安靜得能聽見床上人的呼吸,還有從隔壁寶寶房里傳出的囈語。
“……麻麻兔別跑,我不打你……砰砰砰……”
“啾啾……啾……”
骨架站在了床邊,如之前的那些夜晚,只專注地注視著躺在床上的人,眼窩里閃著兩點幽幽暗芒。
但他似乎已不再滿足于這種打量,便緩緩伸出胳膊,指骨懸停在紀九臉龐上方。
他手指移動,在空中描摹著紀九的五官輪廓,就像是在撫摸他的臉頰。
他看見一綹發絲搭在紀九的側臉上,隨著他的每一次呼吸輕輕拂動著。他盯著那處發絲看了片刻,像是怕它終究會驚擾到紀九的好眠,指骨小心地向下,想將它從那處皮膚上撥開。
可就在他快要觸碰到那綹發絲的瞬間,紀九那雙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定定地注視著他。
那目光清明,眼神銳利,從里面找不出半分睡意。
骨架立即就要往后退,但紀九已經抬起手,迅捷地箍住還懸在自己臉龐上方的腕骨,同時坐起了身。
骨架卻猛地用力,將自己的手臂從他掌心里抽出,急急忙忙地轉身沖向房門。倉皇之中,還撞倒了靠在床尾處的小木車。
骨架剛走到門旁,便聽見紀九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你心里很清楚,我已經發現你醒了。既然今晚來看我,就是已經想明白了,那為什么還要躲著我?”
骨架的腳步頓了頓,但依舊去摸門把手。
“我又懷孕了。”紀九的話如同平地驚雷,“是你的。”
骨架終于停下了開門的動作,慢慢轉過身。雖然他臉上沒有皮膚肌肉,但依舊可以從那雙閃著微茫的眼里,看出他此刻內心的震驚和不敢置信。
而紀九已在這時閃到他身旁,伸手按下了反鎖鍵。
咔噠一聲響,門鎖閃了下光。骨架回過神,又要去開門,紀九站在他身旁,不慌不忙地道:“這是我自己做的門鎖,開鎖需要指紋,你覺得你有指紋嗎?”
門后是個月光不能照亮的角落,骨架便也轉過身,和紀九在黑暗中對視著,彼此只能看見對方的隱約輪廓。
“阿寶。”
紀九輕輕喚了這一聲,突然就伸手摁下墻上開關,屋子里頓時大放光明,也讓骨架無所遁形。
紀九看見他又去開門,但門鎖只發出滴滴報錯音。他慌張地在屋內左右看,似乎只想找個地方將自己給掩藏起來。
紀九看著這樣的關闕,只覺得心疼,疼得五臟六腑都揪成了一團。他突然往前跨出一步,一手攬上骨架的肩背,一手扶住頭顱后腦,再吻上了他那已經失去血肉的嘴唇。
骨架停下了所有動作,僵硬地站在原地。紀九灼燙的唇在那骨上緩緩移動,每經過一處,便留下一句顫抖的愛語。
“阿寶,別離開我,阿寶……”
紀九一下下啄吻碾磨,喉嚨里發出了哽咽聲。有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臉龐滑下,沾上了關闕的骨架,讓那冰涼的骨頭也有了稍許溫度。
“阿寶,你心疼我一下好不好?好不好?我不在乎你變成了什么模樣,一點都不在乎……”
骨架終于緩緩抬起胳膊,環住了靠在懷里的人,再一點點箍緊。
“小九。”
當紀九聽到這熟悉的低沉聲音,倏地抬起了頭。他臉上還帶著淚,只怔怔看著面前的骨架,看上去竟是有些呆。
“你能說話?”紀九問。
骨架的嘴部沒有動,但那聲音繼續響起:“我不能開口,但我可以用精神力和你對話,也能用精神力感知到你們在說什么。”
紀九這才發現,關闕的聲音并不是他用耳朵聽見的,而是直接在他腦中響起。
他再次回抱住關闕,將下巴擱在他肩上,哽咽道:“這樣已經很好了,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良久,紀九才松開手,拉著關闕走到窗邊,拿起他的手掌,放在了自己臉上。
關闕長久地注視著紀九,拇指指骨在他臉上輕輕摩挲,帶來粗糲的觸感。紀九閉上眼,側過頭,依戀地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我看上去變化大嗎?這幾年風里去雨里來,是不是很糙了?”紀九問。
“你沒有變。”關闕低柔的聲音在他腦內響起,“不,也變了,變得比以前更好看了。”
五年時光并沒在紀九臉上留下什么痕跡,反而讓他褪去了青澀,更添了幾分成熟的魅力。
紀九抬起眼,看著他笑了起來:“那你的變化可真大啊,要不是天天看著你,你現在這樣走在街上,我都把你認不出來。”
他聽見關闕也低低笑了聲,便拉著他在床上坐下,攬住他的肩:“告訴我,你是什么時候恢復的?”
“其實我徹底清醒就是這幾天,不過中途也斷斷續續地有些意識。”
……
關闕像是陷入一個滿是迷霧的黑暗世界,全身被泥漿包裹,口鼻也被堵住,只渾渾噩噩地沉睡著。
直到某一刻,他突然感覺到,有一道亮光刺入他的世界,驅走那些迷霧和淤泥,讓他的意識也恢復了些許清明。
面前的渾濁漸漸散去,他看見了一張嬰兒圓胖的臉,正趴在他身上,睜著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哇哇嘎嘎呀……”
嬰兒說著含混不明的話,用沾著口水的小手摸他的臉,又埋下頭,啃他的肩膀,嬌嫩的牙齦在他肩上摩擦,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
關闕很想開口問他是誰,很想轉頭看看周圍。但他口不能言,手足不能動,甚至連眼珠都不能轉動,只能看見那嬰兒毛絨絨的發頂,還有頭上的天花板和正對著的房門。
他想不起之前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躺在這里,甚至記不起自己是誰。只覺得心臟的位置空蕩蕩的,像是丟失了什么最重要的東西。
“醒寶,爸爸去下后院,你就在這兒陪父親玩。”
他聽到了一道清朗的聲音,這才發現身旁還有人。他覺得這聲音很好聽,而且有些耳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聽過。
他的視野里突然出現了一張臉,俯身和他對視著。
那是一張極其俊美的臉,有著一雙漂亮明亮的眼,臉上還帶著淺淺笑意。他在看清這人的瞬間,目光便沒法從他的臉上移開,只覺得像是終于看見了渴望已久的東西,空蕩蕩的胸口也被迅速填滿。
他很想問你是誰,能不能把我扶起來,但那人又移開了視線,抱起還在他肩上啃得吱嘎作響的嬰兒。
“醒寶,你又糊了父親一身口水。”
他看見那人將嬰兒舉了起來,嬰兒便咯咯笑,在空中撲騰著兩條肥短的腿。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人,看見他竟然將嬰兒放在自己腹部位置。他想提醒他嬰兒會滑下去,不想嬰兒卻微微下陷,像是他的腹部中空一般。
他有些茫然,卻見那人又拿起自己的兩條胳膊,將嬰兒整個圈在懷里。
而出現他視野里的胳膊,那竟然……竟然是兩根白骨?
他心頭劇震,想看清楚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胳膊,卻突然感覺到一股頭疼襲來。接著他整個人失去意識,又沉入那個黑暗的世界,陷入了徹底的昏沉。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次睡了多久,當那道光亮再次將他喚醒,待到蓋在眼前的迷霧散去,他便看見了婆娑樹林和滿天星光。
“阿寶,你還要多久才醒啊,我想你了,我想你……”
他又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只是這次語帶哽咽,像是在哭。他感覺到自己的頭被一雙手握住,轉向了另一個方向,便再次看見了那個人。
他比自己上次看見時,頭發長了些,在腦后扎了起來。他依舊那么好看,不過那雙總是帶著笑的漂亮眼睛,此刻卻盈滿淚水,也盛滿了濃濃的哀傷。
你為什么要哭?誰惹你傷心了?
他看著那人的眼淚,只覺得心口的位置比上一次更空,冷風灌入又吹走,冰涼得沒有絲毫溫度,卻又能感覺到陣陣疼痛。
你別哭。
我想看你笑,看你開懷地笑,想看你眉飛色舞,沒有半分憂愁的模樣。你笑起來肯定很好看,就像散發光芒的恒星,再多的陰霾都會被你驅散。
“阿寶,我好想你啊,你快點醒來好不好……”
他覺得阿寶這個名字同樣很熟,同樣也想不起究竟是誰。他很心疼這人在這樣的深夜,流著淚哀哀地求,他覺得自己要是那個被他這樣央求的人,不管他提出什么,自己都會答應,哪怕是粉身碎骨都可以,只要他別再這樣哭了。
那人像是喝醉了酒,手里空瓶掉落在地,將頭枕在他的肩上。他心里既歡喜,歡喜他能和自己貼得很近,又有些遺憾,因為這樣就看不見他的臉。
“阿寶,阿寶……”他一直在喃喃地念,緊靠著他的身體有些發抖。
你不知道這樣的天很冷嗎?為什么還呆在這兒不回屋?快找個地方避避風,裹上毛毯,點燃火爐。只要身體暖了,你就不會那么傷心,也就不會哭了。
他只恨自己不能動,也不能開口說話,沒法提醒他回家去,也沒法將那冰冷的身軀攬入懷中。
就在他萬分著急時,那劇烈的頭疼再次襲來,也將他再次拽進了那個黑暗昏沉的世界中……
“我中途一共醒來過七次,一次比一次清醒,也逐漸記起來了一些事。最近的一次是三個月前,我醒來后,終于把一切都想起來了,但不能使用精神力也不能動彈,只清醒了三天,便又失去了知覺。”
“這是我第八次清醒,我睜開眼就看見了他,紀醒。”關闕的手撫摸著紀九的臉頰,“他長得很像你,有一雙最漂亮的眼睛,不過我把他嚇壞了。”
“也就是眼睛像我,其他都不太像,我倒覺得他長得像你。”紀九滿臉是淚,卻又帶著笑,“也幸好有他,不然我可能依舊沒有發現你已經清醒,被你給瞞過去了。”
關闕側過頭沉默,紀九按住他那只想要從自己臉上收回的手。
“阿寶,你用了五年的時間才復活蘇醒,要是再用五年時間,應該可以生出新的血肉。但如果你一直只能像現在這樣,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很好的結果,是上天賜給我的一個奇跡。”
紀九低頭在那指骨上輕輕吻了吻:“不要覺得我會在意你是什么模樣,你此刻能站在這里,能和我說話,能牽著我的手,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關闕慢慢轉回視線,低聲問:“如果我一直這樣子,你也很滿足了嗎?”
“當然,我不再奢求其他,這是我的肺腑之言。”紀九眼里閃著動人的光亮,“我現在覺得好幸福,幸福到感覺這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總怕這其實是我的一場幻夢。”
“可你前兩天才說,你很想我那個。”關闕遲疑地道。
“哪個?”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那個。”
紀九愣了下,張了張嘴。
接著又張了張嘴。
關闕便沉默地和他對視著。
第75章
星光照亮了這棟小院,也照亮了那具靠坐在躺椅上的白骨,還有依偎在他身側的紀九。
“平常我也會讓你陪我,一起坐在院子里。”紀九靠在關闕肩頭,神情滿足地半闔著眼,“我總是在想,要是你這時候醒過來就好了,哪怕是只能和我說上一句話,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感覺到關闕在看自己,不待他聲音在腦中響起,便懶洋洋地道:“提醒你一句,我現在很開心,所以別說那些讓我掃興的話。”
關闕沒有出聲,只抬起一條胳膊,輕輕攬住了他的腰。
片刻后,紀九用腦袋碰了下關闕的肩:“哎,問你個事。”
“什么事?”關闕也提醒,“我現在很開心,那些掃興的問題就不要問。”
“就這一次,以后不問了。”紀九的手指撓了下他的身體,“行不行?行不行?”
見關闕默許,紀九便問:“我在想啊,假設你一直長不好,那你會不會說些讓我離開你,重新去找個人之類的話?或者為了讓我死心,就干脆偷偷離開什么的,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
“你想重新找個人?”關闕猛然提高音量,并立即坐直了身體。
“這是個假設的問題,而且假設的對象是你,不是我。”
“你想找誰?”關闕聲音緊繃,還隱隱帶著威脅。
“嘶……輕點,你勒著我的腰了。”
關闕手臂放松了些,但依舊警覺地盯著他。紀九便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下,又笑道:“我不想找誰,我只要你。這些問題你也不用回答了,我已經知道了你的答案,而且很滿意。”
關闕看著他閃亮的眼和愉悅的笑容,突然有些不太自在地側過頭,低聲道:“……其實就算那個暫時長不出來,不還有其他的解決辦法嗎?”
“我沒提那個啊,是你自己在提。”紀九又親了下他的下巴,仔細端詳著他的臉:“其實你這模樣也挺俊的,有種嶙峋的美,骨感的帥。我也并不是那么急著想讓你長出血肉,就這樣也不錯的。相信我,這是我的真心話。”
關闕沉默片刻,突然問道:“你還記得我們離開藤谷星的那天,我找到了艾阿扎嗎?”
紀九一愣:“當然記得,你還從他那里拿到了智慧之心。”
“他在和我分開之前,讓我以后一定要去找他。”
“找他做什么?”紀九問。
“他說他要告訴我關于這塊隕石和世界的秘密。”
“隕石和世界的秘密?”紀九眼睛立即亮了起來,反應很快地問,“那他是不是知道讓你徹底恢復的方法?”
關闕道:“我不確定。”
紀九側頭思索:“隕石的三塊碎片便能讓你抗住铦電,還能恢復意識,那么它也肯定能讓枯骨再生血肉。而艾阿扎的秘密,也許能加快你恢復的進度!”
他霍地抓住了關闕的肩,激動道:“那個艾阿扎在哪里?我們明天就出發去找他。不,我等不及了,馬上去把他們叫起床,簡單地收拾一下,半個小時后就啟航出發。”
他立即起身,就要往屋子里走,卻見關闕沒有任何反應,只坐在躺椅上看著他,便問:“怎么了?”
“不是說不著急讓我長出血肉嗎?”關闕幽幽道,“嶙峋的美,骨感的帥。”
紀九停下腳步,雙手慢慢抄進褲兜,踢開腳邊的一顆小石,也不看關闕,只道:“你說你這個人,總是在一些不重要的細枝末節上和我較真。”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關闕輕輕笑了聲。那笑聲短促低沉,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寵溺,讓他的心臟也似被什么撓了下,情不自禁地跟著笑了起來。
“來。”關闕對他伸出了手。
待到紀九在身旁坐下,關闕將他攬進懷里:“不著急,我還想和你好好聊聊,聽你說說這幾年所有的經歷。然后你好好睡一覺,我們明天再出發。”
紀九便靠在他肩上,喃喃道:“這幾年發生了太多的事,一晚上肯定說不完。”
“那就慢慢說,從頭說。這幾年我沒陪著你,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紀九在他肩上尋了個舒適的位置,片刻后緩緩開口:“當年你出事后,我第一個落腳點就是M463。那是一個遍地冰雪的行星,我把飛行器降落在一座鎮子附近的山坳里。吳思琪去砍木頭,我就搭建房子,雀寶小小的一只鳥崽,自己毛都沒有長出來,還要留在飛行器里看著醒寶,喂奶換尿片什么的。”
“你那時候也剛分娩,還不到一個月吧?”關闕低聲問。
紀九聽出了他的心疼,便道:“我身體好,倒沒什么感覺。”
“怎么會沒感覺呢?”關闕抬手撫上他的臉,大拇指珍惜地輕輕摩挲著他的皮膚,“M463離我出事的地方很遠,之間隔著兩個星系。那并不是一顆適宜初生嬰兒生活的地方,應該是飛行器能量不夠,所以你才迫降在了那里。”
“要保持艦內溫度,便要一直啟動動力裝置。在能量不夠的情況下,你當時一定顧不上自己的身體,只想著快點搭好房子,然后去鎮上買控溫器,讓兩個孩子住進房子里去。”
紀九并沒有說得特別詳細,但關闕卻將所有前因后果都猜了出來,讓他不由有些發愣。
“用了多長時間蓋好房子的?”關闕又柔聲問。
“星艦能量不足,所以我當時只潦草搭建了一間房,就趕去鎮子買了恒溫器。”
“潦草搭建一間房,最低也要花上大半天。那里離鎮子多遠?你怎么去的?”
“不太遠,而且有冰路。吳思琪去山上抓了幾頭山羚,做了個雪橇,我就乘雪橇去的鎮子。”
“你當時穿的什么衣服?那星艦上沒有冬裝。”
“你放心,我沒有凍著,我裹了幾層被子和毛毯。”
關闕點點頭:“你搭建了一間房,再去鎮上買恒溫器,就算你坐著雪橇,到了鎮上也已經天黑了吧?”
“……是的。”
“然后大半夜的再趕回去。”
紀九原本想說幾句輕松的話,再笑著將這些事給翻過去。但面對如此敏銳的關闕,在他那已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視下,他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沒能吐出口。
這五年來,他很少去回憶當時的那段經歷,實際上當時他也并不覺得苦,只想著動力裝置隨時會關閉,得快點搞出一間溫暖的房子。
但此刻靠在關闕的臂彎里,聽他用溫柔憐惜的聲音細細問詢,突然就覺得很委屈,特別委屈。而那個漆黑的夜晚,孤寂的冰河,沁骨的寒冷和呼嘯的風雪,也突然變得異常清晰起來。
半晌后,他輕聲道:“是的,我那時候很冷,很累,而且很想你,很想……”
說完這句,他便紅了眼眶,有些倉促地轉過頭看向一旁。
關闕將他緊摟在壞里,下頷骨抵著他的頭頂,聲音暗啞地道:“對不起,是我沒有陪在你身邊,對不起……”
良久后,紀九從關闕懷里坐直身,仰著頭看著夜空,長長地吸了口氣。
“阿寶,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只要你活了過來,只要你在,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抓住關闕的手,緊握在掌心,目光似要透過那兩個空洞的眼窩,一直看進他的心里:“包括沉甸甸的那個都不重要。真的,肺腑之言。”
星光給他臉龐籠罩了一層柔軟的紗,讓他皮膚瓷白,眼如點漆。關闕長久地注視著他,如同被蠱惑般,情不自禁地微微趨近。卻又在快接觸到他的唇時突然避開,視線也轉到了另一邊。
關闕有些艱難地道:“不,很重要。明天必須出發,盡快找到艾阿扎。”
紀九笑了起來,正要說什么,就聽天空突然響起雷聲。這島上的雨說來就來,他立即拉著關闕進屋,剛跨進門,大雨便傾盆落下。
紀九將他拉去主臥,兩人面對面側躺在床上繼續聊。
“……我們在M463住了半年,就被銀盟軍發現了,只能馬上搬家。”
“怎么被發現的?”
紀九想了想:“應該是吳思宇派來的飛行器,不過紀北宴在攔阻他,我就開著星艦離開了。其實前三年一直都沒消停過,我們不斷被吳思宇找到,又不斷在搬家,飛行在各個星系里,四處躲藏。直到兩年前,找到了這顆水星,才在這里安心呆了兩年。”
關闕的手指一直輕輕摩挲著他的側臉,問道:“這兩年沒和紀北宴聯系嗎?也許隨著時間過去,他沒有被盯得那么緊。”
紀九搖搖頭:“對了,這顆水星上沒有辦法和外界聯系,因為它的外層空域有電磁波干擾,無法發送信號。不過真要聯系上紀北宴也不難,我駕駛著星艦去更遠的空域就行。但我不清楚銀盟軍現在的情況,不想因為我,讓他的處境更加艱難。”
“我駕駛著星艦離開M463后,那一年起碼換了三四個地方。”紀九打了個呵欠,眼淚汪汪地道,“讓我想想,都去了哪些地方。”
“現在時間不早了,你的身體需要休息,明天再仔仔細細地講給我聽。”關闕看著他有些發紅的眼睛,伸出手指碰了碰,“睡吧,我陪你。”
紀九確實也很疲倦,便沒再講述,依言安靜地躺著。
困意很快來襲,但他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頓時一個激靈,又變得清醒。
屋內聽不見關闕的呼吸聲,雖然他知道這很正常,關闕如今本就沒有呼吸,但還是情不自禁地開始胡思亂想,越想越緊張。
他突然坐起身,湊過去看關闕的眼窩,想看里面有沒有那兩點微光。當他發現那眼窩里黑暗一片時,立即翻起身,就要去開燈。
“怎么了?”關闕的聲音適時在他腦中響起,讓他頓時松了口氣。
他坐在關闕身旁沒有出聲,關闕便將他重新拉下去躺著,又摟著他,輕聲安撫:“沒事,我在的。”
紀九將臉在枕頭上蹭了蹭,這才發現額頭上竟然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關闕輕拍著他的背,像是哄著小孩一般,同時柔聲道:“你這幾年把隕石和我貼身放著,我能感受到我的精神力越來越穩定,狀態也越來越好。我肯定不會再消失了,放心吧。”
“阿寶。”紀九啞著聲音喚道。
“我在。”
“真的不會再消失了嗎?”
“真的。”
“你保證?”紀九在昏暗光線中伸出小指。
關闕勾住了那根指頭:“我保證。”
得到關闕肯定的答復,紀九終于安下心,在關闕的輕輕拍撫中沉沉睡去。
紀九睡了這幾年最好的一場覺,并做了一個很美好的夢。雖然他不太記得夢的詳細內容,但醒來的那刻,心情很是愉悅,嘴角還帶著笑。
他睜眼的瞬間便轉頭去看左邊,卻發現床鋪空空,關闕已經沒有躺在身旁。
客廳里,關闕坐在長椅上,將鳥崽抱在懷里。鳥崽兩只翅膀摟住他的頸骨,親昵地啾啾叫個不停。
“哥哥,我都說了很多次了,他是骨頭怪呀,你怎么就不聽呢?”紀醒坐在機器人懷里,兩手拍著腿,苦口婆心地道,“他現在不是父親,他是骨頭怪啊。”
“啾啾啾。”鳥崽還在對著關闕啾鳴,那雙圓眼睛里滿是激動和喜悅。
“哥哥,哥哥,我給你說,哥哥,雀寶……”
“別動來動去的。”機器人握住他那只懸在空中亂晃的小腳,“讓我給你把襪子穿上。”
紀醒見鳥崽不理自己,轉頭對著機器人嘆氣:“親娘哎,怎么說都不聽。”
臥室門突然被大力拉開,有什么東西被撞倒,發出砰一聲響。
幾個都轉頭看去,看見紀九穿著睡衣,光著腳站在門前通道里。
紀九一眼便看見坐在長椅上的關闕,緊張的神情這才放松。他見大家都盯著自己,便指了指旁邊衛生間:“我有點急。”
紀九進入衛生間,雙腳踏上冰冷的地面。他剛抬手捂著臉,深深舒了口氣,身后的房門便被推開。
關闕將一雙拖鞋放在他腳邊:“再急也要記得穿鞋。”
紀九立即放下手,一臉平靜地將腳伸進拖鞋,又對著鏡子抓抓自己的亂發:“你就站在這兒陪我。”
“好。”關闕順從地應聲。
紀九刷著牙,從鏡子里看著一直站在門口的關闕,終于還是含混地解釋:“醒來后沒見著人,有些著急。”
關闕柔聲道:“你醒來沒見著我,表示我是有意識的,比我躺在那里不動更好。”
紀九用清水匆匆漱完口,立即轉身,有些急切地摟住他,低聲道:“我實在是害怕,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們得馬上啟程,越快越好。”
“行,都聽你的。”關闕道。
半個小時后。
機器人大步回到自己房間,背靠墻壁,準備給自己連插座。紀九推門走了進來,問道:“剛起床就要睡覺嗎?”
“你不高興的時候,不也躺在床上?”機器人乜了他一眼。
紀九看向它腳邊擺著的酒瓶:“你還打算喝酒?”
“借酒澆愁不行嗎?”
“……行。”
紀九走過去,拖了把椅子在機器人對面坐下,椅背在前,雙臂趴在上面,一聲不吭地看著它。
片刻后,機器人終于出聲:“長肉就那么重要嗎?我也沒長肉,可我一點都不在乎。而且我覺得闕哥現在很好看,線條簡單大氣。”
“寶貝。”紀九伸手捏了捏它的肩,“其實這些金屬層就是你的肉。你想想,要是你沒了這漂亮的外殼,流暢的線條,還有一看就科技含量巨高的屏幕臉,全身上下只剩一個處理器,你會高興嗎?”
“無所謂啊。”機器人昂起腦袋,“我不在乎外表。”
“我在乎,我喜歡我的寶貝一直都是最完美的,如果你哪里脫了漆,我肯定不惜一切代價給你補好,還要巨貴的那種。”
“我脫過漆,是闕哥給我補的。我現在的兩條腿,也是闕哥給我換的,巨貴腿。”機器人抬起一只腳晃了晃。
“嗯……闕哥給你換的腿。”紀九點點頭,“那你想讓闕哥長出好腿嗎?
機器人突然就閉上了嘴,片刻后才垂著頭道:“我不是不愿意闕哥長出肉來,我也想他好。我只是舍不得我們的家,舍不得讓醒寶和雀寶才安定兩年,就又要離開這里。”
紀九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機器人面前,將它攬進自己懷里。
“寶貝,就算闕哥是好好的,我們也不能一直呆在這里。雀寶和醒寶一天天長大,總不能讓他倆一輩子就呆在這顆無人的水星上,得讓他們看看外面的世界,接觸外面的人。你說對不對?”
機器人不吭聲,紀九又俯在它耳邊小聲道:“闕哥要是不長肉,那玩意兒也沒有。你說我都憋了這么多年了,難道就不能有個正常的夫夫生活?你查查你資料庫,憋久了的人最容易變態,你愿意看著我逐漸變態?”
“我資料庫里才沒有那些不正經的東西。”機器人也小聲道。
紀九看向前方,目光變得嚴肅起來:“除了這些,我還有一個必須要離開這里的理由。之前因為阿寶還沒有恢復,紀醒又太小,所以我只得將那事暫時擱置。但現在我得回到銀輝星,去找吳思宇,找出那名幕后黑手,給我的士兵報仇。”
“五年了,琪寶,已經過去了五年,我再也等不下去了。”紀九將下巴抵在機器人的頭頂,嘴里輕聲道。
“好吧,那我們回去。”機器人輕輕點了下頭,又小聲嘟囔,“反正你說過,我們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們在,哪兒都可以是家。”
“好寶貝。”紀九在它腦袋上親了一口,“那趕緊去收拾收拾,我們立即就走。”
第76章
紀九哄好機器人后,便準備去哄鳥崽。
他們以往每一次搬家,鳥崽都要難過很久,所以他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對它開口。
他站在通道里躊躇猶豫,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鼓足勇氣,給鳥崽講了這件事。
他原本做好了鳥崽會傷心難過,然后他細細講清原因再慢慢哄的準備。不想它才聽完第一句,知道是要去找那名能讓父親恢復的人后,便立即點頭同意,還匆匆趕去寶寶房,收拾自己和紀醒的行李。
見機器人和鳥崽都開開心心,紀九終于放了心。
至于紀醒,他年紀太小,不明白搬家兩字的含義,只知道是要出去玩,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玩。而他從紀九嘴里聽說這件事后,便一直在激動地發抖,目光也有些發飄。
“爸爸,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是比海還要遠嗎?比小龜的家還要遠嗎?”紀醒背著一個小背包,站在紀九身旁問。
紀九正在將他和鳥崽的衣物往袋子里放,嘴里回道:“對,比你眼睛能看到的所有地方都遠。”
“哇!!”
“你三歲前經常出遠門,只是你不記得了。”
“哇!!我那么厲害嗎?”
紀九摸摸他的頭:“你當然厲害了。”
紀醒又想起什么,擔心地問:“爸爸你會一起的,對吧?”
“會的。”
“呀!那哥哥呢?”
“會的。”
“呀!!琪琪叔呢?”
“會的。”
“呀呀呀!”紀醒想了想,“那骨頭怪呢?”
“會的。”
“……哎。”
嘩啦一聲重響,森林里驚起了一群飛鳥。一層覆蓋著綠草的篷布被揭開,原本的土包變成了一艘銀白色小型星艦。
既然決定要離開,全家便行動起來。這次時間充裕,關闕和紀九除了帶走一些重要的日用品,其他所有舍不得丟棄的,比如小孩的舊玩具舊衣物和畫冊等等,也都一并搬上了艦。
機器人更是將它園子的菜全部收割,一筐筐往艦上運。保鮮柜塞不下,便放去星艦底艙的冷藏箱。
他們在水星住了兩年,物品也比以往每次搬家時要多,直到下午時,才將所有東西運上艦。
紀九站在空蕩蕩的客廳,檢查還有沒有遺漏物品。當他目光掃過那些長椅家具,掃過門后刻下的身高尺和墻上胡亂涂抹的線條時,心里突然就升起了一些不舍。
紀九怔立了好一陣,轉身便看見關闕就站在門口,安靜地注視著他。
“阿寶。”
關闕走了過來,拉著他走向墻壁,指著木墻上那些用馬克筆涂抹的線條:“給我講講?”
“……好。”
紀九清了清嗓子:“最下面那一排都是雀寶畫的小熊。”
離地面半米高的墻上,畫著一排小熊。按照從左到右,那些小熊的線條越來越明晰,形態也越來越逼真,或在地上打滾,或抱著饅頭在啃,個個都憨態可掬。
“第一只小熊是雀寶兩年前畫的,最后那一只是它上個月畫的。”紀九的聲音帶著與有榮焉的驕傲,“雀寶很喜歡畫畫,也越畫越好。”
“畫得真好。”關闕手指上移:“這個是雀寶畫的炮彈嗎?一看就是E4L型。”
紀九看了他一眼:“這個是醒寶畫的。而且畫的不是炮彈,更不是E4L型,而是畫的我。”
“……畫得真好。”
紀九一點點地講述,包括門背后刻著的兩個身高尺:“長的那條是醒寶的記錄,每一個刻痕代表三個月。比如這里是三歲半,那么上面這個刻痕就是他三歲九個月時的身高。短的那條是雀寶的,但不是記錄的身高,而是長羽數量。它的羽,超過三厘米就算長羽,那就要給它記錄下來。只可惜過不了多久,就又炸沒了……”
關闕聽得很認真,待到紀九講完,他低聲道:“就算我們離開了,這些畫,還有他們的成長,我都記在心里了。”
535H34號小型星艦被埋藏在叢林深處已至兩年,艦身上已布滿深深淺淺的綠色痕跡。
“曲率引擎第一推動器正常,曲率引擎第二推動器正常,能量充足,動力裝置正常。星艦可以起飛,副駕駛匯報完畢。”
主駕駛位的關闕微微側頭,坐在副駕駛位的紀九朝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收回視線,拉動操縱桿,星艦便轟鳴著升空,進入了茫茫太空。
當星艦平穩地進入飛行軌道后,兩人開始商量接下來的計劃。
“艾阿扎曾經告訴我,讓我去束水行星找他。束水行星并不是宜居星,但因為燁礦豐富,所以改造了部分區域,建造了一座機械城。而其他地區依舊大氣稀薄,不適合人類生存,所以艾阿扎肯定是住在機械城里……”
關闕說話期間,忽然朝著紀九身后看了過去,接著停下講述,默默地注視著那處。
紀九也轉過頭,看見紀醒就站在兩臺儀器之間的縫隙里。
這條縫隙很窄,他只能側身站著,兩手筆直并在身旁,腳邊還放著一把木槍。
“醒寶,你在那里做什么?”紀九驚訝地問。
紀醒瞥了眼關闕,小聲嘟囔:“我怕他吃了你,我要在這兒看著。”
紀九:“……”
“我不是給你說過了嗎?他不會吃人,更不會吃我。”紀九道。
“萬一吃了呢?”
“沒有萬一。”
“萬一萬一吃了呢?”
“不可能的。”紀九面無表情地回答,又對他伸出手,“出來吧,別站在那兒了。”
紀醒不說話也不動,紀九再次催促,他才垂下眼,嘴巴癟了癟:“爸爸,我出不來了。”
接下來,大家好一番忙碌,那兩臺被固定在艦底的儀器沒法整個拆除,只能拆掉一部分,可以略微偏移。機器人和紀九分別朝兩方推儀器,鳥崽也在用勁幫忙,關闕則蹲在那縫隙前,小心地將紀醒往外挪動。
“別怕,腦袋抬起來。看著我的手指,朝這方向慢慢挪……”
“誰在說話?”紀醒一個激靈,“是誰在說話?”
“啾啾啾?”
“不是哥哥,也不是爸爸和琪琪叔。”
關闕的聲音繼續在他腦中響起:“是父親。”
“……啊。”紀醒驚訝地張大嘴。
他腦袋此刻不能轉動,只能拼命斜著眼睛去看關闕。
“醒寶,看著父親的手指,一點點往外挪。”
“我的腦袋會被擠掉嗎?”
“不會。”
“你看著我一點,我的鼻子被擠掉了,你就幫我接著,別掉到那里面去了。”
“別怕,你的鼻子不會掉的。”
關闕的聲音低沉平穩,紀醒也就沒有那么心慌害怕,只斜眼看著他,再隨著他的指令,一點點往外擠。
關闕一只手護住他的腦袋,另一只手伸進縫隙,握住那小小的肩膀輕輕推動,終于將紀醒推出了縫隙。
“好了,他出來了。”關闕將紀醒抱在懷里,對機器人和紀九道。
兩人便停下用力,將儀器恢復原位。
紀九將紀醒檢查一番,確定他只是鼻子有點紅,其他地方沒有受傷,便帶著他去衛生間洗臉。
“爸爸,骨頭怪剛才說話了。”紀醒道。
“他不是骨頭怪,他是你的父親。”
“可是在說話在動的就不是父親。”
紀九放下毛巾,在紀醒身前蹲下,扶著他的肩膀道:“醒寶,我再說一遍。他不是電影里的骨頭怪,他是你父親,他是為了我們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以后要是再讓我聽見你叫他骨頭怪,我就要收拾你。”
紀醒噘起嘴:“為什么要收拾我?”
紀九想了想:“你最不喜歡咕嚕獸,但要是麻麻兔把你叫做咕嚕獸,你高興嗎?”
“不高興。”紀醒立即回答。
“你不喜歡被別人叫做咕嚕獸,可若是有人偏要這樣叫你,讓你不開心,爸爸就要去揍他。”紀九摸了摸他的腦袋,“知道為什么嗎?”
紀醒扭了扭身體:“為什么呀?”
“因為爸爸愛你,不想讓你難過。”紀九瞧見紀醒抿著嘴笑,又道,“爸爸也愛父親,很愛很愛,也不允許其他人讓他不高興。所以你以后還要叫他骨頭怪的話,我同樣會揍你。”
紀九帶著洗好臉的紀醒走出衛生間,紀醒去沙發上和鳥崽一起玩,紀九則回到副駕駛位。
“機械城面積挺大,我們要找艾阿扎的話,應該從哪兒找起?”紀九問。
關闕道:“機械城里有三家工廠,除了塔柯軍軍工廠,還有兩家民營機械公司。厲奔以前在藤谷星軍工廠工作,按照他的心理,他現在肯定會避開軍工廠,防止被人認出來,所以他會選擇進入那兩家民營機械公司。他以前從事飛行器離心軸設計工作,而那兩家民用公司,只有一家在生產離心軸,因此我們可以從那家公司開始找起……”
紀九一邊聽,一邊端起水杯喝了兩口。關闕見那杯里的水只剩下一小半,便接了過去,走向內艙給杯里續水。
紀醒和鳥崽正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鳥崽看見關闕走過來,立即啾啾叫了一聲。
關闕放下水杯,將鳥崽一把撈了起來,拋向空中又穩穩接住。鳥崽抱住關闕的脖頸,高興地在他臉上貼了貼。
關闕將鳥崽放回沙發,看見紀醒正仰頭瞧著他。
“爸爸剛才是不是給你說過,以后不要叫我骨頭怪?”關闕問道。
紀醒聽見腦中突然響起的聲音,先是左右看,接著才反應過來。
他看著面前的關闕,小聲道:“我不告訴你,我也不想叫你父親。”
關闕點點頭:“對的,別叫我父親,我最不喜歡別人叫我父親。”
“啊?”紀醒微微張著嘴。
“我喜歡別人叫我骨頭怪。”關闕道。
關闕說完,便拿起水杯走向熱水器,紀醒盯著他的背影,試探地叫了聲:“父親。”
關闕沒理他,只背對他給杯里接水,他便又連著喊了好幾聲:“父親,父親,父親……”
關闕端著水杯轉身,紀醒便不敢再喊,只緊張地盯著他。關闕沒有看他,卻在路過沙發旁時,突然伸出右手,一把將他抓起,單手拋向了上空。
“啊!”紀醒駭得發出一聲大叫,但在下落時便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給接住。
關闕連接將他拋了四五下,這才將人放下,左手依舊端著那杯水,不緊不慢地走向了操縱臺。
“不來了嗎?你不來了嗎?”紀醒剛剛站穩,便趕緊追問。
關闕擺擺手,表示不來了,紀醒卻又興奮地追上去:“父親,父親,父親?我叫你父親了喲,你不把我再丟很高嗎?”
“等下次吧。”
“下次要多久?”
“等我們下艦,這里拋得太高會碰上艦頂。”
紀醒這才轉身回去,笑著對鳥崽道:“爸爸要兩只手才能丟我,他一只手就把我丟很高了,一只手哦。”
“啾啾。”鳥崽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
紀醒坐下后,卻不斷去看鳥崽,又問:“哥哥,你也讓我來丟一下好不好?我一只手丟。”
“啾!”
“我試試嘛,讓我試試。”紀醒立即伸手去摟鳥崽,“哥哥,讓我試試,你別動,別動。”
啪!啪!
艦內響起兩聲類似巴掌的動靜,接著又安靜下來。
紀醒坐在沙發上,沉默地看著前方動畫片,一只手摸著自己被扇得有些發紅的胳膊。
這里距離塔柯星系不是太遠,第二天下午時分,星艦便抵達束水星域。
束水行星呈現出橘紅色,表面布滿風暴,在太空里便可看見風暴氣旋,像是塊塊紅斑。隨著星艦越來越近,可以看見紅斑中間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黑色小點,那便是位于風暴中的機械城。
星艦停泊在機械城外的民用艦機場,艙門打開,舷梯放下。機器人率先走出艙門,紀九抱著紀醒跟在后面,最后是抱著鳥崽的關闕。
關闕從頭到腳被灰袍罩著,還戴了一副墨鏡。紀醒趴在紀九肩上看著他,在他也朝著自己看來時,又飛快地將臉埋了下去。片刻后,再偷偷露出了一只眼睛。
這片區域上空有一層半透明光膜,將整個機械城籠罩其中。光膜內不光改造了空氣環境,調整了重力,也將那肆虐的風暴阻隔在外。
燁礦并不是珍稀礦源,機械城雖然有塔柯軍工廠,但生產的也只是較為普通的飛行器部件。平常本就鮮少有人來到束水行星,加上是民用艦場,管理更是稀松,出艦口只有一名正在打瞌睡的工作人員。
“身份芯片,停艦的話,每天三百塔柯幣,兩千押金。”工作人員打著呵欠道。
紀九也不說話,只掏出一疊塔柯幣放在桌上,朝工作人員面前推了推。
工作人員的目光停留在那疊錢上,又抬起頭,將紀九幾人打量了一遍。
“哥,逃難來的,投奔親戚,沒有身份芯片。”紀九道。
他懷里的紀醒也跟著點頭:“沒有片哦,沒有的。”
工作人員看向紀醒,看見這么丁點大的一個小孩,身旁跟著個挎著包袱的機器人,還抱著家禽,看上去的確像是在逃避戰亂。
他暗暗嘆了口氣,這幾人明顯也不是什么危險人物,便揮揮手道:“算了,進去吧。”
當關闕走過工作人員身前時,工作人員看著他奇怪的裝扮,突然開口:“等等,他是怎么回事?”
“這是我伴侶,他生病了,見不得光,不然就要起一身的疹子。”紀九解釋道。
工作人員疑惑地打量著關闕,正想伸手去揭開斗篷,手指便被一只軟乎乎的小手給握住。
紀醒握住工作人員的手,探出身,語氣嚴肅地小聲道:“他其實不會吃人的,你不要叫。”
“什么?”
“電影里哦,你們看見他都會大叫。他是我父親,很久都沒有吃過人了,你不要叫,也不要怕。”
紀九見工作人員一臉茫然,笑了笑:“我伴侶出疹子了,滿臉不太不好看,孩子總是有些不習慣。”
工作人員便也不再當著小孩的面掀開斗篷,只點了下頭,將那疊錢揣進兜里,重新去椅子上坐下,閉上眼睛開始打盹。
“走吧。”紀九道。
他一只手抱著紀醒,另一只手伸進關闕斗篷下,牽著他走出了停艦坪。
坪外便是一座足有四五層樓高的大型機械,左側的空中索道上,一輛輛滿載礦石的索道車魚貫而入,右側則立著幾根高聳入云的煙囪。
一眼望去,滿座城皆是這類大型機械,發出轟鳴震響,半空也縱橫分布著各種索道,行駛著裝滿礦石的索道車。
“哇!”紀醒被這一幕震撼,只張大嘴,使勁搖晃紀九的胳膊,“爸爸你看啊!你快看啊!”
“我看見了,好看不?”
“好看!”紀醒激動得眼睛發光,伸手指著右邊:“那個大機器是什么?”
紀九對這些機械不太熟悉,便道:“那就是大機器。”
紀醒又指著旁邊的設備,頂上是正在晃動的圓球,下面豎著兩根管道:“那個長腳腳呢?”
“那是長腳機器。”
紀醒的手指往旁邊移動:“那個短腳腳呢?”
“那是短腳機器。”
……
紀醒聽出了紀九的敷衍,眉頭擰了起來,不滿地道:“你亂說!”
“阿寶,你給他講講?”紀九求助于關闕。
關闕抱著鳥崽走到他們身旁,低聲道:“那個大機器叫做洌力壓熔器,你看那些礦石被運進大機器里,再出來后就變軟變爛了,像你早上吃的面糊。長腳腳機器叫做攪拌機,可以將面糊變得更細……”
紀醒聽著關闕的講解,注意去看那些大型機械設備,又時不時轉頭看他,神情和目光既震驚,又有些崇拜。
鴻運機械公司位于機械城左邊,是一家規模不算小的民營工廠。現在是午飯時間,公司員工正在餐廳吃飯,有人在門口喊了聲:“王永,王永在嗎?”
坐在角落的一名眼鏡青年抬起頭:“我在,什么事?”
“你家親戚來找你,正在會客廳。”那人道。
眼鏡青年的神情頓時變得緊張:“我親戚?我什么親戚?”
“沒仔細問,兩個人,還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孩。”
聽見有小孩,眼鏡青年放松了一些,但依舊站在原地沒動,滿眼都是茫然。直到門口的人又催了兩句,他才慢慢走出餐廳,走向了會客廳。
他推開會客廳大門,一眼便看見坐在沙發上那名披著黑斗篷的人,接著看向紀九,一番打量后,確認自己并不認識這名長相俊美的年輕人。
“你們是……”眼鏡青年疑惑地問。
“厲奔,是我。”
厲奔聽見這道熟悉的聲音,立即看向黑斗篷,接著瞪大了眼睛,激動地道:“關闕!”
第77章
機械城西面是一片住宿區,因為人口不多,所以面積不大,一共只有十來棟樓。
其中一棟樓二層的小套房里,機器人帶著紀醒站在客廳窗口。機器人伸手指著半空那些來來去去的礦車,紀醒一邊左右搖晃身體一邊數:“一、二、三、四、五、八——”
“啾!”鳥崽沖他叫了一聲。
“哦,數錯了。我會數的,我可以數十個車車。一、二、三、四、五、五……八——我知道八是錯的,我知道……”
關闕和紀九坐在客廳沙發上,厲奔正在給兩人倒水,艾阿扎手里端著一只碗,里面裝著熱氣騰騰的甜米糕,笑著走到了窗邊。
“娃娃。”艾阿扎喊了一聲。
紀醒扭過頭,一眼便瞧見了米糕。他聳了聳鼻子,看一眼米糕,看一眼艾阿扎,將手指伸進嘴里嘿嘿地笑。
“哥哥,這是什么呀?”他問艾阿扎。
“醒寶,要叫爺爺。”機器人糾正,又將他手指從嘴里取出來,掏出手帕擦干凈。
“哦,爺爺。”
艾阿扎也對著他笑:“這是甜米糕。”
“好吃嗎?”
艾阿扎搖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讓我幫你嘗嘗吧?”
艾阿扎哈哈笑了起來:“好,你幫爺爺嘗嘗。”
艾阿扎將米糕碗遞給了機器人,讓它喂給紀醒和鳥崽,自己則轉頭走到沙發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關闕已經解掉了黑斗篷,艾阿扎打量著他,眨眨渾濁的眼,長嘆一口氣:“正是因為那天去救我,所以才讓你遭遇了這場劫難。”
“不,這件事和您無關。”關闕的語氣雖然平淡,但誰都聽得出他此話出自真心,“我還要感謝您將智慧之心交給了我,所以我才沒有徹底死亡。”
“這幾年里,你一直把三塊碎片都帶在身旁嗎?”艾阿扎問道。
紀九點點頭:“他進入铦電陣時,那三塊碎片融為一整塊,他陷入昏睡的這幾年,我也一直將它放在骨架旁邊。”
“融為了一整塊?拿給我看看。”
艾阿扎接過紀九遞去的隕石,拿在手里仔細端詳,關闕便道:“阿扎叔,當初我們在藤谷星停艦坪分開時,您讓我來找您,所以您原本想要和我說什么?”
艾阿扎放下隕石,沉思片刻后,轉頭看向坐在一旁的厲奔:“你出去,我接下來的話你不要聽。”
厲奔毫不介意被大伯叫出去,只推推鼻梁上的眼鏡,便起身走向房門。
紀九看著他的背影,欠了欠身:“阿扎叔,我需要回避嗎?”
“我讓我侄兒出去,是怕他得知隕石的來歷后,會產生不能有的貪念。”艾阿扎看向紀九,“你是關闕的伴侶,在他陷入沉睡的這段時間,三塊碎片都是你在保管。我相信你,你不用回避。”
紀九聽他這樣說,也就重新坐好,只轉頭對機器人道:“吳思琪,把他倆帶出去玩一會兒。”
“好的。”
紀醒正在吃大口大口地吃甜米糕,眼睛盯著米糕碗,有些舍不得離開。
“娃娃,出去玩,把甜米糕都拿上。”艾阿扎道。
“都拿上嗎?可以都拿上嗎?”紀醒驚喜地問。
“可以,米糕別黏在手上了,把碗也端上。”
紀醒兩手捧著碗,笑得眼睛都看不見:“哈哈哈,哥哥你真好。”
“是爺爺。”機器人教導,“給爺爺說謝謝。”
“爺爺說謝謝。”紀醒趕緊道。
機器人又要糾正,艾阿扎擺擺手:“沒事。”又對紀醒道,“不謝不謝,你喜歡吃,爺爺就高興。”
待到機器人帶著紀醒和鳥崽離開,屋內恢復了安靜。艾阿扎看著水杯陷入沉默。關闕和紀九也不催他,只安靜地等著。
“你們聽說過時空之柱嗎?”艾阿扎突然問道。
“時空之柱?”紀九和關闕對視一眼,“是位于楓葉星系的時空之柱?”
“對。”艾阿扎點點頭,“時空之柱外形如同一片楓葉,所以也被稱為時空之楓。你們聽說過有關時空之柱的故事嗎?”
“銀輝星的每個人都聽過這個傳說,說時空之柱是神創建這個世界時的支撐柱,它能維持世界的正常運轉,讓生命得以生長,時間自然流動。”紀九疑惑地問,“這個傳說和碎片有關?”
“是的,關系很大。”
紀九原本想說自己從來不信什么創世神,但見關闕聽得很認真,便也將那話咽了下去,只耐心地聽著。
艾阿扎卻似看出他的想法,問道:“你不相信神的存在,那你相信我們的世界存在高維生命嗎?”
“這個很有可能。”紀九剛回答完,便了悟地問,“您的意思是,被我們稱為神的生命,其實就是高維生命?”
“可以這么去理解,有更高維度的生命和我們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里。”艾阿扎緩緩開口,“時空之柱不光支撐著這個世界,其中還有一條時間長廊。只要進入長廊,便能隨意進入時間的任何一個節點,可以讓時光倒流,改變曾經發生過的事。”
“所以您認為,時空之柱是高維生命建造的?”關闕問道。
“不,不是他們建造的,他們只是時空之柱的維護者。曾經在多年前,地球母星不再適合人類生存時,有人被高維生命召喚進入了時空之柱。據那人所言,他沒能進入時間長廊,但和高維生命有過一番交談。”
“他說我們的世界并不是唯一的,還有很多個如我們這樣的世界。這些不同的世界,就像是時空之柱的一片片樹葉,不管它們如何發展變化,但都屬于同一根樹干,同一條根系。當然,各個世界對時空之柱的稱呼也不同,比如神域葉,時空葉或者創世楓等等。”
“高維生命將星際躍遷的技術告訴了那個人,他又將掌握的技術轉告給當時的執政政府,從而成功地建造出了人工蟲洞,讓人類能夠用躍遷的方式縮短空域距離,離開太陽系,并尋找到了適宜定居的塔柯星和銀輝星。”
“那人雖然對時空之柱里的一切閉口不提,但有些話還是露出了端倪,也無意中暴露了他身懷時空之柱碎片的事。只不過后來隨著他的去世,那碎片被分成了更小的五塊,除了你手里的三塊,還有日冕和月輝。”
艾阿扎長長嘆了口氣:“大長老一直在尋找碎片,千方百計想進入時間長廊,就是想完成他統治這個世界的野心。”
“那這碎片有什么作用?能進入時空之柱里的時間長廊?”紀九問道。
“你很聰明。”艾阿扎贊許地點點頭:“在我們看來,時空之柱是一個黑洞,任何接近它的物體都會被吸進去,連光線也無法逃脫。而這塊碎片,是時空之柱上剝落下來的一塊。它的作用相當于一個路引,有了它,就能安全進入時空之柱的內部,到達時間長廊。”
“所以它其中也蘊含著時空之柱的力量,可以讓關闕不被铦電傷害,并逐漸得到恢復?”
“是的。”艾阿扎點點頭,“我想應該就是這樣。”
“那能讓他完全恢復嗎?”
紀九問完這一句后,便屏住了呼吸。因為太過緊張,他只覺得喉嚨發干,忍不住舔了下唇,原本握著關闕指節的手指也下意識用力。
直到關闕用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安撫地拍了拍,他這才察覺自己的失態,趕緊放松了力道。
艾阿扎蹙眉沉思:“我覺得你獲得完整的碎片后,應該就能恢復。”
“完整的碎片。”關闕問道,“還有日冕和月輝?”
艾阿扎道:“是的。只有將它們全部融合,才能成為到達創世之柱的路引,也能讓你徹底恢復。”
紀九立即追問:“那您知道日冕和月輝在哪里嗎?”
艾阿扎卻沒有回答,目光只看著關闕:“如果你拿到完整的隕石,會進入時間長廊嗎?”
關闕認真思索片刻,鄭重地回道:“不,我不會。”
“難道你就沒有遺憾?唾手可得的財富?永遠的生命?或者去征服這個世界?”
“我愛的人就在身邊,我沒有任何遺憾。”關闕側頭看了眼紀九,“這世界自有其規則,我不會企圖去改變什么。不過有一點,我想拿到隕石,原本是想阻止大長老,解救那些被他囚禁的虞人,讓他們回到家鄉,不再參與這場戰爭。”
他頓了頓后又繼續:“但現在,我不僅僅是想帶著虞人離開戰場,我還想結束這場戰爭。”
“你的想法為什么變了?”艾阿扎問。
關闕握緊了紀九的手:“我沉睡的這五年,那些原本平靜的地方也燃起了戰火。我伴侶帶著我的尸骨和孩子,竟然尋不到一處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得不四處奔逃。”
紀九看向了關闕,關闕迎著他的視線繼續道:“所以我想結束這場戰爭,希望能安定生活的不光是虞人,還有塔柯人和銀輝人。”
艾阿扎蒼老的臉上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關闕,當初我說過希望你能看得更遠,現在你已經做到了。”他又看向紀九,“你問我知不知道日冕和月輝在哪兒,我倒是知道一點消息。日冕已經落到了大長老手里,月輝我不清楚具體下落,只知道現在應該在銀輝星。”
紀九聽到這里,一顆心頓時往下沉。
要從大長老手里奪取日冕,還要去銀輝星尋找月輝的下落,這兩件事都不簡單。若要辦成的話,這個過程指不準又是數年。
但他沒有將情緒表現出分毫,只握住關闕的手,低聲安慰:“只要有恢復的方法就好。原本你的目標就是要拿到日冕和月輝,現在無非就是恢復的時間慢一點,沒什么大不了的。”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應該能讓關闕盡快恢復。”
艾阿扎的聲音再次響起,紀九一怔,立即松開關闕的手,滿臉驚喜地坐直了身體。
關闕瞥了他一眼,沒有吱聲。
“關闕能夠恢復成目前這樣,是因為序列者能吸收能量,而三塊小碎片對他釋放了時空之柱的能量。他要進一步恢復的話,就需要更多的能量,比如找到另外兩塊,或者加速這三塊小碎片的能量釋放。”
“這還可以加速?”紀九激動地問。
艾阿扎回道:“我知道一處能量旋眼,能激發物體瞬間釋放能量。那旋眼在水羊星系的一顆無名行星上,我會把空域坐標告訴你們,你們帶著三塊碎片去那里試試。”
水羊星系距束水行星隔著數光年,之間也沒有修建人工躍遷點,只有兩個天然蟲洞。所以當紀九他們告別艾阿扎叔侄,啟程離開束水行星后,還需要在太空里航行半個月。
剛航行的前兩天,紀醒對一切都很好奇,會湊到舷窗旁,聽機器人給他和鳥崽講述太空里的那些星球。
“那個是圓圓菜嗎?”
“啾啾!”
“那不是圓圓菜,那是……讓我查查。哦,那是一顆冰巨行星?,主要由水、氨和甲烷等冰狀固態物質組成,表面溫度極低。”機器人邊查邊講解。
紀醒長長地噫了一聲:“那是圓圓菜吧。”
“啾啾啾。”
“對哦,哥哥也說那是圓圓菜。”
“我在給你們講解天文知識,你們能不能不要總是去想那個圓圓菜?”機器人沉著聲音道,“你們這個樣子,以后進了學校怎么辦?”
見兩個不再吱聲,機器人看了看時間:“我去給你們準備午飯了,你們中午想吃什么?”
“我想吃那個。”紀醒伸手指著舷窗。
“……我已經說了,那就不是圓圓菜,那是……讓我查查。哦,冰巨行星。”
……
機器人去了廚房做飯,鳥崽幫它擇菜,紀九在修理保鮮柜的顯示屏。紀醒一個人閑得無聊,瞧見在主駕駛座操縱星艦的關闕,便抱著木槍慢慢挪了過去。
“砰!砰!”
他站在關闕身旁,沖著前方的一顆遙遠星辰瞄準,還時不時躲在那些儀器后,像是在躲避對方射來的子彈。
“你看見我出戰了嗎?”見關闕始終不瞧他,他終于忍不住問道。
關闕依舊盯著前方的屏幕:“沒看見。”
“它砰——砰——砰!”紀醒往左邊連轉兩圈,“我就躲,躲,躲。”
“那你躲過了嗎?”關闕問。
“沒躲過。”
“既然沒躲過,那你應該受傷了,為什么還好好站著?”
紀醒愣了一下,便捂著胸口一聲慘叫,再搖搖晃晃地走到關闕身旁,然后撲倒在了地上。
關闕垂頭看了眼,接著繼續操縱星艦。
紀醒趴了半分鐘,抬起頭:“我覺得——”
“我覺得既然受傷昏迷,那就不能動也不能說話,這是一名戰士應該清楚的事。”
紀醒便又垂下頭,一動不動地趴著。
半分鐘后,星艦終于飛出了這片電磁區域,所有閃動的數據也恢復正常。關闕這才俯身,在趴在腳邊的紀醒背上拍了下:“這名戰士,我給你注射了強心針,你應該蘇醒了。”
“我們贏了嗎?”
“我們贏了。”
紀醒便爬了起來,踮起腳,想看操縱臺上方的那片可視窗。
他人小個頭矮,踮起腳也看不見,正一下下往上蹦,腳邊便多出了一個工具箱。
“站在上面。”關闕道。
紀醒仰頭看了他一眼,不出聲地爬上工具箱站著。
兩人都沉默著,紀醒看看窗外,又看向關闕手里的操縱桿。
“這根棍棍打人很好的。”紀醒突然開口。
“打人?”
“爸爸有好多樹條,但是它們都沒有這個好,這個打起來肯定很疼。”
關闕思索了下:“這個應該不能用來打人,不然星艦就沒法改變方向了。”
“這樣啊。”紀醒點點頭,有些遺憾地道,“那是不能打人了,我還想送給爸爸的。”
“送給爸爸?送給他打誰?”
“打我啊。”紀醒道。
關闕沉默地輸入數據,紀醒則繼續看著可視窗。關闕調整好數據,這才轉過頭打量紀醒,目光從那擰成一團的衣領慢慢下滑,滑到那條淺黃色的寶寶褲上。
寶寶褲縮到了小腿中段,原本應該在屁股正中的褲縫擰巴地側在左邊,褲腰處還露出了一段米色內褲布料。
關闕俯下身,動手去整理他的衣物。紀醒沒有抗拒他的接近,還配合地在工具箱上轉來轉去,方便關闕給他調整褲縫。
“你知道那是什么嗎?”他指著舷窗外問。
關闕正在拉他上縮的褲腿,問道:“那是什么?”
“你肯定覺得那是圓圓菜,對不對?”紀醒得意地道,“嘿,它不是的。”
“不是嗎?那你給我講講?”
“好吧,那就給你講吧。”紀醒短短的手指指著前方,“它叫做冰冰星。”
“哦……冰冰星。”
當紀九從底艙上來時,便看見紀醒坐在操縱臺上,關闕就站在他身后,正耐心地給他講解操縱臺上每一個按鍵的用途。
“這個是什么?”
“這個叫做曲率引擎啟動鍵,如果按下去,我們的星艦就會進入彈射狀態。”
“那它會嗶嗶地叫嗎?”
關闕側頭思索:“不會。你可以來按一下試試。”
紀醒按下了啟動鍵,星艦立即加速,并進入彈射狀態。而舷窗外那些閃爍的星辰,也變成了流動的線條。
“哇……”紀醒驚嘆,“父親你看,你看外面。”
“嗯,我看見了。”關闕低頭,看著紀醒那雙閃動著亮光的眼。
待到關闕關上引擎,紀醒又指向另一個按鍵:“這個呢?我要按這個。”
“這個不能按,這是彈出逃生艙的按鍵,不然我們就會丟失一個逃生艙。”
……
機器人走出廚房,見紀九雙手環胸靠在艦壁上,疑惑地問:“馬上吃飯了,你站在這兒做什么?快去叫醒寶。”
紀九面帶微笑地道:“不急,吃飯可以再等等。”
“哎,你這種家長——”
“噓。”紀九攬住機器人的肩,帶著他朝廚房里走,“我幫你端菜盛飯。”
作者有話說:
有些小伙伴應該看出來了,和季聽日記開始了聯動,不過這里和季聽分別屬于不同的世界。
第78章
太空航行太過枯燥,接下來的幾天,當紀醒看膩了舷窗外的星體,對動畫片也不感興趣時,就開始鬧著要回家。
“我要掏鼠鼠洞,我要去找小龜,我不搬家了,我要回去……”
紀九抱著紀醒半躺在沙發上,指著前方正在播放的動畫片:“你快看,小米可這是要去做什么?哦,它要去修理自己的小車。”
“我不看小米可,我不喜歡小米可,我不喜歡搬家,我要找麻麻兔,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哥哥就在看小米可,哥哥覺得小米可好不好看?”
“啾。”鳥崽點點頭。
“我不看小米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想去外面玩嗎?”關闕的聲音突然在紀醒腦中響起,也成功地讓他停下了鬧騰。
“去外面玩?外面是太空哦,爸爸說不能隨便去外面的。”紀醒愣愣地道。
“爸爸說得對,我們不能隨便進入太空,要去的話,需要準備充分才行。讓我先請求一下爸爸,如果爸爸允許的話,我們就出去玩一會兒。”關闕道。
關闕用精神力和紀九進行對話時,紀醒便聽不見,但他已經從紀九懷里坐起,抱著他的胳膊搖晃:“爸爸,好不好呀?好不好呀?”
“那星艦呢?會危險嗎?讓兩個孩子出去,總有點不放心,萬一飄遠了呢?”紀九微微擰起了眉。紀醒還在抱著他胳膊搖晃,他便將人按進懷里,抱緊,不讓他動彈。
鳥崽原本在看動畫片,斷斷續續聽了一耳朵,明白這是要出去玩的意思。它不會像紀醒那樣耍無賴糾纏,卻將腦袋探到紀九身前,眼巴巴地望著他。
紀九便騰出只手,將它腦袋扭了回去。
關闕走上前,在沙發邊坐下,輕輕攬住他的肩:“放心吧,只要氧氣帶足,多盯著他倆一點,不會有什么危險。”
紀九注視著他,聽著他磁性低沉的聲音,覺得這副骨頭架子看著還有幾分英俊,竟然讓他有些挪不開眼。
“怎么樣?允許我們出去嗎?”關闕沒聽到他的回復,又輕聲問。
“……好。”紀九下意識就點點頭,但立即又反應過來,一邊在心里暗暗唾棄自己,一副骨頭架子竟然都能對他使用美男計,一邊拿手抵唇咳了兩聲,正下神情道,“你也就仗著我寵你,下不為例啊。”
關闕語帶笑意地道:“知道了。”
紀九睨著他:“我這個一家之主遲早被你架空。”
“那不會,你永遠都是我們家的主心骨。”
正在高速航行的星艦降下速度,再慢慢停下,懸浮在太空中。艦門突然打開,一名身著宇航服的人飄了出來。
關闕雖然不需要呼吸,卻也穿著一套宇航服。他啟動后背的推進器朝前飛行,腰間還系著一條長繩。
長繩被他緩緩拽出艙門,逐漸顯出掛在繩上的兩個圓形透明航空氣囊,像是生在藤蔓上的兩個大圓葫蘆。
而那葫蘆里,分別坐著鳥崽和紀醒。
長繩的另一端則被系在紀九腰間,關闕和他一前一后,帶著兩個大圓葫蘆,在太空中漂浮向前。
紀醒的兩只手按在氣囊壁上,臉也緊貼上去,因為太過激動,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漲得通紅,眼睛骨碌碌地左右轉。
“醒寶雀寶,看我們的星艦。”氣囊里突然響起紀九的聲音,微微有些失真。紀醒轉過頭,接著驚喜地笑:“哈哈,好,看星艦,我看星艦。啊!是琪琪叔,我看見了琪琪叔。”
艦內必須要留人,機器人便沒有進入太空。紀醒看見它站在舷窗后,便朝著它激動大喊:“琪琪叔,哈哈,琪琪叔,哈哈哈哈。”
“啾啾啾!”
紀醒和鳥崽都朝著機器人揮動胳膊和翅膀,機器人便也在舷窗里朝著他倆揮手。
“醒寶,雀寶,你們看父親指的地方。”
紀九的聲音響起,紀醒和鳥崽都看向關闕手指的方向。
只見太空中懸浮著一顆暗黃色星球,表面分布著明暗交替的帶紋,還有著一圈炫目的行星環。這樣置身于太空中觀看星體,和在艦艙里的感覺完全不同,不光更加清晰,更加壯觀,也因為附近空域沒有任何參照物,讓它看上去既像是位于遙不可及的遠方,又像是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摘取。
鳥崽怔怔地看著那顆星球,紀醒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撼,眼睛一眨不眨,微微張著嘴。
紀九低聲講解,聲音通過耳機傳入氣囊:“那是W944行星,表面溫度很低,大氣層也很稀薄,所以我們不能過去——”
“哈哈哈哈哈哈……”紀醒突然發出一陣興奮的笑聲。
紀九等他笑過后繼續道:“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只是一部分——”
“哈哈哈哈……”
關闕詢問地看向紀九:“他怎么了?”
“我,我,我,哈哈哈哈哈哈……”紀醒的聲音有些尖銳,說了幾個我,然后又開始大笑,雙拳也緊緊攥在胸前。
紀九:“……”
紀九沉默兩秒后,對著關闕道:“他太激動了。”
待到紀醒終于平復情緒,關闕才拽著繩子繼續往前飛行。
“爸爸,那個是什么?是鼠鼠洞嗎?”
“那是行星表面上正在起風暴,你看見的那個是風眼。”
“啾啾啾啾。”
“對,雀寶說得對,那不是鼠鼠洞。”
但紀九漸漸有些不安,頻頻看向關闕,當他們在某一處停下時,紀九看著遠方的黑暗,突然便抓著繩子飄向前方。
關闕察覺到他倉促的靠近,便也朝他伸出手,將他一把攬進懷里。
紀九動作有些急切地抬手,抱住了關闕的肩。
關闕感受到了他的不安,便輕輕敲了下他的面罩,表示出詢問。
紀九的呼吸漸漸平穩,抿了抿唇,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開口:“沒什么。”
他見關闕還看著自己,便只得繼續道:“我就是想起我們上次離開銀輝星,然后不得不在太空里行走,想要趕去空間站的那件事。”
雖然他沒有說太多,但關闕立即明白過來,便抬起胳膊,抱住那穿著宇航服的笨拙身體,輕輕拍著他的腰。
“我太害怕失去你了。”紀九喃喃道。
關闕伸出一只手,手掌覆在紀九的面罩上。紀九便側過頭,將腦袋靠在他掌心處。
兩人在太空里安靜地擁抱著,紀九耳機里卻響起紀醒的連聲呼喚:“爸爸,爸爸,爸爸……”
“怎么了?”紀九沒好氣地問。
兩人轉過頭,看見紀醒和鳥崽都趴在氣囊上,仰頭盯著他們看。
“怎么了?你還問怎么了?”紀醒坐在氣囊里,手心拍著手背,“親娘哎,我們在太空里呀,爸爸你還要父親抱抱,還要父親拍拍哄睡覺。”
紀九忍不住笑了起來,紀醒和鳥崽見他笑,也跟著嘻嘻啾啾。關闕雖然沒有出聲,但那雙眼窩里也閃著愉悅的光。他按下背后的飛行器,帶著他們繼續飛向前方。
“啾啾啾啾!”
“哈哈哈哈哈……”
接下來幾天,只要紀醒在星艦里呆得無聊,關闕便會停下星艦,帶著他們去太空里溜達上一圈。
紀九有時候會在艦內留守,讓機器人和他們一起出去玩。每到這時候,他總是懶懶地靠坐在副駕駛位上,只偶爾欠起身,調整一下按鍵。
艦內開著播放器,可以聽見他們的對話聲和笑鬧聲。他靠著椅背,雙手枕在腦后,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
紀醒不再抗拒關闕,總隨時黏著他。關闕操縱星艦時,他和鳥崽便坐在操縱臺上玩耍。關闕看似在專心操作,卻總能耐心回答他們的問題,并在他們打鬧著要摔下操縱臺時,突然伸手接住。
紀醒每天醒來還沒睜眼,第一句話就是喊父親。
“我要父親給我穿鞋。”
“我要父親給我穿衣服。”
“父親,我拉完大大了,你給我擦屁股呀。”
“我不想自己吃飯,我要躺在這里,讓父親來給我喂。”
紀九正吃著飯,拿筷子指著紀醒:“你仗著你父親寵著你,是越來越無法無天。再這樣下去,遲早要挨一頓收拾。”
“我才不挨收拾呢,我又不理紀九,我有父親,哼。”紀醒躺在沙發上,有恃無恐地道。
關闕端著紀醒的小碗,去沙發邊坐下,但拿起勺子后卻沒有動作,只盯著手里的碗。
“啊……”紀醒張著嘴等了片刻,問道,“父親,怎么不喂呢?”
關闕抱歉地道:“我每次吃飯都要你爸爸給我喂,我有點想不起該怎么使勺子了。”
紀醒震驚:“這個還會忘記嗎?”
“如果一直讓別人喂飯,自己就會忘記的。”關闕點點頭,聲音柔和地問,“醒寶,你教我一下吧。”
“好吧,我教你。”紀醒從沙發上爬起。
關闕將紀醒抱去了餐桌旁,將小碗放在了他的面前。他連接喂了自己幾口,問道:“父親,你學會了嗎?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了。”關闕去接他的勺子,“那讓我來喂你吧。”
紀醒連忙抱住自己的小碗:“不用了,我,我還是自己吃吧。”
在太空航行了十五天后,星艦終于進入了水羊星系,并抵達了艾阿扎所說的那顆無名行星。
這顆無名行星沒有詳細數據,只是飛行器在進入大氣層后,才發現表層布滿灰白色的山巖。
“風阻增強器已打開……反作用動力器已打開……已選擇好著陸點,距離著陸還有十秒。十,九,八……三,二,一。”
關闕在紀九的倒計時中向下搬動操縱桿,一陣劇烈的顫動后,飛行器穩穩降落地面。
關闕目光在屏幕數據上飛速瀏覽:“……重力適宜,空氣成分適宜,氧氣含量充足,地表溫度25°。”他轉頭看向紀九,“可以不用穿航空服,直接在地面行走。”
片刻后,星艦門打開,舷梯放下,關闕和紀九走出了艙門。出現他們眼前的,是一座高聳的銀白色山峰,而根據艾阿扎給他們提供的坐標,那個發現隕石的山洞,就在那座山峰的背后。
紀九拿著探測儀,查看上面的數據:“這個星球上遍布勒麟山巖,表層看似荒蕪干燥,但巖層下有著充沛的地下水——”
“爸爸,父親。”
“啾啾啾!”
兩人轉過頭,看見關閉的艙門又被打開,紀醒和鳥崽都在往舷梯下沖,被機器人一手一個給抓住。
鳥崽被機器人提著翅膀,只垂頭喪氣地懸在空中,眼巴巴地看著他們。而紀醒卻在奮力掙扎,沖著兩人喊:“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我們很快就回來。”紀九沖他倆喊道,“你們就留在艦里,思琪叔陪你們玩。”
“我不,我也要去……”
“啾啾啾。”
紀九和關闕對視一眼,關闕拉住他的手,大拇指輕輕摩挲他的手背,低著聲音道:“那就讓他們去吧,這里應該也沒什么危險。”
“黏黏糊糊的做什么?”紀九嘖了一聲:“你這妖骨,又在狐媚惑主。”
他嘴上這么說,心里也知道關闕慣著這兩個,不想拂了他的意,便道:“你們父親想讓你們一起去,爸爸聽他的,大家都一起去。”
“呀!哈哈哈,父親你好好哦。”
“啾啾啾啾。”
兩小只迅速沖下舷梯,機器人站在艙門口看著,紀九又對它道:“琪寶,一起呀。”
“家呢?沒人守家,家里總得有一個冷靜的人,不能一起放縱。”機器人道。
“不需要,艙門鎖上就行。來吧寶貝,哥哥帶你去兜風。”紀九朝它伸出手。
“你們這些沒有原則的家長,就是毀掉孩子一生的頭號殺手。”機器人話雖這樣說,卻飛快地下了舷梯。
這座山峰雖然高,但占地不廣,山腳也是平坦的灰白巖。一行人很快便繞到了山背后,卻又齊齊頓住腳步。
面前不再是平坦的巖層,而是出現了一條河流。河面寬廣遼闊,河水清澈碧藍,但卻深不見底。
紀九拿著地圖儀,對照上面的坐標數據,納悶地道:“阿扎叔所說的坐標就是這里,可他說山腳下有一處山洞,前方是平坦的巖層,沒說過這里有一條河。是不是哪里搞錯了?”
關闕道:“這顆行星表面布滿勒麟巖,而勒麟巖層下總會有充沛的地下水。倘若遇上地震,地下水溢出,便會形成河流。”
紀九往前幾步,沿著旁邊的山往前望去。
“如果這條河形成不久,那么那個旋眼山洞就被淹沒在了水里。”他指著前方那露出水面的山壁,“就在那塊鏡子似的山壁下面。”
“那你們就在這兒吧,我自己去就行。”關闕道。
紀九不放心他一個人去旋眼,但目前也沒有其他辦法,便叮囑道:“那你一定要小心,如果情況不對,馬上就出來。我們是來恢復的,不是來受更重的創的,大不了放棄這個辦法,直接去奪取日冕和月輝好了。”
關闕柔聲道:“我都明白,我一定會注意安全。”
關闕拿著隕石走入水里,紀九看著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上前兩步,幸好被機器人一把拉住,才沒有踩入水中。
雖然他沒有出聲,但關闕還是聽見了動靜,又轉過身,淌著水走了回來。
“……阿寶。”
關闕一把將紀九摟入懷中,臉頰緊緊貼在他的發頂。
“小九,我愛你。”關闕低沉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語氣既認真又溫柔。
紀九也緊緊回抱著他,眼眶剎那間有些泛紅。
“我也愛你。”他剛說完這一句,便覺得這像是生離死別前的臺詞,便立即又道,“我們現在不要說這個,不吉利,你趕緊說點其他的把這沖掉。”
“那要我說什么?”關闕順從地問。
“隨便說點什么,比如讓我別忘了底艙還晾著衣服,不不不,這個也不行。讓我耐心等著,你很快就出來,不不不……”
關闕低低笑了聲:“寶貝,你真可愛。”
紀九頓了頓,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道:“雖然這句不適合我,但是還可以,沒有那種氛圍了。”
“爸爸,父親,你們到底在做什么呀?一會兒抱抱一會兒抱抱。”紀醒被鳥崽牽著站在一旁,兩個都仰頭看著他倆。
兩人這才慢慢分開,關闕又蹲下身,左右手分別摟住紀醒和鳥崽,下頷骨在他們頭上碰了碰,就像在親吻他們的發頂。
接著轉身,再次走向了河流。
幾雙眼睛都看著他的背影。鳥崽、機器人和紀九眼里流露出的是擔心,只有紀醒咬著自己手指,看著關闕慢慢沉入那一弘河水,滿眼都是羨慕。
“爸爸,我也想去水里玩兒。”
“不行。”
“爸爸……”
“不行。”
蕩起漣漪的河水慢慢歸于平靜,機器人怕兩個小的等得不耐煩,便帶著它倆去河灘上玩石頭。紀九則一動不動地站在河邊,盯著旋眼山洞所在的那片水域。
關闕潛在水里,順著山壁往前,很快便看見了沒在水中的一處山洞。他剛游進洞口,發現拿在手里的隕石開始發出亮光,便清楚自己找對了地方。
這條洞很深,洞中原本沒有光線,但隕石發出的光芒越來越甚,將他身周的水域和山洞都照亮。這些山壁也是勒麟巖,壁身光滑,水里生著一種色澤鮮艷的小魚,也不懼人,只好奇地跟著他一起往前。
關闕游了約莫幾十米,前方的筆直山洞突然轉右,當他游過這處拐角后,前路消失,已經是到了山洞盡頭。右側洞壁處的水流在緩緩旋轉,形成了一個漩渦,而那漩渦的中央,則顯出了一塊青色石板。
關闕手里的隕石,此時像是受到了石板的吸引,也發出了耀眼卻不刺目的光芒。那些光芒穿破石塊,如有實質般懸浮在關闕身周的水里,隨著水流旋轉流動,再盡數鉆入骨架,消失不見。
而他的骨頭表層,逐漸浮起了一層瑩潤柔光。
關闕拿著隕石繼續往前,同時感覺到了一股來自石板的引力,牽引著他的手臂往前伸去,將隕石按在了石板上。
隕石和石板相貼的瞬間,洞內光芒大盛,一股磅礴力量迸發而出。洞壁上的石塊紛紛脫落,水流呈現出極速轉動的漩渦狀。而位于旋渦中央的骨架,正迅速覆蓋上一層薄薄的肌肉,血管和筋脈如蛛網般在肌肉上延伸攀附。
關闕感受到了強大的力量沖擊,身體也感受到了久違的疼痛。那是一種凌遲般的疼痛,如同尖刀刺入皮膚,再一片片割下血肉。他用強大的意志力忍著劇痛,只將隕石牢牢撐在石板上,昏沉的腦中卻閃過了數個畫面。
他看見了自己的第一次突破。
少年跌跌撞撞地走在海邊,神志不清地撲倒在一塊礁石上,仰起頭,發出野獸般的兇狠嘶吼,再痛苦地倒下去,在海灘上翻滾掙扎……
他原本沒有這段記憶,卻在此時異常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里,像是塵封的膠片被裝進放映機,在他腦內原原本本地開始播放。
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見了突破成中階的自己被族人們背了回去。
但一架黑鴉星艦停在了院子外,從艦上下來幾名黑衣人,將還在發燒昏迷的他抬上了星艦……
像是鏡頭切換,下一幕便是暗無天日的地下訓練場,四處都是野獸的低吼,地面上濺著深黑色血漬。幾名少年赤著上身,手握匕首,正在和一群饑餓兇狠的野獸對峙搏斗。
他在那群少年中看見了自己,正將匕首刺入一頭野獸的脖頸,但那瘦削的肩頭也被生生撕咬下來一塊血肉。
他看見他被吊在鐵鏈上,無力地垂著頭,長鞭一下下落在布滿血痕的單薄背脊上。他對面站著一群滿眼驚懼的少年,神情陰鷙的大長老從他們面前走過,指著吊在鐵鏈上的他,說這就是不服管教的下場……
畫面再度切換,場景變成了一座荒廢的城市,天上飛縱著炮火,四處冒著濃煙。
他站定在這座廢墟里,轉著身四處打量,在看見不遠處那座半圓拱形的城堡后,有些驚訝地發現,這里居然是旋五行星赤牙城。
因為只來過一次,所以他對這座城市算不得太熟。但這座城市又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因為紀九的所有坎坷都是從此地而起,而他自己也是在這里從中階突破成了高階,并順利地拿到了光明之眼。
一枚炮彈尖嘯著從頭頂飛過,他仰起頭,視線跟著移動,再收回來時,便看見了自己。
他看見那個曾經的自己,穿著代表著序列者身份的黑色制式風衣,正跌跌撞撞地從容堡大門沖了出來。
第79章
關闕記得這個時間點。
他通過突破時爆發的強大能量,殺死了圍攻自己的兩名高階序列者,并帶著光明之眼離開容堡,登上飛行器去往H58,在那里遇見了紀九。
只不過他已經完全不記得離開容堡到登上飛行器的這段時間里,自己曾經歷了什么。
他看著那時的自己,看著他步履不穩地走了過來,雙目赤紅兇戾,呼吸粗重,如同一頭狂躁的野獸。
他知道那是因為自己剛從中階突破成高階,還不能控制陡然巨增的精神力。它們如同洶涌潮水在體內亂竄奔流,造成那時的他意識混亂,神志不清。
“……馬上放棄任務,各隊立即回飛行器,準備撤回主星。”
當這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傳入耳中時,關闕整個人倏地僵住,并迅速轉過了身。
他的視線越過那堆塌陷的房屋廢墟,看見一名銀盟軍士官正沖著他這方向飛奔而來。雖然那名士官的臉被頭盔遮擋了大半,但光憑那頎長的身形和奔跑的姿態,他一眼便認出來這是紀九。
關闕一時間忘記了這是自己的記憶,欣喜地迎了上去。但一聲小九還未出口,便感覺到一股強大的精神力至身后爆開,朝著四面八方噴發。
他對這精神力再熟悉不過,因為這就是屬于他自己的精神力。他下意識想去控制,卻沒有絲毫作用,同時看見正在奔跑的紀九已被精神力擊中,朝著旁邊飛出,撞在了一處斷墻上。
“小九!”
他急忙飛奔而出,沖到了紀九身旁,俯身就要去抱他。
但他伸出的手卻穿過紀九的身體,怎么也無法觸碰。
“小九,小九你怎么樣了?小九……”
紀九聽不見他的聲音,只撐著地面想要爬起來。但他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給壓住,無論怎么掙扎都動彈不得。
關闕突然意識到什么,猛地轉回頭,看見那逐漸散去的濃塵煙霧里,一道人影正慢慢走了過來。
他看見了那個自己,看見那雙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紀九,像是一只貪婪兇狠的野獸,讓他只覺得后背發涼,頭皮也一陣陣發緊。
“你想做什么?停住!”關闕朝著他厲聲喊。
關闕深知剛突破時的序列者已失去了神志,只想泄掉體內那讓他們痛苦難受的能量沖擊,是只被本能驅使著的野獸。
他看了眼已經昏迷過去的紀九,警覺地起身,擋在了那個“關闕”身前,并用力朝著他擊出一拳。
拳頭徑直穿過“關闕”的頭顱,力道也消散在空氣中。他一次次擋在“關闕”身前,又眼睜睜地看著他穿過自己的身體,慢慢走向了紀九。
關闕只能朝著昏迷中的紀九嘶聲大喊,讓他快點醒來,快點離開這里。他拳頭次次落空,便想去搬動旁邊的磚石,但他就像是穿梭在放映機播出的一段影像里,無論怎么努力,都接觸不到任何實體。
“別傷害他,求你快走,你快走……”關闕擋在那個自己身前,看著他狂亂的雙眼,嘶啞著聲音央求。
但他卻只能看著他穿過自己,一步步走近紀九,再將人抱起,像是叼著獵物的兇獸,慢慢走向了旁邊的屋子。
他追進了屋子,看見那個自己將紀九放在墻邊沙發上,扯掉他的衣物,再俯身壓了上去……
關闕徒勞地阻擋,徒勞地朝著他揮動拳頭,目眥盡裂地嘶喊怒罵。
拳頭一次次落空,他才終于絕望地意識到,這是自己的一段回憶。而他陷入在這場回憶里,見證了曾經的自己對紀九施加暴行,卻什么也做不了,也無法阻止。
他順著墻壁慢慢坐了下去,雙手緊抱著頭,發出連聲嘶啞的低吼。痛苦像巖漿般流過心臟,淌過肺腑,連魂魄都被灼出了一個個孔洞。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抬起頭,發現自己已置身于一片廢墟中。天空上閃爍著炮火光芒,銀盟軍星艦被炸毀解體,正大塊大塊地往下墜落,宛若劃過天際的流星。
他再次看見了自己,看見他似乎恢復了一些神志,只站在一片廢墟里,茫然地打量四周,接著便走向了前方停艦坪。
關闕看向紀九所在的那個屋子,那片場景卻逐漸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心里清楚,是隨著那個自己的離開,那屋子正在逐漸離開他的視野范圍。
就在那模糊的畫面里,他看見有十來人從容堡里沖了出來。雖然瞧不清服裝和容貌,但他們行動迅速,雙手是端著槍的姿勢,應該是一隊士兵。
領頭的人頻頻抬手,一隊人跟著他在廢墟上左右來去。關闕剛判定他是在查找信號,便見他徑直沖向了小屋所在的位置。
關闕擔心著紀九,也立即沖了過去。但隨著那個自己離得越來越遠,眼前的畫面越來越淺淡模糊,像是蕩起了層層漣漪的水面。
他跑至房子門口,也只瞧見有人將紀九從屋子里抱了出來。
紀九的身形一動不動,應該還昏迷著,他看見那隊人抱著他,沖向了遠處停著幾架星艦的地方。
關闕還想跟上去,但淺淡得只有一絲痕跡的畫面終于徹底消失,眼前也一片黑暗……。
被湖水淹沒的山洞里光芒大盛,水流旋轉出一個巨大的漩渦。而位于旋渦中心的關闕已不再是骨架狀態,有著英俊的面龐,線條流暢的肌肉和緊致的皮膚,已經完全恢復成了原本模樣。旋渦邊緣水流湍急,旋渦中心卻風平浪靜,他身無寸縷地懸浮其中,如同完美誕生的海洋之神。
巨大的轟鳴聲漸漸消失,灼亮的光芒和旋轉的水流也逐漸平息,而漂浮在水中的關闕,卻突然睜開了眼。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水中,雙眼注視著前方。
片刻后,他閉上眼,有溫熱的液體涌出眼眶,又瞬間融入冰冷的湖水中。
紀九一直站在湖畔,注視著前方山壁。當山體里傳出隆隆響動時,他緊張得手足發軟,后背冒汗,若不是怕干擾到關闕,只想躍入水里,潛進那山洞一看究竟。
機器人也握緊雙手,不安地探頭探腦,又問道:“剛才那里在冒亮光,闕哥是不是在水底下炸了?”
“別胡說,那應該是碎片被瞬間激發出的能量。”紀九抿了抿唇,“他說過會小心的,不會出什么問題。”
“啾啾啾。”鳥崽也在旁邊點頭。
機器人便道:“是的,就算有問題也沒關系。我潛進洞去,把他炸散架的骨頭撈出來就行,大不了再睡上幾年。”
不過只要有動靜,便表示那旋眼的確對三塊碎片起了效用,紀九心里稍微松了些。他轉過頭,目光掃過機器人和鳥崽,又四下張望,神情突然驟變:“紀醒呢?”
“紀醒?”機器人和鳥崽都轉身看,只見岸上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紀醒正游在水里,好奇地瞪大眼睛看四周,時不時鉆入水底,去摸那瑩白的石頭,或者用手指去戳那些游經身旁的斑斕小魚。
剛才右邊山壁發出隆隆聲響時,大家都面向那方看著。他也彎下腰伸出腦袋,小腳不知覺往前挪,然后一步踩空,就滑進了水里。
他摔進水里也并不驚慌,就飄在水下,仰頭看著岸上的人。他見紀九和機器人都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山壁,并沒有注意自己,便又轉過身,游向了湖泊深處。
紀醒在水中游了一圈,看見某個方向亮光大盛,便尋著那光亮游了過去,再鉆進了一處山洞。
亮光位于山洞前方,他順著水道游向深處,但才游至一半,山洞里的水流便在開始旋轉,帶得他如陀螺一般轉個不停。
紀醒被轉得暈頭轉向,只閉上眼睛慌張地喊爸爸,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抓身旁的物體。
他不知道轉了多久,當水流終于慢慢平息,他瞧見前方有一處較大的水下空間,還有著明亮的光線,便朝著那處游去,還抽抽搭搭地喊著爸爸。
他沒有意識到他此時并沒有張嘴,但依舊能發出聲音,并隨著起伏的水流傳了出去。
關闕閉著眼飄在水中,突然像是聽到了什么,慢慢睜開了眼,扭頭看向右方。
當他看見那正朝著他游來的小孩時,一時間忘記了任何反應,只怔怔地看著那處。
紀醒正驚慌地往前游。他身上的衣物被水流卷走,此時全身光裸,短手短腳在水里擺動,像是一尾靈活的小胖魚。
他也看見了懸浮在水里的關闕,先是呆了一瞬,接著便迅速上前,懸浮在關闕前方,歪著腦袋打量他。
他在這里遇到了人,頓時心安下來,也不再那么驚慌,只將一根手指含進嘴里,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你怎么在這里呀?”
關闕腦中一片空白,只死死盯著紀醒。小孩沒察覺到他的異常,只繼續道:“哥哥,你有點好看哦。”
紀醒仰躺在水里,繞著關闕游了一圈,開始自我介紹:“我是醒寶,你是誰呀?你住在這里的嗎?我還是001戰士紀醒,002戰士是我哥哥。唔,有時候他是001。你這里有鼠鼠洞嗎?有兔兔嗎?前面有好多小魚,它們是你的魚嗎?”
紀醒繞著關闕轉圈時,關闕也緩慢地轉動身體,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
當紀醒在水里翻轉一周,顯出耳背后的腮時,關闕終于停下了轉動。他像是沉入水中的雕塑,發不出任何聲音,也做不出任何動作,只有眼眶慢慢泛起了紅。
“你怎么不說話?你不想說話嗎?”
紀醒正嘰嘰呱呱說著,關闕卻顫抖著伸手,將他一把摟進懷里。
他緊緊摟住紀醒,撫摸他的腦袋,側頭親吻他的發頂。紀醒冷不丁被抱住,神情有些懵,也有些不安,立即就想掙扎。
關闕卻按住了他的后背,閉上眼睛,顫抖著聲音道:“紀九,紀九,我的紀九……”
紀醒聽到這道聲音,猛然抬起頭,瞪大眼睛四處張望。
“父親?你在哪兒?你在喊爸爸嗎?”
他沒有看到這處有其他人,又去推關闕:“你讓我動一動,你別抱著我,我要找父親。”
關闕沒有放開紀醒,而是托著他的腋下,將他舉到眼前仔細地看,臉上是難以抑制的激動。
“醒寶,是我,我就是父親。”關闕再次開口。
紀醒愣愣地看著關闕,關闕拉起他的一只小手,貼在嘴邊,輕輕吻了下。
“你是父親?”紀醒問。
“是的,我是父親。”關闕回答這句時,聲音越加暗啞。
紀醒伸手去摸他的嘴,他的眼睛和鼻梁,關闕便任由他撫摸自己,發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紀九說起過好多次,說紀醒長得像他,是因為紀九懷孕時就盯著他看,所以肚子里的胎兒長相也開始發生變化,和他越長越肖似。
他自己原本也這樣認為,直到這時才明白,紀醒長得像他,并不是因為紀九孕期盯著他看,而是因為紀醒就是他的親生子。
“父親,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紀醒驚訝地問。
關闕強忍著激動,盡力讓自己表現得平靜:“父親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可是你長得像骨頭怪呀!”
“那是父親生病了,現在病好了。”
“病好了哦……”紀醒語氣吶吶地道,一雙大眼睛只緊緊盯著關闕,像是想從他臉上辨認出一些屬于之前骨架的模樣。
片刻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仿佛面對這樣全新容貌的關闕,突然讓他有些害羞。
“你現在,嘿嘿,好奇怪哦,嘿嘿。”
關闕也看著他,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立即問道:“爸爸知道你下了水嗎?”
“啊?”
“你現在在這兒,爸爸知道嗎?”
“啊?”
關闕頓時明白過來,只將那塊碎片拿在手中,再抱著紀醒游向了山洞外。
紀九此時正潛在湖里,心急如焚地尋找紀醒。機器人直接在水底行走,大步躍起,朝著和他相反的方向找人。
紀九在水里游了一圈,一直潛到肺部空氣已經抽盡,這才浮到水面換氣,同時對站在岸邊的鳥崽喊道:“紀雀,你就呆在那兒,不要亂跑。”
“啾。”鳥崽連忙應聲。
紀九深深吸了口氣,再次潛入水里。這水底空空蕩蕩,連一根水草也沒有,視野很是清晰。他看見了山壁下方那個冒出亮光的山洞,也能看見湖另一頭的機器人,正在水底快速前進。
湖底沒有發現紀醒,山洞內還閃著光,表示紀醒沒掉入水里,而關闕那邊的情況尚好,這讓紀九心里好受了些。
但他轉念一想,紀醒如果是在岸上消失,那會不會是被什么猛獸給悄悄捕走了?
紀九想到這里,剛稍稍放下的心就猛然揪緊。他后悔自己判斷失誤,在第一時間下水找人,要是紀醒是被猛獸給叼走了那該怎么辦?
紀九立即就要浮上水面,但剛擺動雙腿,一道熟悉的聲音便傳入耳里:“小九。”
他身體猛地一顫,再迅速轉頭,便看見那個還冒著亮光的洞口,游出來了一道頎長健壯的身影。
那人全身光裸,展現出完美的身材和肌肉線條,臉龐被投射進水中的光線照亮,英俊得不似真人。
紀九在看見關闕的第一眼,心潮便為之激蕩,神思也有些恍惚。他看著那越來越近的人,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龐,時光仿似銜接上了在古費城的那一刻,仿似這五年的漫長等待從來都不曾有過。
他就站在院子里,關闕只是剛從外面回來,推開了家里的雕花大門,面帶微笑朝著他而來。
但下一秒,他便看見了被關闕抱在懷里的小孩。
小孩也全身光裸,雖然被關闕抱著,兩條胖短的腿也在撥著水。他腦袋轉來轉去,神情靈活,沒有半分溺水模樣,隨著他的動作,那頭頂的一蓬發絲也在水里柔軟地飄拂。
紀九一時間忘記了做出任何反應,只懸浮在水中,怔怔地看著他們。
紀醒也瞧見了紀九,欣喜地笑了起來,并探出身,朝著紀九伸出雙手:“爸爸!”
他喊了好幾聲,紀九都沒有任何反應,一直注視著紀九的關闕啞聲道:“你發出的聲音只有父親才能聽見,爸爸聽不見。”
“為什么呀?”
“等你長大了,成為了序列者,才能讓爸爸在水下也能聽見你的聲音。”
紀九有些懷疑這是自己的一場幻覺,他想抬手去揉眼睛,手臂卻使不出半分力。他也忘記了自己還身處水底,忘記了肺部正發出缺氧的疼痛,只想喊一聲醒寶。
但他剛張嘴,冰涼的水便涌入口中,一串氣泡飄向了水面。關闕已經松開了紀醒,箭矢一般沖到紀九面前,再將人攬進懷里,吻上了他的唇。
機器人已經趕了過來,抱著紀醒游向水面。
紀九的腦子有些昏沉,既被幸福和激動沖擊著,又不明白紀醒為什么會在水里。但既然紀醒已經平安,他腦中暫時便只剩下關闕,只剩下這個將他緊擁在懷里的人。
關闕連接給他渡了好幾口氣,正想移開唇,但紀九卻緊抱住他,還壓住他的后腦勺不讓動,舌頭也探入了他的齒間。
關闕便更加用力地抱緊紀九,用力地吮吻他的唇。關闕的唇舌帶著水流的冰涼,讓紀九感覺到了疼痛。但他此刻需要這種疼痛,也用力地回吻過去,眼淚卻又不自禁地涌出,被水流給輕柔地帶走。
片刻后,關闕緩緩移開唇。恒星光線穿過波光粼粼的水面,在紀九臉上也投下了晃動的斑駁光影。
關闕的目光在紀九臉上一寸寸移動,既充滿喜悅,又帶著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他只能再將人緊抱入懷,臉頰相貼,輕輕廝磨。
紀九此時沒法開口,只能摟住他的腰,示意他去往水面。但兩人還沒動作,被機器人抱走的紀醒,竟然又從水面潛入水中,全身光溜溜地在紀九身旁繞圈。
他對上紀九的視線,立即表演360度翻轉,前空翻,后空翻,不停得意地笑:“爸爸你看我,哈哈哈,爸爸你看我呀……”
紀九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身處深水里,嘴巴也在自然地開合,如同在陸地上一般。
而他的目光移到小孩的耳后,看見那原本平整光滑的肌膚上,已經多出了兩個鰓。
機器人此時也從水面潛了下來,站定在水底,木木地看著紀醒,屏幕上不斷閃起雪花點。
“琪琪叔,你能這樣嗎?”紀醒游到機器人面前,雙腿在水里分成馬步,雙手做持槍狀,“砰!砰!砰砰!”接著一個后空翻,“砰!砰砰!”
機器人屏幕上的雪花點消失,徹底歸于黑暗。
關闕一直沉默地看著紀九,此時攬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拖起沉在水底的機器人,對紀醒道,“醒寶,走,我們先去水面。”
第80章
鳥崽將翅膀背在身后,在岸上焦急地左右踱步,不時轉頭看一眼湖面。它下一次轉頭時,看見湖面上冒出來的紀九,便欣喜地沖他啾啾叫個不停。
當它看見緊跟著浮出水面的關闕時,聲音停下,微張著嘴,那雙圓溜溜的眼睛里也慢慢浸入一層水光。
“啾啾!”它發出一聲大叫。
關闕也看見了它,朝它露出一個柔和的笑:“雀寶,父親回來了。”
鳥崽激動地沖上前,撲通一聲跳下水,接著便從眾人視野里消失,水面上只冒起了一串泡泡。
“雀寶。”
“哥哥。”
三人齊齊潛入水中,只看見鳥崽正秤砣似地往下沉。它在水里扇著翅膀,尖嘴一張,冒出一串水泡。
關闕飛快地游前,將鳥崽一把撈起,托出水面,再倒拎著捏它的胸膛。
“雀寶。”紀九著急地游了過來。
好在鳥崽并沒有被溺著,從嘴里倒出幾口水后,便開始啾啾地叫。
“沒事吧?”關闕將它抱進懷里。
“啾啾。”鳥崽貼在關闕臉上,濕漉漉的翅膀抱住了他的脖子。
紀九見鳥崽沒事,兩個小的纏著關闕嘰嘰喳喳,便干脆游去了岸邊。他沒有立即上岸,只坐在淺水里看著前方,機器人在他身旁坐下,卡殼般一聲不吭。
關闕抱著鳥崽站在水里,露出肌肉分明的上半身,兩條性感的人魚線往下延伸入水中。紀醒則挺著圓鼓鼓的肚子,以躺在水面的姿勢繞著關闕和鳥崽兜圈,嘴里還不停說著。
“哥哥你下來嘛,這水里好好玩。”
“啾啾。”
“你下來嘛,真的好好玩,我帶你去水里撈小魚。”
“啾。”鳥崽使勁搖頭。
……
眼見紀醒又沉入水里,兩只胖腳丫在水面上快樂地踢蹬,機器人終于忍不住開口:“紀九。”
他指了指自己腦袋上的耳朵位置:“我剛才看見了醒寶。”
紀九被光線晃得半瞇起眼,片刻后才回道:“我也看見了。”
“那他……”
“吳思琪,先別說這個話題,我現在不想談。”
機器人看看他,便沒有做聲。
紀九此時心里很亂,連情緒都被割裂成了兩部分。一部分在為關闕的痊愈狂喜激動,另一部分卻又因為紀醒而迷茫和惶惑。
如今事實就擺在面前,那次他在赤牙城遇見的并不是手下士兵,而是一名序列者。此時再回憶那道模糊的身形,回憶對方的身高體型,一股寒意從他心里升起,迅速爬升至四肢百骸……
“爸爸,你快來玩呀。”
紀醒的話打斷了紀九的思緒。他抬頭看去,看見紀醒在沖他揮手,關闕抱著鳥崽站在紀醒身旁,一雙漆黑幽深的眼睛正注視著他。
紀九立即斂起所有情緒,沖著關闕露出一個明快的笑容,又若無其事地對著紀醒揮揮手:“爸爸不玩了,你們也快點上岸。”
待到上岸后,關闕穿上了機器人遞來的斗篷,將那塊隕石裝進衣兜,再牽著紀九走向星艦。紀醒和鳥崽跑去前面,機器人緊跟在他倆身側。
“醒寶,你的衣服呢?”
“我不知道哦,可能被小魚給我脫了。”
“那你慢點跑,鞋也沒了,當心地上的石子扎腳。”
“不扎。琪琪叔,我還可以行軍。”紀醒作勢要撲在地上匍匐前進,機器人連忙將他喊住,“我知道你可以行軍,但回到星艦穿好衣服再表演。”
……
紀九看著紀醒的背影,雖然一再讓自己現在不要去想,但思緒總會悄無聲息地蔓延開,神情也變得有些恍惚。
關闕安靜地走在他身旁,平視著前方,那雙眼如一汪漆黑深潭,讓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緒。
“小九。”直到紀醒他們走遠,關闕才低低地喚了聲。
紀九回過神,有些倉促地從紀醒背影上收回視線:“怎么了?”
關闕頓了頓,問道:“剛才你嚇著了嗎?”
“肯定嚇著了,先是擔心你,接著又去找紀醒。”紀九停下腳步,和關闕面對面,仔細端詳他的臉。
關闕已經恢復成了他記憶中的模樣,他拿起關闕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閉上眼輕輕蹭,感受著那溫暖掌心落在臉上的感覺。又伸出手指去碰觸他的眉眼,一點點下滑,撫過他的鼻梁,停留在那兩片薄薄的唇上。
關闕一瞬不瞬地看著紀九,握住他的手,微微低頭,在那手指上落下憐惜的親吻。
紀九便環住他的脖子,再一次吻了上去。
“爸爸。”紀醒轉過頭,突然停下腳步,撓了撓屁股,“哥哥,他們還要吃多久的嘴嘴啊?”
鳥崽便也轉過身,歪著腦袋:“……啾啾啾。”
“你們兩個看什么呢?快點走。”機器人連忙喝道,又趕緊拎起鳥崽的翅膀,另一只手牽著紀醒,匆匆走向星艦方向。
“琪琪叔,他們——”
“別問我!”
“我,我還沒問呢。”
“什么也別說!紀雀,別往回看!要長針眼!”
“琪琪叔——”
“說了別問。”
“我不問嘛,你讓我說句話嘛。”
“那你快說。”
紀醒小跑著被機器人牽著往前:“我要說的是,他們還要吃多久的嘴嘴——琪琪叔你別走那么快……哎喲。”
長長的一個親吻結束后,兩人的唇稍稍分開,但也額頭相抵,輕喘著氣,彼此呼吸相聞。
“阿寶。”紀九呢喃般地喚了聲。
“我在。”關闕略微抬起頭,繼續在他臉上落下一個個滾燙的啄吻。
紀九翕動嘴唇,終于還是開口道:“紀醒他……他是虞人。”
關闕動作頓住了幾秒,接著再次輕吻他的眉心,平靜地低聲道:“是的,他是虞人。”
紀九心里已經有了結果,所以在聽見關闕的話后,臉上并沒有什么意外的神情,但臉色隱隱有些發白。
關闕的臉色同樣蒼白,他注視著紀九,眼里閃過一抹痛苦的掙扎。但他終于還是下定決心,艱難地開口:“小九,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先別說。”紀九猛然打斷他,又靠進他懷里,閉上眼搖頭,“不管是什么事,現在都別說,別說……”
關闕便沒有再說什么,只緩緩收緊手臂,將人更緊地抱在懷中。
良久后,紀九才牽著他,啞聲道:“走吧,先回去,我今天太高興了,我們要好好慶祝一番。”
這顆星球的夜晚分外靜謐,星芒給層層疊疊的灰白色山峰渡上了一層柔光。
停泊在空地上的星艦里卻熱鬧非常,機器人播放著音樂,鳥崽和紀醒在沙發上蹦跳,關闕正在島臺前忙碌,身前兩個火眼上都架著鍋。紀九則將他做好的菜端上小桌,時不時湊到關闕身旁,兩人迅速交換一個短促的親吻。
待到最后一道菜上桌,大家在小方桌旁坐下。紀醒和鳥崽同坐在一側,每個面前都擺著一杯用野果汁調制的飲品,其他三人則各坐一方。
桌上擱著一瓶酒,酒瓶外裹著一層軟布,保存得很是精心。關闕將那層軟布拆掉,看著瓶身上的標簽,輕輕念道:“暗蘭朵。”
紀九笑了笑:“記得它嗎?”
“當然。”關闕回道。
五年前,他帶著厲奔匆匆離開酒店時,順手從席上拿走了一瓶孕夫可以飲用的酒,便是這瓶暗蘭朵。
“你一直帶著它?”關闕看向紀九。
“對,不管去哪兒都得帶著,等你痊愈的時候再喝。”
關闕放下酒,兩人無聲對視著,眼里卻都露出脈脈愛意。紀醒舀了一勺子飯喂進嘴,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很大聲地對坐在旁邊的鳥崽道:“他們每次這樣看啊看,就要吃嘴嘴了。”
紀九聽得忍俊不禁,一邊笑,一邊伸手去揉紀醒的腦袋。關闕嘴角也勾起一絲笑意,分別給鳥崽和紀醒胸前系好餐巾。
紀九端著酒杯站在桌旁,目光看向關闕。
關闕立即會意,也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今天是我們家的大日子,我們終于團圓了,全家人齊齊整整地坐在這里。”
紀九轉向右側,對著端坐的機器人道:“吳思琪,這第一杯酒,我和阿寶要敬你。”
機器人一愣:“我?你們敬我?”
“對,我們敬你。”
機器人有些無措地站起身,兩只機械手搓著自己大腿。見紀九和關闕端著酒看著自己,這才反應過來,又將自己面前的酒杯端起。
紀九眼睛有些泛紅:“吳思琪,要是沒有你,就沒有我們的今天,沒有我們全家的團圓。別說我們家,連這個世界都會停下運轉。”
關闕也鄭重地道:“吳思琪,謝謝你在我缺席的這幾年里,全心全意地保護他們,照顧他們,謝謝。”
兩人說完,都和機器人的酒杯碰了碰,然后將整杯酒仰頭喝下。
“干!”
“干!”
機器人也做出喝酒的動作,雖然只是個空酒杯,但屏幕上的嘴在大口大口吞咽。
紀九笑著看它喝完酒,又放下酒杯,上前半步,將它抱進了懷里。
“琪寶,我愛你。”他在機器人耳邊低聲道。
機器人沉默著,屏幕卻閃起開心的光,過了幾秒后才嘟囔道:“我當然知道了。”
“你們愛不愛思琪叔?”紀九又問紀醒和鳥崽。
“愛!”
“啾!”
“大聲一點,別讓思琪叔聽不見。”
“愛!!!”
“啾!!!”
紀九抱著機器人左右搖晃,嘴里開始唱:“鐵打的身軀鋼鑄的魂,勇敢機智無比可靠,上天入地雙臂開炮,琪寶琪寶是琪寶。”
他在唱第一句時,鳥崽和紀醒便跟著加入。
“……啦拉拉哇哇哇靠,上天哇哇哇哇炮……”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機器人屏幕上的臉笑得看不見眼睛,只跟著節奏搖頭晃腦,時不時伸手指著紀醒和鳥崽,示意他們再大聲一點。
當它又指向關闕時,一直坐在旁邊的關闕笑著搖頭:“我不會。”
“不會就學!”紀九喝道,“我們家的人必須要會唱琪寶之歌。”
“學!”紀醒撲進關闕懷里。
“啾!”鳥崽也躍起,掛在關闕脖子上。
一頓飯在說說笑笑中結束,已經是晚上九點,也到了紀醒和鳥崽的睡覺時間。
星艦里沒有浴缸,只放著一個大木盆。紀醒和鳥崽都坐在木盆里,腦袋上各自搭了一條濕毛巾。
關闕穿著紀九為他準備的衣服,挽高襯衫袖子,給倆小的都揉出了滿身泡泡。
“父親,你現在很好看哦,你還會像以前那個樣子嗎?不要像那樣了嘛。”
“啾啾啾啾。”鳥崽也擔心地問。
“不會了,父親以后都是這樣。”
“哇!”紀醒高興地在水里跳。
紀醒突然叫了聲爸爸,關闕轉過頭,看見紀九就靠在衛生間門框上,雙手環胸,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們。
關闕朝他伸出手,他便走了過去,在關闕身旁蹲下,兩人一起給他們洗澡。
最后再扯下掛在墻上的毛巾,將他們裹在一起抱了起來。
“走吧,回去睡覺。”
關闕將他們抱進小艙房,放在各自的小床上,紀醒在床上蹦跳著,對坐在床沿的紀九道:“爸爸,給我講故事,把我哄睡著。”
關闕也在鳥崽的床邊坐下,鳥崽一骨碌翻起身,要往關闕懷里跳:“啾啾啾啾啾。”
“跳成這樣還要聽什么故事?不如給你們唱段RAP?”紀九指著紀醒和鳥崽,低聲喝道:“躺下!”
“父親,父親,好看的父親。”紀醒此時正興奮,哪里會聽紀九的話,只一邊跳一邊大叫。鳥崽今晚也特別興奮,撲進了關闕懷里,一下下在他腿上蹦跶:“啾啾啾,啾啾啾……”
紀九便轉身離開房間,再進來時,手里便多了一根藤條。他將藤條在手中輕輕敲擊,雖然臉上依舊帶著笑,但紀醒沒有再蹦跳,只慢慢收起笑,站在床上看著他。
“躺下。”紀九用藤條指了下床。
紀醒便老實地躺了下去。
“被子蓋上。”
關闕立即就要起身去給紀醒蓋被子,但見他已經自己扯過被子蓋好,便又重新坐了下去。
紀醒轉著眼珠,看見被關闕抱在懷里的鳥崽,又伸手指著它:“爸爸,哥哥還沒躺下,你是不是要收拾它?”
“啾啾啾啾啾!”
“爸爸,它在嚇我。它說我告狀,要打我。”
“你睡你的,別管哥哥。”紀九轉過身,藤條對準了鳥崽,居高臨下地看著它,“嗯?”
鳥崽便也松開抱著關闕脖子的翅膀,一個縱身,躍進了旁邊的被子窩。
“爸爸,現在給我們講故事。”紀醒道。
“行,講故事。想聽什么?”紀九問。
“小米可用滅23D導彈打掉咕嚕獸第七個腦袋的故事。”紀醒非常流利地說道。
紀九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始講,見關闕一臉欲言又止地看著自己,便問道:“怎么了?”
“現在已經有滅23D了嗎?五年前還是滅15A。”關闕道。
“沒有,現在只有滅20A,但是20A已經講了好幾晚上了。”紀九解釋,“可以適當地升升級。”
“滅20A和滅15A的區別在哪兒呢?”關闕虛心請教。
“滅20A主要體現在集束能力上,轟炸能力更強。”紀九笑了笑,“不過我也沒有見過,只是看新聞才知道。”
“滅15A的集束能力不太行,主要體現在擊打分散目標上。我覺得要打掉咕嚕獸第七個腦袋的話,那需要精準度很高,滅15A可能更適合。”
兩人開始談論導彈的事情,紀醒和鳥崽都瞪大眼睛豎起耳朵聽,房門卻突然被推開,機器人大步走了進來。
“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做,你們去休息吧,讓我來哄他們睡覺。”機器人板著臉道,“請你們注意一下睡前故事的內容,不要給孩子造成不好的影響。”
紀九便扯了扯關闕的袖子:“走吧。”
兩人離開房間后,紀九道:“你在這兒等等,我去拿點東西,然后我們出艦去逛一圈。”
“好。”關闕應聲。
紀九飛快地下到底艙,從儲物柜里拿出一瓶酒,再順著扶梯爬上一層。他一眼便看見關闕正站在小艙門口,神情專注地看著屋內,眼里滿滿都是溫柔。
紀九走到他身后,往里看了一眼,看見鳥崽已經睡著了,紀醒也閉上了眼,正含著自己的拇指吮吸,嘴巴一下下地動。
“……咕嚕獸覺得自己數錯了,想要重新數一遍,小米可說,不用重新數,我告訴你一個公式,你只要按照公式去計算就行了……”
紀九輕輕闔上門,拉上關闕的手,躡手躡腳地走向艙門。路過艙壁柜時,順手從里面拿出了兩個酒杯,塞進了關闕的左右衣兜。
兩人牽著手從舷梯下到地面,還來不及站穩,便擁吻在了一起。
這個吻綿長而熱烈,嘴里都帶著未散去的酒氣。關闕的熱情瞬間便被挑起,他呼吸漸漸急促,一手握住紀九的后腦勺,一手按住他的后腰,并將他用力按向自己,和自己的身體緊緊相貼。
但當他灼燙的嘴唇上移,去親吻紀九的眼睛時,突然便頓住動作,接著慢慢抬起了頭。
紀九雖然在和他親吻,但那雙眼依舊清明,目光冷靜,絲毫沒有動情的模樣。
關闕整個人像是被潑了盆冰水,腦內瞬間清醒,急促的呼吸平息下來,灼燙的體溫也快速消退。
紀九看著他,輕輕摸了下他的臉龐,輕聲道:“阿寶,陪我去湖邊散散步?”
關闕沉默了片刻后道:“好。”
兩人依舊牽著手,十指緊緊相扣,以一個親密的姿勢走向白天的那條河流。但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冷濕的掌心,也彼此都心知肚明,接下來便有一些話要說清。
夜晚的湖面騰起裊裊白煙,湖水在星光的映照下,也閃著多彩的粼粼碎光。
兩人在湖邊坐下后,紀九便打開那瓶酒,從關闕衣兜里掏出兩個酒杯,往杯里倒上了酒。
他倒得很滿,直到酒水從杯沿溢了出來,關闕輕輕托高酒瓶口才停下。
“別喝多了,今晚吃飯的時候,你喝得就有點多。”關闕注視著他。
紀九垂著頭,沒有去看關闕的臉,只笑了笑:“沒事,今天高興。”
他放下酒瓶,端起面前的酒杯,朝著關闕示意。
關闕便也端起自己的那杯,和他和輕輕碰了碰,再看著他仰頭將一整杯都喝了下去。
“這瓶酒是我住在肯城時買的,那時候知道要東奔西走,擔心再買不到酒,干脆就買了好幾箱放在艦上。這兩年沒事的時候就喝一點,剩的也不多了。”
紀九長長吐了口氣,問道:“口感怎么樣?”
關闕只沾了下唇,卻也點點頭:“不錯。”
紀九又拿起酒瓶,要給自己的空杯滿上,一直看著他的關闕突然伸手,將他拿著酒瓶的手握住。
“小九,別喝了。”他啞聲道。
紀九依舊沒有看他,只低頭看著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大手。
“阿寶,就讓我再喝一杯吧。有些話,如果不喝點酒,我沒有勇氣說。”
關闕喉結動了動,終于還是緩緩松手,紀九便又仰起頭,將那一杯酒喝了下去。
“呼……”他再次吐了口氣,仰頭看著天空,接著突然揚起手,將酒杯朝前方重重擲了出去。
酒杯在夜幕里劃出一道長的弧度,落入遠處湖里,發出沉悶的一聲響,湖水也蕩起了圈圈漣漪。
紀九臉上已經帶了幾分醉意,眼睛也有些發紅。他雙手在膝蓋上搓了搓,又揉了下臉,似乎這才鼓足了勇氣,看著前方啞聲道:“紀醒另一個生理學上的父親,他是一名序列者。”
關闕自始至終只注視著他,聞言睫毛顫了顫,拿著酒杯的手也不自覺握緊。
“我一直以為,他是那次去執行任務的一名士兵,但實際上我搞錯了,他是一名序列者。”
紀九半瞇起眼,看向那煙霧繚繞的水面:“阿寶,那天你也在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