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傳來的毛發觸感讓桑嫵倏地一怔,一股莫名的酸脹似藤蔓般從心底擴散,他這是在……跟她撒嬌?
指尖一陣從未有過的酥麻,桑嫵下意識地想要撫摸少年發頂,一句低到近乎夢囈的話語卻在此時突然傳入耳中。
“阿姐,你殺了我吧……”
恍惚的一句低語,似卑微祈求,又似繾綣呢喃,極輕極低,卻無比清晰地鉆入她耳中。
殺了……他?
他這是,想死?
他竟然想死?!
心臟像被針扎般一陣刺痛,一股莫名的心悸和恐慌像潮水般襲來,渾身血液齊齊上涌,桑嫵猛地抬手——
“咻啪!”
冷硬的滅魂鞭尾狠狠擊中少年胸口,脆弱的身軀猛地痙攣,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臉色紅的越發嚇人。
靜姝抿緊了唇一臉不忍,這千日錘殘忍異常,曾經有人被折磨到硬生生將自己心臟剜了出來。哪怕點著降神香尋常人也根本撐不過哪怕一柱香,而從這少年中蠱到現在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時辰,只怕早已是痛到連咬舌自盡的力氣都沒有了,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郁小六,你怎么敢死!”桑嫵咬著牙,從喉嚨深處一個字一個字地蹦了出來。
“郁小六”三個字像是黃鐘大呂般在顧清淮耳畔轟然炸開,他神志陡然一清,卻也只維持了短短一瞬。
很快,入骨的疼痛再次猛烈襲來,周遭空氣變得濃稠又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著看不見的絲線,喉嚨像是被卸掉所有氣力,只能發出破碎的氣息聲。
“阿姐,我,呃——我真的堅持不住了……”
恍惚的低語夾雜在痛苦的呻/吟中,桑嫵將雙拳攥的咯吱作響,在意識還沒反應過來時,左掌已猛地聚力拍向少年胸口,澎湃的內力瞬間涌入——
一只黑色的小蟲從少年指尖破洞鉆出,掉在地上不住掙扎蠕動。
靜姝瞳孔驟然一縮,世間的蠱大多易中難解,尊主竟是用最上乘的霜天功法將那蠱蟲生生逼了出來!她以為除了青鸞使,尊主在這世間再沒有在意的人,可素來冷酷的尊主卻會為了眼前的少年耗費內力,只為逼出蠱蟲。
桑嫵目光漸漸幽暗,所幸少年中蠱時間很短,蠱蟲尚未和血肉連接,她才能這般輕易地將其逼出。
她視線不自覺地瞥向躺在地上的黑色蠱蟲,黑色的蟲身上還帶著鮮紅的血,那是少年的血。
若是換一個人,即使他痛暈痛死過去,她也不會升出半分波瀾,可她剛剛,竟然逼出了她親手種下的蠱。
顧清淮兩只手仍被高高吊著,手腕處早已是一圈血痕,他狼狽地垂著頭,如同渴水的魚般大口地喘息著,濃密的睫毛像被雨水打濕的蝶翅不住顫抖,四肢百骸早已痛的不像是自己的,心中卻倏地淌過一絲久違的熱意。
真好,真好……
滾燙的淚珠從眼角溢出,沿著蒼白的臉頰顆顆滑落,他以為阿姐知道他是郁小六后,會恨他怨他,會留他一人被蠱蟲折磨,自生自滅,可她竟然替他解了蠱,解了這令人痛不欲生的蠱。
這人竟然哭了……桑嫵用鞭柄冷冷抬起少年下頜,露出那張被淚水浸濕的俊美臉龐,潮紅褪去,只剩蒼白,周身仍在微微顫抖,唯獨看向她的眼神,迷離而又孺慕,恍若十二年前,他也總是這般仰視著她。
桑嫵目光泛著冷,像是冬夜里幽光清冷的星,從高處俯瞰眾生。
“我既然可以替你解蠱,便也可以再次下蠱,你若不想再經歷一次這痛徹心扉的折磨,便如實回答我的話。”
明明是威脅的話,少年嘴角卻艱難地揚了揚,如三月春光般明媚而溫情,顫啞的嗓音仍舊帶著疼痛的余韻:“阿姐,你……不恨我?”
桑嫵冷厲的目光倏地一凝,她沒想到經過了這番漫長的折磨,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早在剛才她親口說出“郁小六”三個字時,她才清楚地意識到,她其實早已信了他的話,信了他是那個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土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當年的小土豆已經長成如今這副陌生卻極其出色的模樣。她也許是恨他的,可她的恨,在知道他還活著時早已煙消云散,她現在恨的是,在她好容易找到故人后,他竟然想死。而她更恨的是,他的欺騙和隱瞞。
她用鞭柄將少年的下頜抬到近乎難受的高度,目光透著發冷的恨意,“郁小六,你的命是我救下的,是石河村的鄉親救下的,你還沒有替他們報仇,你怎么有資格去死!”
竟然是這樣……晶瑩的淚珠再次從高仰著的臉頰滑落,他剛剛竟然天真地以為阿姐不恨他,原來她只是在等替鄉親們報完仇再來取走他的命,如此,也好……
畢竟,本就該如此……
桑嫵像是被少年的淚水燙到般猛地收回手,她退后一步直起身子,再次成為那個高高在上的一教之主,在事情沒有問清楚前,她不會因為他是郁小六而有任何的心慈手軟。
“你是郁小六,那郁大叔便是你阿爹,在石河村時你告訴我,你的霜天功是和你阿爹學的,這個我信,畢竟就連我的霜天功最初也是和郁大叔所學,但是你這一身高深的重明功呢,又是從何處學來?”
少年呼吸漸漸平靜,目光透著死寂般的黯然,“阿姐,你可還記得我娘?”
“自然是記得,你娘對我們一直很好,每次我們去你家找郁大叔學武,她都會給我們準備好清爽可口的桃花露。”
郁大娘性子溫和卻極有原則,郁大叔行事隨意放蕩,偏偏在郁大娘面前乖巧的判若兩人。她一直以為郁大娘不會武,可直到那些賊人闖入后她才知道,郁大娘竟然是正義盟的人,是和郁大叔在一起后才在西州邊緣的石河村隱居。
顧清淮似是想起父母,唇邊露出一絲苦澀懷念,“我阿娘她……其實是流云北宗的弟子,武功不在阿爹之下。”
聽到流云宗三字桑嫵雙眉猛地一挑,郁大娘竟然是流云宗的弟子?“所以,你的重明功是和你阿娘學的?”
顧清淮輕輕點了下頭,“和浮光教不同,流云宗有宗規,非本門弟子不能傳功,因此當時只有阿爹能教你們功夫,阿娘卻是不行。”
竟是如此……
桑嫵緊縮的雙眉慢慢松開,這樣一來似乎所有事情都能說得通,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釋。
郁小六是郁大娘的親生兒子自然能算流云宗弟子,郁小六會重明功似乎很是理所當然。郁大娘和郁大叔在一起,涉及流云宗秘事,他之前不愿直言她也能理解。
可是她總覺得還有什么至關重要的事情少年并沒有告訴她,而也許他隱瞞的,才是事情的關鍵。
畢竟屠村之時他才只有六歲,就算他三歲開始習武,修習重明功至多不超過三年。江湖中凡是內功心法必得循序漸進,每突破一重才會修煉下一重的心法口訣,短短三年絕對不可能習得這么高明的一身本事。
“郁小六,”她定定開口,像十二年前那般喚著他,“你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沒有告訴我?”
少年低垂的目光一滯,鎖在寒鐵鎖中的手微微蜷了蜷,終是輕輕搖了下頭,嗓音低啞:“沒有了。”
眼前的少年四肢被縛跪在地上,浸濕的白衣勾勒出緊實的身形,腰間束著一根淡藍色的錦帶,即使狼狽至此整個人卻不像囚犯奴隸,更像是甘愿被禁錮的道子謫仙。
桑嫵神情漸冷,右手無意識地把玩著滅魂鞭精美的鞭柄,她一會兒將長鞭散落,一會兒又盤成一圈,看上去隨意又慵懶。
可只有靜姝知道,此刻的桑嫵就是一座隨時會爆發的火山,稍有觸怒,頃刻間血流成河。
最終,桑嫵右手執鞭指向少年,“郁小六,若是你有事瞞我,休怪我心狠手辣。”
她平生最恨欺騙,更恨被親近之人欺騙。
桑嫵語氣很輕很淡,卻沒有人會質疑這番話的真實性,“你”字尾音落下,似乎就連夜明珠光都齊齊暗了一剎,寒獄中靜的只能聽見山壁水珠滴落的聲音。
顧清淮緊緊咬著那早已殘破不堪的下唇,緩緩闔上眼,任淚水浸出。
不管是郁小六還是顧清淮,都虧欠阿姐太多。阿姐對郁小六尚且仇恨不已,若是知道他就是顧清淮,是正義盟的盟主,那雙他無數次夢到、眷戀的眼睛里,將會充斥著對他的厭惡和仇恨,若是如此,他寧愿以郁小六的身份死在阿姐手中……
桑嫵靜靜站著卻久久沒有回音,末了,她輕輕嘆了一聲,她給過他機會了。
她俯身拾起地上躺著的黑色蠱蟲,不緊不慢地放回錦盒中,看著那被桑嫵捏在手中仍不停蠕動的蠱蟲,顧清淮眼底閃過一絲隱忍的疼意,極淺極快,卻仍被她敏銳地捕捉到了。
她勾了勾唇,淡淡道:“你放心,這蠱蟲但凡見血,七七四十九天之內都不能再次使用。”
她將錦盒蓋上遞給靜姝,視線的余光正好掃到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氣,冷艷的嘴角不禁揚起抹淡淡嘲諷,“你以為本教主只有一種蠱蟲么?”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鎏金的紅色錦盒,從中取出一粒紅色的渾圓藥丸攤在手心,如愿以償地看到少年目光陡然一顫,似乎只是看到這藥丸,那入骨的疼痛已然再次涌來。
桑嫵將藥丸遞到少年面前,嗓音冷漠:“這蠱名為‘千絲’,服下后有如被人用一根極細的絲線,一片一片割開你身上每一寸肌膚,每一片肉,從心臟到四肢,就那么割啊割,一直割卻割不斷。”
在人的感官被數倍放大時,沒有人能承受的住這種折磨。
少年雙手無聲地攥緊,泛著水光的雙眸露出一抹凄婉的哀傷,他雖然早已習慣了疼痛,卻還是會怕,會疼……
可這一切,本就是他應得的……
桑嫵明艷的雙眉緊緊蹙著,為什么到此刻還不說實話,為什么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她竟還沒有在少年眼中看到絲毫求饒,她再次開口:“若你說實話,便不用知道它的滋味,若你不說,便只能請你嘗上一嘗,你知道,這蠱一旦進入身體,你便連尋死的機會都沒有了。”
少年咬緊了唇,看向她的目光里卻是她完全意料不到的平靜和安然。
桑嫵心中猛地一震,她將手掌又向前遞了遞,冷冷威脅:“是你自己吃下去,還是我切開你胸前血肉,讓藥丸融進去。”
她不信這世上會有人在親身嘗試過后,還能無懼蠱蟲的威力。
白皙的掌心映著紅色的藥丸,兩人一站一跪,陰暗的寒獄中安靜極了,只有山壁水珠一顆顆滴落——
“嘀嗒,”
“嘀嗒,”
“嘀嗒,”
每一下都仿佛滴在桑嫵心臟上,讓她憑空升出一股久違的暴躁和煩郁。
在水珠再次滴下時,眼前的少年霍然低下頭,竟是含起那會令人痛不欲生的紅色藥丸,義無反顧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