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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我看誰敢動她!

    人還未到主街便聽得街面上吵吵嚷嚷。主街是不允許小攤販停留的, 只偶爾有些提著扁擔賣一些小玩意兒的商販從主街路過。葉鳶瞧見自己手下的人正極力地維持著秩序,百姓圍在周邊看熱鬧,不能直接轟走,只能盡力安排百姓散開些, 疏通擁堵的人群。

    葉鳶順著人群擠進去, 李有金帶著人正在和自己的手下僵持不下。葉鳶本不認得李有金, 也未曾見過,只是與自己屬下僵持不下的人里,只有他一個人衣著華貴, 混跡在人群中未免扎眼了些。

    “葉將軍,術七副將。”屬下的士兵見了葉鳶和術七連忙過來見禮。

    “丁英武,這是怎么回事?”葉鳶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京衙門前吵吵嚷嚷, 像什么樣子?這主街都擠滿了人, 你們就是這么當差的?”

    話聽上去是訓斥屬下, 其實在場的人都知道這話是說給旁的人聽的。那位名喚丁英武的將士雙手抱拳告罪道:“將軍息怒,您有所不知,這位婦人擊了鳴冤鼓,卻在中途被這幫人攔下,強行要將她帶走。”

    丁英武說話間, 葉鳶正觀察著這名婦人。那婦人瞧著左不過是三十歲左右的年紀,著實還很年輕。她的嘴被身旁兩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捂著, 發髻凌亂,眼中撲簌簌地落著淚。

    自己剛剛趕到時,那婦人瞧著還是一副冷靜的模樣, 此時此刻聽了丁英武的話,卻突然激動了起來, 扭動著身子想要掙脫身旁的束縛。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年輕婦人的力量如何能與兩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相較。

    “怎么?”葉鳶像是剛剛才瞧見李有金這幫人一般,“光天化日之下,當街強搶民女?是當我城主府無人了不是?”

    此時李有金那飛著橫肉的臉上扯開了訕笑,向前兩步靠近葉鳶:“這位便是葉將軍?”

    葉鳶眉間微不可查地皺了皺,“是我。”

    “喲,”李有金語調上揚,隱隱透著興奮,“這不是巧了。在下李有金,目前在丞相府供職。早就聽聞葉將軍巾幗不讓須眉,還未能得見殷朝第一位女將軍地風采。今日可知百聞不如一見,傳言果然……”

    “你說,怎么回事?”葉鳶直接打斷了李有金的話,隨手指了一個他帶來的人。又瞧見那婦人掙扎得厲害,唯恐傷了她,便也不再按照問話的流程,對著挾持著婦人的兩個青年厲聲道:“把她放開。”

    那被指來問話的人和挾持著婦人的青年聽了葉鳶的命令,一時間沒了主意,只斜眼睨著李有金的神色。而在一旁的李有金臉色一下子就黑了,他以為這葉將軍聽了自己是丞相府的人,總該給自己幾分面子,沒想到她竟然一點情面不講,甚至就如同未曾見到他一樣。

    說來這李有金的面相也古怪,明明不是個肥胖之人,可那面龐上竟支著凸起的泛著油光的橫肉,無端地顯得人格外陰狠。

    葉鳶見那兩個青年仍然瞧著李有金的面色,不耐煩地抽出軟劍,對著那兩人的肩膀,用劍的側面抽了過去。

    那兩個人見到葉鳶的軟劍對著自己揮過來時已經覺得害怕,下意識就要閃躲,而葉鳶的軟劍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兩人中間,劍尖的側面打在左邊青年的肩上,又從那位青年的肩膀上彈起,借著力,將另一側打在了右邊青年的肩上。

    兩人被震得臂膀又疼又麻,只好將手中挾持的婦人拋下。那婦人掙扎期間本就接不上力,那兩個人松開手后便要朝著旁邊倒去,那婦人更不敢在身邊這一群壯漢身上借力,眼瞧著便要摔在地上。葉鳶也不敢用軟劍將她勾帶回來,唯恐傷了她,只好收了軟劍飛身去接。

    旁人瞧著只覺得這一切不過發生在一瞬間,圍觀的百姓,更是不知這位葉將軍是如何甩了甩衣袖就能瞬間移動好幾步的距離。

    葉鳶扶住那婦人,雙手托著她的雙肩,幫著她站住。她用手輕輕地將那婦人額角凌亂的碎發撥開,又推了推早已不在正位的發簪,幫著攏了攏她的外袍。京城里的冬日可不比江南,冷風若是鉆了骨頭,這年關怕是要難過的。葉鳶暗暗慶幸這幾日京中沒有下雪,若是落了薄雪,等著太陽出來再將其曬壞,這婦人與這幫人僵持撕扯,怕是要滾上一身泥水。

    葉鳶將她往自己身側拉了拉,掏出手帕為她擦拭著這好一番折騰下出的汗,一邊小聲說著:“沒事了啊,不怕了……”

    話還沒說完,就見那婦人“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民婦江小蓮求將軍為我做主!”說話間一個頭便狠狠的磕在了地上。葉鳶沒能防備,來不及多做反應,只能在江小蓮磕下頭去的一瞬間,將自己的腳墊在了她的頭下面。

    李有金有些耐不住性子,在葉鳶去扶江小蓮的空檔,有些陰陽怪氣地說道:“葉將軍可別聽那婆娘瞎說,那娘們兒是失心瘋了才敢跑到街上來去敲那衙門前的鼓,若不是兄弟幾個,把她攔了下來,那才要釀成大禍的。”

    江小蓮踉踉蹌蹌地被葉鳶扶著站穩,聞言大哭道:“你莫要血口噴人!我才沒有瘋!我是一路走著官道從青州來的!我有戶籍和路引,但憑將軍查證!”

    青州啊。

    近日來,青州這個地名出現在她身邊的次數可有點多啊。

    葉鳶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安撫道:“你別擔心,我知曉你沒瘋。我怕姐姐你在這哭得難過傷了身子,你先在這休息一下,冷靜冷靜。現在你是安全的,你什么都不用怕。”

    李有金冷眼看著葉鳶安撫江小蓮,陰測測地:“葉將軍還是婦人之仁,我都同您說了這婆娘是丞相府跑出去的瘋女人,只是這相府府內的事,在下也不好為外人道也。”說完加重了語氣,“等日后葉將軍嫁到我們相府來了,自然能知曉其中原委。如今還請葉將軍給個面子,未來都是一家人,還請給個面子,讓在下把這婆娘帶回去,也讓兄弟我好交差不是?”

    李有金話音未落,江小蓮便有些發抖地向后躲。絕望席卷了江小蓮的全身,她本以為這位葉將軍是自己能夠抓住的救命稻草,沒想到這位葉將軍竟然與那惡人是一起的!

    葉鳶皺著眉頭,“你叫什么?”

    李有金先是四處看看,而后才發現葉鳶這話是對著自己說的,詫異道:“您問我?”

    葉鳶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李有金氣哄哄地咬著牙,沒好氣道:“李有金。”

    “哦李有金,”葉鳶毫不在意地說,“那你往后退一退,你嚇到人了。”

    術七在一旁,沒忍住笑出了聲來。還從來都沒見過自己主子有這般氣人的好本事。

    李有金滿臉的不服氣,卻又不敢正面忤逆葉鳶,只好一邊向后退著,一邊惡狠狠地問:“那現在我能把這婆娘帶回去了嗎?”

    葉鳶沒理他,只是轉身朝著江小蓮道:“你叫江小蓮是嗎?說說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葉鳶說著,對江小蓮投去了鼓勵的目光。

    術七瞧著李有金的面色越來越黑,悄悄把臉別到了身后,在李有金看不見的地方偷笑。李有金特意介紹過自己卻沒被記住,江小蓮只是提了自己姓甚名誰,葉鳶卻能準確地叫出來,換了自己是李有金,怕是也要氣個半死了吧。

    “民婦江小蓮從青州一路走官道入京,為的便是擊這鳴冤鼓!”江小蓮強壓著哭腔,高聲道,“只是我今日只敲擊了一下,便叫這伙人攔了下來,第二下鼓還未能敲出聲來!我只是個婦道人家,你們一幫大男人這般欺侮我,叫我今后如何做人!”

    李有金混不在意地聽著,嘴上振振有詞:“您聽這瘋婆娘渾說吧,這鼓真敲響了驚擾了圣上,到時候她說些瘋話,我們誰都擔待不起!”

    葉鳶沉默了一下。她沒理會李有金,只對著江小蓮說,“你有冤?”

    術七瞧著葉鳶這話一出口,李有金和周圍人的神色具是一變,不由得提高了幾分警惕。

    江小蓮聽了葉鳶的問話竟奇異地沒了哭腔,只是悲愴地高聲道:“是!民婦有冤!”說著就要跪下,卻又被葉鳶抬起,只好站著繼續道,“民婦要狀告青州知……”

    江小蓮字音都還未能完全出口,李有金便和身邊人沖了上來,伸手要越過葉鳶去夠江小蓮。術七早有準備,卻也攔不下這么多人。

    誰也沒看到葉鳶是如何做到的,眾人看到時已是葉鳶手中握持著李有金的佩劍,后背對著江小蓮將她擋住,將劍向上,在空中劃過一道銀色扇面,口中高聲嬌喝道:“我看誰敢動她!”

    第62章  見玉牌如見公主本人,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李有金的人被葉鳶的氣勢震懾, 嚇得后退了一步遠。

    葉鳶劍尖向前,對著李有金的方向:“當街傷害百姓,這就是丞相府的人之所為嗎?”

    “我說這位將軍你有完沒完。”李有金被葉鳶的反應嚇得有些心虛,可在意識到自己下意識的反應丟人后, 反而變得惱火, 整個人像是炸了毛的猩猩, 惱羞成怒道:“這是我們丞相府的人,自然要受我們丞相府管,我們管教自己的人, 也輪不到城主府來阻攔吧。”

    “即使是簽了賣身契的下人,也有資格擊鼓鳴冤,上訴狀告。”葉鳶毫不退讓,“更何況你此時此刻根本無法證明這位江小蓮姑娘是是你們丞相府的人。你口口聲聲說江小蓮是瘋子, 可據我所觀, 這位姐姐言談舉止自如, 哪里就像你說的那樣是個瘋子了。若說這街面上有瘋子,恐怕你才是那個瘋子才對吧?”

    “你別給臉不要臉!”李有金火大道,“我丞相府要帶人走,你放是不放?”

    “我葉鳶是護衛百姓的,”葉鳶向后縮手,用著巧勁兒,精準地將李有金的劍擲入劍鞘, “自然聽憑百姓的意愿。你若是硬要強行把這位姑娘帶走,想必京城的地牢也很歡迎你。”葉鳶轉身吩咐術七,“護佑這位姑娘去敲鳴冤鼓, 膽敢阻攔者拿下便是。”

    “葉鳶!”李有金瞧著葉鳶油鹽不進的樣子,急得額頭上滿是汗水。打又不敢真的在主街上打架, 更何況真的打得起來,葉鳶的手下具是京中精銳,也未必討得到好。無奈之下只好以權勢施壓,“若是丞相怪罪下來,你可擔待得起?”

    “你這人好生奇怪。”葉鳶挑眉,“我是武將,相爺是文臣,丞相又如何會怪罪我呢?”

    “你別在這裝傻!”李有金壓低了聲音,不想讓周圍看熱鬧的百姓聽到,卻又克制不住情緒,壓低的聲音中帶著怒火,“你一個從三品的將軍,難道敢連一品丞相之令都不聽嗎?你今日與丞相作對,來日必有好果子吃!”

    “可笑啊。”葉鳶一臉無辜,“我何時與丞相作對過,難道你是本朝丞相嗎?”

    李有金氣急,直想上前搶下江小蓮,卻又挨葉鳶在肩頭推了一掌。葉鳶聲音雖輕,可言語中的警告之意未少半分,“你若是再想硬闖,可不只是接我一掌這樣簡單了。”

    眼看著術七等人就要帶著江小蓮走,突然人群之中陣陣騷動,周圍的百姓自發地讓出一條能夠容納車馬通過的路來。只見何甘平挺著肚子,笑吟吟地帶著人從人群中走了過來。何甘平一邊笑一邊搖著頭,“年輕人啊,就是氣盛。小葉呀,在朝為官,哪能一味的橫沖直撞?這姑娘確實是我相府的人,現下由我做保證,你可信了?”

    葉鳶閉了閉眼,企圖壓下心中翻涌的不快之意。看來這老狐貍是鐵了心要保那青州知府。鳴冤鼓是先帝所設,為的就是讓無處申冤之百姓,能夠直接上達天聽。自己出于職責所在本就要護佑江小蓮告這御狀,更何況自己早就打算安排人彈劾那青州知府。

    “何相爺說得哪里話,”葉鳶賠著笑臉,“您親自保證,在下還有什么不信的呢?”

    “哈哈哈,”何甘平笑得豪爽,“我們這些老人家啊,最屬意小葉這種討人喜歡的后輩,晚上小葉來家里用晚膳吧,余升也好久沒見到你了。”

    葉鳶微微頷首應下,心中已是厭煩至極。媒婆上門至今,何余升一次都沒來過家里。何余升來見她或是不見,全部都出自何甘平的授意,這時候邀請她去家中吃飯,倒像是自己做了令他滿意的事,所以才能得到的獎勵。

    葉鳶甚至有些反胃,就當是小狗聽了口令,還要賞點小狗心愛的肉骨頭。上門吃一頓晚膳這種事,我好稀罕嗎?

    何甘平瞧著葉鳶如他所料的那般應允,便滿意地點點頭,揮一揮手,“有金,去把她帶走,我們回府。”

    江小蓮臉色蒼白地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一切都結束了。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今日若是無法申冤,日后便再沒了機會。她祈求地看著葉鳶的后背,即使知道局勢已定,仍忍不住在心中留有一線希望。

    可葉鳶一直背對著她,連看到她目光中的祈求的機會都沒有。

    江小蓮絕望地俯身,頭埋在地上,似乎在等待命運的審判。所有人都看著李有金走近,李有金這次倒是不急了,慢慢悠悠地從葉鳶面前走過,嘴上發出一聲清晰可見的“嗤”音,小人得志的樣子讓術七恨不得上前錘爆他的頭。

    “走吧,”李有金伸手就要去拽江小蓮的手臂,嘴上拿出油膩膩的腔調,把江小蓮的名字用戲謔的方式一字一字地吐出,“江小蓮姑娘。”

    “慢著。”葉鳶沉默了幾秒后動了。

    李有金不耐煩地看過來,而何甘平面色不變,卻也有些不贊同地看著葉鳶,仍是好脾氣地問:“怎么了小葉?還有什么事嗎?”

    葉鳶直視著何甘平的雙眼,“您不能帶走她。無論她是什么人,她敲了鳴冤鼓,就是有冤情要訴說。”

    “可是我聽說,”何甘平大拇指輕輕摩挲著食指上的玉扳指,“這女人只敲擊了一下。”

    “三聲鳴冤鼓為準,可她敲了一下便被您的人攔下了。我負責京城的治安,想必也有義務保證,鳴冤鼓前的敲鼓人,能夠完整地敲完鼓吧。”葉鳶回答得不卑不亢。

    江小蓮狼狽地趴在地上,仰頭瞧著葉鳶筆直如松的背,眼神里逐漸有了些光亮。

    “小葉。”何甘平嘆了口氣,用那種小孩子怎么這樣不懂事的語氣,“你今日是一定要攔著我把她帶走是嗎?”

    葉鳶頓了頓,終究是什么都沒說,只是人仍是一動不動地擋在江小蓮身前。

    何甘平嘴角抽動了一下,話語里透漏著某種危險:“葉鳶你這是什么意思?”

    “職責所在,抱歉。”葉鳶輕描淡寫道。

    “呵。”何甘平似乎是許多年都沒有被這般忤逆過,怒極反笑,“那我堂堂一品丞相,想帶個自家下人回去管教,阻止這種事這也是你職責所在嗎?”

    葉鳶沉默了。一品丞相想帶人走,她這個從三品將軍確實無權管。

    即使那姑娘敲了鳴冤鼓,可是若是她真的是丞相府簽了賣身契的家仆,一品丞相壓在頭頂,葉鳶想要救下她仍是不可能。

    可江小蓮明明不是啊!

    “我不是你們家的下人!”江小蓮絕望地嘶喊。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那又怎么樣呢?在場最有權有勢的人認了她是家仆,難道有人能拿出什么證據來證明她不是嗎?

    “看看,”何甘平瞇眼笑著,“這丫頭有了你撐腰,都敢扯出這種謊話了。”江小蓮絕望地抽泣著,何甘平擺擺手:“有金。”

    李有金會意,這次也不再猶豫,直接上手將江小蓮拎了起來。

    “一品丞相。”葉鳶輕聲念著。“可真好啊。”

    何甘平看了看葉鳶,眼底帶著微不可查的嫌惡,“葉將軍,你與犬子可還有婚約在身,行事可要注意著,別污了我丞相府的門楣。”

    葉鳶只是輕聲說著:“一品丞相好了不起嗎?”

    “嗯?”何甘平一時間沒聽清葉鳶在說些什么。

    卻見葉鳶瞬間抽出軟件,劍尖似鞭梢般掠過正向后同下屬們拖拽江小蓮的李有金,在他的頭頂貼著頭皮削去一縷頭發,擦在他耳邊濺出一絲血花。

    李有金下意識轉回頭要罵:“你有完沒”

    “把人放下,這人歸我了。”葉鳶放下軟劍,從懷中拿出一塊玉質溫潤的牌子,“堂堂殷朝公主,想要帶走的人,是你一個丞相能搶的嗎?”

    何甘平聽著葉鳶把他用來堵她的話原封不動的送還,臉色鐵青。

    術七搶先反應過來,跪在地上,低頭大聲地恭敬拜道:“臣見過公主,公主千歲萬安!”

    李有金也面色不虞,質疑道:“公主極少出宮,你如何拿了她的牌子!”

    葉鳶笑了,手中舉著玉牌晃了晃,“怎么?不認得公主的牌子也不識字嗎?”

    碧色的玉質反著耀眼的陽光,即便不懂也瞧得出那玉的成色上好,玉牌上的字也格外靈動。葉鳶學著李有金說話的調調,陰陽怪氣道:“見玉牌如見公主本人,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術七跟著喝罵道:“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是哪位公主,別張口就來,這玉牌上寫的可是沁姝公主葉鳶!”

    第63章  他倒寧愿自己真的是一個無家無世的普通少年,或許真的像野狗一樣乞食討到了葉姐姐的門前,還能得些憐惜。

    何甘平鐵青著臉色, 卻也沒再說什么,緩緩地跪在地上,俯身見禮,一字一頓道:“臣, 見過公主殿下, 公主千歲萬安。”

    李有金不明所以, 只是丞相都跪了,他也不敢不跪,于是緊接著跟著跪下行禮。周圍百姓也不知發生了什么, 場上的大人物一個接一個的跪下行禮,便也跟著一起跪拜。

    “大家請起吧。”葉鳶神情自若,“如今,我可能將她帶走了?”

    葉鳶伸手指向江小蓮。而江小蓮心中知道自己得救, 似乎終于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感激涕零, 對著葉鳶仿佛不要錢一般磕著頭:“謝謝公主,謝謝貴人……”

    而何甘平卻如同沒聽見一樣,連看都沒看葉鳶一眼,只是冷哼一聲,便轉身離開了。主子都走了, 李有金這些人自然也就沒有了留下的意義,一時間看熱鬧的人群也稀疏了許多。只留下周圍百姓面面相覷, “我朝不是只有一位公主嗎?”“這沁姝公主又是從哪冒出來的?”“她剛才不是說自己是將軍嗎?”“……”

    葉鳶也沒在意何甘平的去留,上前伸手將江小蓮扶起,為她擦著眼淚, “不哭了啊,欺負你的人都已經被趕走了。”

    隨即又轉身, 提了提氣,用化著內勁的聲音高聲道:“諸位百姓,若是各位有冤屈,自是要報官。朝廷決不容許有任何人能夠欺壓百姓,只要有冤屈,朝廷定會為各位做主。”隨即對著江小蓮道:“江小蓮,去吧,去擊鳴冤鼓,去做你本來要做的事。”

    周圍百姓聽過后連連叫好,而江小蓮更是感激得不知說什么是好,只連連點頭。就在這時從不知哪里跑出一個六七歲的娃娃,一下子扎進了江小蓮的懷里,“娘——嗚嗚——”

    江小蓮也跟著孩子默默流著眼淚,一邊對著葉鳶充滿歉意的說:“其實我自從我過了城門進了京城,便隱約覺得有什么人在看著我,只是我想我一路從青州到京城,根本沒什么人認識我,該是我想多了。沒成想在我擊鼓第一下就被人攔了下來。幸好我留了個心眼,擊鼓之前讓我女兒躲在了一邊,若是剛才他們抓住我的時候也欺負我的女兒,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

    葉鳶細心安慰著江小蓮,鼓勵她去擊鼓鳴冤,全然沒有察覺到街角一位白衣少年的悄悄離去。

    距離上一次鳴冤鼓響起已有數十年的時間。那時當今天子尚未登基,那日的鼓聲也如今日一般,“咚——咚——咚——”連敲三聲,鼓聲落在每一位百姓心上。

    京城的百姓中,愿意看熱鬧的早就提前在京衙旁邊找到了觀看審訊的有利位置,葉鳶不好出面,卻怕有心人暗中做手腳,只得派了人去偷偷守著。

    希望那位柔弱又剛強的姑娘能做到吧,葉鳶心中暗暗祝愿著。

    “你今日不是應該上職嗎?”白明酌瞧見白卿淮急匆匆地跑回家來十分詫異,“什么事兒啊這么急,瞧你這樣,慌里慌張的。”

    白卿淮快步走到白明酌面前,急切道,“二叔,我……”可話未說完,卻又頓住。

    白明酌起身取了爐火上的茶水,順手給白卿淮斟了一杯,“喝點水,慢慢說。”

    白卿淮手上接過那杯茶,卻根本沒有心思去喝,只是急迫地說:“二叔,您同我說實話,葉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白明酌愣了一下,手上的動作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把手中的茶壺放下,“怎么突然這么問?”

    “您只管告訴我是不是便是。”白卿淮神情痛苦,雙眉緊緊的擁簇在一起,瞧上去就是一副遭受了巨大打擊的樣子。

    白明酌嘆了一口氣。“阿歲啊,既然你都問了我這句話,你心中自然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我……”白卿淮頹然的坐在那里一旁的軟墊上,舉起手中的茶杯,像是要喝水,卻又在半空中停滯,出神地望向一邊。

    是啊,葉是國姓,自己早該想到的。自家二叔這樣的人,平時閑散自在慣了,哪會輕易主動將養孩子這樣大的負擔背在自己身上?早先自己自以為葉姐姐是孤女,甚至自己順著想象,便已經完全相信了,竟沒有想過還有另外的可能。

    或許也想過會有其他的可能吧,只是自己身上似乎帶了些世家公子本能的優越感,只覺得白家已經是殷朝鼎鼎有名的權貴,從來沒覺得還有什么未知的身份能再高過自己去。更何況葉姐姐還是二叔的徒弟,若論親疏,兩個人也應該是極其相近的關系。

    可葉姐姐是公主啊!白家再怎樣尊貴,那也是臣子,而公主是皇族,自己與葉姐姐如今身份上也有了這般差距,葉姐姐不愿同自己在一起也是應當。

    如今想起來自己關于“入贅”的那番話,聽起來是這般可笑。入贅公主,不就是做駙馬嗎?這天底才愿意入贅皇家的男子怕是多的是,哪里就差自己這一個了?

    白卿淮越想越沮喪,手中的茶還沒入口便又放下,他好像窮盡一生都沒有辦法得到一個與葉姐姐并肩的機會。沒有與之相匹配的身份,也沒有被偏愛。

    白明酌瞧著自己的侄子,想不通他平日里也是個蹦精蹦靈的孩子,怎么一提到阿鳶就有些發傻。阿鳶對他的珍視明眼人都能瞧得見,可偏偏這個一心掛在葉鳶身上的傻小子無知無覺。

    “阿歲,”白明酌拍了拍白卿淮的肩膀,出言寬慰道,“阿鳶是什么人有什么打緊,只要她心中珍視你,那不就足夠了。還是說你在擔心做駙馬一……”

    “二叔,”白卿淮面色蒼白地打斷道,“您不必說了,我只是怎么也沒想到葉姐姐是這樣尊貴的身份。您放心,我不會做什么傻事的,更不會讓葉姐姐為難。”說著話,便對著白明酌行禮道,“二叔,若是沒有別的事情,我先回去了。”

    “哎……”白明酌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白卿淮退出了他的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白明酌有些莫名,“這孩子,是不是理解錯了什么啊……”

    白卿淮早就沒了回禁軍處上職的心思。李泱來報葉鳶帶著城防署的人同丞相府的人起了沖突的第一時間,他便趕到了現場,只是禁軍處同城防署分工不同,自己也不好越權代為管轄。更何況,葉姐姐有能力解決這場沖突,只是事關丞相府,年關將至,他擔心會出現什么差錯,還是躲在暗處以防出現什么萬一。

    他瞧著那個明明有些纖弱的人,挺身站在江小蓮身前,似乎纖薄的臂膀無限的堅實可靠。他看著那個自己愛而不得的人為了一個未曾相識的婦人,在何甘平面前沒有一絲一毫的退讓,看著那個平日里并不愿逞一時口舌之快的人,對著李有金反唇相譏寸寸不讓,看著她拿出那一枚象征著自己身份的玉牌……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感想。他心中一邊為葉姐姐而驕傲,一邊理智與感情瘋狂撕扯。似乎對于葉姐姐來講,白卿淮這個人沒有半點價值。葉姐姐需要麻痹何甘平尚且還會利用何余升訂下婚約,而自己連能夠讓葉姐姐利用的價值都沒有。

    從相識開始,自己帶給葉姐姐的只有無盡的麻煩,無論是在榆城做個被照顧的廢人,還是向葉姐姐吐露心意后醉酒打擾……現下連這個唯一對葉姐姐能夠有些許用處的身份,都無法與葉姐姐相匹配,自己如今怎么還能奢望葉姐姐哪一日能夠回頭看看自己。

    時至今日,他倒寧愿自己真的是一個無家無世的普通少年,或許真的像野狗一樣乞食討到了葉姐姐的門前,還能得些憐惜,真的被她撿了去養在家中,也好過如今這般,明明自己做著萬般努力向她靠近,卻離他越來越遠了。

    白卿淮回了房中,從暗格中拿出了一個繡著精致鳶尾花的荷包,小心翼翼的從中掏出一個紙張有些微微泛黃的字條,十指尖輕柔的撫摸著字條上炭筆寫好的清秀字跡,“都過去了。以后都是新的生活。”

    他想,葉姐姐想要自己好好生活的。

    有些事情做不到,便把它藏在心底。從此以后,自己也該正視自己的身份,自己該是忠于她的臣子,該是守護天邊皎月的霧靄,該是常伴清風的春嵐。那些僭越的心思,要完完全全地深埋在心底,否則叫有心人知曉,只會給她帶來麻煩。

    白卿淮閉上眼,無力地任憑后脊靠在身后的書柜上,苦笑著喃喃自語:“公主殿下啊……”

    第64章  或許他父親做不成好臣子,他也做不成好兒子了。

    京城的風言風語永遠都比冬日的雪落得還快些。幾日來, 葉鳶連去城主府上職都要偷偷繞著小路,免得被四處看熱鬧的人盯上。城主府中無論是城防署的人,還是不相干的其他人,似乎在路過城防署時都會有意無意地向城防署的大門瞟上那么幾眼。

    葉鳶縮在椅子上, 聽著術七匯報任務的進度, 有些哭笑不得:“這幾日連那幾個迷糊的家伙做事情都比之前靠譜多了。”

    術七笑著說:“現在您在大家伙心中可是天神一般的人物, 哪有人敢不盡心盡力。”

    “說人話。”葉鳶無奈地瞪了術七一眼。

    “嗨呀。”術七搖了搖頭,“現在哪有人敢輕舉妄動。所有人都在等著更大的動靜呢。”

    江小蓮狀告青州知府一事在京中掀起軒然大波,一時之間竟不知是年輕婦人狀告青州知府一事還是京城中又冒出了個公主之事更讓京中百姓感到震驚。

    那日鳴冤鼓響, 江小蓮在京衙跪地痛哭,字字泣血:“民婦狀告青州知府,濫用職權,強掠良民, 挖人祖墳, 傷天害理!青州知府許光遠常年在青州倒賣收藏古玩, 表面是愛這青瓷器物,實則派人輾轉各家墳地,無論何等家世,只要家中有祖上沿襲下來的墳地,具難以逃過此劫。”

    “此人還有更損陰德之事!許光遠圈禁陰時陰刻降生與極陽之體的少男少女若干名, 日日裸身與他收藏的古玩和陪葬同吃同住,每日放血滴入所燃沉香中, 美其名曰養護古器之靈!日日裸身對于這群孩子來講是何等欺侮,還要以血滋養他損了德行得來的死物!我那可憐的妹子,已被掠去三百多個日夜!知府的府邸挑選下人極為嚴格, 若不是那孩子機靈想盡辦法遞了消息出來,我與這許多蒙在鼓里的家庭怕是還要感恩戴德的拜謝那許光遠愿意收了自家人做家仆!”

    “民婦所述之事句句屬實, 還請大人明鑒!事情虛實,還請大人派人到青州一查便知!”

    葉鳶聽了屬下的報告,強忍著怒火,卻仍是罵出了聲來。即使她在市井間行走多年,也在軍營里聽了諸多奇聞,仍是沒想到這世間還有這般詭事。葉鳶第一時間便讓水三傳信到青州,以防何甘平的人先一步銷毀了許光遠為禍一方的證據。

    葉鳶想不到的是,那個傷天害理的許光遠派來的人,此時此刻正在丞相府跪地祈求。

    “便是你主子親自來了,我現在也保不下他了。”何甘平厭煩地說,“老夫這一輩子,還沒見過你家主子這般蠢的人。我早就同他說過,他愿意做什么無所謂,怎么說也要把屁股擦干凈了。現在東窗事發,倒是知道跑到我這來哭,有用嗎?”

    那被派來的男人,正是青州知府許光遠的親信,這親信為人倒是忠心,想到他家主子即將面臨的下場,悲從中來,跪在地上不停的對著何甘平頭磕頭,“求求相爺您救救主子,如今能救主子的也只有您了。”

    “說的容易!”何甘平氣的胡子都飛了起來,“你告訴我怎么救?啊?一個三十來歲的女的,還帶了個孩子!你家主子怎么看的家,就能讓這么一個大活人,跑了這幾百里路來了京城?再說了,許光遠那些陰間玩物就那么寶貝?他抓了一個兩個人還不夠,若不是這女的在公堂所言,我都不知道他膽子這么大,一抓敢抓十幾個人!”

    “相爺!相爺您別生氣,”那親信抬起頭,迅速抹了抹眼淚,跟著何甘平的腳步膝行向前,“我家主子他也是一時糊涂啊!”

    “他糊涂?”何甘平氣極反笑,“我看他精明的很!他倒賣那些文玩古物,搶了人家的祖傳之寶,還不是賺了個盆滿缽滿?你跟我說他糊涂,你不如去跟圣上說你家主子失心瘋了,你看看皇位上那個人能不能放他一馬!”

    “相爺!相爺!”那親信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無助地跪趴在地上,膝行著去抱何甘平的腿。“相爺,我家主子那不也是為了您嗎!我家主子得的那些好東西,還不是年年都給您進獻上來……”

    話音未落,那親信便發出一聲悶哼。只見何甘平的面容在盛怒之下都變得有些歪斜,他聽了這話,一腳把扒在他腿上的親信踹了開,惡狠狠道,“你少在這里給我攀扯!我要是你,現在就回去勸你家主子,把那些該露出來的不該露出來的東西給我收拾干凈了!若是留下了什么不干不凈的尾巴,我不敢保證,你家主子能落得個痛痛快快的下場!”

    那親信一時間被何甘平的狠厲嚇住,捂著自己被踹的肚子,如喪家之犬一般伏在地上,連呼痛的聲音都不敢出口。何甘平湊近那親信,俯身低頭揪起他的衣領,威脅道:“你也不想整個許府都遭此大難吧。許光遠一個人犯下的事,整個許家上下,包括你們這些下人家仆,也不愿陪他一起受著吧。”

    那親信哆哆嗦嗦,“相……相爺……”一句“我家主子一直忠心于您”到底是沒敢說出口。他也有家人,他家世代為許家奴仆,他作為許光遠的親信忠心是真,可想要活命也是真。

    “聽懂了嗎?”何甘平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親信的眼睛,聲音卻溫柔得叫人汗毛直立。

    “聽……聽懂了,小的……小的……”那親信哆哆嗦嗦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何甘平的耐心耗盡,隨手一甩將那親信的衣領撒開,惡狠狠道:“滾!”

    “小的這就……這就滾!”那親信怕到了極點,手腳并用著爬出了何甘平的書房。

    何甘平生氣歸生氣,該做的事倒仍是滴水不漏,轉過身便喊了人來:“去跟著他,讓他快點滾回他的青州。順便給我看著點,盯著那許光遠先把屁股擦干凈了,別粘得我一身騷。”

    何甘平坐在自己的桌案后面,提起筆,寫了撕,撕了寫,煩躁地將撕開的宣紙揉成團,扔了一地,猶覺不夠,抄起一方青瓷的筆洗,甩手砸了出去。

    “父親,您找我……”何余升抬腳剛進入書房的大門,便被那青瓷筆洗兜頭砸中。那筆洗“咚”的一聲在他的頭上砸出了悶響,落地時碎裂成瑩白的青瓷片。鮮血瞬間從何余升的額頭流出,混著疼痛激出的冷汗,讓他覺得有些眩暈。

    “廢物。”何甘平冷冷地睨著何余升的狼狽樣子,筆洗中盛放的染了墨色的水潑了何余升滿身,何甘平嫌棄地罵道,“也練了幾年武功,便連這都躲不過。”

    何余升也不為自己辯解,只熟練且順從地就地跪了下來,跪姿挺直且標準,瓷片穿透外衫扎進膝蓋,頃刻間外衫便已被染紅。只是這父子二人仿佛誰都看不到一般,當父親的依舊輕蔑且嫌棄地訓著話,做兒子的就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痛一般,一跪一立。

    “就連那葉鳶一個丫頭片子,武功都強過你百倍千倍,你再瞧瞧你,我何甘平的兒子,文不成,武不就,怎么會這般廢物!”何甘平站起身,在原地打著圈踱步,而何余升一言不發,只是挺著脊背,雙手背在身后,一動不動地跪好。何甘平絕口不談自己根本沒有給何余升習武的空間,不說在何余升少年時自己嫌惡習武占了何余升背書的時間,早早就停了武師傅的教習,只是嫌棄地將自己親生的兒子貶低得一無是處。

    “我都想不出你還能做成什么事,”何甘平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自己乖順的兒子,“這幾天忙著打掃尾巴,還沒來得及收拾你。你和那葉鳶相處那么久,什么都察覺不到?那死丫頭有心騙你,你便什么都信了?還是說你瞧著人家那幾分顏色,上了頭對人家死心塌地了,等著我把那丫頭片子給你娶進門,等著過神仙日子呢是吧!”

    何余升仍是一言不發,膝蓋的疼痛時刻提醒著他自己此刻的狼狽,疼痛帶來的冷汗混著鮮血與污水順著額頭流進領口,他時常分不清,自己所住的這個丞相府,是家還是地獄。

    是自己的錯嗎?去接近葉鳶本就非他所愿,游街串巷地宣傳這門婚事也不是他操手去辦的,至于定親更是沒有過問過他的意見,如今瞧見葉鳶并非對何家有所助力,便全都不分青紅皂白的怪在自己頭上。他讀了這么多年的圣賢書,竟不知帶著目的去接近一個女子是對,利用婚事去吞噬一個女子的身份地位是對,還好葉鳶不是真心同自己相愛,也并非真的有意愿同自己成婚,不然自己這一生都將負罪。

    何余升在得知葉鳶是公主那一瞬間,說不出自己是失落還是放松。他只是終于放下了懸在心里的一顆重石,葉鳶這樣的身份,倒也不似沒有根基的少女,沒那么容易招致自己父親的報復。

    何余升閉了閉眼,他倒想知道,自己那向來眼高于頂的父親,若是知曉自己本就知道葉鳶蓄意利用,還逢迎配合,會不會有幾分后悔?他應當永遠都不會想到,自己那乖順怯懦的兒子,心中對父親的敬畏,一分一分的失了敬意,留下的都是恐懼。

    何甘平罵了許久,久到何余升以為那些昂貴的青瓷片就要受了自己血液的滋養,生長在自己的膝蓋里,久到何余升本就冷透的心凝結成霜雪,他看著面前那個曾經在他心中無比高大的男人,如今這個權傾朝野的丞相,明明他的聲音他的樣子自己牢記于心,可此時此刻,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無比的陌生。

    早就沒有奢望了。

    他從小就學著為人臣要忠君愛民,為人子要守孝有禮。如今看來,或許他父親做不成好臣子,他也做不成好兒子了。

    他想活著。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沉迷權勢,玩弄人心,一步步行差踏錯,看著自己的母親人前優雅端莊,人后以淚洗面日日痛心。

    沒關系的。何余升對自己說。自私一點也沒關系,不做這個丞相府公子也沒關系,他只想活著。他也想自己愛的人活著。

    葉鳶也知曉自己這一舉動事出突然,無論是宮中還是白明酌那邊都要有所應對,也派了水三到居安樓傳信,卻一直猶豫著,要不要派人知會一下阿歲。

    “主子您真的不去跟白少將軍解釋一下嗎?”水三瞧著葉鳶每日下了職回家就是坐在桌案前發呆,前日清晨練武時甚至把院內的槐樹削斷了。

    葉鳶扭頭看了水三一眼,咂摸咂摸嘴說:“你看我這會兒出得了這個院子嗎?每天上下職不知道有多少尾巴盯著。”

    “您都能往宮里遞消息,”水三撇了撇嘴,“怎么就不能知會白少將軍一聲啊。”

    “那依你看,”葉鳶嘆了口氣,“我派人去同他講些什么呢?”

    水三被葉鳶噎住,也不知該回答什么,葉鳶拿著奇怪的腔調說:“我就派人去同他說:‘我家將軍來同您說聲抱歉,一直沒告訴您她其實是本朝的公主,真是不好意思,還請白少將軍原諒。’這樣嗎?”

    “主子,”水三擰著眉聽完了葉鳶的話,“自從您那日同丞相交鋒,您說話可是越來越刻薄了。”

    葉鳶笑出聲來,“水三,你不如直接說我說話越來越難聽了。”

    “我可不敢。”水三一臉無辜。

    葉鳶心中想著,若是阿歲聽到了風聲,當是會來家中找她,畢竟……他也不是第一次偷偷找到家中來了。可是幾個日夜過去了,甚至術七同李泱到禁軍處交接的事物都收了尾,白卿淮仍是沒有出現。

    葉鳶心中有些發癢,可是每日太多的目光聚焦在身上,讓她無法脫身。旁人皆知她自顧自地“封”了自己為公主,可朝廷既沒承認也沒反對——冒認皇親乃是重罪,不會有什么人想不開去偽造這樣的身份,更何況一直也沒聽說葉鳶有受到什么懲處。

    葉鳶覺得有些不安。總覺得阿歲知曉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不僅沒有旁的反應,甚至有在故意躲她。可如今自己連人都見不到,自是沒什么辦法。

    “白大將軍回京了。”水三說這話遞給葉鳶一張信箋,“這是樂安公主給您送的信。”說完有些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樂安公主可是直接派了宮女直接送到了咱們家宅子門口,那宮女姐姐像是生怕沒人注意到似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很是惹眼。主子,樂安公主這是給您做臉呢。”

    葉鳶心中一暖。自己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姐姐對她足夠真誠,對于她來講,與樂安公主交好實為幸事,這般想著,倒也沖淡了許多皇子降生帶來的失落感。

    葉鳶一邊拆著信箋,一邊詢問水三,“白大將軍怎么突然回京了?提前也沒聽到風聲啊。”

    “南境那邊暫時安寧,”水三嘴上講著,手上忙活的事也一點沒停,“前一陣子擊退了一小股齊國的騎兵,白大將軍上了折子,大概是說多年沒回京城,今年過年想要回家看看。皇上的意思是這幾年還沒能給白大將軍好好論功行賞過,今年過年便辦的喜慶些,要白大將軍回朝中受封領賞。”

    葉鳶聞言皺眉。白大將軍已經封無可封了。若是真要封賞,白家只能往下封,白明酌閑云野鶴的形象已久,寧安伯的爵位已是足夠,而白卿淮回京之時已經加官,她有些想不出皇上還能賞白家什么。葉鳶努力將心中的擔憂壓了壓,此時是動蕩年歲,皇上對白家極盡封賞,可若日后安定,白家頂著這樣大的封賞又該何去何從?

    “主子您發什么呆呢?”水三輕聲提醒葉鳶,說這話又帶上了些許打趣的意味,“還是在想白家的封賞會不會給白少將軍啊?”

    “渾說什么。”葉鳶笑著罵了句,搖搖頭把剛剛所想拋之腦后,輕輕展開樂安公主葉槿寫給她的信。

    水三沒再催促葉鳶,可手上收拾東西的活計不由自主地停了,眼睛睜得溜圓,期待地看著葉鳶。她看著葉鳶的面色變得復雜,于是挑著眉沒敢說話,等著葉鳶開口。

    葉鳶讀完信,一扭頭瞧見水三的神情,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瞧瞧你,滿臉寫著期待。”

    “是啊是啊,”水三輕快地說,“樂安公主是主子真正的家人誒。”

    家人。

    這兩個字從葉鳶的嗓子流淌到舌尖,直到舌尖上嘗到些許甜滋滋的味道又將將那兩個字眼咽下。從前師父是家人,格格是家人,山里的暗衛下人也算得上家人,而如今真要擁有親緣關系上的家人了,也許是近鄉情怯,心中還翻涌著些說不明道不白的滋味。

    情緒翻涌著,理智卻說著相反的話。葉鳶平復下思緒,平靜地對水三說:“皇宮里的親緣,別太放在心上了。”

    水三撇撇嘴,“旁的人不好說,樂安公主還是很可愛啊。”

    “你啊,”葉鳶的嘴角又微微勾起,“我是看出來了,你是真的喜歡樂安公主。”

    水三吐了吐舌頭,有些賣乖似的,“哪能啊,我最喜歡的肯定是沁姝公主啊。”

    葉鳶無奈地把手中信箋放在桌案上,“就你會討巧。明日去給你喜歡的樂安公主傳個信,就說年后的花月宴我會到的。”

    樂安公主在信箋上說,葉鳶在宣布歸朝后,于情于理也該出席一下貴女們的花月宴,剛回到皇宮的公主,也應該認識認識各家貴女,參加一些必要的交際。

    水三幸災樂禍地笑道:“原是樂安公主喊您出席宴會,那明日我就去找云主子給您找一份貴女的畫像和名單來,您可一定要背牢咯。”

    第65章  可是,她也是真的有些難過。

    除夕宮宴。

    今年的宮宴似乎來得比往年更讓人無措些。這些個王公貴族們誰還能沒有個探聽消息的門路?上一年年末諸事迭起, 先是鳴冤鼓響,青州知府罔顧人命,皇上大怒;又是那位新晉的女將軍亮出了公主玉牌;還有些門路廣的早就探聽到了風聲,說是中宮早就瞞下喜事, 如今已經誕下皇子, 這東宮儲君一下就多了兩位競爭者……

    朝中上下, 人心浮動。

    葉鳶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本以為多少會有些許緊張,到了宮宴現場, 看著那一張張老面孔大多是早朝時見過的,一時之間倒也心緒淡淡。

    此時諸位大臣早已到齊,葉鳶在眾人的目光中落了座。眾人瞧著葉鳶同樂安公主葉槿一同入了大殿,隨后相視一笑, 葉槿向上首的皇家親眷的座位款款離去, 葉鳶只是坐在了從三品將軍應有的位置。葉鳶仿佛沒察覺到氣氛因著她和樂安的到來變得有幾分詭異, 只旁若無人地擺弄著桌案上的酒具。

    心思活絡的心里早就有了判斷。這位葉將軍定是前一日宿在了宮中,才能同樂安公主攜手入宴。有些還沒挑明的身份早已經是板上釘釘不爭的事實。

    不多時,皇貴妃帶領著其他嬪妃款款落座,皇帝葉瀚英同中宮皇后楊昭云緊隨其后。

    幾番禮節后,宮殿極為安靜, 眾臣都在等著皇上的賀詞。葉瀚英說得簡潔,簡簡單單地肯定了前一年眾臣的付出, 看似輕描淡寫地說著不足之事年后再議,實則眼神掃過下首的某些席位,帶著滿滿的警告之意。

    隨即話鋒一轉, 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今年皇宮里倒是有兩件喜事。”葉瀚英朝著葉鳶的方向微微點頭,“朕的二女兒, 我大殷的沁姝公主,如今結束了這些年在金恩寺為大殷祈福之途,回到京城來,朕也終于能與公主團聚。”

    “沁姝公主十九年前在王爺府出生,”葉瀚英簡單解釋道,“凈云大師那時曾批,若是沁姝自出生起送至寺廟供養,為大殷祈福至及笄,待及笄后三年回宮,則殷朝繼往國泰民昌。”

    “那時我與皇貴妃忍痛連夜將沁姝送至金恩寺,”葉瀚英說到這兒,似是有些哽咽,語速也慢了許多,“沁姝還只是那么小的一個嬰孩……”

    葉鳶感受到有許多目光注視在自己身上,她不想與旁人對視,可目光卻忍不住飄到了對面的白卿淮身上。從阿歲的方向感受到的注視太過于強烈,可是一抬起頭來,兩個人卻根本不會有目光的接觸。葉鳶嘆了口氣,阿歲還在躲著自己啊。

    那幾日一直都沒能見到白卿淮的身影,葉鳶也搞不清白卿淮是生了自己的氣,還是又誤會了些什么。直到三日前,葉鳶帶著水三提著包袱住進了皇宮,就更沒什么機會能夠見到白卿淮了。只好讓術七找到李泱,叫這位李副將把一封葉鳶親手寫的信箋帶給白卿淮。

    這些事三言兩語是說不清的,葉鳶沒在信上解釋什么,只是對阿歲道著抱歉,告訴他自己之后會當面來解釋。葉鳶在心中有些唾棄自己,明明是自己隱瞞在先,卻不知為何好似有十足的自信,阿歲是絕不會同自己生氣的。

    白卿淮哪里會生葉鳶的氣呢?他只是覺得心疼,心疼葉姐姐這些年明明是公主,卻從未被嬌生慣養過,心疼葉姐姐建功立業,以女兒之身上了戰場,闖蕩軍營,可皇宮卻在突然之間多了一位皇子。他自知自己根本配不上這樣好的公主殿下,也知曉自己沒什么立場去心疼她,可他就是很難過,難過得心都揪緊在一起,心中翻涌著將葉姐姐抱在懷中的沖動。這種沖動也無關什么旖旎的心思,他只是想將這一切攔下來,讓葉姐姐不必經受那些難過罷了。

    他躲著葉鳶,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對她。他想擺正自己的心態,努力去說服自己,那個人是皇宮中的公主殿下,而自己是臣子,是她的臣子,努力壓下心中那些不該有的奢望,到那個時候才能再去見她。

    “……皇后前幾日誕下一子。”葉鳶瞧著四下里大臣們的恭喜之聲此起彼伏,不知為何心中倒有些釋然。葉鳶瞧著葉瀚英極力壓抑著喜悅之情,故作淡定地繼續道:“皇子還小,暫且沒有封號。也不便向眾位卿家介紹,待到月末之時,還請眾位光臨皇兒的滿月宴。”

    葉瀚英話鋒一轉,又說回到葉鳶,“沁姝這幾年在北境立了許多功績,如今回京領兵,也到了歸朝的的年歲,朕這個做父親的,自然也要為她風風光光地大辦一場,年后便為沁姝舉辦歸朝禮。”

    坐在上首位的大臣們,輪流恭賀著皇家新喜,葉鳶被提及,也時不時地應和著。皇后因為剛剛生產不久,只是露個面,祝賀大家除夕吉祥,便離開了大殿。此時聽見陣陣恭維聲中,貴妃嬌滴滴的聲音響起:“這么多年了,也難為沁姝這孩子在外面吃這許多苦,好在苦盡甘來,終究還是回到了自己父皇身邊。只是如今啊,沁姝的年歲也不小了,”說話間,貴妃有些略微夸張地瞧了瞧何甘平,又看了看葉鳶,“是該成家的年紀了。臣妾聽聞,我們沁姝公主可是與何丞相的公子定下了婚約……”

    葉鳶聽見貴妃的話,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去看白卿淮。這次白卿淮沒能躲開葉鳶的注視,臉色蒼白,葉鳶瞧著,總覺得他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心中想著白卿淮,但面上不顯,只是轉過頭去,像是害羞一般對著貴妃微微頷首。

    白卿淮心中恐慌。他只要一想到葉鳶成親的這個可能,心中的酸澀就翻江倒海般在胸腔中溢滿,可這些他習慣了,也早就知曉該怎樣忍下這種難過。

    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曉,若是葉鳶與何余升成親,同何甘平成為了一家人,那樣的婚事不會給葉鳶帶來幸福的。他只要想想葉鳶有后半生生活得不好的這種可能,心中就已經慌得砰砰響。他接受不了的。

    葉瀚英沉默,肉眼可見地面色不虞。何甘平沒說話,只是往著貴妃的方向看了過去,從葉鳶的角度根本看不見何甘平的臉色。卻聽見一直沉默的皇貴妃笑著開口道:“沁姝剛剛歸朝,在宮中還未能住上幾日,本宮這做母親的,還未能與自己的親生女兒親近親近,妹妹怎么就想著讓沁姝成親了呢,可也要體諒體諒本宮這做母親的一片心不是?”

    這話聽著倒像是在說貴妃不懂母親的心思,穩穩地戳到貴妃的痛腳上。這么多年,整個皇宮只有皇貴妃陳清韻有樂安公主這么個女兒,其他的嬪妃均無所出。若是以往,貴妃還能安慰自己皇后也無所出,可如今,皇貴妃又添了一位女兒,皇后也誕下了一位皇子,她急著有子的心一下子就如燎原大火,一發不可收拾。

    貴妃心中氣急,卻也分得清輕重,面上仍淡然道:“臣妾也只是聽說,哪里是臣妾想要沁姝成親呢?”

    皇貴妃點頭:“坊間傳聞罷了,貴妃也知,這京中的風聲可是從來都是呼嘯不停的。即便是沁姝與何家公子有此之意,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必這婚約也是定不下的。”

    還未等貴妃反駁,何甘平大笑著開口:“兩位娘娘不必爭論,臣確實請過媒婆登沁姝公主的門,只是公主一直都未有回應,婚事也就作罷了。如今想想,犬子與沁姝公主不相匹配,憑何處講也均是是犬子高攀了。”

    葉鳶一直都沒說話,只做好一位安靜的公主,如今長輩們爭論,自然不再多言。她悄悄地觀察著葉瀚英的神情,瞧著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自己的父親,一直聽著這場爭論,不發一言。直到何甘平說并沒有定下過婚約,他面沉似水的臉上才露出一點笑來:“沁姝剛剛回宮,自然不急著成親,更何況沁姝有公務在身,還未曾在婚嫁之事上費心,這一時之間倒也是急不得。”

    葉鳶只是看著葉瀚英。她能夠在這位萬人之上的父皇的五官之間,找到自己五官的痕跡。她還記得白明酌同自己說過,“皇上是一位好父親。那時將你送走,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但對他不是。他選擇了你的平安,而不是用你去搏那未知的皇位。”

    葉鳶想,她也相信父皇是一位好父親。起碼那個時候,他百分百地為自己想過。

    可是,她也是真的有些難過。

    第66章  這種有母親的感覺,陌生且歡喜。

    葉鳶感到難過。

    她似乎有一種錯覺, 自己的所做所為,所取得的功績,正在輕輕松松地被一位嬰孩的降生所消解。

    入住皇宮那日,她拜見了自己的父皇。因為公務與早朝, 葉鳶與葉瀚英相見的次數很多, 甚至單獨會面的機會也有那么幾次, 兩個人早就對對方也有了一些了解。

    “臣拜見……”

    葉鳶話音未落,那皇位上的人輕輕笑出聲來。“還稱臣做什么?”

    葉鳶狀似恍然大悟,做出一副像是極為害羞的樣子, “兒臣拜見父皇,父皇萬歲萬安。”

    “起來吧。”葉瀚英笑著擺手,“坐朕身邊來。”

    “一直都見的是葉將軍,”葉瀚英同葉鳶說著話, “還未能好好地瞧瞧朕的女兒……”

    這感覺有些奇異。似乎幾句話間, 自己真的就從一位臣子成為了一位女兒。

    與葉瀚英聊不多時, 葉瀚英起身:“隨朕去看看皇后和你的皇弟吧,既然已經入宮了,也該好好拜見一下你的嫡母。”

    皇后躺在床上,在葉鳶與皇上進入殿內時被下人扶起身靠在了床頭。剛一得了葉鳶拜見,便喚葉鳶上前來, 賞了她一套頭面做見面禮。葉鳶早就聽聞過太傅之女楊昭云才貌雙全,如今得見皇后真面目, 心中微微嘆息著,明明皇后與自己的母妃,自己與這位剛剛降生的皇弟似乎該是有些針鋒相對的關系, 可是她好像對自己這位嫡母一點厭惡的情緒都生不出。

    那套頭面葉鳶簡單瞧過一眼便能看出,即便不是特意為她打的, 也是專門買來準備送給她的。那頭面早已不適合皇后的年紀,也難以搭配樂安公主濃艷的五官,只可能是專門派人按照自己的樣貌尋來的。

    她瞧見自己那剛剛出生的帶著血緣關系的皇弟,甚至才剛剛有自己小臂那么長,安靜地睡在皇后身側的小搖床上。小小的臉已經能夠開始看到飽滿的雛形,皮膚柔嫩且紅潤,似乎這世間一切的歡欣與苦痛都與這小小的人無關,他只是認真地睡著自己的覺,哪管你什么皇帝公主,就是天王老子來了,站在這個搖床旁,也只能悄聲看著這個小小人睡他的香香覺而已。

    她聽見皇后有些鄭重地同自己說,“大殷有沁姝是國之幸事。”

    她聽見皇上也在說,“希望未來三皇子也能像他姐姐這般爭氣。”

    她有些不確定地想,自己這位父皇好似不經意間給予了自己一句來自父親的夸獎。又似乎沒有。

    她想,皇后可真美啊。

    皇后剛剛生產不久,葉鳶也不便久留,只是簡單探望便隨著葉明瀚到了皇貴妃宮中。

    皇貴妃草草地向葉明瀚見禮,眼神卻一直期待地投向葉鳶。葉鳶與皇貴妃陳清韻只在宮門前匆匆忙忙地見過一面,葉鳶壓下心中萬般思緒,俯身半跪,見禮道:“兒臣見過母妃,母妃萬安。”

    再抬頭時,她看到面前這個美貌婦人早已淚流滿面。陳清韻快步上前來將葉鳶扶起,連聲說著:“好,好……”

    葉鳶見狀也忍不住紅了眼眶。這么多年來,父母對于她來說似乎只是一個符號般遙遠的稱謂,直到今日都很難體會出實感。幼時在山腳下的那片村子里,自己瞧見其他的孩童大多都有著父母呵護,那時的她最是渴望這樣的生活。即使白明酌在極大程度上滿足了她的孺慕之情,可白明酌行蹤不定,無法時時常伴她左右,于是就這樣習慣著,也就慢慢長大了。

    皇貴妃在自己的宮中安排了一桌酒菜,簡簡單單的小圓桌,圍坐著葉明瀚與葉鳶葉槿。四個人仿佛就是平凡家庭中最普通的父母與女兒們,其樂融融地共同用著一桌餐食。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段短暫而又溫馨的時光,聊著些京城家常的閑話,輕易不去觸碰朝堂與過往之事。

    只是用完餐食,氛圍反倒變得不如之前那般自在。葉明瀚適時道:“朕還有一些政務要忙,年根底下,得把那些瑣事都處理干凈了,才能好好過個新年。”

    母女三人送走了皇上,這時葉槿也貼心的提出要回宮休息。陳清韻的朝花殿內一時之間冷清了許多,初次相認的母女倆在殿內相顧無言。

    陳清韻僅僅是無聲地瞧著葉鳶,便又要落下淚來。

    葉鳶心中嘆息,母妃若是再哭得久一些,自己只怕是又要被她勾出眼淚來。葉鳶出言安慰道:“母妃為何還要落淚呢?如今女兒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嗎?”

    陳清韻連忙點頭,一邊說著,“回來好啊,回來好……”一邊手中慌亂地拿手帕擦著眼淚。周圍的侍女適時遞上新的手帕,葉鳶伸手接過:“我來,你們先下去吧。”說完拿著手中的帕子,輕輕地點在陳清韻被淚水暈花了脂粉的臉頰上。

    葉鳶攬過陳清韻的肩膀,拉著她在內室的矮榻坐下。葉鳶什么都沒說,只是陪在她身旁,默默地為她拭著淚,仿似瞬息間,便能穿越十幾年的時光,彌補這十幾年互相缺席的光景中,母女間的遺憾。

    陳清韻的情緒也逐漸平復下來,終于能夠認真地仔細端詳自己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半晌才喟嘆一聲,“我的小阿鳶,長得可真好看啊。”

    “自然是母妃與父皇本就生得好顏色,”葉鳶見陳清韻冷靜下來,便將手帕放在了一旁的矮幾上,拎起茶壺為陳清韻倒了杯熱水,遞給她,笑著說,“看起來我生的倒是更像母妃多一些。”

    或許是母女間存在著某種天然的聯系,之后的敘話就自然了許多。似乎僅僅是說上些許閑話,葉鳶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同對方更親近些。

    因著葉鳶夜里宿在宮中,母女倆聊得從容,甚至聊得興起陳清韻便直接將葉鳶留在了自己的朝花殿中。

    “這會不會有些不好啊?”葉鳶以為宮規森嚴,宮中諸人的住所都是不能調換的。

    “沒什么,葉槿小時候不也是會有時偷偷跑來宿在我宮中,甚至就宿在我床上。”葉鳶瞧著陳清韻期待的眼神,只好默默地把“自己可比姐姐那時候大太多了”咽了回去。畢竟自己心中,也不知為何悄悄升起了些隱秘的歡喜。

    入夜,葉鳶與陳清韻宿在了一間屋中,兩個人躺在床上,仍喋喋不休的聊著。恍然間,陳清韻覺得自己仿佛回退了數十年的光景,回到了陳家,回到了邀請自己的手帕交至家中小住,秉燭夜談的場景里。

    “你……”陳清韻有些猶豫,還是問了出來,“與丞相的公子的婚約是真是假?”

    葉鳶躺在床上,睜眼瞧著昏黃的燭火映在屋頂,“沒訂婚。誆何甘平的,他找了媒婆上門,我一直找理由拖著的。”

    陳清韻嘆了口氣。她心中知曉,葉鳶還不能完全對她打開心扉,甚至親近之余還留有些戒備。她也早就知曉會這樣,對于葉鳶來說,多些戒備是好事。她笑了笑,“也是,按理說,這些事有你師父和你父皇與你商量,自是輪不到我來操心。只是這做母親的,總歸是會多擔心一些,何公子倒是沒聽說過有什么不好,只是何丞相非良臣,早晚是要……”陳清韻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葉鳶配合開口道:“女兒明白的。”

    陳清韻深吸一口氣,“你明白就好。其實母妃以前也不明白。母妃曾經以為,作為公主,就是要學好琴棋書畫,學好那些音律格調,其實也不必精通,只要拿得出手便好。及笄后能夠以此為憑,找到良人作為歸宿,這便是極好的一生了。”

    “只是母妃自己也忘了,幼時我的父母在教導我的同時,也與我許多自由。”陳清韻停頓了一下,“你外祖父從未要求我三從四德,陳家與白家交好,我小時候常常跟在白家兩兄弟身后,便是京中的演武場我也能常常跑去看熱鬧。”

    “即使我得到了許多旁的貴女所未曾擁有的體驗,”陳清韻的語調變得有些低落,“長大了一些后,偶爾也會想,為什么有些事情,男孩子做得,我卻做不得。”

    “可日子久了,我也漸漸淡忘了那些不滿。”陳清韻笑了笑,“我從沒想過,白二哥能夠將你培養成這般優秀的模樣,我沒想過我的女兒有一天會孤身上戰場立軍功,沒想過我的女兒會在朝堂之上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母妃聽到那些喜訊的時候,是真的很為你驕傲。”

    “可是這宮墻內,那四四方方的天終究是禁錮了我的眼界。”陳清韻苦笑了一下,“皇后是個好人。也許是因為太傅為人正直,他教出的女兒也是那般一身正氣。我本來覺得,皇權在上,你一個女孩子,混雜在這場斗爭之中,無論如何都過于兇險。”

    葉鳶皺了皺眉。她還沒想去爭那個位置,就已經有人來做說客勸自己不爭。

    “但母妃不是勸你放棄,”陳清韻話鋒一轉,“我本以為勸你放棄才是對的。可是樂安同我說,‘妹妹先是將軍,才是公主。’她說,有些我以為公主難以做到的事,對于將軍來講那只是她該做的事。”

    樂安公主同陳清韻說:“母妃,我們是沁姝的家人,她親手參與織就這錦繡河山,不是等著我們要她自己親手鋪好的路拱手讓人的。皇弟才是個降生不足十日的嬰孩,您卻覺得妹妹做不到的事,他能夠做到,這難道……”

    陳清韻知道,葉槿沒能出口的話,是在埋怨自己的可笑。可即便她已經聽清了自己的可笑,還是花了整整一晚勸慰自己,打定主意去支持葉鳶。

    “母妃只是擔心。每當我聽到你的近況時,除卻為你驕傲,卻也總是在擔心著你的安危。母妃只是希望你無論何時都能照顧好自己,不要將自己置身于險境之中。”

    葉鳶沒說話。只有葉鳶自己知道心中是何等震動,那些與父皇相處的細節所帶來的失落,似乎在一點一滴地被姐姐與母妃抹去。

    陳清韻沒等到葉鳶說話,心中有些失望,卻知曉這母女親情不是一朝一夕能夠修復的。她只是輕笑一聲,努力讓自己的情緒變得興奮些,“不說這個了。母妃還沒問你,既然與何家公子的婚約并非出自真心,那我們阿鳶有心上人沒有?”

    葉鳶被問得無奈,只好轉身就出賣剛剛感動了自己的姐姐,“哪有啊,您應該先問姐姐才是啊。”

    無奈的同時,又覺得溫暖,這種有母親的感覺,陌生且歡喜。

    第67章  卿淮瞧上了哪家姑娘,朕給你賜婚!

    “朕今日宮宴還未曾恭喜過白大將軍回京。”葉瀚英笑著對著白明爍舉杯, “白大將軍幾年沒回京,朕連平日里喝酒都少了些滋味。”說話間便舉起酒杯,抬手一飲而盡。

    白明爍也起身對著葉瀚英拱手舉杯,“臣感激皇上惦念, 仰仗皇上天威庇佑, 今年南境邊疆的戰事格外少些, 臣才得以回京看看,與妻兒團圓,過個好年。”

    葉鳶也是第一次見到白大將軍。白大將軍瞧著身量照比白明酌要壯實許多, 膚色也要黑上些許,雖說相貌上比不得他弟弟白明酌的天人之姿,卻也五官生的極為優秀。瞧著有些弱氣的相貌被右側眉上一道四寸長的刀疤截斷了清秀,溫潤之上, 平添些許煞氣, 倒顯得更符合世人心中高大威猛的白大將軍了。

    仔細端詳才能發現, 白卿淮那雙肖似白明酌的雙眼過于出眾,倒叫旁人忽略了他其他的地方。如今得見白大將軍身側的白夫人,便知白卿淮是像母親多一些。白夫人瞧上去倒不像是其他的官家夫人小姐,骨骼上似乎就堅實一些,樣貌上一打眼便是個英氣俊秀的美貌婦人, 端得是干練無比。白大將軍與白夫人同座一桌,實實在在是一對璧人, 和諧登對。

    “白大將軍這次回京中匆忙,”葉瀚英身側的侍人又填滿了酒,“朕一時之間也沒能想出什么有好彩頭的賞賜來, 在京城里也許久沒什么新鮮東西,左右是些黃白之物。”

    “皇上說笑了。”白夫人適時開口道, “臣婦與明爍能回京團圓已是皇恩圣眷,如何還想過討些別的賞賜?”說完白夫人輕聲笑了笑,“自然,若是皇上有賞,臣婦也欣然接受便是。”

    “你呀,慣常是個會討巧賣乖的。”葉瀚英哈哈大笑,把手中酒杯一放,“你們夫妻倆這些年實在是辛苦,朕與你們已足足有三年未曾相見,如今就連卿淮都這么大了,官居三品,負責許多皇城內外的大小事宜。白家對殷朝,實屬付出良多。”

    白卿淮并未同自己的父母坐在同一席位,而是坐在了三品禁軍統領的位置上,同葉鳶的席位相對,比葉鳶的席位高出一兩個位置。

    “謝皇上盛贊,”白卿淮起身對著葉瀚英見禮道,“一硬事務具是臣分內應該做的,臣當再接再厲,護佑皇宮安定。”

    “哈哈哈哈。”葉瀚英朗聲笑著,“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葉瀚英對著白卿淮舉了舉杯喝了一口,白卿淮也一飲而盡回了一杯,隨即葉瀚英便轉身又對著白家夫婦道,“朕得感謝你們夫妻倆,生了個好兒子,不光是給你們夫妻,也是給朕分擔不少。”

    “不若就這樣,”葉瀚英似是端詳著白卿淮,又像是思考著什么,笑出聲來,“今日朕便做回月老,給小輩兒牽牽線,借著年輕人的機會,也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熱鬧熱鬧。”

    大殿內的分為似是凝滯了一瞬,又似乎沒有。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能想到,貴妃與皇貴妃剛剛討論過公主的婚事,皇上這時提起了白少將軍,實在是讓人無法不將這兩位聯系到一處。

    葉鳶眉頭緊鎖。這就像是葉瀚英的一時興起,根本讓人琢磨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葉鳶偏過頭去看白卿淮,兩個人四目相對,葉鳶的神情中滿是擔憂,可似乎白卿淮的身上除了一如既往的沉穩之外,還有著些隱秘的期待。

    “這……”白大將軍沉吟著,沒能接上話來,只是偏過頭去看坐在下首的兒子。只是他那瞧著并不機靈的兒子似乎在走神,根本沒發現有關婚姻的大事已經落在了自己頭上。

    “朕記得京城適婚女子應當不少。”葉瀚英笑呵呵地接著道,“朕還記得那年樂安周歲擺酒時,可是有好幾位夫人已在孕中,當時也有好幾位孩童參與了宴席,想來那些孩子們如今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

    葉鳶手指緊緊扣著衣襟。葉瀚英這話叫人看不明白,剛剛提到自己的婚事,這時又提到了樂安公主,聽上去就像是已經打定主意要白卿淮做皇家的駙馬。

    葉鳶閉了閉眼。皇上這是糊涂嗎?說句大不敬的話,是當皇上當久了,腦子里只有皇權,沒了國家安危嗎?

    若非當下時局動蕩,白卿淮做葉家的駙馬對葉瀚英是百利而無一害的。既能控制住白家的軍權,防著白家功高蓋主,又能將白家徹底地同葉家綁在一條船上。

    殷朝的武將年齡上有著明顯的斷層,除卻諸如白明爍、赤鷹軍的胡將軍這樣的前輩,再就只有葉鳶和白卿淮這樣的小輩。如今殷朝內憂外患,正值用人之際,白卿淮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

    當年白明酌為了避權,戰事一停便回到京中當個閑散的伯爺。難道即使是這樣,白家的權勢也顯赫到要讓皇上在這般關頭削了他們的軍權嗎?

    心中思緒萬千,可能海中的思考卻未停過。葉鳶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定要白卿淮做了皇家的駙馬,那至少也要做自己的駙馬才是。

    “皇上且聽臣一言?”葉鳶瞧著一向鮮少在早朝上發言的兵部尚書任東笑瞇瞇地站起身來,恭敬地對著葉瀚英拱手道,“既然皇上今日提到此事,臣也想趁著皇上牽的紅線給自家小女尋一門好親事。”

    葉鳶眉頭微微斂起,卻又顧忌著場合不敢叫情緒過于外露。她瞧見一直在側首事不關己地喝著酒的白明酌都正了正身子,把目光聚了過來。而白卿淮卻微低著頭,沒人能看清他的臉,就好似眾人口中談論的主角與己無關一般。

    “臣有一小女,年中將要及笄,”任東提起自己的女兒,臉上似乎浮現著幸福的笑容,“臣近日來也在努力,想要為她擇一位夫婿。臣這女兒相貌肖似她母親,平日里不說端莊,卻有幾分古靈精怪,為人上也算落落大方。”

    “卿淮也算是臣眼瞧著長大的,”任東說話間瞧了瞧白卿淮的方向,“這些年,卿淮是如何的一表人才也是我們這些做叔叔伯伯的瞧在眼中的,現下皇上提到卿淮的婚事,臣便想著看看自己有沒有機會,能為自己女兒捉到這么一位良婿。”

    葉鳶能大概猜到幾分任東的心思。任家是純臣,忠純篤實,為的是江山社稷。若是此時白卿淮失了官職,對殷朝而言,百害而無一利。任家與白家有幾分交情,此時賣白家一個好,還能為自己女兒尋個好夫君,兩好變為一好,何樂而不為呢?

    葉鳶緊扣著衣襟的手漸漸松開。若問顧全大局,做任東的女婿可比做皇家的女婿要好得多。葉鳶突然有些荒誕的認命之感,似乎有些東西是沒有辦法因為自己做出的努力而改變的。她只想過,若是她與白卿淮兩情相悅,即使無名無份也能長相廝守,卻忘記了這世上讓人成婚的原因,遠比兩情相悅這一個理由要多得多。

    “臣謝過皇上美意,謝過任尚書認可。”白卿淮突然站起身來,在席位旁對著葉瀚英的方向單膝跪下,在葉鳶和白明爍這些一直關注著他反應的人眼中,他就像是像是走神的少年剛睡醒一般,終于有了些許反應,“臣當不起任尚書這般贊許,卿淮還年輕,如今也未曾想過嫁娶之事,尚且無心婚配。臣如今只想為君為民做事,趁著年歲尚小,能多做些實事。臣在禁軍處的時日不長,許多政務還未能完全理清,實在無暇顧及家庭,若是此時草草成婚,只怕誤了哪位姑娘的終身,那便是罪過了。”

    葉鳶也分不清此時是何心緒,只是克制著長舒了一口氣。此時白明爍適時接口道:“卿淮這孩子成日里浸在軍營之中,日日同一幫大小伙子們相對,怕是還沒能開竅呢。臣也替他謝過皇上美意,想當年臣也是二十有五才同夫人成婚,他二叔更是年近不惑還尚未成婚!這小子如今還未及弱冠,有些事也是緣分未到,急不得。”

    白明酌突然被大哥點名,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尖。葉瀚英對著白卿淮擺擺手,瞧著白卿淮起身落座才放聲大笑道,“也是朕年紀大了,就喜歡看年輕人熱熱鬧鬧的,既然如此,朕也不能言而無信,該是許給卿淮的承諾自然不能食言。日后若是卿淮瞧上了哪家姑娘,就進宮來尋朕,朕給你賜婚!”

    葉瀚英當然沒想過此時自斷一臂,白家是他最大的助力,此時削權不僅是弱化了自己的勢力,還顯得自己這皇帝不仁不義。對于白卿淮的婚事,葉瀚英與白明酌早就在私下里談論過。至于關于賜婚的問話,看上去像是皇上同白家生了嫌隙,其實原不過是他一時興起,做給場上有心之人看的。若是能順帶著成全一對新人,也算是美事一樁。

    “至于那些旁的賞賜,”葉瀚英帶著些打趣的意味,“就當是朕為卿淮備的娶親之禮,你們兩個可莫要自己吞下了。”白大將軍與白夫人笑著應是。

    “臣謝過陛下賞賜!”白卿淮叩首謝恩。葉鳶瞧著碩大的汗珠順著他的太陽穴流下,心中柔軟的一塌糊涂。只可惜近日來自己住在宮中,尋不得去見阿歲的機會。她恨不能現在就將白卿淮攬在懷中,恨不能此時此刻就像是阿歲醉酒那日那樣同他親近,恨不得當下便能與心愛的少年互訴衷腸。

    葉鳶心中浮想聯翩,面上未顯露分毫,可實現所及之處,目光卻與何甘平這個老家伙對視了上。葉鳶心中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心中暗道晦氣,剛要轉過頭去,就見何甘平對著自己舉了舉杯,其中挑釁意味不言而喻。

    如今,葉鳶與何甘平雖未挑明,維持著表面的和諧,心中卻均知早已互相撕破了臉面。如何甘平這般人物,自然早已想通了先前未能想通的關竅。當時在居安樓同葉鳶用膳時,白卿淮這小子橫插一腳不請自來,并非僅僅是針對自己,只怕是這二人早已私下勾結。是自己一時識人不清,倒叫兩個小毛孩子算計去了。

    葉鳶也不甘示弱,面上貌似尊敬,遞給何甘平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同樣舉杯回敬何甘平。轉過頭來又見白卿淮看著自己,一時上頭地挑了挑眉,對著白卿淮舉了舉杯,又狀似無意地看了看何甘平。

    眼瞧著何甘平似是有些失語地別過頭去,心中得意,卻又唾棄自己。

    幼稚死了。

    第68章  “公主豈是你可妄議之人。”

    距離宮宴已經過去五日了。

    葉鳶一直待在宮中準備歸朝禮相關事宜, 偶爾騰出些功夫來處理術七從宮外帶回的公務。直到術七帶回了一個,讓葉鳶無法思考的消息——年初二白家夫婦二人帶著白少將軍登了兵部尚書任東家的大門。

    這話中的意思清晰明朗,任東剛剛在京城諸位王公貴族面前提出要同白家結為姻親,轉過身來, 白家夫婦便帶著兒子上門拜訪, 其中隱含意味除卻上門提親叫人難做他想。

    葉鳶的心提起又落下。她好像回到了父皇宮宴賜婚的那一刻, 心中失落且有些不安。她想派人去問問白明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擔心若是此事為真,這問詢的話一出口, 有的感情便太過于明顯了,對誰都不好。

    她日日都想去見白卿淮一面,把那些該說的該問的都解釋清楚,可偏偏在歸朝禮成, 御賜公主府前, 她根本找不到出宮的理由。即便現下她正在宮外的馬車中, 卻仍是找不到單獨約見白卿淮的機會。

    今日是大年初五,是樂安公主舉辦花月宴的日子。

    葉鳶一大早便被水三抓起來,等著宮里專門的姑姑和侍女為葉鳶上妝。僅僅是梳妝打扮便過了多半個時辰。水三瞧著葉鳶打著瞌睡的樣子發笑:“平日里早起練功,也沒見著您困成這個樣子。”

    “那能一樣嗎……”葉鳶無奈地回應。練功是練著練著就清醒了,梳妝打扮是坐在這里任由他人折騰, 換誰誰不困啊!

    在宮中這幾日,葉鳶身上穿著的都是些精致的裙裝, 相較于平日里長衣長褲的,多少是有些不習慣。只不過身為公主,該有的禮節與言談舉止, 白明酌也都曾著意訓練過,葉鳶只需稍微注意一些, 也不會顯得不自然。

    葉鳶同葉槿坐在馬車上,葉槿笑著給她講:“其實穿裙裝坐在馬車上,你可以展平了裙角鋪在兩側,不然一會兒下馬車的時候裙子上面的褶皺會有些明顯。”

    “裙子上有些褶皺不是正常的嗎?”

    葉槿瞧著葉鳶有些驚訝似的,笑了笑:“不要以為這些褶皺沒人會看見,那些姑娘們私底下說些小話,你這位剛回宮的公主殿下,怕是從頭到腳都會被討論一遍的。”

    葉槿給葉鳶講著些從前舉辦宴會的事,兩個人說說笑笑的,也就到了葉槿名下的花園。花園常年由專人打理著,平日里葉槿常常舉辦一些貴女們的宴會,大多數時候都在這個花園里舉行。

    葉鳶率先下了馬車,轉過身來便看到街旁邊的熟人。葉鳶有些尷尬,還沒等開口,何余升便先行跪了下來,“見過公主殿下。”

    “快起來,”葉鳶趕緊伸手去扶,“何大哥不必多禮。”

    何余升起身,對著葉鳶微微笑了笑,禮貌道:“您是公主,該有的禮節是要有的。”

    葉鳶皺了皺眉:“你膝蓋有傷。”瞧著何余升訝異的眼神,葉鳶無奈道,“好歹上了這幾年戰場,這點眼力我還是有的。”

    何余升搖了搖頭,不欲多說,只是轉換了話題:“您與樂安公主今日這是赴宴的吧?”

    葉鳶點了點頭,何余升突然壓低聲音,用那種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音量說道,“余升有事想同公主商議。”

    葉鳶瞧著何余升神色鄭重,也壓低聲音回應:“日后公主府商議。”

    何余升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隨即道:“那余升便不打擾二位公主了,告辭。”

    葉鳶壓下滿腹狐疑回過頭去走向葉槿。她想不出何余升還能有什么事要同自己商議。對于何余升,她終究是帶有些愧疚的,無論是否出自何余升自愿,畢竟自己利用他是事實,自己若是能夠有補償一二之處自然是好。

    葉槿好奇地小聲問道:“剛剛那是誰呀?”

    “何家大公子何余升。”葉鳶解釋道。

    “啊!就是那位……”葉槿恍然大悟,隨即若有所思,“倒是不像他那個父親。”

    葉鳶點頭同意道:“無論是什么方面,都差得遠了。”

    葉槿主持花月宴,葉鳶也在旁邊的位置上大大方方落座。對于這些宴席該有的流程,葉鳶完全不夠了解,如今即便只是參與之中,也不免要佩服葉槿所花的心思。這花月宴字面上瞧過去,有花有月,可是貴女間的宴會,自然是白日里舉辦,瞧不見天上的月亮,于是這宴席中精致的糕點便代表了月的含義。

    席間葉槿安排了歌舞樂伎的表演,葉鳶感受著從四面八方不斷注視過來的目光,有些憋悶,趁著舞樂間隙,悄悄溜進了后花園。

    “皇姐的品位是真的好。”葉鳶一邊欣賞著后花園的景色,一邊對著水三夸道,“也不知道這園子里是怎么搭的,花香也恰到好處,不濃不淡。”

    水三也夸口稱贊道:“樂安公主的花園瞧上去雖說沒有咱們山里那般野趣,可真是精致可愛的很。更何況在冬日里開花本就難得,除卻冬日里常有的梅花,在花園中還有旁的花朵在開,當真驚奇。”

    兩個人逛著逛著,很快便過去了一炷香的時分,水三提醒道:“樂安公主剛才還囑咐過,一會兒還有些游戲,您就算不參與怕是也要拿出些彩頭來。咱們這也逛了一會兒了,也該回去了,不然一會兒樂安公主找不到您,怕是要著急的。”

    葉鳶點點頭,“找個地兒盯著點兒吧,免得一會兒皇姐找不到人。”兩個人順著花園,一路走到了后方的長廊,順著長廊走到拐角處,便能瞧見宴席。葉鳶停了腳步:“這兒能看得清清楚楚,咱倆在這吹會兒風吧,緩緩心神,一會兒在宴席中,多吃點糕點,皇姐請的糕點師傅手藝可不輸京中那家百味齋。”

    葉鳶斜斜地靠在長廊的柱子上,背對著宴席,抬頭看著不遠處的白梅出神,卻不知是哪家小姐的閑聊不小心鉆進了她的耳朵里。

    “你聽說了嗎?”聲音脆嫩的女孩神秘道,“宮宴那天,好似皇上要招白少將軍做駙馬呢。”

    “這還能沒聽說嗎?”聲音略顯成熟的女孩道,“這京城里的風言風語我可最是靈通了。我聽父親回來說的,皇上像是想將沁姝公主許給少將軍。”

    “我怎么倒覺得是樂安公主?”那少女頓了頓,“樂安公主年歲大些,在宮中的時日也長,這般好的夫婿,自然是要許給長公主的。”

    “你不懂。”小少女認真道,“若是樂安公主真的屬意白少將軍,那她不早就嫁了嗎?何必等到今時今刻才賜婚呢?再說了,沁姝公主也是將軍,將軍配將軍,多般配啊。”隨即她的聲音有些激動,“你剛剛瞧見沁姝公主了吧?她真的好漂亮啊,她漂亮得和樂安公主還有些不一樣,我不知道怎么說了,她們兩個人站在一起,和這個花園就有些像,一個像紅梅,一個像白玫,好羨慕啊,怎么才能生得這般好顏色?”

    “誰不說是啊?”另一位少女緊接著也激動起來,“公主剛入京城時,他們一個個傳的有鼻子有眼的,一會兒說人家野蠻,一會兒說人家貌丑。今日一見才知曉殷朝第一位女將軍的風采,端得是又美又颯。明明同咱們一樣穿著裙裝,我卻覺得好像能看到她在戰場上的風姿。以后那些京城傳聞,我可再不敢隨便相信了。”

    葉鳶瞪了瞪一旁憋笑的水三,自己也不禁有些臉紅,若不是她對自己所站的位置有自信,倒要覺得這兩位少女怕是知曉她在附近,刻意奉承她了。

    “我是覺得呀,咱們沁姝公主又漂亮又能上戰場,全京城的姑娘里,還能有誰比他更配得上白少將軍啊。”

    “哎呦喂,”另一位少女語氣里滿是揶揄之意,“這又不是前兩年你心心念念著白少將軍的時候了?”

    “哎呀,你少來了。”少女的聲音多出幾分慌張,“你小點聲啊,這京城里的姑娘們,惦記白少將軍的又不止我一個。再說了!又不是想著白少將軍,就是要同他成親,只是很佩服,很敬佩罷了!”

    “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你只是單純地敬佩,是我說錯了。”另一位少女討饒道,“可是我聽說,大年初二白將軍和夫人帶著白少將軍去工部尚書家登門拜訪了,”她壓低了聲音,“說是要給白少將軍定親呢。”

    葉鳶聞言整個人僵住,耳朵伸得老長。這些時日里她一直惦念的問題,如今乍然聽到它從別人口中說出,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何反應。

    “我也聽說了,可我才不信呢。”那少女聲音中似有些不屑,“任尚書宮宴時就提出要定親,若是白家正有此意,干嘛不在宮宴上直接讓皇上賜婚呢?正好也不用再弗了皇上好意。何必先在皇上面前拒絕又在私底下訂婚,根本就沒這個道理。”少女的語氣突然有些神秘,“你怕是還沒聽說吧?我可是聽我哥回來講的,昨日他們幾個公子約著去了馬場,任嘉軒可是帶了任子璇一起去的。”

    “啊!昨天白少將軍應該也在馬場吧?”

    “對啊。趁他們那幫公子跑馬的時候,那幾家小姐在馬場旁邊閑聊,任子璇還在那里大放厥詞,說沁姝公主就算是當過將軍又怎樣,不過就是個養在外面的野蠻老女人罷了。”

    葉鳶聞言輕聲笑了出來。這話還真是難聽啊……可從字面意思聽上去,倒也沒說錯,像自己這般年歲的貴女,早該嫁人了。更何況這些年,自己的確是一直養在外面的。

    “她還說,沁姝公主除去公主的身份與白卿淮沒有半點般配之處。”那少女說著說著有些激動,“這話真是可笑,人家公主戰功累累,況且今日她應該也來了,真應該睜大她的眼睛瞧瞧,看看人家公主的相貌比她不知美上多少!人家公主不配,難道她配嗎?她才是除了身份,哪點都不能同人家白少將軍相配吧。”

    葉鳶聽著少女的話,搖了搖頭。不說那些配不配的話,只是若是自己真的沒有公主的身份,或許她和阿歲便能離得再近一些了,哪會如這些時日般蹉跎。

    “這話不巧可是被白少將軍聽見了。”

    葉鳶豎起了耳朵。

    “可笑的是,白少將軍根本不認識咱們這位任家嫡女。”

    “白少將軍說,”那少女突然變化了聲線,模仿起了白卿淮的語氣,“公主豈是你可妄議之人。”

    “是我配不上公主之萬一。”

    第69章  “駙馬是不能在朝中任職的啊。”

    水三瞧著自己主子的嘴角一直高高翹起就沒放下過, 心中也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臉上一直也掛著抑制不住的笑容。聽聽,聽聽啊!沒想到白少將軍平日里不聲不響的, 居然還能說出這番話來。

    葉鳶耳朵里聽著兩個少女的談話, 心中好似一片遼闊的草原中瘋長起了野草, 仿佛天地間什么都消失不見,面前的花園,遠處的樓閣就像是平地消失了一般, 天地茫茫間只有一條路,一條通向將軍府的路。葉鳶此時此刻沒有別的思緒,只想立刻見到阿歲,告訴他自己心中有多歡喜。

    不知道自己的少年是帶著什么樣的心情在眾人面前維護著自己的。他把自己的姿態放的那樣低, 就好像這樣就能把她捧到天上去。阿歲啊阿歲, 我如何能不為這樣誠摯的感情而心折?

    那兩位少女余下的談話, 葉鳶全都聽不到了。她深陷在自己的思緒中,想著如何才能在宴會結束后去見白卿淮一面。這時水三拍了拍她,葉鳶緩過神來,順著水三手指的方向,瞧見葉槿正朝著花園這邊走來, 知曉葉槿是在找自己,于是便從長廊間迎了出來。

    那兩個少女眼看著葉鳶從長廊走出, 被驚得說不出話來,只好慌里慌張地對著兩位公主行禮。葉鳶頓了頓,也有些不自在, 帶著些愧意道:“不好意思,不小心聽了二位的談話, 希望你們別放在心上。”隨即又認真地端詳了兩位女孩,湊近了些對著她們道:“你們也很漂亮。”

    葉槿離得稍遠了些,只是有些好奇的瞧著她們,隨口道:“我還以為你跑到哪里去了,原來是在這兒同人說著小話呢?”

    “皇姐您可別這么說,”葉鳶佯做害羞狀,“是我不小心偷聽了兩位姑娘的話,只盼著兩位姑娘不怪我才好,您可就別再打趣我了。”

    葉鳶生怕那兩位姑娘因為討論她的事卻被本人聽見了覺得不自在,又以投緣為由,摘了頭上的珠花贈予了她們。葉槿在旁看著,等走遠些笑道:“這還是沁姝公主第一次賞旁人禮物,這兩位姑娘回了家中一定能得到父母的夸獎。”

    葉鳶也笑著搖搖頭。她倒未曾想過還有這般關聯,如今自己成了公主,一舉一動都會被旁人解讀出特殊的意味來,這倒是提醒了她,日后更是要格外小心些。

    之后的宴席環節葉鳶一點也沒能落下。賞花品茶,瞧著貴女們展示琴棋書畫,自己也拿出了早就備好的兩套頭面作為彩頭。只是她人還在宴席上,心卻早已飛走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時分,葉鳶同葉槿乘著同一輛馬車回宮,葉槿關心道:“我怎么覺著你有些心神不寧的?”

    水三在一旁笑了:“樂安殿下當真關心主子。”

    葉鳶有些無奈,只是她還需要葉槿打掩護,瞞也是瞞不住的。“皇姐,沁姝有事急著出宮一趟。”

    “現在?”葉槿愣住,“可是你……”

    “對,現在。”葉鳶點點頭,“這對我很重要,所以我有事想求皇姐。”

    “這有什么求不求的?你說便是。”

    于是宮門口的太監也覺得有些迷惑。這兩位公主剛回宮,怎么還沒過去半炷香,樂安公主便又遞了牌子要出宮去?

    葉鳶拿著樂安公主的牌子,躲在馬車中又回到了剛剛辦了花月宴的園子里。隨即又從后面的角門離開,沿著熟悉的路線翻墻溜進了將軍府。實在是這個節骨眼下,盯著沁姝公主的人太多太多,若是她大搖大擺地出宮去將軍府尋人,怕是明日大街小巷里便都是她的傳聞了。

    葉鳶每走近白卿淮的院子一步,心中便更加怯懦一分。似乎她的每一步都受著那份沖動的驅使,而院子里的少年,還不知道自己那誠摯又熱烈的情感,即將得到什么樣的獎賞。

    葉鳶輕輕叩了叩白卿淮的房門,屋內傳來白卿淮的聲音:“誰?”白卿淮顯得有些戒備,若是有人靠近,他在叩門前就應該察覺得到才對。

    “是我,阿歲。”葉鳶輕聲回應道。

    葉鳶聽見屋內傳來什么東西掉落在地上的聲音,隨后白卿淮的聲音顯得有些磕絆:“請……請您稍微等我一下。”

    葉鳶皺了皺眉,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來找阿歲,阿歲會是這般反應。很……恭敬。

    房門打開,葉鳶深吸了一口氣。那個自己想念已久的少年身著一襲白衣,就站在自己面前,鮮活靈動,一如自己期待的那般模樣。還沒等她開口,卻見面前的人俯身跪了下去,聲音鄭重:“臣白卿淮拜見公主殿下,公主千歲萬安。”

    葉鳶沉默了半晌。她興致勃勃地來找自己的心上人,完全沒想到白卿淮會這般虔誠地對著她見禮。她聽著這轉變的稱呼,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誤會了什么。她不禁反思,自己會不會來得太過沖動了。

    白卿淮跪在地上,沒聽見葉鳶讓他起身,同時也看不見葉鳶的神情,不知是不是哪里惹惱了葉鳶,仍舊只乖乖地跪著,只是心中已經開始發慌。因為瞧不見葉鳶的反應,這跪在地上的短短一瞬,顯得格外漫長。

    他聽見葉鳶幽幽地嘆了口氣,“阿歲,你是存心要我難堪的嗎?”

    白卿淮猛地抬起頭,接近惶恐地問:“您怎么會這樣說?臣何曾……”

    葉鳶受不住他一口一個您,一句一遍臣,打斷道:“你先起來說話。”

    白卿淮站起身來,仍是微微傾過身來,聲音弱下去:“臣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葉鳶無奈地嘆氣,卻又笑了出來。自己和阿歲較什么勁呢?難道自己還不了解他嗎?他事事為自己考慮,已經將自己的姿態放到那般低了,自己何苦又來怪他。

    “阿歲,”葉鳶認真地瞧著他的雙眼道,“你沒做錯。錯的人是我。”

    卻不想這話聽上去不像是誠懇的認錯,倒像是有些陰陽怪氣,使得白卿淮更加惶恐,下意識道:“葉姐姐……我……”

    葉鳶終于聽到了那聲熟悉的葉姐姐,于是那口從見到白卿淮開始便提著的一口氣才能輕輕巧巧地落下。

    葉鳶溫聲打斷道:“不請我進屋坐坐嗎?”

    白卿淮整個人都還處于一片茫然之中。他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刻,見到他心心念念的人,正如他想不出葉鳶此刻來見他是為何事。

    兩人落座后,葉鳶想了想也不知從何開口,只好寒暄道:“我聽聞,近日街巷里都在傳,說你與任家嫡女訂了婚約……”

    白卿淮急切道,“您是知曉臣的心意的,臣怎么會……”葉鳶仿佛能從白卿淮的未盡之語中聽出幾分委屈來。

    “阿歲,”葉鳶認真道,“我也是人,也有想不清楚的時候。關心則亂,事關你的婚姻,我沒法判斷出這件事的真假。”即使他已經在今日的花月宴上確定了這不是真的,也仍是在聽到白卿淮的解釋后才真正安下心來。

    “我今日在樂安公主的花月宴上,聽聞你昨日去了馬場,任家嫡女也在場。”葉鳶的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溫柔地看著白卿淮。

    只是白卿淮仍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之中,沒能看出葉鳶的歡喜之意,只是低聲辯駁著:“臣與任家嫡女不曾見過,更不知曉她叫什么,也不是因為她才去的馬場。臣同父母拜訪任家,不過是謝任尚書在宮宴上解圍之恩罷了。”

    “我知道的,阿歲。”葉鳶嘴角始終掛著淺淺的笑意,“我聽聞你在她貶低我時維護我,我很是歡喜。”

    白卿淮終于抬起眼眸,直視葉鳶,隨即又像是被燙到了一般,收回目光來。他想到自己前一日在馬場說的那些話,耳根后知后覺地燒了起來,卻仍擔心葉鳶誤解,只是小聲道:“臣沒有旁的意思,只是聽不得她那般詆毀殿下罷了。”

    他瞧見葉鳶沒說話,又認真補充道:“您這般好,不該是她出言不遜,搬弄是非的對象。”

    葉鳶搖搖頭,“只有你會這般想罷了。”說完不等白卿淮反駁,“阿歲,你是不是在怪我?”

    白卿淮搖搖頭,卻沒說話。

    “阿歲,”葉鳶輕聲嘆息,“我出生后不久便被白明酌接走……”葉鳶講述著自己的過去,白卿淮注視著她,認真地聽著,仿佛多了解一些她的過去,就能離她更近幾分。“所以為了保護我,我的身份一直隱瞞到現在。今日我是來同你道歉,這樣大的事情卻一直把你蒙在鼓里。這些話,我之前一直都不敢告訴你,我害怕……”

    “您不必同我道歉,”白卿淮急切道,“臣早就說過,無論什么時候,您都不必同臣道歉。只是,”白卿淮的神情顯得有些委屈,“您是可以信任臣的,您無論同臣說什么都不必害怕。”

    怪葉鳶嗎?白卿淮想,自己怎么會怪她呢?只要是沁姝殿下,無論她對自己做什么,自己也應當是永遠都不會怪她的。

    可是他聽殿下說,她害怕。

    他只是覺得有點委屈,他以為自己已經值得殿下的信任,可是殿下在面對他時,說出這些仍然會覺得害怕。他一邊因為殿下的不信任而委屈,一邊怨怪自己做得還不夠,才會讓殿下時至今日都沒有辦法對自己傾注完全的信任。

    白卿淮沒有聽到葉鳶的回應,鄭重地重復了一遍:“殿下,您不必怕的。”

    葉鳶只覺得好氣又好笑,自己又幾時不信任阿歲了?

    “阿歲,”葉鳶直視著白卿淮的雙眼,輕聲道,“我如何能不怕?”

    “駙馬是不能在朝中任職的啊。”

    第70章  “我們只是我和你。”

    白卿淮一瞬間瞪圓了眼睛, 他聽到了一個他想都不敢想的詞語,腦海中閃過一個想都不敢想的念頭,卻仍是努力壓下心中百般思緒,惶然道:“是的……所以您擇婿時一定要看清了, 那人身份和本事上都比不得您, 起碼要在旁的地方有過人之處才行……”

    白卿淮只是靠著本能在說話, 實際腦海中一片空白,早就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了。他知曉早晚有一天,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會成親, 會有自己的駙馬,到了那一天,他便只能瞧著殿下同旁人幸福恩愛,自己便只能抱著點可憐的念想, 度過那未來的日日夜夜。

    “阿歲, ”葉鳶正色道, “你看著我。”

    “啊,”白卿淮眼神飄忽閃躲,卻又在聽了葉鳶的話后,努力將眼神固定在了葉鳶的雙眸上,“是。”

    “你真的這樣想嗎?”葉鳶認真地問。

    “殿下, 臣……”白卿淮的神情難過得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殿下,臣沒有旁的選擇可以想了。”

    葉鳶閉了閉眼,明明是自己一直沒有給阿歲信心, 卻又像是餓久了的人那般,即使已經有了充足的食物, 也仍然要一遍又一遍的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再也不必挨餓,不停地分辨著阿歲對自己的感情。

    “阿歲,”葉鳶認真地看著白卿淮,像是能將他的模樣印在骨髓之中,“我想給你其他的選擇。”

    白卿淮驚得睜圓了眼睛,卻仍是不敢多想,生怕給了自己什么不該有的念想。

    “是我一直不敢面對,所以才沒有告訴過你我的身世。我知曉早晚會到這一天,我的秘密會一一呈現在你的眼前。我不敢觸及你的反應,也不敢揣測你會有什么樣的決定,所以一拖再拖。”葉鳶目光微微傾斜,沒有直視白卿淮,而白卿淮也不知該作何反應,無措地不作聲。

    “我知道這樣不公平。我有天大的秘密,卻叫你蒙在鼓里。原諒我的自私,我也是個普通的人,我也會膽怯,會不安,會因為畏懼而退縮,一旦事關于你,這些情緒便總是在我身上交替顯現。”葉鳶直視著白卿淮,神色鄭重,緩緩道,“阿歲,我喜歡你。”

    白卿淮咬住嘴唇,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是驚愕地瞧著葉鳶。

    是夢境嗎?

    便是這般美夢,也是難得的。

    青石落入古井,終于得以聽見回聲。只是守著井口的少年,卻抓著那根真實可以觸及的藤蔓,擔憂那回聲是幻境,而不敢放任自己下墜。

    “不是那種姐姐對弟弟的寵愛,也不是對同僚的欣賞。是真真正正的你站在我面前,我便常常能感受得到你的情緒,會因為你的歡喜而歡喜。或者說,你在我身側時,我便常常是歡喜的。”

    白卿淮默不作聲,只是靜靜地聽著,享受著片刻的幻象。

    “在榆城的時候,那時我知道你是白家公子,既欣慰你與我有著相同的立場,不必擔憂有朝一日站在對立面刀劍相向,又難過于你是白少將軍,并不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需要依賴我的小少爺。那個時候,我心中難過,卻以為這些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突然不再被需要了,以為緩一緩,待我習慣了沒有你的生活,也就都會好起來了。可是日子久了,便開始覺得,這似乎是莫大的缺憾。”

    “當我意識到我們兩情相悅時,我只覺得悲哀。你是白少將軍,我是沁姝公主。就算是兩情相悅又如何?你永遠做不得這駙馬。我也不可能不做這個公主。我那時覺得,或許是天注定的。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緣分太淺了。”

    白卿淮變得有些迷茫。他有些難過,為什么哪怕是在夢里,葉姐姐也還是會說出這些殘忍的話來。

    “可是阿歲,你總是給我那些赤誠而又熱烈的感情,我招架不住的。我會因為我對這樣的感情的辜負而難過。我變得不甘心了。本就不該這樣的。憑什么呢?我們四處征戰,也算得上為朝廷貢獻良多,最后卻因為這功勛而不能在一起。”

    “我那個時候想,或許,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葉鳶認真地說,“阿歲,我們給彼此一次機會吧。”

    白卿淮有些無法思考,說話前先伸出手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卻意外地感受到疼痛。

    居然不是做夢嗎?平日里聰慧的腦子里像是被灌了蜂蜜一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甜蜜的東西,卻又因為那些甜蜜的要素過于黏稠,所有的思緒緩慢而陌生,一切都就此停滯了下來。

    葉鳶耐心地等著白卿淮慢慢消化這些話,半晌,聽到白卿淮小聲說:“殿下,我可以抱抱您嗎?”

    葉鳶也愣住了。她心中緊張,卻仍是溫柔道:“當然可以。”說完便主動起身,“阿歲,來。”

    于是那個赤誠的少年終于環抱住了朝思暮想的殿下,內心的不平靜逐漸被周身所縈繞的少女特有的淡香安撫,兩個略帶僵硬的人漸漸放松下來,沉浸在這片刻的安寧中。

    只是葉鳶漸漸察覺到白卿淮的氣息有些不對,輕輕推了推他,可是白卿淮感受到這推力卻將葉鳶抱得更緊了些,葉鳶只得開口問道:“阿歲,你怎么了?”

    卻聽到白卿淮吐字模糊,說話間帶著鼻子抽泣時的呼吸響聲,遲疑地問:“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葉鳶有些哭笑不得,同時心中泛起一片酸澀,她有些難過,雖然兩情相悅已久,自己卻在此時此刻才終于說出心中所想,才會讓面前這個少年,對于她的所言所為這般沒有信心,便是此時此刻的一個簡單的擁抱,都能讓他游移不定,懷疑此時此刻的美好都是幻象。

    “都是真的,”葉鳶輕聲說,“如果你愿意的話,以后會比此刻更加真實。”

    白卿淮小心翼翼地將頭埋在了葉鳶的肩膀上,半晌沒有說話,只有葉鳶潮濕的肩頭靜靜傳遞著白卿淮內心的不平靜。等他開口時,說出的話,倒是叫葉鳶有些不懂了。“殿下您想要我怎樣做?無論是怎樣……臣都是愿意的。”

    “什么叫……‘無論是怎樣’?”葉鳶一頭霧水地問。

    白卿淮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他不清楚自己的話語是不是有些冒犯,“自然是隨您喜好……”

    “不是,”葉鳶有些迷茫,“我沒太懂你在說什么。”

    “野史傳聞,前朝公主有些入幕之賓,”白卿淮似乎緊張得連耳尖都在用力,“我會小心隱蔽一些,不會叫旁的人知曉的。若是您愿意給我個名分,”白卿淮頓了頓,似是下定決心般咽了咽口水,“我會去辭官……”

    “白卿淮你是不是瘋了?”葉鳶難以置信地看著白卿淮,她甚至說不出是白卿淮所說的前半句更瘋癲些,還是后半句更叫她震驚一些。

    “您別氣。這些您都不愿嗎?”白卿淮輕聲說,“那也沒關系的,臣自然隨您安排。”白卿淮的目光溫柔地注視著葉鳶,葉鳶毫不懷疑,此刻哪怕她提出的要求過于離經叛道,白卿淮也只會溫溫柔柔地答應下來。

    “阿歲,”葉鳶嘆了口氣,有些無奈道,“你要想清楚些,這是現實不是夢境。”

    “臣知曉的。”白卿淮仍是好言好語的應和著。

    此刻的白卿淮處于一種微醺一般的狀態,突然天降大喜,是他過于幸運才能得了葉鳶的青睞。他心中覺得自己或許是配不上這份喜愛的,可是,這樣的幸事落在自己的頭上,他只會抓得緊緊的。他永遠都不會將葉鳶推開,他渴盼這一刻已經太久太久了。

    葉鳶一時之間失了言語。她努力組織著自己的語言,“我從沒有想過叫你辭官……”

    “臣懂得的,”白卿淮仍是柔順地回答,“沒有名分也沒關系的。”

    “你懂什么啊你什么都不懂。”葉鳶甚至被面前這個好脾氣的人激起了一些火氣,“我說白少將軍,你的官職是何等重要的東西,十一歲上戰場,十三歲率隊奇襲敵軍,到如今,近十年的努力與功勛豈可說扔就扔。”

    白卿淮沉默了一瞬,隨即笑了笑,這笑容在他通紅的眼圈的點綴下,顯得格外脆弱。“還是您更重要些。”

    葉鳶徹底沒了脾氣,只好好言相勸道:“我從沒有想過叫你放棄官職,區區一個駙馬的名頭,不值得你拋下這許多。更何況,大殷武將本就凋零,如今正是需要你這位少年將軍的時候。至于什么前朝公主,我竟不知你還這般了解這種桃色野史。”

    “臣也是那日在鳴冤鼓前,得知您真實身份后去查的。”白卿淮生怕葉鳶誤會,連忙解釋道。

    葉鳶心中一軟,原來那日鳴冤鼓前,阿歲也在。說到底這些都是因為她。“少看些亂七八糟的,我若是真如前朝公主那般養上十個八個男寵,到時候有你哭的。”

    白卿淮聞言,臉色刷的一下褪去了紅暈,心臟砰砰作響,“您……可不可以,少一點……”

    “說什么呢?”葉鳶瞪了白卿淮一眼,“你今日怎么什么都能當真?”說罷上下打量了一下白卿淮,“有些呆頭呆腦的,傻得有些可愛。”

    隨即葉鳶正色道,“你要擺正自己的位置,阿歲,你永遠都不會是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入幕之賓,或許我曾經沒能給你足夠的自信,可是從今日往后,你與我在一起,未來只會是戀人,是愛侶,是平等且相愛的關系,你不必喚我殿下,在我面前你也不必做白少將軍。”

    “阿歲,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只是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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