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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黎箏扶蘇 > 190-200
    第191章

    空曠蕭瑟的肥下街道上, 好些天沒有人行經的小道上落著不少的塵土,張良這伙人走過來的時候,在上頭踏出了不少腳印。

    出于對黎箏的信任, 面對著據說是她請來的謀士,蒙野決定將目前的情況全盤托出。

    不管是目前兵臨城下,十萬火急的糟糕局勢,還是城內防守空虛的目前狀況, 他都沒有絲毫保留地倒了個干凈。

    這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考驗。

    以這般如臨深淵, 如履薄冰的境地,無論是誰都要為之慌神,而這位黎箏請來的謀士, 野狼少年格外寬容的允許他只要不當場暈倒過去,就算是通過。

    反觀張良,只是面色難看了一瞬,之后, 便立即深吸了口氣,定下了神來。

    容貌出眾的青年皺著眉,沒有出現什么慌亂的表情來:“如此情況,難道大軍離開前,沒有事先預料到?”

    城內的守衛半個不留的撤離了, 最后就僅僅剩下蒙野和另外幾個將士在場,李牧方又是必然會率軍攻打過來的,照理來說,這都是一開始做下決定,便能立刻預料到的事情。

    他發自內心想要追隨的那位趙黎大人, 可是個走一步算十步的智者,難道對此沒有做出什么布置嗎?

    蒙野手指一動, 心道既然這也是一位謀士,那他便將黎箏交給他的計策也一并說于對方聽,看看對方會不會有什么建議。

    “不錯,將軍離開前,確實早早料到會出現目前的情況,因此,也為我們這些留守城池的人,留了一個計策,說是用了就能反敗為勝。”

    “反敗為勝?以這空空如也的城池?她告訴你了什么計謀?”

    張良的好奇心幾乎要從心田里滿出來。

    他實在是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什么樣的法子,能讓一座空城,戰勝外頭鋪天蓋地的戰士。

    蒙野抿了抿唇,摒棄了心中的猶豫:“她說,讓我不要慌,不要亂,直接打開城門,將那李牧迎進來就可以了。”

    “直接迎進來?”

    張良瞪大了眼,快速的在心里模擬了一遍兩軍對壘時,如此做法能起到的用處,而后極快的以聰明人的腦子領悟過來,黎箏這是要用計去詐李牧。

    她料定了李牧會是個多疑的人,所以偏要不可為而為之的自己打開城門。

    眼中閃過一道又一道的華彩,張良簡直要為這大膽至極的做法而鼓掌叫好。

    什么人敢只身一人騙一整個軍隊?

    光是在兩軍對壘時,看到那巨大的人數差異,也該嚇得腳軟,而她,卻還有這閑心,想出這滔天的騙計來?

    張良的呼吸一下下的急促起來,他的心情在聽完這精彩至極的心計比拼的計謀之后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如果說原本還有著需要用力去壓抑憂慮的情緒,現在則是憂慮盡忘,熱血已沸,激情已泛,迫切地想著要馬上去實施這場騙術,與那位戰勝了桓齮的大將李牧,比拼一番各自的心智與聰慧程度,看看笑到最后的人是誰。

    張良臉色紅潤了起來,一雙漂亮的眼睛像是在放光:“既然將軍都已經如此說了,那您怎么還不照做呢?”

    話才一問出口,張良就看到了蒙野為難的面色,他瞬間知曉了對方的疑慮,并且心頭一跳的冒出喜悅的情緒來。

    他試探地道:“在下是趙黎將軍請來的謀士,本就該為秦軍出謀劃策,排憂解難,之前沒有來時,肥下城池自然得拜托您來好生看守著,但現在既然在下已至,在這施展計謀的時刻,還是應當由在下出面。”

    蒙野目露驚訝:“你是說,你來騙他們?”

    他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青年,對方面如冠玉,目光炯炯,一身異于常人的沉凝氣質,赫然是個見識過大風大浪,能夠在山川湖海滔天而來的浪花擊打下,依舊屹立不倒的人。

    張良輕輕頷首,拳頭稍稍收攏,壓制著心底的激動:“不錯,如果可以的話,請將這個計謀,交給子房來實施,子房定能為您博來一個最好的結果!”

    兩人的視線交錯,張良心頭忐忑,蒙野則目露考量,半晌之后,他終于點頭答應。

    “好,那這件事,便交由你來完成。”

    交付重任的同時,黑皮少年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氣,他一個行兵打仗的粗人,對這種演戲、比誰心眼多的事情,還真是做不過來,如果能給到跟趙黎那個心思狡黠,詭詐之計層出不窮的家伙一樣的人手里的話,那還真是太好了。

    耳邊鼓點響的越發激烈,緊鑼密鼓地敲打在心頭上的奏樂聲,無形地催促著人趕緊亮出兵刃,沖殺到敵人中去,將對戰雙方的情緒都擠壓得越發的急躁。

    一名趙國的武將在城門外褪去了上衣,露出曬成古銅色的赤褐色肌膚,起伏的肌肉在光線的照耀下被賦予了明滅的勾線,他兩條袖子掛在腰上,晃蕩著下垂,又在大開大合的動作下搖擺不止,像是要給這場戰爭暖場,又或者是要給他們趙國助威,這名身上縱橫著好些條疤痕,鼓脹的肌肉活的一般彈動著的武將虎虎生風地耍起了一柄大刀。

    寬大而銀亮的刀面,每揮過一次頭頂,都在太陽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片強烈的要刺瞎人眼的光亮,那厚重的刀身換做是落在旁人手里,可能連抬都抬不起來,可落在了這名武將的手中,卻成了能夠劈開他身前一切的趁手兵器,不論是頑石、磚瓦,亦或者什么別的東西,都在“哐當”一聲下被劈得粉碎。

    隨著大刀的來回舞動和口中不時爆發出來的呼喝聲,武將身上的戰意越發的明顯,如同一柄顯形在萬丈高空,隨時都會筆直墜落的大劍一般,直指肥下城池。

    他將大刀舞得密不透風,神情是極致的投入,身體、脖頸、額頭上都出現了亮晶晶的汗點,動作也越發的連貫圓融,趙國軍隊里的叫好聲此起彼伏的響起,整個軍隊的氣勢被推到了最高昂的頂點上,每一個身處于列隊之中的戰士們都摩拳擦掌的躁動著,恨不能跟這名驍勇的武將一般,立時找個秦軍來練練手,看看自己的兵刀是不是也能如此,一擊落下,便只見被摧毀、揉爛如同泥血般敵人躺倒在地面上。

    張良在這時走到了城墻之上,只往下頭掃了一眼,便立時的因這種強大的凝聚人心、將麾下所有的將士們打磨成一柄利刃的能力所心驚。

    敵前舞刀,這是李牧特意囑咐的做法嗎?

    為了讓趙國軍隊的氣勢再往上翻個三翻?

    李牧、李牧,真不愧是打敗了桓齮的存在,光是御下制敵的能力便讓人不可小覷。

    張良目光深了深,輕輕抿了下唇。

    他搶先一步,在趙軍還未因士氣抵達巔峰而開戰之前,先行向著城門處的士兵們發出了指令“開城門!”

    萬軍從中,他和處于趙國軍隊重重保護下的李牧對上了視線。

    張良彬彬有禮的跟他點了點頭,而后揚聲道:“張良招待不周,諸位請進吧。”

    喧囂的戰場忽然安靜了下來,密集的鼓點不打了,喝彩叫好的戰士們停住了嘴,就連陣前舞刀的武將都放下了手中的大刀,將那沉重無比的兵刃杵在了地面上。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肥下城樓上,喊著“打開城門”的那個人身上。

    他是從什么時候出現的?

    直接打開城門又是什么意思?

    李牧也正打量著張良。

    身長玉立,衣袍墨綠如玉,動作間衣袖上低調繡制的暗紋隱有流光浮現,一身王侯將相,世家子弟的尊貴氣質,一看就讓人覺得是個小有來頭的人,但觀其年紀,放在這戰場之上,卻又是年輕得過頭。

    他是誰?先前幾日似乎從來沒有在城墻上見到過。

    恍若知曉李牧心中的疑問,張良微微地笑了,即便沒有諸葛亮總是捏在手中搖晃的羽扇,雙手只簡簡單單地搭在城墻的磚瓦之上,這位出身于宰相世家的公子,也還是通身的倜儻與貴氣。

    “在下張良,是趙黎將軍的謀士之一,今日特來這城墻之上,邀請諸君進城與將軍一聚。”

    李牧本以為這會是一場極為激烈地戰斗,兩軍戰將會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對沖著拼殺到一處,力量與力量的對決讓槍兵之間摩擦、迸發出灼烈的火星苗子。

    那位身手不凡的秦軍統帥趙黎,未必能夠耐得住這個寂寞,在眾人保護的圍簇下冷眼看著戰場上局勢的各種變化,及時的作出新的指揮,反倒是打頭沖殺入人群,自己一馬當先的將所有強敵斬落馬匹,或許才是她的作風。

    可左看右看,這城樓之上,又哪里有趙黎的人影子存在?

    那個同樣年歲不大的少年人,竟是出乎李牧判斷的,根本不在現場!

    在李牧的猜測中,她連坐陣后方觀察戰場局勢都做不到,可如今,竟是自己不曾到場,請了個未聞其名的張良,來代替她做主?

    對于擅長推斷人性的李牧來講,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然而,事情就是這么上演了。

    甚至于,敵軍還大開城門邀請他們進去!

    一雙雙眼睛不住地觀察著那扇城門背后的地面和街道,無數等待戰爭已久的趙國士兵們此刻卻是不得不靜下心來,忍著急躁,去看那對某些將士而言,興許還十分熟悉的肥下城池。

    所有人的心里都想著同一個問題——這座城里,究竟有沒有詐?

    里邊是不是布滿了機關陷阱,只等著他們踏進去,就馬上射殺奪走他們的生命?

    第192章

    飛揚著的蒙蔽人視線的塵土之中, 手握尖兵利器直指敵方咽喉的人,是攻打趙國首都邯鄲的趙黎,還是圍剿肥下城池已有好些時日的李牧?

    張良瞇了瞇眼, 細細望去,從那彌散的塵埃里望見一張堅毅的,屬于中年人的面孔來。

    年事漸高,在戰場上指揮的本事也跟著水漲船高的李牧身著深黑鎧甲, 頭戴銀亮盔帽, 整張臉遮得只剩下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卻依舊不難看出,他面色嚴峻, 神情凝重,老謀深算的眼更是不住地觀察著城門大開的肥下城池中的情形。

    這李牧需要提起神來仔細打量的事物,從街道上一路過來的張良卻是對其早就了然于心了。

    寥落的街道上空無人煙,所有目光可以觸及的店鋪, 全都死死地關閉著門扉,外頭張燈結彩的喜慶紅色沒有人影成雙的襯托一時黯淡了許多,缺乏了節日時的人山人海,它們全都孤零零的垂落在門前,風一吹, 更是一副久經荒涼的摸樣。

    看了就讓人心中一沉。

    但這畫面,落在敵人的眼中卻是另一副摸樣。

    趙國軍隊的士兵們只覺得這是秦國人的欲蓋彌彰,完全是故意將城落弄成蕭瑟樣子的,以此掩蓋藏在內里的機關等物,好等到趙軍進了城, 就將他們打個措手不及。

    胸膛中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促地跳躍起來,所有的趙國士兵都明白, 如果進城,這必然會是極為兇險的一行。

    在機關陣的存在之下,他們輕則斷手斷腳,重則喪失生命!

    如此明顯的請君入甕,李牧將軍他、他會同意嗎?

    會同意嗎?

    李牧還在沉吟之中。

    根據時刻變動的戰局做出正確的決定實在是太過困難,尤其是在敵方有備而來的時候,他們趙國簡直像是被架在木架上烈火烘烤的羔羊般煎熬不已。

    睨了眼他的表情,張良已然知曉了對方的躊躇與猶豫,覺得是時候再給對方添上一把火了。

    他勾了勾唇,肩膀下垮,兩臂輕松隨意地搭在城墻上,寫意地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摸樣來,聲線清潤悅耳地道:“趙黎將軍大人還在城主府中等候李牧將軍的大駕光臨呢,請諸位不要再延誤時間,趕快進城吧。”

    這平緩的少年聲線顯然極度地給予人壓力、壓迫人的神經,李牧一聽,面上的神色更是難看了一層。

    按照原本的歷史軌跡,這位兩鬢風霜的中年人本該成為趙國君王的座上貴賓,受封賞,得敬仰,號“武安”,可因為黎箏的臨時插足,愣是扇動了蝴蝶翅膀,將他的功績無限縮小抹除了。

    以至于現在的李牧,仍舊是那個沒有半點頭銜,還在為了趙國四處怒放的戰火皺眉不展的戰場老將。

    但歷史和命運即便被貿貿然的改動了,也依舊有其不愿偏離航道的頑強性。

    更何況,能夠創造歷史的名人本身就是有著足夠的,在風雨海浪中屹立不倒的能力,最后才會成為歷史名人,李牧自然有著他強大的思維邏輯和出色的膽氣存在,才能在名將百出的趙國成為獨領一軍的統帥。

    李牧輕輕抬了頭,面對著兩方人馬都超過二十萬的無聲對峙的宏大場面,他面不改色,又一人脫離軍隊而出,別過了眾多將領對他的阻攔與擔憂,孤身一人騎馬來到了城門前,試探張良的虛實。

    眾目睽睽之下,僅差一步,李牧就要騎馬踏入肥下的城門中去。

    看著這一幕,就連張良的下顎線都不由得繃緊了幾分。

    若是再往里深上一些,李牧就可以清楚地看見城池內的街道布局,那空蕩蕩的沒有經過任何精心擺設、設計的城池,又哪兒有什么想象中的可以殺人無數的機關陷阱,分明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正常街道而已。

    如果李牧的膽子能大到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際,直接單槍匹馬地沖進城里逛上一圈,那他們本就是用紙糊出來的假象可就要被立時戳破了!

    張良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一顆心臟更是高高吊起,打鼓似得的在胸腔里訴說著不安。

    這么個用計謀進行欺詐的節骨眼兒上,他一不能攔住對方,二不能對這件事叫停,重新將城門關起來,否則便是敵未動,我方先行露怯!

    甚至于,張良絕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緊張與在意之情來。

    他手心收緊,齊整的指甲在手掌中留下一排的月牙彎狀的印痕,面上自始至終地帶著游刃有余的微笑,雙眼的余光則不著痕跡地死死跟著李牧的身子移動。

    隱晦地上下浮動了下喉結,張良動作緩慢地轉頭看向李牧所在的方位,與那心中城府絕不輸于他的戰場老將對視之后,他勾著唇,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伸手作出了一個“請”的動作。

    面容出色的青年慢吞吞地道:“李牧將軍請隨意,或者,多叫些人跟著您一塊兒進城,也是可以的。”

    這一招不按理出牌的試探,終是被他不動聲色的接下了。

    李牧冒著絕大的危險進行的行動,未能立功。

    收回了一刻不停的在張良臉上打量的眼神,試圖從這名青年身上看出些什么來的李牧徹底的失望了,果然能被趙黎叫來代替她的謀士絕非尋常人士,即便被他逼到這個程度,也依舊能神色淡然的自如應對。

    默默在心中嘆了口氣,李牧拉扯住了即將落下蹄子,馬上就要當真踏入城門中的馬匹,待到馬匹停下,這才自己往里探了探腦袋,目光盡可能的探查些許存在端倪的事物與細節。

    可是,沒有,沒有,什么都沒有!

    站在這個角度往城內看去,丁點兒蛛絲馬跡都無法被他尋找到。

    看來,除非是直接歹人闖進去之外,他是無法知曉城內究竟藏了什么事物“恭候”著他了。

    李牧不由得嘆息。

    真是厲害啊。

    能讓他坐立不安,不斷猜忌到這個程度,甚至還掩蓋住了所有的馬腳,讓他們什么都看不出來。

    中年人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又壓抑著情緒,緩緩的從胸腔中吐出。

    “退——兵——!”

    “什么?將、將軍!”

    一張張錯愕的臉龐彼此映照著,一雙雙心下沒底的眼睛全都望在李牧身上。

    顯然,他們對這個命令感到恍惚而不可置信,在他們的想象里,或許將軍不論往這個再明顯不過的計謀中填上多少條性命,也是要在今日將肥下城池拿下的。

    但現在,李牧讓他們退兵了!

    板著臉,面上沒有任何可以動搖的痕跡,李牧的聲音如此的堅定,眼神十足的堅毅,為了對自己的士兵負責,同時也是對趙國僅剩下的最后一支強盛的兵力的負責,他要求全軍原路返回:“全軍撤退!撤退!所有有異議,不服的人,回去之后都自領十鞭!”

    這道命令的威嚴和不容抗拒是顯而易見的,從最高將領口中發出的軍令是所有人都必須遵從的。

    當場,趙軍上空齊齊爆發出了一聲“唯”。

    而后,他們的離開極其的聲勢浩大,如同來時一般,無數雙馬蹄踏落在地面上,激起鋪天蓋地的塵土,造成的動靜讓山石都跟著震動起來。

    但要說有著最大震動的,還是張良和蒙野的內心。

    看著大軍當真離去的背影,張良的雙眼都比平時睜得更大一些,因為趙軍還未撤離完畢,所以他咬著面頰上的肉,繃著臉,硬是沒有讓自己提前露出什么喜悅的表情。

    為了將戲做全,他還裝出了些惋惜的神色來,對著重新返回趙軍包圍的李牧道:“李牧將軍當真要走?不進來我們肥下坐上一坐了嗎?要知道,我們趙黎將軍可還在等著與您的匯面呢!”

    李牧最后看了張良一眼,跟先前一樣,還是沒能從他臉上看出任何與心虛有關的表情來,最后,他只得冷冷呲笑了一聲,開口道:“不用了,跟她的匯面你就留給你自己吧!告辭!”

    回去堡壘的路上,一名副將加快了胯、下馬匹的速度,他擠開了兩個跟從在李牧身邊的小將,來到李牧身邊,憂心忡忡地道:“將軍,這下可如何是好,邯鄲那邊我們天長路遠,一時半會兒無法趕到解救他們,肥下這邊又未能旗開得勝,獲得什么捷報·····”

    李牧目光沉沉,說出的話語依舊讓人感到十足的信服:“肥下不著急,我們不打進去,他們自己也不敢追出來。你看,我們身后可有什么追兵?”

    副將回身一望,果真如此,肥下的城池又關上了,沒有任何一人一騎從那里追出來,不由吃驚地道:“他們秦國人過往可不是這樣的。”

    秦國戰士的兇猛,七國人盡皆知,一旦在戰場上被他們咬住了尾巴,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

    可如今他們竟然不追出來?

    連副將都覺得這里頭疑竇叢生。

    李牧搖了搖頭,直白道:“現在的他們哪里能跟以前比,不過是拔了牙齒和爪子,只剩下嚎叫的狼罷了,他們囚困一城,缺少食物已久,早餓得沒有力氣打仗了,最后的底牌,估計也就是在城內裝了什么機關,等著請我們進去了。只要不上當,贏面還是我們大!”

    副將欲言又止。

    李牧索性將事情全說明了:“我們裝作平時的樣子,讓他們呆在城里自己餓死自己。”

    “可像是平時的樣子,就得被他們繼續拖在肥下,邯鄲那邊又該怎么辦?”

    李牧掃視了一圈,確定周圍都是自己人,這才壓低了嗓門:“所以說是裝成平時的樣子——回堡壘之后,我們直接去邯鄲救援!”

    第193章

    藥都安國

    素有“草到安國方成藥, 藥經祁州始生香”的美名,這座飽含了君王美好期望,以“安國”二字命名的城市在藥草師沾染藥香的手于編簍里, 摘取生長成熟的芽葉中迎來了早晨。

    略顯苦澀的藥香味縈繞于身周和鼻尖,隨著腳步的加快和距離上的越發接近演變得更加濃烈,麻草編織而成的草履踏在潮濕的地面上,落下一個深色的腳印, 少年動作急促地扶著石墻轉過壁角, 來到雨幕中低垂著檐角的蘆屋之中。

    “哈,哈,”寒冬已至, 從人口鼻中呼出的氣體全都變成了濕潤的白霧沾在了鼻頭,那零星的丁點暖意還來不及轉變鼻尖的溫度,又很快在空氣中揮散了個干凈,讓人的鼻子變得更加的濕冷紅腫起來, 穿著藥師長袍的少年抱緊了自己的手臂,恨不得打上兩個大大的寒顫來驅趕自身的冷意,他皺著淺墨色的眉,清秀的臉上有著濃重的擔憂:“師父,阿姊去了肥下之后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我找了好些人打聽消息,還到處塞了不少錢,也只聽說秦國人正在肥下那邊打仗,阿姊現在還不回來,是不是——”

    歷來有著“藥都”之稱的安國是草藥師們的樂園, 宜居樂業不說,還隨處可見有助于藥師們提煉草藥精華所需的日常物品, 類似于精致好用的草藥搗等物更是發展成了產業鏈、一條龍,在安國賣得熱火朝天。

    一款款,一包包有關于藥物的產品,在安國這里生產、加工、制作完畢,又由此流向七國各地,就連黎箏開的鄒氏商鋪里的草藥商品有很是不少的一部分都是從此處進購的。

    而少年人的阿姊便是在這個月的上半旬,帶著用藥物制作出來的貨品去了肥下,如今卻是泥牛入海,音信全無,一去不返,放在平常時候,少年還能耐下心來再等上一等,可近期秦趙兩國的戰線推得越發接首府邯鄲,連帶著肥下那等趙國腹地都受到了侵擾,實在不能怪他擔憂過度。

    “是不是什么?”垂頭擇草藥的高瘦老頭彎曲著背脊,老當益壯的身體籠在寬大的藥草師袍子里,說話的聲音里帶著不容抗議的強硬,逼迫著少年不去想那些糟糕的事情,“現在哪里還有什么閑心思擔心肥下那邊是不是發生了戰役?安國這兒的戰爭也要開打了,我們光是擔心自己都來不及,還整天想東想西的,把錢花到亂七八糟的地方去!”

    戰爭是一尊難以撼動的龐然大物,在其面前,每一個人都顯得無比渺小,從頭到尾都只剩下被擺布和接受的余地。

    老人心中自然也后悔讓弟子在戰爭的檔口去肥下送貨,可此時才來的情緒顯然為時已晚,除了相信“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的俗語之外,他們沒有別的路子能走。

    老人嚴厲地提醒另一個弟子專注眼前的劫難,同樣也是想要回避少年阿姊身亡的可能性。

    但少年只想在這一切真的發生前將其挽回。

    沒能領會老人的意思,他辯解道:“我又不是在擔心肥下,我是在擔心阿姊!”

    “夠了!她不會出什么事的!現在,趁著我們安國還沒有受到攻擊,快去把晾曬在城外的那些藥草都收回來,等到開打了,他們連一根草都不會給我們剩下,明年的時候,我們拿什么東西出去賣?靠什么掙錢養家?”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

    爭吵中,少年氣哼哼的從鋪滿各式各樣草藥的地面上抓起了一大把干枯的葉片,動作殘影似得往胸口一塞,而后便轉頭沖出了蘆屋,頭也不回的離開。

    他重重的關門聲,直將整個蘆屋都震上了三震,屋頂上的蘆草都掉下來了不少。

    將老人的呼喊全部丟在身后,少年完全沒有半點要遵照對方指令,前往城外將晾曬的藥草取回來的意思,反而是帶著僅剩下來的為數不多的錢財和一些可能會派上用場的草藥,前往肥下探看阿姊的情況。

    不論是死還是活,他總要親眼看看阿姊現在的處境才行!

    可沒走出幾里遠,少年便碰上了帶著部分精英將士,率先來到安國附近打探敵情的黎箏等人。

    植被茂盛的森林里,一隊披堅執銳的人馬將和諧的畫面分割成兩部分,幾名身穿著秦國黑色戰甲,一看就渾身血煞之氣,極為不好惹的士兵們站位零散地牽著馬匹,垂頭閉目安靜地休息著。

    其中,一個年紀明顯小上眾人一圈的少年站在所有人的中間,拿著一卷地圖,手在半空中比劃著什么,口中念念有詞。

    雖然背上的披風在趕路途中沾染了不少風沙,但她也是這行秦國的士兵之中穿的最好的一個了。

    聽到動靜過來查看的少年人矮著身子躲藏在草灌之后,他眼瞳緊縮,因為擔心自己會在過度驚慌之下發出什么聲音來,抬起的雙手死死地捂著嘴。

    秦國人,是秦國人!

    雖然最近經常聽到路上偶遇的藥草師們說秦軍馬上就要攻打過來了,但是,這也太快了吧!

    難道他們不是還在肥下附近的城池徘徊嗎?

    作為趙國首都邯鄲外頭最后兩座城池之一的安國人,少年從未想過,他所生活的地方居然也會受到戰爭的侵襲。

    可敵人的鐵蹄就是靜悄悄地來到了安國的城外,看樣子,還隨時都有進攻的可能性!

    眼瞳都為這個事實所顫栗著,緊張得手心全是汗水,連呼吸都壓制到最輕的少年在爭分奪秒的過去的時間中,思考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是馬上返回城池通知大伙兒,還是想辦法將這群人引開?

    如果返回安國,城池就會因為敵襲來臨關閉所有城門,并對外保持最高警戒,他一定是再也跑不出來了,想去肥下找阿姊更是天方夜譚般的遙遠。

    可另一個選擇,他現在只身一人,又該如何將這群秦國的強大戰士們引開?

    兩者···都做不到?

    無措之間,少年的手觸碰到了他離開藥蘆之時,隨手抓起塞到胸口里的草藥。

    那熟悉的,草藥曬干后的干硬觸感,一下將六神無主的他喚回了神。

    對了,他可以用這個啊!

    雖然只是抱著用其防身的念頭帶上的,但目前的情況似乎也正合適。

    他一下抬起了眼,小心的觀察起來。

    叢林中的士兵們看似分散,實則站位有著相當的學問,他們恰到好處地把守住了各個方位,不論是哪一方出現危機,都能及時的發現并應對起來。

    別說像少年這樣身體瘦弱,除了有著處理草藥的氣力之外,重上一些的武器都未必能拿的起來的來者,就是從森林深處突然闖出了一只巨熊來,這些貌似在休息的秦國戰士們,搞不好都能瞬間聚集到一處,三下五除二地將其解決干凈。

    但與一眼看上去就呼之欲出的強大相比,這些戰士們的人數卻著實少得驚人。

    加上中間那個年歲小的,攏共也就十來個人之數。

    少年心下一定。

    十來個人,只有十來個人的話,他帶出來的草藥劑量絕對夠用了!

    挖坑、點燃、生火,這一些列的事情都進行的十分小心,在求生欲的作用下,少年的動作輕到幾乎不存,然而,正當他以為事情能輕松解決的時候,一聲大喝在耳邊響起。

    “煙?這里怎么會有煙?”

    秦軍戰士們的軍事素質不必多說,能被黎箏看上帶在身邊的人更是其中的最強。

    盡管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是在休息,但私底下也都豎著耳朵,隨時注意著森林中的所有風吹草動,試圖把自己一個劈開成兩個,用來保護黎箏的安慰。

    第一個發覺這件事的戰士鼻子輕輕聳動了兩下,才剛聞出味兒來,就立時睜開了眼,張嘴就喊,連鎖反應地帶動所有在場的戰士們全都跳了起來。

    古代缺乏快速的通信手段,煙,是最為重要的一種傳訊方式,反過來說,也是最需要被重視的事物之一。

    尤其是在森林里,好好的突然冒出一股煙兒是怎么回事?

    著火了?

    再如何強大的人,遇上森林火災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面色蒼白的藥師少年就是在這個時候被竄起來的秦國戰士們找出來的。

    他撅著腚,灰頭土臉的,手上還沾著剛才為了刨個坑而挖出來的泥土。

    那雙漂亮的眼珠子才因為躍動起來的火焰而露出高興的神彩來,一群大漢就將他圍了起來,差異過大的海拔高度,甚至給了他心理上極大的壓迫感。

    “你、你們干什么?”

    少年在被人像是小雞崽子提留起來之前,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一根倒在地面上的樹樁,他整個人擋在自己點燃起來沒多久的火坑前頭,誓死守護那團焰火,他掙扎不止的同時,嘴里還大聲叫嚷著:“你做什么!快放開我!”

    黎箏皺了皺眉,心中的抉擇在一刀砍死他,趁著還沒人趕過來查看煙的情況之前,趕快將火滅了以及問清情況,知曉對方點火究竟為何之后再行處理,兩者之間來回徘徊。

    最后,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決定先問上一聲。

    “我們才是要問,你到底在干什么?”

    第194章

    白色的濃煙從少年用雙手挖出的坑洞中滾滾冒出, 不一會兒就彌漫了森林的一角,眼看著便要愈演愈烈的,朝著蒼穹而去。

    黎箏皺著眉, 手中抬起的劍蠢蠢欲動。

    如果煙霧在森林上空形成大范圍跡象,勢必會引來安國守衛們的注意,到時,他們帶著少數先鋒脫離大部隊, 提前來到安國附近的行動就會馬上暴露。

    眼下看來, 只有立即撲滅火堆,再問清楚少年是從什么時候來的,探聽到了他們多少事情, 才是從危難中脫離的最佳解決辦法。

    可下達命令的重要時刻,黎箏聳動了兩下鼻尖,從撲面而來的煙霧中聞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這味道并不嗆鼻,仔細嗅上兩下, 還藏著點隱約的花香,清爽香甜,就仿佛是什么貴族小姐喜歡用的胭脂香料。

    但是····香料?

    黎箏過去在系統空間中,經常接到刺殺型任務,所以衣服、頭發乃至身上攜帶的各種兵器和暗器, 都絕不能帶有任何指向性明顯的氣味兒。

    香料是從來不存在于她日常用品之中的事物。

    脫離了主智腦控制的這一世,這個習慣也被完好的保留了下來。

    可她從不使用任何香料,如今又怎么會對這白煙中冒出的氣味感到熟悉?

    甚至,這似乎還是她在近期聞過的味道。

    翻找遍了所有的記憶,腦中所有的事物都倒退般的回到原點, 白色的煙霧于眼前驟然閃過,森林, 風,受傷倒下的士兵,黎箏終于想起了這若有似無的香味實則是多么致命的東西。

    熏香!迷藥!

    這是她從肥下帶出來,拿去對付曲陽士兵的熏香型迷藥!

    霎時睜開眼,黎箏捂住了自己的口鼻,朝著那些背對著自己的秦國將士們提醒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要吸入任何煙霧!”

    她急匆匆地道:“這煙我聞過,里面含有劑量不小的迷藥!”

    可提醒已然晚了,“噗通”兩下,幾個圍在少年身旁直面煙霧的士兵當場倒下。

    來不及從系統背包中摸出一顆解毒丹藥,塞入自己口中,站在后頭一些的黎箏便也感到眼前一陣暈眩,身體緊跟著前人后頭軟塌著倒在了地上。

    在失去意識之前,她強撐著最后看了眼森林中的情況。

    在場還能站著的人是零星少數,還一個個都身體癱軟地靠在了林立的大樹上,失去了戰斗力。

    反而是那個先前被戰士們圍剿,害怕的縮成一團的放毒少年趁機七手八腳地站了起來,又避開了橫七豎八地倒在了地上的士兵。

    正當所有人都覺得他會轉身逃走的時候,他出乎眾人意料的一步步朝著黎箏走了過來,嘴巴一張一合的,神色著急地說著什么話。

    “喂,喂,別睡!醒醒!你說你聞過這煙,在哪里聞的,是不是在肥下那邊?”

    所有保持著清醒的戰士們全都因為他跟黎箏之間越發縮小的距離而感到憂心。

    掙扎之中,一只沒有多少力氣的手從橫陡里伸來,抓住了少年的腳裸:“不許過去,不許你傷害將、將——”

    將軍兩個字即將脫口而出,士兵極力揚起的臉又因為迷藥的緣故,“嘭”得一聲蓋倒在了地面上。

    少年皺著眉,一腳踢開了士兵的手,繼續向著黎箏而來。

    黎箏雙眼像是籠著霧氣般地看不清面前景象,敵人的臉也在這種迷蒙之下,如同不平靜的水面一樣歪曲著。

    但她還是看見他伸出了修長的手臂,來抓她的肩膀。

    在積攢起反抗的力氣之前,黎箏先一步的暈眩了過去。

    咕咚,咕咚。

    咕咚,咕咚。

    耳邊好像有冒著泡不斷響起的水聲。

    身體沉重,四肢百骸像是浸泡在了幾百萬里之下的深海,一層又一層堆疊起來的黏稠到無法攪動的海水,重重地包裹著四肢,顛簸中,黎箏逐漸清醒,卻始終無法睜眼,看清身周事物。

    只聽到一聲比一聲重的喘息聲在耳邊響起。

    喘息?

    黎箏慢慢察覺到自己似乎是在一個人的背上,對方正背著自己在森林中跋涉。

    腦袋傳來一陣陣疼痛與暈眩,黎箏暗自猜測,是不是麾下的哪位將士,搶在敵國少年對她動手之前,將她救了出來,如今,正帶著她轉移陣線,遠離那煙霧繚繞的地方,確保他們不會被找過來的安國守衛給抓到。

    然而,一聲“哐當”巨響,打斷了黎箏的思路,也破滅了她的猜測。

    背負著她的人,連自己帶她一并地摔到了地上,摔倒的過程中,不僅自己膝蓋摔的烏漆嘛黑,就連黎箏的額頭也在某顆樹上受到了重創。

    大腦還沒有將大致的情形和畫面腦補出來,黎箏就聽到了那個敵國少年的聲音。

    “重,重死了。這人怎么這么重?啊,摔得好疼!”

    ····說她,重?

    黎箏很不想說自己進趙國,上戰場,開始打仗之后,吃飯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整個人迅速的消瘦了下來,光是這幾天加起來,最起碼也瘦了有五六斤了,而這個人,自己沒力氣扛不動她也就算了,居然還把鍋推到她頭上?

    額頭上默默爆出了一個“井”號,黎箏咬著牙接受了扛著自己的人并非秦國戰友,而是趙國敵人的事實。

    以她跟其余戰士們不同的穿著來看,想要從他們這群人中找出最高將領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如此,在眾人之中選擇了她,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心情略微的有些沉重,黎箏忍耐著去思考那些被留在原地的將士們結局的欲望。

    依她想來,那總歸不會是什么好的,正面的下場。

    身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跌倒在地面上呼通良久的少年站了起來。

    他像條吐信子的爬蟲一樣“嘶嘶”的抽氣,然后四處亂轉地尋找著黎箏的存在。

    黎箏能想象出少年用手捂著摔疼的地方,齜牙咧嘴地講“她到哪兒去了”的樣子。

    “原來在這兒!”

    少年彎腰,將黎箏重新背到背上之前,五六道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在叢林中響起。

    低矮的野草被這群不速之客的腳掌、鞋履踩踏得整個彎倒,又在他們依次踏過離去之后,直起了腰。

    “辛狐?你在這里?”說話的人嗓音粗礦,腳步沉重,赫然是個有些年紀的中年男人。

    拋開無法睜眼,看見事物的黎箏的猜測,辛狐少年則知曉得更多,他知道這個男人是安國城主手下最厲害的護衛之一,擅長使用一柄短劍,過去抓捕小偷的時候,靠著短劍投擲,就從對方身后收割走了那人的性命,是個極為厲害的存在。

    剛想完這些,便見中年男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從名為辛狐的少年身上,轉向他伸長了手,探到地上去勾的那名少女身上。

    男人緩慢地皺起了眉:“她是誰?”

    被對方問及的黎箏心提了起來。

    少年沒有將她一刀殺死,不代表別的人也都想要將她活捉回去。

    如果能拿著她的項上人頭去跟城主領功,或許能從城主的手里得到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金銀財寶。

    錦囊動人心,足夠的利益更是能夠催動人踐踏任何禁忌與法律。

    試探著動了動手指,心中急切的黎箏發現藥效還是的沒有過去,她的指尖仍然僵硬的跟石頭沒什么兩樣。

    “哦····她、她呀,她是從安平過來,跟我們家鋪子拿貨的客人。”

    正在擔心之間,少年三言兩語的捏造出了一個新的身份,安在了黎箏的頭上。

    “安平過來拿貨的客人?”中年男人知曉少年家的草廬生意不錯,一年四季都有慕名而來的客人趕來進貨,但現在正值戰爭時期,安平還處于他們城池前頭一些的位置上,不趕緊關門閉戶,防止敵軍打過來,還特地跑到安國來拿貨?

    怎么想都——

    少年及時地補充道:“確實不是時候,但她那邊有幾個重病的患者,一頓藥都缺不得,否則,人不因為戰爭死了,也要因為這生病沒有藥而死了。”

    不會有誰身體里的病魔如此體貼且具有人文主義情懷,會特地在人類世界爆發戰爭的時候,特意停止上一段時間,讓人們因此獲得喘息的余地。

    按時按頓吃藥是很極必要的。

    中年男人被他說服了,點點頭,多少有些理解地道:“也是,總不能因為戰爭就不吃藥了吧,藥還是得來拿的,不過,你的客人怎么躺在地上?”

    躺在地上,或者說,面部朝上,整個人仰倒在生長得郁郁蔥蔥的野草里,綠色的和枯黃了的草葉交錯在一處,掩蓋著黎箏的身形,讓人看不清她身上穿著什么樣的衣物。

    身上鋪滿了野草的黎箏暫時不用擔心新的來客會趁她不能動彈的時候將她殺死了,因為沒人能從這副畫面中看出來她是一個穿著盔甲的秦國戰士,但面對同城熟人疑問,辛狐少年還得想法子幫她掩蓋。

    “這位客人對草藥并不是很了解,剛才她跟我出來收草藥的時候,不小心誤觸了一種迷香,以至于躺到現在還沒起來。”

    如果這不是在戰爭時期,估計所有人都會因為這個不大不小的烏龍而捧腹大笑的。

    但現在,中年男人也只是皺著眉,極為謹慎地問:“迷香?迷香是需要點燃的——方才森林里的那陣煙,是你們鬧出來的動靜?”

    少年恍然大悟自己會在這里碰上城主護衛隊的原因,他忙不失迭地點頭:“不錯,不錯,是這樣的,你們是過來檢查這個的?那不用擔心了,火已經被我滅干凈了,不用再特地費神費力地跑過去一趟查看了,我不建議這么做,那邊的火雖然滅了,但應該還有沒揮散干凈的迷香。”

    辛狐聳了聳肩:“我可不想你們過去了之后,跟我的客人一樣昏迷不醒,到時候誰來將你們這么多人抬回城里去?”

    第195章

    在素有藥都之稱的安國, 各地區百年難尋的珍貴藥草在這里層出不鮮,任何想要找的,千金難求的藥物都可以輕松獲得, 而與此同時,另一種較為常見,又多少有些不光彩的藥品,同樣在此對外出售。

    迷藥。

    吸入體內后迅速讓肢體麻痹, 兩眼昏花, 頭腦沉痛,意識漸無的藥類,一經生產便可短時間內快速有效的制敵。

    這類破壞性極大的藥物, 向來是國家的管制用品,平常時候一律不得對外售賣,如果不是近期秦趙兩國開始打仗,迷藥又能在戰場上起到一定的作用, 趙國朝廷是不會允許藥都的制藥師們隨意對外售賣的。

    而除了加急趕制出來用于對外售賣、準備應用到戰場上的部分,這些擅長調制藥劑的草藥師身上也會自己經常備上一些來防身。

    如今,辛狐的這位客人所誤觸的迷藥,也不知是他用來售賣的,還是僅僅只是放在身邊, 用于自身防范的。

    沒有開口詢問這其中的辛密,武者打扮的中年漢子看了兩眼面前瘦弱單薄的少年人,搖了搖頭,心中唏噓。

    他們安國城中的草藥師們好些都看起來高高瘦瘦,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模樣, 但如果膽敢小看了他們,可是會有好一番苦頭要吃的!

    眼下的這位誤觸迷藥的客人便是前車之鑒了。

    “既然如此, 那我們便先回去了。”

    中年男人可不愿意嘗上一下迷藥的厲害,那手腳麻木,失去感知的滋味兒,每分每秒都會成為讓身手退化的罪魁禍首。

    既然他們城中的草藥師都說可能還有沒散干凈的迷藥在,那他自然是不愿湊過去給自己找麻煩,而是要帶著人先回去了。

    “在下告辭。”

    辛狐點了點頭:“別過。”

    目送城主派出來探查的護衛們全部離去了,少年方才彎下腰,重新將黎箏扛到了背上。

    “那我們也走吧。”

    身體僵硬之中,黎箏的腦子片刻不停的動著。

    這少年的行為,真是好生古怪。

    他一個人遇到了那么些秦國士兵,不趕緊跑回安國通風報信,反而留下來大放迷煙便已是個太過大膽的舉動。

    藥倒了所有人之后,沒有馬上逃命不說,反而非得帶上她這么一個放到哪里都是累贅的大活人,更是充滿了怪異。

    如今抓了她,又不將她交給這些人從城池里來的人,甚至言語中還幫她掩飾身份,這么個行事做法,他到底有何居心?

    后方的森林中,還藏著大量的秦國士兵,士兵們的身上很可能帶著許多軍機要報,如果從他們身上搜查出來一份與戰事有極大關聯的情報,或許就可以救安國于水火之中。

    他到底有什么理由不讓這些人過去探查,反而要叫人家回去?

    是想要獨占這份功勞,親自向城主邀功?

    身處于危機之中,隨時都有斃命風險,黎箏整個人的生死和正在趙國打仗的士兵的未來,全都牽系在這名背著她的少年一人身上。

    對方將她活捉,又特地對外人隱瞞下了這件事,心中究竟懷著怎樣的想法與態度?

    靜默如水的疑惑、懷疑與思索中,少年背著黎箏爬上了一座山坡。

    坡是陡的,背上的人是沉的,身上穿著的鎧甲是秦國的。

    讓任何一人看到了,她秦國戰士的身份都會被立刻確認,而后——便要落得個尸首分離的下場。

    剛才如果不是有茂盛的野草為她遮擋的話,或許已經喪命于城主護衛的手下了。

    想到那個畫面,辛狐現在胸腔里的心臟還在不斷的急促跳躍著。

    他不能帶她回城。

    回城還得再經歷一遍安國守衛們的檢查。

    一個穿著黑色猬甲的秦國人是決計通不過的城門關口的檢查的。

    只能帶她到建立在城外森林中,很少過去住一兩天的小屋之中。

    只有將那里當做落腳點,他才可以向她詢問阿姊的下落。

    小屋的模樣漸漸顯露在辛狐的視野里。

    那是棟純木制造,沒有任何時新裝飾的樸素小屋,還是周邊種植的幾株綻放得嬌艷的紅梅讓其顯得有幾分艷麗,襯著背后蒼茫雪白的冬季特有的雪景,又添了幾分風骨與美麗。

    過往幾年,他和姐姐常約著來小屋附近觀梅,看它們迎著霜寒綻放,看它們頂著風雪瑰麗。

    他們欣賞其傲然的美麗,贊嘆其杰出的品性。

    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冬季再次來臨,梅花再次盛開,向來與他同行的阿姊卻音信全無,下落不明。

    眼神暗了暗,少年硬是逼著自己將盯在落雪梅枝上的目光轉移到屋子的門戶上。

    他屏著呼吸,吹掉門把手上散落著的灰塵,打開門,跨進了屋內。

    屋中擺設稀少,僅有一些用來制作藥物的器皿和雜草,沒有案幾,沒有床鋪,倒是窗臺上還有著一個用來裝茶水的壺,到了晚間,喝點燒燙了的水總是不成問題的。

    辛狐將黎箏丟在雜草上,自己出門找了根足夠粗長的繩子。

    他從草蘆中帶出來的草藥在森林里的時候,已經全部用完了,沒有剩下任何一點。

    想要再迷上黎箏一次是不可能的,而先前的藥性,也總有過去的時候,必須趁著黎箏還沒有醒來之前,將對方捆綁起來。

    否則的話,真是不知道,這名秦國的從軍小將在生死關頭能夠爆發出多大的力道來。

    動手將人嚴嚴實實地捆縛了起來,自覺瘦弱的辛狐又找了把鋒利的刀子來。

    用自己衣角的布料仔細的擦拭,原本落了灰塵的刀面重新變得明亮起來,熠熠的泛著光,這把刀的邊緣雖然豁了一兩個細小的口子,可還是尖銳鋒利的能立刻從某只野豬的身上割下一大塊肉來。

    辛狐看著這把被屠夫所留下來的柴刀,心想雖然時間過去的久遠了,但這柄柴刀用來揮砍一些肉骨,切割一點事物總還是可以的。

    秦國人被捆綁了起來,柴刀也緊緊地攥在手里,萬事俱備的少年去水井中舀了盆冰涼的冷水,一把潑在了黎箏的臉上。

    黎箏猛然醒了,或者說,她總算能夠睜眼了。

    那盆剛從水井里打撈上來的液體冰冷刺骨,凍得像是要在她身上直接結冰。

    如果現在能夠自由動彈的話,她絕對已經從地面上跳起來,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肩膀,上下搓動著取暖了。

    可因為迷藥的緣故,她的四肢現在都還癱軟著,除了指尖開始能夠小幅度的動彈之外,依舊是那樣的無力,整個人像個塞滿了棉花的玩偶一樣,沒有哪怕一根骨頭能夠讓她支撐起身子。

    咬牙忍著鉆進衣服中的冷意,黎箏抬頭,借著稀薄的微光打量屋子里的環境。

    通向外頭的門沒有關緊,虛虛的掩著,留出了一道很小的縫隙,呼呼的風從那里吹進來,將黎箏打濕了的衣服上稀少的暖意更快的帶走,冷得整個人都要顫抖起來。

    光線也是從那道縫里透進來的,僅一道,少的越等于無,以至于連屋子里的大約景象都無法清晰的看見,她睜大了眼,極力的去看,也只望到那條光線旁邊,被勾勒出邊緣的事物的一側。

    一兩個隨意的堆擺在墻壁邊上的藥杵,上頭還沾著點沒有擦干凈的,上一次使用時留下來的綠色藥渣。

    少年站在門邊,半個身子落在光影里,相較于女子來說更為寬闊上一點的肩膀上落著片枯黃的葉子,手里攥著把泛著寒意的刀。

    辛狐見她醒了,直截了當地問道:“好好回答我接下來的問題,如有隱瞞或是欺騙,這把殺豬的剔骨刀,就會從你身上剜下一整條手臂。”

    手中的長刀狠狠往前一遞,這個向來與人為善的少年,臉上難得的出現了兇狠霸道的匪氣。

    黎箏淡淡地看著他,對這等生疏的威嚇半點不懼。

    她能從任務空間成功畢業,見識過無數的大場面,這般情景尚且還嚇不到她。

    她不張口答話,辛狐也不坐以待斃,立時抬了手腕,兵器毫不客氣地落到了對方的門面上。

    那把刀在呼嘯的風聲里飛了過來,插在了黎箏臉側的墻壁里,割去了不少發絲,還險些在她漂亮的臉蛋上留下一道口子。

    辛狐冷聲問道:“你聽見了沒?”

    黎箏頓時無奈了起來。

    少年人,性子總是這般的著急,連半點等她糾結猶豫一下的功夫都等不得,若是碰上個硬性子的,兩個人能對著干到天亮。

    在沒有光線的地方暗自撇了撇嘴,黎箏裝著樣子安撫道:“聽見了,聽見了,閣下都對我下了迷藥,又將我綁得如此嚴實,實在不必太過擔憂我不配合,現下我動都動不了一下,自是你為刀俎我為魚肉,當然是閣下問什么我便答什么,絕無任何隱瞞的。”

    在辛狐聽到她愿意配合,心中松上一口氣,可在他緊繃的面部松緩下來之前,又聽黎箏極其老油條地道:“所以,我才被潑了一盆水,正冷得骨頭發疼呢,閣下能不能先取條保暖的毯子來給我蓋上,再慢慢談事情啊?”

    事情發展到了現在,雖然成了他人手中的人質,黎箏心中還是有著足夠的底氣。

    一來,從系統出品的小地圖上看,這個屋子處于森林之中,而非安國城內的城主府。

    也就是說,這個少年另有打算,沒有要將她上交趙國的想法。

    二來,既然是要問話的,那她的性命便暫且還未遇上危險,人除了受點凍,被割去點馬尾之外,還是安全且完好無損的。

    至于那句剜下整條手臂什么的威脅話語,黎箏則是半點沒有聽進去。

    如此想來,要是運氣好上一些,她能夠將這段對話拖得時間久一點的話,興許還能拖到她身上所中的迷藥藥效完全消失的時候。

    只要身體能夠重新動彈起來,作為主智腦手下的3S級任務者,黎箏就算是讓上對方一雙手,也有足夠的把握將對方制服!

    第196章

    “你!”

    生殺予奪之權在手, 少年何曾見過要求這么多的階下囚?

    吸入迷香,蘇醒后袍澤一個不見,連身處之地都從亮堂的, 光線照射下的森林中換成了個不見天日的小囚房,難道她不應該愁眉苦臉,淚濕衣襟,嚇得六魂具散, 驚恐無主嗎?

    何故還能一副官老爺做派, 如此理所當然地指揮他去取件大氅來取暖?

    莫非她以為她還是在秦國軍中當她的高官,身邊有好些個人隨時保護,供她差遣?

    心中對黎箏的印象從位置高些的將領, 變成了秦國豪族世家塞進軍隊鍍金的紈绔子弟,辛狐嘴角微微一抽,多少有些憋著氣地想,紈绔子弟就紈绔子弟, 從這樣的人嘴里問情報或許還能比別人更加的容易!

    但愿她是個口風不太緊的人。

    眼皮一下一下地跳動著,少年壓著脾氣道:“這時候我上哪兒去給你找取暖的大衣來?早點認清你自己目前的處境!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才是最好的選擇!”

    少年的態度變得輕視,黎箏這被當成紈绔的老江湖卻是逐字逐句的拆解起了他口中話語所暴露的信息。

    上哪兒去找保暖的大衣。

    大衣這么普遍常見的事物,理當隨手可得, 如今連這么簡單的要求都無法滿足,只能說明——他們目前所處之地,前不著店后不著村,極為荒涼。

    如果再深里推敲上一點,又能得出此偏僻之處, 除去了他們二人之外,便沒有第三人可以拜托尋找事物。

    換句話說, 這少年沒有半個同黨,看守者,只他一人。

    黎箏想要從這里逃出去的話,僅需要打敗這個守在門戶之前的家伙,便可以海闊天空了。

    這短短一句話,所暴露出來的信息量可真是太多了!

    輕垂了目光,掩蓋住了發現這點之后,心中所冒出來的算計,黎箏又想起了以前,她天天做這種逐幀分析他人話語的時候。

    沒有誰能直接出生在3S級,同樣是從低級任務者過來的人,在早先的時候,她也經常摸不清總智腦的路數,無法順利地從系統手里獲得升級系統的積分。

    而沒有積分,便沒有系統升級后所附帶的小地圖。

    這種出門在外必備之物的缺失,讓她養成了單靠言語分析就能獲得一大堆信息的能力,也是在習慣了推理與拆解之后,她的任務者等級像是火箭一般的快速攀爬了起來。

    來到這一世之后,她大多數時間都不會受到人身威脅,都不知道有多久沒使用起這項技能了。

    現在,還真是有點兒懷念。

    比起完全依賴于系統的小地圖,黎箏果然還是更喜歡依靠自己的大腦來推理,由此獲取各種信息。

    從短暫的思索中回過神來,她的目光狀似不經意地從少年臉上劃過。

    他明顯是個刑訊的新手,說話的時候,多余的話語太多,信息也全都暴露了出來。

    如果是由她來問話,在場的除了她自己之外,必定還要再多站上兩三個長得兇神惡煞,臂膀粗壯的黑臉閻王,來給予對方心理壓力。

    彰顯武力的時機是不能錯過的,而像少年人這樣,缺少足夠人手的情況,從頭到尾都蒙著人質的眼睛才是最優解。

    狡詐的狐貍悠閑地晃了晃自己的尾巴,慢吞吞地答道:“沒有大衣?那,不然點個火堆吧?我快要被凍死了!不提整條命,最起碼是小半條命都去掉了。在這個天氣,被人潑上一盆冰水會有什么下場,你也是知道的吧?我向來身子骨弱,等會兒要是發起熱,燒得迷迷糊糊的,可就沒法兒回答你的問題了!”

    身上的迷藥藥效還未全然過去,里頭的麻沸散含量又高得過分,在手腳重新開始有直覺之前,黎箏的應對方針是盡量拖延時間。

    等到她身體有力氣了,解決一個瘦弱的青蔥少年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黎箏的招已經出了,端看辛狐要怎么接了。

    這個答案揭曉的很快,一聲斬釘截鐵的“不成”從遠離人煙的小屋子里爆了出來。

    辛狐不打算慣著她,他橫眉怒目,兇狠的模樣無限地逼近黎箏心里合格的刑訊人員,對視之后,空氣中那股子針鋒相對的味兒簡直要在兩人之間一觸即發:“或許你不知道,我是個草藥師,不僅對藥理十分精通,對于病理方面的事情也是諳熟于心,當個治療頭疼腦熱的醫師是沒問題的,只要你還剩一口氣在,我就能把你救回來,在回答完問題之前,你想死都死不掉!”

    他那雙眼睛里射出了令人心寒的狠辣目光,就連黎箏也為之一頓,當然,她是為了話中所包含的信息而不是他冰冷的眼神。

    草藥師。

    雖然不是什么老練的刑訊人員,但草藥師這個職業,其實也還算對口。

    這幫子學中醫的,對于人體穴位之類的東西了解的一清二楚,戳哪里特別疼,砍哪里讓人非常痛苦又不至于死亡,都是從他們手里流出來的,在折磨人的方面,是相當的有一手。

    思及那個血肉模糊的畫面,再翻翻自己系統包裹里,一張疼痛減緩卡片都沒有的,121小系統離開后有段時間沒有進過貨的倉庫格子,黎箏默默的靜了幾秒,最后決定,如果對方要問的事物不涉及什么重要的最高機密的話,就直接如實回答了。

    “好吧,那你直接問吧,問完了好記得給我去找衣服,我凍得不行。”

    在反復提及之下,“她很冷”這個信息隆重地進入了辛狐的腦海,他甚至為此感到煩躁,即便他本人并沒有要在問話結束之后,就去幫她尋找衣物的想法,但這個信息所傳達的不適感還是產生了應有的效果。

    一種急迫的,想要趕快進行問話而后結束的潛意識盤踞在了大腦之中。

    辛狐煩躁地皺起了眉,他粗聲粗氣的,看著黎箏的眼神卻不自覺的緩和了下來,不像先前那樣敵對意味濃重,清了清嗓子,他重新道:“你昏迷前,說我手中的迷藥氣味兒很熟悉?”

    迷藥。

    如果是外行人,可能會認為所有迷藥的配方都相差無幾,只要足夠熟悉藥理知識,即便是不同地區,不同的草藥師,也能用同一種藥方配出氣味相同的迷藥來。

    但常年浸淫此道,辛狐知曉只要是草藥師中的老手,便不會放任這迷藥的本來氣味兒毫無遮掩的向外四溢。

    而用什么味道來掩蓋苦澀的藥味兒,可就是草藥師們各顯神通的領域了。

    辛狐有著相當的自信,可以在同行之中,搭配出獨一無二的味道來,所以,黎箏會覺得他配置出來的迷藥氣味兒熟悉,必然是在別的地方聞過同一種迷藥!

    “對,是很熟悉!”

    黎箏眨了眨眼,毫不猶豫的直接答道。

    這不是什么敏感問題,而且,其實她自己本人也在思考這件事。

    藥,她在曲陽城外的山上用過,效果很好,不管是藥力,還是發揮的速度,在臨床試驗上都取得了非常讓人滿意的成果。

    但之前她獲得的數量太少,曲陽城的士兵又是傾城而出,數量眾多,如果不是在熏香中混進了一些毒性強烈的東西進去的話,是完全不夠用的,摻雜進去之后,也只是將將夠用而已。

    潛臺詞就是,黎箏十分想要知曉藥物來源,并找地方得到補充。

    在占領了曲陽和苦陘之后,即便時間緊迫,她也還是親自到藥店中去查看了一番,好生的尋找了是否有更多的迷藥。

    但十分可惜,那里的藥材都非常普通,都是尋常藥店里該有的中藥,如肥下城池中的熏香般好用的藥物,是再也沒有發現過。

    心中帶著遺憾之際,居然有人上趕著先找到了她。

    黎箏盯視著少年的目光,頓時變得灼熱了起來。

    先前對方是怎么自我介紹的來著?

    說他是個精通藥理,當個治療頭痛腦熱的醫師也完全不在話下的藥草師?

    黎箏視線中漸漸帶上了慈愛的意味兒。

    好,很好,這絕對是個人才呀!

    正要開口詢問與迷藥相關的事宜,比如說,商業機密類的配方,黑心商人關心的造價與毛利之類的東西,辛狐先她一步的開了口。

    “在哪里聞到的?”

    突然被cue到的黎箏短暫的一愣,有些呆地道:“啊?”

    辛狐面上的焦急之情無法掩飾,他身體前沖,人彎腰下俯,臉快要湊到黎箏的鼻尖兒上來。

    少年完全沒有顧及那把插在兩人臉頰旁邊的鋒利柴刀,也絲毫不去管他突兀又急促的動作是否會在不小心中將脆弱的咽喉撞到了刀鋒之上,危及性命。

    黎箏眉頭一跳,張了張嘴,想說別著急,小心上一些,卻被少年人雙手抓著肩膀大力的搖晃,凝視著她的漂亮眼睛瞪得發紅:“在哪兒聞到過的,你究竟是在哪兒聞到過的?”

    “我、你——肥下!”

    黎箏想說曲陽,半道又因為少年著急的模樣,猶豫躊躇著改了說辭。

    藥是在曲陽用的,味道也是在曲陽聞的,可既然是要追溯源頭,還是得報肥下之名。

    目光盯在少年的臉上,黎箏心道,只希望她的揣度都是正確的,不要弄巧成拙了才好。

    “肥下?肥下就對了,肥下就對了!”

    辛狐的反應倒是沒有浪費了她的苦心,那恍惚著高興的神色,讓人都跟著心中松了一口氣。

    “姐姐已經安全抵達肥下了!”

    少年笑得燦爛,一副心事終了的樣子。

    他捂著胸口舒了好長一口氣,而后又看了過來,眼中帶著連他自己都不知曉的希望與期盼,“那你拿到藥的時候,有沒有看見過一個穿著跟我一樣的袍子,鵝蛋臉,頭發長得要把臉遮住大半張的女子?”

    同樣是藥草師的女子?

    那豈非跟他一樣,也是個能配置迷藥的人才了?

    如果將這等人漏掉的話,她可不知道要多心痛呢!

    黎箏愣了一下。

    她攻占肥下,將所有活下來的人全都集中到一處看管之時,是有去過那里看他們生活的如何的,但,“頭發長得能將大半張臉遮住”的女子,這種描述,即便只是想想也覺得十分突出。

    她記性又還算不錯,如果有見過,就絕對不會遺忘。

    但是,沒有,并沒有,翻遍所有記憶,也未能找出與這等描述相對應的人來。

    也就是說,肥下城池中,并沒有面前這位少年姐姐的存在?

    第197章

    黎箏垂著頭, 視線盯著方正帶尖兒的門角,思索著有關于少年姐姐的事情。

    還沒能從記憶中尋找到半點細枝末節的關鍵事物,一溜串的腳步聲, 先從狹小陰暗的木屋外傳來。

    一只穿著革履的腳,踏過了落滿森林的枯萎紅葉,將失去了水分后變得越發干燥單薄的枯葉們踩得吱呀作響,又一下下地踏在這些血紅的尸體上頭, 朝著黎箏與辛狐所呆的木屋而來。

    耳朵一動, 黎箏微微睜大了眼。

    ···什么情況?

    這里不是只有少年一個人嗎?

    還是說,方才那些遇見他們的趙國士兵又都回來了?

    聽著那串腳步聲逐漸加快,好像跑起來似得, 以極快的速度朝著這里接近,黎箏神情微動,忍不住握起了拳。

    與此同時,一堆雜草從天而降, 落了她滿臉。

    “千萬不要出聲!”

    少年的頭沒有看向黎箏的方向,他語氣急促地囑咐著這些,手上動作一點不慢地將周圍的雜草全部扯過來堆到黎箏身上。

    厚厚的一層茅草,蓋在頭上將天光一并遮蔽,只留下些細小的縫隙, 讓黎箏的眼睛可以透過那過小的孔洞,看見外頭的東西。

    上頭粗糙細密的枝葉刺得皮膚瘙癢不已,讓人恨不能多動彈上兩下,可若是如此,被少年藏起來的身影就會很快暴露, 到時候,被來者看見了——他們可不會跟少年一樣, 留著她的命問話!

    咬牙忍耐著這種細密而微小的瘙癢,黎箏的眼睛透過層層草葉,看向少年背光的身軀。

    他將所有的雜草全都布在她的身上,等到連一個腳裸都不露出來了,這才輕輕舒了口氣。

    那彎下的腰板剛直起來,一只手就推開了小木屋的門。

    一柄反射著刺眼光線的兵器,從那扇無害的門后頭刺了出來,在兩人的視野里劃出了一道紅色的弧線。

    “唰”的一聲,帶著紅纓的槍頭瞬息間來到了少年的脖頸之間,筆直地頂在辛狐單薄脆弱的脖頸上,如果再往前伸上那么一寸,頃刻間就能把少年的性命給取走。

    “你!”

    少年往后退了沒兩步,腳后跟兒抵住了黎箏的腳底板,在這性命受到威脅之余,他又想起了這個被藏在雜草堆里的人。

    喉結浮動了兩下,辛狐羽睫微顫。

    不能再退后了,再退,后邊兒的秦國人便要露出身來了。

    他臉一皺,面頰的輪廓跟著緊繃了起來,聲音有些干地問了一句:“你誰?”

    來者的身形從過盛的光線里冒出,身上穿著件帶有明顯標識的士兵猬甲,不是秦國戰士的,也不是趙國士兵們慣穿的,而是——

    “我是從魏國來的戰士。”

    魏國?

    這個回答在黎箏與辛狐的耳朵里重重爆開。

    正值秦趙開戰,斗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來的人居然是魏國的士兵?

    黎箏的目光從層層疊疊的雜草里探出去,看見了他身上與秦趙二國截然不同的魏國戰袍。

    還真是個魏國人!

    可魏國士兵怎么會到這趙國的腹地來?

    他們、想從這場戰爭里分一杯羹?

    辛狐臉色變得微微泛青,也是這么個猜測。

    但魏國士兵卻對著辛狐道,一雙眼睛在他身上來回大量:“你、你是趙國人?”

    光是一個秦國,他們趙便要應付不過來了,現在還有想趁火打劫的魏國——

    少年口氣不耐,帶著極大的挑釁與不善:“是又怎么樣?”

    魏國士兵被他那十足發沖的語調嗆得一愣,而后才發覺,他的長槍還架在人脖子上,隨時都可以取走對方的性命!

    “···不好意思,我還以為這里藏著什么敵軍探子呢!既然是趙國人,那就沒事了。”

    他收回了槍,木頭制的長槍尾端在地面上碰撞出一聲“哚”,光線里,他臉上露出了笑。

    “誤會,這都是誤會。”

    “誤會?”

    辛狐捻著手指,嘴唇抿得死緊。

    方才的那句“以為這里藏著什么敵軍探子”讓他額頭上出了一層浮汗。

    可現在,人家又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發現的樣子。

    眼珠子轉至眼角,動作極其隱晦地朝著背后看了一眼,少年幾乎是心臟狂跳地祈禱著秦國人不要在這時候發出什么會引起別人注意的聲響來。

    魏國士兵確實沒有發現什么,他不好意思地摸著后腦勺,臉上是淳樸而抱歉的笑容:“嗐,你看這事兒干的,大水沖了龍王廟,這不都是自己人嘛!”

    “自己人?”

    別說辛狐,就連后頭藏在雜草堆里的黎箏都為此感到疑惑。

    他們倆一個趙國人,一個魏國人,什么時候變成自己人了?

    辛狐的眉毛擰了起來:“我還沒問呢,你一個魏國士兵,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這是黎箏也想問的事情。

    第三方勢力的出現,直接打破了秦趙兩國之間的平衡,不在意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新出現的勢力還敵我不明,動跡模糊不清的話,那更是會直接導致戰場失利。

    但魏國士兵卻沒有半點要隱瞞的意思,直截了當的就將再場另外兩人都在猜測的事情給拋了出來。

    “你還不知道?”有些驚訝的嗓音在空氣中揚出了一個弧度,“我們魏國和趙國已經聯手了!唇亡齒寒的道理誰都明白,我們魏王知曉趙國目前所遇到的危機,特意派兵前來邯鄲護衛趙國!”

    護衛趙國?

    他們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秦國快要打到人家首府的時候來了?

    明眼人都知道,他們這次來的目的絕對不純。

    也不曉得,趙國為了換來這次魏國的救援,得許諾出去多少金銀,多少土地。

    黎箏眼神一冷,森寒的視線讓魏國士兵覺得后頸發寒的同時,辛狐卻是因為魏國的支援面露喜色。

    “原來如此,唇亡齒寒!所以,你們從魏國趕過來救援我們了?”

    魏國士兵點了點頭:“不錯。”

    誰都沒有想到,沒了白起,秦軍的攻伐之勢居然還是如同猛虎下山、離弦之箭般飛快地射向了趙國的心臟。

    不到幾天的時間里,肥下,曲陽,苦陘三城連失,眼看著安平安國一旦被破,整個趙國也就要亡了。

    便是與趙國相接壤,多年來同樣飽受秦國戰爭騷擾的魏國也感到了心慌,在幾番憂愁之后,還是派出了魏國將士,一路從邊境快馬加鞭趕來支援趙國。

    也是趙王心知李牧守不住肥下后頭的這條路了,揮手給魏國軍隊通往安平安國的路子大開綠燈,這才有了魏國士兵的出現。

    三言兩語簡單的交代了他出現的來龍去脈,魏國士兵腳尖轉向了門外。

    “秦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安平安國兩個城池又防守空虛,所以我們魏國接手了一部分城外巡邏的工作,現在確認這里沒有秦國人了,我就繼續巡邏了,你,你一個人呆在這里不安全,還是趕緊回城里去吧,若是秦人來了,你可就回不去了!”

    秦人一來,安國城池一定會關閉城門,到時候,除非城破,否則落了鎖的城門不會再次打開。

    辛狐抿唇胡亂點著頭,心里猶豫著要不要將看見秦國戰士出現在安國周圍的消息告訴他。

    因為要從秦國人嘴里問出姐姐的消息,他私下藏匿秦軍官員已是重罪,如果再瞞下敵方探子出現的情報,那可真是成了安國的罪人。

    “誒,你等等!”

    魏國士兵又轉回了身。

    辛狐卻是一時失了言語。

    說什么?怎么說?

    他目光發著顫,嘴唇慢慢變白,心中有兩方勢均力敵的人馬在進行拉力賽,卻沒能分出個勝負,等到最后,只是極為輕聲地道:“我、秦軍一定很快就來了,你們一定要加緊戒備,實在不行,就跟城主說,早點關城門!”

    魏國士兵笑了:“嗯!放心吧!”

    辛狐張了口,做最后的補充:“還有!別去那邊的樹林子里,那邊還有沒散光的迷藥!吸入兩三口,就能讓任何人都躺倒在地!”

    魏國士兵走了,那雙修長的腿來回邁動著,很快就走出了少年的視線。

    辛狐嘆了口氣,手指無力的向下垂落。

    他終究是隱瞞了秦軍的出現,不單單只是將黎箏的存在隱而不報,而是連同森林中十多個昏迷的秦國探子的存在一并瞞了下來,沒有讓任何人知曉。

    少年清楚這樣做會給安國帶來巨大的隱患,可除此之外他又別無選擇。

    如果其余的探子被抓,那么他隱瞞自己并未見到秦軍的事情也會跟著暴露,到時,安國上層必定會認為他和秦國有所勾結。

    眸光微暗,辛狐轉頭走向了屋內。

    他三兩下扒拉,將藏在雜草背后的黎箏整個扒拉了出來。

    經過魏國人與少年的一番談話,她的力氣也恢復了不少,此時如果想要從繩子中掙脫出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但這最好在少年沒留意的時候做,所以她硬是忍著雜草擱人的葉子落在身上的輕微癢意,也沒有自己動彈上一下,將那些討人厭的葉子全都抖落下去。

    “起來,將這件衣服換上。”

    辛狐不由分說地往她嘴里塞了顆藥丸,而后抓起插在旁邊墻上的柴刀,一下砍斷了捆在她手上的繩子,又從身上脫下一件外袍來,劈頭蓋臉地扔在了她頭上。

    “別耍什么小心眼兒,你剛剛吃下去的藥三天后就會發作,如果沒有解藥的話,你活不過第四天。”

    “現在,把你身上的秦國猬甲脫下來,換上我的衣服,再帶我去找我阿姊,要是找到了,你這條小命或許就能保下來了。”

    第198章

    門半掩著, 少年站在門外,背對著木屋,一眼也不朝屋子里望, 雙目只注意著四周的山林,如同稱職的守衛一樣,時刻關注附近的風吹草動。

    黎箏縮在門背后,將身上的盔甲一件一件剝下來, 趁著少年沒有打擾她的時候, 分秒必爭的把少年塞給她的衣服兜頭穿上。

    墨綠色藥草師衣袍,略帶著稍顯苦澀的草藥味道,拿到手上有些沉甸的重量, 顯示其并不如看到的那般單薄,也讓人知曉,這是件穿上了就必定保暖的衣服。

    為入手的暖意稍稍的雀躍著,不小心將衣物翻轉過來的黎箏, 看到了紅色打底,藍色鑲邊的內里。

    內與外的截然不同讓她驚訝了一瞬,在穿衣的功夫里,她又很快的理解了過來。

    趙國人推崇火德,也推崇能夠輔佐火德的木德, 穿衣風格因此而演變為七分紅與三分藍的搭配,如此實為正常,只不過她沒想到的是,少年一身墨綠衣袍,其內襯竟也符合這七紅三藍的一點。

    “你好了沒有?”

    事態緊張, 戰況十足的不樂觀,少年緊繃著神經, 擔憂會再有人到這里來探查。

    他于城外攔截下了秦國探子的舉動,雖然稍稍的緩解了安國馬上要受到攻擊的燃眉之急,可探子們沒能按時回去稟報,秦國的軍隊是不可能對此毫無察覺的。

    運氣不好,說不定還會比原計劃更早的提前一段時間攻打過來。

    再三地催促著黎箏的動作,辛狐擔心戰爭真的打起來之后,那戰火肆虐和民不聊生的場面,會讓他放心不下安國,并直接促使他放棄前往肥下尋找阿姊的計劃,留在安國這里保衛城邦。

    “別催了,我換好了。”

    黎箏稍稍整理了下衣冠,推門而出,墨綠色的衣袍在風中微微晃動,那穿在少年身上剛剛好的大小,到了她的身上之后,顯得有些空闊寬大,也將她精致的臉襯得越發白皙小巧了起來,就連那骨架子,看起來都比穿著盔甲的時候小了一大圈。

    辛狐不耐地皺著眉,半張的口正想訓誡上這個不明白自身處境,動作只慢不快的秦國俘虜兩句,好讓其知曉什么是寄人籬下的悲苦,可一抬頭,便對上了那雙如同秋水般,斂著粼粼波光的眼睛。

    明媚的陽光之下,被小黑屋所遮蓋的神女似得臉龐終于得以顯出真容,漂亮的有如好女般的柔和面容,即便是穿著他日常所穿的墨綠色的樸素衣衫,也遮掩不了半點其傾國傾城的秀美和風華。

    辛狐攏在一起的眉頭不自覺地松開了,快要道出口的訓斥也忘了個一干二凈,兩只眼睛呆呆地看著眼前跟下凡謫仙沒有什么兩樣的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還是黎箏推了推他,才將這陷入如夢似幻的真實幻境中的藥草師給叫回了神。

    “喂,喂!”黎箏的雙手在他眼前揮動,“你有沒有包裹?或者,哪怕是塊布料也行,那些盔甲總不能丟在這個屋子里,等著別人過來檢查的時候發現吧?”

    秦國戰士的盔甲哪怕脫下來了也不安全,如果在安國的附近被發現了,所有跟木屋有關的人都要受到盤問與處罰,以防萬一,他們必須找個地方將盔甲全都處理掉才行!

    這是辛狐聽在耳朵里的反應,而黎箏的想法則是,趙國周邊估計就跟秦韓交界之處一樣,不會太過安全,除了正在大戰的兩方軍隊之外,這山野里或許還有不少被戰役逼出來的山匪。

    他們偷偷地守在各個山頭,搶掠沿途經過的百姓,如果能將這盔甲攜帶在身上,興許之后還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所以,她才出言詢問少年,有沒有能裝盔甲的包裹。

    辛狐終于從她過盛的容貌中醒神了過來,因為某些羞于言說的赧澀之意,他說話不如先前的強勢與連貫,結巴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哦,哦哦,包裹,有,我記得有。”

    他目光下垂,眼神閃躲的不敢再看黎箏的臉,心頭還有著因那格外出色的容貌而殘留的悸動之感。

    為了甩開這些讓人不自在的感覺,少年側身快步走進了木屋里,兩三下翻找,沒一會兒就摸出了一塊兒能夠包裹東西的布料出來。

    兩人身處敵對陣營的劍拔弩張被他全然地拋在了腦后,又下意識的輕緩了語氣,事無巨細的對著黎箏解釋道:“這屋子我和阿姊常來,只要是被師父叫到森林中尋找藥草的日子,每到響午時分,我們就要到這木屋里來歇息上一會兒,所以,用來包裹草藥的布巾在這里有不少呢。”

    點點頭,黎箏接過布巾,回到屋子里將盔甲小心的包裹起來,才背到背上,還沒抬頭,落在身上的光線突然沒了。

    一看,是少年再次走了回來,他和她一道擠在這狹小的屋子里,彎著腰,在雜草堆里四處查找著什么。

    這又是在作甚?

    黎箏挑了挑眉:“包裹已經找到了,你還在找什么?”

    “啊?哦,沒找什么,就是剛才,我身上好像有什么東西掉地上了。”

    少年是不會說實話的。

    實際上,他什么東西都沒掉,只是懷疑之前穿著盔甲的戰裝秦國人,和面前這個柔美的與少女無異的人并非同一個。

    要不是他當時就守在門外,從頭到尾都沒看見有別的人進過小屋,現在必定要起疑心,是否有人將那秦國戰士掉了包。

    否則如此遺世獨立的出塵之輩,怎會是兇悍野蠻的秦國人?

    又怎會是大肆侵略趙國的秦國戰士?

    辛狐多少有些不愿意相信。

    看他將整個雜草堆都仔仔細細地搜了一遍,都沒有搜出一個新的秦國人之后,站在門口的黎箏終于不耐煩的反過來催促道:“還沒好嗎?時間不早了,我們還不走?”

    聞言,辛狐終于直起身,放棄了在木屋中尋找一個不存在的人的想法:“好吧,我們離開。”

    重新從小木屋里出去,黎箏這才看清了周邊的環境,來時躺在少年背上沒能打探到的安國附近的地勢情況,都被她認認真真地掃入了眼中。

    辛狐則還在抓緊時間,打消她可能出現的多余的念頭:“剛才給你的藥三天一過,就會毒發身亡,你、”

    本該是最為嚴肅,最應該表現兇狠的時刻,少年卻發現自己實在無法對長了這么張惹人憐惜的臉蛋的人用出什么兇狠的口氣來。

    他微微停頓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將準備好的“千萬不要打什么鬼主意,小心尸首無存”的話語替換成了更為緩和的“你不要亂跑,三天時間一到,記得來找我要解藥”。

    話一說完,辛狐自己心里就先泄了一口氣。

    “三天時間一到,記得找我要解藥”。

    這還算得上是什么威脅,說是在關照病人也完全不為過。

    他們可還是身處不同陣營的敵人呢!

    他居然如此跟他講話!

    辛狐小心翼翼地覷著黎箏,擔心她發現自己的異常。

    黎箏卻是眨了眨眼,沒有察覺出這停頓話語下的隱情:“好,放心,我不會亂跑。”

    她盯著系統面板下出現的“解藥debuff 持續時間一個時辰”,輕輕的挑了挑眉,嘴角勾出一個隱晦的笑意。

    少年喂給她的藥丸,不但不是什么會致命的毒藥,甚至,還與他所言相反的,在吃下這枚藥丸之后的一個時辰之中,哪怕她又飲用下了一些力道較大的毒藥,也能依靠著解毒藥丸的藥性,安然渡過。

    黎箏不僅沒有半點要跑的想法,還在心中謀劃著,如何將這位藥草師收入麾下。

    “對了,先前與我一道來的那些秦國戰士們,你最后····是怎么處理的他們?”

    人才的確是應該獲得特殊對待的,但如果是與戰友有著仇恨的話,還是不要放在同一個陣營下頭,令其內斗的好。

    黎箏目光閃爍,想要將自己心中的最后一個隱患掃除。

    而這,也將成為決定她對待少年態度的關鍵問題。

    辛狐愣了愣,躊躇過后,還是決定如實告知,哪怕,在他原本的計劃里,這些東西,她都是不應該多嘴來問,更不應該知曉的事情:“我、我沒有殺他們,只是把那些士兵全都丟在了一個獵人棄用的陷阱地洞里。”

    少年是藥草師,而非戰士,他的職業天生就是治病救人的,從出生到現在,他用藥草救治了數不清的人,卻從未殺過任何人。

    是藥三分毒,即便所有的醫用藥物和毒藥的配方辛狐都在師父的叮囑下,背的滾瓜爛熟,但作為一個藥草師,他多多少少的還是不習慣去使用毒藥,如果可以的話,自然是治病救人的藥物用的更順手些。

    沒有親手將那些秦國的戰士們殺死,而是將他們丟在無法攀爬上來的廢棄陷阱中自行等死,這是少年存著點后悔的事情,也是他擔心講出來,就會損壞他裝出的威嚴,而不愿說的事情。

    可現在,卻還是說了出來。

    黎箏聽了,當場松了一口氣,在少年背后蠢蠢欲動的手也放了下來。

    戰士們沒事就好,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測,她還得將這個剛看上的藥草師少年送下去陪他們。

    “如此。”她輕輕的落下了烏黑的長睫,一副知曉的樣子,“我身中毒素,也幫不了他們,既然他們沒有死,對我來說也算是好消息了····我們做個君子協議,等到了肥下,我全力幫你找阿姊,你們姐弟二人團聚后,你就給我解藥,把我放走。”

    放她走?

    少年心里涌起了一陣不舍。

    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提起,要在著戰火紛飛的局面下,跟他剛生出些好感的人分離,他還真的有些不愿。

    但被黎箏盯著,他也只得壓了壓心中的情緒,開口道好。

    兩人穿過森林,繼續向前,在山坡上,看到了如火如荼的交戰到一起的三國戰士們。

    在黎箏不在場,無人指揮秦國軍隊的情況下,他們居然開戰了!

    第199章

    那是一場要將所有生命一并淹沒的紅雨。

    溫熱滾燙的血珠里翻涌著還未凝稠起來的液體, 腥氣的鑄鐵味道從身邊、天際或者各種各樣的地方噴灑過來,染了人一臉、一身以及所有紅雨能夠濺到的地方。

    輕輕閉了閉眼,戰士還是沒能避開那噴灑過來的紅色, 面頰上沾染了不少熱意,視野和看到的天地也跟著變成了紅色,早已習慣了這樣的世界,他沒有太多顧忌, 重新舉起手中冰冷的刀槍, 沖進了敵軍之中。

    紅雨,并非是21世紀,二氧化硫排放過多所導致的名為“酸雨”的自然災害, 而是用鮮紅的絲線將人的性命從身體中抽出的具象化形態。

    這場雨在戰場上紛紛揚揚地落下,也在所有旁觀者的眼中,降得愈演愈烈。

    “他、他們!”

    小小的山坡上,黎箏被辛狐按著肩膀, 伏倒在了地上。

    離得過近,又站得過高,少年擔心他們的身影會被有心人注意,因而受到那些在戰爭中從人化獸的存在的波及。

    他快速地將女孩撲倒在地,動作迅捷的連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抬起的手把對方張開的嘴也一并捂了起來, 以至于黎箏的下半句,那可能會將身份暴露無異的話語,也全都隱沒在了他的指縫之中,沒能說出半分來。

    顧不上回頭凝視上他一眼,黎箏先反手按住了辛狐的手臂, 但兩相角力之下,她還是稍稍地松了力道, 與其僵持了下來。

    少年的擔憂是不無道理的,在看清眼下局勢之前,他們還是先不要急著暴露位置,安分些地藏在這個小山峰上為好。

    只是,她藏了起來,秦國的將士們卻處于危難之中。

    目光緊緊盯視著戰況激烈的沙場中心,黎箏心頭是少有的焦急。

    她不在秦國的軍隊里,二十萬秦國戰士就如之前桓齮臨陣脫逃一般,群龍無首,一盤散沙,沒有半個指揮,他們又要如何跟趙國戰斗?

    更何況,如今趙國又獲得了魏國的幫助,得到了不少增援,實力是之前的幾倍還多,如果輕敵的話,那這場戰役,便會是秦國二十萬兵馬的葬身之由。

    黎箏眸中暗光一閃,想起了之前遇到的魏國士兵跟少年對話時所透露出來的信息。

    趙魏兩國兩手,彼此組成了可以交托后背的聯軍,誓要在安國城邦之外,將所有秦軍阻擊在這里。

    秦軍一打二,軍隊內部還少了個最高指揮,真是怎么看怎么吃虧!

    盯著眼前飛舞的血沫,盯著那從人體之中噴涌而出的粘稠液體,黎箏的眼珠子都急得有些發紅。

    不知多少次,她都差點忍不住要掙脫少年的束縛,將他一把推開到旁邊,沖出去進入到秦軍的隊伍里,與將士們一塊兒拼殺。

    但看著看著,她又平靜了下來。

    “等等,這戰況好像——”

    好像是秦國軍隊這頭,明顯的比較偏向于優勢啊!

    明明是以一打二,明明是以少對多,在失去指揮的情況下,秦軍將士們居然還能越戰越勇,一舉將戰線從遠離城門小半個足球場的位置,往里推進至安國的城門之下,甚至眼看著就要架上臨時趕制出來的梯子,爬上安國的城墻,占領這座新的城池了。

    山坡上兩人的情緒頃刻間的反轉了過來,黎箏表情緩和下來,辛狐的面色則嚴肅了起來,他手心漸漸收緊,內心的情緒也變得緊張。

    他搖著頭,下意識地接上了黎箏的未盡之語:“節節退敗,七零八落,他們,他們竟是打不過秦軍!”

    魏國的及時援助,讓本不打算開門迎擊的安國自信出戰,然而,事情卻不如他所想的那般順利,諸國之間的將士們誰強誰弱,并不是依靠想象與臆測來排名的,而是放到戰場上你死我活地打上一戰才能知曉的。

    混戰伊始之初,趙魏兩國的士兵對于獲得勝利,全都信心十足,那濃厚的信念感在上空交匯到了一處,給予了人無限的勇氣,他們口中的叫殺聲沖天而起,好像要喊破人的耳膜,令萬物畏懼,使走獸敗退,那揮舞著兵刀,勇武廝殺的摸樣,更是如同古時候祭祀的武者勇士一般令人尊崇。

    趙魏兩軍對沖著與秦軍拼殺到一塊兒,浴血殺敵的勇武樣子,也足以讓趙魏兩國所有的百姓門都能夠放心的將自己的安危交予他們。

    然而,這僅僅只是迷惑人眼的假象,實力上的巨大差距,也并非依靠士兵的勇武和信念就能拉平的,沒過多長時間,秦國的兵馬便一點點地打出了優勢,那微小到幾乎不可見的優勢,再長時間的不斷疊加下,竟成為了他們碾壓敵方的致勝法寶!

    幾個來去之下,趙魏兩國的士兵們竟是被打的人仰馬翻,給他們的幾次沖鋒之下,被分割擊破得支離破碎!

    誰都沒能料到,這支已經與肥下、曲陽、苦陘幾城對戰過幾次的疲憊之軍,實力竟然會如此的強勁,交戰不多時,便已然有了勢如破竹之態。

    而更不會有人想到的是,這強橫無匹,所到之處戰無不勝的軍隊,其內里竟然會是一支缺乏了領頭統帥的群龍無首之軍!

    要知曉,就連與他們敵對作戰的趙魏兩國的將領在幾次交鋒下來之后,都開始對他們強橫無比的作戰風格和迅速實施的作戰方針感到害怕。

    可實際上,目前秦軍的作戰方案就是沒有任何作戰方案。

    桓齮在時,軍中的幾名副將偶爾還要負責思考作戰時所用的計策,可自從黎箏接手之后,秦國將士們的指揮權就全部握在黎箏一人手中了。

    憑借黎箏豐富的行兵打仗的戰爭經驗和大量的現代科學物理化知識,艱險的,需要用人命去鋪路的戰爭再不需要用人的血與淚去換取勝利,黎箏本人的強大,讓他們得以依賴于自然界的偉力來戰斗。

    每次戰士們剛上場,戰斗便如風摧沙堡般輕松的結束了。

    可以說,所有見識過她手腕的人,都對她的實力感到心服口服,幾次不費一兵一卒占領了城池的行動下來,死心塌地想要跟隨她的人更是滾雪球般的增多。

    秦軍之內,幾乎沒有任何人敢于和她的“鬼才”相比較,即便她以過于年輕的年齡擔任了統帥一職,也沒有半個將士站出來說要與她搶奪指揮權利的。

    每一個秦軍將士都心悅誠服地想要跟從在她的背后,按照她的作戰方針,以最快捷,最迅速,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取得下一次的勝利。

    可是,就在整個秦軍都依賴著這位擁有著天之才能的“神謀”之時,她卻突然被安國所俘虜了!

    更可惡的是,安國人還拒絕承認此事,不愿將他們極為重要的統帥交還回來!

    被黎箏命令,需要留守在苦陘和安國之間埋伏并等候命令的秦軍大部隊在知曉這個消息之后,瞬間炸了鍋,像他們是被奪走了心愛住所的猛虎般,暴怒地一股腦兒沖到了安國城下叫陣。

    “還回我秦國統帥!否則就開戰!”

    “還回我秦國統帥!否則就開戰!”XN

    趙國的語言是來的路上臨時學的,吼出去的時候也不知道對還是不對,總之吼了也算是交流了。

    那含糊不清,本就與原來的音調有著巨大差別的言語,以及原汁原味地帶著趙國不知道哪個地方流傳下來的荒腔走板的方言調子一同組成的語句,讓站立在城墻上的趙國官員伸長了耳朵,百般苦思,也難以理解。

    這奇怪的話語在經過了好幾手的傳遞之后,才終于有人東拼西湊地想出了極為接近事實的內容來。

    “他,他們是不是在說,我們搶走了他們的統帥?一定要開戰?”

    幾個趙魏兩國的將領互相看了看彼此,十分摸不著頭腦,但相當的堅定道:“肯定不是這個意思吧。”

    “對啊,我們又沒有搶他們的統帥。”

    “他們該不會是不懂趙語隨便亂說的吧?”

    城主沉沉地嘆了口氣:“果然還是得找個能夠聽懂秦國話的人來做翻譯才行!”

    一個跑得飛快的探子沖到了眾人之前,單膝下跪地高喊道:“報!秦軍再次與我方溝通!”

    再次溝通!

    包括城主在內的所有人眼中都出現了希望。

    新的傳話,或許會是他們能夠聽懂的語句!

    一揮手,年邁的城主當場命令傳令者立刻將那通訊傳來。

    略一拱手,小兵垂頭道:“他們說,只要不XXX,就開戰!”

    秦軍喊出的實則仍然是那句同樣的話,但可惜的是在場的所有趙國人,都只能聽懂最后的“開戰”二字。

    擺放著碗筷與茶水的桌幾被人憤怒地掀翻,長了大把胡子,穿著紅色深衣的中年男子怒漲了臉,雙眼瞪得有如銅鈴般大小地氣道:“戰便戰,難道我們還怕了他們不成嗎?”

    瞥了那沉不住氣的怒容一眼,城主的手指來回轉了轉手中捏著的青銅樽:“也是,秦軍恐怕還不知曉我們趙國已經跟魏國聯手的事吧?正好,趁著他們還沒獲得情報之前,一舉將他們擊潰于此!回頭,我等還能向大王討要些功勞。”

    如此天真地想著,趙魏兩國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滑鐵盧。

    在秦軍強勢的進攻之下,別說將他們擊潰于此,就連想要守住自己背后的城池,都是十足的困難。

    而對面的秦軍,更是難以想象,超出預料的強大,即便沒有采用任何作戰方針,僅僅憑借著自身高超的戰事素質和心中跟從的統帥被人奪走的怒氣,秦國的鐵蹄便不由分說地將趙魏兩國的聯軍碾壓橫掃了過去。

    曲線流暢的肌肉鼓動著架起的彎弓,箭矢所指的方向,正是趙魏兩國軍隊中來回奔跑傳令的將領,鷹隼般銳利的眼死死的瞄準對方的身影,如同黎箏附身般,將其一擊斃命。

    同樣的場景也在沙場的其他地方出現,古銅色肌膚的戰士長滿老繭的手揚起的刀劍毫不留情地刺向了敵方首領的致命部位,一捧血色從對方的身上涌出來,瞬息間便染紅了他身上的衣角。

    “如何殺死一只獵物?”

    黎箏的手在輿圖上指指畫畫著:“拔去它尖銳的爪牙,拔下它堅硬的皮毛,最后,連其開展視野的雙眼也一并剝奪,如此,它便屬于我們了。”

    “如此,安國便要屬于我們了!”

    “秦國必勝!”

    “大秦必勝!”XN

    澎湃的信念在吼叫聲中擰成了一條堅固不摧的繩索,死死地捆縛在了趙魏兩軍的身上,限制住了他們的手腳,令其不得動彈,不得反抗,不得勝利。

    黎箏重新趴伏了下來,胸腔中的心跳也漸漸地平復下來。

    “要、要敗了。”

    破碎的話語從少年的口中落出,他松開了按著黎箏肩膀的手,也松開了捂著她嘴巴的另一只,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不復先前見面時,一個人用迷藥藥倒了所有秦軍將士時地志滿意得,就連發色都黯淡了下來,整個人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

    黎箏抿了抿唇,沒有說什么安慰的話。

    這到底是戰場,有嬴就有輸,有人高興就有人悲傷,站在勝利者的陣營里,如果說點什么慰藉的話語,反而跟落淚的鱷魚一樣虛偽。

    靜默了半晌,她突兀地道出一句話來:“馬鐙,是馬鐙,你看見秦軍腳下踩著的那塊晃蕩的東西了嗎?”

    少年呆了一下,好半晌,才從那股子恍惚和痛苦中抽離:“你、你說什么?”

    黎箏一副聚集在酒館外頭,指點江山的老大爺摸樣地道:“就是因為那個東西,所以秦軍才如此厲害的。”

    辛狐難過地說不出什么話來,但黎箏的講法又實在令他意外,如果不是被她特意指出來的話,他估計連這個所謂“馬鐙”的東西都沒能發覺,畢竟,他們是處于戰場之上。

    “可、可那只是小小一塊兒。”

    戰場上真的太過的臟亂了,幾匹馬的蹄子落在地上一踩,就塵土飛揚的,叫人什么也看不見。

    黎箏繼續有理有據地指點江山道:“你可不要輕視了那小小一塊兒!只要秦軍的腳踩在馬鐙上,他們的身體就有力可借,不會輕易從馬背上掉下來,也可以解放雙手,拿些更重,更長,在戰場上更有威力的兵器!”

    目前的戰國,除了被黎箏獻計馬鐙的秦之外,另外的國家,都還沒見識過這小小馬鐙的威力呢,不是自己親自使用,體會過其好處的人,更是不會知曉,這馬鐙竟能夠成為左右一場戰爭的關鍵性因素。

    辛狐一邊聽著黎箏的介紹,一邊眼睛瞪得越來越大。

    他往心中一想,發現還真是如此,再往戰場上一看,秦國的將士們果然如黎箏所言的那般,雙手的動作更加的自由,也更加的多。

    “令這戰局一邊倒的,竟會是個小小的馬鐙!”

    黎箏委婉地笑著,將三方國家所出士兵們的個人戰斗素質和實力的落差全都隱在了馬鐙之下。

    畢竟,相信財力物力上的差距,總比接受趙魏兩國的士兵們就是打不過群龍無首的秦國將士們要好上很多。

    小小的插曲之下,戰役很快有了結果,趙魏兩國的士兵們潰不成軍,在城內眾人不愿打開城門的情況下四散而逃。

    秦軍自知勝利已至,也沒有跟在他們身后追趕,反是如來時一般的朝著城門上喊道:“交還我們秦國統帥,向我們投降,否則,我們就要攻入城池,殺光里面的所有人!”

    這下沒人再抱有僥幸之心了,城墻上站立著的所有趙國人都知曉,他們秦國說的真的是“交還統帥了”。

    可問題是,他們連對方的統帥是誰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將其藏匿起來了。

    正在趙國高層摸不著頭腦之際,另一邊躲在山坡上的辛狐卻是驟然轉過頭,極為震驚地瞪著黎箏:“統帥?秦國人說他們的統帥被抓了,你,你該不會是——”

    在少年的注視之下,黎箏緩慢地眨了眨眼,那張漂亮的有如謫仙的臉蛋,慢鏡頭似得揚起了一個微笑。

    這明明是張不應該出現在戰場上的,過于出彩,過于細嫩的臉,可偏偏她就是身處于此處,還呆的如魚得水,沒有半點維和的感覺。

    辛狐眼睛慢慢瞪大,又想起了他們倆一開始走到這個山峰前的景象,身邊的人從起先的著急,到后頭的從容淡定,態度變化的全過程都應和了秦軍由危轉安的局勢變化!

    如果這還不算什么關鍵性證據,那她講解馬鐙時游刃有余的表情,便足以說明了她在秦軍之中的地位。

    仔細想想,究竟是什么人會如此清楚軍隊中的戰事物資?

    什么人會如此了解馬匹身上才剛做出的新興改動?

    如果不是一軍的高層,又怎么可能侃侃而談的將這些東西深入淺出的緩緩道來?

    虧他還傻乎乎地將她當做是個軍隊里的小人物,只覺得如此細皮嫩肉的摸樣,頂了天也只能在軍中混成個副將的職位,不可能是什么來頭太大的存在!

    在之前的相遇之中,他甚至隨意的輕待她,恐嚇她,還將其帶在身邊到處亂逛,并且想著,等到對方與他一并抵達肥下,找回了阿姊之后,也悄悄的將其留在身邊作陪伴。

    辛狐怎么也想不到,對方的真實身份,竟然會是個放出來,會是能讓趙國上下震動的秦軍統帥!

    第200章

    城池之下, 是叫囂著的秦國軍馬,那巨大的軍隊漫長的幾乎是望不到頭的,他們人頭竄動, 群情激奮,叫聲滔天,黑壓壓的,潮水般的軍隊, 就像是要鋪天蓋地而來, 一個巨浪將人拍下水平面,連呼吸和生命也一并剝奪的無情大海。

    看著這有生之年,無人愿意再經歷第二遍的可怖場景, 老城主滿是皺褶的枯瘦的手不斷顫抖著,連眼皮也心神不寧地跳個不停。

    秦軍的強勢肉眼可見,哪怕是跟救世主一般,承載著安國一眾百姓們巨大期望的魏國軍隊, 都在與之打過照面后,輸了個徹底。

    趙國的敗落已成定局,這座屹立世間百年不倒的高山即將垮塌的勢頭,再也無人能夠挽回。

    老城主心中出現了“投降”二字,希冀著只要他這名主事者在敵軍面前主動領死, 剩下的安國城民們,就都能受到良好的對待。

    安國,要知道,他們已經打到安國了呀!

    這是趙國首都邯鄲之前的最后一個屏障,秦軍占領了安國, 就跟占領了整個趙國沒什么兩樣了。

    與其他地方的俘虜不同,安國的黎民們成為俘虜之后, 很快就會迎來改換所屬國家的時機,到時候,他們就會跟身處于秦國的那些黎民一樣,獲得屬民的待遇,秦國人是不會在俘獲了他們之后,還對他們再多加施于什么殘酷的虐待的。

    城主老了,沒辦法上戰場打仗了,他自知守不住常年生長生活的國家了,也守不住他任職的城池了,但人!安國的百姓們,他總是要守住的!

    投降兩字含在口中,隨時都要吐出,老城主又知曉,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這些兵臨城下的秦國人正在說“如果不交還他們的統帥的話,就要馬上屠城”。

    可是,安國人的手里顯然是沒有什么所謂的“統帥”的,不然的話,他們為何不挾持著對方的統帥,去要挾他們退兵?

    這是絕對說不通的事情,而老城主懷疑的是,這番話該不會是秦國人為了屠城,故意編造出來的吧?

    從頭到尾都沒有什么統帥,有的只是秦國想要殺雞儆猴的心!

    只要掐滅了安國人的氣焰,之后那些被他們收攏到手心里的周邊地帶的民眾,便也會畏懼他們的威勢而不敢造次。

    城主閉了閉眼,只覺他們已然被逼進了死角,沒有了任何的退路可言。

    然而,一聲“稟報”,卻將整個事件推翻成了他完全無法想到的情況。

    來的是個魏國人,他身形挺拔,步子邁得又快又急,城主仔細一看,發現這還是少數幾個,會講趙國語言的魏國人之一,他在表述和口音的方面,可比秦國人要好上許多。

    “報!開戰之前,在下曾被命在安國周邊巡邏,當時,有看見過可疑的趙國人士和幾個逃逸的秦國士兵。”

    “哄”得一下,老城主的腦子蒙了,那些他所以為的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居然真實的存在著!

    “等、等等,你是什么意思,是說他們的統帥真的有可能被我們俘獲?”

    跟黎箏和辛狐兩人碰過面的魏國人垂下了頭,用語謹慎地道:“在下不知,在下只是曾看到過一些可疑的事情。”

    城主一拍手,立刻下令道:“趕緊細細道來!”

    魏國人便如實陳述了他在森林木屋中見到的趙國少年,以及在分別之后看到的東西。

    “雖然那少年同在下說不要去森林中查看,里頭很可能會有尚未散盡的迷煙,但出于謹慎,在下還是去那里巡查了一遍。在那森林之中——”

    “在那森林之中——有些什么?”趙國所有守在城墻之上的高層們全都吊起了心。

    “在下去的晚,只看到幾個穿著秦軍盔甲的戰士們的背影,他們身上和頭上都沾著不少泥土與草葉,像是曾在地面上打過滾似得,有著很多的污跡,把帶著秦國特色的盔甲都遮掩了起來。”

    老城主忍不住地插了一嘴:“也就是說,在你看來,他們可能跟什么人交過手,有過對決?”

    在這場與趙魏兩國的對戰之中,秦國人可沒有使用過任何與地利有關的戰術,也就是說,他們不大可能是特地在戰爭之前去挖鑿了用于戰事的地道和陷阱,而如此一來,滿身污泥,很有可能就是因為在正式開展之前,先遇上了什么人,發生過一場戰役了。

    魏國士兵輕輕頷首:“似是如此。”

    “嗨呀,這事兒你既然看到了,為何不早說?”

    魏國士兵皺著眉,為難地道:“在下去的晚,離得也遠,看的不甚清楚,又擔憂擅自上報會有擾亂視聽之嫌,是以,直到現在才將情況道出。”

    “現在不是責怪誰的時候!”老城主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又鼓勵著問道,“你說之前有個少年阻止你去森林,你覺得,此事可會跟他有所關系?”

    魏國士兵靜默了一瞬,腦海中出現那個少年人對他好言關照,還讓他回去了,就讓城池早點關城門的樣子,他在心中頓了一下,終究還是道:“依在下看來,他應當與此事有關,據他所言,他曾在森林中放過迷煙,或許,跟秦國人交過手的便是他。”

    “放迷煙!”城主府中最為厲害的短劍使驚呼著出了聲。

    “我想起來了,當時城主大人命小的去探查林中煙霧的事情,小的去的路上,剛好碰到了那個放煙的藥草師!”

    事情說到這個程度,短劍使自然知道了此事之中,他因為疏忽而犯下的重大罪責,如果再不主動站出來承認的話,城主和眾人的矛頭便要立時轉向他的頭上,因為當時森林上方出現煙霧,正是他帶隊前去探查的。

    “你也遇到了?”

    城主兩只炯炯有神的虎目盯著他,讓短劍使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促起來。

    “是!小的遇到了,當時那藥草師不是獨身一個人,身邊還帶著一個昏迷的女子。”

    “女子?”

    所有人都看著他,像是要讓他緊張得連心臟都跳出來似得。

    “對,當時看起來似乎像是個女子,但,但現在,小人在想,會不會,那應當是個男子,或者說,那就是他們秦軍所言的“統帥”。那女子的面貌十分的陌生,小的從未見過,大抵不是我們安國城中的人,而這打仗的時候,除了秦軍,又有誰會來到我們安國附近?那藥草師大概是為了偷偷將他帶至別處,才故意給他抹了什么胭脂水粉,裝成是個女子的摸樣?”

    魏國人忍不住道:“如此說來,在下遇見的少年和您遇見的藥草師應當是同一個人。”

    短劍使幾乎是想都不用想的點頭了:“不錯!”

    同是說迷藥未曾散盡,阻止他們繼續往森林中去的人,不是同一個又還會有誰?

    魏國士兵又有些猶豫起來:“可是,在下與那少年相遇之時,并未看見什么女子···”

    “興許是已經被他藏起來,或者處理掉了!”

    一直聽著兩人對話的老城主面色大變:“處理掉了?這藏起來了可還好,如果是處理掉了,外頭的秦軍可還在同我們要人!”

    秦國人朝他們要人的摸樣再自然不過,即便是憑借著老城主多年的生活經驗去看,也看不出任何正在裝演的痕跡來,而他們眼下可以懷疑的,又僅有這藥草師身邊帶了個陌生女子的事情。

    死馬當活馬醫!

    萬一事情真的就是這樣發生的呢?

    他盯著短劍使道:“那個少年、那個藥草師,你們現在可還能將其找出來?”

    魏國人一時與持劍的中年人面面相覷起來:“這、”

    “可以!”短劍使額頭上盡是淋漓的汗水,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此刻這人是找也得找出來,不找也得找出來,他聲音及其堅定地道,“小的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里,有什么親人,現在時間過了這么久,他也該回城了才是!想要尋到他的痕跡,應當是十分好找的。”

    正巧,城池下方的秦國戰士們氣勢洶洶得用蹩腳的趙國語言喊道:“一炷香的時間!我們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馬上把我們的統帥交出來!否則的話,你們的下場就如此箭!”

    手中的箭矢被戰士狠狠地折成兩半,又再次折成四瓣,最后極為殘破地被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視線從殘暴的秦國人身上收回,短劍使打了一個激靈,身上起了不少的雞皮疙瘩,他趕忙對著城主道:“事不宜遲,我們趕快走吧!”

    *

    雪落了,一片一片的落在地上,蒼茫的純白了整個世界。

    一整筐只剩下根莖的草植被一雙褐色的手放在了地上,老藥師直起了身,從坐了有大半天的蒲團上站了起來,緩步走出藥廬,抬頭望向外面籠罩上一層雪白的庭院。

    風呼呼地吹著,將枯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的樹木吹得嘩嘩作響。

    老人嘆了口氣,不由得在心中感慨。

    這個冬季,真是寒冷啊。

    不單單只是天氣,還有他身后的,很可能沒有辦法度過這個冬季的趙國,和他那身在肥下,直到現在,不知是平安還是身死的徒兒·····

    寒冷,真是寒冷啊!

    無論他再如何用溫熱的,冒著白氣的燙水來溫暖手心,這股子來勢洶洶的寒冷,都無法從心胸之間驅趕走。

    如此想著,一隊官兵極其突兀地闖進了他的草廬之中,二話不說的撐著他的胳肢窩,將他架了起來。

    “開門!我們找人!”

    “你、現在不是在打仗嗎?這時候來老夫這里做什么?”

    短劍使掏出了一張畫像,那上面的少年,跟老人家朝夕相處的二徒兒很有幾分神似:“辛狐,畫上的這個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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