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長毛的月亮不見了,天和地陷入純然的漆黑之中。
季宗萍依稀看到了一條巨大虬曲的黑色影子,從云峰山間穿出來,懸浮在百丈潭之上。它如此龐大,以至于季宗萍只能隱約窺見它的一部分,也許另外一端落在小陳河上,伏游于長江里。
是洄龍神嗎?
這就是惡神洄龍,傳說中從來不會庇佑,只會降下詛咒的惡神洄龍嗎?
季宗萍笑起來。
誰不想做一個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好人啊?要不是走投無路,誰會去乞求一個惡神的力量?
為什么一定要逼迫她們去依附于男人、家族、集體?為什么她們獨立地生活,就會變成弱者?生命、身體、尊嚴、自由、土地、財產,就要不停地被掠奪?
她只上過小學,她想不明白這些事情。
她詛咒那些人,詛咒那些貪婪的、無休止地掠奪她們的人。她寧可把自己獻祭給惡神洄龍,也絕不允許他們從她手里奪走任何東西!她向洄龍神祈禱,讓洄龍神替她降下詛咒!
季宗萍感覺自己飛向了空中,她能比在云峰山上站得更高,能在黑暗中窺見這一片讓她又愛又恨的土地。她看見許多江===zhu兒在長江中活潑地泅動,看到一群江團在小陳河里游過,她聽到云峰山上每一片茶葉生長的聲音,聽到新生的豬獾幼崽發出第一聲叫喚。她聽得見這些生靈對生命的渴望,聽得見這些生靈對雨水、陽光、土壤的祈求,她感覺自己化身為了神靈,是洄龍神給她的力量嗎?
她忽然又看見了季辭,她正抱著自己的身體在哭泣。她聽到了她的哭喊,聽到了她叫“家婆家婆”的聲音,季辭啊,這是她最心疼心愛的寶貝!她在這世間唯一牽掛的姑娘!她忽然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
她想像小時候一樣把她舉起來,想為她拭干臉頰上的淚珠,但她更想讓她自由,讓她快樂,讓她掙脫一切束縛,自由自在地去高飛。她要永遠不知道家婆身上的罪孽,不再被衰老的家婆困住腳步。她要季辭是自己最快活嘈雜的吱溜兒,是最輕盈美麗的小蝴蝶。
洄龍神仿佛在回應她的心愿,龍神降下大雨,沖洗掉云峰山間她還沒來得及處理的痕跡。一夜大雨過后,將不再會有人能發現是她殺了那兩個暴徒。
季辭啊,家婆愛你。家婆一這輩子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愛,也沒有別人對家婆說過愛,只有你,不停地對家婆說愛你愛你,不停地說家婆我好愛你,家婆在你這里得到了最多的愛,得到了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愛。家婆一點都不后悔了。
家婆也愛你,希望你能聽到。
*
急診手術室外,醫生把葉希木叫到一邊,對他說:“腦出血……出血量太大,估計達到了150ml。老人年紀已經很大了,做手術最好的結果也是植物人,在手術臺上去世的風險也很大。我們的建議是……放棄治療,讓老人體面地離開。”他看了看手術室外已經近乎恍惚失神的季辭,說:“你去跟她溝通一下吧,我怕我們直接說,她會接受不了。”
葉希木走過去,半跪在季辭面前,雙手握住季辭冰涼的雙手。季辭抬起眼睛,雙目紅腫,眼珠發赤。葉希木開口道:“季辭,醫生說……”
“沒有希望了是嗎?”季辭道,“有希望他們也就不找你說話了。”
葉希木用拇指擦掉她又漣漣而下的淚水,道:“家婆愛美,肯定不想剃光頭發,帶著一條刀疤走。”
“我明白……”季辭點頭,再一次崩潰大哭起來,“家婆……”
葉希木站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哭泣。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安撫她顫抖不止的身體。他也失去過母親,完全能理解她這種失去至親的痛苦。回想起和家婆的相處,家婆對他的種種照顧,葉希木也不由得潸然。
季辭緩過來之后,在醫生拿過來的放棄治療同意書上簽了字。家婆被拔掉呼吸機,推回普通病房,7月25號下午3點41分,家婆季宗萍離開人世。季辭聯系了法醫和警察,多方在現場實地探查、對尸體進行檢驗后,均排除了他殺可能性。警方、法醫和醫院均認為,季宗萍本身心腦血管狀態不好,近期可能因為過度勞累、精神緊張而誘發了腦出血。
季辭仔細詢問了醫生腦出血的病因、癥狀、發展進程之類的信息,得知家婆突發腦出血應該在晚上十點左右。她回到老屋大約凌晨一點,找到家婆大約是凌晨兩點半。家婆發作腦出血之后,應該還保留了一段時間的行動能力,家婆被發現時,手中還拿著手機,家婆手機的緊急聯系人設置著季辭,她應該至少能夠撥下緊急通話,告知季辭。如果家婆遇到危險,更應該立即通知她,或者通過手機留下加害者的線索。
可是家婆什么都沒有做。手機上一切正常,警方檢查過,上面沒有其他人的指紋。
盡管有母親的前車之鑒,季辭最終還是接受了家婆是自然死亡的結論。但她心里很清楚,家婆會病發于洄龍神那尊石像之前,很可能還是與老街這片地有關系。因為家婆上一次發病,就是因為得知這塊地要被賣掉,而且被發現時,就跪在那個石頭人前。
家婆的葬禮安排在7月26號。季辭實在悲傷過度,又三天沒怎么睡覺,整個人憔悴不堪,連說話都變得遲鈍。葉成林趕過來幫季辭操持了這個葬禮。
因為夜里還要守靈,葉希木勸季辭先去睡一會兒,季辭不愿意。葉成林對季辭說:“振作一點!你要做的事還蠻多,要睡一下才有精力去做。”
季辭抬了抬眼睛,葉成林說:“我聽看守所的同事說,本來以為關二憨子和何獾子這兩個人蠻好抓,沒想到王隊他們一直沒找到人。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看守所里聽他們兩個說他們有個秘密藏錢的地方?”
季辭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她嗓子有點啞,道:“您跟我說的事,我之前跟胡麗婭說了。不曉得他們現在有沒有想起這個事。”
葉成林說:“找不到那兩個人,也可以從這個方向下手,說不定能查出來什么。你現在一定要休息好,等明天家婆下葬,我跟你一起去找王隊。”
季辭這才同意去睡幾個小時。
家婆沒有火葬,7月27日上午,八大金剛把季婆抬上山,和季穎合葬在了一起。
云峰山上,一座墓碑旁邊又多了一座墓碑。
季辭在墓前磕頭,點燃黃色的紙錢。鞭炮聲震耳欲聾。她還清楚地記得,母親季穎下葬是在3月29日。短短四個月過去,她又失去了一位至親,最后一個至親。
葉希木看到她跪在墓前,頭上戴著的長長的白麻孝布被山風高高吹起。她身體消瘦,臉色蒼白,唯獨脊背挺得筆直。
這天下午,季辭和葉成林去了公安局,葉成林向警方詳細描述了他所得知的關何二人秘密藏錢的地方的特征,警方表示會結合對關何二人的調查結果,去尋找那個地方,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證據。
葉希木陪著季辭在老屋住了幾天。早上起來準備早餐,準備完依然下意識地喊一聲“家婆!”的時候,晚上習慣性去后院檢查一遍門窗有沒有關好的時候,打開那一筲箕霉豆腐,看到雪白的霉菌像云朵一樣展開的時候……季辭依然恍惚覺得家婆還在身邊。她覺得沒了家婆的老屋,仿佛失去了靈魂,雜草突然多了起來,后院墻上的霉斑也莫名其妙地開始生長。
8月3號,陳保江來到老屋,把一份土地出讓協議拿給了季辭。
他充滿歉意地說:“本來你家婆剛走,我不該這么快就來跟你說這個事。但是確實流程的時間快走到了,這個東西不簽也不行了。”
季辭看了一眼協議,發現出讓的范圍只有老屋這個房子本身的所有權,沒有包括宅基地和云峰山的使用權。她問陳保江怎么回事,陳保江吭吭哧哧地說:
“季辭啊,你不是我們村里的戶口,所以你只有這個房子的繼承權——你記得去辦一下過戶手續啊。家婆不在了,她的山和地,我們村集體都是要收回去的。”他又連忙補了一句,“不過反正你要競標這塊地,其實差別不大,就是如果沒競上,能拿到手的補償少一些……哎,我們都是希望你能競上的!”
季辭這才想起來,她之前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如果家婆不在了,這些地、這些山的所有權使用權會怎么處理,她從來就沒有想過家婆會在競標開始前就離開。
她看了一眼陳保江,低頭唰唰簽完了字,把協議遞給他。
陳保江拿到這份協議,只覺得肩頭卸去一份沉重的壓力。可是季辭的那一眼,卻又讓他心里揪疼。離開季家老屋,他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葉希木從二樓見到陳保江離開,下樓去找季辭,看到季辭依然站在門口,一動不動,泥塑木雕一般。
他走過去,叫了一聲:“季辭?”
她緩緩轉過頭,臉上掛著一個慘淡的笑:
“葉希木,我以后,就再也沒有‘故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