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辭和葉希木兩人去了趟醫院,復查再做測試,聽力基本上已經恢復到正常水平。醫生說再吃一段時間藥,就能徹底康復。
季辭非常高興,給家婆打電話說了這件事情,讓她以后別買豬耳朵了。
葉希木給璐媽和饒世敬打了報告,又跟黃律師說了這事,請他轉告父親,讓父親放心。
還沒出醫院,就接到派出所的通知,讓他們盡快去殯儀館認領敖鳳的遺體。
公安局已經立案,對敖鳳的死因進行進一步調查,追查敖鳳臨死前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誰。
一系列手續完成的非常快,葉希木作為家屬簽署遺體認領手續,公安部門出具死亡證明,殯儀館辦理火葬證。天氣已經很熱,敖鳳的遺體不能再放下去,一切法醫鑒定工作都已經完成,季辭和葉希木同意盡快火化。
敖鳳已經沒有其他親人,沒有必要再辦遺體告別儀式。在季辭和葉希木最后看過他的遺體一眼之后,敖鳳就被推進了火化室。
季辭和葉希木兩個人站在火化室外面,看到了火化室投在地面上的影子。
季辭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煙也有影子,敖鳳的身份被烈火焚燒出的青煙隨著火化室的煙囪飄向藍色天際,在地上也投下了縹緲的、淺淡的影,搖晃著,漂浮著,就像是敖鳳的靈魂在向他們做最后的道別。空氣因為高溫而劇烈抖動,像是他的不甘。
季辭忍住了眼淚。她轉頭看向葉希木,他也定定地望著地上青煙投下的影子。她忽然想到,她還是第一次在殯儀館看到火化,但他已經是第二次了。
他在想什么?在思念他的母親嗎?
季辭也想起季穎,想起她剛回來在殯儀館接收季穎面目全非的尸體時,內心只有麻木、驚疑、莫名其妙,還甚至有一種被徹底拋棄的憤恨。一直到為季穎辦完葬禮她都沒有特別悲哀的感覺,沒有掉一滴眼淚,后面很長時間都是。
——直到墜江的那一晚。在酒醒之后又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回想起來,那晚她哭了很久很久,失去母親的錐心之痛遲來多日,又兇又猛地擊中了她。
那天晚上,她和葉希木在一起。葉希木陪伴了她一整夜。
她走過去,慢慢抱住葉希木。葉希木也無聲地擁住了她。
殯儀館里還有不少其他人來來往往,有一些人似乎認出了他們,投來異樣的目光。
沒有關系,季辭想,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彼此了解在3月26號以來的將近一百天時間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們經歷了什么。
一個小時之后,他們拿到了敖鳳的骨灰,隨后驅車去到了長江大橋。
這天的風很大,季辭站在江心之上,向橋下望去,江水翻涌,滾滾東逝。葉希木的母親敖麗、敖鳳的父母敖堂夫婦,骨灰都已經散入長江。或許對他們敖家的兒女、龍王的子孫后代來說,孕育他們的長江就是最好的歸宿。
季辭和葉希木相互看了一眼,葉希木打開骨灰盒的蓋子,拿出大橋之外,向下傾倒。骨灰下墜,很快被強風播揚開去,在鉛灰色的濃云下,像六月的雪,紛紛揚揚,落入江水,散向天地之間。
季辭和葉希木兩人在橋上站了很久,直到風中再也看不見那些灰色的煙燼一般的微粒,直到神思中敖鳳的聲音漸漸遠去,他們才轉身離開,手挽著手向橋下走去。
葉希木說想去敖家老屋去看最后一眼,季辭就開了車過去。葉希木告訴季辭,敖家的老屋就在龍王廟的村口,位置很好,是個三層的樓房,當年在村里面積最大,最是氣派。但因為家運不吉,敖鳳又著急給父母治病,房子最后只賣了五千塊錢。
他們把車開過去,發現房子已經被拆了,看來買房的人只是相中了這片宅基地的位置。幾個工人正在房子的廢墟上搬運勞作,一個人看到葉希木過來,竟然嚇了一個趔趄,罵了一聲草,充滿敵意地問他是哪個,來做什么。
看來那人就是買下房子的人。敖家老屋已經不在,再逗留也沒有意思,兩人就說找人走錯了地方,很快離開。
路上,季辭對葉希木說:“那個人肯定是那一下把你認成敖鳳了,所以嚇了一跳。”
葉希木嗯了一聲。
季辭一邊開車一邊說:“還好是大白天,這要是晚上——”
她忽然住了口,轉頭看向葉希木,葉希木果然也在看著她。
兩個人彼此心有靈犀地明白了對方想說的話,也是兩人之間一直回避的事情——
陳川。
*
陳川發燒,躺在明珠小區父母家的床上。
他回來和陳鴻軍談事,吉靈云發現他神情不大對,一摸額頭,滾燙,量體溫39c,趕緊讓他去床上躺著。
陳川不咳嗽不嗓子疼,陳鴻軍說他是累著了,讓他吃了兩顆退燒藥去睡會兒。
吉靈云不放心,悄悄進到陳川房間,看到他正在看手機,出神發呆,竟然沒注意到她進來。
她劈手奪過手機,陳川大驚失色:“媽!你別看——”
但是吉靈云已經看到了,她臉色一白,差點把手機扔到床上。
“你存她照片做什么?”她說。
“哎這不是她。”陳川說。
“那是哪個?”
像是怕犯了忌諱,母子二人都不提那個名字。陳川也不想向母親說出實情,以免多疑的母親多心。就說:“昨天在駕校等李佳苗的時候拍到的。”
吉靈云在陳川床前站了一會兒,說:“我看你是被魘著了。”然后走了出去。
陳川望著雪白的天花板,最后還是把手機上那張他鬼使神差拍下來的照片刪了。
那是一張側影。嘈雜晦暗的人群中,一個身著白色衣裙的女子正在尋覓著誰,大波浪卷嫵媚的栗黑色長發,挺翹的鼻子和飽滿的紅唇,
那一瞬間,他寒毛直豎——不是季穎是誰?手里正拿著手機,他立即拍了下來。
陳川清楚地記得,季穎有著獨特的沙啞而溫柔的嗓音,會叫他“小川”,叫他哥陳峰“小峰”。她的舉止是刻意訓練過的老派的優雅,既讓人覺得不大自然,又忍不住被吸引、去觀賞。她身上這種獨特的地母一般的女性魅力,是季辭所不具有的。
所以他從來不會把季辭認成季穎。
當時拍完照片,他像被定住了一樣,靈魂出竅,待李佳苗過來拉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剛才的“季穎”已經不見了。
他疑心自己出現了幻覺,心神不靈地和李佳苗一起往停車場走。感覺李佳苗跟他說了幾句話,他也沒聽清。
走了一段路,他又看到了那個白裙女子。這一次他認出來了,是季辭。
憑著他對季穎和季辭母女的了解,他很快看出來今天的季辭不大一樣——她穿的不是她自己的衣服,是季穎的!
她的發型也不是剛回來時候的卷發,細節上做了很大改變,和季穎一模一樣。
對,一模一樣。
季辭她在做什么?瘋了吧她!打扮成這樣是要做什么?招魂嗎?
招魂——
意識到這一點,一股比剛才更強烈的毛骨悚然的感覺包裹了他,他渾身發慌,冷汗一剎那間就打濕了后背。
她是被季穎上身了?還是她發現了什么,做出這種古怪的行為?
聯想到她之前參加冬泳隊,開始練習橫渡長江的行為,他的頭皮漸漸發麻,整個人好像變成了一塊桃酥,輕飄飄的,酥脆的,碰一下就要散了的。
她一定已經發現了季穎之死的異常。
以她們季家人的性格,絕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追究到底。
那么徐曉斌的事還藏不藏得住?會不會被調查?辰沙集團房地產的項目會不會受到影響?
他們鴻吉建材現在本來就在走鋼絲,一旦徐曉斌那邊出問題,他們就只有全軍覆沒的下場。
陳川現在只想上去問問季辭,你到底在搞什么。他甚至想問,你到底知道到什么程度了?
他甚至還想問:你要是想搞徐曉斌,能不能看在和我們家這么多年的情分上,先放我們一馬?等我們拿到回款,你再下手?
好過分的問題,他心想,他自己都覺得問出這種問題不可饒恕。那可是她親媽的一條命。
他一句都不能問,但凡問上一句,以季辭的機敏,一定能察覺出狀況不對。
不知不覺中,他跟隨著季辭走了過去,脫離李佳苗,脫離人群,往一條無人的小道上走去。
他的理智讓他很快又冷靜了下來——他有什么好擔心的,徐曉斌這種人做事,手腳很干凈。就算她覺察不對,也不可能把徐曉斌怎么樣。
更何況辰沙集團是江城的納稅大戶,是能輕易被撼動的嗎?
至于他,他們陳家——他們什么都沒做,不是嗎?對,什么都沒做。季穎之死和他們毫無干系,他們不必為此承擔任何罪責。
想到這里,他追隨季辭的步伐又輕快了一些。
他開始注意到季辭身邊還有一個人,一個年輕的、身材結實修長的男生。他突然意識到這個男生就是傳說中的葉希木,在他們家被討論過很多次的、在那些辱罵季辭的帖子中反復出現的人。
他過去對季辭和葉希木的關系沒什么實感。頂多是季辭衣柜里的一套舊校服,不大可靠的幾張飛短流長的照片。他甚至總覺得季辭不會真喜歡葉希木,比她小六歲的男生,剛剛長大,沒見過什么世面,幼稚,天真,沒錢,處處都被父母控制,根本都還算不上一個男人。
他看到葉希木握住了季辭的手腕。季辭的那條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道長長的紋身,淺紅色的,花蔓一樣,從葉希木握著她的地方向上攀升、旋繞,越來越細,最后細如發絲地地延伸到她的衣服里,不知終點在什么位置。她什么時候紋的?他不是前不久才見過她嗎?他為什么完全不知道?
那個毛剛長齊的小子是不是知道?他像寶貝一樣都沒有碰過的季辭,他碰過了?看著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話的樣子,失控的焦灼蔓延,陳川腦海中開始出現種種混亂的想法。那小子知道怎么逗季辭開心嗎?他保護得了季辭嗎?他哪里遂了季辭的心意了?他們會接吻嗎?會□□嗎?季辭是很怕疼的人,會被他弄疼嗎?……
然后陳川看到季辭靠在了他身上,他吻她的臉頰,隨后,他捧起季辭的臉頰,親吻她的嘴唇。
他甚至看到季辭的頭承受地仰起,柔軟的嘴唇被他傾軋。
憤怒的熱血沖上陳川的頭頂,莫可名狀的暴戾將他整個人包裹。季辭之前就算有男朋友,也從來沒在他面前和別的男人親密過,他這輩子都沒見過季辭和別的男人親熱,這個雜毛小子算什么東西!他憑什么!
房間外面叮呤咣啷地響了起來,打斷了陳川迷迷糊糊的回憶。他意識到他媽又把那個劉姐請過來了。劉姐是他媽跳廣場舞認識的一個神婆,據說很擅長請神驅邪,尤其會一招“喊魂”,能把人丟掉的魂魄給喊回來。
陳川嘆了口氣,隨她去吧。
他又閉上眼睛,記憶回到他那輛特斯拉車里。
他知道他做的事值得他向季辭懺悔一輩子。
因為真的有那么一瞬,他想讓季辭和他同歸于盡。
他提前關掉了特斯拉的前撞預警和aeb自動緊急制動,那時候他心里只有熱血在燒,身體就像不受控制一樣。
如果季辭死了,就再也沒有別的男人能占有她。她會永遠屬于自己,永永遠遠屬于他一個人。
如果季辭死了,他的家族或許就能保住了,沒有人再有能力去追究徐曉斌的罪責,沒有人再有能力去顛覆辰沙集團。
他會和季辭一起,生不同衾死同穴,這是他小時候和季辭一起看95版神雕俠侶學到的詞,裘千尺和公孫止這對惡人怨侶,結局反而很打動他。
他已經受夠了,他承擔得太多,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是他能力不夠,死了反而是一種解脫。
他和季辭本來就該在一起的,永不分離。
“陳川吶——陳川!”門外的劉姐已經不知道對著什么喊了起來,用她那副呼天搶地一般極富感染力的嗓子。
也許這個劉姐真的有某種奇異的能力,陳川想,昨天在特斯拉上,他也許確實是丟了魂的。
但他在最后關頭還是剎住了車。
就當是劉姐回溯時間、穿越空間,把他的魂給喊回來了吧。
他不想再想了。
事已至此,他再無退路。
從今往后,他和季辭,已成陌路之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