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個人說過讓季辭出去避避風頭。
胡麗婭是最早來問季辭這件事的人。不過她對季辭和葉家的情況都很清楚,問了幾句就明白這件事背后是徐曉斌在操縱。一石二鳥打擊季辭和葉希木兩個人。
季辭判斷,從高鐵站事件開始,李奮強和徐曉斌通了電話,徐曉斌就在江城安排了人開始跟蹤她。
她想起在長江情活魚館的那一次,葉希木找到她,說他覺得校服陪酒那張照片,是在試探她的反應。
現在回想,葉希木想的沒錯。徐曉斌老早就打算這樣陰她了——知道她被實驗二中開除,一直是她的一個心結。
胡麗婭告訴她可以選擇報警,但根據目前的法律法規,很難及時消除影響,維護自己的權益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她找了上司王隊幫忙,把論壇貼吧里一些言辭骯臟、明顯侮辱誹謗的帖子給處理了。但徐曉斌很顯然考慮到了這一點,論壇貼吧不是主戰場,微信群的傳播才是重頭戲,針對這個傳播渠道,胡麗婭和王隊那邊也幫不上什么忙。
官曉燕和田舒婷她們也來問了事情的原委。季辭大概給她們講了認識葉希木的經過,還有自己因為龍灣的那塊地和徐曉斌產生的矛盾。
她們聽完,不約而同地建議季辭別搭理這事兒。以她們過去在江城被造謠尤其是造黃謠的經驗,澄清也沒多大作用。
縣城和網絡上的生態不大一樣,縣城就這么大,很容易見著真人,也更容易產生更多的遐想。越澄清,別人談論得越帶勁。而且針對她們女性,往往還會有一個論調——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天底下沒有無辜的被傷害的女人。
官曉燕勸季辭出去玩上個把月再回來,到時候等葉希木高考結束,這事兒差不多也就該過去了。
田舒婷則跟季辭在電話里提了一句,說「今年年初的時候,徐曉斌就找你媽媽商量過龍灣這塊地的事。你媽媽當時挺生氣的,說『把主意打我頭上來了!』」
季辭后來回想那句話,越想越是心驚。從母親在老屋開始整修浴室來看,她不可能有出讓這塊地方的想法。就算為了家婆,也絕不可能。
母親會是因為被徐曉斌激怒,采取了什么非常手段,而致使徐曉斌最終對她起了殺心嗎?
母親去世的時間,葉成林被捕的時間如此一致,是因為母親用來反制徐曉斌的利器,就是葉成林想要調查的辰沙集團房地產項目的那件事嗎?
母親很可能從來都低估了徐曉斌的惡——徐曉斌太會偽裝了。
——那么徐曉斌會殺了自己嗎?
季辭開始未雨綢繆地思考這個問題。
如果他想殺自己,會采取什么樣的手段?會和母親的一樣嗎?還是用新的方法?
要知道這已經是2013年,即便在縣城,想要不著痕跡地殺死一個人,也絕不會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
季辭還是回了江城。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不順利還是接踵而至。
中午回到老屋,看到家婆在用水沖洗院墻和院子。一問才知道老屋被人潑了大糞。
季辭去查看監控,發現投擲的人離得很遠,沒有被拍進鏡頭。
家婆說應該不是村民,村民不會干這么極端的事。肯定還是徐曉斌的人干的,目的還是為了逼她們祖孫二人離開。
季辭讓家婆去江都風華住一段時間,家婆不同意。她說:“我年輕的時候又不是沒有碰到過這種事!你以為這個屋以前沒有被潑過啊?幾十年了,他們就這點把戲。”
季辭報了警,然后去和村支書陳保江說了這件事。陳保江說下次如果還有這種事,就讓她把證據留好,找警察調村公路的攝像頭看看,到底哪個過來了。但他委婉地提醒季辭,說上次村里又開會,蠻多人改變了想法,決定支持開發,尤其是在老街上有屋的,都想盡快拿補償款。等到那些個破爛舊屋成了危房,補償款想拿都未必能拿到了。所以現在她們家明確反對出讓老屋,讓很多人心里不痛快了。
當天下午又是冬泳隊的例行訓練。冬泳隊的隊長在群里問她還來不來,她說她今天來不了。這個群之前對她客氣禮貌,這次底下竟然有幾個老不修你來我往地說些葷話,說她喜歡的是十七八歲的硬梆梆,看不上你這種七老八十的軟趴趴之類。
季辭刻薄地將這幾個老頭羞辱一番,然后退了群。
一直來維修老屋的工程隊也不來了。工頭康宗發告訴她,說有人找他麻煩。季辭說那過陣子再說,給他把前面的錢都結了。
第二天一早去市里藥房給家婆買藥,出來車被剮蹭了。她本來就心煩,這下更是火大,直接報警調監控查是什么人干的,一套熟悉的流程。她車停的位置很好,很快鎖定了那輛車的車牌號。那個車的車主本來不承認,看了監控錄像不得不認賠。只是轉完賬還是惡心了她兩句:「有錢養小帥哥的富婆,還缺這百把塊啊?」
隨后還去論壇發了個帖子,標榜自己“為民除害”“戰績可查”。底下評論又是一片猥瑣下流之語。
糟心的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剛處理完剮蹭賠償的事情,季辭想著要不要去給車補一下漆,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電話里是一個女聲,疲憊蒼老,她說她是邢育芬。
季辭想起來,是實二的老師,也是遲萬生的妻子。
邢育芬說,遲萬生想見她一面。
季辭說不去。
邢育芬懇求她,說遲萬生已經是彌留之際,在交代遺言了。她本來不想找季辭,但遲萬生已經念了好幾天,她實在不忍心讓遲萬生走的時候有放心不下的事,所以只能請她來一趟。
邢育芬告訴季辭,說葉希木已經找過她,澄清過網上那些流言蜚語,知道季辭是被冤枉的。但遲萬生還是有話想跟她說,懇請她能夠滿足遲萬生最后的心愿。
季辭最后還是答應了。
遲萬生的狀態很不好。病魔已經奪走了他幾乎所有的生機,他靠著各種藥水、機器茍延殘喘。
但他還是清醒的。
季辭坐在病床前,問:“你有什么話跟我說?”
遲萬生現在說話已經口齒不清,只有邢育芬能分辨出他說的是什么,代為表達。
“他說對不起,當年要不是他偏見太深,也不會把你逼到那種地步。”
季辭說:“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過了會,又說,“算了。”
遲萬生又蠕動著嘴唇,說了些什么,邢育芬道:“他說,都是他的錯。一切都是因為那天他帶葉希木去找你。如果不是他,現在的所有事情都不會發生。都要怪他。”
季辭說:“那確實。”病房中一陣沉默。又過了會,季辭補充,“但這個事我不怪你。”
她說:“你叫我來別不是就為了跟我懺悔吧?還得是葉希木的事吧?想要我做什么,直說。”
遲萬生的身體動了動,嘴唇艱難地張合了許久,邢育芬俯下身去仔細傾聽,好一會兒才說:
“他問你能不能在高考前不要再和葉希木聯系了。”
毫不意外,季辭想,沒什么新意。
“可以啊。”她說,“但是為什么呢?他三模不是考得很好嗎?”
很久之后,邢育芬再一次轉達:“‘就是因為很好,所以不希望出任何差錯。’”
原來是這樣。季辭忽然很想笑,原來是這樣!
“行,懂了。”她拿出手機,當著遲萬生的面,把葉希木微信、電話全部拉黑,“好了,現在別說我找他,他想找我都找不到了。”
“我跟他老死不相往來,行不行?滿意不滿意?”
*
葉希木五點鐘吃完晚飯后,接到了季婆婆的微信電話。父親離開后他就從璐媽那里拿回了自己的手機,畢竟他一個人生活,沒有手機還是有很多不便的地方。三模的成績讓璐媽對他放心了很多,但盯著他把手機軟件刪到只剩一個微信。這天是周六,放一天假,也是高考前的最后一個假日。璐媽叫他去她家學習,她管飯。璐媽的老公以前是生物老師,現在在教育局工作,夫妻二人都能給他講題。
季婆婆愧疚地跟他說小狗金背好像丟了。葉希木問她什么時候丟的,季婆婆說她早上起來就沒看到。但金背是放養的,白天都喜歡出去玩,她就沒在意。平時金背中午晚上都會回來吃飯,今天中午就沒回來,晚上還沒回,她在老街上找了半天,喊名字一直沒有回應,她覺得應該是丟了。
他問季婆婆季辭去哪兒了。季婆婆說季辭在睡覺。又吞吞吐吐地說她昨晚上就一夜沒睡,今天下午從城里回來心情也不好,她不想去叫醒她,更不想讓她知道金背丟了讓她鬧心……因為金背是他的狗,所以她想來想去,還是先跟他說一聲。
葉希木想起上回去老屋,季婆婆吃飯的時候給他講過,說是金背被人冤枉了。老街人搬走后留下了很多野狗,金背有時候會跟野狗玩。但金背對人親近,見到人不會立即逃竄。村里一戶人家被野狗偷了一只雞,野狗跑了,金背站那兒不動,那戶人家就在村民群里大罵金背。季辭去找那戶人家理論了,說就算把雞放金背面前它都不會吃,并且給那人演示了一遍。然而那人卻堅持說金背吃飽了才來的。季辭懶得和他吵架,就扔給他五十塊錢帶著金背走了。
季婆婆那天給他看了村民群里的對話,他還記得那個人的名字。
葉希木跟璐媽請假,問她自己可不可以先走,他寄養在農村一個婆婆家的狗不見了,他要去找。
璐媽只覺得匪夷所思,但聽他的理由,卻又有很多細節,不像是編的。她揮揮手:“走吧走吧,都學習一整天天了,也該休息休息活動活動了。找不到早點回家,別睡太晚,有事打電話!”
六月份天要快七點才會黑,葉希木騎著車去了龍灣,很快問出了那戶人家的住址。他在院子外面轉了一圈,分辨出了養家畜的位置,他隔著墻吹了幾聲口哨,立即聽到墻內有狗子嗷嗷嗷地叫起來,是金背的聲音。
他徑直去敲門找這戶人家的男主人。男主人問他是哪個,他說是金背的主人。男主人很快認出了他,臉上頓時露出了驚奇嘲諷的笑容,“真是我們狀元郎啊!”他的笑容愈發下流,上下打量著葉希木,“喂,她一個月給你好多錢?”
葉希木冷冷道:“狗給我,我知道在你后院里頭。”
那男的繼續猥笑:“她是不是跟蠻多人睡過啊?睡起來……”
葉希木忽然一個大步跨到男的面前,居高臨下一言不發地俯視著他。
男的猝不及防,被嚇了一大跳,半晌才反應過來,嘴硬心虛道:“你敢打我?你不敢……你要高考……”
葉希木點頭:“我可以高考后來。”
他大步流星往后院走去,那男的沒有攔住他。
*
葉希木拎著金背去了季家老屋。季婆婆見到他和金背,更是愧疚,覺得耽擱了他的時間,又覺得自己沒有把金背照顧好。
葉希木安慰季婆婆說沒事,他沒花什么時間就找到了,是那戶人家人品有問題,不是季婆婆的錯,也不是金背的錯。季婆婆愿意幫忙照顧金背,他已經非常非常感激了。
季婆婆擔心那戶人家以后還抓金背,去把狗洞子堵上了,以后金背只養在院子里。安全和自由,總是只能選擇其一。
葉希木躊躇許久,問季婆婆季辭醒了沒有。
季婆婆說她還在睡。
葉希木問能不能去看看她。
季婆婆想了一會兒說可以,但別吵醒她。
她指給葉希木,說季辭在她的工作室里頭。
葉希木穿去前院,看到工作室的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門,季辭睡在工作室墻邊的長沙發上,側躺著,身上蓋了一張薄毯。院子走廊上的燈透過工作室的窗子照進來,屋里雖然沒有開燈,卻也不是一片漆黑。
葉希木站在沙發邊,看了季辭許久。
然后他突然蹲下來,伸手握住季辭搭在沙發邊上的手。她的手指光滑而冰冷。
季辭依然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葉希木低低道:“我知道你沒睡著,但是也不想理我。”
睡著的人沒有任何動靜。
“我好像怎么做都不對,怎么做都會傷害到你。”他跪坐在沙發邊上,慢慢把頭壓在她的頸邊,像是一個沒有伸出手的擁抱的姿勢。
她的心跳在他耳邊清晰地響著,讓他感到痛苦難受。“我幫不上你任何忙。”
“不要難過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你把所有的難過都給我。”他壓抑著聲音說,忽然張嘴用力咬了她的頸側。
“還有七天了,可不可以等我一下?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