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二中今年很可能要出個省狀元的消息,悄沒聲地在江城人之間傳播開來。
江城上一次出省狀元,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本省高考競爭激烈,人人都知道最好的教育資源都集中在省會和幾個地級市,小縣城能破天荒出這樣一個人才,很快滿城皆知。
再加上葉希木初中失母、高二逆襲、一模三模之間父親兩度被捕,這樣的人生經歷在江城這種波浪不興的小地方已經堪稱傳奇,又給他增添了許多神秘色彩,被人們津津樂道。
5月26號這天晚上又是陳家的家聚,李佳苗跟她媽丁曉慶說她不想去,想在家里復習。丁曉慶給姐姐吉靈云打電話,說佳苗要復習,晚上就不去了。
吉靈云卻說苗苗一定要來!她昨天剛去了臥龍山,在文昌帝君廟里給李佳苗請了一尊文昌塔,一定要李佳苗親自帶回家,擺在家里的文昌位,這樣才能鎮住風水,給李佳苗的高考帶來好運。
話這么一說,李佳苗就不得不去了,不去就好像會丟了好運一樣。
李佳苗心里不是很高興,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姨媽是為她好,她卻覺得自己被綁架了。
自從上一次偷聽到舅舅和家公講話之后,她就對家里的這些親戚產生了一層隔閡。但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母親。
母親聽吉靈云說給苗苗請了文昌塔,非常激動地感謝了姐姐,說臥龍山的文昌帝君廟很靈的,就是請文昌塔太貴,得一千八百塊一座。他們之前帶李佳苗去,就燒了個香,沒舍得請塔,這回讓姐姐破費了。
李佳苗靜靜地看著母親和姨媽客套,這樣在她過去看來很溫馨的畫面,她卻從中看出了虛偽。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可怕,就好像蒲松齡講的那些鬼故事,人人都披著一張畫皮。
李佳苗最后還是去參加了家聚的晚宴。晚宴上的話題不免又提到高考。
李佳苗其實考得很好。一模的時候她還在清北線上掙扎,二模675,這次的三模就到了686,清北這兩個學校基本上穩了。所以丁曉慶和李圣強夫妻倆都很滿意。
只是葉希木這次的分數實在高得令人咋舌,李佳苗的光芒完全被掩蓋住了。
餐桌上舅舅丁曉吉開玩笑,說這就叫“既生瑜,何生亮”。李佳苗就應該早讀一年,或者晚讀一年和丁斯飛一屆,這樣就是無敵的。
舅媽陶欣則語帶羨慕地揶揄丁曉慶和李圣強夫妻倆,讓他倆現在就可以開始準備看日子,等李佳苗拿到清華北大的入學通知書,就要在江城最豪華的江城大酒店擺個一兩百桌。葉希木就算考再好,他爹還在局子里蹲著,到時候也就咱們家最風光。
三模的分數穩了,飯桌上終于沒人再提李佳苗早戀的事。也不知是不是上次的“烏龍”事件之后,家里人都覺得有愧于李佳苗,默契地一概避開相關話題。李佳苗難得清靜了些,安安靜靜地吃飯。
丁斯飛完全不聽桌上長輩的任何議論,事不關己地一邊吃飯一邊偷偷刷手機。就在大家開始聊葉成林的事情的時候,丁斯飛突然發出了一聲“嚯!”的聲響,這一聲的調子實在是怪異,充滿了八卦、幸災樂禍、興奮、刺激等種種惹人遐想的情緒,整張桌子突然安靜了下來。
舅舅丁曉吉生氣道:“丁斯飛!老子給你把手機收了你就高興了!”
本來以為這句話震懾下去,丁斯飛應該會老老實實把手機收起來,沒想到他舉起手機,說:“一個天大的八卦,你們看不看?”
陶欣覺得丁斯飛沒大沒小,作色道:“哪個對那些明星八卦感興趣!手機收起來吃飯!”
丁斯飛說:“不是什么明星啦,都是你認得的人!”
不由分說,往家族群里轉了一段微信聊天記錄。
陳鴻軍吉靈云這樣的長輩自然懶得搭理丁斯飛,但是陳川和陳峰夫婦點開這段聊天記錄。
全都是一張張的照片,發出來的也不知道是個什么人,微信號和頭像都毫無特色。
第一張就是在長江情活魚館,季辭倚著墻角,看著正在拉開飲料柜的葉希木。燈光昏暗,煙霧繚繞,季辭穿著吊帶裙和小高跟,而葉希木穿著實二的高三校服,對比之下格外刺眼,一個堪稱美艷誘惑,一個端正規矩。不太清晰的照片反而營造出了一種情調,尤其落在男人的眼里,從季辭的姿勢不免腦補出輕佻的神情,媚眼如絲的眼神,挑逗的態度。
第二張是在一條巷子里,葉希木從一輛黑色的奔馳車上下來。照片依然模糊,顯然拍照者的距離很遠。但葉希木的身形很清晰,車牌號也很明顯。發照片的人“貼心”地標記出了這條巷子的標志性建筑,指出是位置就在實二附近,并且圈出車牌號,指出這就是季辭的車。
第三張是在龍灣季家老屋門口,葉希木從老屋里出來。這張照片標記出了拍照時間,是早上六點二十。照片中同樣標記出這是季辭的房屋。
第四張圖是兩張照片拼接在一起,左邊的照片是季辭在三更酒吧,摟著一個白金發色的小男生喂他喝酒,右邊的照片則是之前發出來過的,長得很像葉希木的、穿著實二高三校服喝交杯酒的那張,只是對面的女生完全被馬賽克了。拼圖里分別指出了同樣酒吧背景,一樣的拍照時間,不免讓不明就里的人想到,被馬賽克的那名女子就是季辭。
第五張圖是季辭把車開到龍灣老屋前面,從車里下來,這張主要用來和前面的兩張照片對照,證明那兩張照片里就是季辭的老屋和車。
第六張是實二貼吧里一系列截圖的拼湊,講了季辭當年被實二開除的原因,尤其高亮出了季辭親李霄陽,言語挑逗遲萬生的無恥惡劣行徑,以及李霄陽后來高考失利的結局。
第七張圖,貼出了實二校園里最新的榮譽榜,醒目的葉希木的照片,以及最新的三模成績排名。
發照片的人在這個聊天記錄最后說了一句話:
「別的什么都不說了,大家自己看吧」
看到陳川和陳峰夫婦的表情都發生了怪異的變化,幾個長輩也不由得感到奇怪。
“到底看到什么了?”吉靈云一邊問著,一邊點開了聊天記錄。其他幾個長輩,包括陳鴻軍都拿起了手機,打開微信。
餐桌上出現了幾分鐘詭異的沉默,只有沒有手機的李佳苗不清楚是什么情況。她起初不打算在乎,但是看到所有人都在看手機,一張張面孔緊繃著,她也不由得泛出一絲好奇。
丁斯飛“貼心”地把自己的手機推到了她面前,臉上掛著看熱鬧的怪笑。
“這是吱溜兒?”吉靈云滿臉的不可思議。
“不是她還是哪個?照得都這么明顯了,車子、屋,我們都認得。”陳鴻軍沉著臉說。
“不是,吱溜兒什么時候跟葉希木搞到一塊兒去了啊!”吉靈云忍不住看了李佳苗一眼,“葉希木不是……”她改了口,“一個高中生,跟季辭八竿子打不著,他們兩個是怎么發生關系的!”
“你們說季辭是不是就喜歡這種學習好、長得又不錯的小男生?”舅舅丁曉吉說,“之前搞李霄陽,現在又來搞葉希木,你們看酒吧里她按著喂酒的那個,年紀也不大——她是不是之前聽我們提了葉希木,專門去勾搭的?”
他嫌惡地搖搖頭,放下手機,“真的是傷風敗俗,看不下去!”
丁曉慶把李佳苗手里丁斯飛的手機劈手奪下來,道:“別看了!惡心得要死。苗苗,你看清楚了,以后少跟季辭來往,葉希木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喜歡!”
李圣強道:“其實從那幅畫就能看出來了,季辭還專門給葉希木和他爹畫那么一幅畫伸冤,顯然里頭就是有奸情嘛……”
李佳苗突然大聲道:“你們能不能不說了?煩死了!”
丁曉慶和李圣強一愣,現在李佳苗就是家里最大,夫妻倆連聲哄道:“好好好不說了!你吃完飯就去看書哈,別管我們的。”
李佳苗心里縈繞著葉希木的那句話:「李佳苗,我有喜歡的女生了。」
是季辭嗎?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她回想起在炒飯店,葉希木對季辭眼神的回避,是那時候就開始了嗎?是的吧。
她當時怎么就沒有看出來呢?
現在回想,他們兩個之間雖然沒有說幾句話,卻有一種曖昧的氣氛。她當時為什么那么遲鈍呢?
現在忽然都看明白了。就像她看清楚這個家族里虛偽的人情世故一樣,她忽然把那些男女之間的情感涌動也看明白了。
但她還沒有來得及去體味心里是怎樣一種滋味,就被父親的話帶去了另外一種極為強烈且迅猛的沖擊里——
她這才突然意識到,她過去只看到自己從那幅畫帶來的洶涌指責里解脫出來了,卻沒看到是季辭幫她背下了那些指責。
這么多年,她是了解季辭的,她知道季辭是個真正關心她的人,盡管她和葉希木在她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讓她心中不快,可她很確切地相信,季辭是個對她很好的姐姐,葉希木也是個很好的人。
那段聊天記錄里,很明顯帶著污蔑的成分,她能清楚地看出來,盡管那個人說“什么都不說了,自己看”,卻惡意地通過照片排序,去引導人們去相信一個被扭曲過的事實。
這些照片在給季辭潑臟水,而自己的逃避竟然也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她向來自詡自己是個理性的、客觀中立的人,以堅持正義、堅守真相為傲,可她現在在做什么?
她應該就在現在,站起來對所有人說:那幅畫就是我要畫的!季辭只是原封不動地按照我的意愿,把那幅畫畫出來了而已!——不光對餐桌上的這些長輩,也對網上不明真相的人,甚至對柯凡,對辰沙集團!
但是她無比驚恐地發現,她站不起來。
她的腿是軟的,她的脊梁是軟的,她是一個軟弱的人!
她的身體隱隱約約地顫抖,她在害怕。如果說出來會怎樣?一切又會回到那天晚上,她被家族里的所有人指責,更重要的,父親會失去拿筆對他來說無比重要、關乎他的顏面和尊嚴的訂單,她的家庭會失去一大筆收入,甚至連整個家族的事業都會受到影響……
她忽然明白了,她其實和這個家族融為一體,和這個家族中的每一個人都一模一樣,自私,懦弱,唯利是圖。
她曾經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是家族里的獨一份,原來都是因為自己過得太順遂,沒有經歷過這種攸關自身和家族利益的時刻。
她享用著這個家族給她帶來的財富和托舉,也被深深地緊緊地綁架了。
那尊文昌塔穩穩當當地放在一旁的博古格上,是她這個自以為是的所謂“唯物主義者”沒有勇氣打碎的東西。
不但不能打碎,她還必須深切信奉。
*
晚餐吃畢,丁曉慶、丁曉吉兩家人陸續回了家。
陳川起身和吉靈云一起收碗,被陳鴻軍叫住。
陳鴻軍叫住陳川:“過來坐下。”
陳川只好坐到陳鴻軍身邊,陳峰和他懷孕的妻子楊靜也坐在旁邊。
陳鴻軍對楊靜說:“你去廚房陪你媽,就在那兒坐著就行,不用幫忙。”
楊靜看了眼陳峰,陳峰點點頭,楊靜只好起身離開。
陳鴻軍問陳川:“季辭這個事你曉不曉得?”
陳川搖頭,“她沒跟我說。”
陳鴻軍說:“你跟她關系這么好,就沒發覺有什么問題?”
陳川只好說:“我上回去江都風華,在她衣柜里頭看到了一套男生校服。我問她,她也沒跟我說是葉希木的啊。”
陳鴻軍的眉毛很濃,眉尾的毛發很長,眉頭皺了皺,陳鴻軍說:“聽說她現在在跟冬泳隊的老頭子們玩?”
陳川說:“她說要橫渡長江。”
“橫渡個屁!”陳鴻軍生氣道,“陳川,你沒發覺她現在什么都不跟你說了嗎?”
陳川閉著嘴,他何嘗沒有這種感覺,雖然季辭依然愿意和他親近,但是心里頭藏的事,再也不會跟他講。
陳峰試探著說:“季辭參加冬泳隊,不會是……”他湊近陳鴻軍和陳川,壓低了聲音,“懷疑到她媽走得不干凈了吧?”
陳鴻軍問陳川:“你覺得呢?”
陳川悶了半晌:“我不知道。”
陳鴻軍犀利地盯著陳川,像是要把他看穿一樣:“你不是還曉得她去跟木蘭花的那些女的吃飯嗎?你不知道?”
陳川無奈地拔高了一點嗓音,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知道又怎么樣!我能不讓她去查嗎?我勸過她不要去跟那幫老頭子游泳了,你覺得我勸得動她?”
陳鴻軍冷哼了一聲,“算了。反正該操心的是徐曉斌。”
陳峰說:“這些照片就是徐曉斌找人拍的吧。”
陳鴻軍道:“那還用說?不過我看徐曉斌對季辭已經蠻客氣了,沒下什么重手。”
陳川道:“這叫客氣啊?叫季辭以后在這邊都不好做人。”
陳峰道:“估計徐曉斌是打算把季辭趕起走。”
陳鴻軍抿了口茶:“可能還是舍不得吧,這么漂亮年輕的一個姑娘兒。”
陳川怔怔地看著父親,就像突然不認識他一樣。
陳鴻軍感受到了陳川的注視,問:“銀行貸款批下來了嗎?”
陳川的目光登時落回地面,說:“說還是批不了那么多,要砍一半。”
他對陳鴻軍說:“爸,你跟哥哥那邊還是慢點搞,我們現在的杠桿已經蠻高了,再高,我就有點擔不住了。”
陳鴻軍慢慢咀嚼著嘴里的茶葉,沉吟半晌,道:“我們現在,就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只要能成,我們就能上一個大臺階,不用再在江城這灘淺水里面混了,也不消再看徐曉斌這種小人的臉色行事。”
他看著陳川道:“你天天給人當孫子還沒當夠?”
*
徐曉斌不在江城。
季辭5月27號就飛去了上海,到中山醫院找徐曉斌。
她在重癥監護室找到了依然昏迷不醒的徐瑤,徐曉斌依然不見蹤跡。照顧徐瑤的甚至都不是徐曉斌的父母,而是護工。
給徐曉斌打了無數個電話,無人接聽,發短信也沒有回復。但他沒有把自己拉黑,季辭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就在搞自己的心態。他篤定自己拿他沒有辦法。
她甚至產生過偽裝成徐瑤的親戚,進重癥監護室以徐瑤為人質要挾徐曉斌的惡劣想法,但她做不出這么卑鄙的事情,而且她已經感覺到,徐曉斌其實并不在乎徐瑤,否則也不會只安排護工來照顧她。
在上海待了一個星期,周五的時候,她買返程票回了江城。
在機場候機的時候,她突然接到了徐曉斌的電話。
徐曉斌開口就是:“季辭,別回去了,我給你訂悅榕莊,外灘新開業的大酒店,全江景客房,住著包舒服。你在這兒玩上個把月,把江浙一帶都走走。”
季辭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終于忍不住將他一通破口大罵。
徐曉斌倒是沒生氣,反而慢條斯理地說:“季辭啊,回去的日子不一定好過啊。”
季辭冷笑:“那當然,天天被你派人跟蹤,那是不好過。”
徐曉斌道:“季辭,我就想跟你說,葉成林這個人就是一精神不正常的瘋子,你不要被他也帶瘋了,更不要對我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懷疑。浪費你的時間,也浪費我的時間,對我們彼此都沒有好處。”
季辭道:“我勸你把你散播的那些謠言收回去,不然就走著看吧,誰都別想好過。”
徐曉斌道:“第一,這事跟我沒關系;第二,那些是謠言嗎,季辭?有哪一張照片是假的嗎?”他道,“不過看在你媽媽的面子上,我倒是可以幫幫你,我認識一些朋友,可以幫你處理好這些負面輿論。當然了,我是個商人,是講究等價交換的。”
季辭咬緊牙齒,冰冷道:“很好,徐曉斌。”
她說:“我會讓你這輩子都拿不到龍灣的地。你到時候就跟著你的采石場和房地產一起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