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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姜王墓(四) 陳鶴年幾乎是撲上去的,……

    它叫的人是我。

    陳鶴年想, 當他直面這個邪物時,它就像匍匐于山野的黑狼,舔舐著它鋒利的冷白牙齒, 那不完全是看獵物的眼神,煞氣寫在它鮮紅的眼珠里,并且只是在看著自己,而他不喜歡這種“特殊”待遇。

    這里才是真的主墓室,他們看見了一口已經打開的棺材,那是古時候鍛造的鐵棺材,整個寬大墓室里沒有金光燦燦的珠寶古董,那里只擺放著一架古箏,葬的不是姜武文王, 也不是姜太子。

    那它會是誰?

    它動了,于是,從那一攤濃墨中走出了一個八尺高的男人,它并不能算是人,穿著玄色衣袍是古人的打扮,披頭散發,邁出一步,就發出一陣銅器的響聲,它的腰間和腳踝綁著一串密集的銅錢, 那是古老的青銅所造,黑色的邊緣帶有翡翠的綠, 它出現在火光中時,是個有手有腳的人,只是它的指甲是深黑色,很細, 皮膚像是裂開的一片薄紙,蒼白卻不朽。

    它就是一只僵尸,靠近時,還帶來死亡的味道,這種壓迫感比他們以往遇到的邪祟都要強,它還能操控這里的墓室機關。

    陳鶴年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僵尸,對付僵尸,那是道士們才喜歡干的活兒,所以他看向左賀,左賀比他還要緊張,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額頭的碎發下已經有了汗水,明明這里陰冷森森。

    “為什么要看別人!我不許!”那只僵尸卻突然憤怒地吼了一聲,連嘴唇都在顫抖,“我在這里!阿兄,你只能看我!”

    它吼完,眼睛紅得滴血,依然聲聲質問:“阿兄,你為什么不看我?你為什么不看著我?我就這么入不了你的眼么!”

    它像個咆哮的瘋子,陳鶴年皺起眉頭看過去,這一看,僵尸又恢復了些許平靜,露出嶄新的笑容,朝他的方向走了兩步。

    那銅錢的聲音搖得好吵,這只僵尸也好煩,陳鶴年想。

    “它的目標是你。”左賀緊繃的手腕握著木劍,扭身,擋在陳鶴年的面前,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前方:“你退后,找機會離開。”

    “他說得對。”姜皖說,她猜測出了這只僵尸的身份:“他應該是姜朝王子,姜太子同父異母的弟弟——姜禮,被姜武文王囚禁之后不知所蹤的人。”

    姜禮……

    陳鶴年翻閱書本的時候也沒怎么注意這個名字,他在歷史上存在的痕跡更微渺。

    左賀的身體將陳鶴年嚴實地擋住,這一舉動,直接激怒了那只僵尸。

    “你也配?!”

    整個墓穴都回蕩起它的吼聲,如一道驚雷落下,震得人腿發顫。

    銅錢的聲音一晃而過,一瞬間,僵尸的整張臉就出現在左賀的面前,它太快了,快到左賀剛提起劍就被擊中,他瞪大了雙眼,一下被擊飛到了墻壁上,僵尸的手觸碰了他的桃木劍,跟鐵一樣的指甲差點將他劍撓斷,已經留下深深的凹痕,南派的家伙兒最克的就是僵尸,但哪里知道會是這么老的僵尸。

    這只僵尸很厲害,非常厲害,并不是他這等小輩有能耐處理的,剛才那一下的沖擊太大,他的背很疼,左賀來不及管這些,一個翻身從地上爬起來,他得想想辦法。

    沒了左賀,就成了陳鶴年和這只僵尸面對面,這樣近,他直接抓起腰帶上的一把糯米甩了出去,那些米灑在僵尸的臉上,但效果什么也沒有,陳鶴年只從它臉上看見了一個玩味兒的笑,像是被小貓輕輕撓了一下,不痛不癢,反而是被取悅到后的興奮。

    這樣的表情,陳鶴年還是第一次在邪祟的臉上看見,對上那雙眼睛,他感受到了一股冷意。

    一剎那,陳鶴年發現自己聽不見別的聲音,連環境也變得空虛,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拉入了這只僵尸的幻境里,他看見了雪,雪還在飄,很厚,地上的雪已經淹沒了他的腳,他身上有一件厚重的狐裘,脖子上圍著白色的絨毛,掃動著他的皮膚。

    “阿兄。”

    僵尸的聲音再一次傳來,他扭過頭,看見了這只僵尸本貌,它平靜地看著自己。

    它的眼睛很像自己,嘴角彎起來,就算是人的皮囊也掩蓋不了它的邪性,而陳鶴年也是從僵尸的眼睛里看清了自己。

    大雪中他是一頭烏黑的長發,而他的臉比真實的自己還要白,更細膩,是養尊處優過的,像塊精心雕刻的美玉,他的五官變得更加成熟,就連下巴都有些鋒利,不笑的時候就是冷的,跟雪一樣,誰也抓不住。

    他還看見了一棵桃樹,就種在那紅圍墻的一角。

    鬼曾對他說過,它看見了桃花。

    這時,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那只寬大的手屬于一只傻鬼,陳鶴年笑了,而僵尸臉上的笑容就從他眼前消失了。

    好大一陣兒風吹了起來,仿佛連時間都放緩了,陳鶴年的意識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里,他手指正勾住衣袖里的銀針,他看到,僵尸的手正伸向他,朝他臉上去,姜皖橫插進來,似乎是要將他推開,黑煞發出一聲尖嘯,陳鶴年的頭發被吹了起來,左賀忙將他的劍擲了過來。

    這一切在同一時間發生。

    他被所有人包裹著,手指上的紅繩也張開到最大的限度,繩子的一端甩在空中,一個巨大的黑影猛地從他身下的影子里拔地而出,就這樣,一鬼一僵尸,兩股力量直接沖擊在一起。

    像海嘯,那水幕建起一道高墻,正要壓下來時,而他們正處于深海中央,站在一葉孤舟的邊緣,

    陳鶴年和姜皖都被推后了三米遠,他靠手腕的力量才讓自己穩住。

    地上沙塵被吹得又高又散,引出齊齊的一陣咳嗽聲,他們忙掩住口鼻,再看去,大鬼就站在陳鶴年的面前,這一次,他看見的是它高聳的背影,甚至覺得,它是整個從自己的身體里剝離出來。

    他聽到了鬼的喘息聲,比汽車的轟鳴還要響,它感到憤怒和仇恨。

    僵尸卻指著他們尖笑起來:“沒用的女人和賤奴,阿兄,他們到底有什么好的?”

    它稱呼大鬼為賤奴,說話時眼睛盯著陳鶴年,是那樣的不滿和憤怒:“我們才是血肉相親啊!我是你弟弟!我才應該是你最親近的人!”

    它又哀傷起來:“可你的心里從來沒有念過我,只有這兩個賤人!這么多年,還是他們!我恨啊,我真恨啊!”

    “阿兄,這個賤奴偷走了我們的姜朝江山啊!竟然還敢出現在你面前!阿兄啊……你被他蒙蔽雙眼這么久,還不夠么?”

    “我恨啊!我恨你的愚蠢——!”

    僵尸的怨氣釋放出來,這就是它的模樣,嗜血又可怖,它不斷開始大笑,腳下頓時鮮血淋漓,血流得越來越多,連腳下青銅上的灰燼都被血洗凈,甚至流去了兩側墓底。

    鬼最先動手,黑霧一瞬間籠罩了他們的視線,它身上數十條觸手刺出去,重重地落下幾乎可以扎穿石壁,整個墓穴都抖了起來,它的身體融于整個黑暗,而僵尸并不畏懼。

    空氣里的都是沙塵,還有濃濃的血腥味兒,黑色里夾雜著紅色的彎月,僵尸雖然在流血,但它的血卻是陰極,像把斬刀。

    千年僵尸,和鬼是一個級別的邪物。

    鬼本該有龍氣功德加身,但是它并不是實體,它的身體還埋葬在某個衣冠冢,憑借著陳鶴年的契約,并不能將它的威力全部發揮出來,以往戰無不勝的鬼這次未必能碾壓僵尸。

    局勢如何,陳鶴年根本看不清,頂上的灰都抖落下來,連地面都在搖晃,它們像兩個巨人,爭斗足以撼動整個墓穴,而僵尸的血溢到了他的腳邊,一低頭,才發覺地上刻了符咒,那些血陷進了凹痕中,一點點將符文呈現出來。

    陳鶴年看見了喚神兩個字。

    神自然喚不出來的,這符文的作用是喚鬼,而里面的僵尸已醒,喚的又是誰?

    突然沸騰的血給了他們答案,那團血污中鼓起了一個小山包一樣的形狀,輪廓立起之后又不斷縮小,血珠簌簌地在往下掉,它變成了一個人,僵尸在和鬼纏斗,這里卻又多了一個“人”。

    “人”在他們面前露出了一張蒼白可怖的臉,一個中年男人。

    一個邪祟。

    陳鶴年頗受鬼的喜愛,這只邪祟的眼珠也是準確地黏在了他的身上。

    第一時間,陳鶴年手中的銀針飛刺出,他想釘在這只血鬼身上,但他的針最后落在地上,紅線感應到鬼魂,想要捆住它,但沒有多大作用,這只邪祟的血液將他的東西給吞沒,然后瞬間爆開,紅線也被撐斷了。

    陳鶴年用手擋住臉,但是他的頭發上還是沾上了幾滴粘稠的血。

    邊緣的血立成一條條的,像是會移動的蛇,姜皖操控黑煞吐出一口陰氣,將血吹回去,但是這些血珠卻像是寄生蟲一樣瘋狂往黑煞的身體里鉆去,它似乎是想蠶食其它鬼的力量,并且能夠做到,黑煞在空中痛苦地掙扎,那些紅蟲子往它的血肉里鉆。

    姜皖捂住腦袋,她的臉慘白得可怕,只能將黑煞召回自己的身體里,做完就沖陳鶴年喊:“你別用手碰它!別賭!它不是小鬼,至少比阿姐的級別要高。”

    兇煞之上,且手段詭譎,是何種存在?

    難道,這只血鬼也存在千年?

    血鬼的笑聲是蒼老的,它在飛快逼近,左賀立即使出一張黃符,手指掐訣:“上陰之火,至陽之精,起!”

    一張火符試出來,瞬間在血液的邊緣燃燒起來,只是血鬼的臉直接穿過了火墻,這類符咒似乎對它不起作用。

    一剎那,陳鶴年最熟悉的氣味兒折返回來,三根黑色的觸手從對面刺了回來,黑水像凍成了冰刺,擋在血污的邊緣,阻擋它的擴張。

    但是鬼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回頭,它還沒有把僵尸解決,它帶來一陣狂風,吹掉了沙塵制造的一層薄霧。

    陳鶴年可算看清了對面的情況,但不是他想看到的,僵尸的一道血刃已經刺穿了鬼的胸膛,從心臟的部位穿透了個徹底,鬼的血從那處大洞里流了下來。

    鬼波瀾不驚的臉朝著陳鶴年,它后背的觸手立即將僵尸的血刃截斷,然后伸手想將身上的東西給拔出來,它捏住刀刃的一頭,而血鬼卻在這時間反撲了回去,它的手段依然殘忍惡心,無數條扭動的蟲子想要鉆進了鬼的身體里,并且已經成功地扎了進去。

    鬼起初會猛烈地掙扎,它擊碎了周邊的建筑,磐石也為之搖搖欲墜,但是慢慢的,它卻安靜下來,眼睛不再看向陳鶴年,像是沉睡了過去。

    僵尸和血鬼仿佛是一體,它們合力做成了一張蛛網,陳鶴年懷疑那些蟲子有毒。

    僵尸露出了滿意的笑臉:“這座墳墓是為這個賤奴打造的,你卑賤的血也配登上大寶?不過逍遙了幾年,如今,不過是我腳下的泥。”

    鬼失去了威懾,僵尸對此尤為滿意,它笑著站在臺階上,雙手一張像個上位者,身后墓穴左右兩處大門打開,里面是整齊的四方陣,穿著鐵甲的陪葬品,它們像泥土捏的,但在動,額頭上貼著黃符,浩浩蕩蕩地從墓穴里踏出來。

    “阿兄啊……他有什么用?”僵尸戲謔地對陳鶴年說:“來吧,和我融為一體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它的聲音都讓陳鶴年覺得作嘔,他的眉峰緊蹙著,鬼被困住一定是那血鬼使了損招,他的鬼,豈容這些人侮辱?

    “我要靠近它。”陳鶴年對身邊人說,“盡力幫我。”

    “我明白,你去吧。”左賀回應,轉眼,他將自己的桃木劍再一次擲出去,木劍觸碰到那攤血,頓時冒出來白煙,它在被血液腐蝕。

    左賀閉上眼,呼出一口氣掐訣念咒:“先天一氣,召雷部將帥,虛空混一,聚五行之氣!”

    陳鶴年在這時候奔跑起來,他大口的呼吸,不管空氣里有什么,他的胸口很悶,腳上踩在那血污上,像是被人的手往下拽,血鬼扭過頭,盯著他。

    陳鶴年并沒有停止,他能感受到,只要他離鬼越近,鬼的意識就越強。

    它需要自己。

    陳鶴年會毫不猶豫地奔向它。

    血鬼用眼神警告了他,他理會,血鬼的臉就變得兇狠,陳鶴年的腳底瞬間冒出長條的血線蟲子,想往他身上纏。

    而這時,左賀猛地睜開雙眼,眼底閃過一道紫光。

    “雷法出——!”

    他一聲高呵,墓室中響過一道實實在在的驚雷,引天上的雷,劈到這墓底,木劍成了媒介,頓時,整個墓底電光閃爍,白光能刺穿人的眼球。

    雷法直奔血鬼而去,那不是一個年輕道士能使出來的東西,但是左賀強行使出來,他的喉嚨早已含著一股腥氣,臉色都白了,隨著臉頰上的汗珠落下,他掐訣的手也在抖。

    “攔住他!”僵尸變得更加憤怒了,“我沒有給你選擇!只有是我!”

    左賀沒堅持太久,他挺直的背彎了下去,雷法停止,血鬼在陳鶴年的背后發出一聲嘶吼。

    “別回頭!”姜皖大喊,“還有我!”

    她沖上前,在就近的位置站住,她張開嘴,眼睛變得全黑,黑煞出現在她的肩膀上,她舌苔上出現了暗紅的符文,密密麻麻像是螞蟻。

    “束——!”

    她沉聲一呵,那是姜氏獨技,控鬼術。

    她十指撐開,每根手指像是纏著一根絲線,無形的束縛纏在了血鬼的身上。

    血鬼的面龐一剎那變得極其猙獰,它的軀殼掙扎,姜皖的手上的血管都緊繃起來,控鬼術厲害就在于此,她不能讓這只鬼像黑煞一樣聽她指令,卻能靠體力,束縛它一段時間。

    但他們忘了,還有一只強大的僵尸在這里,它沒有對陳鶴年出手,但它感到憤怒。

    僵尸的眼睛不悅地投向姜皖和左賀,對視的那一刻,姜皖感覺自己的腦袋猛地被人用拳頭揍了,她和左賀都被瞬間彈飛,砸在了墻壁上,等落在地上時,左賀直接噴出一口血來。

    姜皖忍了忍痛,過去把他扶起來,他們并沒有覺得失望,因為陳鶴年的距離已經足夠了。

    陳鶴年一躍而起,雙手直接抓住了困住鬼的血蟲,他徒手將那些惡心的東西撕碎,血鬼想要阻擾他,但他已經觸碰到了鬼。

    它終于醒了,鬼抬起頭,伸出一根觸手順勢接住了陳鶴年。

    陳鶴年幾乎是撲上去的,他直接咬住自己的舌尖,在刺痛中含著一口血吻上了鬼的嘴唇。

    鬼的雙手擁住他,觸手將他們包裹起來。

    就這樣,陳鶴年將自己的血灌進鬼的身體里,鬼的舌頭和它的觸手一樣,冷的,濕滑的,和陳鶴年的咬破的舌尖交纏在一起,這是他第一次接吻,是血腥的,甚至是疼痛的,粘稠的液體在口腔里攪動,也許不全是血,他分不清。

    鬼舔舐了他的傷口,它的黏液讓陳鶴年舌頭不再疼痛,不再流血,這極陰之血可以讓鬼清醒,還可以讓它強大,黑霧瞬間彌散,一瞬間撐開了所有的束縛,但它的眼睛變得晦澀不明。

    “我想起了一些東西。”它說。

    鬼抱住了陳鶴年,有什么在生長,不只是它的身軀,它的力量,或許,是它沒有心的軀殼生長出了不該有的感情。

    “你死了。”

    鬼說,“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告訴我,你死了。”

    “可我找不到你,直到我死,我都沒有找到你。”它的聲音是如此哀傷,“我……很疼。”

    “是我的心在疼。”

    第62章 姜王墓(五) 陳鶴年被親愣住了,他瞪……

    它沒有溫暖的軀殼, 卻逐字逐句在告訴陳鶴年,它有一顆蓬勃卻不會跳動的心臟,承載著它的七情六欲。

    陳鶴年的后背靠在它的手掌上, 它的每一根手指都硬得像塊兒鐵,他端詳著鬼,發覺它似乎又有了變化,那張晦澀的冷漠面龐上多了他沒有見過的顏色。

    它的身體在撕裂,像只在脫殼的蟬,新穎的蓬勃地振動了強力的羽翼,將血鬼和僵尸隔絕開外,陳鶴年再難聽見別的聲音,也沒辦法將視線從鬼的身上移開, 去注意別的事物。

    那根紅繩在發燙,閃爍著光芒,像螢火蟲貼在他的手指上,繩子的尾端在伸長,是一根牢固的線,另一頭,虛無地連接在鬼的手指上,這是陳鶴年第一次看到他們之間清晰的連接,盡管抱著他的鬼并不是實體。

    它的眼睛變得越來越深邃, 像是在說話。

    陳鶴年等待著,等待它說點什么, 但它并沒有。

    一股氣直接將陳鶴年推向地面,讓他安穩地落在地上,他還沒有爬起來,就被沖擊造成的余波吹糊了視線, 又是一陣兒狂風,冷得能凍住一個人的血液。

    陳鶴年再睜開眼,他看見了玄光,金色的,璀璨得像是地底升起了蓬勃的朝陽,那是從鬼身上傳來的。

    他為之驚訝,困惑。

    鬼就這樣炸開了,原本黑色的身軀腐蝕成了微不足道的沙礫。

    陳鶴年瞪大了眼睛,是龍!鬼變成一條五爪金龍!它的脊骨和龍尾霸占了整個上空,鱗片像是刷了一層金粉,咆哮聲一晃而過,利爪已經按住了地面上的血鬼,磨滅了它的領地,將它逼成了龍爪下的扭曲小蟲。

    它張開嘴,比自然地呼嘯聲還要強烈,但是龍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透明,它扭頭沖著僵尸發出一聲震撼墓穴的嘶吼,墓頂都跟著搖晃起來,轟隆一聲,直接塌下了一個大洞,巨大的石塊從陳鶴年的頭頂墜落下來,但他卻發現自己沒有力氣爬起來。

    金龍又變作了人形沖回來,它抱起了陳鶴年,讓他騰空而起,朝安全地方飛了過去,陳鶴年愣了愣,就聽見一個男人大吼的聲音:“賢侄莫怕!”

    那是王老三的聲音,從墓頂上傳出來,他的到來也意味著三派的人都已經在此處聚集。

    不出意料的,一柄光劍刺下來,直奔著血鬼而去,扎在血污中央,瞬間,劍底就展開了一個八卦大陣,從那破開的洞中甩下來了好幾根繩子,三派的弟子拉著繩子往下落。

    劍已至,人也到。

    三位師父直接一躍而下,速度快過石板墜落,靠著碎石借了兩步力,落在地上,人越來越多,黑白的影子像是五常鬼,卻個個一身正氣。

    王老三大砍刀直接朝最近的血鬼劈過去,他這個胖禿子,大腿一蹲重力直接在地板上壓出一個小坑。

    血鬼不甘示弱,血污中拔地而起三條巨大的血蟲朝王老三撲回去。

    王老三兩腿一跨,沒有動,大砍刀置于腳下,蟲子咬在他身上時卻發出咚的一聲,正是八道之一,佛道的金剛不壞之身,他眼睛笑瞇瞇的,再提刀砍向蟲子,血光在眼前飛濺。

    血鬼急速朝后退去,隔開了一段距離。

    永建師父下來后,先將陳鶴年他們三個看了一遍,當即問道:“傻徒弟,都還能活吧?”

    “你們先去救人!”

    左賀差點以為是自己聽錯,在看清自己的師父后,才卸了全身的力氣,又吐出一口血來,人一晃,倒在了地上。

    立即有南派的弟子上前去照看,抽出兩個弟子圍在身邊:“將他們先帶走這里!回帳篷療傷!”

    僵尸卻在這時候尖笑了起來,它依然直勾勾地看向陳鶴年,賊心不死:“阿兄,你跑不掉的。”

    “真是畜生!光挑幾個小娃娃動手。”胡不孫喊話道,“千年僵尸又如何,隨我起大陣!消滅邪祟!”

    “是——!”人聲響亮地應。

    這墓穴中漆黑一片,三派弟子齊齊拿出身上的寶器,睜亮雙眼,掐訣念咒:“陰陽聚氣,乾坤借法,天地兩極,三陰聚鼎!”

    濃烈的陰氣會攥緊他們的喉嚨,強大的對手也許會使得萌生膽怯,但這些人就整齊地站在一起,凝神聚氣,露出無畏的一面。

    永建師父站在最前面,他劍下的八卦源源不斷地增大,它在飛快運轉,所覆蓋的位置陰霾盡退。

    弟子間的聲音洪亮又整齊,從墓頂下來的弟子也越來越多,當初踩掉的機關為他們的支援提供了捷徑,他們沒有浪費時間,三兩步跳下飛奔到隊伍的身后,加入大陣之中,如是念道:“五行相生,誅邪克惡,乾坤安定。”

    “封——!”

    無數雙手齊刷刷地指了過去,從二十五人變成了七十人,三位師父在前領陣。

    僵尸仍然不覺懼怕,它抬起手,墓穴里僵尸都動了起來,它們在朝著大陣上撞,磨著牙齒不斷發出悶聲的嘶吼。

    現在是白天,又有三位師父在,他們不至于在僵尸的手里落于下風,陳鶴年總算松了口氣,捂著手上的紅繩對鬼說:“你先回來,我們已經安全了。”

    他飛快地說完,但耳邊卻是一片寧靜,鬼沒有回應他。

    “回來,你聽到了?你在哪兒?”要是它再不給點回應,陳鶴年就該急了。

    好在它沒有,鬼重新出現在陳鶴年的眼前,說道:“我不能。”

    它赤裸裸地站在人群的背后,讓陳鶴年有過片刻的驚慌,他并不想讓道門的人發現鬼的存在,而更讓他驚奇的是,就這一晃眼的工夫,陳鶴年已經認不出鬼來。

    它不再像是一只鬼,詭異的,它變成了一個干凈的人,身上披著一層金紗,有著及腰的長發。

    它的五官不再模糊,陳鶴年看清了它的臉。

    他是于林,是姜武文王,這或許是他二十歲年紀的模樣,有著一副硬朗深邃的眉眼,眼睛是濃黑的墨中掉進了一顆琥珀,刀削的下巴,冷漠從下顎爬上了他的眉梢,他依然高大,是個能握著四尺長劍殺敵的君王。

    陳鶴年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吞咽下去,他沒有想到會這樣。

    于林,真龍天子,天下共主,他的衣袍落在地上,俯下身來,朝陳鶴年伸了一只手。

    陳鶴年張著嘴,心跳得有些快,這感覺很怪,他將自己的手放于林的手心里,由他把自己從地上扶起來。

    于林扶穩了他,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但只是一瞬。

    陳鶴年從震驚中猛地將他推開,鬼變成了一個人,他已經瞠目結舌。

    于林擦過陳鶴年一點余溫,慢慢攥住了手掌,沉默了一會兒,忽地對陳鶴年說:“我要走了。”

    “走?”于林這句話將陳鶴年從驚訝中拉出來:“什么意思?你要去哪兒?你瘋了!你能走去哪兒?”

    我將回到那個地方。”于林回答:“我的棺槨埋在滿周山的深湖里,那是個很冷,也很孤獨的地方。”

    他的眼睛在悲傷,悲傷到陳鶴年覺得這就是生離死別,他剛剛才化作一條威武的金龍,現在他的魂魄卻又變得虛弱,變得透明。

    他被傷到了?陳鶴年記得血刃刺穿了他的心臟,他的聲音依然堅硬,但是魂魄卻像要消散了。

    不!

    陳鶴年不想這樣,他主動拽住了于林的手,觸碰到的,依然是他最討厭的溫度。

    于林只是沉默地看著他,果然,就算變成了人,他還是個啞巴。

    陳鶴年氣極。

    “小兄弟,你能走么?”

    一些陌生的聲音也在這時候傳進陳鶴年的耳朵里,有雙手握在他的胳膊上,試圖將他拉走。

    “先別碰我!”

    陳鶴年大聲吼道,他目光死死地盯著于林,緊鎖著眉,怒不可遏地說,“我們的契約還在這里!契約還沒有實現,你怎么敢……怎么敢違背你的承諾!”

    于林的眼睛明顯地更亮了,他看見陳鶴年皺緊的眉頭,想去摸一摸他的臉,但他沒有,只是伸過來,握住了陳鶴年的手指。

    一個沒有體溫的身體,陌生的,觸碰了陳鶴年,于林仿佛在笑,他的眼神復雜難懂,讓陳鶴年怔愣住。

    陳鶴年嘴唇抖了抖,怒喊道:“你是我見過最蠢的鬼!”

    “光有本事卻連話都說不清!”

    陳鶴年喘了一大口氣,險些站不穩,短短幾句話,于林的身體已經成了他眼前的虛影,這意味著他真的要消失了。

    他不希望鬼死掉,陳鶴年心里是這樣想的,但是話到了嘴邊又變了調。

    對于這只鬼,這個人,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憤怒,他想要大聲指責,直接拋棄掉了以往的平靜,他并不公正,并不是大度的人,他不希望鬼死。

    如果它死了,那就是它的錯!

    陳鶴年依然不明白,他不該在意一只鬼的生與死,尤其是這只特殊的鬼,如果它死了,他身上的契約也會解開,他可以皆大歡喜。

    但他做不到。

    陳鶴年的世界是黃昏和黑夜,從出生起就站著世界的中央,被邪祟包圍著,人們嬉笑著讓他看見最惡臭的一面,現實又迫使著他隱忍下與之周旋。

    而鬼突然走進他的世界里,變成了一個冷冰冰的太陽,陳鶴年又恰好需要些不一樣的顏色,他并不怕冷。

    陳鶴年這輩子都沒看過童話書,沒為曲折的愛情流過眼淚,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就說出了自己都覺得肉麻的話:“如果你死了,我會為你流淚。”他面紅耳赤的,不管不顧地喊出來:“但是,我也會對你失望!我會恨死你!你這個狗屁的君王!”

    陳鶴年還沒罵完,他的嘴就被堵住了,氣沒吐出去,臉蛋更紅了,于林扼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吻了他,舌頭在他的嘴唇上輕輕舔了一口,又撬開他的牙關,把舌頭直接伸了進去,攪得他又暈又亂。

    陳鶴年被親愣住了,他瞪大著眼睛,連冒出來的火氣都沒了。

    “我不會死,我永遠都不會從你的身邊離去。”于林不舍地說,他彎下腰,又親吻了陳鶴年的手指,“我將回到我本來的地方,那不是死亡,我需要變得更強大,我會等著你,只有你能喚醒我。”

    他的時間似乎到了,于林透明的身體變成一把小金沙,淅淅瀝瀝地墜在地面上,那聲音跟雨落下一樣。

    陳鶴年看著它消失得無影無蹤,下意識地撫摸了那根紅繩,他手上的紅繩雖然變得無比暗淡,但是沒有解開,依然死死地捆在他的手心上。

    鬼并沒有死,它只是走了。

    他一時不知該心安還是慌張,他腦袋很亂。

    陳鶴年一時間卸了力氣,身邊的弟子終于能將他攙扶起來,他聽到了碰撞的巨響聲,深沉的咒語和僵尸的嘶吼,接著耳朵陷入一陣嗡鳴。

    它真的走了。

    陳鶴年沒習慣這種感覺,最直觀的,他的身體變輕了,被人扶著每一步都像走在云上,他喉嚨變得狹窄,呼吸喘不上來。

    接著,那墓頂的黑色從他眼前塌下來。

    陳鶴年的意識也飄走了。

    “小兄弟!小兄弟你怎么了?”

    “醒醒——!”

    第63章 姜王墓(完) 其一,長命鎖,傾慕之情……

    陳鶴年立在那里, 他的腳底沒有影子,面前是高聳的圍墻,染著鮮紅的漆, 一面面橫插交疊,頂上是金燦燦的琉璃瓦,兩側宮道都在灰白的霧中,面前只有一扇高門檻的宮門。

    他像個穿越者,闖進了史詩地。

    他走進的宮殿叫東宮,最大的那扇門上的匾額寫著這兩個字,這就是一個國家繼承人住的地方,它不是由金子做的,只有古樸的建筑, 整齊的磚瓦和厚重的……承載了歷史的古木,沒有腐朽。

    陳鶴年繼續往前走,這條路比他想得要長,里面像是由好幾個四合院堆起來的。

    只有最后一扇門是關上的,陳鶴年回頭時,走過的路都消失了,他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將門推開,他的手臂俺在銅扣上, 吱呀一聲。

    他站在門口,腳步就此停住, 正對面是太子的寢殿,他身處于宮殿外圍,僵尸曾將他帶來過這里,他不由心生警覺。

    扭頭, 陳鶴年就看見了一個人,那是個少年,比他要矮,腦后面扎著條長長的馬尾,額頭綁著一條黑繩將前額的頭發都豎了起來,一身的少年氣。

    “蠢貨。”陳鶴年是第二次看見這張臉,他當即罵了聲,直咬牙。

    少年版的于林站在那樹底下,頭頂還粘了幾朵要枯的桃花,這時候的他臉蛋還有些稚嫩,下巴不夠鋒利,卻不缺蓬勃的生命力,人越小,越不會掩飾眼里的鋒芒。

    他看見了陳鶴年似乎很高興,但只有匆匆一瞥,就將視線移到腳底,他沒有咧開牙齒笑,只是不經意地翹起了嘴角,朝著陳鶴年的方向,半跪著,將腦袋低了下去,做揖禮時,就露出了背后原先藏著的一枝桃花。

    他說:“殿下。”

    卻未有一刻抬起頭。

    陳鶴年從兩個字中聽到了少年的膽怯,他的捏著桃枝的手在輕輕顫抖,因為興奮或是畏懼。

    少年的臉龐變得模糊,聲音也越來越遠了。

    躺在竹席上的陳鶴年吸了口氣,他猛地睜開眼來,就看見的一只昏黑的眼珠和幾道褶子。

    “小年年。”這聲音一冒出來,陳鶴年的拳頭也朝這張臉揮了出去,他挺身太快,弄得頭都點暈。

    “哎呀——看樣子是恢復了。”

    陳鶴年的拳頭被穩穩接住,后者笑著松了手,讓他驚詫:“師父?真是你?”

    “除了我還能是誰?”對方笑瞇瞇地說。

    雖然對那張臉不信任,但是接住他拳頭的手法他還是能認出來的,這不是別人,正是拍拍屁股就跑得無影無蹤的周羨之。

    他聲音有些啞,周羨之倒了杯水給他,一杯涼水下肚,他腦子都清醒了些。

    陳鶴年掃了眼,他就在禪房的床上。

    周羨之站在床邊,盯著他的臉看了一眼,當即捂著胸口直嘆:“我的好徒弟吶,你可差點把師父我給嚇壞了。”

    陳鶴年的臉已經恢復了氣色,淡淡的,也不太想說話,他瞧周羨之這副作態,像是自己時日無多。

    “是啊是啊,在你打架的時候,他在山下的菜館子里為了你少吃了一塊兒肉,他說配的米飯少了,實在太油吃不下。”

    鏡中鬼沒敢出來,陳鶴年知道是它的聲音,也有一段時間沒見了。

    “怎的?”鏡中鬼不忘拿話刺他:“你威風這么久,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陳鶴年臉色有些凝重:“發生了什么?你什么時候到的?”

    周羨之回答:“我到墓邊的時候,正好看見你從墓地里橫著出來,要不是我提前給你算了一卦,知道你此行會化險為夷,我的小心臟啊,可就要當場跳出來了。”

    陳鶴年呵呵一笑:

    “你嘴巴上的油擦干凈了么?”

    周羨之下意識地抹了把嘴,結果什么也沒有,他讓陳鶴年給騙了,跺了跺腳,“胡講,我是昨天吃的!”

    “已經過去一天了?”

    陳鶴年心中覺得古怪,正要從床上下來,卻被周羨之給按住:“你急什么?現在又沒鬼在你屁股后面追。”

    陳鶴年心難寧靜:“你全都知道,是不是?”他手掌并在一起,揉搓了手指上的紅繩,心口卻像是被堵了一塊石頭,怎么做都不如意。

    “放寬心,有師父在,就沒到糟糕的時候。”周羨之笑著摸了摸下巴,他這表情讓陳鶴年心里也有了譜,但他還是擰著眉頭,不輕不重地吐了口氣,這身體輕了,心反而沉了。

    也是巧了,左賀和姜皖二人也出現在門口。

    姜皖說:“他醒了。”

    左賀笑著走進來:“你醒了,前輩真沒說錯。”

    陳鶴年看了他們一眼,問道:“你們都沒事吧?”

    左賀和姜皖齊齊地搖頭。

    姜皖笑道,“你呢?可別偷偷尋死覓活,當時,你可把左賀的師兄們給嚇到了,說你在罵空氣,像是瘋了。”

    罵空氣?原來那時,只有他能看見于林,一想,陳鶴年便沉默了。

    左賀見他情緒不高,安慰道:“只是小事。”

    但陳鶴年斬釘截鐵地回了句:“不,那不是小事。”

    左賀沒明白,見他認真的眼神,想細問,周羨之先開口了,“不急著現在說,小子,你來得正好,幫我去削個水果吧,他肚子是空貨,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就成,不要蘋果啊,他不吃,多削幾個,去找你師父要,他那里指定有!”

    左賀頓時覺得有些慚愧,都忘記陳鶴年沒吃東西,“我知道了。”他點了點頭,又急忙走了出去。

    左賀不懂人情世故,但姜皖看得明白,周羨之這明顯是想將左賀給支走,也許是要說些師徒間的悄悄話,姜皖沒想賴著等人趕,便自己開口:“我先去觀里逛逛,晚些再來看你。”

    “別啊!那觀又沒長腿,跑不掉的。”周羨之卻說:“都是一家人,一起坐坐,說會兒話唄。”

    姜皖沒想到他會這樣說,眼神狐疑不敢直接顯露,周羨之開口了,她也沒辦法拒絕,笑著應了句,提了把椅子坐下。

    “小姑娘面相好,一看就聰明。”周羨之一邊笑一邊說:“不像那小子,他體格倒是不錯,虧損得厲害,一天過去又能跑能跳了,但是他一根筋啊,暈的是我徒弟,又不是他師父,一直在我耳邊問個不停,搞得比我這個做師父的還要著急,不知道一點人情世故。”

    姜皖笑而不語,不知道周羨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陳鶴年截斷了話頭:“我為什么會睡這么久?我明明沒有受傷。”

    他們三個里,唯一沒受傷的就是他,可耗費的時間最久的也是他,陳鶴年不明白,他只記得,他當時情緒不好,覺得累,身體軟得用不上力氣,眼皮也睜不開,就直接睡了過去。

    “因為那位啊。”周羨之朝天一指:“人要是使的力大了,身體也會受不住,會疼,鬼一樣,它在你身上,自然會連累你,耗費你的氣力,潛龍在淵,一飛沖天,你尚且年少,無非承受,它也清楚,為了不折損你的壽命,所以選擇回溯,回到它自己的軀殼里。”

    “原來如此。”陳鶴年說:“那我要盡快回去一趟。”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現在不行。”周羨之沖他搖頭。

    “為什么?”陳鶴年說,他需要能說服他的理由。

    “那地方,我早就去找過了。”周羨之回答:“很早之前,我就翻遍了那座山,卻是一無所獲。”

    “他告訴我,他葬在湖底。”陳鶴年說。

    “這有什么用,你到時候去了,也是找不到那片湖的。”周羨之沉聲說:“經過我幾番試驗,終于找到了點線索,他的衣冠冢設置了一個很古老的陣,叫做‘舊人’。”

    “想要破解此陣,需要兩樣和死者有關聯的舊物。”

    “舊物?”陳鶴年困惑。

    “不只是舊物,還得寄托著人的情感,傾慕之情,同袍之誼,血肉相親,從這三樣中取兩樣,方能破陣。”

    “你要去,得弄到這兩樣的東西。”周羨之嚴肅地說,如此刁鉆的要求并不是他的玩笑話。

    陳鶴年沒忍住,咬了咬嘴唇,存在于一千年前姜朝的東西,可都是老古董了,博物館里都沒收納多少,他上哪里去找,要找到什么時候?

    周羨之瞧他臉色難辦,一笑,扭頭看向姜皖:“小姑娘,你可有見解啊?”

    “前輩倒是問對人了。”姜皖回道,她總算知道周羨之留下她的原因,不怒反笑,甚至由衷地有些佩服這個人。

    “你知道?”陳鶴年也看向她。

    姜皖點頭:“這事并不難解決,其一,長命鎖,傾慕之情。”

    “其二,霸王劍,同袍之誼。”

    “霸王劍?”陳鶴年問。

    “那是昭平公主的佩劍。”姜皖回答:“昭平公主曾和姜武文王同在軍中共事,參與邊疆戰役,怎能不算是同袍之誼?”

    “如此,自然算得。”周羨之笑著問,“小姑娘,那你可知這東西在哪里?”

    “長命鎖,就在我們手里。”姜皖回答:“而昭平公主的霸王劍,在戰場上殺敵無數,此劍威猛,日日飲血,傳說能束縛死者亡魂,而昭平公主本人也死于霸王劍下,據說她死后化為厲鬼寄宿于劍中,使得此劍煞氣極重,姜氏后人將此劍封于連陰山,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姜氏祖地。”

    “可是控鬼術一脈從不行走人間,可去得?”周羨之說。

    姜皖抿嘴一笑:“外人難進,但是我有別的法子,我非常愿意帶陳道友回到家鄉。”

    “好,好啊!”周羨之笑得直拍大腿:“小年吶,你是該去走一遭啊!正好,師父我呢,就怕那只僵尸還惦記著你,悄悄把你給辦了,那控鬼術一脈卻最能隱藏,你去了,那只僵尸也找不見你,正好一箭雙雕!”

    “僵尸?”

    陳鶴年驚詫,周羨之說的自然是墓底下那只叫姜禮的僵尸。

    “沒將它滅了?”

    “哪里那么容易?”周羨之撇撇嘴:“那三位師父也都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不會讓一只僵尸給逃了,可它不是只僵尸啊,就算是我,也沒料到,這僵尸還有一半是鬼身吶,兩個人的靈魂融在了一起,半僵半鬼,事發突然,整個姜王墓都炸開了,還差點讓這只僵把人吃進嘴里,也算是兩敗俱傷,它在昨晚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怎么能說是兩敗俱傷?”那門口傳來一句,只見,永建師父風塵仆仆地走進來,他身上的灰都沒拍干凈,衣袍是臟的。

    他大笑一聲:“只不過一時大意,叫那畜生跑了而已。”

    左賀跟在永建師父的身后,手里還提著個水果籃。

    永建師父叫左賀把果籃放下,說道:“我昨天就叫人去買了,還新鮮著呢,什么都有,梨子葡萄哈密瓜,想脫皮,那就直接在這里削嘛,我徒弟正巧刀法了得。”

    “鶴年吶,身體如何了?”永建師父貼到陳鶴年床邊,暖心問道。

    陳鶴年回:“尚可。”

    “那就好啊,沒事就好,不然我就沒臉見列祖列宗了。”永建師父笑了笑,他說完,但沒人接他的話,好一陣兒沉默,他干巴巴地舔了舔嘴。

    “鶴年啊,隨我去戒律山吧,那里有我山門的老祖宗坐鎮,不管是人還是鬼啊,都不敢來打你的主意,定能保你周全,而且啊,你南派道法還沒學全,現下正是個好機會。”

    陳鶴年先是看向周羨之,他師父卻一聲不吭,只好自己出言拒絕:“前輩好意,我無福消受。”

    “那僵尸還未解決,去南派是你最好的選擇。”永建師父還想勸,“那北派和天陰派沒準還要過來唬你,但你千萬別聽,南派才是……”

    “甭說了!我徒弟哪里都不去,我此次來,就是想帶我徒弟平安下山的。”周羨之打斷他,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不容拒絕地說,“明天,明天咱就下山去。”

    第64章 姜氏 陳鶴年陰森森地盯著它,活像個閻……

    說定明天, 所以明天一早,陳鶴年就提著東西走到了山腳。

    早走能規避不少風險,雖然永建師父和胡不孫他們強調過, 不要把陳鶴年的事張揚出去,但這么多人在,總會有張不帶把的嘴,太陰之體的消息一旦傳到道上,定然會惹來一些不干凈的東西追在他屁股后邊。

    這待遇已經算好的,上一位太陰之體可是被道門合力絞殺,是記載在道門歷史上的“太中之難”。

    當時唯一沒有參與的只有南派,那人死后,血肉骨頭被各門平分, 可這么多年過去,起到的效果并沒有傳說中那般好,所以有名望的人不會為了這點利益而放棄自己過去積攢的功德和好名聲。

    現在,依然打陳鶴年主意的多半是旁門術士和陰修,碰到瓶頸難以增進道行的人總會想著,要是能嘗一口“唐僧肉”是不是就能解決?他們把陳鶴年當成吃不到嘴的仙丹。

    陳鶴年來這里一趟,其實虧了,他虧了一只鬼,還沒撈著值錢的寶貝, 鏡中鬼什么也沒吐給他,周羨之把他存在鏡子里的錢都花光了, 他想換個師父,不如南派能給的待遇。

    永建師父當時說的話并不算夸大,南派作為正統派系,他們的祖師也重新出山坐鎮, 那些道行高的個個都是百歲以上的老頭子,機緣到了就會將山門托付給下一輩,然后自己找個山洞閉關,主張隔絕塵世,摒棄七情六欲,坐忘成仙。

    沒人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成了仙,進山洞的人都會將山洞封死,坐忘山上全都是那些老道堵上的黑石頭,活像個墳山。

    陳鶴年要是去了南派,只要那老頭兒不死,他就后顧無憂。

    但周羨之放了話,永建師父當時就沒再勸,就說:“好吧,好吧……”

    他像個是被趕的客,左右站不住,離開時就對左賀關心兩句:“走的時候記得找師兄取幾件冬衣,后面天氣該涼了,你備著,師父不在,到外面照顧好自己。”他說,“當師父的自然會念著在外面的徒弟,我會等你回來傳你衣缽。”

    陳鶴年聽見了,當時就瞪了一眼周羨之,想叫他少惦記著自己的錢。

    “我可不羨慕,別人有好師父,我有個好徒弟啊!”周羨之卻笑著說,當著陳鶴年的面扯開衣服上的空口袋,他沒錢,所以厚顏無恥地叫陳鶴年給他買火車票。

    永建師父他們繼續追蹤那只僵尸的下落,陳鶴年他們則趕去了火車站,返程耗費一段時間,回到店子時已經是晚上,拉開門,走進去,陳鶴年難得輕松地吸了一口氣,雖然沒開窗戶還有股灰塵味兒,沒人進來過,店里和他們出去時一樣。

    “快去燒壺水!”周羨之說完,撓著脖子急忙忙往樓上去,他打算先洗個澡。

    “沒人聽你使喚。”陳鶴年回,他停在樓下的桌子邊,寶鏡被他討回來放進自己的箱子里,他叫左賀順路把箱子放回自己的房間里,那樓梯的一陣陣兒響,他拉開椅子坐下。

    鏡中鬼從鏡子里鉆了出來,已經舒坦在飄去柜子頂上,它向陳鶴年抱怨:“這么多天,都把我臉上的紅妝給顛花了,那老頭一點也不愛惜我,還是跟著你好吶。”

    鏡中鬼像個唱戲的花旦,就算弱化了男人粗糙的五官,他的臉也不美,鬼的樣貌大概和生前的長相掛鉤?它比于林丑多了,一點也不對他胃口。

    陳鶴年歪過頭,他不想看見這樣的臉,手正枕在桌子上,忽地,他手腕上的白蛇也滑了下去,不過陳鶴年先一把抓住它,小白驚慌地吐了一口舌頭。

    “怕什么,又不燉了你。”陳鶴年就在它鱗片上摸了一把,蛇的鱗片緊張地張開了,很涼也很硬,還硌人,不是他喜歡的感覺。

    “走吧。”他嫌棄撒了手,小白扭動身體,飛快鉆回了自己的窩里。

    姜皖剛從洗手間出來,把水往自己衣服上擦,陳鶴年問她:“還有肉么?”

    他難得有這份心,一想,好像有一段時間沒有喂過它了。

    “冰箱里肯定還有。”姜皖徑直走到蛇窩邊摸了摸蛇腦袋,“只不過要解凍,要等一等。”

    小白高興地晃起腦袋,姜皖笑了聲,走去廚房,陳鶴年抱著臂,無所事事地搖著屁股下坐的椅子腿。

    桌上還有幾本書,是他之前翻過的姜朝史,左賀從樓上下來,他就把書舉起來,說:“你忘記還書了。”

    左賀一聽,有些困惑,他抬頭一看松了口氣,“這些書不用還。”他說:“那時見你看得認真,就直接買下了,反正不貴,沒準以后要用呢。”

    “那這本呢?”陳鶴年轉頭又拿起一本,“這本你也買了?”

    左賀一噎,那本書封上寫著:《兇鬼夜纏:純情公子哪里跑》

    “這本不是。”左賀尷尬地說,他的臉都顯得不自然了,這本書的名字就有不小的沖擊,“不是我買的,是姜皖想要的,我買書的時候,她也在,說你需要就一并買了,已經放了很久了,你那時候沒在意。”

    姜皖給他選的愛情小說,陳鶴年包裝都沒撕,哪里知道是這種鬼名字,果然,也只有鬼才看得下去,他氣憤地把書丟在一邊,一副恨天恨地的眼神,見誰都不順眼。

    左賀的眼睛一直飄忽在陳鶴年皺緊眉頭的臉上,但他明顯是在猶豫,所以嘴巴沒張開。

    “有屁就放。”陳鶴年瞪了他一眼。

    那左賀就真說了,他摸著腦袋:“我感覺,你有點情緒問題……”

    “就是那個……”

    “分離焦慮,你現在和這個癥狀有點像。”左賀說,“你要不要想點別的事?或者做點什么?”

    陳鶴年呵呵一笑:“我清楚我要做什么。”

    “好吧,那我去做晚飯了。”左賀不想再惹得他不高興,熟練跑進廚房去了。

    “搞點綠豆吧,能降火。”姜皖從廚房探出腦袋,“陳老板想要熱的還是冰的?”

    “冰的。”陳鶴年回。

    姜皖眨了下眼睛:“冰箱里應該有冰塊,現在煮能當夜宵吃,我去洗綠豆。”

    沒一會兒,廚房就傳來了淅淅瀝瀝的水聲。

    煩人,陳鶴年捶了下桌子,他又沒說想喝。

    “這屋子真熱鬧啊。”鏡中鬼撐著腦袋說,“而且我感覺,你好像還變了點。”

    陳鶴年眼刀立即甩過去,它說:“你臉更臭了。”

    “這不重要。”鏡中鬼悠哉游哉地從上面飄下來,白衣服墊在桌子上,坐在了陳鶴年面前,“讓我看看,你到底是哪里有了問題。”它不怕死的湊到陳鶴年的臉邊聞了聞,非常高興地說:“還是一樣香。”

    陳鶴年都沒抬頭看它,它還把自己的臉湊到了他的眼睛底下,“但你身上的味道變了,沒有了天然的壓制。”

    “所以……是它不在了!”

    “它難道死了?”

    鏡中鬼嘻嘻地笑了起來,它覺得自己猜對了:“但你怎么看上去還不高興?你不是能省一比麻煩么?”

    “它怎么死的?因為僵尸么?”

    陳鶴年不說話,它卻笑得比誰都高興,越來越來邪,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那我是不是可以……”

    鏡中鬼興奮地舔了舔嘴,就連蛇窩里的蛇也探起腦袋來看。

    “讓我嘗一口,怎么樣?換只鬼養嘛,其實我也不差的。”鏡中鬼笑瞇瞇說著,還膽大包天地伸手去勾陳鶴年的衣服。

    “是么?”陳鶴年終于舍得看它一眼,“這么想吃?”

    “是啊是啊。”鏡中鬼忙不停點頭。

    隨后,它就聽到了一聲冷笑,鏡中鬼感受到了一股冷冰冰的視線

    陳鶴年正陰森森地盯著它,活像個閻王。

    “那個……”鏡中鬼吞咽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脖子有點涼,陳鶴年的手在這時候出現在它腦袋后面,不顯得多么親切。

    砰的一聲——!

    它的腦門就砸在了桌子上,陳鶴年用一只手提住了它的腦袋,被死死按著,它試著掙脫,活像條案板上用刀拍著的魚。

    “玩笑!我就是開個玩笑,我哪里真惦記著你啊。”鏡中鬼連忙說。

    “想吃?可以啊。”陳鶴年皮笑肉不笑地說。

    “真的?”鏡中鬼訝異。

    陳鶴年沒松手,卻說:“張嘴。”

    鏡中鬼愣了一會兒,這百分之一萬是個套,但它還是鉆了,聽話地把嘴張開,它甚至還是有點興奮,賊心不死。

    事實是,鬼也不能當一個賭徒,它的嘴巴一張也合不上了,陳鶴年將那本歷史書狠狠地往它嘴里塞,“吃!給我吃下去!”

    “你不是想吃么!”

    “錯了,我錯了。”鏡中鬼沒有明確的嘴,相當于一本書卡在它的腦袋里,它可以吞,但它要真吞下去了,沒準陳鶴年又要把它肚子刨開,叫它把書給吐出來。

    鏡中鬼慫了,開始痛哭流涕,鬼哭狼嚎。

    “干什么呢?飯桌是用來吃飯的,快松手。”正巧,周羨之從樓上走下來,他掃了眼,就一副師父叫徒弟做事的語氣。

    “是啊,是啊,鬼是不能上桌的,又臟又臭影響食欲,你快放我了吧。”鏡中鬼添油加醋。

    “滾。”陳鶴年哼了聲,終于大發善心地放了它一馬,總算脫身的鏡中鬼臉都被壓平了,捧著自己塌掉的鼻子,灰溜溜地跑回鏡子里去了。

    “做鬼也蠢,往槍口上撞什么?”周羨之朝著空氣指指點點:“還不知道,這里誰是老大啊?”

    陳鶴年盯著他,他貼過來,笑瞇瞇地說:“小年啊,這么多人體體面面聚一次,買點酒喝怎么樣?”

    “你也滾。”陳鶴年回。

    “滾就滾,依你的就是了。”周羨之籠著手走了,但他還是喝到了酒,陳鶴年拒絕了他,他扭頭找了左賀,左賀給了他錢,陳鶴年不由恨鐵不成鋼,想把他腦袋里的筋給拔了,好在左賀做了一桌子他喜歡的菜,所以陳鶴年勉為其難地原諒他這一回。

    飯飽之后,周羨之就將買來的一桶酒拿了出來,跟裝汽油的塑料桶一樣大,他還買了一包花生米,放在菜碟子里,二郎腿一翹張嘴就是滿上。

    “整一杯?”他看向左賀。

    “前輩,我不會喝酒。”左賀說。

    周羨之一副受氣樣:“我請你,你還不喝,什么意思?”

    “我不是這個意思。”

    “喝還是不喝?”

    “我喝。”左賀妥協了,但他長這么大滴酒不沾,不會喝,握了一杯酒直接一口悶下去,辣得他咳嗽。

    周羨之在一旁笑,欺負起年輕人一點不含糊。

    左賀真是一杯倒,沒過一分鐘,酒勁一上來,他就面紅耳赤,醉了但不發酒瘋,趴在桌子上像是死了。

    周羨之覺得沒意思,陳鶴年不喝酒,要勸他,他會把酒壺都給砸了。

    屋子里就只有一個小姑娘了,這小姑娘都沒成年,周羨之還沒臉皮厚到這個地步,找個喝酒的人都難,他唉聲嘆氣,弄得陳鶴年煩了,朝他椅子上踹了一腳。

    “前輩,我千杯不醉,陪你喝一次,如何?”

    誰知,姜皖直接一屁股坐在他對面。

    “千杯不醉?”周羨之挑著眉毛,呵呵一笑,“那我可要瞧瞧。”他非常歡迎,直接給她倒了一碗,“喝!”

    陳鶴年在旁邊舀著綠豆冰沙,不夠甜,砂糖放少了,他決定等左賀酒醒了告訴他。

    姜皖和周羨之一碗兩碗白酒下肚,三碗過崗,九碗都能打老虎了,周羨之老臉已經通紅,紅得發黑,但姜皖沒一點反應。

    “酒對你沒用?”陳鶴年好奇地問她。

    “有用。”姜皖說:“喝多了,半夜會想上廁所。”

    “妙,妙啊……”周羨之搖搖晃晃地舉著飯碗,“那你完全可以去參加比賽啊,拿個第一,換個三蹦子,好多錢呢!”

    他醉了也想著錢,陳鶴年努努嘴。

    姜皖再灌了他一杯,他也和左賀一樣,腦門往桌子上一砸,不省人事了。

    陳鶴年可不打算挨個把他們扶到床上去,一股酒氣,難聞。

    “喝醉真能忘記憂愁么?”姜皖突然說。

    陳鶴年看著那桶里的白酒也見了底,但姜皖的眼睛很清醒,這大概和她學的道法有關,他回道:“你沒提過你的過去,我可以當你接下來說的話是發酒瘋。”

    姜皖笑了起來:“以前不說,是不夠熟,也沒有必要說,不過現在,你要和我同去,就有必要說一說了。”

    “我的出生地是一座沒有聲音的大山。”她這時說話的時候,反而像是醉了,眼睛朦朧得不知道在看向何處。

    “那是丑陋又可怕的一個地方。”

    她淡淡地說:“我是逃出來的。”

    陳鶴年便問她:“那你還打算回去?”

    “我當然要回去!”姜皖高聲說完,“我當初接近你,也是因為終有一天我會回到我仇人的面前。”

    “他們對太陰之體的貪欲更盛,控鬼術一脈,不只有我一個人想找到你,我見你之前,就發現了好幾個族人。”她微笑著:“我順路就幫你殺掉了,不用謝我。”

    第65章 姜氏 陳鶴年要扮的是個柔弱的啞巴,他……

    “但那不夠, 我要殺的人很多。”姜皖說,“我想把姜族人的心都給挖出來,然后再塞進他們的嘴里, 我想踩碎他們的骨頭,把他們尸體綁在柱子上射成篩子,百年千年,讓他們的尸骨沒法入土,不得安寧。”

    她只是這么一想,就高興地笑出了聲,她的笑聲像搖響的鈴鐺,眼神里的憧憬跟期待禮物的小孩子一樣。

    但她身上沒有天真這二字,“你會得到你想要到, 我也是,陳老板,我敬你一杯酒。”姜皖很自然撩起她的頭發,平靜地微笑著,咕嚕一下就把一碗酒喝下肚。

    那天晚上她并沒有向陳鶴年多說什么,喝了碗酒就各自回房間了,兩天后,周羨之收到南派傳信離開,再過兩天, 姜皖就把陳鶴年二人叫到桌前,商討關于姜氏的事情。

    控鬼術一脈, 正是姜武文王繼子姜平王的血脈。

    當年姜武文王身死,姜平王繼位,然,姜平王沒有姜武文王的凌厲手段, 權臣不敢殺,能臣不敢輕易重用,子嗣分庭抗禮霍亂朝綱,又狠不下心殺子,秉持的“仁心”,讓姜朝的事業最后斷送在他的手里。

    姜朝被滅,唯一存活的宗室血脈銷聲匿跡,他們既沒有北上,也沒有南下,而是悄悄躲藏在腹地,等待著復國時機,可后來朝代更替,戰爭四起,姜朝再難死灰復燃。

    至今,姜王室的后代就生存在懷陽的望城。

    望城,在那一處偏僻的小鎮上有他們生活的痕跡。

    “姜族人,對自己的血脈理念有著極端的追求,絕不允許外人的血玷污王室的血脈,他們看別人就像在看狗奴才,認為自己只是亡了國的主子。”姜皖徐徐道來,“但由于控鬼術的弊端,他們需要給山神獻祭食物,每半年都會在地下城進行交易,在十一月,他們的人就會頻繁出現在鎮上。”

    “我對他們的習慣了如指掌,為了不讓外人闖進他們的領地,他們在周圍留下的十八道看門鬼,我們沒有辦法悄悄潛入,所以想進入姜氏祖地只有一個辦法。”

    ——“讓他們親自把我們帶進去。”

    陳鶴年問:“怎么做?”

    姜皖像是憋著什么壞主意,一直看著陳鶴年:“兩月之后,一個貨販子會在地下城叫賣他的殘次商品。”

    “只是陳老板,你可要付出點犧牲了。”

    “為什么是我?”當計劃已經開始實施的時候,陳鶴年就起了反悔的念頭,懷陽是個更陌生的地方,他們下火車那一刻就得開始扮自己的角色。

    陳鶴年要扮的是個柔弱的啞巴,他的腦袋被布裹了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身上穿著單薄的衣服,現在是十一月,沒有厚外套就被冷空氣揍得發抖,他的褲子和穿在腳下的鞋子,都沾了很多泥,很臟,他還不能梳頭和洗澡。

    姜皖是他的妹妹,也是個啞巴,而左賀是他們的大人。

    大人去車站附近打車,那私家車的師傅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外地人。

    身為大人的左賀和司機說了兩句,幾人上了車,姜皖提前說過,這里很亂,本地人最喜歡訛外人錢,司機也是黑心的,十幾里路,三個人坐車愣是坑了他們將近兩百。

    左賀不情愿地付了錢,但他是裝的,他根本不知道打車的正常價,只有陳鶴年一個人氣得直咬牙,他是真的想上去把那黑心司機揍成死豬頭。

    “兄弟,我得問你個事。”左賀掐了個粗嗓在說,他拉著車門不讓關,腳左右搖擺地站不住,時不時摳一摳腦袋,很急的樣子,“我是特意來這里做生意的,你該知道哪里的生意好做吧?”

    左賀臉上貼了胡子,他還嚴實的帶著帽子,為了任務只能舍掉了劍,背著一個雙肩包,也穿得老舊破爛,看上去是個三十歲的無業游民,屁股后面還跟了兩個像早生的娃。

    司機回:“來這里能做什么生意,你自個瞧瞧,有人么?”

    左賀拍了拍他的車門,咚咚兩聲,說道:“兄弟,收了我的錢,你也得辦點事啊!”

    他個頭看上去比司機要結實,左賀的眼睛還是紅的,生氣的時候看著要吃人,因為他通宵練習人設,現在是靠意志在活動。

    “那也得晚上才好辦事吶。”司機不想和他起沖突,“你去問問路,找個生意不景氣的鞋廠,底下就能做生意,不收租。”

    “我又不認識你,有事你還是得自個辦啊。”司機不想和他沾關系,話也說了,左賀一撒手,他就開車打了轉。

    為了保險,姜皖才想找本地人弄清黑市的位置,隨后,他們去租了一間旅館,這地方荒無人煙的,旅館也破,唯一一家飯館是狗肉店。

    姜皖卻很高興,還叫左賀去狗肉店買了兩條狗鏈子,一條往自己腳上拴,一條往陳鶴年身上栓,還叫他提前適應做一個啞巴。

    這一對啞巴兄妹就是左賀要賣的貨,在狗鏈綁在陳鶴年腳上之前,陳鶴年忍不住想說話,但姜皖卻在嘴邊上畫叉叉,要他用手指比劃。

    陳鶴年忍了,在地上寫道:“他口才又不行,怎么讓他干這么精明的活兒?你瘋了?”

    “陳老板,你的演技也是屎啊。”姜皖寫道。

    陳鶴年沉默地用眼睛表達了他的怒氣。

    被瞪了,姜皖也還是遵從本心,再寫了一次:“確實是屎啊,你氣也沒用。”

    “但我也不會演。”左賀誠懇地說,“要是我搞砸了,他們懷疑我該怎么辦?”

    姜皖寫道:“還記得我說過的人設么?”

    左賀當然記得。

    你是個初涉臟活的人販子,你被同行害了,是逃到這一帶的,因為最近查得嚴,火車也運不了,所以你迫不及待地想將手里的貨弄出去,死活你不管,你很急,需要很多錢,在黑市里就是個小犢子,脾氣大還沒手段。

    姜皖寫道:“放心,他們就喜歡你這樣的商家,而不會喜歡一個老成的,不好騙的行家。”

    左賀又有了點信心,拿著東西,就一個人去黑市了,他記得姜皖的所有囑咐。

    他手里拿著一藍一粉兩個手環。

    “這是那里面的黑話。”計劃實施前,姜皖把細節也交代清楚了,“藍色就是男孩,粉色就是女孩,那些買家是看得懂的,到時候,有人問你這手環怎么看,你得告訴他們,你的環兒有點舊,還有點破損。”

    “就會有人問你哪里破損。”

    “你就說你的環兒是兩個啞炮兒。”

    “誰問你價格,你都要告訴他,一個五十萬,必須買兩個,誰說錢都不能少,這樣的價格多半沒人會接受,但要是有人答應了,就帶他去看貨兒,是不是姜族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左賀孤身入黑市,可他終究是個門外漢,他用尋穴法找到了入口,但一過去被人攔住,他一問三不知,就著急地說自己想要賣東西,說是在外邊不好賣想脫手,被熟人推薦來的。

    守門的這才把他放進去。

    那就是個地下菜市場,左賀進去的時候,沒看出什么不一樣,只不過這里賣的都是明面上賣不了的,賣家都沒有把真寶貝拿過來,根據左賀的觀察,和聽到的對話判斷,賣奇缺毒蛇的就拿個蛇籠子,買古董的就是幾顆石頭,他是個陌生人,一來也引得不少人盯著他。

    左賀那打扮,有點賊眉鼠眼的,看著就不像干好事的人,他抖著腿,等到有人到面前試探,他就按照姜皖說的,定了一個高價,有人罵他是瘋子,兩個爛貨也搞這么高價,左賀就罵回去,但是姜皖就只教了他一句,他沒罵過人家,真被對面的臟詞氣到了,也只能指著他鼻子呸呸兩聲,說不出別的。

    姜皖就想要他鬧起來,動靜有了在這里做生意的人就會把他當作飯后笑料,都說來了一個夢想家,賣兩個老啞巴還想要一百萬。

    “好心人”勸他降價,但他沒聽,一去兩天,沒有一個愿意買的。

    直到第三天,兩個低鼻梁帶著黃巾的男人出現在他面前,他們蹲下去就把兩個環拿了起來,“這兩個我要了。”

    左賀已經認熟了很多臉,但這兩個是新來的買家。

    左賀說:“價格是一百萬。”

    “錢不是問題。”男人說,“不過,你要先帶我去看貨。”

    “我只帶一個人。”左賀說,“屋子小擠不下。”

    男人同意了,“如果你貨好,我可以先付你十萬的定金,等人送到我地盤,我再付尾款。”

    “行。”左賀忍受了三天的烏煙瘴氣,等的就是這一刻。

    不需要等姜皖來認,左賀就能看出來,他們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們身上的氣場很不一樣,尋常人外陰內陽,而面前的男人還是雙陰,陰氣傍身,面堂卻不發黑,那陰氣是伴身之物,也就是他們擅長的控鬼術。

    “你們買了可不吃虧。”左賀在路上大大方方地說,“那兩個外形條件都不錯,買回去當豬仔配種也成啊。”

    他帶人回了旅館,這旅店很破舊,開門鎖的聲音很大,左賀希望屋子里的人做好了準備。

    “你看看吧,但在交易完之前,你們不能碰他們。”左賀打開門,停頓了一會兒,對男人說道,“尤其是臉。”

    男人回: “我懂規矩。”

    左賀才把他放進去。

    男人走近房間,先問:“他們耳朵能聽見么?”

    “耳朵不頂用。”左賀回答,“但能認鞭子,已經我被訓得服服帖帖了,這要賣給有錢人當玩具,可不止這個價了。”

    他連連抱怨:“都怪最近查得嚴,火車坐不了,我就想趕緊把手里的這倆貨給出了。”

    “把腦袋抬起來。”左賀拿著鞭子在地上抽了下,陳鶴年和姜皖就乖乖抬起了頭。

    為了霸王劍,陳鶴年忍住了額頭抽動的青筋,他得裝得害怕一點。

    男人看見他撐在地上的手在抖,頓時笑了,“這吃的可夠勁兒。”

    陳鶴年看見了男人肩膀上多了一層影子,一只邪祟趴在他的肩膀上,脖子上還套著鎖鏈,它探著頭朝陳鶴年身上撲,不過條鎖鏈鎖住了鬼,它的舌頭都伸到了陳鶴年的臉邊,但也到了盡頭。

    陳鶴年當作沒看見,眼睛一直看著男人的臉。

    男人看過陳鶴年和姜皖兩人,很滿意:“我要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布包,隨手一甩,將東西丟在地上:“這是定金。”

    男人沖左賀挑了下眉頭,左賀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彎下腰去撿,重量不小,打開一看原來是一袋金珠,這東西陳鶴年一定很喜歡,左賀笑了,他再抬頭,就看見男人正揚著下巴,輕蔑地打量著他的眼神。

    男人說:“就明天,我叫人來把送,我會給你一張的銀行卡,但是你要跟著我們,把人送到地方。”

    左賀說:“成交。”

    第66章 姜氏 姜皖說,這里只分人和巢。……

    “為什么他們會選擇要兩個啞巴?”

    “因為他們有一個地方, 專門用來關人的,那里不能出現人的聲音,只有變成啞巴, 我們才能最順利地進入那里。”

    “進去之后,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等個兩天左右,他們把我們送上山,獻給山神。”

    “山神具體是什么?”

    “當然沒有山神,只不過是被霸王劍束縛的需要安撫的鬼魂,他們操控鬼,奴役鬼,訓狗也得喂狗骨頭, 山神是他們的一個借口而已。”

    “等我們上山之后,要登上山頂,我會拔出霸王劍,這樣,就能釋放所有被拘禁的魂魄,放它們回到地府,事情做完,你就可以拿走劍,去實現你的愿望。”

    在陳鶴年被拉上一輛面包車的時候, 他正回想著姜皖之前說過的話,這輛車的窗戶上蒙著黑布, 車廂里一股皮革和塑料的臭味,座椅像是一張發爛的黃蛇皮。

    陳鶴年已經開始難受了,面包車卻開始哆嗦地搖晃。

    左賀坐在副駕駛,一個男人開車, 另一個男人則在后座,負責看著陳鶴年和姜皖。

    他們身上沒有裝備,劍,符,包括陳鶴年的箱子都封存在店里,左賀的雙肩包里就裝著鏡子和小白蛇。

    因為姜氏的村落太過特殊,那里聚集百鬼,它們對氣味兒很敏感,陳鶴年對它們本身就有吸引力,但那些鬼都被人控制著,有想靠近陳鶴年的本能,但不具備攻擊性,也不會脫離拴著它們的鏈子,家養的狗對陌生人叫兩聲很正常,不會引起姜氏的警覺。

    “你從哪里弄來的這么好的料子?”開車的司機沖左賀問。

    “開店的時候,這倆乞丐就在我手底下干活。”左賀回答,“他們早就給我簽了賣身契,但卻是個掃把星,害得我店子破產,讓我欠了一屁股債,現在,也到他們報恩的時候了。”

    男人說:“催債的可不好說話,尤其是我們這一帶,可是容易死人的。”

    “那可不嘛!”左賀激動地應了聲,他縮著脖子,還緊張地吞了下口水:“不然我著急干什么?”

    左賀人都坐直了,身體也是緊繃著的,他心里確實在擔心,他擔心坐在他背后的人會突然沖他動手,而他會下意識反抗,把對方制服,但姜皖的計劃卻需要他配合對方,把自己弄暈。

    這很難辦。

    左賀想。

    姜皖提前說過,姜氏做交易從來沒有賣家和買家,就算左賀報出天價他們也會一口答應,因為左賀根本拿不到報酬,獻給山神的一共有三道菜,賣家從交易談成開始,就已經被裝進了盤子。

    但他們在這些人手里不會有性命之憂,“山神”需要新鮮的菜。

    左賀主動開口:“哥們,能說個事不?”

    男人回:“你講。”

    左賀說:“我就怕一出去,給催債的錢他們不信,直接把我砍了,你們能不能先收留我一段時間?可以少給我點錢。”

    “也不是不行。”男人笑笑。

    左賀當然知道他們不會拒絕,男人巴不得收留他,只要他肯留下,多的是機會把他給辦了,這能省事不少。

    所以男人對他笑臉顏開:“看你這一路也累得夠嗆,這樣吧,把他們兩個處置好了,你去我家喝點酒,咋樣?”

    “成。”左賀笑著呼出口氣,他狀態頓時輕松了不少,能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去了,還不忘說:“哥們,謝了。”

    那兩個男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當然值得笑,送上門的便宜貨嘛,而左賀也跟著他們笑,這幾個人的聲音粗獷得跟老驢拉磨盤一樣。

    陳鶴年只能用手捂住自己瞪著他們的眼神,他已經三天沒有說話了,身上的衣服也沒換,頭發亂糟糟得像個鳥窩,現在他很想吐。

    車開在陡峭的一條道上,只有車前的玻璃能讓他們看見外面的景象,山道很狹窄,早就遠離鎮子開進深山里去了,窗戶外的風呼呼地吹,周圍除了光禿禿的樹什么也看不著。

    姜氏并不喜歡和外人打交道,沒有哪個主子沒事去找奴才說話的,他們唯獨會關注道上的消息,有自己的消息來源,普通人是奴才,而了解玄學的人,是同類,也是他們的對手。

    十一月常降下冷雨,雨水可以把他們留下的痕跡扶平,所以他們挑選食物的日子,都定在每年的七月和十一月。

    車程過去了兩個小時,突然車內的視線暗了一個度,他們沒有發出動靜,因為普通人是看不見鬼的,當車頭的窗戶上突然出現一個鬼影時,陳鶴年只是用余光去看。

    鬼魂的臉被黑紗纏繞著,只有一雙泛白透明的眼睛,它在繞著整個車子飄蕩,也從陳鶴年的眼前飄過,似乎是在辨別車子的氣味,十八道看門鬼,它們處在不同方位,山道兩側也有黑影存在,它們站在已經枯朽的山間,像立著的石柱,黑色的輪空讓它們看上去是靜立著的人影。

    昏黑的天和踩在草縫上一動不動的黑影,詭譎的一幕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劃過。

    面包車已經開進了姜氏祖地。

    姜皖說,這里只分人和巢。

    巢不被當做人,只是工具,巢生活在四面高大的土泥墻下,陳鶴年和姜皖就被送到了這里,腳一跨進高到膝蓋的擋板,身后的大門就關上了,還落上了一把鎖。

    這地方很大,是地地道道的土房子,地上是磚頭鋪的,沒有修補的痕跡所以地上坑坑洼洼,都是碎石頭,墻壁還有發黃的裂痕,窗戶上糊的一層紙也是破的,最外面的地方是用來晾衣服的,兩側擺著木制的水桶。

    陳鶴年看見了人,有很多人,一個大院子里至少住了一百人,但這不是姜氏眼中的人,而是巢。

    出現的在他眼前的巢全身都裹著一層黑紗,只露出一雙眼睛,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踩縫紉機,還有一些就坐在門檻的臺階下靠在墻壁邊,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看。

    他見到了很多人,又好像只看見了一個人,無論是面孔還是行為,這些人的眼睛都是一樣的,都是空蕩蕩的黑色,和身上的紗一樣,小得都裝不進去一個人的靈魂。

    院子里有樹,風一刮就呼呼地響,葉子也掉了下去,有風的聲音,還有掂鍋勺的聲音,那油潑上去很響,聽起來是個大鍋,不一會兒,灰色的墻頂冒出了一點白煙。

    陳鶴年大概是經過了廚房。

    姜皖徑直往里面走,陳鶴年就跟著她。

    直接走到最深處的院子里,這里有小孩,個子都不高,和巢不一樣,身上穿著的是普通孩子的衣服,有男有女,大概是兩歲到五歲之間,有的蹲在墻角玩泥巴用棍子戳螞蟻,有的坐在臺階上,有的在撿地上掉的葉子,還有的看見他和姜皖,黑溜溜的眼睛就盯了過來。

    他們的長相出奇的相似,甚至還有畸形長得可怕的孩子,這個院子里有二十個孩子,不笑也不叫,但陳鶴年只聽見了腳步聲,他自己的,還有孩子們走動的。

    姜皖還在往前走,她走進這處院子帶門的屋子里,那里面依然是披著黑紗打扮的巢,這里的巢手里要么抱著還不能行走的孩子,要么就正在孕育中,有個大肚子,有的正撩開衣服給孩子喂奶。

    陳鶴年立即轉過身去,自己默默走到門口。

    姜皖卻走到巢的面前,她伸出手,直接掀開這些人的頭紗,她的舉動是冒犯的,但沒有人阻止她,巢沒有反應,甚至沒有看她。

    姜皖挨個掃過去這些人的臉,一個接一個,她都看了一遍,連呼吸聲都變得急促,她捂住了自己嘴,放下了最后一人的頭紗。

    喂完奶的人,將孩子放回了木床里,又重新把自己的臉遮住,坐在那椅子上,沒有再動過,是在看他們么?他們沒辦法確定。

    姜皖急忙忙沖出去,陳鶴年看見她扶著一棵樹吐了起來,她身體里沒有消化的食物,就吐出了一些干凈的水,嘔吐讓她的眼睛變得通紅,緊皺著眉,讓她的五官變得更加刺目深邃。

    有孩子看見她的舉動,居然跑過來,脫掉褲子就跑到樹底下撒尿。

    姜皖很快就緩過神,她朝陳鶴年打了個手勢,叫他往外走。

    陳鶴年難得的沒有露出厭煩的眼神,只是默默跟著她。

    這里就是姜皖所說的出生地,她在找人,而她并沒有找到。

    陳鶴年猜想。

    姜皖只是將他帶到了一處墻角,這里是干凈的,至少沒有誰的尿漬。

    陳鶴年不需要問,他知道她會主動說些什么。

    姜皖說過,在這里不能說話,因為院子外面全是看守的鬼魂,它們能聽見人的所有動靜,所以她伸手開始在發黃的墻壁上寫:我阿母以前就在那院子里,她先生了我的阿姐,然后是我。

    我離開了兩年,她現在不在了,大概是死了。

    我原本叫姜十三,而我阿姐是比我大五歲的姜十三,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后來,我知道了一個被他們代代咒罵的女人——姜皖。

    于是,我就有了新名字。

    ……

    “那是什么?”左賀走在寬闊的石道上,仿佛已經和陳鶴年的所在地隔了好幾座大山,他回頭已經看不見影,他所在的地方才是姜氏祖地的范圍。

    左賀看見了紅高墻和金色的屋檐,石道兩側還有練武場,里面有些孩子和少年,中央還擺著一個又矮又胖的木頭人,它的嘴上涂著紅漆,過分刺眼,眼睛畫得又小又窄,身體又畫著大紅大綠的衣裙,這無疑是丑陋的。

    它全身還插滿了箭,他看見三五個男孩正提著木頭往它身上砸,那大概是一種練習方式。

    每個場地中間都擺著這樣一個木頭人,這很詭異。

    姜皖。

    直到他在最近的那個木頭人的肚子下面看見了這兩個字。

    左賀驚訝了一瞬,差點咬住自己的舌頭,但他腦子一轉,很快意識到這說的應該是歷史上的那位昭平公主,而不是他認識的。

    “我家用來驅邪的玩意,山里總有臟東西在,你怕不怕鬼吶?”男人回答。

    “有點。”左賀回答。

    “那你還不如我家的小漢子。”男人說道,“要真有鬼,他們這么大就敢上去干了。”

    男人招了下手,男孩就圍上來,先朝男人鞠了一躬,喊聲爹以后,才蹦蹦跳跳地說:“我們才不會怕鬼!”

    “又送吃的進來了?”男孩盯著左賀,翹著嘴哼哼兩聲,“爹,什么時候才能把山神喂飽呀?”

    “去去去!你爹這幾天沒空看著你們,自己老實點,吃飯的時候把兄弟都叫到一起。”男人立即揮手把孩子給趕走了。

    左賀嘴快了,問出口:“怎么全都是男孩?”

    “因為老子厲害,能生龍子。”男人樂呵呵地笑了起來,還炫耀地在左賀面前比了數,“我可有三個親生的兒子!”

    男人對此似乎很驕傲,雖然左賀不理解,但只能附和他。

    左賀在路上悄悄把小白放走,他已經進村子內部了,誰能想到,在這鄉野之地的深處,居然建了一座像皇宮的地方,最里面最高的那棟房子像極了宮殿,但它的屋檐比故宮要暗淡,真皇宮也不是金子堆砌的,這村子卻夠宏偉。

    但他不能再往里面走,男人說,想進去,要先得到長輩的準許,但這里的長輩他自己都不能輕易見到。

    姜氏把自己當做王室,這外層的房子和里面的差距甚大,顯然是有階級劃分。

    到了晚上,男人就叫左賀在自己屋子里吃飯。

    男人弄了酒,但是左賀不打算喝,就用裝尿急躲了過去。

    外面還在落小雨,男人喝醉了,左賀就站在屋子外,他像是在看雨,其實是在看雨中的黑影。

    左賀有過片刻的毛骨悚然。

    那些鬼魂安靜得像是石頭,只扭動頭巡視著周圍,有點站在村子的屋頂上,有的站在田野間,這些黑色的影子散布在各個角落中,它們構成了這村子的一部分。

    男人身邊就有一只,男人能操控的鬼就站在門口,它的眼睛在跟著左賀在轉,什么動靜也沒發出,它盯著這個外來者,替它的主人看著食物。

    左賀不能直視它,不能對上它漆黑的眼睛,鬼身上的術法讓他感到不適,有一股人為的邪氣,他不經意間從鬼的身邊走過,看清了它的脖子上一條鎖鏈,那條鎖鏈的盡頭系在男人的手里。

    左賀大為震撼,鬼的身上有一層黑紗。

    這里大部分的鬼,身上都有黑紗。

    它們是鬼,也是姜皖說的巢。

    第67章 兩腳鬼 她們在說話

    天一黑, 整個院子都沉進墨水里,沒有蠟燭沒有燈泡,看天黑的程度應該是七點左右, 這里的人聚在一起,走到一處院子外,手里拿著碗是在領晚餐,碗里有面條還有幾片白色的肉,拿到后,就蹲在空地上,什么也不做,讓晚飯在一邊晾著。

    沒有筷子,陳鶴年很快發現這一點。

    這些人只是在等食物涼下來, 不燙的時候,就用手抓起往嘴里塞,一大把一大把地嚼,吞咽的聲音都是一樣的,小孩子也是一樣的,沒有人教他們,而學習和模仿是人的天性。

    沒有人說話的聲音,在這黑夜里,風聲比人的動靜還大, 巢一排排坐在角落里,身邊帶著自己孕育的孩子, 他們像無聲無息中聳動的鬼影。

    陳鶴年看見的,是死掉的黑繭,冷掉的殼子。

    姜皖說:從前是晴天的時候,晚上只有天上是亮的。

    那時候, 她并不知道天上會發光的叫星星。

    在周圍都是黑色時,她只知道,抬頭就能看見不一樣的東西,每個夜晚,那些小白點都會有變化,還會有一顆最大最亮的,它有很少時候是圓的,大部分是長長癟癟的,就跟這里人一樣,肚子有時候是鼓的,有時候是平的。

    最大的是阿母,而最近的兩顆小白點,一個是阿姐,一個是她。

    姜皖每天都會在天上把自己給找出來,她身邊有阿母,阿姐,但她現在已經忘記了阿母的樣子,她五歲離開了這里,十二年沒有見過阿母一面。

    這里的孩子在五歲的時候有機會離開巢,只有一個前提,你得是個男孩。

    姜皖就是一個男孩。

    因為阿母讓她意識到,她需要去做一個男孩。

    男孩是短發,女孩是長發,這是他們潛意識里的規則。

    一個孩子,在五歲的時候,正是探索世界的開始。

    男孩會走出那扇門,外面有人在迎接他們。

    女孩會披上黑紗,留在這里,在學習和模仿中被同化成巢。

    姜皖不知道嘴巴可以發出聲音,只有剛出生的嬰兒會發出哭聲,而他們一歲的時候也會中沉默的毒。

    她親眼看見阿姐披上黑紗,讓她再也看不清阿姐完整的容顏,她也看見男孩們,走出了那扇總是閉著的門,再也沒回來。

    阿姐還陪在自己的身邊,那時的姜皖覺得高興,阿姐陪著她,她就不會害怕。

    她看見了,阿母的身邊有一只怪物。

    姜皖后來聽別人議論過,她的阿母,是一個優質又可怕的巢。

    在阿姐到披上黑紗的年齡時,她違反了這個默認的規則,阿母依然高興地給阿姐梳著頭發,讓她干凈地出現在別人的眼睛里。

    在一些高大的人從外面闖進來的時候,阿母擋在阿姐的面前,她沖著那些像山一樣的影子,在表達自己的憤怒,甚至,她扯下了自己頭紗,把自己臉露出來,把嘴巴張到最大,猙獰地朝著比她更大的人嘶吼著,她發出了聲音,那聲音毫無規律,只是她單純地把身體里的氣都吐了出來。

    當時的場面很混亂,這里的女人只習慣面紗下的一雙眼睛,她們不知道是什么是丑,什么是美,也沒聽過那樣的聲音,那從同類的身體發出來的,她的聲音多可怕啊!

    巢全都跪趴在地上,捂住了自己腦袋,不敢看也不敢動,她們覺得這樣就能保護自己,這是環境告訴她們的。

    阿母粗魯地像一頭發瘋的野獸,她野蠻,卻有力量,兩個高個子的男人四條胳膊都壓不住她,最后只能借用鬼魂的力量,將她捆了起來。

    阿母的身體在流血,她依然在掙扎,抵抗,男人很苦惱,他們并不想失去這個優質的巢,因為她生下了一個太陰之體,而她可以繼續生育。

    最后的最后,阿姐主動給自己披上了黑紗,黑紗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她害怕又勇敢地站在那些強壯的鬼魂面前。

    她知道的不多,也不會說話。

    但阿姐明白,只有這樣,那些可怕的鬼才會滿意。

    在阿姐戴上黑紗的時候,阿母的身體就失去了力氣,像塊木頭一樣倒下了,她停止反抗,同樣受到了懲罰,阿母的嘴巴被一根黑線穿了起來,只要她動嘴,她就會疼,院子外的男人想讓她記住這個疼。

    后來,在姜皖出生后,她只記得阿母唇上一條像蜈蚣一樣的黑線,和她那雙沉默的眼睛。

    院子外的男人在阿母身邊放了一雙眼睛,一直監視著她,阿母生下姜皖,就沒讓她離開自己的身邊,直到她會走路才放下她,讓她一直留著短小的頭發。

    姜皖一直覺得自己就是個男孩,但她不能像其他男孩一樣脫下褲子往樹底下撒尿,她模仿著脫褲子的時候,阿母就發狠擰了她的胳膊,她先學會了痛。

    痛,所以不能去做。

    阿母讓她發現了自己和他們的不同,也讓她學會了偽裝,她只會和阿姐親密地走在一起,阿姐會牽著她的手,她們會悄悄在樹底下,用棍子在地上刨洞,會撿葉子把它們擺成和大人一樣整齊的模樣,也許突然起一陣兒風把葉子吹走,但她只會更加高興,因為她和阿姐可以再擺一次。

    直到她滿五歲,她沒有披上黑紗。

    一個夜晚,阿母把她拍醒,將她拉到了房子的角落里,那天晚上,阿母的眼睛是亮的,她從縫隙里拿出一塊石頭,在地上輕輕一磨,就留下了黃色的痕跡,她在地上畫了一幅畫。

    那時,姜皖不懂。

    直到某一天,某一個瞬間,她猛地意識到——

    阿母寫的是字,是她自己發明的字。

    逃。

    阿母叫她要逃。

    第二天,姜皖離開了巢,她一離開熟悉的地方,就發現自己被一群用兩條腿走路的鬼包圍著。

    兩腳鬼第一天就開始教她說話,但她發出的聲音沙啞又難聽。

    她學會的第一個字,是不。

    她深刻的知道,自己和男孩的區別,所以有人搗蛋地來扒她褲子的時候,她既害怕又憤怒,大喊著對他說不,將他推倒在地上。

    她一直恐懼著。

    姜皖走出院子后就覺得,除了她,這里沒有一個人,她身邊都是鬼,都是用兩只腳走路的鬼。

    她害怕被那些鬼發現自己的秘密。

    她的異常沒有引起懷疑,因為這里最不缺的就是古怪的孩子。

    姜皖還是這些孩子里最聰慧的,甚至是幾十年來最有天賦的。

    兩腳鬼手里奴役的鬼魂喜歡靠近她,她能感受到,她和那些黑色的影子才是同類。

    因此,兩腳鬼很看重她,會給她優待,甚至會像阿母一樣摸她腦袋,但它們的動作是那樣的粗魯,她的身體覺得惡心。

    姜皖年齡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痛苦,她會精準地把箭射在那個木頭人的脖子上,兩腳鬼夸贊她,但她并不想這么做,能被鬼憎惡的人,說明她是個英雄!她射出去的每一支箭都應該扎在那些惡鬼身上!

    是它們,它們把姜朝覆滅的錯怪在一個女人身上。

    姜皖,歷史上說,她害死了太子,她毀了姜朝!

    但她本是最英勇的公主!也是戰場上有勇有謀的將軍!兩腳鬼無視她的功績,把她做成傷害女人的長矛,用這個借口,在幾百年前將女人圈禁,剝奪她們的聲音,自由,它們用卑劣的手段扼殺它們的競爭對手,掩蓋它們對強大女人的恐懼。

    控鬼術,本是為女人而存在的玄學。

    女子,是八卦之陰,先輩們身為陰法之基,她們征服鬼魂,操控鬼魂,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君臣,她們可以讓鬼魂們心悅臣服,在她們手底下磨練出的強悍的鬼,都自愿為主人飛灰湮滅。

    這些兩腳鬼,沒有陰法根基,無非傳承控鬼術,就只能利用昭平公主的霸王劍造出困住鬼魂的枷鎖,強行將它們的三魂七魄鎖在連陰山,達到奴役的效果。

    姜皖清楚地明白,老天爺并不存在,這世上沒有神仙,也沒沒有公正,那些惡鬼一代代侮辱昭平公主,又利用她生前的力量。

    姜皖和這世上最親最愛的人,隔了一道結實的墻,鬼魂守在這里,她沒辦法打碎那道墻,拯救她們。

    十四歲的姜皖已經可以操控村子里的任何一只鬼,兩腳鬼把她視為驕傲,有一天告訴她,她在長大一歲,就可以去挑選一個自己中意的巢,讓她為自己繁衍后代。

    惡鬼培育的也是惡鬼,她身邊的兩腳鬼總在討論巢,就算它們是從女人的肚子里孕育而生,也依然會享受奴役人的滋味兒,那些更年長的,會嬉笑著,互相訴說品嘗巢得出的滋味,會比誰有更多的孩子。

    她身邊的鬼也是,它們十四歲就在挑選巢,像在挑選自己喜歡的一道菜。

    這些兩腳鬼說得最多的,是一個特殊的巢。

    她是太陰之體,只要得到她就可以增進陰法,所以,她變成了族人共用的巢。

    年長的兩腳鬼告訴她,它們要教她繁衍。

    姜皖靠實力獲得了這個機會,是她十四歲擁有的特權。

    她再一次回到那個院子,姜皖記得那扇門,她就是從那里走出來的,現在她從這里走回去,可惜和她想得不一樣,她沒有去到鬼口中的污穢之地,而是被帶到院子最外面的一間房子里。

    那是特殊的地方,用來繁衍。

    兩腳鬼嘻嘻笑著,將她推搡進去。

    姜皖在房間里看見了一個纏著黑紗的女人,她只露出一雙眼睛。

    姜皖沒有認出那雙眼睛,但她認出了女人脖子上的長命鎖。

    女人也看見了她。

    她看見兩腳鬼朝這個女人伸出鬼手,像一把刀,扎在女人身上,也扎在她的身上。

    女人那雙黑窟窿一樣的眼睛里,落下了星星。

    女人的頭垂在床邊,她正看著自己。

    阿姐認出了她,她也認出了阿姐。

    阿姐在哭,但她不能哭。

    姜皖不能在這里掉下一滴眼淚,她站在惡鬼中央,鬼在吃人。

    它們在吃人!

    而她還是太弱小,所以只能看著,看著阿姐死掉的眼睛,死掉的靈魂。

    姜皖也死了,在兩腳鬼嬉笑間,她更加清楚,她有能力離開這里,但她不能就自己離去。

    她誕生的意義,阿母所做的意義,不是讓她一個人自由。

    老天不作主,她就要為自己,為她們做主!

    但姜皖還不夠強大,她沒辦法抵抗全村子的鬼魂,那些鬼魂也是可憐的,被兩腳鬼束縛的工具而已。

    那時,她心底只有一個念頭,她現在就要帶阿姐走。

    所以,她憑借七年的努力,得到了一個夜晚。

    她獨自踏進去那間屋子。

    姜皖想過很多,她計劃帶阿姐離開這里,然后讓自己變得更加強悍,再回到這里,殺死所有惡鬼,解救她的同胞。

    她從沒有做過這樣大膽的事,她是害怕的,因為她不能失敗。

    但姜皖沒有想到的是,她走進房間里,看見的是一具已經冰冷的尸體。

    她的阿姐咬斷了自己的舌頭,以一副安靜地姿態坐在床上,一直等到自己痛死或者流血而死。

    姜皖的血液和尸體一樣冰冷,無論過去多久她依然會回想起那個夜晚。

    姜皖想得很明白。

    她的阿姐并不是突然自盡。

    阿母有兩個聰明的孩子,阿姐她了解這里的規則,而她強悍的意志讓這一切都沒能壓倒她,只是她不能忍受自己曾經愛的人也變成惡鬼,所以她寧愿死去。

    姜皖默默把阿姐背在了肩膀上,她就這樣跑出了那間困住阿姐的房子。

    她在這一天,體會到了蝕骨的痛苦,她拼命地跑啊,像她計劃中的,一邊控制路上巡視的鬼魂,一邊奔向她的自由。

    但是她依然失敗了,她異常的行為很快被發現,那些兩腳鬼飛快地朝她逼近。

    姜皖只能跑上最兇險的連陰山,那是兩腳鬼都不敢靠近的地方。

    她爬上山,呼吸到不一樣的空氣,在這陌生的環境里尖叫,大聲哭泣。

    她撕裂的哭聲傳向了整座大山,她悲傷讓山也哭了起來,冷風在她耳畔呼嘯。

    姜皖身上的尸體越來越輕,變成只有她一個人在放肆奔跑。

    她回過頭,才停下腳步。

    原來,她已經死了。

    她從這座大山上滾了下去,摔得奄奄一息,只有她的靈魂還銘記著——她要逃。

    她是個失敗的人。

    姜皖不甘心地大哭,她不能就這樣死去,不能讓她的同胞生活在那個沒有聲音的世界里。

    后來她聽見了風聲,她的面前多了一個黑影。

    她的阿姐就站在她的尸體旁,正輕輕撫摸著她身體上的傷痛。

    姜皖終于明白為什么連陰山的鬼沒有攻擊過她。

    因為她的阿姐已經變成了鬼,一直悄悄地攀在她的肩膀上,保護著她。

    阿姐的臉在她眼前消失,姜皖感覺到了疼痛,她從自己的身體醒來,像重生一次。

    阿姐愛她,所以死去,也要獻祭出自己的肉身和靈魂,填補她殘缺的身體,甘愿成為被她操控的鬼。

    阿姐長在她的身體里,她們永遠在一起了。

    姜皖笑了起來,她托著剛剛拼合的身體,往她的世界走去。

    她叫姜皖,這被惡鬼厭惡的名字,正是她的驕傲。

    她在外面奔波了兩年,也足足等待了兩年。

    而連陰山注定會埋葬她的骨她的魂。

    她很興奮,所以一直微笑著,在陳鶴年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她就站起來,把他拉到了房子的角落里,那是她和阿母待過的地方。

    外面很冷,所有人都關上門躲進了屋子里,陳鶴年和姜皖擠在那些女人的身邊,姜皖在墻壁的邊縫下,真的挖出了一塊石頭,她阿母用過的,現在依然還保留著。

    姜皖示意要給他寫個東西。

    她打賭,陳鶴年一定不知道她寫的是什么字。

    姜皖先畫了兩筆,是一個圓,像個小人,再之后,她就開始猶豫,她不知道該如何落筆,明明是她記憶力差不多的輪廓,可卻寫不出她心目中的樣子。

    陳鶴年等了許久,就看見她在搖頭,擦擦寫寫,她自己的手掌臟了,地也臟了,都沒能做出她滿意的答卷。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女人把他們圍了起來,陳鶴年看不出她們臉上的表情,只能看見一雙雙瞪大的黑眼睛。

    陳鶴年拍了姜皖的肩膀,她停在,一回頭,一個女人突然動了,她搶走了姜皖手上的石頭,也在地上畫了起來。

    陳鶴年看見這個女人也在地上畫了一幅畫,和姜皖畫得還有些像。

    陳鶴年沒看懂,但他覺得姜皖是看懂了,因為她已經愣住了。

    或者,女人用石頭弄出來的并不只是一幅畫,那些橫條擠在一起,是想表達什么,一畫完,她又舉起手,指著一個方向。

    這些女人都是出奇的整齊,她們一邊看著他們,一邊指著。

    陳鶴年不理解,只好去問姜皖:她們這是什么意思?

    姜皖并沒有立即回復他,她的每一口呼吸都變慢了,她的眼睛瞪得和她們一樣大,她知道女人們指的方向意味著什么,那是她當年走出去的那扇門,是自由。

    她們在說話。姜皖手指顫抖地回復。

    這就是她們的聲音。

    姜皖的身體都跟著顫栗,身為姜氏女子,她們的血液在共鳴。

    她們在說,快逃,快逃出去。

    因為披上黑紗就逃不掉了。

    姜皖忍不住想要哭泣,即使她們的臉冰冷得像石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可她就是能讀懂她們的心。

    看啊,原來不只有她一個人在掙扎。

    她并不是唯一清醒的人。

    惡鬼剝奪了她們的語言,她們就創造語言,再高大的圍墻也擋不住她們的聲音。

    她們不是冰冷的軀殼,黑紗下她們的靈魂依然在跳動。

    但姜皖不會再逃了。

    姜皖站了起來,她用嘴巴無聲地說著:

    我要給你們自由。

    第68章 拔劍 戰場上的號角聲吹響了

    為什么突然會這樣?

    這不是計劃中的一部分。

    陳鶴年看見姜皖臉上突然露出一個意義深遠的笑, 然后他就被拉著往前跑,這最里面的院子居然有一條很深的走廊,像是被吞進長蟲的肚子里, 沒有丁點火光,他眼尖地看見了兩排黑洞,那是特意設置的房間,門是打開的,里面只有一張光溜溜的床,像鬼差在迎接。

    他們就這樣跑到了長廊盡頭,噠噠的,腳步聲很大。

    女人被他們奔跑的聲音吸引,正小心地挪動著, 跟在他們身后。

    姜皖奔跑的頻率卻越來越快,她深吸了一口氣,直沖著那扇門去,陳鶴年猜到她想要做什么,所以當姜皖松手時,兩個人同時用胳膊擋著腦袋,跳起來,將自己的身體重量都壓過去,一齊撞上那道門。

    這沖擊力撞斷了門栓, 木門都差點被他們壓碎,哐當一聲, 他們墊著門板趴倒在地上。

    那扇門并不牢固,甚至都沒有掛上鐵鎖,它甚至有些老舊,木頭并不結實, 底下還有厚厚的一層灰。

    陳鶴年摔在地上,姜皖比他還要快爬起來,她一起身,則豎起手指念出一咒:

    “鬼怪魂靈,隨我而行!束——!”她的呼吸成了綿長的絲線,眼睛變得和那些鬼魂一樣黑,咒法發出,無形的黑線也纏上了鬼魂。

    鬼魂并沒有掙扎,它們只是發出了一聲哀嘆般的嚎叫,在控鬼術的操持下,從墻上飄下來,聽令地跟在姜皖身后。

    “我們現在就上山,我不會再等了!”姜皖的手捏成拳頭,她大聲喊了起來,在雨下酣暢淋漓地說著,“我要鬧起來!讓那些惡鬼聽到我的聲音!他們攔不住的!他們再也攔不住了!他們只會被嚇倒!”

    陳鶴年沉默。

    他看見了,那扇門背后聚集的女人像塊黑色的石頭,她們跪趴在門的邊緣,沒有任何一個人往外面的世界踏出一步,她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放在門欄的邊緣,好像這是一塊燒紅的碳,輕輕觸碰也會被燙傷,外面是她們沒有見過的,未知就是危險的,當姜皖朝著那荒野般的地田吶喊時,她的聲音甚至讓她們覺得恐懼。

    但姜皖是她們的同類,從她寫下特殊的字開始,她們就這樣認為了。

    姜皖說要給她們自由,不能只讓她們重新踏上外面的天地,還要讓她們的心自由。

    可是這好難,陳鶴年都想象不出,需要做什么才能讓被束縛了幾十年的人重獲自我。

    但陳鶴年知道姜皖要做什么。

    在這張白紙一樣的答卷上,姜皖像一筆濃墨潑了上去,她的舉動是在告訴她們,可以這樣做,她在教她們,她是那樣的瘋狂,是魯莽又沖動,她這一聲怒吼,讓他們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上百只的鬼魂和上百個活生生的人,那將是生死的爭斗。

    但陳鶴年就欣賞這樣的瘋狂,他甚至對姜皖生出了一種驕傲慰藉的情緒,這感覺又陌生又奇怪,他自己也早就不能忍受去做一個啞巴,一副弱小被別人掌控的姿態。

    那滿村的鬼魂都開始飄蕩起來,它們發現異常,鎖定源頭,朝他們的方向飛速移動。

    那層薄薄的雨沒有影響陳鶴年的視線,他褲縫里還藏著他備用的針和線,但他沒有出手,就算鬼魂已經圍上來。

    陳鶴年先扭頭問姜皖:“你已經準備好一切了,是么?”

    “我萬分確定。”姜皖說。

    他們踏進干癟的土地上,姜皖在田間奔跑,被雨淋濕了頭發,在猙獰恐怖的鬼臉下,她卻張開手臂,張著嘴,吃進了雨水。

    像個不聽話,非要在雨天玩耍,弄得一身濕的壞孩子。

    那些鬼魂伸出可怖的鬼手,鮮血從黑紗上滴落。

    但它們并沒有立即朝姜皖朝他攻擊,它們在因為鎖鏈的束縛而發出沉悶的嘶吼聲。

    “阿姐,幫我最后一次。”姜皖輕輕說,雨水黏在臉上,她的身體在這聲呼喚后,被一股黑氣包裹著,黑煞乍然出現,它的身軀比別的鬼魂要大,但它們是一樣的,有一身生前沒有脫去的黑紗,它被召出來,正飄在姜皖的頭頂,成了陰天中最大的那朵黑云。

    它是黑煞,是這里最厲的鬼。

    比它弱小的鬼魂都會畏懼它。

    緊接著,姜皖的喉嚨里傳出空靈的聲音,真正的控鬼術怎樣的?

    陳鶴年不覺得刺耳,姜皖的聲音是瀉下的一道泉水,是清冽的薄荷,淡淡的,卻能撫平痛苦,獨屬于鬼魂的痛苦。

    黑煞也在發出呼喚,它的聲音沙啞,是指甲抓撓木板的聲音,它出現在這片曾讓它痛苦的土地上,它在痛苦哀傷,它在憤怒咆哮!

    鬼魂們掙扎著,那些鎖鏈甚至禁錮了它們表達疼痛的聲音,在姜皖的控鬼術下,在姜氏的控鬼術下,它們在拉扯的兩股力量中,最后,它們雙目赤紅,從黑色的眼睛里掉下紅色的水。

    黑紗鬼魂全都飄到了姜皖的身后,成了一條蜿蜒的黑龍。

    “這才是對的!這才是我想看到的!”姜皖高興地說,她的眼睛依然是死寂的黑色,她的血液卻在冰冷的雨水中燃燒。

    陳鶴年覺得她是強大的,她的意志影響了這里的鬼魂,但只有姜皖明白,這不只是源于她的術法。

    十四歲的她被逼上連陰山,那時她的能力并不足以控制這些鬼魂,是的,不是她在控制那些鬼魂,而是鬼魂在遏制自己,它們不愿意遵從那些男人的指控。

    這是它們說不的方式!

    姜皖還看見了一位特別的鬼魂,它是最快朝她飄過來的,也是最讓她心顫的。

    那只鬼魂的嘴巴上縫了一條像蜈蚣一樣的黑線,它脖子上的鎖鏈最重,最粗。

    阿母,我是你驕傲的孩子么?

    姜皖從走出那座山后,就沒有埋怨過自己能誕生在這個可怕的世界里,她是為此而誕生的!

    “我的同胞們,她們都是醒的!”

    姜皖一聲聲震耳欲聾地吶喊:

    “她們早就醒了,她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做!她們不明白怎么才能擁有自由!每一個文字都有意義,每一份努力都有意義,每一個人的存在都有意義!”

    姜族人也察覺了異常,他們發覺鬼魂和他們失去了聯系,有人把那根風箏的線給剪斷了,這是一種突然脫力的感覺。

    村子里的男人從屋子里跑了出來,他們看見了在田野中奔跑的黑影,黑影的背后更是一大片密集的鬼影。

    左賀也注意到了這點,他看著原本守在門口鬼魂主動向遠處飄去。

    越來越多的鬼聚集在一起,這并不是一個會發生在這個村子里的正常現象。

    左賀還聽到了姜皖的聲音,像把刀一樣,任誰都能察覺到這劃破黑夜的尖銳。

    他們這是在搞什么?

    不是說要等這里的男人自己動手么,怎么他們先跑出來了?

    是出了什么事?

    左賀頓時有些急,在那個醉酒的男人迷糊地爬起來時,他反手一掌劈在男人的后頸,將男人劈暈過去,隨后他也沖到外面,朝那些黑影奔跑過去。

    姜族人從村子里涌出來,泥道上,田地中,那些移動的影子是人還是鬼?

    分不清。

    這村子里的,誰是人誰是鬼?

    被壓迫的人能分清。

    左賀必須足夠快,在那些惡鬼靠近之前,先到陳鶴年他們身邊,他踩在濕滑的土地上,沒有在意腳底的黑暗是怎樣的,他從土坡翻身飛躍,氣喘吁吁,先一步沖到陳鶴年他們的面前。

    可是呢,陳鶴年和姜皖一個兩個卻都在高興地微笑,他們身后還有大片死寂的黑紗鬼魂。

    你們是大半夜要扮演鬼差么?

    左賀想,他一時弄不清,這是傻還是瘋,可誰叫他們是一起的呢?

    左賀來時就先用拳腳制服了幾個逼近的男人。

    姜族人已經圍了上來,他們手里拿著鐮刀,弓箭,都是見血的家伙什,他們先是集體念咒,想要將黑紗鬼魂都給奪回來。

    但姜皖擋在鬼魂的前面,她的眉眼越來越沉,一副以一擋百的氣勢,一抬頭,就看見黑蒙蒙的一片,那高處站著都是夢魘中的兩腳鬼,它們的影子搖曳著,沉沒了輪廓。

    兩腳鬼很多,可那又如何?

    沒有誰再會逃了,她不會逃走,她的同胞也不需要逃,這片土地本來就是屬于她們的!她要把失去的奪回來!

    黑煞感應到她的情緒,跟著發出一聲震懾的怒吼。

    姜族人操控的絲線被狂風吹了回去。

    他們居然失敗了,姜族人不可置信。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這讓他們怒不可遏,“打破對面的陣法!”

    “外人竟敢在這里作亂!”

    “敢太歲頭上動土!直接把他們射成篩子!埋進土里當飼料!”

    男人們紛紛架起弓箭,拉弓齊齊射出一陣箭雨。

    箭雨被風雨沖慢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落下來。

    “大黃!”陳鶴年鎮定一喊。

    “得虧您還記得我呢。”鏡中鬼嘻嘻一笑,它那張白臉就從左賀的包里鉆了出來,“爺爺我,好久沒吃人了。”

    它興奮地舔了舔舌頭,擋在三人眾鬼之前,自然該拿出些氣魄,鼓聲一敲,詭異的長發就纏上了射來的飛箭,它那張花旦的笑臉,詭異地在空中綻開,想要唱一曲不知名的戲。

    “還養了小鬼,班門弄斧!”

    男人們大怒,拿著刀子斧頭就要自己要沖下去,結果,村子的深處又傳出騷動。

    有人突然大叫起來:“大事不好!太上皇,太上皇他被蛇咬了!快來人啊!救駕!救駕!”

    “什么?蛇?怎么會有蛇!”這一叫,男人們可都慌了神,“先回去!老祖宗不能有事!”

    姜族人竟又折了返,沖進村中央的那座宮殿里。

    蛇?

    這里自然不會平白冒出別的蛇。

    “是我叫小白去的。”左賀說,“擒賊先擒王,也算是后手,沒想到還真有些作用。”

    他們順利爬上了土坡,卻沒想到,這村子里還有一隊兵馬攔路,一群小娃娃小的五六歲,大的十三十四,他們撿起了大人的刀,朝陳鶴年他們指了去:“惡鬼!哪里逃!”

    “它們是吃的!不能讓它們跑了!”男娃們并不高,他們站得歪七八扭,腦袋還跟同伴晃悠,“抓住他們,爹就會獎勵我,我明晚就可以去挑選巢了!”

    “那我也可以!”

    “看,是長頭發,它們也是巢!”

    男娃們嬉笑著:“快上啊!我想早點嘗嘗巢的味道!”

    這群男娃一句接一句已經鼓足了士氣,他們并不怕鬼,倒活像鬼。

    鏡中鬼看向陳鶴年,是在詢問能不能直接把他們都給吃了。

    不能讓任何人打攪姜皖施法,她維持咒術需要體力,陳鶴年站在了姜皖的身前,最先沖上來的男娃,直接吃了他一拳頭。

    這個十三歲的男娃捂著臉摔在濕透的泥巴地里,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我要告訴爹!”男孩痛叫著說,“讓他把你賞給我,我弄死你!讓你肚子里塞滿我的兒子!”

    鏡中鬼都被熏到了鼻子:“我不想吃他們了,要我吃我也不吃,跟糞坑里泡過一樣。”

    “小畜生!”陳鶴年怒聲道:“來一個我揍一個!滾!我揍死你們!”

    “它們怎么會說話?”

    “它們不應該說話的!它們瘋了,跟這前那個瘋巢一樣!”男孩們被他的音量唬到了,又開始交頭接耳,甚至變得恐慌。

    他們害怕,害怕從巢的嘴里聽到聲音,他們一直都害怕,害怕女人奪走他們的優待。

    “別怕!巢有什么可怕的!我們有這么多人!它們打不過我們的!”男娃又叫了起來。

    這又讓他們壯起了膽,正要一齊沖上來,一個巨大的蛇頭突然橫著中央。

    白蟒移動身體,立了起來一截身體,吐出了猩紅的舌頭。

    小白變得很大,是超乎一條蟒蛇的體型。

    “怪物!是怪物!”

    “它們還用邪術!它們是瘋子!”

    男孩們還沒見過這樣會動東西,蛇危險的眼睛把他們給嚇壞了,丟下手里的家伙就四散奔跑,有的直接尿了褲子,坐在地上都不敢動了。

    小白在陳鶴年身邊溫養,已經恢復了些許實力,現在已經能變成一條大蛇了。

    它沖陳鶴年他們扭了扭腦袋。

    “到蛇身上去!”左賀最先反應,招呼著,讓三人都攀上了蛇背。

    左賀看著身后浩浩蕩蕩的鬼魂只沉默了一瞬,當即問:“現在該往哪里去?”

    陳鶴年指了那座最高的山,“是那里,我能感受到,那是鬼魂怨氣最重的地方。”

    小白壓平在地上,它飛快地爬行,馱著他們,直奔連陰山。

    這是讓陳鶴年似曾相識的一座邪山,這多年積累,讓這里惡魂遍布,從山縫里正刮出呼呼的咆哮聲,

    陳鶴年皺緊了眉,他以為這山上的鬼魂會攻擊他們,他以為他們即將面對一場惡仗。

    誰成想,什么也沒有發生,黑紗鬼魂跟在蛇的身后,飄在兩側,在為他們開道。

    黑煞發出一聲悲鳴,連陰山頓時傳出百鬼哭聲!

    那不是敵人,不是惡魂,是死去的同胞!

    山林中不斷浮現出黑影,它們的輪廓模糊不清,飄在空中,只是再用手指去一個方向。

    很快,陳鶴年看見了那把劍。

    它插在山頂,被巨石圍繞,身上滿是鎖鏈,黑色的鐵鏈已經發紅發銹,煞氣像是紅色的蜈蚣纏在它的身體,劍刃上已經出現了裂痕。

    這把利刃被當做兇器,是對它的玷污,對昭平公主的玷污。

    小白無法再靠近,它停下了,那劍上的煞氣能割開它的鱗片,凡靠近者都會傷痕累累。

    他們從蛇身上爬下來。

    “我們一起過去。”陳鶴年說。

    “不。”

    姜皖說;“只是我。”

    “只有姜氏女子才配拔出昭平公主的配劍。”她說,“這是能解開這陣唯一條件,那些惡鬼,他們不相信在他們的控制下的女人會清醒。”

    “所以他們注定滅亡。”

    姜皖笑著,她獨自走向利劍,劍上的煞氣并沒有阻擾她,反而繞著她瘋狂攪動起來,它這是在歡迎她。

    姜皖攀上了山頂,她手指緊緊扣住了劍柄,因為用力而變得蒼白,她仰起頭,暴露脖子下鼓動的青筋,她憤怒又興奮,在山峰上呼喊:“昭平公主姜皖!我姜十三愿獻祭我的血肉,我的魂,我的骨,我要喚醒你!你要傾聽我的心聲!聽同胞們的冤屈!”

    “沉睡在劍中的英魂,你會帶著你的鐵騎蘇醒,踏破這罪孽之地!屠盡惡鬼!”

    她的高亢的聲音在山中激烈回蕩。

    叱——

    那鎖鏈碎了,姜皖成功地拔出了那把劍,土地崩裂,劍一抬起,銀光一閃,好似要在這黑夜間,重新開辟天地。

    她舉起劍,可手腕一轉,卻直接架在自己命脈前。

    她要祭劍!以身招鬼!

    陳鶴年瞪著眼睛看著她的背影。

    姜皖,她睜著雙眸,干裂的嘴唇顫了顫,狠下心一咬,直接用那霸王劍朝自己的脖頸剜了下去,那傷口有多深,血就濺了多高。

    劍先落,人未倒。

    我要的,不僅僅是自由。

    我要的,是那些惡鬼永墜地府,不得超生!

    她雙目怒睜,倒下時雙膝跪地,身體脫力時,后背靠在了劍柄上,霸王劍支撐了她,姜皖沒有徹底倒下。

    昭平公主自刎謝罪,姜皖同樣自刎而亡。

    陳鶴年不知為何,他的心遠比他想的還要痛苦,他右眼前的視線變得模糊,他看不清了,伸出手,撫過眼睛,就接住了一滴比雨還要冷的眼淚。

    他和左賀朝姜皖的身影奔跑過去。

    同時,只聽烈馬鼻噴一聲——

    那山頂赫然壓上一道陰影,一個威武高大的影子出現在最高處,視線往上提,是蕭索的甲胄和一柄寬大鋒利的長劍,為首者乘于馬上,頭戴寶盔,鎧甲后披著血紅長袍,單手勒馬,一手握劍。

    也正是霸王劍——!

    那是鬼魂英烈!

    鬼魂身上的鎧甲都淬著銀綠的光,馬向前踏了一步,身后猶如一陣黑云壓了上去,將山頂震平了褶皺。

    山中的呼嘯聲變得猶為猛烈,那鮮紅的旗幟飄揚起來。

    緊接著,戰場上的號角吹響了!

    第69章 重生 那是些哀傷的聲音,那是她可憐的……

    霸王劍出, 山崩地裂。

    鬼魂被禁錮的鐵鏈同一時間斷裂,從黑紗下小心翼翼探出一雙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它們朝著天地吸進一口氣,觸碰一直失聲的喉嚨,猶疑地感受著這份特別的自在。

    姜氏設置的大陣已解,這座大山多年來被陰魂腐蝕,土地已經死去。

    當征戰的號角聲震響,山體也隨之崩塌,操持著鎖鏈的黑色巨人被擊垮,粉碎!它倒下了!

    地面抖得讓人站不穩,白蛇猛地沖上去, 用蛇尾卷起姜皖的身體和霸王劍,再迅速回到陳鶴年身邊。

    陳鶴年和左賀攀上白蛇的后背,它帶著他們極速往山下沖去。

    而山頂的旗幟一瞬間就離他們近了,它像翻滾的紅色熱浪,馬兒的嘶鳴聲就在耳側,黑影壓下,青綠的蹄子從頭頂踏過,這是一支軍隊,千年前在在荒原征戰, 翻云踏沙的騎兵,這樣的身影有上千個, 它們身著玄色鎧甲,騎黑駒。

    沖鋒在最前面的黑影個個都是鮮紅披風,高挺的身影舍去了繁瑣的鎧甲輕裝而行,它們背上多半是弓箭, 這些先鋒是由昭平公主親自選拔的女兵,姜朝歷史上稱呼她們為娘子軍,而在戰場上的敵軍叫她們母豹子。

    母豹子最擅長奇襲,她們的馬兒是最快的馬,靠雙腿就可以支撐整個身體,用雙手拉起長弓。

    陳鶴年他們趴伏在蛇身上,被吞沒在這些英魂中央,一抬頭,就看見無數箭雨射出去,先鋒軍射出一箭,勾住的弓弦就再一次拉滿。

    箭心在燃著陰火,劃破了漫長的黑色天際。

    當箭雨落下,藍色的火焰也落在山腳下的村莊上,雨也無法澆滅它,不可抵擋的大火燒了起來,先鋒軍勒住韁繩,馬匹揚起前蹄,它們的影子像一座座磐石,而豹子們正在變陣!她們用腿踢打了馬腹,在為中央的沖鋒軍讓開道路。

    靜立于馬上的昭平公主姜皖,抬手,橫劍一指。

    剎那間,英魂呼嘯——!

    陳鶴年仿佛親臨古戰場,聽到了陣中可怖的廝殺聲。

    連陰山已經崩塌,這支騎兵占據了整座廢墟,她們的影子像一卷黑風,呼出的每一口氣皆是肅殺的血腥味兒。

    馬蹄聲勢如雷霆,黑影齊齊發動,劍刃橫在一側,帶馬直沖。

    鐵騎踏破了房屋,昭平公主的烈馬撞開了那富麗的宮殿。

    轟隆,轟隆——

    如雷聲,陣陣響動。

    馬蹄踏破屋頂,寶劍削鐵如泥。

    “殺。”

    那是鬼魂冷漠又厲色的聲音,刀光劃過她的臉際,鮮血染紅了鎧甲。

    陳鶴年已經聽不見人的聲音。

    姜氏最高的那座宮殿毀滅了,它倒在鐵騎的馬蹄下,姜族人被掩埋在廢墟的碎石下,被騎兵踩碎了骨頭。

    鬼魂的刀劍砍下了他們的頭顱,孩子們在尖叫著,只能看見他們恐懼的神情,英魂鐵騎所踏之地皆是盛火,它在肆意增長,那是像妖孽一樣的舞者,將那些丑陋的木頭人全都變成灰燼。

    大火會燒盡這骯臟之地,而大地母親將會在暗夜結束之后重獲新生!

    那雨不再落了。

    陳鶴年親眼見證,這輛歷史中的英勇戰車推倒了腐朽又丑陋的高墻。

    “你想要的,已經實現了。”陳鶴年看向姜皖,不禁想。

    如果她能看見,她一定會高興又暢快地大笑起來,她會去感受每一分每一秒,聽刀劍刺破敵人身體的聲音。

    她已經死了。

    火焰的光芒籠罩著他們,讓他們能看清姜皖蒼白又愜意的臉龐,她的嘴角依然是翹起的,霸王劍飲去了她的血,只能看見她脖子上那道泛白的劃痕。

    面對她的尸體,左賀心中難忍,已然默默濕了眼眶。

    那些黑紗鬼魂們的臉龐也逐漸變得清晰,她們正站在姜皖的身后。

    鬼魂發出啊啊的聲音,它們仿佛是在哀嘆,又像是呼喚。

    黑煞的主人已死,它也沒辦法在人間長留,它哀傷又痛苦地吼叫著,在空中盤旋不愿離去。

    陳鶴年站起來,他說:“你們得在三刻之前投入地府!只有這樣,你們才能真正自由!轉世投胎會讓你們獲得新生!這是她想看到的。”

    “走吧。”

    “走吧……”

    陳鶴年低下頭,手指結印,他輕聲呢喃著,像一尊立在風雨中的佛像,神佛是不會睜眼的,所以他睜著漆色的眸子,用佛咒為其送行。

    黑紗鬼魂褪去了黑色,它們變成了一點閃爍著的光芒,像是螢火蟲,在空中飛舞著,飛得越來越高,漸漸地,都飛走了。

    陳鶴年再回頭時,那些古戰場的騎兵已經停止揮舞手中的劍,它們低下頭顱,安靜地立在原地。

    昭平公主動了,她騎著馬兒離他們近了。

    當高大的馬匹停在他們面前時,陳鶴年也抬起頭,一陣兒風就吹了過來,他只看見面具下一雙漆黑的眼睛。

    歷史上說,是昭平公主殺死了姜太子,也許這是真的,那就意味著,是他面前這個鬼魂殺死了他的前世。

    但陳鶴年在面對鬼魂時,他并不覺得恐懼,仇恨,就算追溯到千年前,也不過是愿賭服輸,他失敗了,所以在史書上只有早逝二字,她也失敗了,所以自刎而亡。

    昭平公主的雙眼正盯著他,她是個戰場上的老手,只需要立在那里,就能叫敵人被她的氣魄嚇至膽寒。

    陳鶴年同樣看著她,這一眼,仿佛就跨越了千年,他沒有從鬼魂身上感知到仇恨。

    鬼魂吐出一口氣,它偏移了視線,遙望著黑天,這里并非是它的故土,公主的故鄉是宮廷,將軍的歸宿是戰場。

    “子孫無能,乃是姜王氏之恥,而我的后世,你沒有讓我失望。”鬼魂開口了,它轉頭看向姜皖,冷酷的面具下,它的眼睛卻似乎是在笑。

    “姜朝英勇的戰士們,我們再一次殺死了惡鬼!”

    在它身后,騎兵高舉刀刃,鼓舞吶喊。

    “諸位,該走了。”

    鬼魂說。

    說罷,鬼魂挺拔的身體在一點點淡去,那上千的騎兵也變成了風中黑沙,待它完全消失時卻化成無數條絲線纏住了姜皖的身體。

    陳鶴年低頭一看,竟發現,姜皖脖子的傷口在一點點縫合,沒多久,就變成了一塊兒完整的皮膚,她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了鮮活的顏色。

    那雙不再聚焦的眼睛突然多了一點深邃的黑色,姜皖張開嘴抽氣一聲,她的脖子動了,肺也在抽動,她開始大口地喘氣,猛地坐起身來,抹去了臉上粘膩的雨水。

    陳鶴年和左賀都愣住了。

    姜皖就這樣爬了起來,她看過混亂的廢墟,又看了看陳鶴年和左賀。

    她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從一開始的不平整的呼吸變成爽快的大笑。

    姜皖熟練地握起霸王劍,手掌興奮地撫摸著劍身,她笑道,像是牽著自己老友的手:“老伙計,你又回到我手里了。”

    她的目光變得凌厲,瞥向陳鶴年與左賀,問道:“在我死掉的時候,你們有誰為我哭過么?”

    陳鶴年和左賀臉都沒開口,只是用手指指著對方。

    “我重生了,沒把你們嚇壞吧?”姜皖說。

    她確信自己死過一次,而在這死去的二十分鐘里,她看見了一把孤獨的劍。

    春去秋來,它都被封在山峰上,而寄宿在劍身中的英魂,她在沉睡中總能聽到同胞們的哭聲。

    那是些哀傷的聲音,那是她可憐的子孫。

    她應該醒來,她必須要醒來。

    可她只是被困在劍中的亡魂,沒有輪回,只會在劍中永久沉睡。

    亡魂無法哭泣,無法憤怒。

    那些冤屈和痛楚讓她難以在劍中保持沉默。

    她開始有所作為,她選擇一點點分裂自己的魂魄,直到盡頭,她的魂魄一分為二,一半投入人世,一半寄宿劍中繼續聆聽同胞的聲音。

    所以,姜十三就誕生了。

    當魂魄重新融合,那劍中的英魂助她再塑肉身,給了她新生。

    復生的姜皖提著劍飛快趕回村中,她已經甩開了陳鶴年二人一大截。

    除了那間關押著巢的院子,這村子沒有一處建筑得以幸免,紅色的漆墻現在只有流血的碎尸,白蛇繞著這村子轉了一圈,確定那些人已經和他們建造的宮殿一起埋葬。

    姜王氏就只剩下一些孩子,他們被石頭砸傷了,蜷縮著躲在那院子的墻角下,大人們都死了,他們也受了傷,身上又疼,腿都被嚇軟,再也走不動了。

    騎兵的刀刃沒有斬向他們,但不意味著,他們就可以幸存,姜皖看向他們的眼神帶著滿腔的仇恨,握著劍的手指已經繃緊了。

    她先是回過頭,對陳鶴年和左賀說:“接下來,是我的家事,先請你們回避。”

    她的聲音比更多時候都要冷淡,她想要做什么,其實并不難猜,所以左賀急忙說:“我并不該勸你,但是我想要告訴你,現在不只有這一種方法,我會通知山門,剩下的都可以交給山門來處置,那些受害者會得到好的安頓,那些……”

    “不用說了!她早就想清楚了。”陳鶴年打斷他,“她比我們都要冷靜。”

    左賀喊道:“你們先聽我說!人命關系重大。”

    “小白!把他帶走!”

    陳鶴年沒有和他理論,一聲令下,白蛇立即用蛇尾把左賀卷了起來,用蛇尾堵住了他的嘴巴。

    “這是你的事,我們不會插手。”

    “你去做吧。”陳鶴年說,他轉過身,帶著左賀往遠處的石頭上一坐,只留一個背影。

    姜皖笑了,她吐出一口氣,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興奮又冷靜過。

    她提著劍走向姜族僅存的人。

    她太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姜皖看著那些狼狽的惡鬼崽子。

    男娃們既氣憤又恐懼,對他們而言,他們的家園被毀掉了,姜皖才是惡鬼,可看著她手里的劍,他們就忍不住打顫,他們害怕姜皖可又不想死,他們的眼睛里有著對生的渴望,只能眼巴巴地希望她能放出一條生路。

    但惡鬼的孩子,卑劣的剝削者,有什么資格裝無辜?

    “你們想活么?”姜皖笑著對他們說,“可你們不配。”

    姜皖毫不猶豫用劍捅穿了一個男孩的心臟,她怒吼道:“惡鬼的孩子,也是惡鬼!”她提起一個身形不大的孩子,一提起,就重重摔在地上,她將他的腦袋摔在墻壁上,直接殘忍地將其活著摔死。

    想逃的被她掰斷了雙腿,只剩下痛苦的尖叫聲。

    院子里的巢已經走了出來,她們聚在一起,看著陌生的一切。

    “摔死他們!掐死他們!用你們的手!還回去!把你們的痛苦都還回去!”

    姜皖對每一個沉默的女人說,并向她們演示著,她可以輕易掐住一個男孩的脖子,將他掐死,哪怕其中有比她還要高還要強壯的。

    她會先用劍刺破他們的身體,讓其奄奄一息地匍匐在自己腳下。

    姜皖的雙手沾滿了血,她的眉眼冷得和刀劍一樣,能刺破人的心臟。

    女人聽見了惡鬼們的尖叫聲。

    姜皖將他們推到了女人們的身前。

    再也沒有兩腳鬼,他們的腿已經斷了,只能在地上爬。

    終于,有一個女人動了,她走到了一個比她要矮的男人面前。

    他已經十五歲,挑選了他的巢。

    她就是那個巢,她記得他,她記得他走進房間,她記得身上的痛楚,她學習著姜皖的方式,伸出手掐住男人脖子。

    男人在尖叫掙扎,他的巴掌扇在了女人的身上。

    女人呆住了,她記得這個感覺,這是讓她恐懼的東西,而姜皖也動了,她上前用霸王劍直接砍斷了男人的手。

    當鮮血濺在女人臉上的時候,當男人的哀嚎聲大過一切的時候,女人仿佛懂了,她用盡這輩子的力氣,不再有一刻松開手,她終于從惡鬼的臉上看見了痛苦。

    女人臉動了,她的嘴角在抽動,她并不知道高興是什么情緒,但她的身體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脫,男人死了,他咬著自己的舌頭,一動不動僵硬地倒下了。

    女人依然掐著他的尸體,但在這時,她卻叫出了聲,那是尖針割開石頭的聲音,尖銳又刺耳。

    所有女人都叫出了聲,她們只是在尖叫,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釋放,年輕的女孩看著,她們躲在母親的背后,卻永遠記住了這一幕,記住自己是如何走出那扇門,是怎么呼吸在這座曠闊的天地下,是怎么殺死惡鬼。

    姜皖叫她們撕碎了身上的黑紗,她們有的摔死了惡鬼的孩子,有的在痛和瘋狂的洗禮中,身體發出悲傷的訊息,她們有了情緒,痛的,高興的,就此刻,她們好像都活了過來!

    等一切都結束的時候,陳鶴年看見了滿地的尸體,最小的是嬰兒,最大的十七,和大人一樣強壯。

    “他們會成這片土地的養分,一共八十八個。”姜皖抒了一口氣,倚靠在石頭邊,對他們說,“凡五歲以上的,全都死在我的手里。”

    她的笑尤為釋然,心卻依然在狂跳不止。

    “你要審判我了么?”

    “不,你是對的。”左賀面露痛苦,他說:“沒有人可以確定,那些孩子長大會不會改正,只有斬草除根,才能保證這些女孩不會再經歷那些痛苦,至少我心里覺得你是對的,可是……”

    “我明白,正道的法規會給他們機會,他們不會死,但我殺死了他們。”姜皖笑著點頭,她站直了,劍上的血跡還沒有干涸,她的眼睛果敢又堅毅:“我不在乎,無論之后會接受多大的懲處,我姜皖都會認罪,我會去南派戒律山領罰,不會讓你為難。”

    聞言,左賀懺愧地低下頭。

    “你……”而陳鶴年卻再一次驚愕地瞪大了雙眼,他盯著姜皖,深吸了一口氣。

    恍惚間,他看見一個人影和她的身影交疊,那是一個更加成熟的女人,她的眉眼冷峻,在黑天中,跪在臺階之下,眼神未有片刻的膽怯。

    高臺之上有人言:

    “罪女姜皖,罔顧朝綱,謀害王兄,后意圖謀反,妄想篡權奪位,其心可誅!罪行昭昭!大王念及你曾對朝廷有功,可留全尸。”

    “姜皖,你可認罪!”

    她神色沉默,回曰,“姜皖,認罪。”

    啷當一聲——

    劍至眼前。

    臺上傳來嬉笑一句,“公主,上路吧……”

    “狗屁的大王,姜禮,你不過是只病狗罷了,也配稱王?”她笑罵一句,踉蹌而起,拾起劍時,她看向高臺,良久,嘆了聲,“阿兄,終究是昭平無能。”

    不甘和不舍,都沉淀在她的氣音里。

    阿兄。

    這一聲,陳鶴年仿佛真的聽見了,他的心口像是被重錘了一下,和他看見姜皖自刎時一樣疼痛。

    第70章 鬼王出 棺材中的主人已經蘇醒,而他的……

    “若有怨魂, 大可以來向我索命,我做得出也受得住。”姜皖說,“我不認罪, 只認罰,不過在這之前,我還需要做一件事。”

    她看向陳鶴年:“你的愿望還沒有實現,現在東西已經到手,你也可以去做了,我的劍自然只有我才握得住,我同樣陪你走一程。”

    “那你們就先走。”左賀說,他取下背包,從中拿出了小圓筒, 像鳴鏑,也像是孩子們會在春節玩的炮仗,不需要點火,他一扯底部的紅繩,火星就噴了出去,在天上炸開了一朵金色的火花。

    “明日,我山門的人就會趕到,我會將一切告知他們,但你們不能在這里繼續停留, 我會留下處理身后事。”他將包遞到了陳鶴年的手中:“我知道一個最適合她們的去處,比任何地方都要好, 天陰派,胡不孫前輩的門派,她門下女弟子眾多,她自己更是嫉惡如仇的道門豪杰, 同為女子,她們更能相互慰藉,理解這些痛苦,況且,控鬼術一脈乃是陰法,若她們未來還有從道之意,可由天陰派先教授基礎,日后你可再做打算。”

    這無疑是最好的辦法,姜皖認同這個決定,感激地朝左賀鞠了一躬。

    陳鶴年迅速地背上包:“那我們就先走了。”

    左賀點頭,他留在原地,朝一個方向指去,“往那里一直走,就能上公路。”

    陳鶴年不會開車,他和姜皖只能兩條腿跑出這里,那可是很長的一段距離,憑他們的速度,也要走到太陽出來,才能到鎮上,腳下踩過濕泥,鞋底都是濕的,淋濕的身體又吹上一陣兒冷風,失溫加上疾走,反而讓他們的身體發起熱。

    他身上早就臟了,像是從水泥坑里打過滾兒的,難得的,陳鶴年臉上淡淡的,也沒什么怨言。

    姜皖手里還拿著一把千金鐵一樣重的寶劍,二人徒步走了幾十公里路,到鎮上,太陽照出來,頭發都干了,他們去旅館換了衣服,又找了處木匠現做了一個能放劍的木盒,釘上皮革,方便背著,他們飯都沒吃,就買票坐上了火車。

    一上座椅他們就睡過去了,一直到火車到站,才被喇叭聲叫醒。

    陳鶴年想先回店子里找他師父,他雖然有了破陣的法寶,但還不知道該使用何種陣法,當他趕回店子里時,他師父并不在這里。

    陳鶴年臉上除了疲憊,還有明顯的失望,周羨之沒有回來,就在桌子上給他留了一張字條。

    周羨之早有準備,如何破開墓穴外的迷陣寫得尤為細致,還特意寫了三遍放在屋子里不同的位置,上面說的足以解開陳鶴年疑惑。

    只是陳鶴年需要的,不僅僅是這些,他心里希望周羨之能在。

    是周羨之將他從那里帶走,他再無家可回。

    這世上已經沒有東皮村,陳鶴年是那村子里最后一件遺物。

    回去的路更長更久,無論是在車上還是在山路中,他睡不著。

    陳鶴年有時會看天看地,有時會端詳自己的手指,撥弄著那根變得普通的紅繩,進了大山就沒有車子可以走了,只能靠兩條腿翻山越嶺,大山之后還是大山,路很窄,葉子根還扎腳脖子。

    陳鶴年他們還算運氣好的,在深山里看見了小小的一條黃泥路,這地方不算荒無人煙,是有人走過的。

    沒多久,就在路上遇見一個老漢,他把陳鶴年和姜皖當成在外地讀書要回鄉的兄妹倆,主動提出載他們一程,那是輛牛車,路過了老漢的村子,他們還需要走很長一段山路,陳鶴年早就不記得了,但他有一個特殊的指南針。

    他離于林的棺槨越近,他的手上的紅繩的顏色越明顯,靠這個,陳鶴年順利到了那座山的山腳。

    已經是天黑了。

    山體還被白蒙蒙一層霧給籠罩著,在山腳下看不清它的原貌。

    可姜皖脫口一句:“這是滿周山。”

    “滿周山?”陳鶴年詫異地看向她。

    “滿周山下潛龍湖。”姜皖解釋說,“這是三陰之地,最適合養尸招魂。”

    “自從我和姜皖的魂魄融合之后,我的腦子里時不時會多出一些記憶,這是大祭司發現的地方,他寫在卷軸中,我曾見過。”

    陳鶴年點頭,他上去撥開草叢:“上山,馬上布陣。”

    半山腰的迷霧比腳下還要重,除了自己,無一物可視,陳鶴年借助紅繩走到了感應最強烈的地方,眼前是光突突的一棵樹,有黑色的鳥兒在枯枝上棲息。

    長命鎖和霸王劍擺出來,陳鶴年撿了一根棍子,照著記憶中臨摹,直接在地上畫陣,圓弧閉合,他把棍子折斷成三半插在圓陣的中央,隨即咒法念出:“乾坤之法,八卦之靈,迷陣速破,道路顯明!”

    說罷,他雙手一合,鼓掌一聲。

    剎時間,風聲四起,從他腳底生出一股氣吹去天上,陳鶴年立于風中,他沒叫風迷了眼,只有頭發被刮過耳側。

    陣法已成,迷霧很快被這狂風給吹散了。

    陳鶴年眼前不見枯木,放眼而去,那是一座湖,湖水沒有光澤,沒有風浪,他指尖一燙,紅繩傳來了溫度,它在眼前直接變成了一條又長又細的紅線,而另一頭沉進了湖底。

    于林的棺槨,就在這湖中,連他的手上的線都變成了實體,陳鶴年知道他接下來要怎么做,他走過去,順手就脫掉了身上的外套,丟在草地上。

    “你要下湖?”姜皖說,“這湖水有多深,你清楚么?”

    “不清楚。”陳鶴年回答,但他三兩下就滑到坡底,“但他能給我兜底。”他呵笑一聲,“他要害我死在這里,那我變成鬼也得把他從棺材里扒出來,將他狠狠揍一頓。”

    他很高興,也很著急,姜皖看得出來。

    “我也能給你兜底。”她說:“至少沒有第二個人能下這座湖。”

    岸上有姜皖在,陳鶴年倒是放心,他淺淺一笑,一扭頭,就直接扎進了那湖水中。

    這潛龍湖有多深,他并不清楚,湖水是黑色的,他的舉動魯莽,下去時就只屏住一口氣,睜著眼看見的是流動的水痕,黑乎乎的一片,湖水異常的溫度就能將人凍成冰塊。

    陳鶴年都難以適應這樣的水溫,恐怕這里是沒有活物的,緊接著,那紅繩就順著手指纏住了他的整只手掌,將他從水壓下拽著往深處去。

    奇怪的是,分秒之后,他的身體就不覺得寒冷,在深水中,僅靠閉氣自然不夠的,但陳鶴年沒有窒息的感覺,他耳朵也聽不見一點聲音,反而鼻子能聞見,是鐵銹味兒,那和血一樣的氣味兒很濃郁。

    陳鶴年不像是潛在深水中的人。

    那是棺材的味道,陳鶴年想,紅繩似乎讓他和棺材里的正主建立了聯系。

    湖水沒有灌進他的喉嚨里,搖晃在水中的紅繩就像一條游動的紅鯉。

    他直直沉到湖底。

    陳鶴年順著水流滑過去,他已經看見了,那是一具立著的棺材,底端插在泥中,棺材的外殼已經長滿了紅銹,它被水腐蝕,但看著卻依然牢固。

    只有一具棺材,水下的世界漆黑一片,這不該是一代帝王該有的待遇,于林在這里睡了千年,這確實是個很冷很寂寞的地方。

    陳鶴年已經飄到了棺材面前,他的頭發都沖到了腦后,每一根都漂浮著,他的手觸碰到了棺材最外殼的那層鐵,正摸索著想靠蠻力將它打開,可就輕輕一劃,那鋒利的銹就先將他的手指割開了一道口子。

    陳鶴年的手彈開,他流出的血自然會直接融進水中,但他看見那像細線一樣的紅色沒有自然飄散,而是直接流進了棺材里。

    陳鶴年盯著棺材,他看見了熟悉的黑霧從縫隙中鉆了出來,它將棺材包裹,直接像硫酸一樣腐蝕掉了外殼,他還沒有看見棺材里的人,就被突然冒出一股力吸了過去。

    他不是魚,在水里可不敏捷。

    恍惚間,陳鶴年的手跟另一只陌生的手扣在了一起,那是人的手,骨節分明,長得像筷子,他又重新感受到了溫度,這手是冷的。

    手掌貼在一起,那根紅繩首尾相觸,一道光閃了出來,射進了陳鶴年的眉心,這轉瞬間發生的事讓他的眼皮重了起來。

    這感覺可不妙,陳鶴年靠意志抬起頭,他看向已經打開的棺材,恰好撞上一雙已經睜開的黑色眼睛,那是比湖水還有深的黑色。

    棺材中的主人已經蘇醒,而他的魂卻像從身體里抽了出去。

    陳鶴年身體漸漸往下沉,接著,一只手伸了出來,將他撈進玄衣懷中。

    湖面泛起了些許漣漪,可很快又平息,姜皖皺著眉頭看著,這時,她握著的劍突然一震,剎那間抬頭,天上的月亮不知幾時染上了鮮艷的紅色,赤月出,有大煞。

    陳鶴年已經成功了?但他還沒有出來。

    姜皖在岸上來回走,耳中卻聽見了異響。

    咚——咚——

    咚——!

    那是鐘聲!

    左賀站在山中,聽見了從山頂傳來的異響,林中震出烏泱一群飛鳥,鐘聲一直在響,不僅僅是天陰派,南派,北派,都齊齊傳出了鐘鳴,這聲音仿佛隔著萬里也能傳進道門中人的耳朵里,讓他們站在一具大鐘前。

    天陰派的弟子紛紛往山下趕,左賀也趕緊跟上去,他心里記著,剛剛耳中的詭異回響,一共有整整十五下。

    到山腳時左賀才停住,他看著胡不孫正在緊急召集弟子,夜半十分,能如此興師動眾,只能說明,人世中存在一個強大的對手。

    他瞳孔驟然一縮,終于意識到那鐘聲代表這什么。

    那是代代老祖宗留下來的箴言:

    警世鐘,動十五。

    鬼王出,禍人世。

    只要這鐘聲響起,道門就會齊聚。

    那鬼王是誰?

    左賀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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