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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沒打招呼過來, 是不是打擾你們訓練了?”

    燕棠有些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

    還沒等宋郁說話,一邊突然沖出來個人影,唐蕊心叫喳喳地抱住她。

    “竟然真的是你!死鬼你還知道回來!!!”

    宋郁瞥了一眼唐蕊心, 到嘴邊的話又咽下。

    她跟唐蕊心也有兩年多沒見了。

    當年燕棠剛離開北京的時候比較匆忙,還沒一一跟俱樂部的朋友們打過招呼。后來定下去莫斯科的計劃后, 她在群里正式發了條消息,說自己往后就不在北京生活了, 感謝各位這么久以來的照顧。

    宋郁也在群里,不過什么話也沒有說,反倒是其他人紛紛發了哭泣的表情包,說舍不得小燕老師,還問她怎么沒有早點講,還能給她辦一個歡送會。

    一年前, 唐蕊心還偶爾會給燕棠發一些消息, 吐槽一下跟隊比賽好辛苦, 或者跟她分享新認識的帥哥選手照片。但遠距離保持聯絡很不容易,兩人消息越發越少,今年也不怎么聊天了。

    紅姐和超子他們都在, 看見燕棠來了都特高興, 湊過來圍著她聊天。

    原來這兩年俱樂部發展很好, 王天銘和紅姐也進入了UFC,超子還差點兒,現在正在一些區域性賽事打比賽積累經驗。

    由于名聲越來越響,俱樂部又新招了幾名資質不錯的選手,人多了雜事也多,休息區那幾位小姑娘,另外還有兩個小伙子, 都是招來專門給選手們處理雜事的。

    “小燕老師當時走得太突然了,我們都很不習慣呢,每天來訓練都覺得休息區那里少了個人,唐教練都說怪冷清的。”紅姐有些感慨。

    超子笑嘻嘻地說:“對啊,宋郁最可憐了,像個沒有家長接送上興趣班的小朋友,每天心情都差得不得了。”

    聽他說起這個,燕棠下意識看向宋郁,可他好像沒什么特別的反應,臉上揚著笑,也不說話。

    反倒是紅姐給了超子一拳,“別瞎開玩笑了,男人不能說小,小心明天訓練挨揍。”

    這邊說得很熱鬧,休息區坐著的助理們就低下頭竊竊私語,目光不時看向燕棠。

    他們私下也都是格斗愛好者,雖然加入俱樂部后簽了保密協議和員工守則,但多少還有點兒粉絲心態。

    宋郁平常看上去是很隨和的樣子,別人開他玩笑無所謂,出去玩出錢也很大方,但相處久了就給人一種無從下手,不好深交的感覺。

    這會兒見他會主動站在一個陌生女孩兒面前,助理們都有些好奇她是誰。

    恰好康復師老馮出來喝水,助理們才知道是兩年前宋郁剛來中國那會兒,身邊有個手把手帶他適應環境的中文老師。

    “這次準備在北京待多久?”

    宋郁用俄語問。

    “這次來是約了幾個編輯見面,見完就回莫斯科交策劃,待五天。”她說。

    “那時間還挺久的。”他語氣輕快起來,“今天晚上有空嗎?”

    “今晚有約了。”

    “……真忙。”

    說完這句話,宋郁又不吱聲了。

    燕棠看了一眼他的膝蓋,“前幾天不是說恢復得不太好嗎?剛才看你訓練的時候好像還行?”

    他面不改色地說:“能正常行動了,但不能進行高強度活動,所以最近在調整訓練方案。”

    其他人還站在旁邊,一聽他們倆用俄語聊天,自覺插不上話,紛紛散開繼續去訓練,只有唐蕊心還站在一旁,吵著要跟她約飯。

    燕棠又把自己的安排跟她說了一遍。

    “你怎么比以前還忙!那時候來俱樂部陪他訓練,休息的時候我看你都在弄密密麻麻的文檔……”

    唐蕊心有些沮喪地說。

    “那這個周六的聚會你也不能來了啊。”

    燕棠遺憾地說:“我剛好買的就是那天的機票。”

    “可是宋郁的生日派對誒。”唐蕊心說。

    燕棠下意識說:“生日不是在下周三嗎?”

    聽她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宋郁也愣了一秒,隨即開口解釋。

    “是準備借這個名頭聯絡體育界的關系,所以提前辦了,也會有一些雜志媒體的工作人員過來,要是你時間上不是特別著急的話可以來玩玩。”

    他頓了頓,又說:“不勉強,不需要有負擔。”

    燕棠在今年生日的時候收到過宋郁的電話,不過那天是期末考,錯過了電話后是小譚發來生日祝福的消息,她就請小譚向宋郁轉達感謝。

    本來她是打算在宋郁生日時也打個電話問候,但既然恰好來北京,遲一天回去也沒什么關系。

    “沒問題。”她爽快應下。

    敘舊時,時間總是走得特別快,快到下午五點的時候,燕棠準備出發去赴晚上的飯局,宋郁送她到俱樂部門口。

    “我叫司機過來送你去吧。”

    “不用不用,我已經叫到車了。”

    宋郁看著燕棠快步朝路邊的車走去,發絲隨風飄起。

    摩爾曼斯克那晚的記憶回籠,清清淺淺的香氣好像還停留在他鼻尖。

    那晚回到酒店,他才發現身上還落了根黑長的發絲,就黏在他的鎖骨處。

    可惜一根發絲太少太脆弱,細聞也聞不出味兒來,纏在發圈上一磨就斷。

    如果有機會……

    心里又冒出了奇怪的想法,宋郁垂下眼,指尖微蜷。

    燕棠打開車門后忽然回頭,見宋郁還站在那里,朝他招手:“走啦。”

    隨后見他抬眼看過來,漂亮的臉上露出一個笑來,“周六見。”

    她見他笑了,心里覺得松快,也笑著說:“好,周六見。”

    周六的派對地點是燕棠兩年前跟宋郁去過的那套位于京郊的花園別墅。

    這次來的人更多一些,除了俱樂部的人外,燕棠只認得出幾個在格斗界打比賽的選手。

    提前等在門口的小譚領著她往里走,說:“宋老師平常不是在訓練就是在學習,打交道的都是同學,這場聚會是娜斯佳提醒他辦來維持圈內資源的。這兩年大多數比賽都在美國,到那邊一般也會辦派對聯絡關系。”

    他們穿過前廳,路過兩個打扮精致的女孩兒,燕棠下意識多看了她們幾眼。

    小譚注意到她的視線,解釋:“場合一大就會有各種人被帶進來,男男女女,多得是想攀附關系的。”

    燕棠去年第一次主動聯系書商引入單本圖書翻譯項目的時候,也參加過不少讀書沙龍,有的比較高端,只允許高校或者有身份的作家參加,這時就不得不找熟人帶進去。

    一年下來,她算是學會了社交場合中的彎彎繞繞,此刻見慣不怪,很快收回了目光。

    別墅內的陳設與兩年前稍有不同,墻面上新掛了許多油畫,窗簾也換了一輪,充滿厚重典雅的氣息。

    她被小譚領到了會客廳內給俱樂部成員預留的位置,教練團先到,其他人還在路上。

    唐齊跟她聊了聊近況,得知她還在關注UFC時相當驚訝。

    “宋郁這兩年打得很猛,上回在巴西的比賽你看了吧?那次是他第一場排名賽,贏了就進輕重量級前十了。”

    燕棠點點頭,略有遲疑地說:“不過他的腿傷時好時壞,這么打下去會不會出問題?”

    “這個事情,我們內部意見也不一樣。”

    唐齊嘆了口氣。

    “走這一行的人,多少身體上都有些損傷。要么就停下來休息,要么就在恢復期調整戰術。對選手來說,停下也是一種煎熬——誰知道明年會發生什么?這個領域新人輩出,如果不站在臺上,人們很快就會忘記你……”

    正說到這里,走廊傳來處傳來一陣喧鬧,宋郁被簇擁著走了進來。

    今天是個正式的交際場合,他的穿著也和以往不一樣,裁剪得當的白襯衫和深色西褲,柔軟的發絲梳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挺秀的鼻梁。

    這是燕棠第一次見他穿西裝,突然有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不過哪怕是一身講究的打扮,宋郁也不像他哥那樣穿得板正嚴謹,袖口折至小臂中段,小臂肌肉線條明顯,白皙的手背青筋浮起,仍能見訓練留下的傷痕和繭子。

    他一走進來就被人圍著說話,因為個子高,禮貌性地低頭與人交談,笑容讓人如沐春風。

    唐齊還在繼續跟她聊,燕棠緩緩收回了目光。BB囍TZ

    “所以他一直沒有停下訓練,下了賽場就做康復,狀態恢復得差不多就立刻再上賽場。尤其是下一次就要打進前五的排賽,全憑一口氣兒撐著。其實他現在還很年輕,但年輕嘛,勝利越來越近,哪舍得就這么停下來。”

    燕棠默然不語,心里卻浮起擔憂。

    這時唐蕊心也來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繞到墻側的餐臺上拿了一碟點心,再轉來燕棠身邊。

    “爸,你們聊什么呢?”

    “聊比賽。”

    唐蕊心了然,拿起點心咬了一口,沒心沒肺地說:“別擔心啦,宋郁要是不能打比賽了,俱樂部其他人還能頂上,我們不會倒閉的。”

    “我和小燕是在擔心他的情況。”唐齊無語。

    “他有什么好擔心的,不打比賽還可以上雜志靠臉吃飯,實在不行就回去繼承家產,天殺的資本主義……”唐蕊心越說越憤怒。

    派對借了宋郁生日的名頭舉辦,生日蛋糕自然是最重要的一環。

    小譚推著擺著方形蛋糕的推車走出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宋郁好不容易應付完一些圈子里叫得上名號的人,目光環視一周,剛落在站在角落的女人身上,還沒來得及抬腳,面前就被擺著蛋糕的推車擋住。

    “宋老師生日快樂!來吹吹蠟燭吧!”小譚高興地說。

    宋郁對他微笑:“你安排的時間真是很合適。”

    所有人都圍了過來,他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了兩個小女生,從推車一側拿起生日王冠——用黃色卡紙疊成,一圈尖角,像漫畫里的國王戴的那種,非常幼稚。

    有時候攀關系并不需要真的相熟,只需要在別人眼里看起來很熟就行,所以社交場合很容易出現一些特別大膽的人。

    宋郁瞥了一眼護駕不力的小譚,又瞧了那女孩兒兩眼,用中文禮貌地對她說:“謝謝,我自己有手。”

    角落里,燕棠和唐蕊心也正往他們那兒看,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作為曾經的受害者,唐蕊心差點兒笑出聲,“他還是沒變對吧?我見過好幾次了,他這時候總是眼瞎耳聾的,看上去紳士得不得了,冷不丁一下能氣死人。”

    燕棠淺淺地笑了一下,沒說話。

    以前曾經跟他那樣相處過,她知道宋郁什么都懂。

    他只是裝作不懂,給人留體面罷了。

    果不其然,那女孩兒愣了一秒,稍有尷尬地拉著伙伴往后退到人群中。

    宋郁拿著這玩具一樣的王冠,一動不動,還盯著小譚。

    昨天他看到這玩意兒,三令五申讓小譚不要帶過來,可小譚說這是他為了感謝老板給自己加薪,千辛萬苦花了一個小時疊的,這才勉為其難答應。

    這下好了,現在拿在手上還要給自己戴上去,這是什么八歲兒童生日派對嗎?

    一旁的小譚反應迅速,立刻開口:“哈哈,宋老師的中文詞匯量雖然不多,但進步很大。不過生日王冠還是不要自己戴吧,得找個長輩——”

    他看向站在角落里的燕棠:“小燕老師,不如你來吧!”

    站在那邊兒的宋郁也忽然看向她,這回他卻不說什么“我自己有手”的話了,就那么等在那里,雖然沒催促她,但意思相當明顯。

    ——畢竟他說過,不計較以前的事情,現在還算是朋友。

    這么想著,燕棠把手中酒杯放下,走過去接過那頂紙做的王冠。

    偏硬的紙殼抵在她掌心,讓她忽然就想起那年宋郁送給她的那頂月桂葉冠冕。

    只不過相比那頂精致昂貴的頭冠,這頂她為他戴上的王冠實在是太輕、太微不足道了。

    宋郁低下頭,柔軟的淺棕色發絲微微垂落,從這個角度,燕棠恰好能看見他如扇子般濃密纖長的睫毛。

    她將紙王冠戴在他的頭上,為了防止它掉下來又稍稍用力壓了一下,幾縷發絲就在她掌心里撓著。

    “好了。”燕棠輕聲說,“生日快樂。”

    話音落下,他抬起眼皮,剔透的瞳孔直直看著她,隨后蕩出一個笑來,像是很喜歡這個頭冠似的。

    燕棠被這笑晃了眼,臉頰一熱,迅速收回手。

    這環節過了之后,宋郁又被人圍住。

    燕棠退回角落里,趁這個機會和俱樂部的選手們好好敘舊一番,又跟幾個媒體人交換了聯系方式,收獲頗豐。等到晚上七點多時,小譚跑過來悄悄帶她往走廊外走去,拐了個彎,就看見宋郁在那里等著。

    他說:“剛才一直有事,還沒時間去找你……剛剛小譚說你八點就要走了。”

    “嗯,明天早晨的飛機,不能太晚回去。”

    燕棠手里還提著禮物,正好遞給他:“我覺得親手交給你比較好,所以沒有放在禮物堆里。我想到你已經二十一歲了,應該經常需要穿西裝,所以挑了一條領帶。再次祝你生日快樂,Kirill。”

    宋郁接過領帶,笑著說:“對啊,二十一歲。我認識你的時候,你也是二十一歲。”

    燕棠怔然看向他,隨后又聽他問起這幾天在北京的工作是否順利。

    說起工作的事情,她眼里立刻充滿了神采,開始侃侃而談,不管是困難還是好消息,都讓她整個人變得生氣勃勃。

    他安靜地聽她說著,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問:“我的下一場比賽大概在四個月之后,你那時候有空嗎?”

    燕棠思考了一下那個時間,坦誠說:“我現在手上有項目,時間總會被各種意外情況占去,不能給你一個確定的答復。”

    宋郁默了片刻,終于忍不住說:“我不知道該說你太誠實還是什么……好像你總是很難給我一個確定的答案。”

    “你在不開心嗎?”

    “小孩子才不開心。”

    “你現在是個大人了。”燕棠半開玩笑道。

    卻沒想宋郁認真地點頭,“是的,所以我會理解你。”

    兩人在后院的花園里慢慢走著,又聊了一陣。

    燕棠想起剛才和唐齊聊到的事情,便跟宋郁提起她的擔憂:“你現在還年輕,戰術和打法還是……不要太早地消耗掉身體健康。”

    “我并不總是這樣。”宋郁笑著說,“要看我遇上什么樣的對手。有一場對手在賽前稱重的時候是帶著他的女兒上場的,那個小女孩很靦腆,不愛說話。”

    說起這個,燕棠也想起來了。

    “我看過那個視頻,你的表情本來很嚴肅,但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就愣了。那場比賽你打得很溫和,TKO。”

    “是的,因為那個小女孩兒讓我想到了你。”

    這話讓燕棠猛地一怔,下意識抬頭去看他。

    宋郁面不改色,繼續說:“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值得尊敬的對手也應該有體面的失敗。”

    平靜的聲音里還充滿著像以前那樣自信。

    燕棠感覺自己好像又看見了十八歲的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宋郁也不解釋,只是安靜地看著她笑。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九點,燕棠預定的車到了。

    她跟宋郁說了再見,再次坐上車,明天一早就會離開北京,回到莫斯科。

    宋郁站在路邊,看著那輛載著她的車漸漸遠離。

    北京晚間的秋風已經有了入骨的寒意,地面鋪滿落葉,風一卷,聚在一起的葉子各自亂飛到別處,說不出的蕭瑟。

    在這一刻,宋郁忽然有點兒真的理解燕棠當年為什么堅持要分開。

    明明相見是快樂的事情,可一轉身,好像就只記得分別那一刻的冷清。

    超越此前兩不相見的每一分每一秒,最后變成令人難以忍受的孤獨。

    他熟悉這種滋味,如果換做小時候,他會哭鬧,會打電話要求在中國的父母停下工作,沒日沒夜地陪他說話。

    但現在他不會。

    他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宋郁反復這么告訴自己。

    所以他應該有更高明的方法。

    第42章

    早上九點多, 飛機從首都國際機場出發,滑過跑道逐漸升空,飛往謝列蔑契娃機場。

    因為有五個小時的時差, 燕棠抵達莫斯科后剛好是在中午,在列寧大街附近一家俄羅斯口味的中餐廳里吃過午餐, 順手拎著杯奶茶回了家。

    她拖著行李箱走到小區大樓后,微弱的秋日陽光恰好被勃列日涅夫樓的高層樓頂擋住, C型區域內一片陰晦,以往在兒童樂園里玩耍的小孩兒也不見蹤影。

    樓房從外部看很規整,但內部比較陳舊,電梯狹窄。

    燕棠剛踏入一樓就BB囍TZ聞到某戶人家里燉煮著紅菜湯的香氣,門后隱隱有一家子說話聊天的聲音傳來。

    回到家打開燈,公寓內部是一室一廳, 帶一個精致的小廚房。

    房東是個有情調的老太太, 所以這里的家具和裝修都十分溫馨, 只是近一周沒人居住了,房子里安安靜靜的,稍顯冷清。

    燕棠把包隨手扔在沙發上, 桌上擺著她上周出發前剛剛拆開的巧克力糖。走的時候匆忙, 一大包散落在桌面, 一個人不知道到底要吃到猴年馬月去。

    大概是昨天才在宋郁那里參加了一場熱鬧無比的派對,她在這會兒忽然感到一絲久違的寥落。

    燕棠沖了個澡,把腦子里多余的想法盡數洗去,疲憊地爬上床打算睡個午覺。

    不睡還好,午覺容易多夢,往往又長又累人,她今天也中招了。

    竟然夢見了以前和宋郁短暫住在一起的日子。

    那時候她多數時間都忙著陪宋郁進行訓練, 其實在公寓待的時間并不多,每周只有周日一天休息。

    而在這種宋郁不需要全神貫注準備比賽的日子里,他那股專業認真的勁兒就被藏了起來,成了另一副樣子。

    像只超大體型的幼熊,一直跟她屁股后面。

    喝水要跟著,躺在沙發也非要擠在一起,連她在洗澡的時候,都要在門口轉三圈,問她什么時候洗完。

    為了轉移宋郁注意力,燕棠就會拉著他去外頭餐廳吃飯,或者逛逛超市打發時間。

    自從當過超市收銀員后,燕棠對逛超市就有一種報復性的迷戀。

    她一開始還會犯選擇困難癥,糾結樂事薯片是買原味還是黃瓜味,但宋郁的少爺作風完美地治好了她這個毛病,所有口味買一遍,想吃哪包吃哪包。

    如果他不在體重控制期,燕棠吃不下的就會被他解決。

    不過宋郁也并不總是那么好說話,如果他真的特別執著一件事情,會暫時妥協裝乖,最后憋個大招。

    比如有一次燕棠洗澡洗太久了,他試圖跟進浴室,燕棠忍無可忍,要求他不許再跟著她。

    于是這小子還真的當了兩天獨立男性。

    等燕棠以為這件事情過了之后,他忽然在第三天晚上搞高潮控制那套,把她吊得不上不下的時候出來。

    燈光昏暗,他白皙的鼻尖覆了層薄汗,低頭親昵地蹭她的臉頰,撒嬌般問她喜不喜歡他,想不想和他每天都在一起。

    那晚結束,燕棠第一次怒氣沖沖地打開他的手機。

    瀏覽器的歷史記錄只能用“不堪入目”來形容。

    夢中片段瑣碎,一幕幕跟放電影似的在夢境里轉過,燕棠從夢中艱難睜開眼,往窗外一看,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去。

    手機屏幕亮起,顯示時間是晚上六點半,微信消息持續彈出。

    一打開,是當初俱樂部成員們一起建的微信群有新消息。隨著燕棠的離開,這群已經沉寂了很久,今晚異常熱鬧。

    超子:「昨天派對的照片出來了,來看帥哥美女!」

    下面接了一大串照片,有選手們的合照和自拍,還有不少宋郁的照片。

    他穿白襯衫的確別有一番風味,布料緊裹著結實的肌肉,力量感勃發,笑起來的樣子更是惹人注目。

    照片背景里好幾個女孩兒都在看著他。

    從前他那副嬌氣黏人的模樣,好像已經成為了埋在記憶里的秘密。

    只有燕棠知道。

    但她不會多提。

    就如她不會對宋郁目前的態度多加揣測,也不會對他的私生活多作詢問一樣。

    現在的生活仍然不穩定,她手上的項目能不能成功、明年畢業后是留在莫斯科還是回北京等等,全然不確定。

    而宋郁的比賽多在美國,聽唐齊教練說,他最近也在引入幾個美國教練。之后究竟是打算繼續留在北京,回莫斯科,還是到UFC比賽最活躍的美國去,也并不清楚。

    不要多想,也不要多問,這樣就不會忐忑不安,慌慌張張。

    一切都未定的時候,只能專心做好自己的手上的事情。

    燕棠放下手機,披上薄毛衣,打開窗戶。

    冷風灌入,把她的頭腦吹得清醒,也把那些胡思亂想的念頭吹走了。

    把ipad打開架在餐桌上,點開歌單,舒緩的音樂在室內蕩起。

    她在廚房煮了碗面,端到餐桌上一邊吃一邊刷劇,吃飽喝足后打開電腦例行檢查郵箱——

    一封新郵件給她帶來了一個極大的好消息。

    郵件來自鄭琦老師,她在郵件里提及:

    如果你打算找學院里的學生進行翻譯工作,我手上有幾個好苗子。當然了,如果能夠在院級達成合作,對學生的吸引力會更強一點,就像你之前在學校里參加的項目一樣。這么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能幫你拓展線上的渠道……

    現在正是晚上九點多,走道里又有小情侶嘻嘻哈哈吵鬧。

    燕棠砰地拍了一把桌面,忍不住中氣十足地激動大喊:“太好了!!!”

    門外的人聽不懂中文,被這一吼震得不敢吱聲,第一次輕手輕腳進了門。

    自從先前的策劃案被委婉打回后,燕棠思考了很多種修改方案,說到底就是想盡辦法讓項目部確信至少是能賺錢的。

    既然這樣,除了找到國內市場目前幾個規模較大的線上閱讀平臺,拓寬渠道外,還需要降低成本,找符合資格的學生進行翻譯就是一條路。

    不過如果這么做,她就會更辛苦一些,除了自己需要承擔翻譯任務,還要把更多時間用在把控翻譯質量上,保證這些作品能夠通過質控部的審核。

    萬事開頭難,燕棠有心理準備。

    接下來的日子就變得更忙了,除了在基金會的項目之外,燕棠的研究生最后一個學年也走到了一半,畢業論文和各種瑣碎的手續占用了她不少的時間。

    俄羅斯東正教使用儒略歷,圣誕節在1月7日,新年公共假期到1月10日,而學校的冬季假期在12月下旬開始。

    所有人都在快樂過節的時候,燕棠卻并沒有閑下來。她忙完學校的事情就一頭扎進新策劃案的收尾工作,準備趕在收假后立刻把新策劃案提交給項目部。

    掐指一算,她從北京回到莫斯科后,幾乎一直沒日沒夜地閉關,還沒好好休息過。

    相比她的忙碌,在俄留子群里的朋友們在放假后就開始分享莫斯科街頭的圣誕氣氛。

    紅場附近熱鬧非凡,雙層旋轉木馬上坐著一群洋娃娃般的斯拉夫幼崽,街邊四處立著裝飾精致絢麗的圣誕樹,教堂被燈帶包裹。

    天一下雪,這里就像童話世界。

    燕棠被這些照片勾得在電腦面前坐立不安,索性在接下來幾天里把手機靜音扔到臥室里,反正假期內沒有要事,一般也沒什么人找。緊趕慢趕,終于在收假前一晚把策劃案寫完了。

    從電腦前解放出來,燕棠回到臥室,拿起手機,發現自己收到了幾條新消息,有一條是宋郁發來的。

    甜熊:「謝謝你送的領帶,造型師說只有它能搭配明天訪談的衣服。」

    發來的時間是兩個小時以前,燕棠這會兒才看見。

    「你喜歡就好。」

    「要參加什么活動嗎?」

    消息剛發出去,對方很快就回復,相當詳細地交代了自己未來的日程。

    「我在美國參加xxx雜志的體育板塊專訪,順便準備接下來那場在西雅圖的比賽。」

    燕棠沒想到宋郁這一下直接又飛美國去了,于是祝他訪談和比賽順順利利。

    她明天要早早趕去基金會總部,不能睡太晚,跟他聊了兩句便說了晚安,第二天早上帶著寫好的新策劃書直奔項目部。

    電子版的文件已經發給了項目部郵箱,但燕棠打算親自找保羅再探探口風,要是有什么不合適的也能及時修改。

    可收假第一天,大家多少有點兒疲于上班的意思,她抵達的時候保羅還沒到,燕棠跟他的秘書打了個招呼,去咖啡廳里點了杯咖啡等人。

    咖啡喝了一半,還沒收到保羅上班的消息。

    燕棠等得無聊,索性拿出手機開始搜索宋郁說的采訪。

    這采訪走的是直播的形式,西雅圖和莫斯科有十一個小時的時差,這會兒早就結束了,平臺上有回放內容。

    宋郁果然用上了燕棠送的那條領帶,花紋顏色與他的西裝確實很搭,甚至有點兒像是為了搭配這條領帶特地買的西裝,一身打扮穩重之余不顯老氣,襯得他年輕貌美,意氣風發。

    視頻里,他和主持人禮貌握手,裁剪得當的衣料包裹著結實的身體,坐下來時,西裝外套胸口的部分還會微微隆起。

    主持BB囍TZ人毫不遮掩地贊嘆他的身材:“哇哦。”

    美國媒體的風格偏活潑,尤其是體育這種兼具專業性和娛樂性的板塊,宋郁腦子聰明,反應很快,跟主持人聊得很愉快。

    燕棠原本是看這個采訪打發時間,可要怪宋郁那張臉實在是太犯規,哪怕她完全不認識他,也忍不住盯著他看,欣賞他笑起來或者沉思的樣子。

    她不知不覺便全神貫注,過了一會兒,忽然感覺身上有一道陰影籠罩。

    燕棠緩緩抬頭,一張和宋郁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就出現在她面前。嚇得她拿咖啡杯的手都抖了一下,幾滴咖啡灑落在桌面。

    黑發,灰棕色瞳孔,同樣的長睫毛、秀挺的鼻梁和白皙的皮膚。

    “……Ilya,好巧。”

    只不過這位笑容太少,嗓音是一如既往地平淡:“你也關注這個?”

    說完,宋璟給她遞去紙巾。

    “隨便看看。”

    燕棠有種被抓包的尷尬,剛想把手機拿走,宋璟卻直接在她身邊坐下,“你今天來這里有事兒嗎?”

    “我找保羅聊項目。”

    宋璟靜靜看了她一眼,再一次為她這段時間以來所表現出的工作態度而感到意外。

    不過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正好我也在等保羅,介意我一起看Kirill的采訪嗎?”

    燕棠這個時候說介意可就太沒眼力見兒了,宋璟可是保羅的頂頭上司,她的甲方,以后多得是要打交道的地方。

    但她每次一想到宋璟是她曾經的補習對象、后來的初戀情人的親哥,還是當年被她請來把宋郁抓走的天降神兵,那股尷尬還是沒有散去。

    她緩緩吸了一口氣,把手機往宋璟那邊挪一點。

    手機是靜音的,視頻有英文字幕,兩人安靜無聲地看了一會兒視頻,宋璟忽然又開口:“其實家里一開始是不支持他去學MMA的。”

    燕棠一怔,側頭看向宋璟。

    ——宋璟跟宋郁最大的差別,就是他多數時間里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他很少說不,也很少點頭說好,甚至連說出口的話都很少。他一般只是靜靜地觀察別人,以至于和他對視的時候,讓人總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等真正開口后,三言兩語就會被他壓制。

    燕棠足夠敏感,在最近幾次接觸下來,她感覺宋璟對她的態度似乎稍有變化,過去那種疏離冷淡的禮貌散去不少,多了幾分溫和的松弛。

    不然不至于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動提起宋郁。

    “他一開始學MMA,是為了讓爸媽在國內擔心牽掛他。”宋璟說。

    燕棠愣了一秒,立刻笑了。

    “很意外嗎?”

    她搖搖頭,“一點兒也不意外。”

    “他從小就是個很任性的孩子,從來聽不進別人的反對意見。我們以為他在比賽里吃了苦就知道消停了,畢竟他小時候因為芝麻大點兒事都要哭,但沒想到竟然堅持到現在。”

    宋璟說完,側過臉看向燕棠。

    “有的東西的確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被看見,你覺得呢?”

    燕棠不太確定宋璟為什么要對她說這些。

    不過他們也并沒有繼續說這個話題,因為保羅終于哼哧哼哧地趕來了。

    他剛跟燕棠笑著問好,得知宋璟也在等他談事的時候,臉上神情凝滯一秒,一臉天都要塌了的樣子。

    也不知是不是宋璟在旁聽,燕棠跟保羅聊得很順利,項目終于再次進入審核階段。

    燕棠在下午離開基金會總部,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一路散步至紅場附近。

    這里還有專門慶祝中國春節的集市,隨著天色變晚,集市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橫在街道上空的燈帶和彩旗斑斕絢麗,街邊小吃攤冒出蒸騰的熱氣。

    她掏出手機拍照,恰巧又收到了微信消息,是宋郁說采訪結束了,還順口問她有沒有看。

    燕棠:「看啦,你很帥,主持人都被你迷倒了。」

    那邊顯示正在輸入中。

    她又順口說:「特別巧,今天碰到了Ilya,我和他一起看的,他也覺得你表現得特別好。」

    “對方正在輸入中”的字眼忽然消失。

    過了很久很久,就在燕棠已經高高興興地逛完集市,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才收到了宋郁的回復。

    他第一次就宋璟發表了意見。

    甜熊:

    「你們什么時候這么熟了?」

    「小熊問號.jpg」

    在他們兩人之間這一堆客客氣氣、十分有距離感的聊天記錄里,這個突然出現的小熊表情包顯得尤為突兀。

    燕棠一時搞不清楚宋郁到底是想表達什么情緒。

    她疑惑回復:「這算熟嗎?」

    甜熊:「不是說搞事業的女孩子都不希望男人靠得太近嗎?」

    燕棠盯著這行俄文看了三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之后,一頭霧水。

    這句話本身似乎沒什么問題,但宋郁這個時候說也有點兒太莫名其妙了吧。

    她眉頭皺起,琢磨半天,最終決定以毒攻毒,回復:「小熊問號.jpg」

    對話框內,兩只穿著背帶褲的小熊,腦袋上分別頂著三個大大的問號,大眼瞪小眼。

    就在燕棠冒出了一個詭異的猜測,開始對上了宋郁的腦電波時,她忽然收到了小譚的消息。

    小譚給她發來一張三月初在西雅圖舉辦的UFC賽事門票,以及用她護照預定的機票。

    「哎,天底下怎么會有宋老師這么可憐的人!」

    「父母雙宿雙棲去度假,兄長居心叵測在莫斯科!沒有人有空去西雅圖看他的比賽!」

    「把他一手帶大的小燕老師,你一定是個好心人,如果你能來,宋老師會很高興的」

    似乎是覺得以上三段話有道德綁架嫌疑,小譚出于正義感,悄悄又補充了一句:

    「沒空也沒關系,小燕老師別有負擔哈,他以前也是一個人。」

    第43章

    現在是一月初, 談三月的事情還太奢侈。

    燕棠念研究生的大學寬進嚴出,畢業要求非常嚴格。

    等下學期一開學,就需要依照評審意見修改論文、準備答辯材料, 此外還得在系內辦理各種手續的瑣碎事情。另一邊,基金會新一年度的翻譯工作又要分配下來了, 她自己推進的項目還在走流程,六月之前都是非常忙碌的時候。

    她沒有立刻給回音, 給小譚發去感謝后,說自己能去盡量去。

    之后的兩個月里,燕棠的生活照舊進行,偶爾會收到宋郁的消息,不算多。

    她陪宋郁訓練過,知道他的日常生活里其實很少碰手機, 訓練和會議占去了大部分的精力, 更別說剩余時間還需要寫學校的作業, 之前那幾次能秒回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就算是聊天,兩人說的話也不多。

    在零碎的交流中,燕棠得知他在訓練之余也會在西雅圖附近走走逛逛, 碰上有意思的東西, 宋郁會給她拍照片, 比如西雅圖的口香糖墻,雨天的城市街道或者在隔著海岸的雷尼爾山。

    小譚倒是和她增加了聯系,大概是因為陪老板在異國訓練閑得無聊,又簽了保密協議,能說得上話的沒幾個人。

    “悲慘的男大學生。”

    燕棠在某晚收到小譚發來的照片,是宋郁在一天的訓練結束之后,坐在臨時租住的公寓書房里趕論文。

    照片里, 宋郁穿著連帽衛衣和寬松的灰色運動褲,坐在電腦面前寫論文。

    從角度看大概是偷拍的,拍的很隨意,但架不住他有張好看的臉蛋和優越的身材,這種隨便一拍的照片乍一看也像畫報一樣讓人感到賞心悅目。

    莫斯科的冬季很長,這時候還缺少陽光,多數時候是陰沉沉的天氣,無形中也影響了人的心情。

    照片里宋郁那頭濃密的淺棕色頭發,在臺燈照射下顏色變得更淺。

    皮膚是白白的,頭發是淺淺亮亮的。

    燕棠看了的確感到心情變好。

    不過她在連續好幾次收到小譚發來的照片后,終于忍不住問:“我記得他好像不太喜歡被拍照,這樣他會不會生氣批評你?”

    結果小譚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宋老師是個好人。”

    時間在兩人間斷性的聯絡中慢慢接近三月,燕棠一直過著在基金會總部、學校和公寓三點一線的生活。

    在距離比賽還有一周時,小譚再次來問她是否有空,如果有空的話,他幫她訂個酒店。

    “很可能去不了了。”

    燕棠遺憾地告訴他。

    “我下周要跟論文導師見面,在基金會還有一個項目溝通會,時間一個在周二下午,一個在周三上午。”

    莫斯科飛西雅圖沒有直達的飛機,小譚之前給燕BB囍TZ棠買的機票就在周三上午,中間還要在紐約轉機,抵達西雅圖的時候恰好是周三晚上。

    原計劃是燕棠在酒店休息一晚,恰好能舒舒服服地參加宋郁在周四傍晚的比賽。

    小譚表示很理解。

    現在燕棠在周三上午有會,要是讓她趕著過去西雅圖,那真是不眠不休地趕路,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燕棠把這條消息發給小譚后,很快又收到了宋郁的消息。

    他倒是沒有提及她不能來看比賽的事情,只說聽小譚提起她下周有兩個重要的會議,祝她順利。

    燕棠也祝他比賽加油,然后收到他客氣的感謝。

    其實燕棠心里仍然很希望能到現場支持一下宋郁。

    這場比賽是宋郁在top10排名賽的最后一場,如果順利結束,他就可以擠進top5,進一步去爭取金腰帶。

    他年紀小,技術成熟,在圈子里是熱門選手,關注度特別高,加上之前派對上唐齊跟她提起過宋郁現在的情況,燕棠猜測他的壓力應該特別大。

    可她這里的事情也麻煩。

    一邊是要確定論文終稿,一邊是立項通過前的最后審核,都是大事。

    不過很可能去不了,不是一定不能去。

    燕棠其實已經給航空公司打了電話改簽機票,如果她上午的會議能夠順利結束,那么她在結束后直奔機場,飛十幾個小時到西雅圖,還是能趕上這場比賽的。

    他們之前那幾次偶爾的約見,總是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而沒有成行。燕棠擔心給出承諾又無法履行,最后影響宋郁的比賽心態反倒不好了,所以只能按照最壞的情況打算,連改簽的計劃也沒有向宋郁提。

    不過這一次,運氣來到了燕棠身上。

    周三上午,她直接拖著行李箱進入基金會總部開會。

    這幾個月沒日沒夜的努力沒有白費,項目終于正式通過審核。燕棠還沒時間慶祝,中午離開大樓后,直接打車直奔機場,進安檢過海關,上飛機一氣呵成。

    等飛機起飛的時候,燕棠才想起還沒給宋郁發消息說這件事。

    不過她手機上有詳細的比賽信息,小譚這會兒肯定也忙得不行,她到得太突然也可能打斷他們的工作節奏。

    燕棠一琢磨,便打算當一次純游客。

    飛機在西雅圖的周四中午落地。

    從機場打車到比賽場地大概需要一個小時,她本以為時間還算充足。

    但旅行總是意外多,西雅圖的機場不僅人多,過安檢還特別慢,她硬生生在機場里排了三個小時的隊,終于搭上了uber往場地趕去。

    作為一個每次出行都精打細算、留出充分時間的人,這次生死時速的跨國旅行簡直是燕棠人生中的里程碑事件。

    不過所有的焦躁和疲憊,在她提著行李箱站在體育館前時,都忽然消散了。

    今天是個好天氣,傍晚紫霞漫天,市區長長的馬路從這頭延展到那頭,兩側建筑并立,是一幅對稱的城市景觀畫。

    體育館場地熱鬧非凡,入口處有安檢,每個通過檢票的觀眾都可以得到一枚類似于金腰帶形狀的手環。

    一進去就是條寬敞的通道,直走就能抵達今晚的比賽場地內部,通道兩側墻面上掛著電子屏,輪流播放著今晚比賽的選手。

    許多入場的觀眾都會在屏幕前駐足片刻,有的是舉著手環拍照打卡,有的是和自己喜歡的格斗選手照片合照。

    燕棠之前作為工作人員來過兩次比賽現場,每次都是走特殊通道,還沒真正體驗過當觀眾的感覺,這會兒也站在屏幕附近看。

    屏幕上畫面一轉,出現了她熟悉的面孔。

    宋郁在拍照時是從來不笑的,那張漂亮的臉蛋在鏡頭下顯得銳利而冷冽。而他旁邊的對手卻是一副笑臉,身上是一整片紋身,看起來唬人極了。

    Kirill Song-Volkov

    Moscow, Russia

    VS

    Austin Smith

    Chicago, U.S.A

    燕棠前段時間實在是太忙,竟沒注意到他這回的對手是奧斯汀。

    上次在摩爾曼斯克見面,他們還聊起了這個人。奧斯汀和宋郁的比賽風格相似,在技術之外還都有一個狠字。而奧斯汀的年紀比宋郁要大八歲,之前休養了一段時間,是從top5里掉下來的,實力很強。

    幾個打扮精致的白人女孩兒跑到宋郁的照片前合影,一個個舉著手機,笑容不斷,調整角度要把合照拍得好看。

    而燕棠心里升上一絲擔憂,也沒心情再駐足,直接往場地里走。

    她拿到的票是貴賓座位,離八角籠比較近,剛一坐下,她就發現身邊坐著幾個常常出現在中外財經新聞和娛樂版塊的熟面孔。

    有的人還跟她打招呼,問她支持誰,得知她支持的是今晚主賽的Kirill,對方還笑著說他絕對是女孩兒首選。

    燕棠笑了笑沒說話。

    八角籠位于賽場中央,無數盞射燈交替旋轉,輪番掃過觀眾席,八面超大屏幕實時播放跟隨攝像機的拍攝內容。

    很快,選手就登場了。

    宋郁被幾名高大強壯的黑衣教練們圍著入場,鏡頭實時跟隨,燈光明暗分界,照亮他俊秀漂亮的臉。

    所有人都為他歡呼,就連燕棠身邊坐著的明星和商界精英們都在喊他的名字。

    成為純粹的觀眾和之前作為工作人員入場真是很不一樣。

    譬如這一刻,燕棠再一次鮮明地感受到了宋郁注定是個被很多很多人喜歡、受到萬眾矚目的人。

    甚至于他現在的人生還在一步步往上走,還未抵達巔峰。

    可他已經如此耀眼。

    鏡頭里,宋郁的神情沉著冷銳,而燕棠卻忽然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他的另一面。

    哪怕在賽場上睥睨一切,他在私底下仍然會像普通大學生一樣,在電腦面前為看不懂的中文文獻發愁,喜歡用卡通表情包聊天,曾經還會黏著人不放手,會把她吃剩的零食解決掉……

    燕棠的思緒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飄遠了,心里也冒出一股別樣的情緒。

    不過這點心緒很快就被主持人熱烈的聲音打斷了,比賽很快開始。

    正如燕棠所料,這不是一場輕松的比賽。

    宋郁十八歲時剛剛步入UFC,由于訓練得久,比賽意識很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完全是在單方面虐菜。

    但UFC畢竟是一個匯聚世界格斗精英的地方,越往上老將越多,不少人都有自己的傳奇經歷,甚至有許多人是從貧困潦倒的境地中站起來,靠拳頭和鮮血站在巔峰的。

    譬如宋郁今天的對手奧斯汀,就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式街頭潦倒青年,也正因如此,奧斯丁在賽場上也并不講究什么溫和策略。

    但饒是有預期,這場比賽還是比燕棠想得要血腥得多。

    當鏡頭里忽然飚出一地的鮮血的時候,燕棠聽見周圍的觀眾驚叫了一聲。

    “誰的血?誰在出血?”

    “兩個人身上全都是血!”

    在這種帶有殘酷特性的格斗比賽里,觀眾對于血腥場面反而有著更大的熱情。

    燕棠周圍的所有人都在歡呼,只有她愣愣地看著賽場上的情形——

    兩個人所經之處全是血跡,奧斯汀很狼狽,宋郁臉上也有一道鮮血,不知道是從哪里的傷口流出來,淌至整個面中,顯得他兇狠又可怕。

    氣氛達到最高點時,宋郁被奧斯汀絞住,左膝狠狠砸在了地面上,那一處變得鮮血淋漓。

    其他觀眾似乎覺得這場比賽到此為止了,開始惋惜地嘆氣。

    可下一秒,他忽然站起來了,接下來的動作讓整場人都開始尖叫——

    宋郁把人高馬大的對手扛起來,向后一仰,連帶著背上的對手一起狠狠地倒在了地面上。

    比賽到此結束,宋郁險勝。

    觀眾們說這應該是今年最精彩的比賽之一。

    只有燕棠覺得這場比賽令人煎熬。

    她緩了緩神,拿起手機給小譚發了消息。

    沒過一會兒,小譚又驚又喜,興高采烈地接她去后臺。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我還沒來得及跟宋老師說,他知道一定很高興……”

    燕棠擔憂地問:“他還好嗎?”

    剛才那場比賽,讓宋郁第一次被人扶下八角籠。

    小譚搖了搖頭,“要等醫療團隊來看過才知道,不過……”

    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兩人剛走到臨時休息室,大門只留出兩掌寬的縫,就聽見里面有交談聲,有男有女,還有宋郁的聲音,講的是英語。

    燕棠透過門縫隱約看見了宋郁,他的傷勢只是簡單處理過,膝蓋上蓋著醫用BB囍TZ紗布,姿態放松地坐在沙發上,正跟身邊打扮新潮的男女們聊天。

    他臉上掛著閑散的笑,眉眼間有些疲憊,話不多,但還是應付著來客,還給人寫了簽名。

    “UFC在美國這邊知名度很高,挺多有錢人也喜歡看,里面是贊助商公司的小太子和他帶來的女孩兒……”

    “傷那么重,怎么不先去看醫生,還在這里聊閑天?”

    “畢竟是贊助商那邊的人嘛,宋老師雖然有點兒脾氣,但關鍵時候還是很給人面子的。”

    燕棠聽小譚這么說,便止住了腳步,“那還是等他們聊完吧。”

    可小譚卻直接推開門,高興地用中文說:“宋老師,你看誰來了!”

    宋郁一愣,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怔怔地看著門口處那個穿著薄毛衣和淺色長裙,手里還拎著行李箱的女孩兒。

    “那是你的朋友?”他身邊的人問。

    他沒吱聲。

    門被推開了,燕棠索性就拖著行李箱走了進來,禮貌性地跟宋郁旁邊的幾個男女打了招呼,隨后小譚便把人送走了。

    燕棠轉頭,和宋郁對上了目光。

    他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視線像是黏在了她身上似的。

    “不是幻覺。”

    燕棠吐出這句話,忍不住上手捏住他下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發絲凌亂,額角一道血痕,耳骨處一道血痕,頭頂還有一道特別長的,血淋淋的豁口。

    觸目驚心。

    她抿著嘴,伸手要去掀那塊蓋在膝蓋上的紗布,結果宋郁下意識按住了她的手腕。

    燕棠:“放開。”

    紗布一掀開,下面血肉模糊,皮開肉綻。

    她呼吸一滯。

    “我沒事。”他說。

    小譚也說:“對呀對呀,宋老師雖然今天比賽打得很壯烈,但是他把自己的臉保護得很好!”

    第44章

    在UFC賽場上, 經常有選手被打得鼻青臉腫,血流滿面,在一些社交媒體上還能看見選手面部水腫到畸形的照片。

    燕棠垂眼盯著宋郁的臉蛋看。

    雖說他臉上沒受傷, 但經歷了一場如此焦灼的比賽,臉側仍留下了些許血漬。

    也許是被她看得太久了, 宋郁終于從出神的狀態緩過來。

    他凝視著她,聲音是藏不住的高興:“你怎么來了?不是要開會嗎?”

    “進行得比較順利, 按時結束后我趕上改簽的飛機了。”

    燕棠只是簡單地提了一下,但宋郁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她的用心,臉上終于揚起一個笑來。

    “怎么沒有提前跟我說?等會兒我帶你去吃……”

    “要先去醫院。”她說,“賽后的采訪和派對都放一放吧?你現在情況很不好。”

    宋郁雖然跟她說話時恢復了點兒精神,但身上仍然環繞著揮之不去的疲倦,臉色也略有蒼白。

    他頭一次被燕棠用略帶強硬的態度要求, 異常聽話, 立刻改口:“那從醫院出來, 我再帶你到市里轉轉。”

    話是這么說,等到醫院里讓醫生用X光和MRI檢查過后,結果卻比預期的還要不理想。

    宋郁是職業格斗選手, 在UFC的醫療團隊安排協調下, 避開了堵在體育館周圍的媒體, 在這晚直接進了當地一家著名的醫療中心看診。

    除了燕棠和小譚外,教練們也陪同在一側。

    “需要立刻安排手術。”

    醫生說。

    “膝關節骨裂,部分韌帶受損。之前有病史,這次傷得重,情況不好。”

    診室內,墻面和地板都是溫和的暖色調,但氣氛卻有些冷凝。

    顯示屏上放映著拍片的結果, 醫生拿著筆在傷處比劃著解釋了傷情,最后給出判定,寥寥幾句話已經足夠顯示出嚴重性。

    宋郁坐在診療床邊沉默地聽。

    他頭部的傷口雖然看起來猙獰,但只是表層傷口,經過處理后已經結痂,不需要縫針。但膝蓋上是開放性傷口,現在只臨時采取了強效止痛藥和冷敷周邊皮膚的措施,看上去仍然很可怕。

    聽醫生說完后,他問:“恢復周期要多久?”

    “至少要休息九個月,但這只是恢復正常行動一般需要的時間。如果按照運動員的標準來看,究竟能不能恢復到繼續高強度訓練的水平,還要看這九個月的恢復情況。”

    “完全恢復的概率是多少?”

    “50%左右。”

    對半分的概率并不算高。

    宋郁默了片刻,才說:“那就盡快手術吧。”

    手術最快可以安排在第二天早上進行,醫生團隊準備手術方案期間,宋郁先住進了單人病房里。

    教練們在病房里跟他聊了一會兒,大意是讓他安心先休養,不要想太多,見宋郁情緒還算穩定,便先回了住處休息。

    燕棠全程跟在他身邊,到病房后就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聽著他們說話。

    剛才宋郁聽見恢復概率時臉上閃過一瞬的凝滯,那神情始終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打心眼兒里覺得,如果宋郁就這么離開賽場也并無不可。

    那比賽太過慘烈,就算奪得冠軍拿到金腰帶,之后還要面臨不斷出現的挑戰者,進行冠軍衛冕賽,直到撐不下去為止。

    可如果站在宋郁的角度,這是他從八歲開始堅持至今,已有足足十三個年頭的事業。

    能堅持到現在,追求的都是自我實現,大抵無關金錢、名譽之類身外之物。

    燕棠做了幾年翻譯,遑論還見證過宋郁尚且是新人的階段,對這件事看得明白。

    也正是看得明白,現在才覺得揪心,不知道該勸他看開,還是該勸他不要放棄。

    “我等會兒讓小譚送你去我的公寓休息。”

    躺在病床上的宋郁忽然開口。

    燕棠終于回神,抬起頭和他對上視線。

    “病房的環境沒有公寓好,不過那里沒有布置多余的房間,等下就讓小譚整理一下我的臥室,你先住在那里……”

    燕棠搖搖頭,“沒關系,我就在這里等。”

    “你聽我的,先回去休息。”

    宋郁堅持這么說,最后燕棠只得用“再嘰歪下次就不來了”讓他閉上了嘴。

    其實病房環境并不差,有點兒像酒店套房,除了有獨立的浴室和洗手間之外,還有一個供家屬休息的房間。

    小譚去買日用品的間隙,燕棠在路上奔波了十幾個小時,就在房間里洗了個澡。

    宋郁穿著病號服躺在病床上,左腿沒法動彈,整個人身上還殘留著比賽留下倦意,聽浴室里隱隱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思緒不自主地走偏。

    沒過多久,浴室的門打開。

    燕棠換了身寬松居家的T恤和長褲,長發半干披散在身后,手上拿著一條溫熱的毛巾,走到床邊遞給宋郁。

    “你現在沒法洗澡,先給自己擦擦吧。”

    毛巾散發著熱烘烘的暖意,連帶著她身上的水汽一起往宋郁身上撲。

    他說:“剛比賽完,手臂肌肉也痛,抬不起來。”

    “可是小譚好像還要一會兒才能回來。”

    宋郁默了兩秒,也說:“是啊,我也覺得不是很舒服,這可怎么辦呢。”

    可燕棠很有原則,只好收起了毛巾,遺憾地說:“那再等等吧。”

    他欲言又止,盯著她看了半晌,但最后什么也沒有說。

    因為成熟的人會懂得遵循社交邊界。

    不過宋郁在半個小時后就后悔了,因為他被小譚用毛巾像擦桌子一樣從頭到腳抹了一遍。

    最重要的是,燕棠還回避了這個場景,躲在房間里直到醫生拿著確定好的手術方案過來,才打開門出來聽。

    “手術預計需要三到四個小時,修復軟組織并且檢查其他關節組織是否有損傷,同時對骨裂的部位進行固定。手術會在早上七點開始,先進行麻醉評估……”

    將近四個小時的全麻手術,醫生還詳細介紹了手術的過程,雖說不是大型手術,但燕棠還是聽得心焦。

    是手術就有風險,連麻醉都是有風險的。

    宋郁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在這里,手術又安排得急,雖然教練們都在附近,有事很快就能趕過來,但總讓她有種沒著落的感覺。

    她盡量避免表現出自己的焦慮,但等清晨開始進行術前準備的時候,那股憂慮還是浮現在了眉眼上。

    “你是膽小鬼嗎?”

    病房外的天空還只是蒙蒙亮,一片模糊不清的霧藍色。

    宋郁換上了手術服,躺在單人病床上。

    雖說晚上有幾個小時可以休息,但他實際并沒有BB囍TZ睡著,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皮膚又白,顯得有些脆弱。

    這樣子讓燕棠更放心不下了,她低著頭和他對視兩秒,嘆了口氣,“是,我是膽小鬼。”

    宋郁卻笑了,“我看出來了,你一直是。”

    他看著她的目光也很深,兩人看著彼此遲遲沒說話。護士在這時走過來,說要進手術室了。

    燕棠看著宋郁被推進去,來到專門的房間等候。小譚和唐齊也坐在這里等,又聊起昨天的比賽。

    那場慘烈的比賽打得足夠精彩,果然受到了圈內高度關注,許多媒體轉發,娜斯佳自然也看見了。

    昨晚進醫院時,宋郁就給父母發去了消息,估計是當時他把情況說得輕松,娜斯佳沒有太多心理準備,這會兒刷到自己兒子的視頻,看見他一身淌滿了血的樣子,直接給燕棠打電話哭了起來。

    “還好你在他的身邊,等他稍微恢復,麻煩你勸勸他……”

    燕棠接完電話,心里更難受了一些。

    好在手術順利,在進行了三個小時四十分鐘后,宋郁被推回了病房里,沒多久就從麻醉里醒過來了。

    等小譚輔助他換一身衣服,燕棠才回到病房,一推門就看見宋郁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

    人從麻醉中醒來后還要一陣兒才能恢復清醒,對麻醉劑敏感的病人可能有不同的反應,有的會胡言亂語,有的會異常亢奮。

    不過宋郁倒是異常的乖,躺在病床上,臉色比平常還白一些,長長的睫毛垂著,柔軟的發絲略有些凌亂。

    見燕棠進來了,他就一聲不吭地盯著她看。

    小譚問:“您還有哪兒不舒服?”

    他開口,聲音稍啞:“我想喝樹莓汁。”

    說完后頓了片刻,像是在思索什么,然后給出一個店名,讓小譚必須去買那一家。

    打工人小譚搜了下地圖,淡定收起手機,對燕棠說:“小燕老師,我大概要倆小時才能回來,宋老師他腦子還有點兒不清醒,麻煩你多照顧一下了。”

    燕棠讓小譚放心,送他出去后關上病房的門,在病床邊坐下。

    “還需要什么嗎?”她輕聲問。

    躺在床上的宋郁點點頭,“出汗了不舒服。”

    燕棠左看看右看看,也沒見他身上哪兒冒汗了,可宋郁堅持說不舒服。

    他看上去的確是麻醉沒完全清醒的樣子,聲音很輕,嘴上也不說多余的話,問一句說一句。

    燕棠不動,他也不催,只是目光像個小孩兒似的追著人不放。

    病人為上,再加上娜斯佳今早在電話里哭得可憐,燕棠這會兒也不再過多糾結細枝末節的事情,去拿起毛巾用熱水沾濕,過來給宋郁擦汗。

    他換上了一身黑色短袖和灰色的及膝寬松短褲,聲稱腰背都冒了汗,燕棠只好撩起他的短袖下擺。

    兩人就算看過摸過做過愛,那也是快三年前的事情了,從去年九月再見面開始,聯絡得也不多,以至于燕棠把熱毛巾敷在他腹部時,動作還有點兒僵硬。

    更不巧的是,他這褲頭扎得不上不下,剛好遮住胯部。

    皮膚白皙,還帶著幾道賽場上留下的擦傷,腹肌兩側是分明的人魚線,浮起的青筋從下腹部一直延伸到褲頭里。

    人的視線走向也有慣性,燕棠用毛巾輕輕擦過宋郁聲稱冒汗的地方,下意識就往褲頭瞥了一眼。

    灰色褲子布料柔軟,起伏極其明顯。

    不看還好,這一看,她的大腦就先一步進行聯想運作,記憶中的那款水瓶的形狀和色澤就出現在腦海里。

    燕棠用力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盯著宋郁。

    他仍然安安靜靜地看著她,不說話也不動彈,躺平任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清醒。

    燕棠迅速地給他擦完上身,去浴室里換了條毛巾,又走到床邊給他擦臉。

    毛巾輕輕觸過他的臉頰,小心避開傷口,留下溫柔又溫暖的觸感。

    她的聲音也溫溫柔柔的:“現在滿意了嗎?清醒點兒了嗎?”

    宋郁終于滿足地開口:“嗯……”

    依照他的要求擦完,燕棠收起毛巾,在床邊坐下,冷不丁問:“為什么要答應奧斯汀的排賽申請?”

    宋郁愣了一秒,沒吱聲。

    “如果是要打top10排名賽,明明相似排名的選手里還有沃爾夫和巴里,他們的風格都和你有差異,而你的優勢在奧斯汀面前最不明顯,也只有他喜歡給對手在腦袋上面下黑手。”

    他還是不作聲。

    燕棠見他不想聊,輕輕嘆了口氣,小心撥開他的發絲去看他頭上那道長長的傷口。

    “這疤有五厘米。”她說,“聽說俄羅斯男人的花期都很短,到了年紀恢復力就下降了,尤其是頭發,所以你要注意保護……”

    聽她這么說,宋郁愣了一秒,臉上終于緩緩露出一個不敢置信的表情:“……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你要注意保護……”

    “才不是,你在說花期!”他打斷了燕棠的話,“我哥還沒凋謝呢!”

    燕棠沒想到他的重點在這里,頓時樂了,逗他說:“你哥是黑頭發,他的中國人血統比你要更明顯一點。”

    “我媽媽的頭發也很好!”宋郁認真反駁。

    “據說這個問題傳男不傳女。”

    “我外祖父的頭發就像西伯利亞的森林一樣多!”

    燕棠本意是希望借輕松一點兒的話題,跟宋郁聊聊他在賽場上一直以來態度過于激進的問題。

    但她沒想到,宋郁的反應竟然這么大,竟然認真跟她辯論了起來。

    她立刻意識到這個話題不合適,軟聲說:“好,對不起,我不該怎么說……”

    可宋郁又不說話了。

    他躺在床上,抿著嘴,睫毛一顫一顫的。

    燕棠心道不好,猜測這大概是麻醉留了點兒后勁,他情緒一下子上頭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宋郁眼皮一耷,眼眶變紅。

    燕棠對他哭鼻子的記憶也停留在三年前,那時候他總是會借機撒嬌要好處,嘴上的話一套又一套,趁她心軟好說話的時候講條件。

    可這一回卻不同。

    宋郁什么話也沒說,眼淚也沒真落下來,只有眼眶是紅的,就這么靠在床頭沉默著。

    過了很久很久,他用一種很平靜的聲音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疑問的句子,陳述的語氣。

    像一把小小的刀子,在燕棠心頭輕輕地劃了一下。

    “Kirill……”

    她覺得自己該做些什么,搭在膝頭的手攥緊了。

    但燕棠在這一刻才發現,在她所有和宋郁相處的記憶里,都是他在要親要抱,要這要那。

    現在他只說這一句話,再也沒有別的話了,她竟然感到手足無措。

    “你……”

    她腦子里一時間閃過很多糾結、很多考量,想得越多,雙手攥得越緊。

    整整過了一分鐘,病房內安靜無聲。

    燕棠凝視著他,緩緩說:“你想要抱一抱嗎?”

    他仍然不說話。

    片刻后,燕棠傾身帶動椅子滾輪靠近床邊,試探性地抬起手,朝他伸過去。

    可她不過是剛剛抬起手,一言不發的宋郁就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了懷里。

    他將臉埋進她的頸項,就像從前那樣,緊緊地、大力地抱住她。

    燕棠輕聲說:“我剛才并不是那個意思……Kirill,你怎么會變得不好看呢?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兒喜歡你,她們會在你的海報前合影……”

    “我不關心那些人的想法。”他的聲音悶悶的。

    她默了兩秒,“……如果你關心我的想法,那應該知道我很擔心你,你挑奧斯汀作為對手,雖然最后贏了,但現在受了更重的傷,以后該怎么辦?”

    宋郁抬起頭看她。

    因這擁抱的姿勢,兩人離得很近,鼻尖相對,甚至能看見對方眼里的自己。

    “為什么要這樣擔心我?”他問。

    燕棠垂眼看他,“是你說的,我們現在是朋友關系。”

    兩人之間陷入了片刻的安靜。

    “對,我們是朋友關系。”

    宋郁說這句話的時候,看她的眼神很平靜,可他抱住她腰際的手卻沒有放開,反而收緊了一點。

    他們靠得更近了,呼吸都交織在一起。

    “你怎么定義朋友?在那么久不聯系之后,仍然可以讓你奔波近十五個小時,從莫斯科趕來西雅圖,又在病房里守了一晚上的人BB囍TZ,在你的字典里算什么樣的朋友?”

    第45章

    病房里, 寬敞的窗戶幾乎占了一整面墻,百葉窗圈起,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 深紅淺白的建筑佇立在蒙蒙細雨之中,連窗面都沾上了細密的雨滴。

    朦朧的雨, 陰晦的天。

    病房內沒開燈,縱使現在是白天, 視線所及之處也顯得昏暗。

    看得不真切,于是相觸的感覺變得尤其鮮明。

    燕棠感覺到他的呼吸很灼熱,攬在她腰間的手強壯有力。

    可他落在她頸側的發絲又如此柔軟,像小熊玩偶的絨毛,讓她忍不住抬起手,輕輕地撫摸著。

    “回答我。”

    巨型小熊玩偶開口催促。

    他的聲線幾乎已經擺脫了少年人的清澈, 變得沉穩而緩和, 但因為聲音放得很輕, 讓燕棠仍然有一瞬間的恍惚。

    燕棠確定小譚在給宋郁換下手術服的時候,宋郁已經擺脫了麻醉后胡言亂語的階段。

    但她覺得剛才他這一波反應下來,大概還在某種亢奮狀態。

    那剛才那一陣安靜乖巧的樣子應該是裝的, 只不過是裝得太像, 才騙得她就這么坐下來跟他一本正經地聊正經事。

    這下好了, 聊著聊著就聊歪了,歪到了敏感的模糊地帶。

    她想了又想,才說:“Kirill,你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那現在,你有沒有后悔當初堅持要跟我分開?”

    宋郁開口說話,吐息就貼上她胸口的皮膚,那溫度一路滲進了她的心頭。

    “我不會騙你, 我想過另一種情況。”

    燕棠輕聲說。

    “但沒有感到后悔,因為這一切不過是回頭看才明了的,沒人能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

    “那現在‘未來’已經發生了,你來了西雅圖看我的比賽,陪在我的病床前,我感到很開心,還需要更多的證明嗎?”

    說起這個比賽,燕棠實在忍不住說:“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不可以通過傷害自己的方式達到目的。”

    宋郁神情一滯,過了兩秒才說:“說過。”

    “什么時候說過?”

    “在拉斯維加斯的時候。”

    “那晚發生了什么?”

    那晚正是宋郁贏了在UFC的第一場比賽,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

    兩人參加了一場朋友舉辦的主題派對,他想要公開關系,于是在游戲里接受喝酒懲罰,引她和自己接吻。

    回到酒店,他高高興興地準備和燕棠共度良宵,結果兩人在門前親到一半,燕棠一溜煙鉆進房間里,把他關在了門外,對他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兩人對視片刻,隨后燕棠聽見他淡定地說:“那晚我們接吻了。”

    她沒想到他還有這種避重就輕的本事,氣笑了。

    可下一秒,她的后頸便被宋郁扣住,被大力帶動向前——

    那只扣在她后頸處的手,力道大得驚人,充斥著一種隱而未發的執拗,沒有給她一點兒逃開的機會。

    宋郁咬住她的唇瓣,徑直侵入她的口中。

    明明是強勢的動作,這親吻卻并不急躁,像一片溫暖的水流,緩緩漫過燕棠的身軀。

    宋郁半垂著眼,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她臉上,觀察著她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放開了燕棠,緩聲說:

    “我這么說這么做,是因為我心里還有你。其實你也仍然很喜歡我吧,別說什么‘重要’這些話了。剛才給我擦身體的時候,你的臉都紅透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我很想你。從去年九月再見面到現在,你應該心里清楚我是什么意思。”

    燕棠垂下眼,心頭微微發熱。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沒想過。只是兩人多數時間都分隔兩地,宋郁也不挑明,她不想自尋煩惱。

    站在三年前看,未來的日子是那么模糊遙遠,但這遙遠的日子好像是一眨眼就過了。

    現在燕棠已經將近畢業,等宋郁這學期結束,之后也只剩下畢業論文,距離畢業也不算遠了,新的變動期近在眼前,好像正是做計劃的好時候。

    燕棠再次抬眼看他,試探性地問:

    “那你打算退出UFC嗎?如果你打算未來繼續留在賽場上,按照現在的情況,在美國繼續治療和進行社會資源維護是最好的,那按照醫生說的,你至少要在這里留九個月。

    “但如果你決定走別的路,是不是就可以回莫斯科或者北京……”

    如果是這樣,她也可以調整一下未來的計劃,反正之后肯定是在兩國的市場來回跑,在北京還是在莫斯科生活都差不多。

    他思索了片刻,說:“我可以回到莫斯科進行恢復訓練,那里的康復師還不錯。”

    “但醫療、康復和訓練對你現在來說都很重要,你不可能把美國的資源都搬去莫斯科吧?”

    這是事實,宋郁沒法辯駁。

    但他卻篤定地說:“沒關系,我回莫斯科一定也可以恢復得很好。”

    說到這里,燕棠終于冷靜了下來,“既然你還想回到UFC的賽場,就去做對你而言最好的選擇。等你在美國恢復好了回去再說。”

    宋郁沉默了很久后,才問:“為什么?”

    窗外的雨還在繼續下著,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敲在人的心頭。

    在愛情里——

    最重要的是“在場”。

    最可怕的是“缺席”。

    最萬劫不復的是“選擇犧牲后在某一天后悔”。

    燕棠看著宋郁,用目光描著他俊秀的眉眼,說:“我怕你后悔。”

    “我不會后悔。”

    她搖搖頭。

    “Kirill,其實你在摩爾曼斯克那晚騙了我,對不對?你說你明白在低谷是什么感受,理解了我當時決定分開的選擇——如果你真的能理解,就不會這么說。”

    “我們可以經常視頻。”她說,“我希望你能實現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你需要我,我會盡我所能地給你支持。”

    宋郁不再說話,而是放開她,別過臉去,看著窗外的陰雨天。

    長睫毛在眼瞼處打下一片陰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膽小鬼。”

    他再一次這么說。

    宋郁在接受手術后的第四天出院,之后會長住在公寓里,接受專門康復機構安排的物理治療。

    而燕棠暫時推遲了回莫斯科的計劃,陪他又生活了幾天,就住在公寓的客房里。小譚在這幾天完美隱身,每天都是她推著宋郁的輪椅,帶他出門透氣。

    “逛超市吧。”

    宋郁提議。

    其實公寓里的食材都儲備充足,每天有人定點上門做飯,零食也買了很多,但他還記得燕棠有這個喜好。

    兩人就去了附近一家大型亞洲超市,走走停停,買的東西也不多,就挑些小零食。

    他們默契地沒有再提那天在病房里提到的事情,但燕棠仍然明顯感覺到宋郁的情緒發生了變化。

    擺放著薯片的食品架前有許多人,宋郁坐在輪椅上不方便行動,她讓他在不遠處的寬敞走道邊等著。

    好不容易擠進了人群里,她挑了宋郁喜歡的口味,剛一轉身,忽然站定了腳步。

    宋郁戴著棒球帽,一身黑衣黑褲,坐在輪椅里,手肘隨意搭在扶手上,手半撐著臉頰。

    他哪怕坐在輪椅上,帽子遮住了半張臉,仍然能看得出很帥,只不過因為沒什么表情,讓人有種不好靠近的感覺。

    但燕棠卻忽然想起了超子的話。

    這一刻,他真像個沒人領回家的小朋友。

    離開超市時已經是傍晚,街邊是一排櫻花樹,落日光線落在淺粉的花瓣上,風一吹,花枝搖曳,幾片花瓣落在宋郁的肩頭。

    “Kirill——”

    燕棠忽然這么叫他的名字。

    坐在輪椅上的宋郁摘下棒球帽,仰頭看向她。

    長睫掀起,瞳孔在光線下又變成帶金調的綠,目光很靜,情緒很深。

    “明天我就要回莫斯科了,你要好好的。”她輕聲說。

    宋郁又低下頭去,“嗯,你又要走了。”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既然你打算繼續留在賽場,就專心在這里恢復,如果需要我,隨時可以找我……”

    “沒關系,我可以理解你。”宋郁溫聲說。

    第二天,行動不便的宋郁仍然送她到了機場。

    車上,燕棠看著窗外城市風景變化,透過車窗反射,又看見宋郁那張漂亮而沉默的臉。

    她偶爾也會想,自己是否真的過于膽怯、過于謹慎。

    宋郁現在是二十一歲,恰好在她第一次遇見他的年紀。

    那是一個灰暗的年紀。

    四處都找不到路,生活充滿迷霧,無論多么努力都BB囍TZ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結果總是不盡人意。

    這種無路可走、沒有機會的生活,會磨平一個人的棱角,改變一個人的心性和想法。

    宋郁出現在她的二十一歲里,陪她度過了那一段灰暗的時光。

    現在,她無法做到讓宋郁犧牲最好的醫療選擇,或者要求他放棄格斗比賽這項事業。

    她也沒有辦法一直留在美國,陪他度過這段必定會很艱難的恢復期。

    燕棠仍然會缺席宋郁的這段人生,她感到忐忑。

    她是個膽小鬼。

    車一路抵達機場。

    燕棠走下車,提著行李箱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見宋郁坐在輪椅上,神色平靜地凝視著她。

    那目光就像那年許多個晚上,他送她回學校時一樣,強烈、直白,卻讓人有些琢磨不透。

    見她回頭了,他臉上又浮現一個淺淺的笑。

    這次分別后,兩人仍然會在微信上保持溝通,偶爾還會視頻,聊些生活上的事情。

    宋郁很少提及他的傷情和訓練,燕棠偶爾問起,他只說還好。

    不過她隱約從宋郁的狀態里猜到,恢復的情況似乎并不順利。

    “前兩年,他左膝的傷情就一直在反復,損傷比較嚴重,醫生說這次愈合得不夠理想,出現了慢性炎癥。手術后快六個月的時候,宋老師可以正常走路了,他試著初步開始訓練,但效果很不好,傷情又開始反復……”

    燕棠私下問小譚,才知道真實情況。

    小譚還說:“小燕老師,他最近是不是沒怎么跟你聯系?宋老師狀態很差,不聯絡你也是不希望你擔心。娜斯佳想給他請個心理醫生溝通一下,他又不配合。”

    兩人是打電話聊這件事的,當小譚說到這里的時候,燕棠聽見他重重嘆了口氣。

    “這么久沒比賽,他的排名下降了。前段時間圈內媒體一直在報道他的傷情,但這陣子問的人也少了。

    “其實在西雅圖那一場比賽,宋老師知道自己無論和誰比,膝傷的發展都不太樂觀,挑奧斯汀也是希望打一場精彩的仗,在休養期間能保持自己的商業價值。不過現在……”

    好在宋郁所在的大學對體育生的政策比較包容,他這段時間一直在遠程上課,學業倒是沒落下。

    得知這件事后,燕棠試圖通過電話聯絡宋郁,每一次撥過去,他都會接,態度也很溫和,但絕口不提自己的情況。

    如果燕棠主動問起,他會沉默幾秒,然后說:“我暫時不想談這個。”

    ——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莫斯科再次進入漫長的冬季。

    時間進入十二月,積雪的街頭便漸漸出現了閃爍著耀眼光彩的圣誕樹,路邊植物也都纏繞上璀璨的燈帶。

    而醫生口中的九個月恢復期也到了,宋郁仍然沒有能夠進入正常的訓練狀態。

    恰好這一陣子,燕棠和基金會合作的第一個俄文圖書翻譯系列處在上市前夕,她在莫斯科和北京兩地來回跑,忙得腳不沾地。

    等她在國內完成最后一波宣傳,趕在十二月初回到莫斯科的公寓時,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和宋郁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聯絡。

    夜里九點,恰好是西雅圖早上九點,她給宋郁發去消息:「你現在還好嗎?」

    過了一會兒,燕棠收到他的回復:「我回莫斯科了。」

    她盯著這條消息發愣了好一會兒,指尖滑動屏幕,往上翻動兩人的聊天記錄——聯絡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話語也越來越短。

    上一次溝通還是在宋郁生日的時候,燕棠祝他生日快樂,他回復了謝謝。

    哪怕還不是戀人關系,遠距離的影響還是如此清晰地展現在了紙面上。

    宋郁沒有多說他回莫斯科有什么事,發完這條消息就沒有下文。燕棠猶豫半晌,不想唐突,也什么都沒問。

    她退出微信,打開工作軟件,工作組群里列了一則通知——在新年假期之前,基金會管理層組織了核心的譯者一起參加集團組織去西伯利亞狩獵。

    除了基金會的編輯和譯者之外,參加狩獵的還有集團下其他子公司的核心成員,算是一次大型團建活動。

    這次狩獵活動從今年年中開始組織,燕棠也得到了邀請。

    她在畢業后經過深思熟慮,打算出來單干,利用手上的資源做翻譯圖書策劃,所以維持和基金會的合作關系,拓展必要的社交網絡非常重要。

    編輯部的瑪莎也會去,因為這一年的項目策劃工作,燕棠已經跟瑪莎混得很熟,兩人在負責統籌的工作人員協助下,經歷千辛萬苦取得了狩獵許可證,結下了相當深厚的革命友誼。

    “對于我們這種小嘍啰來說,獵到幾頭鹿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和老板聊一下今年的業績。”

    出發前,瑪莎拉著燕棠去買裝備。

    西伯利亞很冷,獵場在冰天雪地的樹林里,要帶上足夠保暖,能防風防水的衣物還有一些戶外用品。

    等到出發這天,母公司高管們跟老板一起坐私人飛機,大部隊則由統籌人員安排乘機抵達伊爾庫茨克。

    住宿的地點在一處高端私人狩獵營地,位于松林雪地之間,面積極大,分為好幾個區域,供來客住宿用餐、觀賞風景,還有專門練習狩獵的基地。

    一排黑色越野車穿過雪地,將一行人送至營地。

    大家紛紛下了車,空曠的營地瞬間變得熱鬧起來。

    燕棠站在瑪莎身邊,環視一周,看著附近高大的白樺林和腳下厚厚的積雪,腦子里只有一個字——冷!

    這里的冷是一種極其粗獷的寒冷,直撲面頰,一張口就是有如實質的白氣兒。

    有些同事戴上了面罩防寒,燕棠也哆嗦著掏出了口袋里的保暖口罩。

    恰巧這時,又兩輛車抵達營地,她聽見身旁的瑪莎說:“老板到了!”

    燕棠下意識抬眼看過去,便見幾個偶爾在大樓里碰見過的高管下了車,每個人都進行了全副武裝的保暖。

    第二輛車的門也打開了,走下來兩個人。

    都是個高腿長的男人,一身獵裝打扮,靴子裹著小腿,黑色防寒巾圍住下半張臉,高挺的鼻梁撐起面巾,只露出一雙漂亮的眸子。

    其中一個是淺棕色的頭發,正低頭和身邊的男人說著什么。

    燕棠見到這一幕,猛地愣住。

    ——她沒想到宋郁也來了。

    第46章

    西伯利亞的午后至傍晚是最溫暖的時候, 氣溫高達零下二十五度。

    太陽懸在高空,給白茫茫的雪地帶來一絲暖色。

    住宿的房間是一座座俄式木屋,兩人一間, 燕棠和瑪莎住在一起。

    屋內十分保暖,墻上掛著深紅色的編制掛毯, 一側還懸著頭小型野豬標本,往窗外望去遙遙能看見原始森林, 頗有種荒野求生的感覺。

    “沒想到Kirill和Ilya一起來了。不過我聽說他們以前就很喜歡狩獵,幾年前組織狩獵活動的時候,大老板也會帶著他們兩兄弟來。”

    瑪莎用熱水擦臉,跟燕棠嘮閑嗑。

    “那時候我剛剛入職,見過他一次,那時候他才——十五歲?那個年紀還不能用獵槍, 我記得他站在雪地車上用弓箭射死了一只野豬。”

    燕棠在一旁安靜地打開行李箱, 拿出日用品, 只是偶爾應了幾聲。

    手機放在床面上,屏幕始終是黑的。

    就在剛才,當宋郁和宋璟一起下車時, 她跟宋郁有過一次短暫的眼神交流。

    隔著許多人, 大約二十來米, 他目光往四周一掃,略過她時停住,定定地看著她。燕棠并沒有躲避,也與他對視著。

    她之前在微信上跟他提及自己在申請狩獵許可證和年末狩獵的事情,所以宋郁是知道她回來的。

    可他什么也沒有說,以至于這場碰面有些突然。

    燕棠想,她可以發消息詢問, 也可以在下次碰面時直接問他,反正都在營地里,碰面也是遲早的事情。

    可她不確定宋郁會給出怎樣的回答。

    會是像以前那樣貼心輕松,還是像他們最后那場問候一樣帶有距離感?

    她換了身更暖和的衣服,拿起放在床上的手機。

    屏幕變亮一秒,幾條消息冒出來,是統籌在工作組群里通知大家可以直接到餐廳。

    燕棠盯著屏幕看了幾秒,最終還是將手機收到了兜里,和瑪莎一起出門。

    雖然這次團建活動十分硬核,但就如大公司一般的團建流程一樣,第一天BB囍TZ晚上都是大家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個飯,聽聽老板發言,回顧過去展望未來。

    燕棠跟瑪莎一起往餐廳走去,路過一片空曠地帶。

    并列停靠的雪地車旁還有幾輛坦克和裝甲車,在黑壓壓的天色之下像是蟄伏在雪地里的鋼鐵怪物,與西伯利亞的寒冷空氣一樣讓人心生膽寒。

    “獵狼和棕熊的時候要用上這些車輛,現在還能開放報名,統籌那邊在統計人數。”瑪莎看著這些裝備也有些興奮,“辦公室坐久了,還是得找點兒刺激才行。”

    餐廳坐落在營地正中的位置,是一座占地面積很大的木屋,主體由齊整的深色木條堆砌而成,兩側并列著幾扇邊框漆成濃綠色的窗戶,正透出明亮的燈光。

    她們抵達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到了,墻側的長桌上擺著不同牌子的伏特加和兩大盤沾鹽面包,酒瓶旁還有一沓小冊子,寫著未來幾天的狩獵事項,諸如喝酒不打獵、不可狩獵母熊和幼熊等。

    給客人品嘗沾鹽面包是東斯拉夫的傳統,代表友情和歡迎。

    燕棠剛拿起一塊面包,就聽見走廊里傳來幾個男女交談的聲音,俄語一用沉穩的腔調說出來,就會顯得特別嚴肅莊重,一聽就知道是領導層來了。

    她微微側過頭去,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幾乎是下意識地拉住了瑪莎,帶她往餐桌邊走過去。

    集團層面的團建,主要是讓所有人都相互熟悉,所以沒有固定座位,不同公司的人混坐在一起,只有老板那桌是固定的。

    好巧不巧,她倆坐在了離老板那桌最近的位置。

    從燕棠的角度看,恰巧能看見宋郁和宋璟一起坐下,父親宋裕川是那桌唯一的純中國人面孔,和其他股東坐在一起聊天,并沒有和兩兄弟挨著坐。

    他們身邊是一些核心高管,坐的位置也很有門道,親疏遠近一眼看穿。

    這都是瑪莎跟她提的,老員工總會知道集團內一些歷史往事。

    “去年的時候,伊萬還會和老板坐在一起,但今年爆出他出差時帶著某個子公司的財務總監參加一場商務晚宴后,兩個人搞在了一起……老板不信任他,雖然沒辭退,但是他已經從核心層出局了。”

    燕棠對宋裕川的印象很好,記憶還停留在他是娜斯佳的老公,會給老婆送禮物、關心兒子學習,對她這個家庭教師溫和有禮的樣子。

    那一側桌上,除了宋郁宋璟兩兄弟外,都是四五十歲往上的男女,一個個臉上都掛著親和的笑,跟走過來聊天的員工談笑時也很放松隨和。

    但他們身上那股上位者的氣質始終揮之不去。

    耳邊還在響起瑪莎八卦的聲音:“大老板是個很帥的中國人對吧?這一家子都很聰明,聰明極了,你以為他們很好說話,其實只是看透了不說破罷了,等你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出局的時候,往往已經是塵埃落定了。”

    聽到這里,燕棠垂下眼,端起手邊的熱紅酒喝了一口。

    蜂蜜和肉桂的香味兒在舌尖彌漫,溫暖的液體入腹,讓她渾身都暖和起來。

    “原來是這樣。”她放下酒杯,輕聲說。

    大概是宋郁前兩年沒出現在集團的團建活動里,這會兒也是大家討論的話題之一。

    “他的比賽我看過,很精彩。”

    “算起來Kirill也是集團的股東啊。”一位法務部的員工說,“他十八歲的生日禮物就是父母給的集團股權,那陣子律師團隊忙了好一陣才完成交割,我們部門也加了好幾天的班呢。”

    大家在餐桌上聊得熱火朝天,每個人的手邊都有伏特加或者熱紅酒,桌面上擺著貝爾加湖里釣上來的熏魚和烤馴鹿肉,當然也少不了經典的俄式紅菜湯。

    燕棠安靜地聽大家說話,等話題從八卦轉移到今年的項目進展時,也開始參與到聊天中。

    這一桌除了一些子公司各部門的員工之外,還有和她一樣跟集團在今年有亮眼合作的項目管理人,一餐飯下來又收獲一沓名片,還跟兩位特別聊得來的人約好了回莫斯科后一起吃飯。

    十天的旅程,每晚都有這樣,結識新人的機會,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

    燕棠撇去了心里那點兒多余的念頭,專心應付著當下的社交。

    等所有人吃得差不多了,統籌開始介紹明天的安排——暫時還在營地活動,會有專門負責人安排給所有人進行狩獵前的培訓,也有場地練槍或者弓箭。

    營地的射擊場室外開放靶場,一道道靶子就立在雪地里,有專門的教練進行射擊指導,配有常見槍支弓箭和瞄準鏡一類設備。

    第二天吃過早飯,燕棠和瑪莎往射擊場走過去。

    現在是早上九點多,許多人還沒有起來,餐廳都沒幾個人,卻沒想到射擊場已經響起了槍聲。

    零下三十度的氣溫,兩人戴著手套也覺得冷,雙手揣在兜里,老遠便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舉著步槍站在射擊臺前。

    “Ilya太可怕了,怎么度假跟上班一樣起那么早?”

    瑪莎忍不住說。

    他的著裝和昨天差不多,黑色防寒面罩遮住了大半張臉,頭上戴著頂厚重的黑色絨帽,握槍的姿勢很專業,射擊穩準狠,一槍正中靶心。

    她們倆是槍技太差,這么早過來正是想準備趁沒人的時候先來練練手,誰想直接中大獎碰到了老板。瑪莎希望跟Ilya聊聊基金會今年的業務情況,但絕對不是在他面前展現爛得要命的槍技時聊。

    瑪莎有點兒慫了,但燕棠不是宋璟的員工,這幾次和他聊得還行,后來幾次碰見,宋璟還會主動問一下項目進展,倒不是很緊張。

    所以當男人注意到她倆,轉頭朝她們看過來的時候,燕棠比瑪莎反應更快,禮貌性地打了個招呼:“早上好,Ilya。”

    剛打完招呼,他便放下槍,走了過來。

    瑪莎也跟他打了個招呼,他不像往常那樣高冷地點點頭或者也簡單地回一聲“你好”,而是什么也沒說。

    原本相距大概有十來米遠,大家都裹得嚴嚴實實,只能大概認出來是誰。

    就在燕棠意識到可能有點兒不對的時候,他已經走近了,那雙瞳孔不是深沉的灰棕色,而是剔透的金棕色,黑色帽檐下有幾縷發絲冒出來,不是黑色,而是淺棕色。

    他站定在她面前,扯下黑色防寒面罩,露出一張白皙俊秀的臉,也許是因為太久不見,又帶了幾分陌生感。

    完了。

    燕棠腦子里只冒出著兩個字。

    她本來應該不那么草率才對,畢竟她心里清楚這兩兄弟像得很,但瑪莎作為員工竟然認錯了老板,直接誤導了她。

    “Kirill……”

    她略有些尷尬地和他打了聲招呼,反倒是一旁的瑪莎絲毫沒有認錯人的不好意思,熱情地跟宋郁攀談起來,說他長大了好多,和父兄越來越像了,還問他接下來有什么狩獵行程,現在喜歡用槍還是用弓箭。

    “槍。”他說,“槍的火力更大,獵物逃跑的可能性更小。用箭雖然傷口小,但是效率太低了。”

    宋郁答得很專業。

    燕棠沉默地聽著,沒怎么插話,等瑪莎被槍支庫的管理員叫過去登記,只剩下她和宋郁面對面站著,才緩緩開口。

    “你的膝傷還沒有好全,這里太冷了,有沒有準備護膝保暖的東西?”

    他說:“沒有特別準備。”

    “我那里有,你住在哪個房間?等會兒我給你送過去吧。”

    宋郁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盯著燕棠看了幾秒,問:“你好像不是很意外我在這里。”

    “……不,我其實很意外,但你沒有提,所以我不知道是否方便問。”燕棠誠實地說。

    他聽完她說這句話,忽然抬眼看向別處,見一群公司員工結伴過來了,勾起防寒面罩的邊緣,重新遮住半張臉。

    聲音被面罩遮住,略顯沉悶:“你先忙吧。”

    說罷,他轉身走開,又回到射擊臺前。

    燕棠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遲遲沒有挪動腳步,直到瑪莎叫她過去登記挑槍,才回過神來往槍支庫走去。

    晚上仍舊是聚餐,所有人隨機入座。因為明天就要進獵場,大家不免有些興奮,有狩獵經驗的人聊起了之前的經歷。

    宋郁還是跟親哥坐在一桌,百無聊賴地聽著高管們和老爹吹牛,這話題不知不覺就引導他和宋璟身上,問他們兩兄弟以前打過什么獵BB囍TZ物。

    “太多了,哪兒記得清。”宋郁隨口回。

    “總有印象最深的啊。”

    ——印象最深的,肯定是第一次狩獵。

    宋璟也記得,因為那是一次極其失敗的狩獵。他們那時候年紀小,只允許在監護下使用弓箭狩獵,跟著外祖父一起跑到獵區的樹林里準備射幾只雷鳥,結果親弟認錯了鳥,弓箭頭對準一只山雀。

    那不是可以狩獵的品種,等他阻止的時候,弓箭已經射出去了,好在這小子過于興奮,箭射偏了,箭矢擦過那只山雀的翅膀。

    隨后他們不得不把山雀帶回家治療。

    之后的事情就變得越來越亂,宋郁不會照顧小動物,只喜歡和它玩,偏偏又沒耐心給山雀時間熟悉,每天動手動腳要去摸它玩它,導致山雀很討厭跟他在一起。

    宋璟瞥了一眼身邊的弟弟,說:“第一次打錯了鳥,帶回家養起來了,那只鳥不適應環境,最后還是死了。”

    宋郁“嗯”了一聲,“死了,我很難過,怎么樣都舍不得,最后只好把它做成標本留在身邊。”

    他說完這句話,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那里坐著的女人正和身邊的人笑著聊天。

    燕棠似有所感,忽然轉頭,猛然對上宋郁的視線。

    她在下午給宋郁送去了護膝,他并沒有拒絕,但也沒有和她多說話,兩人在微信上也沒有多余的聯絡。

    只是在偶爾的時候,她仍能感覺到宋郁在看她。

    可下一秒,宋郁便先收回了目光。

    “Yana?Yana?”

    身邊人的聲音讓燕棠稍微回神,她輕聲說:“沒事兒,我們說到哪兒了?”

    狩獵是個考驗技術的活動,燕棠決定從最簡單的盲獵開始,而瑪莎迫不及待地去看人獵熊,兩人在正式狩獵的第一天便兵分兩路。

    基地附近就是一處盲獵場,狩獵者只需要坐在盲獵小屋里通過專門設計的射擊口來瞄準獵物,獵場內主要是野豬、狍子和鹿,很適合新手定點射擊,前一個小時還可以選擇教練指導。

    燕棠在下午時先抵達木屋,通過方形射擊口往外望就是一片雪林,有一群野豬正被直升飛機趕到附近。

    她剛在把包里裝著熱水的保溫杯拿出來,門恰好在這時打開。

    高個子男人進門還要低一下頭,黑色靴子踩在木質地面上,發出吱呀的聲響。

    燕棠看著進來的男人,愣了片刻,“……我記得教練叫安德烈,不叫Kirill。”

    宋郁摘下帽子,隨手將略有些凌亂的發絲捋至腦后,摘下防寒巾,那雙眸子看著她。

    “我來感謝你昨天送來的保暖護膝……恰好這里沒有人,我覺得我們可以再聊一下。”

    “你希望聊些什么?”

    “先幫你獵一只獵物吧,昨晚說獵到獵物的人有獎品,你看上去是很感興趣的樣子。”

    燕棠對他模糊不清地態度感到茫然,坐在位置上沒說話,宋郁卻先一步走過來,真的開始正經地教她架槍。

    “狍子很敏銳,需要用高倍率瞄準鏡,最好擊中頭頸部或者心肺區。野豬的體型更大,要用大口徑步槍,在盲獵場景其實要更容易一些。”

    他跟她講解著裝備的區別,有的要點在昨天已經提過,不過宋郁說的內容更加詳細,還有他個人得出的經驗。

    燕棠在他的指導下,成功打下一頭野豬。

    “擊中了心肺——你上手很快。”宋郁說,“你好像天生很擅長瞄準心臟射擊。”

    他聲音平緩,卻像是話里有話。

    燕棠放下槍,轉頭看他:“你想說什么?”

    “那么久沒見面,你沒有想跟我說的話嗎?”

    宋郁坐在她身邊,向后一靠,反問:“我不明白,那天告訴你我在莫斯科,你為什么不多問一點?為什么回來,回來多久——你為什么不問?”

    “你以前總會說清楚你要回來做什么,可你這次沒有說——”

    “因為那時候我在外祖父家,剛給你發消息的時候就被叫走聊天了,等晚上再看手機,你什么也沒有回,好像并不感興趣。”

    宋郁的聲音不再像從前那樣帶著委屈,而是在平靜地敘述著。

    這種平靜讓燕棠感到極其陌生,像是有某種沉重的東西,在這九個月里慢慢地覆蓋了他性格里歡快的那一面。

    她腦海里空白了一秒,緩緩開口:“我過去試圖問起你的情況,但你看上去也并不想談。”

    “我不想讓我身上不好的情緒影響你。”

    “可你以前不是總讓我跟你分享煩惱嗎?”

    說到這里,燕棠捂住了臉。

    這是在聊什么?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感覺自己和宋郁之間的氛圍開始變得奇怪。

    也許就是從西雅圖那次分別開始。

    燕棠感覺得到他那時候很不開心,而那之后他又經歷了并不順利的恢復期,也許發生了很多她沒有料到的事情。

    她輕輕嘆了口氣,說:“我感覺到有一些不對勁兒,不確定你是否想要跟我進一步聊天,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問也問不出來。”

    “我今天來這里,就是要跟你說這個,我認為和你當面說比較好。”

    宋郁坐在那里,高大的身體極具壓迫感,讓燕棠感到有一些拘束。

    “我在西雅圖的這段時間,除了治療什么都做不了,因為無所事事,心情不好,反而想了很多。多數時間都在想你,想為什么明明按照你的意思做了,給你空間和時間,按照你舒適的方式和你接觸,你仍然放不下心來,就像我們最初遇見的那樣,一退再退……”

    他頓了頓,眼皮掀起,盯著她看。

    “后來我想清楚了,你在西雅圖的時候,不僅怕我有朝一日后悔回到莫斯科,其實還怕我留在美國會遇到別的女人。當你提起有很多女孩兒喜歡我的時候,心里想的就是這個吧?”

    燕棠渾身一僵。

    那緩和聲音一點點鉆進她的耳朵,就跟這西伯利亞的風雪一樣,在這一瞬間突然吹過來,讓她凍僵,凍碎。

    “我只是不明白,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讓你感到安全。”他這么說。

    燕棠的臉色有些蒼白,但聲音仍然平靜:“我覺得這次聊天可以到此為止了。”

    可宋郁還在說:“不過有時候我又想,也許你不是不信任我,是你從來沒打算擁有我。你就像打獵一樣,打一槍就走,不管獵物躺在地上流了多少血,傷口有多痛,連尸體都不撿回家……”

    她猛地站起來,把東西裝進包里,沖到門口,要把門打開。

    可門竟然被鎖住了。

    這是老式門鎖,從內部鎖住也必須要拿鑰匙。

    燕棠猛地回頭,果然看見宋郁黑色褲子一側的布料隱約有鑰匙的形狀。

    她走過去,彎下腰要從他口袋里掏鑰匙,剛伸手就被他抓住手腕,強行被按在了椅子上。

    宋郁垂眸看著她,“但你知不知道,沒打死的獵物有時候也會跟著獵人……”

    就在這時,燕棠抬頭,就這么直視著他,問:“跟著獵人做什么?要讓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他嗎?這是你今天的目的?”

    燕棠發誓,她一點兒都不想跟宋郁吵架,不想跟他發展到這一步。

    在這一刻,她甚至想,如果當初宋郁沒有到摩爾曼斯克找她就好了,至少兩人不需要經歷后來這段時間里時而快樂時而痛苦的交流。

    至少她不用聽見宋郁對她說出這番話。

    宋郁盯著她不說話,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于是這沉默在燕棠眼里變成了一種默認。

    她覺得自己可以接受這樣的結局,可她不明白為什么宋郁一定要走來她面前,向她撕開這個丑陋的簾布。

    燕棠腦子里閃過很多思緒,心頭涌上一股沉重的、復雜的,混雜著悲傷和憤怒的情緒。

    過了幾秒,她開口了,聲音很沉,帶著些微的顫抖。

    “到今天為止,我仍然記得你帶我去SKP買衣服的場景。”

    宋郁神情一怔,不知道她為什么要提這個。

    “那是我第一次進奢侈品店,我不得不承認里面的衣服都非常好看、非常吸引我。當我撫摸那件衣服的面料時,我就知道我很想要它——直到我翻開它的價簽,我才意識到我買不起。”

    “所以我只能放下它,因為我得更努力地賺錢,才能擁有這件衣服。但我賺夠錢之前,BB囍TZ也許它已經被另一個女孩兒挑走了——她也許更富有、對人生沒有負擔,輕松自在,瀟灑快樂地活著。”

    “買不起就是買不起,失去了就失去了,是我不想要嗎?是我不想要嗎!!!”

    宋郁默了片刻,說:“可你明明可以享受我給你的一切——”

    “Kirill,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樣的女人?你在按照什么樣的標準在看待我?”

    燕棠這么問他。

    “你給了我很多禮物,很多鼓勵,很多幫助。我也想要帶給你什么,可我一無所有……

    “如果我是地球總統,我會把所有的資源都拿給你,把美國搬到俄羅斯,讓世界上最好的醫生和康復師給你治療,生活在你的身邊關心你。可我只是普通人。

    “我沒有父母給的集團股權,沒有很多后路,我只能靠自己立足在這個社會。除了虛無縹緲的承諾和口頭式的關心,我什么都給不了你,所以我不能阻止你得到更好的人的可能性。”

    燕棠幾乎從來不發火。

    她習慣了藏起所有的東西,很少有情緒激動的時候。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心里不知何時藏著一片冰凍的海,凍住了她所有不敢觸碰的情緒。

    在今天,這片海便被宋郁這么敲碎了,變成眼淚從眼里流出來,怎么也止不住。

    這是一個普通人的代價。

    她會在二十來歲的某一天嘗盡生活的味道,面對一個又一個的不確定性,放棄所有的浪漫幻想,在洪流涌來時拼命支好自己的小舟,不多去思考那些失去的東西。

    木屋內陷入了死一樣的安靜。

    宋郁目不轉睛地看著燕棠。

    她正含著眼淚,聲音顫抖,音節鏗鏘地質問他。

    就如當年在南市時,她突然激動地說他“未經他人苦”一樣——看來她在當時已經極盡委婉了。

    “Kirill,你告訴我,用你優越的、充滿自信的、勇往無前的人生經驗告訴我,人活在這世上,做什么選擇才是正確的答案?”

    一陣寒風吹過,灌入屋中,吹得墻上掛飾叮當作響。

    “我也沒有答案。”

    宋郁緩緩開口。

    “就像我不知道,明明因為你而傷心了那么多次,為什么仍然還是想要回頭從你這里得到安慰一樣。”

    燕棠愣住了。

    她的眼淚仍然懸在眼里,濕漉漉的睫毛輕輕顫著,眉眼間透露出一股迷茫。

    他們看著彼此。

    過了很久很久,宋郁才開口:“我現在很想和你擁抱一下,你還愿意過來嗎?”

    燕棠鼻尖一酸,那懸在眼眶邊的淚水便淌下了。

    她走過去,剛剛朝他伸手,就被他拉進懷里,大力地抱住。

    他們在此刻都沒有想明白,這個擁抱有多少種含義。

    第47章

    “你心里有這么多想法, 為什么之前不說?”

    “之前每次開口,哪次不是以你發小孩子脾氣結束。”

    “嗯,這次我跟你進行成年人之間的談話, 卻輪到你發小孩子脾氣。”

    “……也許這叫做成年人的崩潰。”

    “成年人的崩潰只有成年人自己在意,小孩子發脾氣卻是有人哄。”

    “你怎么突然明白了這個?”燕棠笑了一下。

    “因為這都是你教我的。”

    宋郁終于松開她, 抬手慢吞吞地替她把臉頰處的淚漬擦去,聲音緩慢。

    “我很意外, 本來以為你會像以前那樣冷靜——不,冷漠地面對我,但沒想你會哭成這樣。”

    ——眼睛是紅腫的,臉頰也全是淚跡,發絲黏在臉側,整個人像被雨雪打濕了一般, 連抽噎都像是在發抖。

    太可憐了。

    燕棠這時終于稍微冷靜下來, 緩緩吐出一口氣:“抱歉, 我剛才說的話有些過激了。”

    “沒關系,如果你不說出來,我也不會知道你心里還有這一層想法。”

    宋郁忽然笑了一下, 像是收到了意外之喜似的。

    “我的朋友們都是給對象砸錢, 但我遇見的不一樣, 你是一個要為我把美國搬到俄羅斯的中國女人。”

    燕棠不得不糾正:“這是一種假設。”

    “很偉大的假設。”

    宋郁說完,那點兒笑意又緩緩褪去,目光變得很深。

    “你今天還給我又上了一課,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燕棠從他這話里聽出了明了的意思,心里一空,隨后感到一種將近塵埃落定的寥落。

    她下意識低頭,可隨即又被捏住了后頸, 不得不抬眼和他對視。

    宋郁臉上的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冷靜,雙眼清澈又平和,令她捉摸不透。

    過了幾秒,他眼里再次浮現出一抹笑,這笑意讓那張漂亮的臉蛋瞬間變得生動起來,尚能瞧出點兒從前的熟悉影子。

    “但你是不是忘了,我又和你不一樣,我學不會這種灑脫。”

    “……什么?”

    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雪,大粒大粒的雪花從射擊口飄進來,木屋內又冷了幾分。

    宋郁卻不說話了,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里面已經消息堆積如山,是統籌在催還沒回營地的人該回去集合。

    這場聊天進行到現在,他就只來得及說幾句話,破天荒被燕棠占了主場,嘰里呱啦一頓講。

    兇得要命,完了還哭。

    在宋郁的記憶里,燕棠哭的次數遠遠不及他自己——

    這是他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就連她以前流眼淚的時候,都是克制的,隱晦的,淚意轉瞬即逝,非常迅速地再次整理好心情。

    所以直到這一刻,他忽然體會到一種奇異的置換感——原來當年她看見我哭的時候,是這樣的心情啊。

    宋郁站起身,看見燕棠尚有些愣怔的神情,拿起手邊十分保暖的黑色絨帽,戴在她頭上。

    “我自己想了九個月,現在輪到你來想想我是什么意思。”

    他說完這句話,終于掏出了口袋里的鑰匙,把木屋的門鎖打開了,拎起她的包帶她往外走。

    盲獵場距離營地不算遠,一條直直的大路通往入口,兩人默不作聲地走在雪地里。

    燕棠被他握著手腕,隔著厚厚的衣袖和一層黑色手套,她感覺到他的力道還像以前那樣牢。

    她抬起眼看他,絨帽邊緣一圈柔軟的毛略微遮住了視線,但仍然能看見他在冰天雪地里顯得如玉一般白的臉龐。

    眉眼間的神態不知何時變化了,就連跟在摩爾曼斯克那時都已經不一樣。

    一點點變得……完全是個大人的樣子了。

    宋郁這晚要回到自己的住處,說是安排了個促進炎癥恢復的松脂泥療,晚上不會參加聚餐。

    兩人在營地入口處分開,燕棠一路走到餐廳和瑪莎會和。

    “你這個帽子……”瑪莎有些疑惑地打量了她幾眼。

    她和燕棠住在一起,當然知道這不是她的,不過這個顏色和模樣非常眼熟——她今天找Ilya聊天的時候,也見他戴過。

    燕棠忽然意識到忘記把帽子還給宋郁了。

    室內溫暖,她剛把帽子摘下來放進包里,隨后見瑪莎忽然露出了“我想起來了”“竟然真的是如此”“我早就知道”這一系列表情。

    “……你在想什么?”燕棠盯著瑪莎。

    “沒什么。”瑪莎含蓄地說。

    第一天狩獵結束,整個團隊收獲豐厚,獵熊的隊伍在狩獵許可區域獵到了一頭黑熊,另一撥隊伍則獵到了幾頭馴鹿、狍子和野豬,還有一些野鴨、松雞和野兔。

    大老板是中國人,喜歡講究好彩頭,所以這晚的聚餐不僅設置了狩獵獎勵的環節,年終業績嘉獎也放在了這天。

    上前菜的過程中,各個公司都派了位代表來簡短地總結一下今年亮眼的業績。

    代表站起來發言,其他同事們圍坐在一起佯裝認真聽講,手上動作卻沒停,有的在喝伏特加,有的把魚子醬堆在鹿肉肝醬上,用黑麥薄餅裹起來大口吃著。

    燕棠卻聽得很認真。

    她從去年開始推進的翻譯出版項目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那雖然是個小項目,但由于成本壓得很低,紙面上的回報率非常好看,基金會總負責人在餐前講話里提及了兩次她的名字。

    這讓她今天稍有些灰蒙蒙的心情略微轉晴,升起了一點小自豪。

    所有人里,最認真聽講的反而是老板。

    宋裕川之前只看過各個子公司的財報和業務簡報,這會兒第一次聽“Yana”這個名字覺得有點兒熟悉,等聽下屬再次提起的時候,忽然反應過來,BB囍TZ問身邊的大兒子:“這是Kirill以前那個家庭教師?”

    “是。”宋璟點頭。

    匯報結束,主菜被端上桌。今天獵到的野禽也直接端上桌成了菜肴,而野豬、馴鹿一類大型獵物則被送去專門的場所進行處理。

    烤鹿排上裹著誘人的香料,此外還有香氣濃郁的燉肉、炭烤甜菜一類餐品。

    狩獵獎勵環節也在這時候開始。

    燕棠獵到了一頭野豬,得到一把手工獵刀作為獎勵。

    走到統籌處拿獎品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人在看自己,一轉頭,發現是老板那桌。

    坐在主位的宋裕川在朝她看過來,常居高位的經歷使他看人時總帶有一種凌厲而深沉的審視。

    等和燕棠對上視線后,他隨即沖她溫和地笑了一下,這笑容十分隨和,就如長輩對待晚輩一樣親厚。

    燕棠微微一怔,但宋裕川這時已經挪開了視線,又和他身邊的宋璟聊起了什么。

    餐后是活動環節,餐廳迅速被收拾干凈,桌子拼成三條長桌,有同事湊在一起唱歌,還有營地的人過來演奏巴拉萊卡琴,少數人站在外頭抽煙。

    燕棠剛才喝了點兒酒,獨自走到外頭的屋檐下透氣兒。

    零下四十度的天氣將人一下就凍得酒醒,好在外墻上安裝著戶外壁爐,還擺著好幾個燃木火盆,木炭刺啦作響,光線隱隱照亮不遠處的灌木叢。

    拐角處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她轉頭一看,是道高大的人影,懸在墻邊的燈泡照亮他微白的鬢角和雖然上了年紀,但依舊英俊的面容。

    “宋先生?”

    燕棠忽然就站直了。

    宋裕川點點頭,指間夾著煙,在距離她還有一米遠的燃木火盆前站定,“我出來抽煙,你不去和他們玩兒?”

    “里頭有些悶,出來透氣兒。”

    他一來,燕棠就感覺有些拘束,正在想找個什么理由開溜,又聽他說:“我之前聽Ilya提起你在基金會那邊做翻譯,不過今天才知道你自己做項目了,之后打算往這方向走?”

    說起工作的事情,燕棠稍微打起精神來,“是,這兩年初步嘗試了一下,把流程跑通了,感覺自己能做。”

    “那之后是打算入職公司還是?”

    “我打算自己成立個小公司,用公司的名頭做圖書品牌的策劃……”

    這是燕棠初步的設想,她上個月在北京的時候跟業內幾個熟人聊了聊,如果瞄準垂直方向,結合自媒體和現在的閱讀趨勢,做得精細,還是有蛋糕吃的。

    宋裕川也做投資,對她這個打算提起了一些興趣,問:“找投資方了嗎?我記得基金會的投委會有這方面的投資計劃。”

    生出這個想法之后,燕棠立刻去找投委會咨詢過。

    她誠實地對宋裕川說:“基金會雖然錢很多,但因為是大投資方,條款很嚴格,要求也多,要拿的股權比例有點兒大。我要成立的公司規模小,沒幾兩肉,還是找一些能夠提供宣傳資源的公司比較好。要是以后真的站穩腳跟了,也許能和基金會合作。”

    宋裕川點頭:“很實在,那希望以后有機會能合作。”

    燕棠只當這是客套話。

    她預估過自己初創公司的資本金,都比不上他們家一輛車的價錢,如果以后有機會合作——那她在行業內真的算得上是個人物了。

    宋裕川忽然提起另一個話題。

    “聽我太太說,你去年在西雅圖陪Kirill做了手術?”

    “……那次去看他的比賽,碰上他受傷了。”

    “那次在北京,你來我們家做客,我看得出你們關系很好,這幾年你們也還有聯系?”

    “不多。”

    她這簡單的一句話,宋裕川便明白了其中意思,“他這幾年經常打擾你吧。”

    “沒有沒有,是正常的朋友交流。”

    宋裕川也笑了,“我兒子的德性我知道,這孩子從小就被他媽媽寵壞了,磕了碰了,他媽媽一個勁兒地哄,他就順桿子往上爬。”

    不知道怎么回事,燕棠聽他這么說宋郁,眉眼間反而浮現一抹笑意。

    “但當家長的就是這樣,希望他快點長大懂事,又希望他一直像個小孩子。”

    燕棠忽然想起了今天在盲獵木屋里的宋郁,以及他那平靜沉穩的神情和話里藏話的說話方式。

    “我好像也明白那樣的感覺。”她輕聲說。

    “那你很了解他。”宋裕川聲音溫和。

    關于宋郁的內容很快聊過,他們又談起這幾年國內文化產業的變動。

    宋裕川手下管著太多事情,基金會只是其中一個體量不算大的運營主體,在這個話題上反而有很多問題請教燕棠,而燕棠這兩年在兩地跑來跑去,答得很順暢。

    這幾天里,燕棠聽過底下人不少關于老板的討論,心里也有過不少多余的揣測,但當下和宋裕川接觸,她仍然能從他的言語和舉止中感受到得體的尊重。

    這讓她感到放松和舒適。

    等宋裕川手中的煙燃盡,聊天也結束了。

    燕棠回到室內,再次被溫暖的空氣包裹。她在瑪莎身邊坐下,拿起一旁餐盤里的蜂蜜酒喝了一口,長長舒了一口氣。

    桌邊還圍坐著其他幾個同事,有位叫阿列克謝的市場部員工剛才也在外頭抽煙,笑著說:“剛才看見Yana在跟老板聊天,沒想到聊了這么久,Yana很厲害啊,我在老板面前都很緊張。”

    燕棠笑了笑,“只是恰好碰上了。”

    瑪莎神神秘秘地說:“Yana和Ilya也經常聊天。”

    沒想到她這么一提,另外兩個同事也說:“對哦,上次看見Yana和Ilya一起在咖啡廳看視頻呢。”

    燕棠一愣,想起是上次和宋璟一起看宋郁的采訪視頻:“那次純粹是巧合。”

    大家笑瞇瞇地點頭,然后默契地沒有說下去,而是聊起了其他的話題。

    俄羅斯人雖然在不熟的人面前一般比較高冷,但私底下湊一起也喜歡說八卦,大家又來自不同部門,各種亂七八糟的傳聞一個接一個蹦出來。

    燕棠聽了一會兒,拿出手機點開微信,給宋郁發去一條消息:「睡了嗎?你的帽子還在我這里,我等會兒給你送過去吧。」

    那邊很快回復。

    甜熊:「不用拿過來了,你明天去獵區獵狼的時候戴著,你的帽子太薄了。」

    燕棠盯著這條消息,忽然意識到宋郁似乎對她的行程了若指掌。

    過了幾秒,她才回復:

    「那你呢?」

    甜熊:「我拿我哥的。」

    狩獵活動的第二天,大家依舊分為幾隊不同路線,都在營地門口分流。

    燕棠戴著宋郁給的帽子,和瑪莎一起離開餐廳往營地大門走去,聽見瑪莎碎碎念:“今天Ilya戴的帽子好像是營地臨時買的啊……”

    她念叨完,又瞧了一眼燕棠被裹得嚴嚴實實的腦袋,“哇哦”了一聲。

    燕棠轉頭看向瑪莎:“你在‘哇哦’什么?”

    瑪莎說:“我在感慨他們兩兄弟還是那么帥。”

    她抬手指向不遠處的大門。

    那里停著幾輛如鋼鐵怪物般的裝甲車,車身涂漆是濃厚的墨綠色,每一側都有四個沉重巨大的輪子。

    宋郁和宋璟站在其中一輛前,各自背著一把步槍,站著在這車身,顯得身影更加冷硬。

    兩人仍然戴著防寒巾,大半張臉被遮住,不過這回燕棠不會認錯人了——宋璟換了頂黑色的毛線帽,而宋郁腦袋上那頂跟她腦袋上的一模一樣。

    不過在雪地里戴的帽子款式就那幾樣,同事里相似的款很多,倒也不是很突兀。

    獵區很大,獵狼的隊伍分為好幾撥,各自往不同路線開。

    一輛裝甲車除了駕駛員外,還能乘坐四人左右。車內兩側設有射擊口,方便在車上射擊。頂部配有可開啟的艙口,允許最多兩人同時站立進行環視和射擊。

    燕棠坐上車后,宋郁也很快坐了上來。他還是像之前一樣,一雙漂亮的眸子光是看著她,不吱聲。

    她和宋郁對視兩秒,主動開口:“昨晚睡得好嗎?”

    他這才眉眼一彎,聲音透過面巾傳來:“還可以,你呢?”

    “我睡得也還可以。”

    “那你有在好好想我昨天是什么意思嗎?”他問。

    宋郁好像學到了她之前考校他的精髓,并且反過來用在了她身上。

    “……有。”她輕聲說。

    這話說完,他也不繼續問了。很快有另外兩個同事上車,駕駛員啟動車輛,一路往獵區的原始森林開過去。

    等進入獵區,在上空飛行的直升飛機BB囍TZ很快就把一撥狼群驅趕至附近。

    另外兩位同事縮在車內架槍,燕棠被宋郁帶著通過上方的艙口站起來。

    她這才發現為什么宋郁讓她戴上絨帽——狼群奔跑速度太快,裝甲車在零下幾十度的原始森林里奔馳,真是字面意思上能把人的腦袋給凍掉。

    宋郁架起槍,問燕棠:“你想試試嗎?”

    她搖搖頭:“我的槍技太差了,這次報名就是看個熱鬧。”

    “那我獵給你看吧。”宋郁說,“獵狼不僅需要槍技,也要講究策略,免得獵物跑了。”

    他聲音沉穩,跟車內兩位有狩獵經驗的同事溝通了幾句,便舉起槍。

    艙口大小中等,而宋郁體格高大,燕棠站在他身邊,與他離得很近,目光也不自覺地落在他臉上——帽檐略低,只露出一雙銳利漂亮的眼睛,防寒巾勾出鼻梁高挺的輪廓,秀挺的鼻尖翹起一點弧度……

    砰一聲槍響,他手中的步槍口閃現驚人的火光,那槍聲仿佛在燕棠的心頭炸開。

    下一秒,宋郁收起槍,長睫一掀,目光轉向她,雙眸浮出笑意:“打中了。”

    第48章

    獵區是一片廣袤的雪原。

    放眼望去, 蒼綠色的原始森林勾勒出邊緣的輪廓,而在裝甲車和森林之間,則是白茫茫的雪地, 橫斜生長著蘆葦和針茅,還有一簇簇枯黃的羊胡子草。

    “這里的狼群太多了, 經常會跑到幾十公里外的村莊偷牲畜,從去年開始開放狩獵……這幾頭應該夠了。”

    坐在車內的同事說。

    宋郁和另外兩位同事下車去取獵物尸體, 留燕棠和駕駛員在車上。

    她坐在車里,通過射擊口往外看。

    因為離得太遠,他的身影在蒼茫的白雪地里變成一道黑色的輪廓,身上背著冰冷的槍,兩手輕松地拎起兩只獵物,轉身朝她走來。

    生與死、黑與白。

    腳邊是獵物身上淌下的鮮紅血跡。

    這強烈的色彩撞入燕棠眼中。

    與此同時, 一種從宋郁身上散發出的, 攫取人心神的威懾力也沖擊著她的心靈。

    她試圖理解現在的宋郁究竟變成了什么樣的大人。

    另外兩位同事也各拎著一具狼尸, 他們一起把戰利品放在車頂的網兜里,沉沉的動物尸體砸在車頂,坐在車內的燕棠也感受到些微余震。

    宋郁上車后坐回她身邊, 燕棠聞到一股淡淡的木質香氣, 是狩獵專用的除去血腥氣的噴霧。

    他脫下沾著血跡的手套, 將臉上的防寒面罩扯下,鼻尖仍然因外頭寒冷的空氣而凍出一點紅。

    “好玩兒嗎?”宋郁問她。

    燕棠點點頭,“第一次看你狩獵,很震撼。”

    他眉眼彎彎,“我以為你會覺得太殘忍了。”

    “這屬于生態狩獵呀,況且我又不是沒見過更血腥的場景,我見過你比賽。”

    提起賽場, 宋郁安靜一秒,隨后輕輕應了一聲,又不再說話了。

    燕棠察覺到了他這突如其來的沉默,還想說些什么,可另外兩位同事已經坐上了車。

    裝甲車再度啟動,往回程開去。

    抵達營地時剛過下午,有專門的工作人員來運卸獵物,同行的同事興沖沖要跟去處理廠看狼牙加工。

    燕棠被宋郁扶著下車,等她穩穩踩在地面上時,他還沒有放手。

    她安靜地被他握著手腕往里走,也不問要去哪里。

    營地這時候的人還不多,一路上都沒看見人影,等路過餐廳的時候忽然碰見同樣已經狩獵回來的宋璟。

    宋璟見他倆湊在一起,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非常淡定地問:“剛回來啊,要不要去餐廳吃點兒東西?”

    宋郁:“不用,我們有自己的事情,等會兒讓人送餐就行。”

    “我現在準備過去餐廳,需要我讓人給你們送點兒嗎?”

    見親哥主動提,宋郁也毫不客氣。

    “行啊。她要鹿肉酥皮餡餅、蜂蜜蛋糕和紅茶,紅茶要配檸檬和蜂蜜,蜂蜜最好拿小罐的過來。我要魚子醬三明治就行,如果有奶酪拼盤也給我們叫一份……”

    燕棠向來不喜歡麻煩別人,就連在家跟父母相處,都一直被要求“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這會兒見宋郁理直氣壯地提出這么多要求,還幫她也要了一份,心里瞬間有些不好意思。

    她下意識看向宋璟,見他正在用一種類似“煩人的二胎”的目光盯著宋郁。

    “要求那么多,你為什么不自己去。”

    “因為你說幫我們叫餐。”

    幾秒后,宋璟淡定開口:“行,知道了,兩份一樣的。”

    說是這么說,等燕棠被宋郁帶到住處之后沒多久,營地的送餐人員就推著餐車敲響了門,把兩人喜愛吃的東西端到餐桌上。

    等送餐人員走了,宋郁關上門,熟練上鎖。

    “為什么又要上鎖?”她忍不住問。

    宋郁把鑰匙收進口袋,相當坦然地說:“因為你很擅長逃跑。”

    他早年眼睜睜見她從自己面前溜走好幾次,不是她逃到門外就是他自己被關在門外,如今在這方面經驗相當豐富。

    宋郁的住處也是木屋,相比員工們兩人一間的木屋空間要更大,上下兩層,像一處獨立的別墅。

    墻壁壁爐運作,室內溫暖,燕棠把外套脫下,坐在餐桌旁一邊吃東西,一邊看宋郁。

    他換下了厚重的獵裝,換了身寬松的衣褲,松散閑適地坐在她對面,上午那股狩獵時凌厲的氣質終于散去幾分。

    “我爸爸說昨晚碰到你了,還夸了你。”

    燕棠有些意外,“夸我?”

    “他說你有想法,很踏實,對市場的判斷也很好。”

    宋郁看向她,“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和人打交道,這幾年工作應該比我想的還要辛苦吧。”

    燕棠笑了笑:“我以為你在摩爾曼斯克那時候就知道了。”

    他說:“人總是先了解道理,再體會到道理的深意。那時候想明白了一點,但沒有徹底想明白。”

    說到這里,宋郁沒有繼續說了。

    他手邊一側的桌面上散落著幾盒藥品,不遠處的沙發上還搭著燕棠送來的護膝。

    燕棠收回目光,喝了兩口紅茶,試探性地問:“你的腿傷情況怎么樣?”

    “可以正常走路,但如果進行大強度訓練,還是會出現炎癥。”

    宋郁并沒有避諱。

    “美國那邊的康復團隊怎么說?”

    他看向她,“你想去沙發那里坐近一點兒聊嗎?”

    燕棠沒想到,宋郁口中的“坐近一點兒”,竟然是坐在他的腿上——跨坐,面對面,被他牢牢的扣住腰側。

    他力氣大,捉住她跟拎雞仔似的,等燕棠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坐了下來。

    哪怕在前兩年為數不多的接觸里,他們都沒有這樣親近過。

    這闊別已久的親密姿勢帶來某種輕柔無聲的信號,讓燕棠心頭一顫。

    “我這次是要回莫斯科定居。”

    這第一句話就讓她愣住了,“那你的治療怎么辦?”

    “在美國已經盡力治過了,醫生說后續的恢復情況因人而異,繼續留在那里的意義不大。”

    燕棠聽明白了,輕聲說:“那至少盡力了。”

    “是,至少盡力了,現在回莫斯科也談不上后悔。”

    又是話里有話,燕棠對上他清淺的目光,又聽他說:“現在該輪到你說話了——想了一晚上,想清楚我昨天在獵場真正想說的是什么了嗎?”

    她輕輕點頭,卻沒開口。

    宋郁說:“你要說出來。”

    他眉眼間明明是平靜的神情,卻帶有像狩獵時那樣無聲的壓迫感。

    ——宋郁不像以前那么愛笑了。

    這讓燕棠感到另一種緊張,以至于那個明明在她心中出現的答案也再次變得不確定起來。

    她鎮定的態度在這種變化之下開始動搖,目光也下意識閃躲著。

    于是在此時,被宋郁牢牢抱在懷里的姿勢發揮了作用——燕棠無處可避,被他輕輕松松的逼著抬頭再次和他對視。

    “說出來。”他再次催促。

    房間陷入片刻的安靜,燕棠才緩慢開口,聲音細如蚊吶。

    “……你心里一直有我,并且還想和我在一起。”

    燕棠想起小學時被老師點名發言時的慌張心情,而在聽她說出答案的這個人,竟然還是自己曾經的學生。

    而此刻,她曾經的學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追問:“我為什么還想和你在一起?”

    “因為……因為你還喜歡我。”

    “你甩了我幾次?”

    “也許那不算甩了你。”她辯解。

    “你要先回答我的問題。”

    “……三次。”

    宋郁的語氣很平靜,就這么把他們之間最敏感的往事揭開,明明白白地攤在兩人面前,逼她認真回答。

    “被你甩了三次還找回來,只是喜歡嗎?”他又問。

    燕棠垂著眼,BB囍TZ像一個沒自信的學生明明捏著正確答案,卻百般猶豫,不敢說出口。

    宋郁也不作聲,只是看著她。

    仿佛她不說,兩人就這么在這里耗到天荒地老算了。

    良久,燕棠才開口,很輕很輕地說:“你昨天想跟我說的其實是……你愛上我了。”

    她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語氣里難掩忐忑不安。

    可話音剛落下,她卻看見宋郁終于笑了。

    這一回不再是那種淺淺的、轉瞬即逝的笑。

    他的眸光變得清透又柔和,在室內光線下,瞳孔泛起如蜂蜜般帶著甜意的光澤。

    純粹得幾乎就像燕棠第一次給他上課時所見的那樣,似乎還帶有幾分少年般的青澀和熱忱。

    他注視著她,鼓勵道:“為什么那么小聲?再說一遍。”

    “你愛上我了。”燕棠的睫毛輕輕顫著,音量稍稍大了一點兒。

    當年在給宋郁補習時,她偶爾會像這樣拷問他。

    往往是在宋郁記不住一些反復強調過的知識點,或者偶爾叛逆心起不愿意死記硬背的時候。

    而當他終于按照要求,填對了題目的時候,那時的燕棠總會打心眼兒里舒了口氣,然后夸他——

    “你真厲害,都答對了。”

    宋郁輕輕捧住她的臉頰,低下頭湊近,夸獎她。

    就像她曾經對他那么做的一樣。

    燕棠忽然覺得有什么哽住了她的喉頭,隨后是一股鋪天蓋地地淚意涌上眼眶,像春汛決堤前的預兆。

    宋郁的聲音還在她耳邊響起,有條不紊地說著。

    “那現在輪到我了——昨天你那么生氣、那么難過,是因為你也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對嗎?”

    安靜片刻,她輕輕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把最大的問題解決了。”宋郁在這時說。

    燕棠這時才反應過來——宋郁竟然是在跟她好好地解決問題。

    她愣愣地看了他幾秒,見他又露出了一個甜甜的笑,甜得和她記憶中并無二致。

    “不然你以為我在做什么?你以為我昨天是要故意找你撒氣嗎?”

    他相當直白地說。

    “我說過我們不一樣。這幾年里,我一直在想怎么解決問題,但你一直在想怎么解決我。”

    “我沒有準備解決你!”燕棠終于反駁,“我只是……”

    她坐在宋郁的懷里,這接觸親密又溫暖,讓她沒法再像昨天那樣按照情侶之間最薄涼冷酷的邏輯去思考。

    “你只是做好我隨時要放棄的準備,這是一個道理。”

    宋郁戳破了她,但隨即又輕聲說:

    “但昨天聽你說了那番話,我想這也有我的問題。在你的角度上,也許解決我比解決問題更容易。在摩爾曼斯克的時候,我以為你只是想要追求事業,沒想過你還有那么多的不安,會擔心我有別的女人——”

    他頓了頓,說:“和你分開四年了,我沒有過別的女人。所有賬號都是小譚在管理,我不知道那些女孩兒給我發過什么信息。如果是在社交場合,你上次在北京也見過我的處理方式。”

    說罷,宋郁又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我說得夠明白了嗎?”

    “……嗯。”

    宋郁安靜了片刻,眷戀地看著懷里的人。

    在經歷了更多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在少年時把太多事情想當然,于是看不見她那些看似無情的決定下,藏著多少小心翼翼、無可奈何的考量。

    于是他又繼續問了許多的問題,一遍又一遍。

    “看在你是我的初戀的份上,你可不可以原諒我以前的不懂事?”

    “如果以后我們再遇見任何問題,以后能不能和我一起解決,而不是默不作聲地離開?”

    “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所有物嗎?”

    ……

    “現在我成長為你想要的男人了嗎?”

    壁爐里的木炭刺啦作響,火焰如心臟般跳躍著,溫暖的光影靜靜地籠罩著兩個人。

    都是第一次活著。

    都是第一次成長。

    都是第一次進入感情。

    誰能足夠明智,在最初的最初就洞察所有的陷阱,掌握最正確的答案,給出最正確的回應呢?

    也是在這一刻,當宋郁用緩和的語調說出這一個個問題,那些俄語音節又變成類似于大貓呼嚕呼嚕的溫柔聲音。

    燕棠終于嘗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醇厚的、沉穩的、踏實的愛意。

    超越她記憶里曾經和宋郁在一起吃喝玩樂、游山玩水所得到的,如焰火般驟然乍現,迅速消逝的淺薄激情。

    他最后又問:“那現在,時機對了,問題解決了,我們的關系可以從普通朋友升級成另一種了嗎?”

    眼睛里盈著笑意。

    燕棠也忍不住眉眼一彎,剛要點頭,眼淚卻又落下來。

    明明不再傷心了,明明腳踏實地了。

    可偏偏像雨水一樣接連不斷,從臉頰邊淌過,滴落在宋郁的衣服上,暈出一圈圈深色的水漬。

    宋郁這回卻沒有替她擦去眼淚,只是隨手將她臉頰邊的碎發別至耳后,然后抱住她,讓她在自己的懷里盡情地哭著。

    那淚水落在他頸側,濕濕暖暖的。

    宋郁不說話,只是又將她抱緊了一點兒。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起了一個無關的問題。

    “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昨天我讓你回去想一想,今天才跟你繼續聊?”

    燕棠抬眼看他,視線被淚水擋住,只能看見他漂亮臉蛋的大致輪廓。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還略有些濕意:“……因為你希望我冷靜一點,像你一樣多想一會兒?”

    宋郁注視著她,眉眼蕩出一抹笑。

    “因為我那時候快要忍不住了。”

    他說。

    “你哭那么慘,我好想你。”

    說是那么說,但來日方長,宋郁已經學會了耐心。

    所以他只是輕輕親了一口她的額頭,然后高興地出門,準備去拿兩瓶營地里自釀的蜂蜜酒。他知道燕棠喜歡喝這個。

    這時候已是黃昏,天色漸晚,廣闊的天空和茫茫雪地都變成一片浪漫的藍紫色,而在天地交際之間,隱藏在厚重云層里的霞光滲出一抹輕柔的粉色。

    宋郁在路上停下腳步,拍下這一幕發給燕棠看。

    剛剛收起手機,就碰上幾個要去餐廳吃晚飯的集團員工。

    “Kirill,你也去吃飯嗎?”

    “今晚不參加聚餐,只是去買兩瓶蜂蜜酒。”

    宋郁不在集團內任職,職員們面對他時自然沒有在宋璟面前那樣束手束腳,甚至和他一路聊起天來。

    “說起來,聽人說Ilya和Yana今晚也不去聚餐呢。”阿列克謝說。

    聽到這兩個名字并列被提起,宋郁神情凝滯了一秒,側過頭看向這幾個員工。

    另一位同事達莉亞也笑瞇瞇地說:“是的,我也聽說了。”

    他們都朝宋郁看去,“Kirill,你應該很了解你哥哥的情況吧,他和Yana是真的嗎?”

    沒等宋郁回答,幾個同事還在七嘴八舌地說。

    “今天早上,Ilya把他的帽子給Yana戴了哦,獵狼還專門找Kirill幫忙陪她,真貼心。”

    “下午我去點餐碰見了Ilya,他對Yana的口味就像對Kirill的口味一樣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們一定相處很長時間了吧,感覺老板對Yana也很滿意呢。”

    ……

    “Kirill——Kirill呢?”

    等宋郁將蜂蜜酒帶回住處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

    燕棠正坐在長椅上烤火,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側,身上蓋著毛毯,端著盤子吃奶酪蛋糕,見他回來了,沖他露出一個笑。

    剛剛又哭了一通,她的眼睛還略微有點腫,笑起時也顯得可憐兮兮的。

    宋郁關上門,在她身邊坐下,放下酒瓶。

    瓶身上是一只抱著蜂蜜罐的棕色小熊,在壁爐映照之下,小熊那雙圓圓的眼睛冒著邪惡的火光。

    他打開瓶蓋,給她倒了一杯,晶瑩剔透的橙黃色液體灌滿玻璃杯。

    “好喝嗎?”宋郁聲音溫和地問。

    燕棠嘗了一口,點點頭,“這里的蜂蜜酒味道特別好。”

    “知道你喜歡,我讓人留了一些,等回莫斯科的時候帶回去。我做得好嗎?”

    燕棠聽他這么問,心一軟,放下酒杯,主動坐進了他的懷里,抱緊他的脖頸。

    “謝謝你,Kirill。”

    “既然把你哄開心了,現在輪到你哄我了。”他忽然這么說。

    聞言,燕棠抬頭,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雖然我很愛你,但這幾年的傷心哪有那么容易消失,我都記著呢。”

    燕棠坐直了身體,“那——”

    她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宋郁打斷了話。

    “不急,一件一件來。”

    他這時候仍然很有耐心,只是把她往自己懷里又拉近了一點,免得她有機會跑開。

    “我們先來談談最重要的事BB囍TZ,”

    宋郁垂眸,盯著她看。

    “為什么上次你會把我認成我哥,以及——為什么現在集團里的員工會認為你是我的‘嫂子’?”

    第49章

    簡直是胡說八道!

    ——這是燕棠聽他提起所謂“傳聞”后的第一反應, 她甚至不知道這是怎么傳出來的。

    但上次她把宋郁錯認成宋璟這件事卻無可辯駁。

    那天離那么遠,他們個頭又那么像,戴的帽子還是一樣的, 燕棠覺得自己真的是無心之過。

    燕棠詳細地解釋完,隨后觀察了一下宋郁臉上的表情。

    她意識到以上理由應該都不足以安撫他的情緒。

    這幾年和人打交道做項目, 燕棠學到了一點很重要的經驗,就是在揣測出對方真實意圖前, 最好先按兵不動。

    宋郁這幾年變化也大,照以往的相處經歷,他應該已經要親要抱,或者掉幾滴金豆子,嘟嘟噥噥告訴她“以后不能這樣了”。

    而現在他開始藏一半露一半,明明臉上還是像以前那樣明晃晃地寫著不高興, 但卻不像之前那樣一股腦都撒出來, 仿佛在告訴她這件事兒沒那么容易過去。

    短短四五秒, 她腦子里迅速閃過許多主意。

    燕棠試探性地問:“你想要親一口嗎?”

    宋郁:“要。”

    她湊上去親了他唇瓣一口,再稍微拉開一點兒距離觀察他的表情——沒哄好。

    于是她又親了口他的鼻尖——也沒有哄好。

    這事兒不好辦。

    這時,門口有人敲門了。

    來者除了送晚餐的侍應生, 還有給宋郁進行療養準備的治療師。

    “先吃飽飯, 等會兒陪我去后院里泡溫泉再說。”

    工作人員不僅帶來了白樺枝、松葉和艾草一類俄羅斯人常用的療養藥草, 還帶了一套泳衣。

    她一瞧那泳衣的款式,就知道是宋郁的審美。

    分體式,細細的系帶。

    他在這方面的情趣很惡劣,比如總是勾扯那帶子,看她的皮肉被勒出細細的紅痕,再夸她漂亮。

    燕棠收回目光,默默想:原來這小子在這里等著她。

    吃晚飯后, 宋郁換了身衣服,寬松短袖和長度及膝的黑色短褲,披著浴袍坐在沙發上讓治療師熱敷膝蓋。

    燕棠換上泳衣和浴袍,從浴室里走出來在一旁沙發上坐下,正巧見治療師從一個桶里挖出一大坨熱泥巴,覆在宋郁的膝蓋上,然后用布巾牢牢裹住。

    “這是在做什么?”她有些好奇地問。

    “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泥療,治療關節炎癥的,希望能快點兒恢復。”

    “你還想繼續回賽場嗎?”

    “嗯。”

    宋郁并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而是將她摟進了懷里。

    浴袍寬大,無論燕棠將腰帶系得再緊,領口也稍顯松散。

    他一低頭,將細膩的肌膚和若隱若現的泳衣一覽無余,目光流連片刻,又移至她的眉眼。

    “你真漂亮,我都移不開眼了。”

    宋郁輕聲說著。

    治療師是俄羅斯人,他還特意用中文調情。

    于是燕棠也用中文說:“有外人在,這樣摟摟抱抱是不是不太好。”

    宋郁攬著她肩膀的手抬起,屈指輕輕碰了下她的臉頰,換回了俄語:“這句中文太長,我聽不懂。”

    治療師果然笑瞇瞇地看向他們,問宋郁:“這是你的女朋友?她是中國人?”

    宋郁說:“是。”

    “她不太會說俄語嗎?那你的中文應該很不錯?”

    燕棠忍不住了,用流利的俄語說:“我聽得懂俄語,他的中文也相當不錯。”

    說罷,她瞥了宋郁一眼,他姿態隨意地坐在那里,只是笑,不說話。

    宋郁敷了二十分鐘的礦物泥后稍作清理,等治療師一離開,直接帶燕棠去后院的開放露天的雪地溫泉。

    夜間的室外溫度一直維持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外頭積雪極厚,空氣里彌漫著西伯利亞特有的嚴寒。

    后院寬敞,獨立的小溫泉四周堆砌著皚皚白雪,足夠半人高,只清出一條用寬木板鋪就的小路,從后門通往池邊。兩個燃木火盆擺在溫泉邊緣,火焰刺啦作響,散發著一股木頭的焦香。

    “太冷了——”

    厚重的木門被打開,冷空氣撲面而來,燕棠裹緊了披在身上的大衣,對那處冒著熱氣的溫泉望而卻步。

    “去泡一下,對身體好。”宋郁迅速把后門關上。

    燕棠在他的鼓勵下哆嗦著走到溫泉邊,捏著衣領還在進行心理建設,猝不及防被宋郁扒下了所有衣服,只剩下泳衣那一丁點兒布料。

    可她還沒來得及冷得叫出聲,溫熱有力的掌心托著她的手臂和腰,把她絲滑送進溫泉里,暖呼呼的泉水在冰天雪地里迅速包裹住她的身體。

    “舒服嗎?”

    “舒服。”燕棠老實了。

    她在水中只冒了個腦袋,一轉身,看見站在池邊的宋郁也脫下了浴袍,身上只剩下黑色及膝短褲。

    兩側的火盆燃起明亮的火光,把他高大結實的身材照得一清二楚,胸肌腹肌人魚線,拉長的影子如小山一般,黑壓壓地罩住了泡在池水中的女孩子。

    也許是為了泡溫泉方便,他的褲子布料也偏薄,褲頭處的起伏比上次在醫院還清楚。

    燕棠覺得兩人確定了關系,發生什么事情也是順理成章,但溫泉這里顯然不是個好地方。

    她默默往后游,結果宋郁一下水,三兩步就來到她身邊。

    “轉過去,扶著那塊石頭。”

    “別在這里吧,會污染水源。”

    燕棠跟他打商量。

    宋郁從水里拿起一條泡軟的白樺枝,沖她揚起一個笑:“我是要給你放松一下。”

    俄羅斯人喜歡在狩獵后使用藥草療法恢復身體,簡而言之就是把白樺枝、松針一類的植物放進溫泉里,作養生之用。

    還有一種用法是直接用泡軟的樹枝或松針拍打身體或者擦拭按摩皮膚,不過那往往是在進入溫泉之前的程序。

    宋郁指導燕棠趴在靠近燃木火盆的巖石邊,露出光潔雪白的后背。

    這里的石頭溫暖堅硬,兩側焰火也源源不斷地散發出溫度,她半個身子還泡在溫泉里,血液循環,并不覺得寒冷。

    下一秒,帶著溫熱水汽的樹枝就打在了她后背。

    力道適中,但樹枝仍有些硬度,在皮膚上鞭打起來還是有些許疼痛,枝葉掃過皮膚,又泛起細密的瘙癢。

    燕棠沒忍住抖了一下。

    “站好。”身后的人聲音溫柔,“我收著力,不會很疼。”

    又是兩三下鞭打,燕棠覺得怪怪的,準備叫停,可下一秒就被他按住了腰。

    宋郁的手中握著一片松針,按在她后背上,開始發力揉搓。

    “Kirill!Kirill!”

    燕棠覺得又癢又疼,連忙叫他的名字,結果聽他說:“別急。”

    她肩胛骨微微收緊,白皙的皮膚上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光潔的后背只有一條極細泳衣系帶。

    宋郁垂眸盯著這一幕,終于忍不住把她抱在懷里,讓她的后背緊貼著自己的胸膛,低頭親吻她的頸窩,又舔又咬。

    手的動作卻沒停,帶著松針葉一路往她肚子和大腿揉去。

    燕棠被他玩得身體不自主蜷縮起來,然后聽他問:“誰的手在碰你?”

    她終于忍不住了:“這不好玩兒!”

    宋郁沉默一秒,終于很不高興地提起了之前的事情:“不是跟你說過,不要把人認錯嗎?”

    “以后絕對不會認錯了。”她連忙求饒,“你們一點兒都不一樣,頭發眼睛顏色耳朵……”

    燕棠念念叨叨,順著他的意思說下去,可他手中動作一頓,忽然問:“他的耳朵和我的耳朵不一樣,所以你是覺得我哥更好看嗎?”

    他的耳朵在常年格斗訓練和比賽中多次受傷,雖然處理及時,但難免留下了不可逆的傷痕。

    “怎么會呢,我只是每次看都覺得心疼。”

    燕棠輕輕嘆口氣,這會兒算是知道宋郁心里在想什么了。

    她轉過身,因水的浮力而靠在他身上,下一秒就被他抱住。

    夜色深沉,火焰明亮,冰天雪地里的溫泉水彌漫著草藥香氣。

    在冰冷的空氣之下,宋郁的發絲和長睫毛上覆了一層晶瑩的冰雪,垂眸盯著她看。

    燕棠被他這樣子蠱惑了一秒,半晌才認真說:“你怎么會比不上哥哥呢?你不僅很聰明,很可愛,還會格斗。”

    可宋郁卻并沒有高興起來:“我現在不一定能回到賽場了,還受了傷。媽媽也說過相似的話,我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我。”

    “在娜斯佳眼里,你們都是她BB囍TZ的兒子。但我——”

    燕棠話音一頓,在他認真的注視中有了底氣繼續說下去。

    “但我現在是你女朋友,是站在你這邊的。”

    她還記得當年那句孩子氣的囑咐。

    這話終于讓宋郁眉頭一松。

    “這個解釋夠了嗎?”她笑著問。

    宋郁神色緩和,卻說:“不夠。”

    燕棠沒想到,這兩年里每一次碰面,都被宋郁記得清清楚楚,在這會兒被扒開來詳細拷問,在這些顯得有些執拗的問題里,她終于瞧出了點兒孩子氣來。

    不過就像宋郁對待她那樣,她對他也有很多很多的耐心。

    “實際上,我每次和你哥哥站在一起,話題只有兩個:工作和你。”

    等問完了,宋郁眼見地高興起來。

    “所以這幾年你也一直在想我?”

    “嗯,我希望你好好的。我擔心你的身體,你比賽順利的時候我也很開心。”

    燕棠溫聲說。

    “這件事上,你消氣了嗎?”

    “還有一點點。”

    “那親一下?”

    這次是深吻,接吻接到一半,宋郁用浴巾裹住她,將她抱進了屋內的床上。

    他們在這時才發現屋子里沒有套。

    既然沒辦法做,兩人只好繼續養生,宋郁讓燕棠拿出自釀的蜂蜜酒。

    蜂蜜酒用玻璃瓶裝,很沉很墜手,燕棠握著瓶身時很快沒了力氣,手有些發抖。

    她把玻璃瓶放下,問宋郁:“能不能快點兒把酒倒出來?”

    可宋郁的耐心全方位上升,“剛才在外面待得有點兒久,要等酒稍微暖一些再倒。”

    他拿出放在床頭的雪松精油倒在掌心,粘稠的透明水液散發著清新怡人的木質香氣,從他的掌心暈開,幾滴從指縫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床單上。

    “這樣舒服嗎?”他溫柔地問,聲音清朗。

    宋郁像剛才在溫泉時那樣給燕棠按揉身體,從后頸到手臂,從腰際往下,單手輕松地環握住她的小腿。

    掌心有常年訓練留下的繭子,摩挲過細嫩的皮膚,精油在上頭留下一層帶著光澤的痕跡。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他在她耳邊呢喃,帶了點兒撒嬌的意味,“需要用力一點兒嗎?你這幾天參加狩獵活動也很累吧?”

    “嗯……”

    剛剛泡過溫泉,室內暖氣充足,燕棠頸項間冒了汗,胸口起伏。

    “我有點兒渴了。”她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漂亮的面容在晦暗的光線下仍然動人,那雙眼睛注視著她,目光像一條無形的鎖鏈,牢牢纏繞在她身上,讓她無處可藏。

    宋郁握住她的手。

    他本來想去幫她倒杯解渴的蜂蜜酒。

    但沒想到瓶蓋沒蓋緊,灑了燕棠一身。

    屋內溫暖的空氣的確讓蜂蜜酒溫度變高,甚至有些燙,燙得她微微顫抖。

    蜜色的酒水順著她的掌心一路流淌到凌亂的床單上,和透明的精油混在一起,布料暈濕了一大片。

    “沒關系,臟了就臟了,我叫人來換床單。”

    在之前在北京那段短暫的相處時光中,有兩件事讓宋郁一直耿耿于懷。

    除了燕棠對親哥宋璟的看法外,他還不喜歡隱藏兩人關系這件事。

    所以第二天,宋郁直接帶燕棠去了集團高層在中午單獨的聚餐。

    “從現在開始,不許在別人面前否認我們的關系,或者躲開我。”他嚴肅地告訴燕棠。

    在營地已經停留了四天,這群中年人早就玩夠了打獵,全都留在營地里泡溫泉養生,中午便單獨聚在營地一處靠近森林,風景極好的餐廳里用餐。

    老爹宋裕川和親哥宋璟自然都在,一桌人坐下來,雖說其他人都是集團里的高管或者小股東,但說到底算是自家人。

    燕棠被宋郁牽著手一進門,就注意到所有人都看著她。

    她稍有些緊張,還在想該怎么打招呼,卻沒想到宋裕川先站起來了,主動介紹:“Yana是和我們基金會合作了很久的翻譯,現在創業開公司,之后和我們有很多合作機會。”

    說完,他才笑了笑,“也是Kirill的女朋友。”

    燕棠有些驚訝,轉眼便見宋郁笑著看她,這才反應過來——他提前跟他爸爸打過招呼了,而他爸爸也給面子,這會兒直接定了調子,其他人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坐在一旁的宋璟也不意外,還是像之前那樣跟她很有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燕棠坐下來沒多久,高管們便和她聊了起來,開頭還問了幾句兩人怎么認識的,很快話題就轉到了業務話題上。

    聊著聊著,宋郁作為全場唯一一位行業外人士,反倒最先開始覺得無聊,吃過了之后開始百無聊賴地悄悄玩她頭發。

    “感覺怎么樣?”

    午餐結束,他問燕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

    燕棠搖搖頭。

    這是件很神奇的事,幾年前她到宋郁家時還覺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今天卻不再有這種感覺。

    有時候融入一個圈層,也許不僅在于擁有同等量級的財富,更重要的是擁有同樣層次的認知。

    “我覺得和他們聊得很愉快,交換了一些信息,對我挺有用的。”

    她笑著對宋郁說。

    可還有一件事,燕棠還沒有向他提及。

    剛才在宋郁去走廊找侍應生的時候,宋裕川跟她說了一件事。

    “你們感情好,我和他媽媽現在覺得很放心。我看他聽你的話,想麻煩你跟他聊聊,看看能不能讓他不要再回去比賽了,你肯定也清楚,在賽場上那樣子,家人看得最揪心……”

    她凝視著宋郁,見他神情難得這么輕松,暫且把這件事壓在心里。

    這次出行到今天為止,狩獵活動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下午還有最后一次在營地附近的活動,可以坐雪橇或者雪地摩托在雪原和森林里觀景,集團員工們也都從各線的活動中返回營地。

    燕棠和宋郁準備去坐雪橇,結果走到營地集合處才想起忘記拿帽子了。

    現在宋郁已經學乖,再也不找親哥幫忙,免得別人誤會。所以他親自回了一趟木屋,讓燕棠在原地等待。

    宋璟恰好從營地的超市里走出來,手里拿著兩包巧克力,正巧碰見燕棠,就遞了一包給她。

    “你和Kirill今天下午記得吃點巧克力保持能量。麻煩你提醒他要吃,他現在不在訓練,沒必要苛待自己。”

    營地大門口還有其他的員工,不知道是誰悄聲說了一句話,大家紛紛往他倆的方向看去。

    他們心想:

    Yana在和Ilya聊天,真般配。

    Kirill來了,嗯,Kirill和他們站在一起真是和諧的一家子。

    Kirill站在了Yana身邊。

    Kirill抱住了Yana。

    等等——

    Kirill當著Ilya的面親了Yana一口!!

    一群俄羅斯人呆在原地,內心發出土撥鼠尖叫。

    第50章

    當燕棠被宋郁當著親哥的面用力啃了一口臉蛋的時候, 宋璟瞥了宋郁一眼,臉上沒什么表情。

    但燕棠覺得宋璟好像有點兒無語。

    宋郁肯定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卻絲毫不害羞地從后將她圈在懷里, 下巴抵著她頭頂,相當自然地跟親哥說話。

    身后的人體格大, 燕棠感覺自己整個人像陷在了巨型小熊玩偶的肚子里。

    她第一次和宋郁在公開場合有這樣親密的接觸,就像其他第一次戀愛的小姑娘一樣, 這會兒還有點兒不好意思。

    不過她沒有推開宋郁,一是因為宋郁喜歡這么抱她,二是因為其他人也看著,這能有效地讓那些奇奇怪怪的流言消失掉。

    ——這是燕棠和宋郁原本的想法。

    關于燕棠和宋璟的不實傳聞,最得力的證明就來自于基金會編輯部負責人瑪莎。

    瑪莎不是個亂傳消息的人,但她從這兩年來一些自己看到的細節里拼湊出了一個關于Yana和Ilya的故事, 當其他同事跑過來找她, 提出了相同的猜測時, 她還以為自己猜得果然沒錯。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假的也說成是真的。

    可在昨晚,瑪莎收到了燕棠的消息, 說她今晚不會回兩人住宿的小屋, 而是和Kirill待在一起。

    今天下午, 當雪橇活動進行到一半,大家開始向她這位權威人士詢問真相的時候,瑪莎一臉懷疑人生地說: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于是大家猜測瑪莎肯定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流言變得更加奇奇怪怪,甚至生出了各種各樣、十分BB囍TZ狂野的版本。

    而燕棠這天下午跟宋郁單獨在雪原里坐了一趟馴鹿雪橇,兩人都不知道事情變化超出預料。

    由于這些流言過于炸裂,內容先一步傳進了在營地喝咖啡加班的宋璟耳朵里。

    他拉了個微信群。

    雪原里信號不好,又冷得不得了, 燕棠回到營地后跟宋郁一起回了他的屋子里,剛坐在壁爐邊烤著火喝了口熱紅茶,打開手機一看,發現微信冒出了一個「群聊(3)」。

    宋璟:

    「@. @Yana」

    「你們兩個是怎么回事?」

    他甩出一張工作軟件上員工聊天的截圖。

    燕棠盯著這圖里的俄文看了半天,每個詞都認識,但拼湊在一起就成了某些言情小說網站上的炸裂故事。

    雖然大家語言之間沒有惡意,都只是驚訝和感慨,但——但這像話嗎?!

    她崩潰地說:「怎么會這樣!!!」

    而在臥室里換衣服的宋郁顯然也看到了,燕棠剛發完這條消息,下面就緊接著蹦出來一條消息。

    宋郁出離憤怒:「你們招的都是什么員工?!我沒有插足!!」

    他明明是吃夠了愛情的苦才剛剛享受到一點點甜蜜的可憐蟲!

    在宋郁接連不斷地在群里發消息,從各方面向宋璟表達不滿的時候,他哥終于忍無可忍,解散了群聊。

    最后這件事情還是宋璟出手,以雷霆手段直接解決的。

    他找正在國內休假的小譚,翻出了兩張幾年前的兩個人的合照,發布在宋郁的社交賬號上,然后直接通知分布在幾個部門里的員工定向把真相散播出去。

    等晚上兩人再去餐廳吃飯,大家的表情已經正常了許多,有的還會跟他們攀談:“沒想到你們這么早就認識了啊。”

    燕棠當晚終于松了口氣。

    明天大部隊就會離開伊爾庫茨克,去往貝加爾湖附近的度假村,度過剩下五天的行程。她已經將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宋郁這里,而落單的瑪莎也得到了升級服務,能夠在之后的行程里舒服地住一個豪華單人間。

    說實在的,剛來營地時還很新鮮,但這里地方偏僻,四處都是原始森林,住久了就會有種荒野求生的感覺。

    她收拾完行李,坐在窗邊往外望,在煤油燈的燈光所不及之處,雪地和森林交接之間可能隨時冒出一頭把人擄走的野熊。

    正這么想著,浴室里淅淅瀝瀝的水聲恰好停了。

    沒過一會兒,宋郁帶著一身水汽走出來,半濕的發絲捋至腦后,偶爾還落下幾滴水珠打濕領口。

    他直接走到燕棠身后,就著她盤腿趴在窗臺邊的姿勢,直接把她整個人端到了床上,試圖躺進她懷里。

    “先吹頭發。”

    燕棠摁住了他的腦袋,把吹風機拿過來,拖過一側的高腳凳坐上去,讓宋郁在床邊坐好。

    溫和的熱氣從吹風氣的出風口冒出,她的手指穿過他發間,柔軟的發絲乖順地落在她掌心里。

    臥室內只開著兩盞床頭燈,光線溫柔,兩個人都沒說話。

    在從感動、高興這一系列情緒中冷靜下來后,燕棠在此刻才終于有一種真實感——她跟宋郁在一起了,確定了關系,沒有障礙的那種。

    “吹好啦。”她關上吹風機的開關,剛剛把東西收起來,又被他抱回了窩里。

    燕棠剛剛靠上床頭,宋郁就鉆進她懷里,將臉埋在她頸項間,溫熱的呼吸滲進她的皮膚,略有些瘙癢。

    她這才注意到宋郁的情緒有些低落,“怎么了?”

    可宋郁只是安靜地抱著她,那雙眼睛也用一種很深、很靜的目光注視著她。

    “我想多看看你。”他這么說。

    這幾日以來那種似曾相識的陌生感再次籠罩了燕棠,她心里漫上一絲擔憂——

    盡管宋郁坦誠的表白讓她獲得了對這段感情的某種確信,但她仍然能感覺到在宋郁身上,有了一些和從前并不一樣的,她尚且沒有捕捉到的變化。

    她主動問:“你還在為謠傳的事情難過嗎?”

    宋郁倒沒有掩藏,點了點頭,又把她抱緊了一點兒,“我看到你的名字被和別人放在一起,心里很不開心。我知道你解釋過了,事情也解決了,但我只是不喜歡那種感覺……”

    燕棠用往常的方式安慰他,親親額頭又親親臉蛋,卻忽然聽宋郁問了一個他從沒提過的問題:“這幾年里你有和別人發生過什么嗎?”

    她微微一怔,直起身子。而宋郁枕在床頭,神情仍然像之前那樣平靜。

    可她仍然從他眼神里瞧出了不安。

    燕棠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兒呢,剛準備開口,結果宋郁忽然把她拉進懷里。

    “算了,別說了,沒關系,我不是真的想聽這個。”

    “沒有,我沒有和別的男人約會過,心動也沒有。每天都在忙工作和學業。”燕棠失笑一聲,卻并沒有回避這個問題。

    這話頭開了個口子,宋郁果然還是按捺不住,又問:“……那有沒有男人主動聯系你?”

    “那肯定有呀,我又管不了別人,這個道理你肯定比我清楚。”

    ——宋郁當然懂,只是獨占欲在作祟。

    他難以描述這些年里有過多少次想象,而在所有想象里,燕棠對面的男人都是同一類——文質彬彬、斯文得體,就像他曾經見過的那兩個一樣。

    以至于他得知集團里的謠言時,哪怕知道那不是真的,也無法克制住心里的徘徊不去的憂慮。

    宋郁知道自己又在發小脾氣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學會調節自己,有更加成熟通透的態度,畢竟當他在昨天跟燕棠解釋自己的情況時,燕棠很快就接受了。

    摟住她腰際的手緩緩摩挲著,溫軟的肌膚給宋郁帶來一些安定的感覺。

    他不再說話,老老實實躺在她身邊睡覺。

    燕棠關上臺燈,沒過多久就聽見他平緩清淺的呼吸,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夜色讓視野變得模糊,于是相擁的姿勢變得更加親密。

    她卻沒什么睡意,在一片安靜中輕聲開口,也問了個自己從沒問過的問題:“為什么會喜歡我呢?”

    過了大概六七秒,就在燕棠以為宋郁已經睡著的時候,她聽見他開口了。

    “第一次就跟你說過了,因為你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燕棠沒想到是這個回答,干巴巴應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下一秒,宋郁傾身壓住了她,手從她衣服下擺伸進去,開始又捏又揉。

    他還記得她在這方面的敏感反應,低頭在她后頸處親親舔舔,燕棠很快就暈頭轉向。

    可就在這時,宋郁的聲音又在她耳邊緩緩響起。

    “如果你想聽更詳細的原因——那也許是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能看出你過得很不好。超市發的馬甲又舊又不合身,臉上也是很憔悴的樣子。但明明過得那么糟糕,但你好像還在努力地讓自己運轉起來。

    “我去超市看了你很多次,每次都覺得你要垮了,但你還是撐下去。所以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有種我不明白的安定感。所以你要我留在美國接受治療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

    宋郁的話語忽然頓住,不繼續說下去了,話鋒一轉,又開始不正經起來。

    “但如果你可以露出一點生氣或者害羞的表情,就更加可愛了……”

    說著,他故意掐了她那里一下。

    燕棠感覺渾身都酥酥麻麻的,沒忍住將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扒拉開,“沒有套就不要亂動了!”

    今天為了不讓員工之間的謠言發酵,宋郁不得不忍著沒去營地里的超市買避孕套。

    “我想給你舔。”他禮貌詢問,“可以嗎?”

    房間的窗戶是木質邊緣的四方格子型,月光從窗子里漏進房內,照亮了宋郁濕漉漉的鼻尖和唇瓣。

    燕棠感覺自己的心臟因眼前的美色而停跳了一秒,而他那雙剔透又深沉的眼睛也欣賞著她的反應。

    “那你呢?”

    她還有些迷迷糊糊的,下意識問:“什么?”

    “如果我不像以前那樣年輕出眾,你以后還會像曾經那樣喜歡我嗎?”

    宋郁的聲音仍然緩和。

    但這問題卻十分認真,并不像是戀人之間帶有情趣意味的提問。

    宋郁在漸漸被人們遺忘。

    這是一個事實。

    就像唐齊所說的,明星、運動員這些看上去奪目光鮮的職業里,名譽來得快,去得也快。如果不抓緊時間,行業就會迅速地忘記這個人,所有的痕跡都只會成為埋在互聯網墳地里的數據。

    他已經有超BB囍TZ過九個月沒有進入賽場,因為狀態不佳,也并沒有再接受其他商務邀約,后來找他的商務邀約也少了。

    曾經那些關系不好的對手,譬如維克托,雖然當年實力不及宋郁,但卻一直留在賽場上,現在的排名反而漸漸上升,進入了top10的排行。

    在前幾個月里,他是最喜歡拿宋郁受傷的事情來做文章的人,在推特上唱衰了宋郁好幾次,于是相關的話題漸漸流傳,等宋郁始終沒有再次回到賽場,這十分沒品的論調反而成了事實,以至于后來維克托也懶得提了。

    “我想得清楚。有些道理聽了千百遍,不如一次失敗來得有用。是我以前太過相信自己什么事都能成功,就像我想當然地以為可以把你留在身邊一樣。”

    當宋郁提出那個疑問之后,他并沒有要燕棠回答。

    而當他不要求得到答案的時候,燕棠意識到這是因為他暫時無法相信任何答案。她試圖跟他開啟關于賽場的話題,宋郁卻跟她說了這樣的話。

    “但不管怎么樣,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如果你又要甩開我,我會更加生氣地把你找回來——然后留在你身邊。”

    宋郁溫溫柔柔地親了她一口,將這個話題結束。

    盡管他盡量用輕巧的態度解釋這件事,但燕棠還是在這一刻終于捕捉到了他身上那種變化的全貌。

    第二天,大部隊一起離開營地去往貝加爾湖附近的一個度假小鎮,宋郁又恢復了那副高高興興的樣子。

    他現在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也懶得和大部隊一起行動,等中午辦完入住吃了飯,直接帶燕棠出門玩。

    這里像是俄羅斯的童話小鎮,有博物館、摩天輪和漁港碼頭,相比狩獵營地要熱鬧許多。

    宋郁提前做了研究,帶著燕棠盡興地玩了一圈,在傍晚時抵達了他們要去的最后一站——超市。

    “終于能買套了。”他站在貨架前看著各種款式的盒子,碎碎念:“明明熬了那么久還被當成第三者,得買十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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