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當晚,凌韻用了點小技巧,才終于把許久未見分外熱情明顯打算勤耕到天明的凌無源哄睡了,一襲白衣鬼影一樣無聲無息溜進沉幽殿。
她不用進去便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
不是陸鑒庭的氣息,而是濃郁的邪氣,與她在自己身上和邪修身上見到的邪氣都不同,是萬煞之谷深處那種兇惡無情洋洋灑灑,隨時打算撕裂天地的陰邪之氣。
凌韻眸光閃了閃,推開門。
惡臭的邪氣好像霎時被一股清新的風驅散。
撞入眼簾的是長身玉立于窗邊的人影,背對著門,清麗如同遺世謫仙。垂地的銀發閃著綢緞般的色澤,看著便不難想象其淌過手心的柔滑,以及它柔軟地纏在她身上、繞過她指尖、拂過她肌膚的觸感。
那些回憶讓凌韻無情的心都有點刺痛,一時間定在原地。
窗邊的男子緩慢地轉過身。
沒有面紗。妖異的唇,美艷精致的下巴,還有淺灰色的冷眸,完全暴露在凌韻面前。
但他的眼神卻不似之前那樣寬和又淡薄,尤其是看她的時候,會帶上淡淡的、對寵物般的寵溺。
那是雙太透徹的眼,同之前有些區別。之前他的神色也是透徹的,那是一種純粹清白未沾染過塵埃的透徹,可如今卻更像是看透世事的通悉。
凌韻很不喜歡這個眼神。
她心里知道陸鑒庭沒做錯任何事,也并不是故意欺騙她。他認識她時,自己都以為自己是一輩子都在寰山寺修行的佛子。他那個師父或許知道真相,但顯然沒有告訴他。
可是現在,她心中悲涼地明白,站在她面前的已經不是她認識那個人。
黒舍利,只是擁有人類記憶的邪物。哪怕在人類社會中生存再久,哪怕曾經連自己都把自己當成人類,也終究不是人類。
差點融入恚獍靈魂的那一次,她已深刻地感受到,邪物和其他生靈,有多么根本性的不同——邪物有智慧,可以習得人類的一切,完美地偽裝融入生靈的世界,但它們天然的冷漠,和人類隔著物種的天塹,是無情道人都無法認同的殘忍。
她無法忍受,她曾經那樣相信的人,居然只是個披著人皮學習人類感情和行為的邪物。
她無法忍受這個邪物帶著與她親密無間的記憶,在她面前跟她耀武揚威。
她更羞于承認她曾經有幾個瞬間產生了動搖——期待著他還是她認識的陸鑒庭。
只是他顯然不是了。
他不回她的傳訊,已然用沉默表達了立場。
陸鑒庭定定看了她一會,才開口:“道主生氣了么?”
凌韻抬眼盯住他。本來還沒那么生氣,被他這么一說,用著熟稔的、不解又溫柔的、仿佛他還是她的替身的語氣,她倒是有股怒火伴著莫名的委屈竄出來。
她從來沒說過,但陸鑒庭才是她找的最像替身的一個替身。
其他幾個,她基本都是見色起意,可是唯獨佛子,大概是一開始總戴著面紗的原因,她是真的有某些時刻,把他錯認成了凌犀,也把他當成了和師尊一樣,可以依賴的人。
這種話如果說出來一定有人要說她崩人設了。無情道主永遠在上面啊,無情道主怎么可能依賴呢,無情道主怎么會因為一個人的背叛而生氣呢,無情道主應該頂天立地,冷酷無情,強大到不用在乎任何人才對啊。或者,哪怕是那個花心濫情的凌韻芯子,也該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不該留戀任何一朵花,不是么。
可她就是在乎了。
她是可以不留戀,可以冷酷,但那些必須是她主動——她主動拋棄他們,她主動消除他們的記憶,她主動不要他們的感情。
不能是現在這樣,他,被邪道,灌輸了以前的記憶,然后便毫不留戀地背叛了她。
他不能把她當成需要照顧的小動物,像山一樣為她遮風擋雨,又像父親像兄長一般百依百順溫柔寵溺給足了人安全感,潤物細無聲地化進她的生命里,成為一個雖然沒有凌犀強大,卻在許多時候可以取代凌犀,且比凌犀柔順一百倍的替代品或者是必需品。
然后又一言不發地把她丟掉。
若是她從來沒對他產生感情聯結便罷了。可現在,她與他都知道她接納了他的時候,他這樣的行為是不被容許的冒犯。
或許究其根源,凌韻心里現在的怒火多半來源于這種對她權威的挑釁,少部分才來自于替身飛了的傷心。
她覺得挫敗——陸鑒庭以前的記憶就那么深刻么,他對邪道的忠誠就那么不可動搖么,就連道尊遞到面前的大腿都不肯抱?他哪怕作為黒舍利,難道不應該也會冷漠地選擇最強大的主人么?
還有他對她的感情,看起來是那么誠摯濃烈,好像連命都能給她似的,居然和他以前的記憶比起來不值一提,居然只是他根據自己當時的身份,而精密計算出的行為!
哪怕是在他扮演人類,沒有邪物記憶的那些年,他也從未真正愛過她!他只是學著世上的人,做出了愛她的樣子!
凌韻知道自己是在生自己的氣,好幾千年的高齡,竟是第一次這樣離譜地錯信了一個人!
他是她所有替身里從頭至尾最讓她省心的一個,所以也是背叛時把她創得最狠的一個。
凌韻便這樣清清淡淡地看著他,心里因他一句話原地爆炸,上次這么火冒三丈大概還是好幾百年前剛遇見齊何辜的時候。
但下一秒,男子竟猝然欺身上前,直吻住她。
這一次,男人真正的令她無比熟悉的氣息,帶著股急迫逼人的味道爭先恐后往她口中鉆,和從前纏綿時沒有任何分別,于此情景下卻分外讓人憤怒,每次都使她平靜的檀香這一回卻濃烈得讓她作嘔。凌韻猛地推開他,語氣難得有些冷厲:“你干什么?”
“你。”
凌韻:?
凌韻簡直要惱羞成怒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也知道我不會因為你是你就心軟。”
她也不想與他繞彎子了,直奔此番前來的目的。一個叛徒,沒什么好生氣也沒什么好傷感的,還是稱霸天下最要緊。
陸鑒庭卻淡然得氣人,慢吞吞伸出手,像以前一樣,大狗撒嬌般拉住了她的手:“與我做一次,黒舍利就給你。”
這話一出,陸鑒庭臉色一白,受不住直接跪在凌韻面前。
凌韻的怒火伴著威壓劈頭蓋臉地砸了下去。
這邪物越界了。他難道真的不知道這是一種羞辱?什么叫做一次就給她,她難道會為了黒舍利賣身?她記憶里從來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還敢如此冒犯他,是她曾經對他太好給他的勇氣?
銀發的男子趴在地上,一聲不吭,地上卻落了幾滴血跡。
凌韻收回壓迫,冷聲:“再給你次機會。”
陸鑒庭擦了擦唇角的血,爬起來,臉色白得可怕,可神態和語氣依舊是清淺柔和:“道主若不愿,便坐下來喝杯茶吧。”
凌韻垂眸想了下,揚袖坐下,臉上又恢復了滴水不漏的冰冷。
不氣不氣,沒什么可氣的,現在的他和她認識的他理論上已經不算是同一個人,她也不算錯信。
就像是人交朋友的時候永遠沒法預測未來,不知道朋友未來會不會變壞。一個人也沒法提前知道過去發生的事,猜不到面前的這個人居然還有失去的記憶,和因此被改造的三觀。
邪物沒什么三觀,但邪物也會根據記憶調整自己的表現。
兩人的對話得以不咸不淡地進行下去,深夜點燭,居然還有點漫漫長夜促膝長談的溫馨。
只聽陸鑒庭問她:“道主是羽化過了么。”
凌韻淡然:“是。”
陸鑒庭微怔了一下,又問:“痛么?”
痛不痛他自己不是最清楚?凌韻其實昏過去不記得了,但還是點頭敷衍:“嗯。”
陸鑒庭眼神輕輕揪了揪。就像是從前看到她冒險或者受苦時,那種不宣于言卻真切心痛的樣子。
在這裝什么呢?他還會真心關心她?凌韻對這個演技精湛的邪物沒有一點信任,很是隨意地換了個自己感興趣的問題:“所以你究竟多少歲了?”
“五萬七千六百零八。”
非常精確。凌韻有點震驚也有點了然。世人都道佛子三歲入寰山寺,如今也就五千多歲,原來他這一部分作為佛子的人生,只占他這輩子的零頭。
那也難怪他偏向邪道。就連她,大半部分的人生都在修仙界,都還惦記著自己的“根”,對陸鑒庭來說,這輩子的五千年只能算是路上掃過幾眼的風景,就連在記憶里擁有一席之地的待遇估計都沒有。
“玄知大師一直都知道?”
有法術可以將一個記憶空白的成年人偽裝成幼童,但凌韻不信那個神神叨叨的玄知大師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他甚至叮囑陸鑒庭不要接觸邪氣,他差不多是在幫他掩蓋。說起來,陸鑒庭之所以會纏上她,也是因為玄知那個離譜的預言——她會愈發肆無忌憚地吸收邪氣,也是因為他們師徒。
想到這,凌韻不禁懷疑那個玄知也有問題。
可陸鑒庭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師父希望能為我爭取些時間,讓這一天晚一些到來。”
凌韻眼眸動了一下。晚一些到來,然后呢?
“可是劫是無法避開的。”
凌韻聽到“劫”這個字,就像在腦中拉響一根弦,不由抬眸看他。
淺淡的眸子平靜、清寒,和從前一樣,若不是她可以毫無阻礙地感受到濃郁的邪氣從對方身上傳來,她或許會以為他還是從前那個佛子。
從前聽陸鑒庭說她是他的劫的時候,總覺得像是開玩笑,可是見過玄知大師以后,她突然覺得這個預言并沒有那么簡單。
她的劫應驗了,她失敗了,險險茍住一條命。那他呢?
現在的她,要怎么成為他的劫?
凌韻眸色暗了暗,問:“你為何不問我和凌無源的關系?為什么不向他通風報信?”
她直截了當,再也沒有避諱兩人從見面起就一直默契回避的事實——他的易主和背叛。
她心里總覺得不安穩,想快些把事情了結了。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夜已經很深了,她可不打算和他聊通宵。
她不舍得和他直接開戰,想最后再從他的記憶里獲知一些她想知道的真相,因為一旦開始,她必會傾盡全力殺了他,所有懸而未決的問題都會變成永恒的遺憾。但是她也不想因為自己一時的留戀,造成什么意料之外無可挽回的后果。
她是他的劫,答案很顯然了,她會殺了他……而他也會拼盡一切力量反抗。
陸鑒庭看著她,眼眸含了點笑。
“因為道主不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任何人手里。”
凌韻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在回答自己剛才的問題。
為什么不問她和凌無源的關系?因為她不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任何人手里。
凌韻喉嚨緊了一下。他畢竟是了解她的,哪怕是邪物,依舊是了解她的。
她和凌無源的關系,無論如何,都無所謂,因為她一定要掌控一切,包括凌無源。
即使導致他魂飛魄散,她也不會改變這個初衷。
頓了下,男人接上了下半句:“因為道主想要黒舍利。”
凌韻看著他。
這是在回答她的第二個問題。
不通風報信……是因為她想要黒舍利?
她這一次是真的不太懂這個因果。但她聽懂了一件事——她和他都了然了:她想要黒舍利。
而他,就是黒舍利。
她想要他死。
好像宣戰的號角被猝然吹響。凌韻神經默然繃起,輕聲道:“我要你就會給我么?”
陸鑒庭笑了,妖艷的唇一勾,竟有些狡黠,這是從未在他臉上出現的表情。
清冽的聲音帶著笑意:“道主哪次要,我沒給?”
凌韻瞠目——他居然一言不合又調戲她!凌韻有點想生氣,卻莫名生不起氣,但是不生氣又好像縱容他這么輕賤她似的,于是冷下臉不說話了。
有種原本準備打起來了,對方卻反手給她喂了顆棉花糖的感覺,甜絲絲軟綿綿的,吐出來也不是咽進去也不是,只好哽在喉頭,讓它溫吞吞地化在口中。
那個男人卻窸窸窣窣,將凳子移近了,挨過來,手指勾起她垂落身側的一綹頭發,默不作聲地編起了辮子。就像是以前她心情不好哄她的時候。
不能被他懷柔政策給騙了。凌韻沒好氣地想推開他,可是一抬頭,撞進一雙近距離緊盯著她的深沉灰眸。
她猛然屏住呼吸。
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她忽然發覺他身上的邪氣有些異常。
像是在興奮,又像是在沉寂。這很矛盾,一個人身上的氣息不該是這樣的,除非……它們想離開他。
它們在朝她涌來!
凌韻根本來不及反應,甚至沒機會推開再一次吻上來的男人,就被拉入霧氣蒙蒙的幻境。
第112章
凌韻陷入陸鑒庭的記憶里。
她落入凡間,看到的是一個……她無法描述,總之是能想象到最純粹最完美的少年。
他謙恭有禮、敏學多才、俊秀非凡。他的家世也是無可挑剔的清白——書香門第,雖不富貴,但家風清正。
他最難能可貴的是特別特別的守男德。
到了什么程度呢,凌韻滿頭問號地發現,這個少年平日里連續十天半個月地呆在深宅大院,縱使出門,也是去男學和圍場這類全是男子的地方,就連包廂幽靜私密性很好的酒樓都鮮少涉足,更別提集市廟會那種魚龍混雜的場所。
他的眼眸是灰色的,不是冷感的灰,而是淺澈溫柔,極為好看。他的唇不點而朱,鼻翼細而高挺,下頜線條精致如同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可他卻終日戴著面紗,將自己最驚艷的特征嚴密地遮起來。平時的衣著也是不起眼的灰色,一眼看過去,只覺此人高挑,卻全然看不出寬大灰色罩衫下修長完美的身材。
凌韻很快知道了他這樣做的原因。
陸鑒庭出身的這片地域,是歷史悠久的泱淵大洲,傳統謹肅清正,對民眾的思想抓得很嚴,決不允許色q、yin欲等不正作風。
其中表現之一,便是此處的未婚男女被要求守男德女德。
這有點像是后期的曜澤洞。凌韻本能地皺起眉。
但很快凌韻發現這里和曜澤洞有本質區別。
簡單來說,這里的規則是死的,人卻是活得不能再活。
男女無媒不得茍合?那私塾里、賞花圓、西橋頭,到處都是讓人不忍直視的畫面,都是荷爾蒙壓抑不住的男女,誰會真的管?只要不被官家逮到就行了。
穢亂話本禁止傳播?凌韻看那些大咧咧畫著不堪入目插圖的小攤的生意,可比正經書店好上萬倍。就說那茶館公然說書的,口中隱晦的黃段子密集得連身經百戰的凌韻都躲閃不及。
或許越是禁止和忌諱的事越讓人好奇和興奮,凌韻覺得這里的人,意yin的能力可比別處強多了。
這里的人顯然不是什么正經人,和曜澤洞完全是兩個畫風。
可陸鑒庭卻是其中一股清流。
……也或許可以用另一個詞,叫做傻。
夫子長輩的教導,圣賢書上的勸誡,他都當成圣旨一樣執行。他的臉和除手之外的肌膚從未展露在任何除了家人以外的異性面前,他從未和女子說過一句話,偶爾接觸到一些不純潔的玩笑,都沉默著回避,回家后念經懺悔。
凌韻這才發現,陸鑒庭那種不諳世事的呆木,居然從年少時就顯露出端倪。
他這樣并沒有什么不好,他和他家人的安分謹慎讓他們在任何清掃行動中都安然度過——官家時不時派人下訪“清掃”,本地官員不免要緊張一陣,少不得要抓些個平時最不守規矩的殺雞儆猴。當然,人們也習慣了,每當這些時候,說書的都在歌頌圣上功德,花花綠綠的地攤一夜消失,眉來眼去的男女也都收斂起來,整個城鎮都如同處子一樣純潔清白,如同從未開化的春野一般欣欣向榮。
但也總有意外的時候。
某次官家下訪,城里最大富商的侄女被抓現行了。
男方跑了,官兵只扣住了沒來得及穿衣服跑不掉的富商侄女。
富商侄女嚇得花容失色,若是真的被定了罪,不僅自己完蛋,還要連累家族。于是,責任自是推卸到了逃跑的男人身上。
那么問題來了,男人是誰?
富商侄女不愿說,也不敢說。不愿是因為顧念情誼,不敢則是因為——若她狠心把情郎供出去,對方反咬一口怎么辦?到時候狗咬狗,不過是一起被當成奸淫典型,抄家上火刑臺。
富商和城主關系好,雖然不是什么純純兄弟情,但他們之間是比兄弟情更加牢固的金錢關系。富商危在旦夕,城主也跟著急,命令下達到一些年輕人聚集的地方,每個書社學院分派了名額,必須各舉報固定比例的名單上來。
到了陸鑒庭這里,結果讓人啞然。陸鑒庭這樣溫良矜儉的性子,在同齡男性中的人緣卻不好——都是叛逆年紀,對男女之間那些禁忌之事充滿好奇興奮,身邊卻偏偏有個假正經,仿佛師長派來的臥底,用一雙過于清高的淺灰色漂亮眸子淡淡看著你,好像下一秒就會轉身去打小報告——青春期的男孩,實在沒法喜歡這樣過于正氣凜然的朋友,與他關系好一點的也只是淡淡,不好的則充滿惡意地期待他倒霉。
——一個明明暗中吸引了同齡所有女孩子目光的少年,卻總是眸光清澈,一臉正直,他是真的不懂還是在裝純?
荷爾蒙正旺的男孩們,以己度人,根本不相信他真有那么純潔。
——若真的那么純潔,想必也能經受住上面大人們的考驗吧?
書院匿名投票,陸鑒庭的名字居然高居榜首。有人私下給院長吹耳旁風,這樣的清掃每段時間都要來一次,抓上去的都是倒霉的,因為誰也沒比誰清白,誰被認真查都能查出點腌臜過往。可陸鑒庭不一樣,他由里到外都那么纖塵不染,他的名字報上去,上面的人雞蛋里挑不出骨頭,最后他一定會安全。
這樣的理由說服了院長,還真的把陸鑒庭的名字填了上去。
少年恭謹內斂地沉默著,戴著嚴嚴實實的面紗,和一群差不多年齡的男女,一大清早去城主府報到。
每個人都被關進獨立的懺悔室,向幕簾后的官員坦白自己的罪行。
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步免不了威逼利誘,甚至捏造證據,用一些審訊手段,畢竟沒有人會蠢到真的自首。
沒想到這一波真的有這樣一個蠢人。
身形高挑,聽聲音便知相貌俊俏的少年,初見時像個乖寶寶,沒想到竟然拋出個重磅炸彈:“我有罪,我撿到過女人的貼身之物。”
懶洋洋的審訊者立即嚴厲起來:“什么時候?在哪里?你是怎么拿到的?”
那樣嚴肅的聲音讓陸鑒庭有些嚇到,聲線稍稍緊繃了些:“在、在書院后面……”
“書院后面哪里?具體一點……是不是怡紅樓?”
怡紅樓離書院隔著好多條街。陸鑒庭搖頭:“不是,就是書院后面鮮有人至的小巷……”
“你在沒人的小巷做什么?為何不走前門?再說,書院后怎會無故有那種東西,真的不是怡紅樓?”
陸鑒庭哪知道書院后怎會有那種東西。他當時只是要去買東西,從后面抄近道,不小心看到那東西,怔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什么,急匆匆地跑了,回家自罰跪了一整晚。
今天被叫來,讓每個人懺悔自己最近最出格浪蕩的作為,他立即便想到了這件事,便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沒想到這個人的態度……好像是看犯人,讓他有點不舒服,還有些緊張,一緊張就無暇思考,順著他的話:“唔,那或許是吧。”
那東西總不會是憑空出現的,一定要說的話,確實有可能是怡紅樓那邊過來的。
陸鑒庭這樣想著,臉頰飄上難堪的紅暈。怡紅樓不是什么正經地方,他居然曾和那里來的東西那么近距離接觸過。
他只顧著思慮懺悔,根本看不到,隔著簾子,審訊者臉上露出類似“今天釣到了大魚”的狂喜。
審訊結果很快出來了,模版一樣不痛不癢的報告中,有一份分外沖擊人眼球:才十五歲的男性,竟是怡紅樓常客,先后下藥玷污了怡紅樓上下數十名清館,并偷藏女人們的貼身衣物作為威脅,讓她們不敢報官。在禍害了這些出身低微的女子之后,還把目標投向清白家姑娘,潛入富商侄女閨房意圖行不軌之事,幸好被人及時發現。
罄竹難書的yin穢罪惡令下訪的官員不忍卒讀,當下震怒,下令隔日執行火刑。
莫名被押入地牢的少年,沒有機會為自己辯駁,就又被押著綁上火刑架。
這兩日被粗暴關押,他自認有罪,并沒有不甘。可是此時此刻,看到大官嫉惡如仇看雜碎的表情,看到鄰里鄉親憐憫后怕的眼神,他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看過女子貼身之物,他不小心在女子面前掀起過面紗一角,他做過混沌不清的夢醒來后發現弄臟了里褲——那一回他自責到自罰去做苦力……他無疑是罪惡骯臟的。但他絕對罪不至此。
若他都要被處死,那么他的同窗更該收到嚴厲的處罰。
少年手腳和脖子都被縛在火刑架上,向來整潔的衣袍沾了污漬,面紗歪在一旁,露出極美艷的下巴。若是平時,定是讓人驚艷甚至惹人偏愛,可是此時此刻,怕與淫頭扯上關系的人群都紅著眼厲聲指責:“看啊,那張臉一看就是不安分的臉!”
“是啊,他一定是用這樣的臉誘惑那些女孩!”
陸鑒庭想掙扎,可餓了快兩天,已經沒有力氣。他已經打算認命了,可是就在這時,他遠遠看到另外一隊人,押送著他的親人走向另一個刑場。
圍觀群眾也看到了,立即轉了個方向義憤填膺指指點點:“讓我看看,養出淫頭的家庭是什么樣的。”
……他的家庭是他能想象出最好的家庭。父慈母仁,慣來與人為善,時不時扶貧救困。陸鑒庭眼睛驀地紅了,猛地掙扎了一下。
他父親遙遠悲戚的聲線傳來,卻不是為自己開脫,而是在苦苦伸冤,說他的兒子是他見過最好最純潔的孩子,絕對不可能做出那些事,一定是冤枉的,說不定是有人針對他們家。
押送的官員不耐煩地一腳踹在男人肚子上,喝道:“你們家有什么值得惦記的嗎?犯了事不反思自己,還搞起了陰謀論,你看你這個思想就有問題!”
“到了這時候還嘴硬,執迷不悟,這家人簡直了……”
“可不就是思想有問題嘛,這么偏激的父母,難怪教出個是非不分的兒子……”
“不知道你們記不記得,陸鑒庭有回自罰去城西做苦力,就是因為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想了不該想的事——他自己都承認了。這樣的人眼睛早就臟了,心也臟了,還能叫單純?他父親真是溺愛孩子,溺愛到看不清事實真相的程度了。”
火焰已經點燃少年灰色的衣袍。可是灼燒的溫度卻并不讓他感到痛。更讓他痛苦的是那些尖銳的語言。
他真的……思想有問題?
是他的父母溺愛,偏激,所以才導致他是非不分?
陸鑒庭大腦一片混亂,向來堅定的信仰在崩塌。難道他一直堅持的東西,都是錯的?
隔壁刑場,他母親凄厲的哭喊隨著一聲鈍響陡然高亢,仿佛要刺裂他的天空。
而那一聲尖叫伴隨著另一聲更為迅速的鈍聲和群眾驟然爆發的歡呼聲戛然終結。
一切都戛然終結。包括少年循規蹈矩的人生,和與世無爭的信念。
淺灰色的眸子映著火光,閃起妖異的猩紅。烏黑的及腰長發如同冰雪過境轉瞬雪白,再無人間氣息。
他終于懂了。
他一直堅持的東西,都是錯的。
而他一直熱愛的世界,也沒有什么再值得他守護和留戀。
第113章
故事到這里本該結束。
被壓抑到極致黑化爆發殺光欺辱自己的所有人?黑化也需要運氣,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運氣。
陸鑒庭年少時所在的年代,世間還安穩平靜,沒有那么多四處亂竄不受控的邪氣,在等著誘惑失足少年。
但陸鑒庭有另外的機緣。
他有件沒有人知道的過往——他三歲時,曾無意救過一位佛修。
那位佛修名為靜善,是當時的佛子。
靜善在修仙界行走多年,唯一一次見到有緣人,在他身上留下神識印記,想等他長大前來收徒,繼承她的衣缽。只可惜靜善后來被邪氣困擾,心神混亂,陸鑒庭沉浸在自己的罪惡中苦苦掙扎時,靜善也在艱辛地對抗全天下的邪氣。
救下陸鑒庭的是邪修。
察覺到靜善在他體內留下的佛緣氣息,詭詐的梟當時便想好了一個計劃。
他將這個本就瀕臨墮邪的少年,浸泡在濃郁邪氣之下。靠著他和靜善那一絲牽連,陸鑒庭吸收了源自靜善的邪氣,成為四顆黒舍利之中唯一人為培養的一顆。也是依靠著與前任佛子的因緣,他將比任何新生命都受到佛光青睞。
五萬年后,時機到來,九洲四海對新的佛子渴盼已久,梟親手將匕首插入陸鑒庭的胸膛。
新任佛子的生命由此開啟。這是臥底開始的地方,也是陸鑒庭與凌韻的人生開始交集的地方。若是前面那些記憶在試圖讓她與他共情,那么如今則是真正的高潮。
凌韻繃起心弦,等待心魔幻境的危機到來,卻只見眼前霧氣緩緩褪去,她竟回到了現實。
……是假的?
這是凌韻的第一想法。她看了眼已經微亮的窗外,不動聲色地將神識落在陸鑒庭身上。
男人還保持著她陷入幻境時的姿勢。擁著她,頭無力地耷拉著,唇若即若離地落在她唇畔。
這是暈過去了?凌韻剛想探,就被腦子里的聲音嚇了一跳。
【凌韻!你出來了!嚇死我了——】
【我昏迷了多久?】凌韻幽幽問。
她本該覺得珞磯也是假的,是心魔幻境造出來迷惑她的,可是此時她的心跳有些異常,總覺得很慌,總覺得……這好像并不是幻境。
【只有一炷香的時間,但是在你進去的一瞬間陸鑒庭的生命體征就停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在她進去的一瞬間?
凌韻的神識依舊籠罩在靠著她的男人身上。
生命體征停了……另一種說法,是死了。
凌韻的心跳猛然一剎。
調用玄氣時,她不用多么集中注意力,便能感受到她拔高的修為。她確定這是真的,是現實,因為幻境無法逼真地模擬她從未體會到的境界。
她是半步仙尊,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天材地寶能給她帶來如此飛躍性的進益……除非是黒舍利。
而吸收黒舍利,不止是吸收它的能力它的邪氣,而是將它全部——全部記憶、生命、能量——全都拆開來,打散開,消化成自己的東西。
人死還有靈魂。但黒舍利早就不是人了,只是一團有記憶有智能的意識能量。
黒舍利被人吸收后就不復存在了。就像是花瓣化作泥土,晨露被朝陽蒸發,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凌韻一動不動,坐了好久,直到天完全亮起,妖族血紅的天空,把室內染成瑰麗的顏色,像是某個人美艷不可方物的唇。
就連珞磯也意識到什么,沒有再說話。
銀發的男子靠著女孩,頭向她垂落,唇欲落不落地在她唇角,畫面繾綣,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檀香氣息,氛圍比從前任何一次都靜好。
凌韻感覺自己也在這樣的氣氛中,變得渾身都懶了,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她只是懶洋洋地坐在那里復盤反思。
她又搞錯了。
陸鑒庭不是為了邪道回來的,他是為了她回來的。
黒舍利,因為她想要,所以他會給,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
暴怒不服管的邪氣,生生被他壓得溫柔平和,在生命的盡頭,還唯恐傷了她。
何為根,何為浮萍。何為前世,何為今生。何為立場,何為記憶。何為背叛,何為忠誠……她覺得自己很笨。鏡子都要碎了。她現在才懂。
心之所在是為根。
心之所向是為今生。
記憶的占比不能決定立場,記憶的先后也不能。
任何表象和證據都可以作假,只有心不能。
沒見過劇本也不記得前世的她,曾經可以憑借心便做出對一個人最為精準和善意的判斷。可對黒舍利和邪道多了深刻認知的她,被閱歷和記憶擾亂思緒的她,卻反而做不到了。
凌韻素白纖細的指尖,從膝頭拾起一根黑白交織的發辮。
黒舍利,世間至邪之物的化身,被認為沒有人性善意,更遑論愛。
就連寫就這個劇本的凌無源都親口證實過這個設定。就連她也曾這么認為——被邪氣沾染,還有救,邪修也是成功掌控邪氣,而不是被邪氣吞噬。可是若墮邪墮到整個人都變成了邪氣化身黒舍利,那便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人了,而是擁有那人生前記憶的邪物。
可是他的發絲,他的瞳孔,明明還和以前一樣,比世界上大多數人——或許是所有人都純粹潔白。就像是天庭的仙鶴落入凡間鵝群那般閃閃發亮。
曾經那么痛恨齊何辜的武斷和偏見,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也成了那般可笑的人啊。
*
凌韻沒有沉溺在感懷里太長時間。凌無源百般看重的黒舍利沒了,反應激烈,于是凌韻就順便……逼了個宮。
蘇淺淺需要她和凌犀打起來然后HE,凌無源需要自己取代凌犀和她HE,她是不可能和他們兩個之中任何一個HE的,好在這個HE只要看上去是就好了……她雖然還沒想好要怎么做,是順應還是反抗,但這不妨礙她先把能撈到的力量收進自己手中。
……說不定真的讓她一統正邪二道,過家家似的打一場,和凌犀凌無源分別HE一下……就比如結個道侶契約之類的……也能混過去呢?
雖然目前看來,不管是蘇淺淺還是凌無源那邊,都不是那么好混的。
凌無源的奮力反抗在她預料之中,但還是讓她有點惆悵。
她還以為這個口口聲聲愛她的男人,就算讓位給她也無所謂呢。
【你是不是忘了他失敗了就要死啊。】珞磯幽幽道。
【那他大可以告訴我他失敗了就要死,我說不定會看在他誠實又愛我的份上滿足他。可他騙我,還用我的生命和自由作為威脅。】
珞磯不說話了。這事確實是凌無源不對在先,就不該妄想能把凌韻蒙在鼓里的。
此時的凌無源被凌韻鎖在寢殿中,正臉色漆黑,面前懸浮著一本書。
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凌韻和木意年分開后,如何在停云峰如何恢復記憶,又如何在蘇淺淺的幫助下獲得了第四顆黒舍利。
凌無源無聲地苦笑一下。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真正違背凌韻的意愿把她囚禁,也從來不忍心阻止她變強。不然的話,在看到她離開玄武宮的當晚,他就有能力去改寫這一切。
他沒有。他只是默默地沉痛地看著凌韻做出了她內心想要的選擇,哪怕那個選擇代表著他永遠消失在她生命里……這也是他的選擇,他愿賭服輸。
這一切都會很順利。他會死,但她可以按照她的心意快樂自由地活下去。
可是他最后萬全的計劃,卻被一個他一直沒看在眼里的人給毀于一旦。
“蘇淺淺。”
少年用著近乎森然的聲音咬牙切齒地念出這個名字。
他看到劇本上那行字時整個識海都在狂震——蘇淺淺,哪里來的能耐,能破開他親手設下的改良版暗水牢,還拖了一整晚讓他沒能發現?自己身為穿越者,手中便有作弊神器的凌無源,終于意識到,他一直忽略的蘇淺淺,看起來似乎整天只沉迷于當萬人迷的低段位綠茶,原來從始至終不是那么簡單。
千鈞重壓使得那個跪在地上的人,清瘦的脊梁像折斷一般彎下去,若不是系統幫她扛了一半,此時內臟都要碎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明明是很輕很好聽的聲音,卻像臘月午夜的冰雪一樣寒涼刺骨。蘇淺淺感覺寒意從心底升起來,讓她整個人都凍得發抖。
——凌韻總當凌無源還是她乖巧正派的徒弟,以及前世那個善良的未婚夫,可是蘇淺淺知道,這個人早就被修仙界的弱肉強食同化了。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把這里的人當人過!
在他眼中,這些人都只是他筆下的虛擬人物,他賦予他們生命,也有權利剝奪。所以他才會毫無顧忌地毀滅世界,只為了奪回自己的愛人。
是的,這就是這個卑劣的人唯一的卑劣目的。
只要這個世界分崩離析,那些能量就可以用來復活凌韻了。
蘇淺淺顫抖著仰起頭,嬌柔又倔強的樣子哪怕此時依舊美麗驚人,緊緊盯著凌無源:“我的目的?我只想回家,順便拯救這個世界。比起你,我的目的真的太高尚了。”
“拯救世界?”凌無源嗤了一聲,“讓我猜猜,你和天道達成了交易,幫它穩固這個世界,它就許你好處,是嗎?僅僅是回家,還是回去后名利雙收,萬年長青,永葆容顏?”
蘇淺淺被猜中心底最膨脹的欲望,臉色有些難堪,尤其是面前的男人是她曾經喜歡的人,用著這樣鄙夷的語氣。
可是她已經不愛他了,而且他也挺可悲的。
“我想要這些有什么錯?我害人了嗎?比起你——若凌韻知道你為了和她在一起,打算毀滅這個世界,她會怎么想?”
凌無源聽到凌韻的名字時,竟是止不住地一顫。
冷峻的少年表情第一次出現了波動,有些怔忪地垂了眸:“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假的。”
“假的?在這里生活了五百年,你還這么認為嗎?”
凌無源沉默。
自然不。
但是他……他千方百計扭轉劇情,不惜動搖世界的穩定,甚至造成它的毀滅……蘇淺淺不知道,并不只是因為他的私心,想要破壞凌韻和凌犀的HE結局,讓凌韻重新回到自己身邊。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奢望。畢竟哪怕是前世,到了后來,他也清晰地認識到,這樣一個人,是永遠無法只屬于他的。
他瘋狂放任自己表現出來的自私和占有欲,不過是為了麻痹天道,掩蓋自己不讓凌韻恢復修為記憶的真實目的。
蘇淺淺以為只要他不干涉,劇本中的結局便會是現實中的結局……因為她不夠了解凌韻。
她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極其聰慧極其有悟性的女孩,能看到的東西,能做出的事情,原比劇本里的女主要宏偉。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樣焦急地試圖阻止凌韻,也同時在天道的窺視之下掩護凌韻。
“她會死的。”
蘇淺淺怔怔抬頭,看到凌無源用她從沒見過的,好像失去一切希望般灰敗的表情,森冷又沉寂地看著她,重復了一遍,“不干涉的話,這個世界的結局會比故事里更好,每個人都會比故事里的結局更好,除了女主。”
他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埋了個暗線,到最后也沒能圓,但觀眾也不在乎,觀眾只要看到男女主愛情圓滿就夠了。
但靜善這個人物,并不只是對自己的能力估計錯誤,才造就如今邪物盛行的世界。
是邪氣不受控制在先,靜善找到了唯一一勞永逸的方法,卻失敗了。
其他的方法——歷任佛子鎮壓邪氣、正邪平衡——都只是治標不治本。就連劇中結尾,破天荒同時在世的男女主兩位凝魂境,也只是將邪氣聯手鎮壓,封存在兩人的體內。在道尊和邪尊護佑下,修仙界前所未有的繁榮,百姓平安和樂,主角終于可以定心談情說愛,皆大歡喜,沒有人會去想,若是凌韻和凌犀不在了以后呢?
只有一種方法可解——若有一人,修為蓋世,與天同壽,成為邪氣永遠的看守者和容器。
但與天同壽的強大存在,絕不可以是一個活人。天道不會允許的。
凝魂境可以有兩位,但天道的威嚴必須獨一無二。
他清楚,凌韻會選擇這一條路。
站在門外的凌韻也清楚。
凌無源開口,剛想說什么,卻眼神猛然一凜,看向門的方向。
外面傳來的聲音過于清晰,清晰得讓他確定他的隔音結界被破了,但外面那道聲音匆匆忙忙沒有任何遮掩,是天塌下來般的凄厲尖聲:“凌道主——尊、尊上!我們的線人傳來消息——道尊——不、不是,是虛華道尊,虛華道尊墮邪了!”
第114章
凌韻連見蘇淺淺或凌無源一眼都顧不上了,剛收服的北幽海也拋在身后,急速趕往仐洲。
她用玄武宮的傳送陣,先是來到火神洲,然后把火神洲繼上次開啟傳送陣后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靈石搜刮一空,又開啟了去人界的傳送陣。
到了人界,凌韻才發現,虛華道尊墮邪的消息已經傳遍了。
她釋放威壓亮明身份,在各個停靠點輕易進入傳送陣,身后的尾巴也越來越壯大。
天機門的掌門,劍宗齊何辜為首的一眾劍客,佛門幾位領頭人,合歡宗大半個高層……看到修為恢復巔峰的凌韻,他們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頗有誓死追隨的架勢。
畢竟,先道尊墮邪,能阻止他——能帶給大家安全感的人,除了小道尊,再也沒有別人了。
更何況,原本還隱隱擔憂,怕小道尊對她數千年來敬重愛慕的師尊和道侶無法下手,可一看到凌韻仙子驚聞劇變,卻依舊波瀾不驚,冷靜從容的樣子,他們心底頓時升起信念——凌韻仙子永遠不會讓他們失望,從前不會,以后也不會!這世道,邪畢竟不壓正,這場戰一定會像以前任何一次一樣,雖然過程跌宕驚險,但最終的結果一定是獲勝!
修仙界眾人壯志凌云跟著凌韻,沒人知道凌韻冷漠的面具之下,思緒有多亂。
凌犀好端端怎么會墮邪了?是真的還是有心之人放出的謠言?難道是因為失憶被人鉆了空子?大家口中稱他為邪尊又是怎么回事?這一切是某個她忽略的幕后黑手搞出的又一場陰謀?
凌韻想起剛才點人時不見梟的蹤影,心頭籠罩著不安的陰云。
她像一具自動巡航的木偶一般疾速趕路,直到與凌犀在回元宗附近的峰頂相遇,神志才恍然回歸。
一襲白衣仙風道骨的身影,淡漠地顯眼地懸在高空,好像在等她一般。
只消一眼,她就知道他恢復記憶了。
那樣霸道凜冽的氣場,遠在千里外就能感受到,很顯然,他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沒有被暗算也沒有被強迫。
他是她認識的凌犀……可他真的使她認識的凌犀嗎?
“師尊。”
凌韻開了開口,想問他許多話,卻只叫出這兩個字。
他冰寒的眼神令她陌生……也無比熟悉。
十七歲的寒潭里,百歲時靜心鏡的幻境中,他復活出關在季菱園的小屋中……他每一次說著,不愛,的時候,都是這樣薄情寡淡的眼神,看她好像在看路邊的一顆石頭,而不是他親手養大的徒弟。
與從前每一次都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周身除了對她傾瀉而下的寒涼,還裹挾著凌戾的邪氣與殺意。
“為什么?”
凌韻低聲問道,語音冷漠,極為了解她的人,才能從中聽出她并不平靜。
為什么?在她已經決定了要成為邪尊,順應天勢,與他在戰場相遇時,他卻先一步坐上那個位置?
她的計劃全都被他打亂了。原本她已經決心將正道至尊的位置和光明的天下都留給他,成為名副其實的邪尊,將天下邪氣收入囊中的。可現在要怎么辦?正道的第一位道尊已經眾目睽睽墮邪了,難道她舍得讓他們一天內失去第二位道尊嗎?她不能,天下會亂套。
可是凌韻卻連質問的立場都沒有。
凌犀很顯然不是臨時起意。凌韻在他身后看到了低眉俯首的梟,原來凌犀才是他一直以來忠于的主人。
梟的身后是烏泱泱的邪道修士。他們追隨的邪尊一直都不是凌無源,更不會是從凌無源手中搶來傀儡王座的凌韻……而是凌犀。
天下依舊只能有一個道尊,她是那個道尊。他之前一直能發揮出道尊的實力,是因為他在她昏迷……或者說,死亡那段時間,吸收了她無從得知無法想象的海量邪氣,從另一條道路攀升至巔峰。
當他說“邪尊在我這里”的時候,指的其實不是凌無源,而是他自己。是所有人一廂情愿地誤會了他的意思,因為他們和她一樣,太過相信他。
或者從不了解他。
沒有人可以狂妄地看透一個無情道人。
凌韻沒有質問的立場。她只能淡淡地問他為什么,乞求他可以告訴她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那三個字幾乎用上了她與他的全部情分,是在撒嬌。
可凌犀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漠然道:“無情道人,不會讓任何人成為自己的威脅。”
那是一種冷淡到有些傲慢的語氣。像是依舊把小道尊當成永遠越不過自己的晚輩在教導,又像是風輕云淡地闡述自己的道。
厚重的劫云開始積聚在兩人上空,仿佛在為兩位道尊的對立造勢,又仿佛一場見證。雙方修為較低的修士開始后撤,因為無法承受道尊天劫的威壓。
凌韻輕輕往頭頂瞥了一眼。
她還是無法相信。無法相信為了從天劫手中救下她不惜逆天為她改命的師尊,竟一直以來是邪道的幕后黑手,無法相信那個無情卻傲慢的人,竟然會縱容羽化這種殘忍的法術,縱容邪氣殘害無數無辜的生命。
可是下一秒,她便微微放大了瞳孔。
雞嘴魚手下那兩個問心境的大妖,從邪修陣營后方押出兩個人。
精致漂亮一模一樣的兩張小臉,此時卻含著屈辱仇恨和無能為力的狼狽,正是失去音訊的木意年和木易卿!
兩個大妖把雙胞胎粗暴地推到陣前,意思很明確,是要用凌韻曾經喜愛的替身做祭陣的俘虜。
是威脅,也是挑釁。
凌韻從來不出汗的仙女身體,此時手心卻一片濡濕的涼意。
才看見陸鑒庭死在眼前,她有點不能接受再看到她的替身因她而死。
沒錯,因她而死。雙胞胎正是因為與她關系親密,才會成為對面羞辱她的工具。
這就是凌犀想教會她的?不要在乎任何人,不要讓任何人成為自己的威脅?凌韻看向他,感覺呼吸刺骨,好像空氣里的威壓順著呼吸割進肺部,刀劃一般疼。
凌犀對她的注視沒有任何反應,依舊面無表情,凜寒涼薄。倒是他身后的梟,惡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譏誚道:“可惜,小道尊似乎從未悟透尊上的無情道呢。”
“若無情道便是卑鄙下作不擇手段,罔顧道德人倫,那這樣的道悟不透也罷。”
凌韻身后的齊何辜凜聲說道。
“轟隆隆……”
頭頂的劫云翻滾著,發出一句蓄勢待發的恐怖悶響。
所有人都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眼含敬畏。玄丹境的修士都已經撐不住,退開了千里之外,遙遙凝望著這邊。身后遠處無邊無際的白,對面遠處無邊無際的黑,數不清的神識與視線,匯聚出一股不容小覷的存在感,竟不比凌犀道尊之威的寒漠目光稀薄。
這仿若全天下都在注視的場景,讓凌韻忽然有種荒誕的聯想——好像天道也化作無邊無際的巨眼,在無情漠然地俯視著她。
梟收回陰森瞥向齊何辜的視線,冷笑:“這道,道主真的可以不悟么?”
雷聲附和著他的話,一聲更恐怖過一聲。
好像某種只有她能聽到的警鐘,在暗示著她,她要悟的道是什么。
他們從來都是這樣要求她的——高貴、美麗、強大、清冷、仙氣飄飄、永不崩人設……是個仙女。
而仙女除了不食人間煙火,還帶著種天生順從的意向,提到仙女,人們除了不忍褻瀆,還會下意識便覺得,仙女單純無知,高潔忠勇,天性良善,特別的……好擺布。
她要擁有純純美美的愛情,不可沾染邪氣這種污濁,就連墮邪的劇情都應交給她的師尊。她要強大,卻不可以強大得捅破了天——那樣的野心和莽撞,不該是屬于仙女的。
所以她長得仙女,就一定要悟仙女的道么?
他們喜歡仙女,為何不自己來當?為何不自己試試笑不能露齒,哭不能落淚,言不能高聲,行不能張皇,愛不可生妒,情不能執著?還有它——它要她和他HE,它為何不自己來當這個女主?
它做不到,它只會威脅她,就像是那些明明自己比誰都無能,卻孜孜不倦威脅別人教化別人的小丑。
可就如師尊教導的。
無情道人不會讓任何人成為自己的威脅。
他們每一個都比她懂仙女,但他們都不懂無情道。
凌韻遙遙看著對面那個冷峻神明的影子,感覺這一幕仿佛和曜澤洞幻境里重合。
她又一次站在凌犀的對面,要重新尋找自己的道。
看起來,和上一次一樣,她沒有其他的選擇。
殺了他,才能將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獲得真正的自由。
殺了他,她才可以實施自己預定的計劃,或許會更艱難,因為天道將因為她的不服從而震怒警覺,但至少,事情將重新回到正軌。
殺了他,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有能力影響她威脅她的人將不復存在。
她如果連面對他都做不到自私冷靜,就更沒有資格去抗衡更加強大的存在。
她都知道。她大概只需要再堅定一點,說服自己這樣值得。
罡風獵獵吹動空中一雙白衣仙人的衣袍。凌韻漠然看著對面仙風道骨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人影,拿出一面小鏡子。
鏡子懸浮在雙方中間的空中。在驚天徹地的雷云中,顯得像塵埃一樣渺小,卻莫名地有股玄妙的氣息,似乎將它與天地聯結在一起。
所有人都盯著它,著了魔般。
靜心鏡的碎片,若是說謊,會讓它碎裂。
凌韻望進對面那雙淺淡無波的眼睛,望進它們的深處。
“你愛過我么?”
隆隆雷聲,威勢懾人,幾欲壓人眉額,已經完全掩蓋了少女平靜的聲音。凝魂境之下所有人都已經撤到安全距離之外,就連神識也聽不到看不到他們的交談,只能看到兩個渺淡若仙白衣如雪的身影,一大一小如同等比復制般,立于綿延無盡的暗云之下。
凌韻也沒有用法力。凌犀只能通過唇語聽懂她的意思。
但她確信,他聽得到,他聽得懂。
而且他不會說謊。
男人料峭的薄唇輕啟。
“不。”
唇語隔著兩人間厚重的空間傳來,就在此時,醞釀了許久的云層轟然劈下一道驚雷,好像破開天幕而來貫穿大地,聲威震徹九洲四海!
凌犀動作比雷電還要快,迅疾出手,以指成劍,邪氣迸發,直指自己胸口,卻被凌韻一道更快的玄力打斷,緊接著義無返顧掉轉方向,插入自己的心口!遙遠的觀眾被浩瀚雷聲震得跪倒在地胸口激蕩,修為低的口噴鮮血,地動山搖中沒有人看清發生了什么,反應過來時,全都驚駭愕然地睜大眼,攥起拳。
——他們的道尊,他們現在唯一的信仰,視為神明的凌韻仙子,朝著她昔日的師尊、此刻的敵人緩緩跪倒,胸口血流如注,浸透了永遠纖塵不染的衣衫。方才還兇猛嗜血的劫雷在她頭頂盤旋著,卻似乎兇惡的索命之劍失去了目標,茫茫然一直未曾劈下。
他們又驚又怕又恨又怒的目光倏地射向另一個白袍男子,卻一剎怔然。
清貴冷漠沒有感情也沒有表情的神祇,寧死也不會彎曲的膝蓋,正以一種延遲鏡面般的荒謬姿勢,慢動作一般朝著凌韻跪落。
他們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莫名覺得心臟揪痛,血液滯固,仿佛被蒼涼滅頂的傾世大雪覆蓋冰封。
他們也看不到他的唇形,卻好像聽到一聲低沉到仿佛幻覺,像是雷聲哭嚎化作人言,卻直切人靈魂般令人痛心入骨的:
“……阿韻。”
第115章
凌韻的意識在四散。
她想,這大概就是靈魂升天的感覺……死的感覺。
竟意外地不讓人懼怕。
她越來越輕,越飄越高,像一只輕氣球一樣,離陸地越來越遠,直到仐洲變成巴掌大的一塊,直到九洲四海都收在眼中。
九洲四海之外是須彌海,在修仙界人的認知中,須彌海永恒無限的寬廣平靜,沒有盡頭。
凌韻此時看到的也是如此。
從她現在的高度和視角,須彌海更加平滑寧靜,就好像是一面鏡子……就好像心魔幻境里的靜心鏡一樣。
而她高高在上地望下去。好像在眺望自己的心湖,腳下的修仙界縮略成一個島,頗有點像當年定邊城客棧靈浴池那座池中心的石頭。
這塊石頭,就是她的今生。
現在看起來,小得就像滄海一粟。
凌韻輕飄飄地思索了一下,心念一動,往須彌海沉浸下去。
海下的世界,黑暗寂靜得讓人恐懼。
但凌韻不怕。她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好怕的?現在的她就屬于死豬不怕開水燙。凌韻想著,她現在連鬼都不怕了,因為自己就是只鬼,她連鬼都不怕了還有什么好怕的?想著想著忍不住笑起來,忍不住把這個有點病的笑話跟珞磯分享。
“咕嚕”一聲,就像是被水面屏蔽的東西突然被撈出來,珞磯與她的精神連接恢復了。
【臥槽,凌韻,你死了?】
這個問候方式有點別致,讓凌韻忍不住抽了抽不存在的唇角,突然不想跟這個不是人的傻貨講冷笑話了。
【你在干嘛?】珞磯能與她通感,看著周圍在凌韻意識催動下不斷翻涌下沉的黑暗,有些奇怪。
【找前世記憶。】
凌韻言簡意賅,【找到了。】
她的前世區區二十幾年,信息量和今生比實在是微薄,凌韻很快便瀏覽了一遍。
【原來如此……我就說,我果然不是會結婚的人嘛。】
凌無源還是對她選擇性隱瞞了。他們是訂婚過,還差點就結婚了,但凌韻很不負責地臨陣逃脫了。
誰都沒想到,冉冉升起的新星,擁有金牌未婚、前途一片大好的文娛藝術圈女神,一夜間退婚退圈,飛去遠在地球另一邊的避世海島,就這么灑脫得仿佛仙人一般,去過另一種人生了。
更沒人想到她的人生竟會以一場海難的形式戛然而止。
凌韻終于灑落放棄前半生精心造就的水晶王座,打算為自己而活,然而,似乎連上天都妒忌她的自由,憎恨她的傲慢,不允許她毫不費力地獲得人類所能渴望的一切,又毫不在意地放手。
所以它要懲罰她。
她的死一并帶走了趙名昔的靈魂。
她看到那個和凌犀長著一模一樣面容的清俊男子,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修邊幅,丟棄事業,瘋了一樣在凌韻出事的海域打撈她的尸體。
短短一個月,曾經俊朗的面頰深凹下去,冷銳的眸子變得灰敗無神、充斥著駭人的血絲,乍然出現在海岸邊時往往能嚇人一跳,還以為面前這個形銷骨立的瘦高男子是漂流至此的海難幸存者。
但或許是天才的頹廢感撼了上蒼,男人得到了來自神明的垂憐。
他得到一本“創世之書”。
只要在創世之書上寫下一個故事,收集足夠人類對其的情感與投入,賦予其強大廣泛的信仰,就能讓其擁有無窮的能量,誕生靈魂。而他筆下的人物,則可以在那個世界里重生。
人們欣喜地見到他們的天才編劇回來了。雖然更沉默寡言,周身仿佛有一米的冰雪寒域,使得沒有人能夠靠近,但他工作更加狂熱了,似乎想要把喪失愛人的悲痛全都發泄到工作中,又似乎想要用無休止的工作來忘卻永失所愛的心傷。
凌犀和凌韻的故事由此誕生。電視劇預告剛一出來便掀起全民狂潮,播出后男女主細膩生動得仿佛在某一個時空真實存在的感情,更是令無數觀眾涕淚交垂,銘心刻骨。
媒體將這部劇捧上神壇,評論人紛紛稱這是天才編劇用他與愛人陰陽兩隔的愛造就的泣血之作。就在它的熱度達到巔峰,斬獲最后一個大滿貫獎項的當晚,未曾出席任何一個頒獎現場的趙編劇,在家中吞服安眠藥。
他的唇角卻帶著微笑,好像終于疲憊地完成在這世上的一切責任,要去尋找心愛的人。
他真的去尋找了心愛的人。
他與創世之書達成交易。若是能在他創造的世界里,讓凌韻愛上他,心甘情愿跟他回家,創世之書將利用他筆下世界的能量,扭轉乾坤,將一切撥回海難發生之前,讓凌韻復活。
可若是他失敗,凌韻還能在劇中世界好好活著,他卻無法回到自己的世界,作為外來者也無法被容許活在劇中世界。
他會魂飛魄散。
趙名昔沒有絲毫猶豫就接受了這個契約。如果沒有了凌韻,他本就不如死了。況且他以為能穿成凌犀,能夠贏得凌韻感情的機會很大。
他了解她,知道她喜歡什么討厭什么。他甚至清楚她與他解除婚約的原因——她從來都不是外人看到的那個乖乖女,她內心其實叛逆又風流。她不甘心,不甘心只有他這樣一個初戀,不甘心還未見過花花世界就與他綁定,失去自由。
所以,他讓她見識花花世界,在劇情里安排她找一群替身,讓她千帆過盡,最后沒有任何遺憾和后悔地認識到,他才是最適合她的、最好的選擇。
他很確信,但凡凌韻最終會選擇一人,那個人就絕對會是他。凌犀這個人物是踩著她的xp寫出來的,臉、身份、與她的關系,一切一切都能勾起她原始本能的悸動。
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冷傲的人,清貴的謫仙,至尊的神明,最終卻愿意退一步,為她跌落凡塵,容忍她心里惦記別的小哥哥——當然,這一切要掩藏在霸道的本性之下,最后因愛她而做出無奈退讓,才會讓她感激和愧疚,答應與他成為彼此唯一的道侶。
這是他想要得到她必須的犧牲。
他一切都算得精準,唯獨沒想到,狡猾的創世之書瞞了他一件事。
——任何生靈,都無權書寫自己的命運。
這是創世的基本法則,為了維護權力平衡。他不能穿成書中有名有姓的任何一個角色,而是成為了原本不存在的新角色,凌無源。
創世之書找了個黑蓮花溫養他穿越后虛弱的魂魄,又打了個障眼法把他救出來,塞進為他準備的身體,草草擦了下屁股,讓他遭遇路人甲的殺戮,羽化掩蓋住魂魄里帶來的濃郁邪氣,就把他丟下不管了。
失去記憶的凌無源,無比悲慘地暴露了最真實的一面——占有欲、沉默、偏執、卑微、怯懦……等趙名昔的靈魂醒過來,劇情已經像是脫軌的火車。覺醒了世界意識的天道,趁著他尚未蘇醒,顯然正拼盡全力阻止他把整個世界作為凌韻復活的養料。
更恐怖的是,因為他沒有記憶,也沒有穿成天命男主,讓凌韻變得太過強大,觸碰到他寫劇本時特意給自己留為后手的一道暗線……若是放任她發展下去,她會落得和靜善一樣的結局。
凌無源醒來時被凌犀關著,絕望得幾乎發瘋,他連自己魂飛魄散的結局都能接受,只要凌韻能在他給她創造的另一個世界好好活著,但他無法再次眼睜睜看著凌韻死在他面前。就在這時,他遇到了凌韻,失憶的凌韻。
看到她清澈眸光的一剎那,計劃在凌無源心中成形。
他必須搏一搏,哪怕是騙她。
他對凌韻撒了謊,謊稱他們的目的是修正劇情,但有一件事沒有作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二人能活下來。
不讓她恢復記憶,或許她還有愛上他的可能,他就不會賭輸自己的性命。
不讓她恢復修為,則是保證她永遠沒有機會變成第二個靜善,她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創世之書干的唯一一件人事就是給他找了一具天生邪體的身體,讓他輕易便頂替了凌韻的劇情成為邪尊,也掌握了控場的能力。作為創世者,他比誰都清楚,靜善化成的四顆黒舍利,也是命運的象征——哪怕只少了一顆黒舍利,凌韻就沒有機會像靜善一樣,以死亡成就邪氣容器的命運。
到了后期的凌無源悲涼地發現凌韻對他的戒心與隱瞞,終于決心放手,一邊酸澀地享受著她最后哄他的時光,一邊投入全部勢力,確保正邪大戰開始時,最后一顆黒舍利牢牢握在他的手中。
可惜,他沒想到天道竟然有力量從母位面拉了個蘇淺淺進來,徹底攪亂了他萬無一失的行動,也害死了凌韻。
死。凌韻安靜地俯視著腳下的世界,看到凌無源發現她設下的禁制失效了,明明獲得了自由,卻眼紅得好似吸盡妖族的天空,捂著心口流下兩行血淚,再之后便是瘋了般滿世界追殺蘇淺淺,可惜蘇淺淺已經被送回現世——天道自顧不暇,根本沒心思對手下任務者挑刺了,因為它有更緊急的事情要應付——它沒女主了。
那個世界里,凌韻死了。
可是她真的死了嗎?
凌韻身為一只鬼,靜靜看著自己在靜心鏡里本該存在倒影的地方。那里一片空空如也。
這便是死了嗎?何為生,何為死?
在前世的人眼中,她穿越來這個世界,是死了。在天道的眼中,她羽化重生,也是死了。
但她不死,就不能活。她前世的身體不死,就無緣見識修仙的奇妙。她邪化的身體不死,就無法清白地涅槃。
如今也是一樣,若她不死,就永遠要受制于她所活在的這方世界的天道……她必須在它之內“死”,才能于它之外“生”。
凌韻站在生命之外,世界之上,安靜地俯視著一切,閱覽完她的前世今生。
她俯視著她萬里平靜的心湖,看到水面之下那個渺小卻愈發清晰的她,對她輕啟唇瓣,問她,何為前世,何為今生。
凌韻淡淡望著藏匿一切的湖面。那里面錯綜復雜,有前世的她,也或許不止有一個前世的她,就像是芥子里套著芥子,蘊含著無窮無盡的糾葛……誰也說不清誰是誰的外殼,誰又是誰的創始者。
但是她若放棄理解它們全部,只抓住其中極其微小的一個節點,便能從中清晰地理出一條線來。
前世今生,歸其根本,是一段因果。
時間和空間一樣,可以被高階能力扭曲。但因果不能。
又或者說,有了因果,才有前世今生。
而其中,站在人的視角,正邪也由因果產生。
世人做善事,結善果,是正因緣;生了病,對癥下藥,也是正因緣。可若是有人,人生不順,怨天尤人,甚至怪罪無辜的人,便有了錯誤的歸因,促成邪因緣。
人生而弱小,總不免因無奈生怨懟,因無能生狂怒,因對世界認識不清而胡亂抓因果。
由于境界不足夠,有人哪怕一生行善,遵循正道,也不過是像曜澤洞的人一樣,把本該被自己消化的邪因緣,傾瀉到別人身上。他們的因果在自己的道論體系里是自洽的,但放在更大的背景下,卻漏洞百出,于世界來說,也是錯誤的因果,是邪惡源頭。
這便是弱的罪孽所在——不明理,不識道,自信滿滿或無知無覺地犯下惡因,種下惡果。歸因錯誤以致好心作惡的善人,和肆意行兇的惡人,對世界造成的傷害并無不同。
所以,歸根結底,人和邪氣息息相關,互相依存,不可分割。人才是邪氣存在的因,也是果。有因就有果,邪氣生生不滅。
歷任佛子所做的事,是用功德化解那些邪因造就的果。但功德無非是前世種下的善因,結成的果本應開遍九洲四海,卻聚集在一人之身,用來化解邪果,過程中,邪氣不免在九洲四海滋生。
可以說,佛子們所做之事,不過是犧牲一人一世,人為插手,去平衡這世上的正與邪,不讓邪果聚積爆發,造成過于慘痛的劫難。
這是個無奈之時行之有效的辦法……卻不能拔本塞源、一勞永逸。
靜善大師是億萬年來悟性最佳的一位佛子,她曾經深刻地看透這一點,并試圖解決。
放邪氣入元神。凌韻至今才知,靜善大師的方法,其實領先她幾萬年,已然走在正確的路上。
黒舍利不是生靈,沒有識府,所以當它化作宗門,天下都在它囊中。那么若是人也沒了識府呢?
黒舍利沒有靈魂、沒有元神,卻不會潰散,保持著完整的記憶和神志。為何人就不能?
修仙界的共識是,人沒有識府沒有靈魂,就死了。
但修仙界還有個共識:飛升只是個傳說。
若要打破第二點,是否也應該推翻第一點?
或許曾有人想過,但從未有人敢于嘗試——至少沒有人成功過。靜善大師曾打破識府,納邪氣入識府,也納萬物入識府,可卻在第二步失敗了——她死了,卻終究是死了。
而現在,凌韻需要悟透靜善大師打碎修仙者億萬年來視為最后防線的邊界,卻最終沒能悟透的東西。
凌韻閉上眼睛,屏蔽感知,前世今生從她腦海里消失,她的世界空曠而遼闊……只剩下她的心。
她曾經數次對凌無源、對珞磯、對自己說,修道修的是心。
何謂修心?
修心是向內構建世界。
凌韻的識海中,如同神跡一般,拔地而起一座孤島,立于平靜的心海之上,與外面立于須彌海之中的九洲四海輪廓一模一樣。緊接著,就像是基于龐大數據的加載建模,它的細節被不斷優化精細,從各大洲海的地貌,到不同板塊的城邦人文,到更為細致的市井人煙,全部栩栩如生。
珞磯瞠目結舌看著這壯觀的創世景象。
和趙名昔以筆創世不同。趙名昔借助了全人類的想象和信仰,讓世界自己誕生靈智,自己補足規則,就像是上帝繪制了人類的骨架,將復雜的血肉交給大自然的進化。可凌韻,是徒手創建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器靈童子的意識飄進這個世界,一個隨意的角落。它發現這是它和凌韻去過的儈瑞城,一條主商業街上人群熙攘,人們的表情鮮活得仿佛真實存在,熱騰騰的蒸糕包子冒著誘人的香氣……珞磯恍惚間,甚至以為這就是真實的世界。
那種不知是真是幻的感覺讓人驚悚。珞磯連忙鉆出凌韻的識海,回到外面的修仙界。
同樣的儈瑞城,它看到了一模一樣的街道、人群、蒸糕和包子……
它又鉆入須彌海水面下,游到前世所在的地方。可是很快它發現,凌韻的內心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前世。
珞磯魔怔了一樣,鉆來鉆去,試圖找出兩個世界一絲一毫的差別,或者說,試圖找到識海世界哪怕微小的bug,來證明哪個是真哪個是幻。
它這樣不知疲憊地來回對比了很久。
以人類的時間來看……不,現在他們所在的地方,已經沒有人類的時間,他們已經跳到時間之外。但總之是很久很久。
但凌韻沒催它。
直到珞磯自己倦了,永遠充滿精神活力的童子累癱在合歡宗外的街口,忽然之間直起眼,猛然一咕嚕爬起來:“凌韻,我現在在里面還是外面?”
凌韻笑:“你猜?”
“我、我應該是在里面吧……不、不對,我上一次好像沒出去,因為想去遼城看看,等下……”
珞磯混亂了,掰著指頭也數不清,求助地看向凌韻。
凌韻清邈似仙的小臉,對它勾起個淺淡狡黠的笑:
“何為里,何為外?”
第116章
一場灰霾迷霧降臨戰場,阻擋人們的全部視線,吞沒整個世間。
有人警惕地舉起武器,有人驚慌失措地亂跑,有人急切地尋找同門,可是他們都一無所獲……迷霧里什么都沒有。
迷霧只是暗暗的,沉沉的,安靜的在那里。好像把每個人隔絕成孤島。好像把每個人抽離了世界之外。
也抽離了時間之外。
這里好像沒有時間的尺度。人們只覺得慢慢地,好像只是彈指一揮間,卻好像又過了很久。因為太孤獨太寂靜,所以他們對時間的感知失靈了。
警惕的人松懈下肩膀,易怒的人無奈地熄了火,躁動的人心跳緩慢平穩。
因為外面什么也沒有。看不到人,看不到環境,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再強的神識也無法朝皮膚以外延伸一寸。所以他們開始研究內部。
就好像人真正無聊透頂的時候,會琢磨自己。修士們打坐修煉,探索自己的經脈和丹田,清理平時沒空修剪的體內沉垢和淤脈,探索自己的識海,打掃一些隱秘的、平時沒空顧及的角落。
這一看,還真的發現了不少隱患。狡猾的心魔,或者陳年的隱傷。無事可做的人們一邊清理,一邊慶幸,在絕頂的寂靜無聊中,開始與自己的心交談。
齊何辜也同其他人一樣陷入霧中。
但他的心魔歷練與別人有些不同。
他眼前是一片火海,火海中聳立著一根細長的柱子,頂端掛著蹺蹺板一樣的天平。
火海在蔓延,很快,火舌吞噬了天平的兩端。天平兩端傳來凄厲的慘叫,齊何辜神念一凜,這才看到,天平兩端竟放著黃豆大的小人,都是會哭會喊活生生的生靈!他趕忙伸出手,端起離他最近的托盤,可就在他碰到托盤的一剎那,天平猛地傾斜,另一端的小人尖叫著直直落入火海!
齊何辜想去救他們,可他的另一只手卻從托盤中穿過去,仿佛抓了一片虛無,他的劍,他的法術,都無法拯救另一個托盤里的人。
眼前一閃,剛才的幻象消失,齊何辜面前重新出現最初的火海、柱子、天平。
他很快發現,如果他想拯救兩端的人,最后的結果就是誰也救不了。他必須做出選擇。
齊何辜神色冷定,抬手拿起人數比另一邊多一個的托盤。
可這道數學題越來越艱難了。
孕婦和兩個人的生命;德高望重的老人和無辜純稚的孩童;統領宗門的入元境真君和數十個普通修士;犯過錯的罪犯和陰險狡詐的邪修……他必須要在兩個看似不相上下的選擇間,寫下一個大于或小于的符號。
然而這還沒完。
隨著時間流逝,齊何辜開始看到自己熟悉的東西出現在托盤上。他的師兄、他的宗門、他的情敵、他曾經的追求者……可劍君一如既往,像個嚴明公正的法官,永遠能在一番思索后,做出堅定的選擇。
但是高強度不容紕漏的審判,也讓他的腦門滲出了汗,盡管他感受不到火海的灼熱。
就在這時,他在天平上看到了他最熟悉的人。
他看到了他自己。
天平另一端是整個劍宗。
齊何辜毫不猶豫端起盛著劍宗的托盤。
那一瞬間,他心臟忽然刺痛,仿佛被高階法術猛然刺中心臟,就連靈魂都不穩了一下。是死亡的感覺,那種感覺太過恐怖,但凡經歷過的人絕不想經歷第二次。
齊何辜甚至在那一刻以為他渡劫失敗了。可是面前一閃,他慘白的臉正對著的,依舊是火海,柱子,天平。
他依舊在天平一端,而另一端的人讓他瞳孔一縮,幾乎用逃命般的速度迅速地撈過那只托盤。
黃豆大的凌韻小小的,像袖珍的仙女一樣,他松了一口氣,還好火焰沒有熏臟她的衣袍——她最討厭臟污了。
齊何辜的心臟再次遭遇那種滅頂的暴擊,好像被劫雷無所阻擋地劈在魂魄上,隨時會魂飛魄散。
但他挺過去了。
他喘著粗氣,汗如雨下,艱難地望向重置的火海,與攀升的火舌。
他的目光首先鎖定住天平一端熟悉的,白衣飄飄勝似神仙的身影。
她卻并非一個人。
凌韻周身圍繞著他熟悉且憎恨的那些人——凌犀,凌無源,還有其他那些替身。而在這群人外圍,甚至還有若干個他不認識但全都面容絕美身姿清俊的少年,他們每個人眼里都含著讓他反胃的癡迷和野心,對象都是中間那個仙子似的白裙少女。
他們看起來是那么其樂融融,歡快幸福。
可是他不在其中。
齊何辜把目光轉向天平的另一端,心臟一墜。
那只托盤里是九洲四海,是他的世界。而這個縮略版的世界,道尊另有其人。
他,是劍君,也是那個世界的道尊。
這就是他曾經夢想中的世界。他的實力終于被天道認可,他終于可以憑借自己的雙手,斬妖除魔,守衛天下,那個世界在他的帶領下那么的安平富足。
那本來是他的初心,是他的根,是他的道,是他的心之所向與所往。
可是那個世界里沒有凌韻。
凌韻從未出現過。與凌韻有關的人也從未出現過。與凌韻有關的記憶也從未出現過。
齊何辜在那一剎那,忽然清晰明了,若是他選擇了那個世界,那個世界將變為真實。
他無法解釋這樣的直覺從何而來……要說的話,便是晉級時,與天道前所未有地親密溝通,得到的莊嚴許諾。
如果他忘記了凌韻,實現凌韻出現以前的所有夢想,似乎也不是那么壞的一件事,是嗎?
重要的是,若不然,他要犧牲自己和全天下,成全凌韻和她那一群狗男人嗎?
齊何辜嘴角撇開一個冷笑。
天道真是知道如何抓他的痛點呢。
齊何辜眸色沉著,伸手,抓住了盛放九洲四海的托盤,然后“嘩啦”一下。
盛大的世界,數不清的人命,他自己的生命、意識、初心與夢想,全都葬身火海,凄厲的慘叫聲漫天遍野,好像整個世界連同天道都在恐懼咒罵——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英俊的男人閉上眼,被火焰瞬間吞噬,魂魄的心臟前所未有刺痛,唇角笑容卻安詳。他可能沒有辦法渡過心魔劫了,因為他的選擇如同世上任何一個草菅人命的大魔頭一樣逆天悖理,完全辜負了他一生所受到的教誨和忠告。更重要的是,他的答卷激怒了考官。
但他知道,他堅守圓滿了自己的道。
*
寬敞幽靜的大殿里,清寒男子在棋盤上鎮定落下一子。
“吧嗒”一聲,清脆果斷。伴隨著清冽利落的聲音:“不愛。”
“不愛?”回元宗掌門不置可否地撇了下唇,緊跟著投落一棋,“不愛你替她去死?”
凌犀淡聲:“我并非為她去死。我是證我自己的道。”
凌犀落子速度很快,好像未經思考一般,語速平穩又不經猶豫。
掌門卻笑了,笑著跟上他落子的速度:“是證你的道,可你的道難道不就是她嗎?”
凌犀淡漠不語,只專心看著棋盤,好像不屑于一次次重復自己的觀點。只是黑棋已顯露頹勢。
掌門挑挑眉,“啪”地放下白棋,開心地吃掉了一整塊黑子:“你走一步看十步,但你眼中看的從來不是自己,而是她。”
“是。”
凌犀似乎對丟掉的黑棋毫不心疼,從容地繼續落子。“啪”一聲。
“她飛升失敗的時候你就明白了一切,對嗎?你知道她會成為天道認定的邪尊,她會和你站在正邪大戰的對立陣營,她會選擇以死亡護佑天下永世安寧,也再次以死亡打破天道束縛……你就好像看到了劇本一樣,你什么都知道。”
“是。”
凌犀不否認。啪。落子。
掌門抓了把白棋,握在手心里嘩啦啦地搓動著,沙沙的聲音很讓人心煩意亂。
“你知道,所以你替她。梟是奔著她來的,最后效忠的對象卻變成了你。你羽化扎自己那一刀時,后面劇本里主角是她的戲份就全變成了你,正邪大戰上你們的身份也從那時起對調,你取代她成為邪尊,取代她于戰場自戕,取代她飛升然后失敗。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是。”
啪。
掌門似笑非笑望著棋路愈發凌亂的黑子,又抬頭看著如同戴著冰雪面具般永遠沉冷自若的男子,笑意愈發深刻:“可是你本來不必死的。是她不知天高地厚,不服命運。你差點就壓住她了——你趁她失憶,與她合籍,承應天命,你們差點可以幸福,但你放她走了,為什么?你最后還是不舍得了?”
凌犀不咸不淡地掃她一眼,抬手,啪。
“是。”
就連這也承認了?掌門嘴角都快翹到天上,是勝券在握萬分得意的表情:“你不舍得委屈她,所以你代替她付出抗爭命運的代價。你死了,天道就再也不敢動她,不然這個世界真的會塌。你死了,卻臨到死都不讓她知道真相,任憑她誤會你,甚至誘導她從心底里放棄你……你是不舍得讓她傷心?我都不知說你什么好,凌犀。你居然說這不是愛?”
棋盤上,一眼望去滿目純白,就像是停云峰的大雪不知何時侵入了那個世界,冰封了一切生機和活路。
凌犀卻好像世界的主人一樣,閑庭信步,在飄搖風雪中巋然不動。
“這不是愛。”凌犀淺眸淡淡看向她,淡淡地陳述,“我只是做了我私心想做的事。”
啪。
掌門挑眉看他。她不修無情道,但她可不會再被他冠冕堂皇的話給糊弄過去了。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的意見。”
凌犀面色無波無瀾,不管是面對棋盤上的兇險死局,還是掌門的步步緊逼。
“我按照我的意愿培養她,按照我的理解對她好,在我想替她死的時候替她死。我教她無情,又教她眼中只看我一人;教她修煉,又剝奪她的修為;收養她予她人生,又殺死她予她重生;放她離開讓她入邪,又從她那里拿走邪尊的位置。這一切從未問過她,都是為了證我自己的道。所以我沒有必要告訴她,也不需要她理解我感激我。”
啪。
“我對她做的一切都是自我滿足。我比她強,所以我要她服從,要她不許與其他男子交往,要她冷心無情,要她與我合籍,要她在想要以死搏自由的時候只能看著我替她做這一切,要她永遠記著我活下去。”
啪。
凌犀收回手,慢條斯理地冷笑一聲,“我從來沒想瞞她,她那么聰明,我不可能永遠瞞住她。她總有一天會明白我做了什么,但是,傷心?”
凌犀淺灰的眸子在棋局上掃過,語速第一次停頓出思索的意味。
“是不甘多一點,但她也會平靜地接受的。她是個合格的無情道人,是我的徒弟。她會理解我為了她做的一切都是自私而已,她會理解是她的無能才讓她只能眼睜睜看著我操縱棋局。她技不如人,才只能聽我的。若有一天她比我強了,我便只能聽她的。這樣的關系,也能叫做愛?”
黑棋重新找回不慌不忙的節奏。落子的聲音清脆鎮定。
凌犀直視著掌門的眼睛,修長到驚人的手指夾著黑棋:“她那幾個替身,想她所想,愿她所愿,甘心為她棋子,以她為道,那才是愛。”
隨著清脆的“啪”一聲,掌門怔然看向棋盤。她的白棋不知何時竟被凌犀悄然分斷,局勢驟然逆轉。
那才是愛嗎?
她有點想不明白了,正如她想不明白凌犀是何時逆風翻盤的。
掌門憤憤地把手里一把棋子擲回簍中,噼里啪啦一陣脆響:“可是現在你算錯了。她比你想的還要聰明,她預判了你的預判,你被你的徒弟搶先了,她比你強,你便聽她的?”
“不然呢。”
凌犀淺灰色的眸子淡然看著她。
“世間萬物法則本就如此。不喜之事,若強,則改變,若改變不了,則接受。怨懟不甘亦或是憤怒謾罵,都是是最無用懦弱的情緒。”
至于妄想改變別人,亦或指望天意和人心按照自己的心愿發展,都只是修道還未入門而已——嬰兒才會像那樣天真,以為坐在原地大哭大鬧就能要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可惜世上大多人,弱小而無知,無能卻狂妄,無知無覺地與邪氣纏綿入骨。他可以勉為其難操控這樣污濁的東西,卻絕不可能被其操控。
凌犀不慌不忙地抬手,被他吃掉的白棋便從棋盤升起,掉進旁邊的棋簍。
“悟性低而生罪孽的,也不止是人。”
他面無表情瞥向對面的人。
“……就好像技不如人的靜心鏡,也只能把元靈寄存在碎片上,靠討好天道茍活。”
掌門臉色一黑,又一低頭看了眼一塌糊涂的白棋,氣得一推棋盤:“你怎么看出來的?”
“因為掌門雖愛拉人下棋,但從來都是亂下,你的水平太高了。”
凌犀冷冰冰地說完,眼看著對面的人裂成一片片,畫面玄幻而驚悚。
他卻只是淡定地看著。
他聲色不顯,但實際上心情很好。
心魔劫能聯合靜心鏡,企圖收服他拉攏他,這說明一件事。
天道急了。
她還活著,她正在顛覆它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