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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081 形影不離 可我時時刻刻牽著你……

    寇騫下意識抬眉望去, 等望見一片黑暗,才后知后覺地記起,自己正處于看不見的狀態。

    微涼的指尖鉆進手掌,他本能地收攏手心, 試圖將那只纖細的手捂熱些, 腦中胡亂推測著緣由,許是這處沒有能御寒的衣物, 她穿得太過單薄, 許是從另一個營帳走過來時, 沾染了帶著寒意的夜風。深更半夜,她不該一個人出行的, 他想, 他該勸她早些回去歇息,可他握著她的手未松,反倒帶著她躲進被褥, 貼在他的心口。

    故而, 該說的那些話,他一個字都沒能說出口。

    “寇騫。”

    “嗯,在呢,”他將人抱得緊了些, 下巴抵著她的頸側, “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溫熱的氣息拂過崔竹喧的耳側, 一點細微的酥麻感蔓延開來, 攪得她險些將來時組織的那些詞句一并忘干凈,手順著他的腰線摸過去,尋到一塊沒被紗布纏繞的位置,不輕不重地撓了撓, 正色道:“別靠這么近,我有正事同你說!

    那人順從地松了手,卻覺得她的小動作有趣得緊,也學著用指尖在她的脊背上勾勾畫畫,十七畫的“簌”字寫到第十二畫時,被攥著手腕困住。

    把人惹惱了,他想,這下連勾纏手指的小花招也不敢使了,乖巧地窩在被褥里。

    “不是有正事嗎?怎么不說?”寇騫擺出副正經的神色,將話題引回去。

    “我是想跟你說,這次過后,你就跟我回崔府,不要再在松荊河上當水匪了,”崔竹喧認真道,“崔氏有錢,付得起你的月錢,我也有錢,你喜歡什么,我都可以給你買,你不許再因為亂七八糟的理由偷偷逃跑了。”

    “……嗯,不跑。”

    她伸手,捧著他的臉頰,湊近,吻在他的右眼上。

    “眼睛治得好也好,治不好也罷,就算看不見了,你還是能陪著我去夜市閑逛、去湖心垂釣,至多就是走路時不太方便,可我時時刻刻牽著你,不會讓你摔跤的,”崔竹喧貼著他的額頭,想了想,不能把事情說得太過絕對,又補充了句,“就算摔跤,那也是我們兩個一起摔,摔完我再拉你起來,不會很糟糕的!

    “所以,不用怕!

    “說好的,寇騫要與崔竹喧形影不離,從現在開始。”

    *

    別院內,重兵把守。

    面對著著一排泛著寒光的甲胄,手中捧的分明是熱氣騰騰的茶水,灌入口中,流過喉管,卻只品出一股透心的涼意,沁入骨髓。

    席間諸人,甭管面上在做什么,或讀書,或品嘗,實際個個如坐針氈,小心地用目光往甲胄的間隙探出去,望向對面的屋子,可門窗緊閉,將目光一一阻隔,他們又試著豎起耳朵,企圖聽到些問話內容,好在輪到自己前打上一通腹稿,可入耳,不過是強裝平穩的呼吸聲和焦灼的衣料摩擦聲,全無用處,反倒更叫人難熬。

    忽然,緊閉的大門支開了一條縫,隨即緩緩打開,從中走出了一個青色的人影,正是來狩獵的眾多紈绔之一。

    霎時間,數不清的脖子齊刷刷往那頭抻,眼珠子扒著眼眶往外蹦,嘴唇翕動,兩股戰戰,只等著人一近前,便沖過去問問里頭究竟是何情況,偏生在一片殷切的目光中,青衣人的腳步調了個個,朝另一邊院落去了。

    嘆息聲交錯響起,一道沉重的腳步聲橫插進來,在惴惴不安中,停在了一位膀大腰圓的青年面前。

    “盧公子,請!”

    盧公子面色慌亂地像四處求援,可被望到的人,要么訥訥地躲開,要么同情著嘆氣,無一能施以援手,他試著逃跑,卻被兵卒如擒豬一般,死死架住,押了出去。

    氣氛凝重間,有人忍不住問:“就放任他們這么囂張嗎?”

    “只是一時,這到底是樊川,他們有兵,我們也會有!

    *

    崔自明想要掀簾而入,但背身立在帳外,用目光環視一圈,左側架鍋熬粥,右側端碗喝粥,左右都沒望見那道明艷的身影,當下了然,憤憤地將牙咬了又咬,恨不得將狐貍精拉出來當場嚼碎,偏生無可奈何,只能壓著怒意,重重地咳嗽兩聲。

    “到時間用早膳了!”

    帳內,被褥里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本能地在旁邊人的懷里蹭了蹭,許是感覺外頭的叫喊聲聽起來不太緊迫,便又將頭縮回去,準備續一個回籠覺。

    “不起?”

    “不想起。”

    寇騫聽著徘徊在外的腳步聲愈發得急促與暴躁,將人重新撈出來,哄道:“再不起,你家的侍衛就要提刀把某砍成兩截了,起來去吃些東西?”

    “他不敢的!

    話雖如此,崔竹喧還是打著哈欠爬起身,將衣擺理順了些,大搖大擺地踏出去,只在守在門口的崔自明望過來時,才敷衍地點頭示意,將人氣得一張臉又紅又紫。她只管神情自若去洗漱一番,同旁人一般,盛了碗粥水,坐在小馬扎上慢吞吞地喝著。

    因著她耽誤了許久,白粥的熱氣已散了大半,不燙,便是囫圇往嘴里倒也不妨事。她便一邊喝著粥,一邊想著范云的事。

    蔡玟玉的醫術在虞陽首屈一指,就是從宮中請一位御醫出來,醫術也不定更精湛,是以,蔡大夫說拿不了針,那就真的拿不了針了,只能從別的方面考慮。

    范云說,想去看成衣鋪子,但成衣鋪子里除了飛針走線的繡娘,還有量體裁衣的裁縫、撥弄算盤的掌柜,繡娘、裁縫做不成,那改做掌柜呢?開一間屬于自己的成衣鋪子,范云興許也會喜歡?

    想到這,崔竹喧匆匆擱下碗,找到坐在樹底下唉聲嘆氣的人,緊挨著坐下。

    “等從這里出去后,你開一間成衣鋪子如何?”

    范云愣怔一瞬,眸光倏然亮起,又很快湮滅下去,連忙擺了擺手,面色有些難堪,“那、那也太難了!

    “哪里難?哪步難?”

    范云低下眉,艱難道:“首先要有一間鋪子,有本錢進貨,還要雇做事的伙計,我連外頭時興什么樣的款式都不知道,怎么會有人愿意來買衣裳?”

    “鋪子、貨品、伙計都是銀錢能解決的,你只管把鋪子開起來,我給你添錢入股,至于衣裳款式,我們多去街市上逛逛,什么款式賣得最多,自然什么款式最時興,”崔竹喧分析道,“顧客么,把鋪子租在顯眼些的地方,或是價錢便宜些,又或是叫伙計多吆喝幾聲,總能引來幾個人的,有一就有二,遲早能賣出去。”

    “這樣,會虧本吧,”范云將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拒絕道,“還是算了,我總不能把你的錢賠干凈!

    崔竹喧蹙眉想了想,“可是我聽人說,做生意最開始都是要虧本的,多虧幾年就掙回來了,大不了,咱們盡量少虧些?”

    “鋪子用我名下的,把租金省了,伙計雇阿樹和牛二,要是衣裳賣不出去,就當成月錢發給他們,如何?”

    范云被說得意動,可再一想,哪個開鋪子的掌柜不要盤帳的,她可是連筆桿子都沒摸過一回的人,再度拒絕,“讀書識字的賬房先生才能打算盤,我連算盤珠子有幾顆都不知道,這怎么行得通?”

    “知道算盤珠子有幾顆就很了不得么?買把算盤來,數一數不就知道了?”崔竹喧左右張望了下,踮起腳尖,折下一根細長的枝條,尖頭那邊朝下,在眼前的泥土中左右劃動,逐漸勾勒出一個字形,“先從認字開始,一天學一個數字,然后再學記賬、學打算盤,等這些都學完了,手也就好了,擺一大桌酒席,就可以慶祝開業!”

    范云動了動指尖,幾乎就要伸手去把枝條接過,可看著地上橫來豎去,錯綜復雜的字,難免萌生些退意,“我的手寫得好字嗎?”

    崔竹喧并不直接應聲,而是將握著枝條的姿勢轉變,兩指捏著拿,攢拳攥著拿,兩掌并攏拿,每換一個姿勢,就在旁邊新寫出一個“壹”,一個比一個歪斜,一個比一個難看,可毫無疑問,每個都是“壹”。

    “試試?”

    范云在鼓勵的目光中接過枝條,緊張地咽了口口水,四指尚不能彎曲,便用拇指把枝條裹在手心,枝條隨著小臂下落,末端觸及地面,她牽動手腕,枝條緩緩地在沙土中挪動,因著使不上勁兒的緣故,只留下一道極輕極淺的印子,距離成為一個完完整整的字,還差得遠極。

    她抿了抿唇,正要再尋些推脫的詞句,忽見崔竹喧雙手攥住一塊石頭,將她枝條底下的那片泥土刨得松松軟軟,將表面稍稍整平,回頭向她露出一個粲然的笑。

    “用毛筆和在紙上寫字可不需要使多大的力氣,只是一時間尋不到,才用泥巴將就一下,你再試試!”

    范云低眉下去,動作生疏笨拙得很,三次呼吸劃出一道橫,三次呼吸勾出一道豎,待一個字寫完,竟在這轉涼的天氣里生出了一頭薄汗。她顧不上擦汗,只是將那個膀大腰圓、貌丑無鹽的“壹”看了又看,唇角不自覺地向上翹起,鼻頭泛酸,眸中漸漸氤氳出一點水光。

    她仍有些不自信,咬著唇,支吾出聲:“當掌柜,字寫得這么丑,是不是不太好啊?”

    “那怕什么?自己能看得懂不就行了?”崔竹喧肯定道,“只有街頭代寫書信的才要在乎字好不好看,底下領月錢的伙計,誰敢多嘴,就扣誰錢,保證沒人敢說一個丑字!”

    淚水未來得及淌出來,便淹沒在彎彎的眼眸里,灑滿散碎的歡喜。

    第82章 082 立誓洗冤 從他見她的第一眼起……

    在范云終于能正確且熟練地寫出“壹”時, 搜羅出的解瘴丸已挨個分發下去,被解救出的礦工們或拄著木棍,或相互攙扶,背著簡陋的行囊, 一瘸一拐地列成隊, 穿過了那道困厄著他們日日夜夜的瘴氣林。

    崔自明持刀在最前方開路,牛二拎著斧在最后方警戒, 顧及著隊伍中傷患眾多, 阿鯉往前蹦三步、往后退兩步的走法都能正正好好與眾人并行, 行進的速度實在不能用快來形容。

    崔竹喧裹著一件披風,慢慢吞吞地走著, 時不時轉頭去看掛在阿樹身上的寇騫, 他今早剛換過藥,從衣領交疊處隱約能看見洗得發白的紗布,傷口還未完全好, 便跟著人群沿著蜿蜒的小道走動, 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這般想著,她便忍不住去看得仔細些,他的頭發亂糟糟的, 用一根緋色的細布條胡亂綁著, 但束發的人顯然手法生疏, 幾縷未被收攏的發絲垂落下來, 隨著走路的動作輕輕搖晃, 有根膽大妄為的,索性黏在了干涸的嘴唇上,顯眼得很。

    指尖輕動,往前行進的步子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 正要伸出手時,最前面的人突然回過頭來,一臉嚴肅地望著她,搞得手指立時蜷了回去,背在身后。

    摸的是自家的外室,又不是人家的外室,有什么可偷偷摸摸,倒像做賊似的!

    崔竹喧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頗有些不忿,幾乎要同這個半路橫插進來的“程咬金”好生掰扯掰扯道理,孰料這人竟真的有正事同她商談,“女公子,我在獵山里遇到了許多人獵,其中,有匪寇,有流民,可更多的,是被污為匪寇、被迫成為流民的百姓。”

    “他們在林中膽戰心驚地活著,怕葬身獸口,更怕死在箭下,”崔自明回想到那些奄奄一息的身影,眸光微暗,“樊川郡雖不歸我們崔氏管轄,但同為大鄴的子民,不該目睹他們的悲慘遭遇而無動于衷,是以,此行,除了被奴役的礦工,獵山內的人獵,我也想將他們一起帶出去!

    崔竹喧還未來得及應聲,面前的雜亂枝葉間,便怯生生地鉆出來個瘦弱的身影,臉頰向內凹著,顴骨向外凸著,比起有血有肉的活人,倒更像是在骨架子上晾著的一張皮,還是極劣質的那種皮,蠟黃蠟黃的,遍布著細細小小的瘡疤和斑點。

    起初是一個,而后兩個、三個,更多個。

    無一例外,衣衫襤褸,形銷骨立,與她身后跟著的這批礦奴相比,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崔自明轉過身,眸中流露出幾分愧疚,低垂著眉眼,拱手鞠躬,道:“崔自明出身低賤,能有今日,全憑公子與女公子寬厚,本該盡心竭力,效忠崔氏,然,崔自明私以崔氏的名義許諾,釀下大錯,甘愿受罰!

    崔竹喧愣了下,“你,許諾了什么?”

    崔自明筆直地跪下,俯身叩首,“許諾這獵山中全部的苦命人,許諾帶他們逃出這座吃人不吐骨頭的獵山,許諾為他們重新辦理戶籍,歸于良籍,許諾給他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低低的抽噎聲響起,在第一滴淚滾落塵泥之前,更多的人跪了下來,見過的,沒見過的,獵山的,礦場的,跪得并不整齊,磕頭的動作也凌亂得很,唯一相同的,是殷切渴望的目光。

    他們想活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活著,不被官紳惡吏欺壓,不被官府衙門驅趕,不用靠坑蒙拐騙、打殺搶砸,不用茍且偷生于河上的貧瘠洲渚,不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隔著湯湯流水,眺望河的對岸。

    崔竹喧垂下眼眸,喃喃道:“自然該如此。”

    “一切皆是藍氏與樊川郡守的陰謀,他們為開采金礦、牟取暴利,一面頒布政令驅逐流民,一面將無辜百姓污為流民進行抓捕,又以人獵為由掩人耳目,串通樊川郡大小官員參與秋獵,實則將抓捕的民眾關入礦場,日夜勞作,開采礦石。”

    “你們本就該是良民,平平安安地活著,如今,不過是將原屬于自己的東西重新拿回來罷了!

    崔自明從懷中取出令牌,雙上奉上,崔竹喧右手拿起令牌,高高舉起。

    “我乃虞陽崔氏崔竹喧,我以我之性命立誓,定會盡我所能,將此冤情上達天聽,讓犯下此罪的惡徒受到應有的懲罰,讓諸位重歸良籍,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大鄴的疆土之內!”

    “……當、當真?”

    “自然當真!”

    一個堅定的女聲響起,只是這回,卻不是來自崔竹喧。

    在高高舉起的崔氏令牌的旁邊,另一塊鐵質令牌也同樣被舉起,日光被枝葉剪至零碎,卻不妨礙令牌正中,一個鐵畫銀鉤的“楚”字灼灼耀目。

    “我乃永寧侯從屬、樊川郡都尉楚葹,我以我之性命立誓,定會盡我所能,將此冤情上達天聽,讓犯下此罪的惡徒受到應有的懲罰,讓諸位重歸良籍,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大鄴的疆土之內!”

    “諸位,可還有疑?”

    *

    分明是荒郊野嶺,危機四伏,崎嶇的山道還有多遠,不知,外頭的官差如何應對,也不知,寇騫不憂心忡忡、惴惴不安,反倒不合時宜地失神著,因為,一個比洛水神女還要貌美的姑娘。

    她現在該是什么樣呢?縱然身上的衣裙染了泥污,梳著簡單的發式,連釵環都未佩戴,可就是漂亮,就是叫人挪不開眼,是他此生見過的,絕無僅有的明媚張揚。

    他怎能不喜歡她呢?

    從他見她的第一眼起,就注定要喜歡她了。

    寇騫靠著樹干坐著,手指摩挲周圍的草葉,可惜糟蹋了一大片,也沒能尋到一朵野花,否則,他就有借口同他的心上人靠得近些,說幾句話,而非現在,身邊只有一個阿樹,咕嘟咕嘟地往喉嚨里灌著水。

    大抵是他的嫌棄之意表現得太過明顯,惹來一個氣憤的瞪視,他看不見,但聽著愈發急促的呼吸聲,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虧我還擔心你會自暴自棄,自尋短見呢,合著我白操心呢?”阿樹望著他幾乎要樂出花的一張臉,撇撇嘴,“頭扭回來,別往那頭抻了!人家小崔娘子和楚都尉談正事去了,沒空搭理你!”

    “正事總有談完的時候,等閑下來,她自然會來尋我。”

    寇騫試著把翹起的唇角壓平,可再怎么壓,笑意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索性不去搭理,他折下一片細長的草葉,憑著記憶上下翻折,編出一只小小的草蝴蝶,只是用指腹摸了摸,左邊翅膀大,右邊翅膀小,大抵長得不太好看。

    可能討不得她的歡心,他想,但應能博她一笑。

    而另一頭,正談話的二人,氣氛顯然沒有那么輕松了。

    崔竹喧上一刻還沉浸在堂兄帶了大批兵馬來為她撐腰的欣喜上,下一瞬便從楚葹口中聽到了崔淮卿的那番論斷,面上的笑意頓時收斂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兩道擰在一塊的細眉。

    “請太子為我們狀告,乍一聽簡單,可做起來卻毫無頭緒,”崔竹喧抿了抿唇,眸中閃過一絲挫敗,“既是要不涉黨爭,又要避免皇帝的猜疑,那我們必然不能光明正大去登東宮的門,可你我皆未進過京城,在其中并無故舊,如何能避開皇上的耳目與太子私下會面?”

    主意倒是個好主意,可這主意無法實行,那跟沒出主意有什么區別?

    崔竹喧恨不得立刻沖出獵山,揪著崔淮卿的耳朵,讓他動腦子好好想想,說點切實可行的建議出來,正值苦惱中,忽聞對面人輕笑一聲,“放心,崔公子還給我們帶了一個機密。”

    她眸光一亮,當即附耳過去,“什么機密?”

    “崔公子為尋你,曾去過汾陽、岫陵,而在岫陵查閱卷宗時,曾偶然撞見岫陵郡守叮囑衙役注意言行舉止,絕不能給百姓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又聽聞郡守頻繁外出走訪,體察民情,這在往年,從未有過,故而,崔公子推斷,朝廷派出了一位欽差!

    “欽差?”崔竹喧蹙眉想了想,從前在虞陽時,也不是沒見過欽差,可那是在酒宴之中,公務沒聽他談起過幾件,倒是對各地的珍饈佳肴如數家珍,與其指望他將百姓的冤屈洗刷干凈,倒不如等著他把酒樓后廚的米糧吞吃干凈,“堂兄莫不是想讓我們向這位欽差求助?”

    還不等楚葹回答,她便先將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欽差不可信。”

    “倘若,這位欽差,就是太子呢?”

    “可我聽說,太子一向待在東宮,深居簡出,平日里連宴席都甚少參加,怎么會突然離京,還領了欽差的職?可有憑據?”

    “并無,”楚葹頓了下,“但崔公子對此很有把握!

    “岫陵郡守出身盧氏,亦是名門,尋常品級的欽差,何必如此嚴陣以待?除非是有人提前向他透露了此次欽差的身份不一般,高到皇親國戚,如此,才夠讓他引起重視。而朝中吏部侍郎與他乃是同一年的進士,素來交好,若傳出消息的是吏部侍郎,那再合情合理不過!

    “且在一眾皇親國戚之中,幾位國公、君侯駐守封地,不可妄動,皇子之中,二皇子被派往軍中,三皇子跟隨大儒,四皇子天姿平平,能擔此重任者,唯有太子!

    崔竹喧頷首,“好,那去岫陵,找太子!”

    第83章 083 非去不可 等我回來接你!……

    近有樊川官員虎視眈眈, 遠有瑯琊藍氏黃雀在后,去岫陵面見太子已然是火燒眉毛般的要緊事了,故而,一行人圍坐著, 冷水下麩餅, 草草用過一頓午飯,便要兵分幾路, 點人出發。

    楚葹低眉將袖口扎緊, 再抬起頭時, 卻是連兩條眉也一并扎緊了。目光在一眾人員之間徘徊著,消瘦得跟骨頭架子似的流民自然被率先排除在外, 然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和年歲太小的孩子, 金氏之人也不可信,阿樹與牛二身手倒是尚可,可大字不識一個, 更遑論出謀劃策, 這種要緊事帶著他們,委實不太可行。

    于是目光又往他們中間的寇騫看去,面色蒼白、形容憔悴, 她正預估著以這副身子骨上路會不會直接暴斃途中, 面前就橫插進來一道身影, 將她原本打量的人擋了個嚴實。

    崔竹喧抿了抿唇, 將手指向另一邊被蔡玟玉指揮得團團轉的崔自明, “寇騫重傷未愈,沒法兒遠行,我讓自明跟你去!

    “他一路招搖過市地進了樊川,且不說能不能順利蒙混出郡, 就算僥幸抵達岫陵,但他曾在岫陵各個府衙間輾轉,只消一露面,所有人皆知此事與崔氏有關,那我們的謹小慎微都不就成了竹籃子打水?”楚葹搖了搖頭,拒絕這個提議,冷靜道,“崔公子眼下雖用兵馬制衡住了別院內的官紳,可這到底屬樊川的地盤,此法難以長久,若我孤身赴岫陵,途中一旦出意外,怕是你們都要被困死在樊川境內。”

    “那,我跟你去!”

    楚葹愣怔一瞬,下意識掃過她纖弱的四肢,隨意拉出個魁梧的人都能將其打折,不贊同道:“崔女公子千金之軀,豈能以身犯險?”

    “楚都尉頭頂烏紗,尚且如此,我無職無爵,無品無階,如何犯不得險?”

    楚葹凝眉道:“是為了他?”

    “是,也不是!

    崔竹喧回眸看去,樹下人對此尚且一無所覺,只是揪了一片又一片的草葉,編出一只又一只的蝴蝶,左邊的草地被薅得光禿禿的,右邊則添了許多分的熱鬧,指尖笨拙地將那些散落的草蝴蝶擺正,可缺了眼睛的審視,不論他怎么挪,都沒法兒弄出整齊的隊列。

    一股沒來由的酸澀漫上心頭,眼睫低垂,目光閃躲著避開。

    從與他認識到現在,每一次都是他來救她,他保護她,不管是在白原洲里,在松荊河上,還是在這座危機重重的獵山,他為了她,從河那邊,追到河這邊,不止一次地豁出性命,于情于理,這回,也該輪到她保護他了。

    況且,除了他,還有這么多個翹首以盼的流民,她既已許諾,便該竭盡全力,而非動完嘴皮子之后,便待在安全的地方等著、候著,將別人九死一生拼出的功績嫁接在自己頭上。

    故而,為寇騫,為流民,為崔氏,更為她自己,這趟,她非去不可。

    “我騎術尚可,不會耽擱趕路,從未去過岫陵,無人能認出我,不會暴露崔氏,”崔竹喧一條條羅列著由她前去的優勢,“假使途中生變,以我的身份多半能保全性命,但換成他們便未必了!

    她抬眸對上楚葹的目光,認真道:“最最重要的一點是,我能夠代表虞陽崔氏,同你一起說服太子,有崔氏支持,太子定不會拒絕這個既可得美名,又能得政績的案子!

    “想清楚了?”

    “自然,我從不后悔!”

    *

    滿地的草蝴蝶沒能討來女郎的笑,便被一雙粗布鞋氣急敗壞地碾進泥里。

    寇騫千盼萬盼的人如他預想中那般拽著他的袖角,握著他的手心,可情話一句沒有,只是一句簡短的道別。

    他該惱恨她所說的形影不離,這才幾日便失去了效力,或該自責自己此刻迎風咳血的無能為力,不管前者還是后者,他都該一個人待著冷靜一會兒,偏偏手指抽動,反倒被她攥得更緊。

    “你在這里好好待著養傷,等我回來接你!”

    寇騫不想說話,扭頭向一邊,可耐不住霸道的人將他掰回來,非要他回答不可。

    “……嗯!

    “這才乖!”

    崔竹喧踮起腳尖,在他的下巴上親了一口,轉身欲走時,卻被攥著手腕拉了回去,懷中被塞進一把沉甸甸的長刀,抬眉望去,是那人別扭的神色。

    “簌簌,一路小心!

    *

    層層疊疊的綠將行到盡頭,透過枝葉的空隙,隱約能窺見高懸的旗幟在風中獵獵。流民們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分明出口近在咫尺,可心生怯意,惴惴難消。

    面上歡欣的笑漸漸被憂愁所取代,身子佝僂下去,渾身發顫,不知是哪一個咽了口口水,壯著膽子問出聲:“崔郎君,外頭瞧著,好像還有官差把守,怎么辦?”

    有人跟著應聲道:“不會我們一露面,就被射成篩子吧?”

    阿樹聽不下去,皺巴著一張臉從人群中擠出來,“都在這兒胡咧咧個什么勁呢?就算真打起來,咱們一個個手上操著家伙事兒,還能跟塊木頭似的杵在這兒任由他們打?”

    “就是、就是!”牛二拍了拍胸脯,自信非凡,“大不了,再把那個狗官擄過來當擋箭牌,有老大在這坐鎮,有什么可怕的?”

    說是坐鎮,實際上是沒什么力氣站,只能坐著的寇騫被點到名,頗有幾分尷尬,連忙將嘴皮子一張一合間,話題進展到在敵軍中殺個七進七出的牛二拉回來,手肘扼住他的脖頸,勒令他閉嘴。

    “崔郎君既把我們領到這兒,想來是早有計劃?”

    “諸位在此稍等,我去外頭探明情況,”崔自明接過韁繩,卻并未著急上馬,而是牽著馬行到蔡玟玉面前,“雖聽楚都尉說,公子帶領兵馬接管了獵山別院,但為以防萬一,煩請蔡大夫與我同行。”

    蔡玟玉挑眉瞥過去,輕嗤一聲:“讓我再當一回人質,做你的護身符?”

    崔自明撓了撓頭,面色有幾分不自然,故作姿態地輕咳兩聲,“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外頭人多,我打不過,只能讓蔡大夫受些委屈——我保證,一定小心,定將你毫發無損地帶回!”

    他伸手欲將人攙上馬背,企料女郎丁點不買賬,拂開他的手,攥著韁繩,利落地翻上去,崔自明還在愣神間,便挨了一記白眼,讀出其中的催促之意,連忙上馬,雙腿一夾馬腹,驅著馬兒向外奔逐而去。

    小道不算長,馬蹄抬起落下,幾個呼吸間,便已到了外圍,周遭的兵卒聞得動靜,一擁而上,抽刀出鞘,將二人團團圍住,崔自明眸光微暗,把韁繩在左掌心繞過一圈,確定不會脫落,右手則握住腰側刀柄,只等一個時機,持刀殺出重圍。

    拇指一挑刀鍔,寒光乍現,卻被硬生生地摁了回去。

    “且慢,”崔自明茫然地收了手,低眉下去,聽女郎縝密的分析,“樊川郡的兵卒我見過,因都尉被架空,軍權旁落,連軍餉都時有拖欠,更別提更新軍備,是以,甲是舊甲,刀是舊刀!

    蔡玟玉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往兵卒的身上看去,“但眼前的這些士兵,個個身著明光甲,甲身锃亮,連劃痕都沒幾道,刀刃未卷,更無銹跡,足可見這支軍隊是花了重金去養的。樊川養不起這樣的兵,那他們,定是崔公子自虞陽帶來的!

    崔自明眸中劃過一絲詫異,忍不住出聲:“蔡大夫不是研習醫術么?怎么對軍中之事也了解得這么清楚?”

    “……現在是閑聊的時間嗎?”蔡玟玉皮笑肉不笑,冷聲呵斥,“還不快把你的崔氏令牌拿出來,準備留著帶進棺材陪葬嗎?”

    令牌一出,上一刻還兇神惡煞的兵卒這一刻便變得和藹可親起來,顯然,她的推斷是正確的。

    “崔郎君,我們已領命在此等候多時了,請隨我們回去見將軍和崔公子!

    崔自明收回令牌,輕輕頷首,策馬跟上。

    馬步紛踏,還未至正門,便見著三人一組的士兵繞著別院巡邏,五步一卒,十步一哨,防守之嚴密,別說是放出一個活生生的人,便是想飛進一只山雀,鉆出一只老鼠,都是難上加難。

    能將藍青溪在內的一群士族官紳軟禁于此,便不愁無法將那些流民帶出來安置。

    二人在仆從的指引下一路穿行,走過廊道與小徑,剛至院門,就聽得里頭一陣鬼哭狼嚎,不禁眉頭蹙起,腳下步子加急,在一陣爽朗的笑聲中,望見一個高挑的身影。

    那人慢吞吞地將壓在腰間的衣擺放下,撫平衣襟,面上的笑再熱切不過了,偏生做出的事全然相反,長靴踩在淚人的脊背,重重地往下碾,似是要將他這輩子的淚水都一并榨出來。

    “李公子一刻都等不了,想進獵山狩獵,我當你是自信能拿下秋獵魁首呢,這才向你討教一番,”男人眸中露出一絲嫌惡,“沒想到,嘖,真是浪費時間!

    崔自明的目光越過鴉雀無聲的坐席,望向坐在首位的人,拱手俯身,恭敬道:“自明聞公子身體不適,一時心急,便請蔡大夫回去為公子診治,孰料恰巧與公子錯過,故而今日才遲遲趕到,還請公子恕罪。”

    崔淮卿慢悠悠地扇著扇子,目光不動聲色地落蔡玟玉身上,眼眸微瞇,忽而,折扇一合,轉頭望向身旁人,溫和地問:“青溪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計較吧?”

    “……自然!

    第84章 084 動亂陡生 “我未過門的妻子,……

    眼前的景致乍然從枯枝敗葉晉升成紅墻綠瓦, 腳底的地面從坑坑洼洼變成平平整整,情況在好轉,立在上頭的人群卻一個兩個手足無措起來,腳尖踮起, 兩股戰戰, 一副準備拔腿就跑的模樣,連目光都來來回回的戒備著, 警惕著在旁護衛的兵卒, 生怕一個眨眼就被送進另一座監牢。

    “他們、當真是來保護我們的, 而不是——”

    男人佝僂著身子,腦袋向下垂著, 幾乎要縮得與胸口齊平, 眸光閃爍間,橫起手掌往喉間比劃了下,嘶啞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幾分, “要殺我們?”

    “這不是崔郎君叫來的人嘛?怎么會出錯呢?”有人勸慰道。

    男人咽了口口水, 小心地抬起眉,目光隱晦地打量過去。高坐在馬背上的人穿了一身錦衣,頭發高高束起, 外罩個鎏金的發冠, 與往日進山狩獵的紈绔一般無二, 連單手攥著韁繩的散漫姿態都出奇的一致, 右手落在腰側的劍柄上, 無意識地摩挲著,揮劍斬人,不過在他一念之間。

    他舔了舔干澀的唇,胸膛急促地起伏著, 緊緊盯著那人,忽地,馬背上的人勒住韁繩,右手手指微動,劍鍔與劍鞘即將分離,數日來憑空口白牙吐出的話語勉力維持著的信任,于此刻,被長年累月遭奴役驅使疊加出的恐懼輕易崩斷。

    本能比理智更先,閉眼猛沖出去。

    突兀的一聲尖叫,宛如一塊石投入湖泊,將表面的平靜砸了個粉碎,慌亂與恐懼似漣漪般一圈圈蔓延出去,驚起更多的尖叫與呼喊,人群好像斷線的珠子般散開,朝周遭倉皇竟奔逐。

    “你們跑什么?”

    段煜白不過是被劍柄硌著側腰,分心去挪了下佩劍的位置,孰料狀況陡生,這些該被帶去安置的流民,竟像是被惡狼攆著的羊群,一門心思只顧著逃跑,他只能急急地發號施令:“將人攔下,一個都不能丟!”

    兵卒們得了令,立時行動起來。初時伸臂去攔,伸手去抓,被流民們奮力撞開,拼命掙開,不知是哪一個率先拔刀,森寒的刀刃橫出去,順利擒回一個,旁邊的兵卒有樣學樣,跟著抽刀去攔,一條條刀刃翻飛,一個個人影哀嚎,恐懼似乎已凝成現實。

    段煜白策馬追出去,韁繩在左手掌繞了一圈,俯身壓下,右手一拽,將沖出包圍的那個流民攥著后領提起來,調轉馬頭,欲將人帶回去,流民卻毫無征兆地掙扎起來,胡亂撲騰著四肢,其中一腳踹中馬腹,馬匹發出一聲凄厲的嘶鳴,高揚起前蹄,不受控制地往前撞去,而前方,是——

    一個借著樹枝勉強站立的傷患。

    段煜白瞳孔一縮,將手上的流民拋下,踩實馬鐙,雙手并用去牽動韁繩,制衡受驚的馬匹,可距離太近,壓根容不得他施展馴馬的技藝,他大喊道:“快躲開!”

    叫喊聲淹沒在更多的叫喊聲中,馬蹄聲混雜在雜亂的腳步聲中,那個傷患仍呆呆地立在原地,一無所覺,他急得雙目赤紅,手上的動作也沒了章法,左拉右扯,馬頭被拽著轉來轉去,馬身卻筆直地往前沖,眼見著一個大活人就要葬身于馬蹄之下,他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可電光石火間,倒下的不是人,而是馬。

    兩只前腿被倏然擊中,跪折在地,痛苦的呻吟聲中,樹枝斷成兩截,一截在沙土中滾了數圈,一截仍握在傷患手中。

    段煜白狼狽地爬起身,慶幸之余,免不得生出幾分驚愕,抬眉望過去,嘴唇翕動,正要說些什么,卻見那人忽地將剩余的半截樹枝抬起,正指向他的喉頭。

    “你們的將軍在我手里,全都把刀放下!”

    兵戈卸下,局勢瞬間扭轉,兵卒們茫然無措地湊成一堆,流民則是歡欣鼓舞起來,別說慌亂逃命,甚至想揚著下巴同公雞似的耀武揚威。

    牛二將流民重新收攏,阿樹皺著眉頭在里頭巡視一圈,揪出個抖得跟鵪鶉似的男人丟出來,罵罵咧咧地啐了一口唾沫,“跑什么跑?老大還在這呢,輪得到你自作主張嗎?”

    男人跪伏在地,面如土色,申辯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都是、都是他!”

    枯槁的手指指向被挾持的人質,段煜白平白被砸下這么一口黑鍋,將牙咬得咯咯作響,暴怒的目光幾乎要化為刀刃刺去,可男人卻不知從哪尋到了幾分底氣,將滿口的胡編亂造說得振振有詞。

    “寇老大,你看,這人打扮,分明就和狩獵的人是一伙的!我是看見他想要拔劍,我才、我才先一步逃跑的!”

    寇騫還未出聲,阿樹便一個暴栗砸下去,“看看看,看什么看!明知道老大傷了眼睛,故意找茬是吧?”

    男人嗚咽一聲,將痛呼咽進腹內,阿樹滿臉不忿,轉頭將人打量一眼,人模狗樣的,也看不出是好是壞,至于拔劍,方才那些兵卒盡皆亮了刀刃,唯獨這人沒有,由此可推斷,拔劍之說實是他的信口胡說。

    “我沒有要拔劍!”段煜白沒好氣地解釋道,“我就是、就是被硌著了,所以……”

    阿樹當即朝跪著的男人冷哼一聲,后者滿臉的不可置信,在腦中搜刮著,又湊出一條理由,“若不是他們別有用心,為何非要抓我們不可?定是想把我們拉去亂葬崗,通通殺了,就地掩埋!”

    “我是受崔公子的令要安置流民,若把人弄丟了,我如何向崔公子交代?抓人,合情合理,有何不可?”段煜白氣得面色鐵青,“反倒是你們,一個個的全都不安分,又是逃跑,又是造反,一群刁民!”

    “你怎么說話的?信不信老子——”

    “住手!

    阿樹擼起袖子就要揍上兩拳,卻被一聲呵斥止住腳步,只能氣憤地站在原地。

    “確無不可,只是他們被捉過太多回,難免疑神疑鬼,再加上將軍下令攔人,底下的兵卒直接上了兵刃,他們心生害怕,只會逃得更慌,”說話人將用以挾持的武器松開,半截樹枝跌落在地,在段煜白略有訝異的目光中,微微拱手,“我等皆是無依無靠的流民,未曾學過規矩,一時沖撞將軍,還請念在崔氏的面子上,不要計較!

    段煜白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神色倨傲,冷笑一聲:“你是他們的老大是吧?那就做點實事,把人盯好了,別再鬧出這種烏龍來,否則,休怪我拿你開刀!”

    寇騫不卑不亢地回答:“也請將軍約束好下屬,不要對一群無辜百姓拔刀!

    段煜白抬腳踢了踢馬臀,確定這匹癱在地上的馬徹底站不起來,抿起唇,眼里漸漸醞釀出一股慍怒,冷聲施令:“列隊,繼續上路!”

    他大步朝前走去,正正好好地將樹枝碾斷。

    待人遠去,寇騫才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手心沾上些濕熱、粘膩的液體,雖看不見,但,應是血。

    阿樹氣得脖子漲紅,正壓著嗓音大罵特罵,余光忽瞥見一抹鮮紅,面色煞白,連忙雙手去攙扶,“怎、怎么就吐血了?是傷口裂了?我這就給你找大夫去!”

    寇騫微微凝眉,搖頭道:“小傷,一會兒就好了,不要大驚小怪的!

    “要不是他騎著馬沖過來,你也不會……”

    “要不是咱們這邊有人逃跑,也就沒有這場亂子!

    阿樹憤憤不平,“咱們又不怕他,何必讓他蹬鼻子上臉?真動起手來,他帶的那點士兵,還真不一定夠我們殺!”

    “……你難道要當一輩子的水匪嗎?”

    阿樹一時語塞,沒能出聲。

    “大家現今都是無戶籍的流民,按令不可登岸,我們更糟糕,是被通緝的匪寇,抓捕生死不論,倘若沒了他的庇護,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對我們下手,還沒見著河,就要成一堆尸體了,”寇騫道,“我們要活下去,便不能逞一時意氣!

    “對我們有恩的是崔氏,他又能算哪根蔥?”

    “可他是崔氏派來的,我們別無選擇。”

    一時無話,氣氛冷凝,二人只默然地跟著隊伍行進。

    忽而,從前頭來了一個士卒,目光在寇騫身上落定,道:“將軍要找你問話,跟我去一趟!

    寇騫點點頭,被阿樹攙扶著往前走,行至跟前時,段煜白側眸瞟過一眼,眉頭緊鎖,猶疑出聲:“你看不見?”

    “嗯,受了些傷!

    “……最近怎么盡是跟瞎子打交道?”段煜白喃喃出聲,面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話頭一轉,切入正題,“崔自明說,你們是被水匪擄去的流民?”

    水匪頭子寇騫面不改色地點頭應是。

    段煜白又接著問:“那你們在匪窩里的時候,有沒有見到一位女郎?”

    “國色天香、瓊花玉貌……”他頓了下,視線上下一掃,認定面前這個泥腿子應是大字不識一個,聽不懂這么文雅的措辭,于是改口,“就是,長得很漂亮,特別漂亮,看一眼就叫人走不動道的那種!

    寇騫淡淡道:“我看不見。”

    阿樹跟著附和:“是啊、是啊,我們一直被關著,周遭都是大男人,母老鼠都沒有,更別說是小娘子!”

    “也是,要是見著了,崔自明早該告訴崔公子了,”段煜白嘆了口氣,擺擺手,“是我心急了,算了,你們回去吧!

    阿樹扭頭就要走,寇騫卻杵在原地,“將軍為何要找她?”

    “我未過門的妻子,你說我為什么找她?”

    第85章 085 妹婿人選 我看你上哪哭去!……

    流民數目眾多, 安置進院中是不可能,便在別院外尋了塊空地安營扎寨。

    東西早早就預備好了,眾人齊心協力地動起手來,扎帳篷的、鋪干草的, 撿柴生火的, 架鍋燒飯的,裊裊炊煙漸起, 裹挾著食物的香味一塊蔓延, 驚懼和惶恐的心安頓下來, 取而代之的,是洋溢在面上的劫后余生的笑。

    “這帳篷可真好!”有人將洗凈的手在身上擦了又擦, 確定沒有一點污垢后, 這才小心翼翼地用最柔軟的指腹去觸碰簇新的篷布,只摸一下,便不敢繼續了, 生怕叢生的老繭將布料勾花, “這內襯得是細麻面的吧?我還沒用過這么金貴的料子呢,突然能睡進這種帳篷里,真是跟做夢一樣!”

    “瞧你那點出息!”邊上人哂笑道, 轉頭卻險些將兩顆眼珠子掉進正騰騰冒著熱氣的大鐵鍋里, 喉頭上下滾動, 喃喃道, “我滴個天娘誒, 蘿卜湯里竟然還放了肉!

    這話一出,摸帳篷的頓時歇了其它心思,抻著脖子望出去,鐵鍋沸沸里, 果然見被煮得晶瑩剔透的蘿卜塊間,小手指那么粗的肉段飄飄浮浮,嘴唇翕動,低聲數著,竟是好半天的功夫都沒數清,還是在鐵勺與鐵鍋清脆的碰撞聲中回過神來,匆匆抓了碗,窩到鍋前排隊去了。

    香氣撲鼻,更引得腹中饑腸轆轆,好容易輪到他時,躬著身子,雙手捧著碗高高舉起。鐵勺在湯汁里攪動,熱浪翻滾,舀起七八塊蘿卜,眼珠子緊跟著鐵勺骨碌碌直轉,見足足有三片肉之多,當即大喜過望,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只盼著湯水快快倒進自己的碗里。

    孰料,只是眨了下眼,鐵勺竟原路回去,他茫然地抬起頭,望見熟悉的鄙夷之色,不由瑟縮一下,想著渾身上下摸不出一個銅板,拿不出錢來賄賂,怎配吃上這么好的飯食?

    手指微緊,就要灰溜溜地退走,卻聽得一道粗獷的聲音斥道,“這么鼻屎點大的碗,夠裝得下什么?”

    還未來得及將每個字理解透徹,就見廚子從邊上拿出個口快有臉大的碗,而后盛湯入碗,動作行云流水,在他還呆愣時,便把碗塞過去,擰著眉催促:“快點,別磨蹭!后頭還一堆人呢!”

    男人急忙應聲,捧著碗挪出隊伍,低頭將滿得幾乎要溢出來的湯水喝了一口,這才敢大步邁開腿,只是走了沒兩步,鐵勺就哐哐敲起來,緊隨而至的是廚子的罵罵咧咧。

    “往哪走呢你?往左邊,去領蒸餅!餓得路都不認識了這,叫小豆子多給你一個!”

    “誒、誒!”

    眾人領了飯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坐下,個個吃得齒頰留香。

    阿樹一手端了一碗蘿卜湯,走得分外小心,像只螃蟹似的橫移進帳里,將碗在小桌上放下,又從懷里摸出被撐得鼓鼓囊囊的油紙包,自己掀開一個咬住,另一個遞給寇騫。

    “供著咱們這么一大批人,還舍得發白面蒸餅和蘿卜肉湯,這一頓下去,得吃了多少銀錢?”阿樹三兩下將一個蒸餅下肚,目光望向腆著臉又去領蒸餅的流民,竟然還真的領到了,不禁咋舌,“不會直接把小崔娘子家給吃垮了吧?”

    腦中思緒千回百轉,琢磨著要不要從積蓄里撥出些去貼補一二,伸手去端湯碗,余光卻瞥見另一碗還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這才扭頭看去,就見那人還坐在馬扎上翻折著草蝴蝶,不由得腹誹。

    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

    “別玩那幾根破草了,趕緊趁熱吃!”

    那人敷衍地應了聲,可手上動作一下未停,低著頭,手指摩挲著,判斷蝴蝶兩邊的翅膀是否對齊,而后又一點點地調整蝶翼的弧度,倒是比前幾日做出來的要好看得多,可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小崔娘子又不在,他沖誰獻殷勤去?

    阿樹撇撇嘴,陰陽怪氣道:“那個將軍可是口口聲聲把小崔娘子喊成未過門的妻子,人家又有錢又有權的,我要是小崔娘子他爹,肯定做主選將軍!”

    剛剛完工的草蝴蝶倏然裂成兩半,被握進掌心,揉成一團碎葉,可喋喋不休的嘴皮子仍在上下開合著,“我剛剛出去打聽清楚了的,人就是沖著小崔娘子才帶兵來樊川,一路上對崔公子唯命是從的,這分明是對待妻兄的做派!

    “你再看看你!”阿樹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將人打量一番,越是打量,眉頭就皺得越緊,家底比人家薄,身份比人家低,文化水平也差上一大截,現下還成了個迎風咳血、目不能視的病秧子,上上下下也尋不出什么優越的地方,只能硬著頭皮出主意,“你拾掇拾掇,想辦法去崔公子面前露個臉,給人留個好印象!

    “……我現在是流民,不能進別院。”

    也不管瞎子看不看得見他翻的白眼,總歸阿樹是扔過去一個眼刀,嗤笑道:“裝吧你就,要是崔公子真把那什么將軍認定成妹婿了,我看你上哪哭去!”

    *

    “人都安頓好了?”

    崔淮卿一手支著腦袋,一手執起白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對面的楚荀微微凝眉,抓著棋子苦思,段煜白便是這時候進來的。

    今日的衣裳沾了泥,來前他特地沐浴更衣過,只是著急復命,衣裳雖整齊了,發尾卻帶了點濕意,坐在側邊的位置上,腰身挺得筆直,“嗯,一個不少!

    崔淮卿頷首,“那就好!

    段煜白猶豫片刻,還是把那段不太愉快的小插曲簡要提了下,另把流民的頭頭單拎了出來,“那人的身手不在我之下,卻被水匪捉了去,著實奇怪,難道這松荊河上的水匪個個都是武林高手不成——啊,也不一定,畢竟他受了重傷,又瞎了眼睛,要是水匪偷襲,他還真打不過!

    “……瞎了?”崔淮卿落子的動作一頓,轉頭看向崔自明,后者隱晦地點了點頭,他眸光暗了一瞬,倏然將棋子扔回棋盒,“身手好尚且如此,身手不好的只會更糟糕,到底是大鄴子民,平白受此無妄之災,實在可憐。”

    “自明,去醫館請大夫為他們挨個診治,所需的診金、藥費皆由崔氏承擔!

    “別院不是有蔡大夫嗎?”段煜白突然道,“由此去縣城路途甚遠,蔡大夫的醫術又是我們整個虞陽出了名的好,直接請她去。”

    崔自明抿了抿唇,道:“藍公子的眼睛需要日日施針,興許不會答應!

    “要他答應做什么?蔡大夫是咱們虞陽的人,怎么著也該緊著我們這邊起,”段煜白不滿地放下茶盞,站起身,“再說了,他那個眼睛都治那么久了,也沒什么氣色,也不急這一兩天的!

    “崔公子且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叫那些個流民都養得白白胖胖的!”

    “……也好,那就麻煩段將軍了。”

    段煜白信心滿滿地出了門,待門板合攏,腳步聲漸行漸遠,徹底消匿時,才重新有說話聲響起。

    “這位段將軍有求于崔公子?”楚荀將落在門框上的目光收回,轉而望向另一位執棋者,“觀他平日言行,分明是個傲氣的人,卻每每對崔公子阿諛逢迎,很難不叫人多想。”

    “算是吧,”崔淮卿揉了揉眉心,輕嘆口氣道,“但這事他求我也沒用,我哪里做得了簌簌的主?至多給他點機會,去討好簌簌,至于成不成的,就憑他的本事了!

    *

    夜黑風高,唯有篝火燃燒時的噼啪聲不時響起。

    被削去外皮的樹枝穿透了兩個蒸餅,在火上熏得兩面灰黃,而后往旁邊遞去。

    崔竹喧神情復雜地接過樹枝,做了半天心里建設也沒能下口,抬眉卻見楚葹大口嚼著,吃得正香,不禁開始懷疑,興許這玩意兒只是其貌不揚,味道尚可呢?

    她試探著用牙齒咬下一小塊皮,屬于面食的醇香味兒沒嘗到一點,反倒舌尖被泥灰的苦與澀占滿,連忙偏頭吐了出去,又用涼水漱了三遍口,這才緩過來些,眉眼耷拉到一處,擠成了一副苦瓜模樣。

    可面前人吃得毫無異樣,一口蒸餅一口水,規律極了,速度也快得很,就她耽誤的這么小會兒功夫,一個蒸餅已下了肚,輪到第二塊蒸餅遭受粉身碎骨之刑。

    她再度垂下頭,小心地將蒸餅外頭灰黃的皮給剝下來,借著火光,仔仔細細地審視一遍,確定兩面都是白白的,這才放心地咬下去?客獾牟糠诌算松軟,可再往里些,卻是硬得跟石頭似的,上下顎同時發力,生拉硬拽才扯一塊,鼓著腮幫子,費勁地嚼著。

    冷硬的面團嚼不爛,她只好拎起水囊,往嘴里灌了些水,勉力吞咽,卻能清晰地感受到異物順著喉頭往下擠,卡在食道的某處,腹中饑腸轆轆未能緩解半分,又叫人堵得難受。

    崔竹喧徹底歇了進食的心思,將樹枝的末端插進泥里,惱怒的目光盯過去,恨不得將這不識相的蒸餅千刀萬剮了。

    楚葹放下水囊,用袖口抹了把嘴,“吃不慣?”

    “又干又硬,這誰能吃得慣?”

    嬌滴滴的女公子吃不慣干糧實屬正常,只是,楚葹挑眉望去,“你在白原洲也待了一段時日,吃的應當同這差不多吧?”

    “差得遠了!”崔竹喧瞟過去,不知面前這人哪來的這么離譜的想法,掰著手指跟她清算,“馎饦、魚片粥、魚膾、酸餡饅頭……才不用吃這種外頭焦里頭生的蒸餅呢!”

    第86章 086 守株待兔 你們這是碰瓷!

    在偌大一個岫陵郡尋太子, 與大海撈針何異?甚至于,撈針還能在海水里隨意撲騰,尋太子卻是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諸如現在,臨街的鋪子里豆青色衣裳的女郎, 明面上用湯匙慢吞吞地在瓷碗攪弄著, 暗地里的眸光卻四下游走不停,待白白嫩嫩的豆花被打碎成糊狀, 爛到不能再爛時, 這才故作姿態地喝上一口。

    沒心思分辨味道好或不好, 只是望見另一個女郎隱晦搖頭的動作,長嘆了一口氣。

    “喝了三碗豆花, 我腦袋都快被豆花漲滿了!虧店老板好意思自夸, 說郡守最愛喝他家的豆花,結果等了一天,別說郡守親至, 就是郡守府門前的小廝都未從這路過,”崔竹喧壓著聲音抱怨著,頗有些憤憤不平,連帶著遷怒才用了幾口的豆花, 用湯匙乒乒乓乓地砸著, 突兀的動靜惹來鄰桌人側目, 她卻毫不避讓地瞪回去, 迫得人家重新垂首低眉, “看什么看?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鄰桌人莫名挨了一頓數落,忙把碗底剩的湯水一并灌下,用袖口抹了抹嘴,放下幾個銅板, 匆匆走了。

    崔竹喧一手支著頭,懨懨地看著鋪子外來來往往的行人,越想越覺得這個守株待兔的法子效率忒低了些,郡守府里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等他想起來吃這么五文錢一碗的豆花,還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馬月去。就算是他真的要吃,倘若支使來的小廝腦子不大靈光,看了令牌也不懂得隨機應變、配合計劃,那豈不是前功盡棄?

    故而,該主動出擊才是。

    崔竹喧提了兩句,楚葹卻皺眉搖了搖頭,“我去踩過點了,守衛有樊川郡守府的兩倍之多,加上我們初來乍到,地形圖沒有、輪崗時間不知,連個接應的人都找不到,便是僥幸潛進去了,不到一炷香時間,也要被巡邏的侍衛給逮住的,屆時鬧成一出夜刺郡守,只會得不償失!

    “那就不偷潛,假扮個什么身份溜進去呢?”

    “時間寬裕倒是可行,丫鬟、小廝、伙夫、馬夫,一樣樣試,總有身份能混進去,”楚葹頓了下,將被搜刮干凈的碗放回桌上,“可樊川那頭拖不得,一旦藍青溪和郡守聯系上,派兵合圍,以段煜白帶去的五百人馬壓根抵擋不了多久,屆時再顛倒黑白,謊稱是崔氏借剿匪之名排除異己,幸得樊川郡守洞察秋毫,馳援及時,幾道折子遞上去,不僅無罪,反倒有功!

    崔竹喧抿了抿唇,神色愁苦得像是打過霜的茄子,勺子舀起豆花,又重新傾倒下去,反反復復,委實是食難下咽。

    正是此時,外頭傳來一聲嘹亮的馬鳴,她扭頭看去,駿馬正低著腦袋,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磨著前蹄,身上套了韁索,韁索后連著一架車,車廂側邊的簾幕用的是藏藍色的云錦,絕非尋常車行舍得揮霍的料子。

    再看掀簾而出的人,雖未見著正臉,但將他踩在車轅上的緞面皂靴瞧得真切,平民百姓可穿不了那種樣式,故而,此人必有官職在身。他身邊只帶一個小廝,進的還是專賣釵環首飾的金銀樓,顯然是為辦私事,可望望天色,現下不過申時出頭,又非休沐日,不論哪家衙門也沒下值,所以,他任的是個閑職。

    無實權卻有閑錢,是世家子弟無疑。

    眸光一亮,一個計劃當即成形。

    崔竹喧興致沖沖地朝楚葹招手,讓人附耳過來,“我們先這樣,再這樣,然后……”

    “……能行?”

    “行不行的,試了再說!

    *

    尚是大清早,營地正中便排起了長隊,坐診的大夫仍是蔡玟玉,只是桌案右邊還另擺了張椅子,墊了軟墊,上頭坐著個正架著腿的段煜白,也不曉得是哪根筋沒搭對,非要在這守著,被問起時,一本正經地回答:“體察民情,體恤百姓。”

    這話,拿去哄三歲小孩兒吧!

    蔡玟玉翻了個白眼,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凳子挪遠了些,免得沾上這人的傻氣。

    其實他的目的也不難猜,無非是想顯得自己盡職盡責,事必躬親,好在崔公子那落個美名,總歸他也只是待著不動,跟個鎮邪的石獅子似的,不必理會。

    至于左邊,是被支使來給她打下手的崔自明。

    她搭過脈,提筆寫下一張藥方,毫不客氣地遞向左邊,“去抓藥!

    “啊,好,”崔自明點點頭,捏著藥方走開兩步,兩只腳又倏然倒回來,“不是,我也不認識藥啊,這怎么抓?”

    蔡玟玉默了下,確認這是個不堪重用的擺設,將方子拽回來,詢問過面前人姓名后,添在方子的末尾,而后將藥方用鎮紙壓好,接著為下一人診治,重復此番動作。

    這里忙得不可開交,倒顯得崔自明分外多余,雙臂抱在胸前,一雙眼睛落在哪都好像不對勁,只能假裝忙碌地左顧右盼,卻瞧見另一邊的大鍋里熱氣騰騰,立著個用長柄勺不斷攪弄的金玉書,心生疑竇,便湊了上去。

    鍋中沸水滾滾,有葉浮沉,不時被褐色的浪翻卷而起,拍打在鍋壁上,再被下一層浪沖刷下來。

    金玉書被熏得滿頭大汗,不知從哪扒拉來一塊白色布巾搭在肩上,時不時撩起末端將臉擦凈,見到他來,熱情得像是個剛上崗的店小二,“崔郎君,要來一碗嗎?今天現熬的紫蘇水,清熱解毒,疏風散寒,正適合這種天氣!”

    不待他回答,金玉書便動作利落地舀湯入碗,急急地塞進他手里,目光殷切地望著他,“趁熱喝,不夠我再給你添!”

    隔著碗壁,尚且將指腹燙得通紅,若是生灌下去,怕是連舌頭帶喉嚨都能被煮得爛熟,崔自明合理懷疑面前這人是在攜私報復,眼眸微瞇,帶上了幾分審視的意味,盯得人訕訕,“這不是,我把這鍋發完了就能收工嘛……”

    崔自明不禁覺得好笑,“你又不是流民,何必窩在這里,不想干活的話,住進別院不就是了?”

    “我倒是想啊,”金玉書左右張望一番,見沒人注意這頭,便壓著聲音道,“可我跟你們混在一起,把藍公子得罪得死死的,哪里敢去他面前晃悠?”

    “你要是怕他,我就跟公子說一聲,把你安排進崔氏的院落里,保管他沒法兒對你下手!

    金玉書幾乎要丟下鐵勺收拾東西挪窩了,忽而想起什么,邁出的腳步硬生生收了回來,愁眉苦臉,唉聲嘆氣,“還是不行,他那人瞧著心眼就小,對我撒不了氣,指不定后頭怎么下黑手呢!我家就是小商戶,瑯琊藍氏打個噴嚏的事,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況且,金氏都跟在藍氏的尾巴后頭喝了好幾年湯了,我家兄長還運著貨呢,要是藍青溪刻意刁難,不給結尾款可怎么辦?”

    思來想去,這份分湯的活計也不是不能硬著頭皮往下干。

    崔自明見勸導無果,也不強求,只是多盛了一碗紫蘇水,讓這份工作快些結束。

    桌案上的藥方已經積攢了一摞,崔自明瞟過一眼,只認得邊角處的“陳四”“牛二”之流,被迫淪為文盲后,只得干些端茶送水的事,將紫蘇水小心地放在邊上,“蔡大夫,診治辛苦,不妨喝些水,休息一下!

    蔡玟玉敷衍地點點頭,將手上的方子寫完,才擱下筆,活動了會兒泛酸的手指,端起碗,啜飲一口,兩道秀眉倏然擰起,“這是什么水?”

    “紫蘇水啊,金玉書剛煮的,怎么了?”崔自明茫然了一瞬,端起自己那碗也嘗了一口,酸酸澀澀的,除了難喝以外,倒是品不出別的。

    蔡玟玉低眉嗅了嗅,盯著湯汁看了會兒,“紫蘇,不該是這個味道,這水里還帶了點苦!

    “苦嗎?”他含了一大口,酸得面上的皮肉都要皺到一塊兒去了,被濃重的紫蘇味壓著,哪還能感受到別的,只能胡亂猜測,“是不是因為這邊做飯煮湯用的是支流的河水,不比別院里的井水清甜?”

    “也有可能!

    蔡玟玉站起身,往燒火的爐灶走去,試了黍米粥,又掰了一小塊蒸餅放入口中咀嚼,無一例外,帶著極淺的苦味,揮之不去。

    “想在河水里下毒,那得要多大劑量的毒藥?”崔自明道,“應當就是這水質差了些,蔡大夫若喝不慣,我去別院里沏壺茶帶給你?”

    蔡玟玉垂下眼睫,喃喃道:“也許是我多心了吧!

    *

    街上行人絡繹不絕,以至于兩個戴著面紗的女郎躲在墻角,也不是那么形跡可疑。

    兩人緊緊盯著街口,望著馬車一點點朝這駛來,愈來愈近,崔竹喧咽了口口水,正要往外沖,倏然被邊上人拽住了袖口,“等等,此事危險,我身手好,我來!

    崔竹喧點點頭,退回去,就見楚葹從腳邊撿了塊碎石,兩指緊握,手腕一抖,不消幾個呼吸,便響起一聲嘶鳴,而后是人群慌亂的叫喊聲和雜亂的腳步聲。

    形勢一片混亂,楚葹靈巧地在人群中穿行,待馬匹被緊勒住韁繩,高揚起前蹄時,左腳絆右腳,不偏不倚跌在馬前,摔得面色蒼白、發髻凌亂。等馬夫心驚膽顫地下了車,還未來得及開口,便有凄厲的哭聲直直地鉆進耳蝸。

    “阿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嚇我啊!”

    馬夫面紅耳赤地辯解:“我、我沒撞到她,你們這是碰瓷!”

    第87章 087 即興比試 你想求娶簌簌,不可……

    崔竹喧深知先發制人的道理, 眼見著輿論有向車夫方偏移的趨勢,當即止了哀哀戚戚的啼哭,高聲質問:“歪曲事實,顛倒黑白, 你和你的主子一貫如此行事嗎?”

    車夫面色一白, 連忙否認,可笨嘴拙舌, 哪應對得來犀利又尖銳的話頭。

    “何謂碰瓷?假裝受傷訛錢才是碰瓷, 可你但凡看一眼我身上穿的戴的, 也該知曉,我們才不缺那三瓜兩棗的碎銀子, 何必廢功夫演這么一出?”崔竹喧將楚葹擋在身后, 露在面紗外頭的一雙眼睛盈滿了淚水,將落未落,煞是可憐, 可那是對圍觀路人來說, 落在車夫眼里,委實是來討債的惡鬼。

    “你且說,我阿姐是不是摔了?”

    車夫的目光小心地瞟過去, 只見一個仍低伏在地微微抽搐的身影, 咽了咽口水, 硬著頭皮將腦袋上下點了點。

    “你的馬是不是受驚失控了?”

    “……是!

    “那我阿姐摔在受驚失控的馬前, 除了被你的馬撞了, 還能因為什么?”

    車夫本能地感覺有些不對勁,可在周遭的指指點點中,除了把一張臉漲得通紅,全無他法, 只得雙手攥著馬鞭,忐忑地向車廂里的人求助。

    一只手從簾幕中探出,手指間夾著一張薄薄的紙,花花綠綠,還蓋著紅戳,“確是我們有錯在先,女郎收了醫藥費,早些帶人去診治吧。”

    “若我收了這錢,豈不就證實了我是貪圖錢財故來碰瓷?”

    “那女郎想如何?”單薄的銀票被收了回去,換成了一張寫滿困惑的臉以及厚厚的一沓銀票,“除了醫藥費,我再加上誤工費、受驚費、療養費?”

    “你的車夫撞人在先,出言不遜在后,傷了我阿姐,又污了我名節,輕飄飄揭過此事我咽不下這口氣,可若收下你的重金,難保你不會心懷怨恨,故而,”崔竹喧頓了下,神情嚴肅道,“請郡守大人為你我決斷,可有異議?”

    *

    段煜白自天沒亮時就守在這兒了,饒是椅子上加了軟墊,也耐不住接連數個時辰一動不動地坐著,兩瓣屁股坐得發僵,腰酸背疼的,渾身不自在得很。左腳架上右腿,右腳架上左腿,如是翻來覆去,情況也沒有好轉,恨不得拉個人痛痛快快地打一通,松松筋骨。

    他支著腦袋,目光懶散地看著排隊的人群,入目的盡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病殘,和他們打,沒意思得緊,只能神情懨懨地打了個哈欠。

    蔡玟玉坐在桌案后,一絲不茍地診治著,大多數人癥狀相同,連藥方都不必另寫,跟著上一張用便是,但對面新來的這人,卻是不得不提起精神,凝眉搭脈。

    “恢復得不錯,注意換藥,傷口不要沾水就是,”她收回手,轉而望向他的無神的雙目,“眼睛還是看不見?”

    “好像,能看見一點模糊的影子,但時有時無,也不確定!笨茯q想到自己編得愈發精巧的草蝴蝶,又有些疑心,所謂的輪廓,不過是因熟能生巧而產生的錯覺。

    蔡玟玉低眉將銀針在燭火上炙烤,而后分別刺入他的穴位,輕輕捻動,再依次取出,“那就當是要痊愈的征兆吧,勿要過度思慮。”

    寇騫道了聲謝,起身正要走開,突然被一個聲音叫住,“誒,你快好了是吧?跟我比劃比劃?”

    自知同一個瞎子比試,實在不占理,段煜白又補充道:“公平起見,我也把眼睛蒙上,另拿一塊玉玨當賭注,如何?”

    寇騫拒絕得果斷,“將軍說笑了,我不過有些蠻力,并不懂什么功夫,況且,身無長物,沒有可以做賭注的東西!

    阿樹仗著自己背過身子,恨不得將白眼翻到天上去,大抵是在水上橫沖直撞慣了,全無寇騫那能屈能伸的好性子,好不容易熬到話音落畢,當即拽著他的手腕往回走,迎面卻撞見一把飄飄搖搖的折扇,心中腹誹,都快穿夾襖的天氣了,還擱這扇扇子,有!

    “聽著有趣,我來做裁判,”執扇人彎著眼,聲音帶著笑,“賭注就免了,勝者,能從我這討個彩頭!

    “什么彩頭?”段煜白問。

    “尋常的金銀珠寶拿出來丟人現眼,但太過珍奇的么,得留給我的好妹妹,所以,拿我的一個承諾當彩頭,只要不太離譜的要求,我都會答應——虞陽崔氏的一個承諾,分量應當夠當這個彩頭吧?”

    聽到末尾,阿樹兩只耳朵抖了下,眸光一亮,再度打量過去,只覺面前人實在是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間都同小崔娘子那般溫和可親,也不顧寇騫有沒有做出反應,便咧著嘴應承下來,而后勾著他的脖子,小聲嘀咕:“聽見了沒,這是小崔娘子的哥哥,他不在別院里好好待著,跑到這來,擺明了是想來為小崔娘子掌眼,你好好表現,壓下那姓段的一頭!

    寇騫默了下,沒有做聲。

    可阿樹已然自說自話地連兵器都給他準備好了,一把寒涼的長刀塞進他的手里,催促他趕緊上陣,至于傷口會不會裂開什么的,反正大夫就在面前,命丟不了,都是小事。

    比試場地在營帳外百步,看熱鬧的人已然里里外外圍了三圈,段煜白用黑布將雙目蒙住,虛虛地拱了下手,“比試點到為止,若有誤傷,還請見諒。”

    比試正式開始。

    二人卻皆立于原地沒有妄動,視覺被剝奪,距離、招式都無從判斷,貿然出手,只會給對方可乘之機,故而,首先拼的是耳力,看誰能從細微的動靜中,推測出對方所處的方位,而后,迅疾出手。

    這最怕外界打擾,哪怕只是低若蚊蠅的耳語、幾不可聞的呼吸,乃至風吹葉動的窸窣,都能讓推測結果有巨大的偏差,一個不小心,便要鬧出個對著空氣劈砍的笑話。

    氣氛冷凝,連帶著圍觀者都屏息凝氣,心懷惴惴,眨眼之前,千熬萬熬,至眼皮實在支撐不下去去時,才快速扇動一下,偏偏就是此時,劍出,刀動,緊隨而至是一聲利刃相撞的錚鳴。

    段煜白被震得虎口發麻,面上輕浮的神色不再,語調微沉:“還真是有一手蠻力,天生的?”

    “平日粗活干得多,難免力氣大些!

    寇騫說話間,手腕翻轉,又是沉重的一刀落下,將人硬生生逼退半步,無招無式,毫無觀賞性,算來不過普普通通的劈砍,卻瞬時占據了上風。

    段煜白深吸一口氣,借著巧勁將刀彈起,往后拉開幾步,將劍鞘隨手扔到一邊,微微俯身,收緊劍柄,刃上銀光一閃,如白虹貫日般猛地刺去,待眾人反應過來時,一點寒芒色,幾乎要刺向寇騫的喉頭。

    持刀人站定不動,拖到攻勢避無可避時,橫刀一貫,劍身被阻得向上拱起,隨即側身半步,刀順勢往下斬去,未剜出血肉,只劃破一層衣衫。

    半塊祥云紋菱錦自刀尖滑下,落在半青半黃的草葉間,被一只芒鞋碾住。

    “還要繼續嗎?”

    段煜白攥著劍柄的手隱隱泛白,壓抑著內心翻滾的情緒,發出勉強的笑聲,“這才剛剛開始,自然要繼續。”

    輕視之意于此刻蕩然無存,長劍一抖,劍招倏變。

    人影與劍光齊動,身形飄忽,劍勢如虹,轉走偏鋒,劍尖如靈蛇一般探出,一劍快過一劍,一劍險過一劍,刀與劍重新纏斗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繚亂,錚鳴聲不絕于耳,刃削過刃,殺招接著殺招,攻勢愈發凌厲。

    忽然,“錚——”的一聲響,眾人的目光頓時被飛出的一截斷刃引去,細觀其形,是刀。

    勝負已成定局,可再回眸時,面上無一例外寫滿了驚愕。

    長劍刺穿了肩頭,可斷半截的刀卻緊緊地抵著脖頸,勝的,是寇騫。

    不知從何處爆出一聲歡呼,頃刻蕩開,如撞入幽谷,霎時便有了層層疊疊的回音,人群歡笑間,段煜白咬著唇,將黑布扯下,眸中劃過一絲懊惱,“我輸了!

    寇騫皺著眉,將長劍拔出,悶哼一聲,面色又白了一分,把劍遞回去,“我失明有段時日,已經習慣了,將軍卻是初初嘗試,算下來,是我占了便宜!

    “行了,輸了就是輸了,我倒還沒小心眼到這個份上,”段煜白嗤笑一聲,接過劍,目光瞟向攔腰斬斷的長刀,挑眉道,“你有這身手,怎么也不配把趁手的兵器?這種比紙皮還薄的刀好干什么?”

    “原是有一把,但不慎丟了,就沒來得及找新的!

    段煜白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隨身的兵器都能丟了?嘖,要換成我,掘地三尺也得找回來!

    看熱鬧的人群逐漸散去,剛診治完的寇騫,因添了道新傷,又坐到了桌案前,果不其然,挨了被平白增加工作量的蔡玟玉的一記白眼,但他反正看不見,只管當沒這回事便好。

    待肩上也纏上幾圈紗布后,崔自明立在邊上輕咳兩聲,阿樹立時領會,尋了塊布巾浸水,粗暴地給他擦了把臉,便算是收拾過了,火急火燎地拉著人出去,送上崔氏的馬車。

    崔淮卿難得地放下玉骨的折扇,水霧裊裊間,行云流水地沏好了一壺茶,注入白瓷的杯盞中,推至寇騫面前。

    “嘗嘗,顧渚紫筍,”見其不動,又補充了句,“簌簌平素也愛喝這個!

    寇騫摩挲著拿起杯盞,低眉飲下,嘗不出好與不好。

    “我就直說了,你想求娶簌簌,不可能!

    第88章 088 甕中新鬼 她不需要你區區一個……

    崔淮卿面上帶著笑, 說出的話卻絲毫容不得人拒絕。

    “誠然,你贏了比試,但這并不代表你擁有踏入我崔氏門庭的資格,”崔淮卿將簾幕掀起一個小角, 目光由此探出去, 落在外頭正拎著把劍維持秩序的段煜白身上,“你把他當做對手, 以為勝他一籌, 便能讓我高看一眼?別看他現在風光, 實質也只比樊川郡那些只懂得吃喝玩樂的酒囊飯袋好些,花拳繡腿的武功, 紙上談兵的謀略, 不過是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游擊將軍罷了,我崔氏若想捧,十個八個也不在話下!

    “你贏了他, 也證明不了任何東西!

    寇騫低垂著眼睫, 聲音無甚波瀾,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崔淮卿收回目光, 淡淡地看向他, “我查閱過你的卷宗, 無父無母的孤兒, 靠著不怕死、敢豁命, 倒是闖出了一點名堂,在松荊河上當著赫赫有名的水匪頭子?烧撈鹨幠,不到百人,無須兵符, 便是點齊崔氏的府兵都能將你們剿個干凈,算起營收,攔河截道一整年的盈利,就算不刨去你們平日的吃喝嚼用,也不夠擺一場尋常夜宴!

    “段煜白只配往崔府的門房投遞畫卷,藍青溪為延續婚約尚且要低伏做小,而你,本不該與簌簌有一丁半點的交集。”

    崔淮卿聲音微沉,眸中流露出一分冷意,“我對你是使了何種手段哄誘她與你交好并不感興趣,無非是在她孤立無援時趁虛而入,如今我來了,她不需要你區區一個匪寇微不足道的保護與討好,所以,將那些不該有的妄念斬干凈,這樣對你、對白原洲的眾人都好。”

    寇騫本能地緊了下眉,不知他為何突然提及白原洲,崔淮卿卻拿起折扇,手腕一抖,扇面展開,眉眼間的冷意倏然散去,化作了盈盈的笑意,聲音熱切道:“說起來,簌簌此番落難,多虧你伸手搭救,我來得匆忙,未帶什么東西,只能先空口白牙地許諾,不過放心,我虞陽崔氏絕不毀諾。”

    “包括你在內的白原洲的百姓,除辦理戶籍外,每人分十畝良田,在這樊川郡可隨意挑一塊空地,崔氏會請匠人按人數修建宅院,松荊河上的白原洲被燒毀了,但你們可在這新建的白原洲安居樂業,”他頓了下,在這番優渥的條件之上繼續加碼,“至于你,水匪并不是什么好出路,你若愿意,我把你安入軍中,保管不出三年,你也能同段煜白一般,任個游擊將軍,擔個年少有為的美名!

    “倘你不甘居于人下,肯去邊關掙一轉軍功,他朝入朝堂,虞陽崔氏也會是你最堅實的靠山!

    扇面忽合,崔淮卿將杯中余茶飲罷,杯盞置于案上,碰出一聲輕響。

    “不必急著答復,你可以仔細思慮清楚,但,最好的選擇,一定是我所說的這個!

    *

    書有“明鏡高懸”的匾額之下,是忙得焦頭爛額還要被揪過來處理雞毛蒜皮的小事的岫陵郡守,皂靴邊上沾著不知從哪蹭來的泥,隨著他的步子,在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踩出一串輕淺的黃鞋印。

    弗一落座,上下兩眼皮打架還沒能分出勝負,便要抓起驚堂木拍下,只是摸了半天,空空如也,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這是書房,而非公堂,有些尷尬地收回手,輕咳兩聲,“所訴何事?”

    依照民見官的慣例,該跪著磕上幾個響頭,而后將姓名、籍貫之類一一報出,但崔竹喧側目瞟了眼旁邊,滿身羅綺的青年沒跪,那她也不跪,順帶將悶頭要跪的楚葹一并拉起來,三道人影同三根木頭似的直直地杵在那,氣氛一時凝滯,以至于上座之人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忙昏了頭,連說沒說話都分不清,小心地朝隨侍的小吏看去,得了個肯定的眼神,這才將兩道眉擰起,一張臉拉得老長。

    “有事快說,本官還忙著呢!”

    青年微微拱手,十指間珠光寶氣,“回稟大人,卑職荀嘉木,雖還沒正式上任,但已在杜長史那掛了名,今日車夫做事不慎,撞傷了一位女郎,卑職愿全力承擔其診治費用,只是關于具體數額,怕私下解決有失公允,故請大人幫忙決斷。”

    郡守點點頭,轉而望向了另外兩人,崔竹喧毫不閃躲地迎上目光,“錢財乃身外之物,我與阿姐不缺!

    “那你們所求為何?”

    崔竹喧不動聲色地將周圍打量過一圈,門窗皆閉,屋內算上郡守、小吏、荀嘉木,還有她與楚葹,攏共也就五人,距離她們想要的和郡守單獨會面,只是多了兩個礙事的罷了,想通這一關竅,她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謅,“是這樣,我們想要……”

    于此同時,扮做虛弱之人眸光微沉,手腕抖動,兩枚銀針隱秘地飛射出去,下一瞬,兩道身影直條條地倒下,郡守眸生驚愕,叫喊聲幾乎要滑出喉嚨,忽被一只手緊緊扼住脖頸,變成了低低的嗚咽聲。

    崔竹喧對著倒下的兩人挨個踢了一腳,確定是真的暈死過去,這才行至郡守面前,“朝廷派下來的欽差是不是太子殿下?”

    郡守面色一白,目光閃躲間,竟連掙扎都忘了,這般明顯的反應,足可見崔淮卿的推測沒有錯。

    “太子殿下如今身在何處?”

    “呸,大膽刺客,本官就是死,也絕不會將殿下的行蹤透露給你二人,有膽子現在就動手,來!”

    楚葹默了下,把扼在人脖頸處的手撤下來,毫無可信度地解釋道:“我們不是刺客,也不準備刺殺太子!

    郡守冷笑一聲:“哪個為非作歹的壞人肯承認自己惡貫滿盈?休要在本官這信口雌黃!”

    被認成刺客,逼問出太子行蹤是不可能,但要是太子肯親自召見她們,事情便全然不一樣了。

    崔竹喧倏然從書架上取下一個木匣,將里頭的東西傾倒出來,用身體遮掩著,塞進去一個小布包,而后扯下桌布,將木匣緊緊裹住,提到郡守面前,“我們有要事稟報太子,你差人將此物交于他,他自會知曉!

    “本官憑什么要幫你們做事?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同黨等在外頭,就等著跟蹤過去!”

    “大人若是放心不下,我二人可任憑你處置,先將我們羈押獄中,再由你親自送東西過去,多派些馬車繞行掩人耳目,就算真的暴露了太子的位置,郡守親至,總能調動兵馬,護衛太子的安全吧?”

    郡守微微凝眉,“此話當真?”

    崔竹喧道:“當真!

    郡守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飛快地掃過一遍,接過木匣,毫不猶豫地放聲大喊:“來人,捉拿刺客!”

    不消片刻,烏泱泱的人群破門而入,森寒的刀刃環伺,虎視眈眈,二人毫不抵抗地被捆縛上繩索,即將被推出房門時,崔竹喧回首,目光銳利地望向郡守蠢蠢欲動想要解開木匣外繩結的,冷聲提醒道:“不該看的東西不能看,知道得太多了,會發生什么,大人不會想試試吧?”

    被抓了現行的郡守訥訥地將手收回去,隨即惱羞成怒,臉紅脖子粗地催促侍衛的手腳利落些,趕緊把人帶走。

    待得一場鬧劇終于結束,郡守腿腳有些發軟地癱坐在椅子上,連灌了三盞茶水茶水壓驚,心緒稍稍平復,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手邊粗陋的物什上。

    照理說,刺客已經拿下,他才不必管刺客的胡言亂語,可轉念一想,倘若她們口口聲聲提及的要事是真的,就因為他硬生生攔了這么一遭,而釀成大禍,那他珍惜了幾十年的烏紗帽豈不是要連腦袋一起搬家出去?

    若是東西無用,至多挨兩句訓斥,若是東西有用,輕則斬首,重則抄家。

    郡守咽了咽口水,顫抖著用帕子拭去額上冷汗。

    “來人,備車!”

    *

    夜色正濃,本該是伴著鼾聲入睡的時辰,營帳的簾幕卻被掀開一個小角,隨即鉆出個細細小小的身影,動作踉蹌,跌跌撞撞,每行幾步,便要倚靠在木柱上,捂著肚子嘔吐,可嘔了半天,也只吐出些黃黃白白的酸水。

    虛弱地挪動著步子,摸到水甕旁邊,舀了瓢水漱口,又覺渴得厲害,便又舀了半瓢咕嚕嚕地灌下肚,歪著腦袋在肩頭的衣料處抹凈嘴,便扶著甕口支起身子,奈何陶壁濕滑,手心一下失去著力點,整個人當即栽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入甕中。

    水瓢掙開指節,跌進泥沙地中,發出極小、極小的一聲,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碰不出一點漣漪。

    簾幕被再度掀開,這回是個有些駝背的男人,瞇著一雙惺忪的睡眼,邊走便用兩只手去扯腰間的褲帶,搞不清是結太難解,還是勁沒使對,半天沒能扯開,只得撐開兩道眼皮俯身去研究,腳下卻不知踩著什么,一個趔趄栽到地上,徹底摔清醒了。

    “他大爺的,誰那么毛手毛腳的,水瓢不放甕里扔地上!”

    男人罵罵咧咧的,撿起水瓢欲做一回好事,可手剛伸到半道,目光忽然頓住,甕身往上,伸出了兩條腿,而順著腿往下看,是在水中沉沉浮浮的黑色發絲。

    雞皮疙瘩一下沖到頭頂,在神智清明之前,驚惶的尖叫已涌出喉頭。

    “有鬼啊。!”

    飄蕩的呼嚕被盡數叫醒,阿樹抓著腦袋煩躁地爬起身,正要將鬧事者痛斥一頓,可撥開人群,瞳孔一縮。

    “……阿鯉?”

    第89章 089 故人重逢 崔竹喧本以為,和寇……

    月色昏暈, 星子稀疏,濃重的夜幕卻被倏然燒出一個洞,火光躍動,拖出一條長長的尾巴, 飛濺出幾點火星, 消匿在冷冽的風中。

    持著火把的人跑得又急又快,一口氣尚未喘勻, 便抬手將門砸得哐哐作響, 門環撞著門扇, 幾乎要在那厚實的木板上鑿出洞來,里頭才傳出些許窸窸窣窣的聲音, 是慢慢悠悠的腳步, 叩門聲愈發加緊地催促,可里頭人絲毫未受影響,打著哈欠, 將門拉開一道細縫。

    瞇著的眼上下一掃, 入目盡是灰撲撲的粗衣麻布,動作立時又敷衍了許多,不先詢問事由, 張嘴就是劈頭蓋臉地一頓罵, “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來?要是擾了貴客們休息, 你這條賤命還要不要了?”

    放在尋常時間, 阿樹定要跟人好生爭論一番, 可眼下實是沒了閑情雅致,眸底通紅,目眥欲裂,“蔡大夫呢?去請蔡大夫來!”

    “嚷什么嚷!”門房撇撇嘴, 漫不經心地摳著指甲縫里的泥灰,“別院庫存的藥材可不夠你們這百十號人吃的,蔡大夫今兒一早就去縣里了,估摸著怎么也得明日午間才能回,到時候再來吧!”

    話罷,那道窄小的門縫就要合上。

    阿樹忙插進一只手去攔,指節被兩塊門板擠壓得由紅轉白,他卻顧不得痛呼,懇求道:“那崔郎君可在?崔自明崔郎君,勞駕向他通傳一聲!”

    強壓下疼意,扯出一抹討好的笑,從懷里摸出一錠亮閃閃的金元寶,門房懨懨的神情陡然一變,松開關門的手,轉而將金子接過,手指摩挲著,飛快地用牙咬了一口,確認為真,笑吟吟地收進袖袋。

    “他和蔡大夫一起去的,回去等著吧!”

    大門“砰”的一聲合上,這回,不管再怎么叩門,都叩不開。

    阿樹無功而返,越是靠近帳前,腳步越緩。

    營帳里亮堂極了,好似裹進了一團火,繃直的布料上映出挨挨擠擠的人影,卻都只聚在邊角處,騰出了中心的一大塊空位,阿樹抿了抿唇,低眉掀開簾幕,空位處鋪著一張草席,草席上是個蒼白得幾無血色的人,瘦瘦小小一團,眉眼緊閉。

    四處搜羅來的被褥毫無章法地往上蓋,周邊擺了三四個火盆,饒是如此,也未能將凍得發青的軀干烘出一分暖意。

    阿樹喉頭干澀,艱難地開口:“蔡大夫和崔郎君都出去了,最快也要到明日午時,別院的其他人,我也找不來……”

    范云伸去掖被角的手微頓,一顆淚珠倏然滾落,在布面上砸出一圈濕痕,倉皇地用袖口抹了抹眼,毫無可信度地安慰道:“阿鯉可是自小跟著你們下水的,怎么可能會在一個水甕里淹出好歹?現在沒醒,定只是受了寒,多烤烤,興許都不用等蔡大夫扎針開藥,她自己就能活蹦亂跳了!”

    眾人紛紛附和著,聲音卻一聲比一聲小,到后面,便只剩一片死寂。

    “先回去吧,云娘帶兩個人在這守著,”寇騫揉了揉眉心,“叫所有人不要獨自外出,不管干什么,最少三個人同行。”

    人群漸次散去,阿樹怎么琢磨都覺得不對勁,提起刀就要出去巡視,聲稱要將那個還知道是否存在的幕后黑手給揪出來,手揭開半扇簾幕,被冷聲制止。

    “站。 

    “那就在這干等著?什么也不做?”阿樹重重地扔下簾子,聲音不自覺地發顫,“阿鯉的水性你是知道的,就是被扔進河里,她也能好端端地游回來,怎么可能會、會淹在一個水甕里?定是營地里潛進人了!”

    起初還只是胡亂猜測,可話出了口,反倒將自個勸服,思緒緊接著往下想,“是那個姓藍的!他就沒干過一件人事!我把他抓來,剮掉半層皮,我看他招不招!”

    “如今我們是借著流民的身份才能暫且待在這兒,哪怕別院中人人知我們身份有異,有崔氏壓著,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寇騫沉聲道,“可一旦你動手了,不管成功與否,他們就有了正當的由頭,屆時營地里不論真匪假匪,皆要被剿個干凈,連崔氏都可能被參一個通匪。”

    “不僅救不了阿鯉,反倒讓她連好生修養都做不到。”

    阿樹蹲下身子,將本就亂糟糟的頭發徹底揉成了一團蓬草,“……那你說,怎么辦?”

    寇騫垂下眼睫,一點點分析著,“以阿鯉的身手,若同人交手,斷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且她的身上并沒有新添的外傷痕跡,我懷疑,是些下作的手段!

    “下毒?”阿樹驚呼出聲,可很快又搖著腦袋否定道,“大家伙都同吃同住的,沒道理只有她一個出事!”

    “你想想,她與我們有什么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等等,她、她還是個孩子,今年幾歲來著?十歲、十一?”

    “同樣的分量,在我們身上興許還未生效,可作用在她的身上已然夠了,”寇騫囑咐道,“對外只稱是阿鯉不慎溺水,一切等蔡大夫他們回來。”

    “藍青溪想憑這個脫困,那我們就順勢演一場將計就計!

    *

    秋風瑟瑟,將衣擺生拉硬拽出幾道空隙,兇蠻地入侵,將稀薄的體溫搜刮一通,留下一截軀干微微顫抖。

    岫陵郡守此刻便是如此,也不只是如此。

    握著茶杯的手已經微微出汗了,可指尖仍冷得像冰,面上討好的笑隨著滴漏一滴一滴地落下,便得愈發僵硬,兩只眼睛直直地望向主位,可礙于垂下的紗幔,除個朦朧的人影外,再瞧不見別的。

    望眼欲穿,偏生地位尊卑差在那,致使他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

    “孤此行,未曾走漏過風聲,她們確卻能準確無誤地尋到你這兒來,你覺得是為什么?”

    茶盞倏然跌在案上,郡守兩腿發軟,一句話的功夫,膝頭已挨著地面,“卑職駑鈍,實在是不知。 

    “那,興許是她們聰慧吧。”

    “是啊、是啊,”郡守連連點頭,順勢往下夸贊道,“臨危不懼,有勇有謀,實乃我大鄴的棟梁之才,這是殿下之福,更是百姓之福!”

    一只纖長的手撩開紗幔,露出一張眉目溫和的臉,衣擺如流云,款款走出,“既是如此,那郡守這個職位,是不是應換個聰慧的人來當比較好?”

    郡守下意識地點頭,腦袋下垂到一般,忽而意識過來,猛地左右搖起來,比孩童手中的撥浪鼓還要鬧騰好些,神情夸張地哭訴著:“殿下,卑職這么多年兢兢業業,雖無大功,但從無過錯啊,這、這正值太平盛世,讓卑職一個平庸之人在位,守成足矣,至于她們,可、可另行封賞,您覺得呢?”

    “尚且不知她們為何事而來,你便為她們討起賞來了?倒是心急!”太子垂眸看他一眼,好笑地挪開目光,“行了,費盡心機來求見,孤也該配合配合,將人帶過吧!”

    “誒,遵命!”

    *

    崔竹喧本以為,和寇騫一起藏身過的艙底暗室已然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了,何曾想,郡守府的監牢比那還要臟亂上百倍。

    稻草被潮氣侵染的半濕不干的,最頂上薄薄的一層面還勉強能過眼,可越往里翻,黑黑灰灰的霉斑就越多,到了最底下,已然是腐爛得跟污泥沒什么兩樣了。若湊得近些,借著壁上的燭火仔細瞧,還能見到白的、黑的叫不出名字的蟲豸沿著草莖上上下下地爬行,不過眨眼的功夫,便攀緣上緞面的繡鞋。

    崔竹喧忍著尖叫的欲望,抬腳在牢門上刮蹭著,蟲豸的尸體被擠壓在木柱上成了烏黑烏黑的小點,華美的繡鞋也成了黑一塊、灰一塊的,饒是如此,仍有漏網之魚為非作歹,在肌膚上啃食著,惹出連片的紅包。

    癢意自皮肉直鉆進心頭,叫人如芒在背,坐立難安。

    所幸,關的時間并不長,方才入夜,便被一隊侍衛給迎了出去。

    坐在被押送的馬車上,她企圖討要些止癢的藥膏,不出意料,被拒絕,便只能借著手頭現有的物什,死馬當作活馬醫。

    將茶壺里的水從側邊的窗一氣兒倒了個干凈,然后用帕子裹了壺底剩余的茶渣,捏成團,在紅腫處敷著。有沒有效不知,權當是個心理安慰,假裝自己正經上過藥了。

    約是在癢意退減之時,車夫的吁起聲傳來,馬車隨之停下,二人被領著進了一處宅邸,目光尚未來得及仔細打量,便被催著邁過門檻,穿過長廊,行到一個廳堂,堂內主位,正坐著一位青年,慢條斯理地飲茶。

    崔竹喧飛快地掃過一眼,那人的衣裳看似素雅,可制式、衣料皆屬上乘,暗紋、鑲邊一樣不少,顯然價格不菲,在再觀其通身矜貴的氣度,心下了然,拱手作揖,“虞陽崔氏崔竹喧,拜見太子殿下!”

    楚葹跟著道:“樊川郡都尉楚葹,拜見太子殿下!”

    青年隨意地擺擺手,示意免禮,而后向崔竹喧拋來一物,正是她托郡守呈上的崔氏令牌,“說吧,何事?”

    “藍氏勾結樊川郡守,發現金礦而不報,私下開采,并肆意抓捕無辜百姓,表面充為人獵,供達官貴人秋獵時取樂,實則收為礦奴,逼迫他們采礦冶金,其罪罄竹難書,今有人證、物證,懇請太子殿下詳查,還樊川百姓一個安寧!”

    “還真是,無巧不成書!

    崔竹喧疑惑地抬眸,就見內室走出一道人影,瞳孔一縮。

    “……叔父?”

    第90章 090 冶礦煉金 當真是欺我崔氏無人!

    不過一個照面的功夫, 兩行清淚就淌在了崔和豫的臉頰,下巴上一縷胡須都被濡濕大半,若非礙于太子在此,指不定要怎么嚎啕大哭一番, 如今只能用帕子抹了抹臉, 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不打量還好,這么仔細一瞧, 更是悲從中來, 崔竹喧何曾有過這般寒酸的時刻?

    渾身素凈的, 佩戴的首飾竟是比道觀中的女冠還要少些,衣裳臟了, 鞋子臟了, 一張小臉都比記憶中消瘦了一圈。

    “是叔父沒用啊,竟叫你受了這般苦楚,他日九泉之下, 我有何顏面去見兄長?”崔和豫到底沒忍住開始哭哭啼啼, 面上淚痕猶在,就要拽著人出去報仇,“當真是欺我崔氏無人!哪個殺千刀的, 敢這樣對你?我今個就去剝了他的皮!”

    岫陵郡守聞言, 立時埋下腦袋, 雙腿并攏, 足尖往里頭縮, 生怕叫人想起,將人押進監牢,乃是他下的令。

    “咳咳,”崔竹喧反手扯住崔和豫的袖角, 壓低聲音提醒道,“叔父,太子還在呢!”

    崔和豫高聲嚷道:“太子在又——”

    話音一頓,似是終于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了,卻是將人一松,自己面朝著上首之人跪下去,“殿下要為老臣做主!倘若不能將那些歹人抓起來一一下獄,老臣情愿丟了這烏紗帽、不,老臣要當場撞柱,以死明志!”

    “不、不是,也沒必要這么激進啊,”岫陵郡守只覺椅子上待不住了,不知何時躬著身子,藏到椅背后,目光四下巡邏,肌肉緊繃,時刻準備著沖上去擋在柱前,“這人不是好好的嘛,也沒有缺胳膊少腿的……”

    “廢話!”崔和豫紅著眼睛瞪過去,“要是缺胳膊少腿了還得了?我親自領兵都要把那些個人不人、狗不狗的雜種宰干凈!”

    眼見著話題被越扯越遠,太子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將人扶起,安撫道:“孤既親臨,自沒有徇私枉法的道理,料想此事應與我們正調查的案子有關,且先談談正事,屆時再一并清算!

    “將人帶上來吧!”

    不多時,兩個侍衛就壓著個形容憔悴的青年上堂,崔竹喧回頭看去,眸光微閃,“金子熹?你那條船上,果然運了些見不得光的東西,是,黃金?”

    “正是,”太子頷首道,“各地出現了大批量無來源的黃金,孤此次領旨便是為了調查此事,順藤摸瓜查到了金氏商船的頭上,逮住他后,原是怕打草驚蛇,準備小心取證,未料你們竟直接帶著證物上門了,倒是減省了許多麻煩!

    金子熹受到眼神示意,拱手朝崔竹喧深深地拜下去,聲音有些沙啞,“稟崔女公子,金氏明面上兜售一些雜貨,實則是趁在樊川停泊時,運送冶煉好的黃金,等船至汾陽,再由藍氏的人假裝買貨,分批將黃金走陸路運走,數年來,皆是如此。”

    他頓了下,忽地跪伏在地,叩了三個響頭,“小人自知罪孽深重,抄沒家產、五馬分尸皆是罪有應得,但舍弟金玉書從未參與到這齷齪事中,雖資質愚鈍,但也曾為崔女公子略盡綿薄之力,求崔女公子、殿下、兩位大人留舍弟一條小命!”

    崔竹喧微微低眉,取出賬本,雙手奉于太子。

    “于私,金玉書派船欲送我回虞陽在先,冒險報信帶人救我性命在后,于公,能順利取得賬簿,少不得他的幫助,故而,在情在理,我都該為他求情。”

    “請殿下念在金玉書戴罪立功的份上,網開一面。”

    太子沉默片刻,接過賬簿,“孤只能承諾,待最后案情明晰之時,倘若一切屬實,會上書提他陳情,至于結果,并不能保證。”

    雖未得到肯定的回復,但這已然比預想當眾的好上太多,金子熹灰敗的一張臉上總算生出些血色,竟連被重新押走時的腳步,都較先前更輕快些。而翻看賬簿的太子,卻是面色愈來愈沉,兩道溫和的眉向眉心處收著,漸成了一副凌厲的模樣。

    “如此視人命為草芥,實在可恨,”賬本被猛地合上,攥著紙頁的手指隱隱泛白,“礦場開采的證據夠了,但有一樣,未能查明!

    “我與楚都尉探明的是金礦,而殿下與叔父查到的是金錠,金礦變成金錠,須得經過冶煉,”崔竹喧將現有的線索整理分析著,腦中微芒一閃,“此次去樊川,應尋冶煉場!

    *

    夕陽西下,天空漸漸浸染成柔和的琥珀色,淺金色的光暈撒下,連帶著山樹、花草,乃至羊腸小道上并肩騎行的兩道身影一并鍍上了一層金邊。

    左邊的女郎抬眸望了眼天色,眉心微蹙,生出一點愁緒,“你尋的那兩個頂替我們身份的人可靠嗎?若叫藍青溪察覺出我們此行的真實目的,下回,他再動手腳,可不一定能夠看破!

    “讓他們帶著帷帽呢,也不做多余事,就往藥鋪里按方抓藥,出不了岔子,”崔自明安撫道,催著馬一路沿河的上游而去,“只是這水當真有問題?段將軍的兵卒在那駐扎了快一月也沒出事,流民取水吃用了這么數日,亦沒出什么狀況。”

    “若無問題,至多白走一趟,權當散心,若有問題,或可保我們數百人的性命不被藍青溪所要挾,孰輕孰重,你難道分不清?”

    蔡玟玉冷然地看過來,崔自明見又要挨訓,連忙夾緊馬腹,讓馬兒的步子更快些,用道歉攔住話頭,生硬地轉開話題,“蔡大夫說的是,是我看問題太過狹隘,那什么,我反省,先去前頭探探路!”

    馬蹄三步并做兩步,一溜煙兒跑出老遠,原只是為了讓兩只耳朵清靜片刻,孰料眼前的河道卻現出一條窄細的支流,支流兩岸光禿禿的,與周邊茂盛的植被格格不入,黑渾的水汩汩流動,匯入河中,而河的下游,正是流民所居住的營地。

    崔自明連忙勒馬,朝后頭揮了揮手,示意有情況,自己則翻身下馬,取出事先準備好的三個竹筒,將將污水、清水、混合水各盛一盞,蔡玟玉弗一趕到,他便將水遞上。

    蔡玟玉擰著眉,將藥粉依次撒入筒中,靜候片刻,每個竹筒中都出現了沉淀物,用棉布濾出觀察,清水中多是泥沙,污水中則有黑黑黃黃相摻,未燃盡的秸稈、炭粉、飯粒、鉛,還有些辨認不出的東西,沿著支流復行幾步,水的色澤絲毫沒有改變。

    “幾乎源源不斷的污水,說明這些東西并非偶然,可藍青溪為何要往水里投這些?”

    崔自明接過棉布,端詳片刻,聯想到獵山之中隱藏的金礦,答案呼之欲出,“是刻意,也不是刻意。”

    “金礦要冶煉為高純度的金,首先要將礦石磨碎成粉,挑出其中含有黃金的礦砂與米飯混合,制作成球團,將其與木炭分層堆疊,進行燒結,之后再與鉛進行熔煉,最后將得出的金鉛塊置于草木灰上再度熔煉,最后制成的才是金,而這每一步,都離不開水。”

    崔自明垂眸看向黑色的污水,緩緩道:“這些應是冶金的廢水。”

    “若真是如此,飲用得久了,毒素堆積入臟腑,怕是藥石無醫,”蔡玟玉面色一白,冷聲道,“當務之急,是將這條支流阻斷,否則,再怎么施針喝藥也無濟于事!

    崔自明點頭贊同,可只是單純地搬塊石頭堵塞河道,根本支撐不了多久,水流就會從石側蔓延開去,若想徹底阻絕,唯有將支流改道,但以他二人之力,要在一日的光景內完成這些,無異于癡人說夢。

    正值苦思之時,蔡玟玉又道:“以這個劑量,倘若支流一直在,段將軍的隊伍里不可能全無反應,定是藍青溪在事后動的手腳,而別院守衛森嚴,他并無人馬可動用,至多溜出一兩人為他行事!

    “我們二人無法改道,他們二人定也無法,故而,是有什么機巧之處,可輕易讓流水聽他們調遣!

    “有理,”崔自明眸光一亮,當即翻身上馬,“那我們再沿著支流往前去!

    兩匹駿馬再度揚蹄,追逐著夕光隱入暮色,重枝疊葉里,漸漸現出幾座粗陋的木屋。

    崔自明輕手輕腳地挨個探了一遍,確定無人,這才領著蔡玟玉繼續往里,“應是被知會過,提前撤離了,屋內的積灰不厚,走了才沒幾日。”

    借著火把的光一路探查,該收該撿的物什都被清理過,光禿禿的地面上,除了亂糟糟的蓬草,再無其它,蔡玟玉四處張望著,眸光忽而停在一處,舉著火把快步走去,卻被崔自明猛地往側邊一拉。

    “小心!”

    破空聲倏然響起,待蔡玟玉反應過來時,幾點寒芒幾乎已刺到面前,從火焰中心穿行,她被帶著又迅疾地后撤數十步,這才堪堪躲過。

    “有機關,說明找對地了!”

    蔡玟玉大腦一陣發空,冷汗已濕了手心,可轉頭看去,崔自明非但不害怕,反倒滿臉寫著興奮,將火把往她手里一塞,“蔡大夫在這安心等著,萬事交給我!”

    崔自明身法靈活,避開利箭若干,絆馬索三道,陷馬坑兩個,羅網一張,順利抵達,只見三岔的河道口上,一方被巨石隔斷,剩下兩邊,一個是原先用以蓄廢水的湖,一個是匯向主道的支流。

    他皺眉摸索著面前的復雜器械,手指好半天尋到一處松動,摁下。

    下一瞬,隆隆之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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