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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離去 他只是渴望被明確地愛著啊。……

    連星夜從來沒有見過徐啟芳這副如癲如狂的可怖模樣, 緊錮著他的雙臂因用力而發顫,他的大臂被勒得發麻。他覺得自己仿佛不是徐啟芳的兒子,而是徐啟芳身上的一塊肉, 誰要是敢割了她的肉, 她就把誰生吞活剝了。

    燕仙子矍鑠的雙眼沉靜地望著徐啟芳,拔高音量道:“徐啟芳女士,請冷靜下來,連星夜快要喘不過氣了。”

    徐啟芳手臂微微一頓,低頭看到了連星夜蒼白的臉,連忙泄去了一點力, 但仍像一個護崽的母獅一樣,抱緊連星夜, 兇狠而警惕地望著燕仙子。

    燕仙子卻沒在看她, 而是將溫和的視線轉向連星夜, 問道:“連星夜, 你承認你身上受的傷,有一部分來源于媽媽嗎?”

    連星夜默了一秒, 垂著疲憊的眼皮,頹然地點了一下頭。

    徐啟芳難以置信地望向懷中滿臉麻木和倦意的兒子,吶吶張張口,如同遭受了莫大的背叛和羞辱, 嗓音都在發顫:“連星夜, 你怎么能這么想媽媽呢?媽媽是哪里對你不好嗎?”

    燕仙子有力的嗓音如一股強勁的繩索,時刻牽動著現場每一個人的心:“但你卻從來沒有怨過她, 對嗎?”

    “對,”連星夜根本不需要猶豫,頓了頓, 垂下眼皮,還是說了下去,“即使她傷害了我,我也從來沒有抱怨過她,從來沒有把她和其他媽媽做比較,沒有覺得如果她不是我的媽媽就好,她就是我的媽媽,如果我是從別人的肚子里生出來的,那就不是我了,只有媽媽生出來的我,才是我。”

    “星夜啊……我的乖兒子啊……”徐啟芳忽然抱著連星夜,嚎啕大哭起來,滾燙的眼淚砸進連星夜的肩窩里,連星夜卻突然覺得內心無比疲憊。

    他真的累了,也受夠了和親生母親無休止的糾纏和互相傷害,如果再不趁這個機會跟媽媽把話說清楚,他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勇氣說出口。

    連星夜深吸一口氣,漆黑的眼睛決絕地望向徐啟芳,眼里倒影著媽媽的眼淚,說出來的話是在同時剜自己和媽媽兩個人的心窩子。

    “媽媽,我必須要告訴你,你那些話語從小就對我的精神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摧殘,你為我創造的生活環境,塑造了我的人格和個性。因為你的暴躁和大驚小怪,我成了一個敏感而神經衰弱的人,別人的聲音只要大一點,我就會覺得他是在罵我,在跟我吵架,會控制不住害怕,會發抖,所以我才不喜歡跟陌生人交流,你們卻說我怕生,說我內向,膽子小,實際上我只是害怕被傷害罷了。

    “因為你的刻薄苛刻,和對成績近乎扭曲的偏執,讓我也成了一個對自己嚴苛到極點,不做到極致和完美,就絕不善罷甘休的人,我受到你的耳濡目染,也對分數產生了完全不亞于你的偏執的追求,好像我的生命除了學習就沒有別的事。我變成了一個極致的完美主義,我不能接受我身上的一點不完美,那樣會讓我覺得我是一個殘次品,我不能允許自己犯一點錯,那樣我會覺得自己很愚蠢,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因為你對我從小到大的道德綁架,讓我從小就懷揣著報恩的念頭長大,我覺得我從來沒有把你們真正當成普普通通的家人,而是把你們當成了恩人,一群給了我生命,然后又給了我食物和房子,讓我能夠生存下去的恩人。所以一旦我做的有哪點不符合你們的要求,我就會特別特別愧疚,覺得對不起你們,沒臉吃你們做的飯,沒臉住在你們家,沒臉活在這個世界上……”

    徐啟芳難以置信自己養了18年的兒子怎么會說出這么生疏的話:“你怎么會這樣想呢?我是你媽媽啊,我們是你的家人,給你吃給你住是天經地義,哪還真要你還啊?什么叫我們家?那也是你家啊!我們總是說你要孝順,那只是為了讓你惦記我們,你這是把我們當外人,這是在往你媽媽心口插刀子啊!”

    “媽媽,你聽我說完,好嗎?”連星夜吐出一口濁氣,感覺自己沒有力氣了,身體像漏了氣的氣球一樣緩慢癟下來,臉上肉眼可見變得頹廢蕭索,眼神空洞而無力,“我清楚地認知到,我的這些思想是不對的,是極端的,偏執的,是在鉆牛角尖,會給自己造成巨大的精神內耗和崩潰,但我的人格已經養成了,我的性格就是這樣,敏感又矯情,我的腦子每天就是會想很多東西,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想改都改不了。

    “那些錯誤的信條已經成了組成我這個人的一部分,如果我能改,那就不是我了,我就會變成另一個我,從精神到大腦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這就是你賜予我的一切啊,媽媽。”

    連星夜充滿血絲的烏黑眼珠直勾勾地望向徐啟芳,像來自生命的審判之火一樣灼燒著徐啟芳的心,讓她的內心惶恐不安,讓她的罪孽無處遁形。

    她親眼看到兒子剖開自己,把他腐朽破爛的靈魂挖出來,雙手奉上,說,媽媽,看吧,這就是你養大的孩子,一個繼承了你所有的痛,汲取了你所有的卑劣和鄙陋的孩子。

    她的兒子用自己的生命告訴她——你是什么樣的人,就會養出什么樣的孩子。

    “這就是你把我養這么大,教會我的東西。爸爸的拳頭落在我身上,會留下傷疤,這種傷害是看得見的,所以你才知道他傷害了我。但你的刀扎在我的靈魂上,你傷害的是我的精神,精神受傷不會留下傷疤,但會反噬到我的肉身上,讓我崩潰,讓我痛苦,我為了擺脫這種痛苦,于是開始自殘,嘗試自殺。所以現在你知道,你對我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了嗎?”

    連星夜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在一點一點親手斬斷讓他苦不堪言的血緣紐帶。

    他忽然想起了燕仙子之前跟他說過的一段話——

    “越是溫柔包容,能照顧身邊所有人情緒的人,反而是受到心理挫傷最大的人,他們才是最需要被溫柔包容和照顧情緒的人。那么你知道真正心理強大的人是什么樣的嗎?是人們最討厭的那種,冷漠自私,從來不顧及他人的情緒,完完全全的利己主義的人。因為他們從不將他人放在心上,反而不會受到傷害。

    “我不是在歌頌冷漠自私,這不是道德上來講的美好的品質,而且凡事有利有弊,他們保護了自己的同時,也將愛一同拒之門外。但此時的你,反而需要學習自私,學會怎么只為自己考慮。你是一個病人,你的心現在千瘡百孔,連一個小小的自己都裝不下,又怎能讓一個病人去騰出位置裝下別人?從現在開始,你最重要的課題就是,學會忽視掉外界的一切來自他人的情緒,任何需要你給予情緒反饋的人,我都希望你能離他們遠遠的。你為他人著想了那么多年,也是時候該為自己而戰了。”

    于是,連星夜哭著哀求,眼淚化作世間最苦的痛,一聲聲砸進徐啟芳的心里。

    “媽媽,求您放過我吧,我真的不想再做你們的附庸品了,從今往后,我試試只想為自己而活。”

    徐啟芳在這一刻,陡然感覺自己肚子上那根和連星夜一直牽連的線,突然斷掉了。

    那就是吊著她命的線,比她命還重要,是她一直以來存活的希望啊!

    徐啟芳雙腿發軟地跌倒在地,又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撲在病床上,渾身顫抖地抱著連星夜的下半身,哭得像一個迷路了的小孩子。

    “星夜啊,我的兒子,媽媽錯了,媽媽這回真的知道錯了,我不知道你一直以來都活得這么痛苦啊,我以后再也不逼你了,再也不說你的不是了,你不能離開媽媽啊,你是媽媽的命啊,還有外婆,難道你不要你的外婆了嗎?我們離了你可怎么活啊!你知道嗎?如果世界上突然有一個選擇題,說只能在兩個人中選擇一個人活下來,那么我和你外婆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去死!我們是這么深愛著你啊,一點都不夸張,我們是在用生命在愛著你,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辭!”

    連星夜從未覺得如此疲憊過,他頹然地閉了閉眼睛,不想再看她,只是用干澀的嗓音麻木而無力地說:“媽媽,我剛才說了那么多,你是真的一句都沒聽進去嗎?為什么還要用你的命來綁架我?讓我感到愧疚,就這么讓你開心嗎?”

    一對親生母子,此時竟像敵人一樣,在這里互相撕咬彼此,斗得遍體鱗傷。

    連星夜想,徐啟芳寧愿給他生命,卻不愿意給他一個正常的愛。不對,是不愿意嗎?或許只是因為不會吧。

    徐啟芳光顧著給,卻不管他要不要,硬要給一個人不想要的東西,也是一種自私。

    他不要徐啟芳的命,因為那同時也會要了他的命。他何德何能,要背負一個人的命呢?

    他們明明彼此相愛,卻沒有愛的能力,因為他們都病了,病入膏肓。

    “媽媽,你的愛只能感動自己,你什么時候才能知道,你首先是你自己,是一個名叫‘徐啟芳’的人,然后才是一個母親,是我的媽媽,你的愛太沉重,不會讓我更愛你,只會讓我感到自責和負擔,而我擔不起。”

    徐啟芳的脖子像是突然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捆住了,嘴唇微微顫動,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了。

    這些道理她真的不懂嗎?難道她從出生就是一個母親嗎?難道她從前沒有過自我嗎?

    徐啟芳曾經或許懂過,但她同樣遭受了原生家庭的毒害,她在親人的愛中失去了自我。

    就像連星夜剛才說的,她聽懂了,但她改不過來啊,孩子已經成了她人格的一部分,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人生價值所在。徐啟芳根本想象不出來失去孩子的生活,她早就喪失了她作為一個人的獨立人格了。

    燕仙子溫和平靜的嗓音打破了現場尷尬僵持的氣氛:“徐女士,或許情況并沒有您想的那么糟糕,能早點把話說開,對你們雙方的精神修復都有好處。家庭是一個龐大的系統,爸爸媽媽就是底層的程序,而孩子只是家庭對外的表現。家庭的其他成員是輸入的條件,而孩子就是輸出的結果。如果孩子生病了,那就意味著,這個家庭的根出現了問題。生病的從來不是孩子一個人,而是組成這個系統當中的每一個人。您想啊,連根都病了,還指望上面能開出健康漂亮的花朵嗎?

    “國外曾經做過一個很奇妙的實驗,有一個人一直說自己背上痛,但用遍了各種醫療器械都檢查不出來原因,于是一個心理醫生提出,讓一群實驗者來扮演這個人家庭的每一個成員,然后讓這群扮演者,按照這個病人家屬對待病人的方式,來對待扮演病人的實驗者。神奇的現象發生了,這個扮演病人的實驗者居然也說自己的背后痛了。這意味著,病因根本就不出在病人身上,而出在他的家庭成員身上。”

    “所以,想要快點好起來,第一件事,就是遠離讓自己痛苦的根源,逃離讓自己生病的環境。現在的連星夜,必須砍掉壞了的根,才能好好活下去。”

    徐啟芳渾身痛得如刀割,她像一個被丟棄的乞丐一樣,一副凄慘至極的模樣,流著眼淚質問連星夜:“所以,你就不要媽媽了?你想去找你那個男朋友嗎?讓他的媽媽做你的媽媽嗎?”

    這一刻,連星夜突然理解了燕仙子在曾經的診療過程中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你得接受,你的媽媽并不像你期望的那么愛你這個事實。

    這不代表他的媽媽并不愛他,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種純粹的愛。真正的愛不應該帶來傷痛,不應該讓一個人生出對死的渴望,而是應該帶來生的希望。

    他的家人們雖然愛他,但他們的愛都是帶有目的性,總想著從他身上獲得些什么,打著為他好的口號,實際上只想把他變成他們期望的樣子。就像在捏一個泥人一樣,搓圓捏扁全憑自己的喜好,卻從未把他當成一個擁有自己人格的獨立的人看待。

    一旦他無法達成他們的期望,他們就會惱羞成怒地指責他,進而無意識地摧毀他。

    連星夜伸出顫抖的雙手,輕輕幫這個可憐的女人擦掉眼淚,眼里對母親最后一絲期待也終于消弭了。

    他露出一抹釋懷的笑,突然覺得自己的內心從未如此輕快過:“不,你永遠是我的媽媽,我的親媽媽,這是事實,任誰來了都不會改變。”

    只不過從此以后,他會把徐啟芳當成一個陌生人一樣來看待,或許這才是他們之間最和平的相處方式。

    徐啟芳流著淚,癡愣愣地望著他,忽然覺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某個東西,終于在這一刻徹底離她而去了。

    ……

    徐啟芳的情緒不太好,燕仙子親自把徐啟芳送了出去,門一關,徐啟芳離開轉身抓住燕仙子的雙手哭著哀求道:“醫生,我已經知道錯了,我以后會改的,連星夜想要什么要的媽媽,我就成為什么樣的媽媽,真的不能勸勸星夜嗎?”

    敢情剛才說了那么多,徐啟芳是真的一句都沒聽進去啊,燕仙子在心中嘆息,只得把話再說直白一點:“星夜他現在還在生病,即使您想要修復你們之間的關系,也最好等他病好了再談,他的大腦此時很虛弱,并不是一個可以直面傷害的狀態,對受害者來說,看到加害者的每一秒,都是在加重他受到的傷害。”

    這話簡直跟直接說徐啟芳是殺人犯也沒什么區別了。

    徐啟芳雙眼泛起可憐的紅,啞然抖動的嘴唇干澀得像枯樹葉,看起來十分讓人于心不忍。

    燕仙子心里也不禁軟了軟,正想說點什么,安慰一下徐啟芳,就看到徐啟芳用一種小心翼翼的眼神瞅著她,抖著嘴唇低喃:“醫生啊,那他喜歡男孩子這件事……有什么法子能改改嗎?”

    “……”

    “一個人想要改變果然很難。”燕仙子復雜的眼神看著她,突然感慨道。

    徐啟芳沒聽明白她的話中話:“這是他改不了的意思嗎?”

    燕仙子的聲音冷下來,望著徐啟芳的眼神也終于淡了:“連星夜喜歡一個人,不需要做任何改變,同性戀也不是病,不需要醫生來救治。”

    她頓了頓,低嘆:“這話,你就別對連星夜再說一遍了,如果您不想讓連星夜對您更加失望的話。”

    她沒說的是,或許現在的連星夜,已經不會再對徐啟芳失望了。

    ……

    連星夜正式出院的那天,徐啟芳終于勉強接受兒子必須遠離她,才能痊愈這個事實了。令連星夜意外的是,相比徐啟芳的執拗,外婆的態度反而更開明一些。

    外婆一邊用手指抹著眼淚,一邊抓著連星夜的手,說著肺腑之言:“我雖然不理解你,但我最疼你,如果非要讓我在白發人送黑發人和孫子喜歡一個男孩子之間選一個,我當然是只要孫子好好活著……管他喜歡妖還是魔,只要能讓我的好孫兒好好活下來,我給你去抓一只都行。”

    連星夜不禁噗嗤一笑,接著,又忍不住眼眶酸熱地撲進外婆懷里:“外婆,謝謝你……”

    外婆拍著連星夜的后背,哽咽道:“我的乖孫兒啊,你真是受苦了啊,要是真謝謝我,就好好活著,以后別再做那些傻事了,知道了嗎?”

    連星夜啜泣地點頭。他是真的沒想到,外婆為了他,竟然愿意背棄老一輩頑固的思想。

    在這個壓抑痛苦的家里,只有外婆是真正無條件愛他的。

    外婆抱著連星夜好好疼了疼,擦了擦眼睛,又道:“燕教授都跟我說了,說了你跟你媽媽說的那些話,說了你跟你媽之間的那些事,你們倆都是我的心頭肉,我也不想在你倆之間評判出個對錯,但如果你跟你媽待在一起難受了,讓你覺得活不下去了,那你就走吧,去你喜歡的地方。

    “至于你爸爸……你爸爸他說什么也不愿意接受,我讓他來看看你,他都不肯,我也懶得管他了,你以后就當沒他這個爸!”

    連星夜詫異地看向外婆,不久前,外婆可還拉著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說什么“再怎么說他也是你爸,總不能害你”這種話。外婆這是受什么刺激了?家里果然出了什么事吧?

    外婆梗著脖子,臉漲得通紅,一想起那個殺千刀的,就氣得心臟疼。

    那個畜生,居然在連星夜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時候,說什么“他要是喜歡一個男的,那還不如直接就這么死了算了,免得活下來了還要丟人現眼”這樣千刀萬剮的話!

    之前連文忠差點把連星夜打得半死,外婆就已經對他心生不滿了,這次連星夜真的離死只差一步了,外婆終于認清了連文忠的真面目,對他這個當爹的徹底心死了,連親家母那邊都拿連文忠沒辦法。

    都說虎毒不食子,這畜生已經惡毒到連親生兒子都能生吞活剝了,連讓孩子死這種話都說得出口!據說連星夜跳車,就是連文忠叫的!

    外婆此時已經認定了連文忠就是想要殺害他親孫子的殺人兇手。連星夜小時候甚至還被連文忠拿開水燙過呢,至今背后還有疤!每次看到她都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他們一家都錯了,她也錯了啊,燕教授跟她說了之后,她才知道她過去那些話給連星夜帶來了多大的精神壓力。

    連星夜現在躺在病床上,他們全家人一個都逃不掉!她的乖孫真是倒了八輩子霉,這輩子生在他們家,受這么多苦。

    外婆心痛地啜泣起來,抱著連星夜一直哭,嘴中不止呢喃著:“對不起啊,我的乖孫,外婆對不起你啊……”

    “不要說對不起,外婆,說我愛你吧,”連星夜摸摸外婆濕漉漉的眼睛,在她皺巴巴的臉上親了親,道別道,“我愛你啊,外婆。”

    就像樓照林那樣,請不要再對他道歉了,請盡情地說愛他吧。

    連星夜如今看夠了親人們的眼淚,終于知道自己內心一直以來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了。

    他只是渴望被具體地、明確地愛著啊。

    只是這么簡單,而已。

    第42章 新家 “歡迎回家,連星夜。”……

    連星夜打算明年復讀了, 這對以前的他來說是絕對不可能做下的決定。

    燕仙子告訴他,他把自己繃得太緊了,就像一根橡皮筋, 你一直拉著不松手, 遲早有一天就會崩斷。但他不是一下子崩斷的,彈力會在一個漫長的過程一點一點減少,沒有人知道極限的那一天什么時候到來,這種感覺不亞于凌遲。

    一次性的橡皮筋,用一次就扔掉,因為一天的時間已經耗盡了它的彈力。但如果你每天只用幾分鐘, 它卻又能撐很久。

    人生就像一根一次性的橡皮筋,每個人只有一次使用的機會, 你不可能只活一天。人之所以為未來做打算, 就是為了盡量把彈力平均分布在人生的每一段時間里, 而不至于一下子把生命力在某一刻全部耗掉。

    將每一天都過得有彈性, 每一個人生階段都留給自己喘息的時間,這樣才能長久生存下去。

    “就當是給自己的心靈放個假, 你此前的人生活得太敏感了,這不能說是你的缺點,你敏感細膩的內心,讓你對他人的情緒極度敏銳, 無時無刻不在心里思慮著他人的想法, 感同身受地體驗著他人的痛苦和難過,總是能輕易把自己放在他人的位置上, 替他人設身處地地著想。

    “我曾讓你對自己做一個評價,你卻說自己冷漠自私。可在我的眼里,你卻大愛到了連路邊的螞蟻死了都要思考一下是不是自己不小心踩了它一腳。你每時每刻都有成千上萬的思緒, 來自你的,來自你親人的,甚至還有來自陌生人的。你不僅要想著你的大腦,你還要想著同學親人的大腦,想著陌生人的大腦。你把自己活成了成千上萬個人,但你的大腦只有一個,你根本裝不下成千上萬的,所以才會精神耗竭。實際上,你只是你,你只需要永遠把自己擺在首位就夠了。”

    ……

    樓照林來接他的那天,天氣已經回暖了。連星夜脫下了厚重的羽絨服,換上了薄一點的加絨外套。他的腿現在有點跛,只能靠拐杖支撐。

    醫生囑咐他回去好好復健,男孩子這個年紀還在長骨頭,他的腿會像從前那樣能跑能跳的,就算他想去滑雪,想去沖浪,想去跳傘,都沒有問題,只要他不從車上或者樓上跳下去。

    “走吧,”醫生像趕蒼蠅似的,擰著眉頭,嫌棄地朝連星夜揮手,“除了每個月過來復查的時間,我不想再在醫院看到你。”

    這無疑是一位醫生對病人最好的祝福——再也不遇見你。

    連星夜很感謝這位醫生,他不僅修復了自己損壞的身體,也在某些時刻給予了他精神支持。

    “謝謝您救了我。”連星夜把拐杖輕輕擱在墻邊,立正站直,并攏雙手,對著醫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

    醫生連忙將連星夜扶了起來,翹起的嘴角卻怎么也壓不下去,醫生一輩子最想聽的也不過是患者的一聲“謝謝”。

    他輕咳一聲,假裝嚴肅道:“你要是真想謝謝我,就好好養傷,爭取下次過來復查的時候,已經好了個七八九十了。”

    樓照林也向醫生道了謝,然后攙扶著連星夜離開了醫院。連星夜先回家了一趟,他要把自己的東西帶走。

    他實在沒什么東西好帶的,這個房子是為了給他上高中特意買的,他從初中畢業就開始在這里住,現在三年過去,他要離開了,屬于他自己的東西卻連一個行李箱都塞不滿。

    在清理房間的時候,連星夜一開始讓樓照林幫了一會兒忙,等快整理完了,又隨便找了一個理由把他支開了,他有一點隱私要處理。

    等只剩下連星夜一個人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枕頭掏空了。

    棉花里面藏著石頭,便簽紙,草稿本,還有一張……黃色的符紙。

    連星夜愣了一下,把那張符紙拿了起來。

    粗糙的紙面上用紅色的墨水寫滿了看不懂的鬼畫符,他用手機識圖搜了一下,也辨別不出來這是什么意思。

    當初連星夜把樓照林寫給他的便簽紙藏進去的時候,還沒有這個東西……

    連星夜不知道這是誰給他塞進去的,但一旦碰了他的枕頭,就意味著,他藏在枕頭里的東西早就被人看到了。

    他的內心頓時變得惶恐不安,他之所以藏在枕頭里,就是不想被家里發現,可實際上,家里或許早就知道了?

    連星夜懷揣著亂糟糟的思緒,把他的東西收了起來,打算回頭找個機會把草稿本燒了,至于這個來歷不明的符紙……連星夜不敢當著徐啟芳的面問,一直到坐上了樓照林家里的車,他才掏出手機,點開了徐啟芳的聊天框……:【媽媽,我在我的枕頭里面發現了一個符紙】

    連星夜發完消息,屏息地盯著屏幕等待,根本沒精力去做別的事情。幸好徐啟芳的回復很快。

    【那是你外婆給你求的,當時你不是跟我們去醫院了嗎,外婆趁你不在家,偷偷跑到山上的廟里,找道士幫你求了一張平安符,悄悄塞在了你的枕頭里,還特意囑咐我,放進去了以后就再也別動它,不許隨便打開看,雖然你外婆沒有告訴你,但是那段時間,她心里比我們其他所有人都要擔心你】

    連星夜吶吶地望著這行字,大腦就像被炮轟了一樣,一片空白。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找到思考的能力。

    也就是說,外婆早就知道他和樓照林……

    但是那段時間他的狀態不好,所以外婆一直藏在心里,誰也沒有告訴,甚至還特意囑咐徐啟芳不要動他的枕頭,估計是怕徐啟方發現了他藏起來的秘密。

    他本來就奇怪,外婆見他喜歡一個男孩子,怎么會一點勸告都沒有,原來外婆在心里早就做了漫長的自我消化,她肯定很難過,很糾結,很不理解,但她只是等待,等連星夜哪一天發現了枕頭里的秘密,主動來找她。

    然而誰也沒想到,他在那不久就跳車了。

    連星夜的眼睛一下子紅了,趕緊給外婆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后,嘴唇張了張,卻一時間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外婆,”最終,連星夜低低喊了一聲,聲音發出口的那一刻,鼻子陡然酸了,他吞咽了一下,嗓音沙啞,“我看到枕頭里的東西了。”

    “啊……”外婆愣了一下,對著電話沉默了片刻,然后傳出一聲渾濁的嘆息,“唉,他們都說我封建迷信,說求這個沒用,我其實也不是很信,但就想著,只要是個法子,就都試一下,說不定有用呢,結果就算我給你求了這個,你最后也還是……果然吶,還是他們說的對,說是什么平安符,最后也沒什么用啊。”

    連星夜立刻哽咽地否認:“不,外婆,說不定如果沒有你的保佑,我就搶救不回來了呢?”

    “呸呸呸,別再說什么死了活了的,你現在平安就好,以后都要平平安安的啊……”外婆的嗓音也沙啞起來,似乎在抽泣。

    連星夜擦了擦眼睛,旁邊的樓照林連忙遞了一張衛生紙過來,他抬手接過來,按在眼睛上,壓著嗓子說:“外婆,我會把這個平安符一直放在我的枕頭里的,即使我自己在外面,也會像你一直陪在我身邊一樣,以后我看到枕頭,就都會想起你。”

    “好,好……既然你非要出去,那就跟你那個同學好好的,要是在外面住不慣,就回家,這里永遠是你的家,我們永遠都在等你回家。”

    連星夜不敢隨便應答,現在的他一點都不想回家,反而正在逃離家的路上。

    他不知道未來有一天,他會不會釋懷掉如今的一切,能夠用一個全新的、健康的自己,直面那個讓他恐懼的家。

    但此時此刻,請讓他短暫地離開一會兒吧。

    ……

    樓照林家里不止一套房子,只是想著樓照林上學方便一點,一家人才搬到了距離學校最近的一棟房子里。

    現在他倆都不用上學了,樓照林就隨便挑了一棟自己喜歡,把他家里屬于他的東西全部原封不動地搬了進去,從櫥柜里的玩具到墻上的電影海報,從床上的枕頭到腳下的地毯,從陽臺上的搖椅到墻角的空氣凈化器,要不是窗簾跟新臥室的窗戶不適配,他連窗簾都想薅走。唐蘭茹說他干脆直接把整個房子搬空算了。

    最后,他還真把他房間搬空了。

    于是,等連星夜滿懷緊張地踏進樓照林的新房子里時,卻發現這個屋子哪里都陌生,只有樓照林的房間,竟然跟過去的一模一樣,除了窗簾的顏色,從小清新的海藍色,變成了更加小清新的嫩綠色,其他的小細節完全沒變化。

    陽臺上的搖椅,柜子擺放的位置,海報粘貼的排版……全都沒有變,就連空氣凈化器都還是原來的那個。

    樓照林從身后緩緩將連星夜抱住,親了親他的脖子,笑的時候,會有濕熱的氣體噴在連星夜的耳朵里,有點蘇:“怎么樣?喜歡嗎?”

    連星夜揉了一下麻癢的耳朵,順勢把手伸到后面,撓了一下樓照林的脖子:“你這是在問我喜歡你的臥室嗎?”

    樓照林咯咯笑起來,抱著連星夜搖搖晃晃地倒在床上,把連星夜搗亂的手抓起來,挪到胸口上握著:“你就是很喜歡啊,從以前開始就喜歡賴在我的臥室里不出來。”

    連星夜趴在他的身上,翹著腦袋,看他線條流暢的下巴,這人居然連這么刁鉆的角度都這么好看:“那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嗎?”

    樓照林覺得連星夜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的模樣好像一只軟乎乎的小貓咪,忍不住在他頭發上親了親,摸著他的后背,笑容溫柔:“因為我房間布置得好看?”

    連星夜輕輕搖了搖頭,抓過樓照林的手指,把自己的掌心貼合上去,軟軟說道:“因為里面都是你的氣息啊。”

    樓照林愣了一下。

    “無論是地毯,還是懶人沙發,亦或是你的床和枕頭,全部都是你的味道,”連星夜把自己的手指插進樓照林的手指里,十指相扣,然后抬起嘴巴,在樓照林的下巴上親了一口,說出來的話簡直要人命,“這讓我有一種被你的身體或者懷抱包裹的感覺,讓我很有安全感。”

    此時此刻,樓照林的心里只有一個想法。

    完蛋了,這才只是剛開始,他的心臟就有點受不了了,以后他真的不會猝死嗎?

    “連星夜,我想親你。”樓照林喉結滾動,忽然嗓音沙啞地說道。

    連星夜撐起雙臂,把樓照林環在胸前,低頭吻上了他的唇,氣息交纏中,呼出來的熱氣全都噴在樓照林的鼻腔里:“以后不要用說的,想做直接做,我們兩個單獨搬過來,不就是為了方便做這個的嗎?”

    樓照林的心臟頓時怦怦跳,眼睛比夜空里的星辰還要亮,他抬手按下了連星夜的頭,自己則張開嘴,讓兩個人的嘴唇徹底貼合在一起。

    唇齒相依之間,樓照林低喃的低沉嗓音在連星夜耳畔響起:“現在這也是你的臥室了,是你的家了,連星夜,以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回應他的是,連星夜摟在樓照林脖子上緩緩收緊的雙臂。

    ……

    這一吻起來,兩個人徹底一發不可收拾。

    在醫院里不方便,他們的親密舉動一直止步于在嘴唇上蜻蜓點水地貼一下。

    而他們兩個都是血氣方剛的小少年,是一對心意相通的年輕情侶,只能看不能吃,把兩個人都憋壞了,現在美味佳肴擺在面前,兩個人頓時敞開了肚皮,恨不得立刻飽餐一頓。

    房間里充斥著曖昧的親吻聲,空氣里充斥著熾熱的不安分因子,叫囂著一種更加放肆和出格的欲望。

    “不行,我有點受不了了,”樓照林從脖子到耳后根紅了一個透,這樣下去要沒完沒了了,他喘著粗氣,把連星夜輕輕推開,用僅剩的理智堅定地說道,“你還是先去洗澡吧,現在時候不早了,你今天這么累,還是早點休息比較好。”

    連星夜卻抱著樓照林的胸膛不撒手,歪著頭問道:“你不幫我洗嗎?”

    樓照林懵了一下,在腦子里面翻譯了一下這句話,然后心臟就飛快跳起來,他覺得自己跟連星夜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快要猝死了:“你想讓我幫你嗎?”

    連星夜用一種富含深意的眼神望著樓照林,話里有話道:“我的腿現在還有點不方便,如果你能幫幫我的話,那就最好不過了。”

    樓照林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已經通紅的臉上又紅了兩分,其實他也那什么了。

    他舔了一下嘴唇,收緊了放置在連星夜腰上的手,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那確實沒辦法了,只好一起洗了。”

    連星夜心滿意足地笑了一下,雙手自然而然地摟住樓照林的脖子,吻著他的耳根。

    樓照林把連星夜抱起來,玩鬧似的在他嘴唇上回了一吻,先把他帶到浴室輕輕放好,把暖氣和熱水打開,然后出去拿了兩個人的睡衣,放在門外,這才進來脫了衣服。

    他們用的浴缸很大,裝下兩個成年人都綽綽有余。浴室里很快升起繚繞的水蒸氣,兩個人的臉都被熱水和熱氣蒸得紅彤彤。

    樓照林松開連星夜的唇,抵著他的額頭,摸了摸他,紅著臉問:“連星夜,你現在還是必須要窒息,才能那個嗎?”

    “不知道,已經很久沒試過了,”連星夜靠在樓照林的肩頭喘氣,漂亮的眸子暈著水蒙蒙的霧氣,“但每次跟你接吻到窒息的時候,確實會讓我更興奮,不知道是你的緣故,還是單純的因為呼吸不暢。”

    連星夜在樓照林脖子上輕輕咬了一下,隨即又舔了舔,嘴唇擦著他的皮膚,一路濕漉漉地挪到樓照林的耳廓,對著里面輕輕吐息:“那你要試試嗎?只靠接吻讓我出來?”

    樓照林呼吸愈發粗壯,赤紅的脖頸上青筋都凸起來,面紅耳赤得快要爆炸了,被吻得紅艷艷的嘴唇里卻說著羞澀的話:“我的吻技可能沒有那么好,如果你對我失望了怎么辦?”

    “好不好,我應該比你更清楚吧,”連星夜不在意地笑了笑,撫摸著他的側臉,嘴唇挪到他的嘴角上,輕輕蹭了蹭,“沒關系,我們以后多練習就是了。”

    樓照林只稍稍側了一下頭,便輕而易舉地吻上了連星夜的唇,手掌捏住了連星夜脖頸后一塊細膩的皮肉,情不自禁地緩緩揉捏。

    ……

    最后樓照林到底沒成功,是用手幫的。

    樓照林換了干凈的水,兢兢業業地給連星夜洗身子,連星夜微微張著唇緩了緩,白皙的臉上帶著透破皮膚的薄紅,他往水里掃了一眼,忽然推推樓照林,讓他坐到浴缸上面去。

    “你要干嘛啊?”樓照林一臉懵逼,但還是乖乖從水里出來了。

    連星夜沒說話,只是舔了一下嘴唇,然后摸著樓照林的腹肌,緩緩湊了上去。

    樓照林驚叫了一聲,撲通掉進水里,濺了連星夜一臉的水。

    “不好意思啊,”樓照林趕緊拿來毛巾幫連星夜擦了擦臉,嘴唇張了又張,臉上又羞又驚,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就是,你不用那樣,我又不是為了要你做什么才一起住的……”

    連星夜歪頭道:“為什么?你之前不是也對我那樣了?”

    “我對你,跟你對我,那肯定不一樣啊!”樓照林著急得手舞足蹈,說,“我知道你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我怎么對待你的,你就想用一樣的方式回報我,是吧?但是就像我剛才說的,我想和你一起住,僅僅是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沒想過要你為我做什么,你也不需要做什么。”

    連星夜眉毛微微蹙起,沉思起來,半晌,他認真地望著樓照林說:“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所以我自己也想了一下,我并不排斥。”

    他傾身撐在樓照林面前,換了一種更直白的語言:“是我自己想這么做的。”

    樓照林腦袋轟隆隆響,一直在炸煙花,忽然有些不會說話了。

    他沒想到連星夜也可以這么喜歡他,他真的特別開心,恨不得跳進江里游兩圈,但現在的連星夜對他來說是一個病人,他怎么能對一個病人做那種事?那也太禽獸了!

    樓照林過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兒,臉頰赤紅地在連星夜嘴唇上親了親,下巴擱在他肩上,抱著他的腰,噘著嘴巴說:“反正,等你的腿完就好了再那啥吧,要是不小心受傷了怎么辦?”

    連星夜不知道就是口一下能怎么受傷,但他又不能對樓照林用強的,只好答應下來,退而求其次地用手了。

    兩個人在浴室里鬧騰了一個多小時,浴缸里的水換了四五道,最后出來的時候,連星夜已經被蒸得快要暈過去了,渾身疲軟得連一根手指頭都抬不動,還是樓照林抱他出去的。

    臥室里開了暖風,床上也鋪了電熱毯,溫度調到了最高。連星夜從浴室里出來的那一刻還有點冷,躲進被子里沒有五分鐘,就開始冒汗了。

    他覺得樓照林太夸張了,他雖然怕冷,但也不至于把他烤熟吧。

    連星夜又熱又暈,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伸手在床邊摩挲了一下,趕緊把電熱毯關了,又用腳踹開被子敞了敞風,這才稍微好點。

    樓照林把浴室清理干凈后,很快回來,掀開被子一起躺了進去。他們倆睡的自然是一張床,但樓照林準備了兩床被子,這樣暖和一些。結果他剛一上床,懷里就滾進來一個人。

    樓照林連忙將連星夜抱住,把四周的被子角都捻好,親親他的額頭。連星夜的身上和臉上都擦了乳霜,從頭到腳都香香的,和他的身上散發著同樣的味道,他忍不住歡喜地埋進連星夜肩窩里吸了一口氣,問道:“你怎么不在自己的被子里睡呀?”

    他當然很開心連星夜這么黏他,但還是連星夜的身體健康更重要。

    連星夜從他的懷里探出一顆頭,他已經有些困了,眼皮沉重地掀開問:“你為什么要跟我分開睡?”

    樓照林說:“這樣暖和一些啊,要是兩個人一起睡,晚上翻個身,后背就都露出來了,會漏風的,晚上說不定就被凍醒了。”

    “那你就把我抱緊一點啊,”連星夜熱得眼暈腦脹,整個人跟泡發了似的,聲音也像被浴室里的熱氣蒸化了一樣,又輕又軟,說出來的話像是在撒嬌,“那你就習慣我待在你懷里的溫度和觸感,一旦我離開你,你就會不自在,然后把我找回去不就行了。”

    樓照林根本無法拒絕這樣的連星夜,在他的耳根熱乎乎地蹭了蹭,又吸了吸,這才戀戀不舍地挪開臉,打算起身道:“那我去找一床更大的被子回來,以后我們一起蓋。”

    “今天就先這樣吧,”連星夜在被子里環住樓照林的腰,把頭埋進他的胸口,眼皮沉得徹底抬不起來了,微弱的聲音像是在呢喃,“屋子里面有空調,就算手露在外面也不會冷,而且如果我冷了,肯定會主動尋找熱源的,就能自己鉆到你懷里了……”

    最后一句話說得含糊不清,最后一個音符吐出的那一刻,連星夜的意識就徹底陷入了混沌的狀態。這還是第一次,他睡得比樓照林還快。

    樓照林的心臟軟得發麻,很想親一親他,但又怕吵醒他,最后也只是壓抑著激動,滿心歡喜和憐惜地在連星夜的眼睛上輕輕吻了一下。

    “從今天開始,這里就是我們的新家了。”

    樓照林嘴唇貼著連星夜的耳根,嗅他香噴噴的發梢,用氣音在他耳畔近乎無聲地說:

    “歡迎回家,連星夜。”

    第43章 平庸 我卻在你的愛中無地自容。

    連星夜把石頭擺在了樓照林的透明櫥柜里, 和樓照林的玩具模型、獎杯獎狀擺在一起,他還特意把那個小貓石頭和小狗石頭挑了出來,單獨挨在一起。草稿本他悄悄燒了, 便簽紙和符紙又塞回了枕頭里, 一個裝滿了樓照林的愛,一個裝滿了外婆的愛。這是兩個全世界最愛他的人,也是他全世界最愛的兩個人。他想每天都枕著他們的愛陷入沉眠。

    只有他和樓照林兩個人的日子,十分愜意而自由。樓照林將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專門請了廚子和家政,告知了廚子他倆的忌口和喜好。專車會把他前一晚提前訂購的生鮮在當天早晨送到門口。

    廚子早中晚各來一次,做完飯就走, 他家有自動洗碗機,他倆都不需要洗碗。家政每隔兩天會來一次, 通常會趁早上連星夜還在睡覺的時候就打掃完。

    家里還有烘干機, 洗完的衣服馬上就能烘得熱乎乎, 然后噴上衣物香氛噴霧。就連內衣褲和襪子, 也有專門的小型的內衣衣機。家政從來不需要碰他們的私人衣物,樓照林只需要每天在他倆換下臟衣服后, 把衣服分類放進不同的洗衣機里就好了,唯一勉強算得上勞動的,估計也就是把衣服從烘干機里拿出來,噴上香氛, 然后折疊放進衣柜里, 再噴上除螨噴霧了。

    連星夜到樓照林家這么久,連廚子和家政的臉都沒見過。他第一次見到烘干機, 也是第一次聽說內衣洗衣機這種東西。他從來不知道洗完衣服還要噴上衣物香氛噴霧,難怪樓照林的身上總是香噴噴的,聞起來清爽又干凈。

    他最喜歡的羊駝地毯每天都有專門清潔地毯的掃地機器人打掃, 連床底都不放過,保證他的雙腳踩在地毯上時每時每刻都是柔軟干凈的。

    被褥和枕頭每個星期都會曬一次,曬被子的時候,他就不能待在床上了。樓照林專門為他買了一個床一樣大的懶人沙發,放在陽臺上,上面堆著鵝黃色的毛茸茸的毯子,還有一個像棉花糖一樣柔軟芬香的靠枕,是一個糖果的形狀。

    連星夜閉著眼睛,大腦迷糊地深陷在舒適得能要人命的懶人沙發里,身上鋪著毯子,脊背枕著靠枕,在暖烘烘的陽光里融化成了一攤餅。

    不知道為什么,樓照林總是喜歡讓他曬太陽,他感覺樓照林好像把他當成了一盆會光合作用的植物來養。不過生物書里講過,陽光能促進神經遞質的合成分泌,比如血清素,而血清素能讓人感到愉悅和放松。他有沒有變得更開心一點,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向往一切溫暖的事物,就像他喜歡著樓照林一樣。

    連星夜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把生活過成這個樣子,就算是神仙,也不過如此了。他甚至覺得他此時此刻就算死在了這舒服得連骨頭都能融化的夢里,也毫不遺憾。

    之后即使樓照林沒在曬被子,連星夜也會在吃完午飯之后,主動裹著毯子縮進陽臺上的懶人沙發里,有時他也會蜷在搖椅里,當時在樓照林家里的時候,他就經常在搖椅里縮著背書。不過他的大腦現在很脆弱,晃一下就頭暈,所以還是回懶人沙發里安全地躺著吧。

    一天,他醒過來,發現自己懷里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樓照林塞進來一只哇啦哇啦。

    這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天色逐漸變得黑沉沉,天空變得無比稀薄,像一層被橘紅色的夕陽浸透了的油紙,吸足了飽滿的酡紅色。

    連星夜白皙的臉蛋也被一下午的陽光烤成了酡紅色,剛睡醒,腦袋還迷糊,整個人像喝醉酒似的,看到樓照林從屋里走出來,便掀起纖薄的眼皮,輕輕呢喃,沙啞有點啞:“你今天的學習任務完成啦?”

    那一瞬間,樓照林覺得自己的心都化了。

    他至今不敢相信,他上輩子做夢都不敢想象的同居生活,居然真的這么實現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是真的能就這么和連星夜過一輩子就好了……

    “嗯,太陽落山了,被褥已經收上來了,出來抱你進去。”樓照林緩緩走上去,俯身將連星夜裹著毯子一起抱了起來,走進房里,輕輕放在床上。

    連星夜慢吞吞地從毯子里鉆出來,然后又拱進被子里,被陽光烘烤過的被褥比懶人沙發還要舒服,他像一塊融化的黃油一樣,被夾在上下兩層充滿了陽光暖烘烘香氣的面包片里,舉起懷里的哇啦哇啦好奇地問道:“這是哪來的?”

    “唐女士前兩天從日本參加的動漫展之后帶回來的,”樓照林在說俏皮話時,就喜歡喊他媽為唐女士,他斜靠在被子上,一只手臂把身體撐起來,笑著和連星夜說話,“她還帶了好多ip的玩偶回來,你要是有興趣,我帶你回去看看?”

    連星夜不置可否,他現在還不太想見到除了樓照林和燕仙子以外的任何人,即使是一向對他十分友好的唐女士和樓叔叔。

    “沒事,不想出門就算了,我給你看照片也一樣,”樓照林說話像土匪一樣,動不動就想去自己家里打劫一番,“你要是有看上的,就跟我說,我就回去給你搶回來!”

    連星夜笑:“你小心唐女士會打你。”

    樓照林伸出一個手指頭,戳了戳連星夜懷里的毛絨玩具,輕輕說:“不過你不覺得,這一只有點像你嗎?”

    “哇啦哇啦?”連星夜的眼珠也像巴拉巴拉一樣瞪成了小豆眼,“像我?”

    “是啊,你就像哇啦哇啦一樣,總是以靈魂的狀態漂浮在這個世界上,讓我總有一種抓不住你的感覺。”總感覺下一秒就會消失一樣。

    樓照林頓了頓,又勾起嘴角,把這個話題很快掠了過去:“但是哇啦哇啦很可愛很治愈啊,你在我眼里也是一樣,好了,差不多該下去吃晚飯了,你要我抱你下去嗎?”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連星夜像水豚一樣緩慢地爬起來,垂下的眼皮掩去了眼底的一抹暗色。

    他知道,即使他倆現在住在了一起,但只要他一天沒有停藥,樓照林就會一天處在神經極度緊張的狀態。這個剛成年的小少年,遠沒有他表現出的那么寬心和從容。

    他很想給樓照林一些保證,就像樓照林每天晚上都會在他耳邊訴說,他有多愛他,今天他們又在一起度過了一天,明天也會繼續在一起。

    樓照林知道他是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所以總是會想方設法給予他安全感。無論是生活中的每一個小細節,還是他的隨便一句話,亦或是他每一個細微的小舉動,都無時無刻不在訴說著他愛他。

    可誰又來給樓照林安全感呢?他當然也可以說愛他,但樓照林真正想要的,是他的永遠不要離去。而這對一個抑郁癥患者來說,幾乎是一個無法許下的承諾。

    他的狀態看起來好像越來越好了,這是因為他的身體越來越健康了,但那看不見的靈魂的破損不是一天兩天就能馬上修復好的。

    那天關于哇啦哇啦的討論,就像樓照林一次小小的失言,他們之后誰也沒再提及。不過連星夜默默將哇啦哇啦擺在了陽臺的懶人沙發里,決定以后每天中午都抱著它睡。

    ……

    吃完晚飯,樓照林照例扶著連星夜在院子里復健。連星夜被樓照林照顧得很好,每天的復健時間都遠遠超過醫生要求的最少時間,不過再多就適得其反了。醫生說他恢復得比預想中還要快很多,繼續保持下去的話,說不定要不了兩個月就能離開拐杖了。

    這一片別墅區的占地很大,每一棟別墅之間相隔很遠,不用擔心會有人打擾。

    最開始連星夜走得慢,把自家的院子走完,就要花十幾分鐘,走個三四圈,就基本到了一次鍛煉的極限。但隨著他身體的恢復,他走一圈漸漸只需要十分鐘,五分鐘……

    于是,樓照林怕他膩了,又特意找了一片幽靜的小竹林,開始每天帶他去那邊走路。

    那邊離住宅區遠,通常沒什么人,他們安安靜靜地享受了幾天,結果今天這片秘密基地似乎也被別人發現了。

    當樓照林看到迎面而來一群雍容華貴、七嘴八舌的老年婦女時,他是想轉身就走的。

    但他們走不快,那群人一下就涌了過來,把他們包圍住了。

    “你們是新搬過來的嗎?住哪一棟啊?怎么以前沒見過你們?”

    一下子提了三個問題,樓照林擺起營業式的假笑,只回答了一個:“對,剛搬過來不久。”

    老太太們一聽樓照林應了聲,再看這倆孩子面相也挺好說話,一下子來了勁兒,接著拋出了一堆問題。

    “不過這附近沒什么學校吧,你們怎么搬來這么遠?”

    “看你們的年紀應該跟我孫女差不多,還沒高考吧?”

    “是今年的考生嗎?”

    “我在家自學,今年就考,”樓照林快速答了兩句,又說,“不好意思,天氣有點涼,我們可能得先回家了。”

    連星夜從這群人出現后,就一直垂著頭,縮在樓照林身后,很怕人的樣子。

    樓照林心里急著帶他回家,可這群老太太把他的路給堵死了,這會兒,也像完全聽不懂他的拒絕似的,愈加熱切起來。

    “天氣冷,就是更要多轉轉啊!動起來了不就暖和了嗎?”

    “你們是兄弟嗎?關系可真好啊。”

    “是因為弟弟腿斷了,所以哥哥才輟學,在家里照顧弟弟嗎?”

    “你們的父母是怎么回事啊?就算弟弟不能上學了,也不能把哥哥也給耽誤了啊!找個保姆照顧不就行了?哪有孩子不上學的啊!”

    “我正好認識一個特別好的家教,你要不要幫你弟弟請一個啊?就算腿壞了,也不耽誤腦子學習啊!你啊,最好還是上上學,光待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兒啊,人是社會動物,不跟人交流怎么能行呢?”

    “是啊,就算是像現在這樣,跟我們這群老太婆說說話,交流交流,也好啊,小心把你一個好好的正常人也給憋壞了!”

    這群人壓根就沒給他們說話的機會,上來先一頓猜測,然后自顧自地關心,打著善良的旗號就開始管東管西、多嘴多舌了。

    這些話是那么熟悉,連星夜仿佛有一個世紀都沒聽到過了,自從搬來樓照林家,他確實不曾居安思危。樓照林給予了他太大的安全感,就像一個巨大的罩子一樣,一下子把所有外界的傷害全都屏蔽掉了。

    樓照林把他養得太嬌了,以至于他再次面臨一點點閑話,就呼吸急促,心悸胸悶,又像要死了一樣滿臉慘白了。

    他忽然意識到,他之所以反應這么大,就是因為他從來不曾忘記這些話,他以為自己的心態比以前要好一些了,實際上一直有一些東西深埋在他的心底。正是因為在意,所以才會難受。

    樓照林連忙捂住連星夜的耳朵,將他輕輕護在懷里,看向這群人的眼神再無一絲善意,嘴角嘲諷地勾起,陰陽怪氣:“你們是我爹媽嗎?給我錢嗎?這么替我操心。”

    “你這小孩怎么說話呢?有沒有禮貌啊?我們好心關心你,你還罵起人來了!”

    “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到底誰家的孩子啊,一點教養都沒有!”

    “空調吹多了得病,閑事管多了要命,你們是自己家里沒小孩嗎?手伸這么長,怎么不干脆去競選美國總統啊?”樓照林淡淡掃過眾人黑了的臉,嘴角溢出一聲輕蔑的氣音,“還有,就算我不上學,今年的省狀元也只會是我的。”

    說完,他也不管這群人炸了的謾罵,連忙將連星夜抱了起來,拐杖夾在嘎吱窩里,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直到漸漸看不到那群人的影子,樓照林才氣喘吁吁地把連星夜放了下來,連星夜卻轉身抱住了樓照林的脖子,小聲說:“我們以后還是就在院子里散步吧。”

    樓照林頓了一下,吐出一口氣,緩緩撫上連星夜的后腦勺,揉了揉他的頭發,在他的耳朵上親了親:“好,我們以后不出去了。”

    這件事情似乎只是一個小插曲,卻像是一根細小的針尖,在兩個人幸福的薄膜上,輕輕戳開了一個小孔。

    連星夜每天都會花很長時間洗澡,他的身子總是很冷,要在水里泡很久才能泡暖,暖和之后正好容易睡下去。

    現在距離洗澡睡覺的時間還早,他們在房里開著空調,裹著毯子,坐在地毯上看電影。

    連星夜靠在樓照林的肩頭,望著屏幕,思緒卻一直在游走,他忽然問道:“樓照林,你晚上還復習嗎?”

    “嗯?”樓照林眼睛還看著平板,現在電影正進行到一個精彩部分,下意識道,“不了吧,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連星夜就沒再說話了,半晌,他卻又輕輕地出聲說:“要不再做一張卷子吧?”

    樓照林愣了一下,狀似輕松地摟過了連星夜的肩膀,揉了揉他的頭發,開玩笑說:“你是在擔心我在外面到處吹牛逼,到時候會翻車嗎?”

    連星夜有理有據:“高考是不管怎么準備,都不可能準備充分的,雖然我不知道你的自信是從哪里來的,但我覺得我的擔憂是有必要的。”

    樓照林果斷關了平板,收起來說:“那我就再去寫一張吧,寫完拿給你對答案,好不好?”

    然后,他就見連星夜莫名松了一口氣,微笑著說了一聲好。

    樓照林便也笑起來。

    只要能讓連星夜開心,就算讓他做一個晚上的卷子,他也心甘情愿。

    樓照林把連星夜抱到了床上,在他的背后放了一個靠枕,把平板塞到他手里,把剛才沒看完的電影點了出來,自己則走到書桌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然而他剛把卷子打開,還沒拿筆,懷里忽然鉆進來一個人來。

    樓照林低頭望著蜷縮在他懷里的少年,忽然覺得這種情景,他好像在短視頻里看到過。不過別人懷里鉆進來的通常是小貓咪,只有他是一只哇啦哇啦。

    “我想看著你學習,”連星夜先悄悄解釋了一句,頓了頓,抿著嘴唇,小心地問,“我這樣不會打擾你吧?”

    “怎么會?”樓照林連忙往后靠了靠,好讓連星夜能坐上更多的位置,臉上的笑意不禁蕩漾起來,世界上還有什么比在學習工作的時候還能抱著自己的愛人更幸福的事,“你這樣只會讓我更想在你面前好好表現,效率更高。”

    樓照林說的沒錯,他的腦速從未像此刻一樣轉得這么快,簡直跟抹了油一樣,他覺得就算是上輩子高考的時候,他都沒這么拼命。

    連星夜像一只小貓一樣,安安靜靜地縮在樓照林身前,看著他一題只在草稿紙上隨便隨便畫了幾個意味不明的數字,就果斷得出的選項。

    他越看越沉默。

    他想起了自己以前做題的時候,好像每次都必須在草稿本上把每一個公式都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擺出來,把數字一個個往里放,連最基礎的兩位數乘一位數,他都要完整寫出來,否則他不放心,就算只是加減號他都怕出錯。

    他有像樓照林這樣,這么絲滑過嗎?

    連公式都不用寫,直接掃一眼,在心里隨便算一算,然后就出來了?

    為什么他看不懂樓照林的草稿?為什么樓照林的草稿紙上什么都不寫?他都不需要公式計算一下的嗎?

    “這里,”連星夜指在一道選擇題上,手指有點抖,他聽到自己沙啞的嗓子問,“你是怎么選出來的?”

    “啊,”樓照林用筆尖點了點,說出了他的思路,“這里的話,先看題干,已知數字就這么幾個,如果放在公式里,肯定不會得出超過50的答案啊,所以就把A和C排除了,然后……”

    “你怎么知道不會超過50?”

    “就是,公式都是有運算規律的,否則怎么叫做公式呢?你不需要完全把答案算出來,只用看一下要計算的數字,就能大概知道結果在一個什么范圍內了……”

    連星夜語速突然變得很快:“你為什么不用計算就能判斷出一個范圍?題干里給出來的數字根本不完整,你甚至不能完全代入公式里,你憑什么求出這個范圍?”

    樓照林忽然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了,抓耳撓腮了好半天,才勉強干巴巴地說了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算不算是回答的回答:“大概是直覺吧?”

    直……覺?

    做題靠直覺……嗎?

    他以前沒見過樓照林做題,他以為所有人都跟他一樣,要列出公式,要一步步求解。

    他根本不知道,原來世界上有的答案,根本不需要計算出來,原來有的選擇題,只要掃一眼就能憑直覺選出來。

    這是可能的嗎?

    或許也不是沒可能吧?

    世界上不是有那么一種人,天生就對數字或圖形什么的很敏感,公式這種東西也不過是人們求出的規律。因為不能每次做題時,都把公式的由來也寫一遍啊。

    但會不會有的人,每次在看見這些數字的那一刻,就已經把公式的得出方法在腦子里飛快過了一遍呢?

    就好比人們跑不快,所以發明了交通工具。但要是有人天生就能跑得比車還快呢?那他還有乘坐交通工具的必要嗎?

    或許他在不想走路的時候,會偷個懶。就像樓照林在不想動腦子的時候,也列個公式一樣。

    所以,像樓照林這樣的天才,根本就不需要公式吧?

    畢竟公式也不過是給像他們這樣的普通人的一種做題的捷徑啊!

    連星夜的靈魂開始戰栗起來,他突然直面了一種來自更高維度的人類大腦的龐大沖擊。

    如果學習是這么簡單的事,那么他過去整整十八年,都在為什么拼命啊?他是怎么會為了一個對別人來說就像呼吸一樣簡單的事,把他的家搞得分崩離析,把自己搞進醫院,把自己搞得差點死掉的啊?

    對比是這么慘烈,慘烈到令人羞愧的程度。

    連星夜的思緒在這一刻完全崩壞了,他突然不理解,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有什么意義?

    不……不要比較不要比較不要比較!!!

    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世界上總有人比你更聰明、更優秀,比較起來是沒完沒了的,他不是早就懂這個道理了嗎?為什么還是鉆入了同一個牛角尖里?

    他不想比較他不想比較他不想比較……

    可是樓照林距離他那么近,近到他只需要伸一下手,就能觸碰到。

    為什么這種高高在上的人會喜歡他?既然你生來就應該站在云端,那為什么還要讓他看見?

    那曾經只冒了一個頭,就被接踵而來的痛苦和苦難打壓在心底的嫉妒之情,趁著此刻樓照林親自為他提供的優渥安寧的環境,于內心最深處再次悄然滋生。

    連星夜眼神逐漸變得恍惚,突然拋出了一個他他從來沒有問過的問題:“樓照林,你是怎么喜歡上我的?”

    “嗯?”樓照林回答了,“因為你是第一個從來不拿正眼看我的人。”

    他頓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雖然說出來有點自戀,但以前從來沒有人會像你一樣,那么不在意我,根本就把我當成了一個隱形人,你的眼里除了學習,根本放不下其他任何東西,我就很好奇,你還有沒有除了學習之外的別的喜好,就開始暗搓搓地觀察你,這么看著看著,就莫名其妙開始渴望獲得你的視線,想讓你的眼里除了學習,還能放下一個我。”

    樓照林俯身在連星夜頭頂親了親,他看不到連星夜的表情,于是,便不知此刻連星夜空洞的眼里充滿了驚恐和絕望。

    連星夜聽到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匹敵的天才在他耳畔激動地歌頌著他的努力:“連星夜,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努力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那么拼命學習的人,而我跟你完全不一樣,我從來沒有為什么東西拼過命,我很向往你的這種執著,你的身體里有著我沒有的東西。”

    樓照林幸福地將連星夜擁在懷中,親吻他的發梢,最后一句話連星夜卻如何都聽不進去:

    “所以我要謝謝你,你讓我找到了我執著的東西,那就是你,因為你,我也算是體驗了一把為一個人或一件事拼命的感覺了。”

    連星夜滿腦子都在質問——什么樣的人才需要努力?當然是沒有天賦的人。

    他或許比普通人要聰明一點點,但那遠遠算不上天賦,他從小到大的第一名,他至今為止取得的所有成績,都是靠他一步一個腳印,都是靠他的努力,一點一點爭取來的。

    人們看到他的好分數,只夸他聰明,卻不知他背地里付出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淚。

    從前,他一直以此為榮,因為他覺得這是他的努力該有的回報。

    在遇到樓照林之前,他確實一直以此為榮。

    然而世界上有一部分人,生來就得天獨厚,擁有其他人一輩子都求不來的幸運。

    天才總是帶著不知人間疾苦的天真和殘忍。

    樓照林,你又是否知道,在你口中我拼了命想要獲得的東西,對你而言,卻像呼吸一樣信手拈來,而你,卻對此滿不在意。

    你只顧著將一個平庸的我抱在懷里,愛撫與親吻,我卻在你這個天才的愛中,無地自容。

    這天,連星夜自搬進新家后,第一次失眠了。

    第44章 木僵 他想,他一定是壞掉了。

    連星夜又看到滿屋子都在飄人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恐懼過黑暗了, 因為每天晚上都有樓照林陪著他睡覺。而當樓照林成為了他恐懼的源頭,他又該何去何從?

    他們已經習慣了必須有彼此身體的溫度才能安睡。樓照林起夜上廁所時,連星夜會醒來。而當連星夜半夜從樓照林懷中滾出去后, 樓照林也會在半夢半醒之間本能地抓住逃離的連星夜, 將他的身體重新擁進臂彎。

    此時,輕輕搭在他腰間的少年的手臂,依然那么溫暖而帶給他安全感,但他一想到如此優秀的少年竟然深愛著一個碌碌無為的他,他的全身上下,從頭到腳, 每一根頭發絲,每一個毛孔, 每一個細胞, 就寫滿了“我不配”。

    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

    密密麻麻的字眼布滿了他的全身, 他的臉消失了, 他的身體消失了,只剩下一個又一個螞蟻一樣大小的字眼啃食著他的軀體, 組合成了一個模糊的人形。

    連星夜驚恐不安地流著冷汗,心臟像是被一柄長矛捅刺一樣,一陣一陣地心悸。被陽光炙烤過的被褥明明這么暖和,他卻冷得牙齒打顫, 手腳冰涼得像是身處寒冬臘月。

    他本來就不夠有天賦, 他要花費比常人多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艱難地穩住自己的成績。

    但在剛才, 樓照林是怎么說的?

    因為想吸引他的注意,所以有史以來第一次用心學習了,還考了年級第二, 于是,他終于愿意將目光放在他這個“敵人”身上了,從此以后他就決定一直考第二了。

    樓照林用了“決定”兩個字。

    怎么會有人能隨隨便便決定自己的成績呢?就好像,學習這件事情對他而言,跟通關打游戲沒什么區別一樣。

    他的心是那樣敏感又脆弱,人家不經意吐出的一個字眼也能戳痛他。

    原來他一直以來的年級第一,都是樓照林讓給他的。正是因為樓照林對學習從來不上心,永遠不愿意揣測出題人的意圖,閱讀理解總是亂做一通,他才有機會長期穩居第一。

    這對連星夜卑微的自尊心來說,幾乎是毀滅般的真相。他拼盡全力乃至用生命死死捍衛的珍寶——他的成績,對樓照林來說怎么就這么一文不值呢?

    他這樣卑劣渺小得跟灰塵沒什么區別的人跟樓照林在一起,真的不是在耽誤人家嗎?

    如果不是他,樓照林現在應該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一邊偷偷玩手機,一邊和吳向曉嘻嘻哈哈,或者一邊打哈欠,一邊百無聊賴地刷著他早就會了的習題。

    樓照林會是自由的,開朗的,呼朋引伴的,被眾星捧月的。怎么會像現在這樣,摟著一個渾身寫滿了丑陋的字眼的,連一個人形都看不清的人安眠呢?這跟抱著一具尸體睡覺有什么區別?樓照林為什么睡得著?連他自己都睡不著!

    雖然樓照林說他根本不需要上學,但“需不需要”和“能不能”,根本就是兩碼事!樓照林不需要上學,他當然可以選擇不上學,可他現在為了照顧他,樓照林卻連選擇上學的權利都沒有了。

    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他不想提分手,他不想放開樓照林的溫暖,也不想離開樓照林給他締造的安全屋,他已經被外面的世界傷害怕了,他再也不想出門了。

    可和樓照林在一起的每時每刻,他都將清晰地認知到自己的平庸和卑微,這么漂亮舒適的大房子,怎么會住著一個不勞而獲的他。

    黑暗里漂浮的人變得扭曲猙獰,蠕動到了他的耳邊,對著他的耳朵悄悄說——

    愚蠢的你,不熬夜,不刷題,不背公式,就做不出題目;腦筋僵硬生銹的你,公式的由來根本不重要,只要死記硬背就好了;記憶力爛到極致的你,一首古詩要反復抄寫十幾遍,才不至于寫錯字;一點語言天賦都沒有的你,英語單詞不用諧音聯想,就根本記不住;才華和修養都極度匱乏的你,好詞好句根本無法信手拈來,要背無數的經典素材,記無數的生僻字,才能勉強寫出一篇如同模板一樣乏味無趣、毫無靈魂和個性的標準三段式作文。

    這樣的你,到底是有什么臉,躺在一個天才的懷中,享受著他一心一意的愛,享受著他用金錢為你堆砌的一切享福和快活啊?

    要不還是死了算了吧。

    連星夜默默流著淚,張大嘴巴,咀嚼著自己僵硬的手指皮肉和骨頭,感受著自卑像黑色的水一樣從他心里滲透出來,然后又無孔不入地鉆進了他的每一寸皮膚,再次竊取了他生的勇氣。

    老天爺怎么會這么殘忍,過去那么多年他拼了命地努力,都不告訴他,直到他竭盡全力的這一刻,才告訴他,原來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個沒有天賦的人。

    如果他早就認命了,他又何苦那么拼命?

    如果他早已知曉他是一個平庸無能的人,他又何苦為了成為一個天賦異稟的人上人,而拼盡了全力,到頭來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有那么一點天賦。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他?早告訴他了,他不早就放棄了嗎?非得等到現在他根本無法接受自己是一個平庸的人!他根本接受不了自己會一輩子沒出息!!!

    要么努力爬到巔峰,要么從出生就老老實實趴在泥里,一輩子都不要抬頭!

    現在這樣像什么樣子?先爬上去,然后又摔下來?老天爺就這么喜歡看他的笑話嗎?!

    只是一個小小的高中而已,他就已經把自己學得恨不得死掉,往后還有大學,碩士,博士,畢業了還要進入社會,社會的名利場更是廝殺得體無完膚,誰是等閑之輩,誰是蕓蕓眾生,誰是天之驕子,一眼就能看出來!

    多少自詡天資聰穎的狀元郎,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名牌大學后,正準備大顯身手一番,才發現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狀元,他在一百個人里或許不錯,但在一千個人里呢?在一萬個人里呢?

    到那時候,他身邊的每個人都是天之驕子,他身邊的每個人都得天獨厚,他還學得下去嗎?他真的學得會嗎?他比得過人家嗎?只會被瞬間打回原形罷了!

    他的記憶力一直在衰退,昨天說過的話今天就不記得了,過去背書的經歷太痛苦了,他為了逃避痛苦,已經整整半年沒有碰過書了。

    他那渺小又可悲的膽量還敢拿起課本看一眼嗎?他這雙早就爛了的手還拿得動一只輕輕的筆嗎?他生銹的腦子還有能力背出一篇小小的古詩嗎?

    他的學習能力真的有他從小以為的那么強大嗎?還是說,一直以來都只是他在驕傲自滿?是他這個井底之蛙在貽笑大方?像樓照林那樣真正的天才看了他,不會覺得他像一個小丑嗎?!

    許久不見的來自深淵的怪物再次張開血盆大口,張牙舞爪地啃食在少年彎曲的脊背上,讓他發出對自己無能為力的痛苦哀嚎。

    如果做不到最好、做不到極致、達不到完美的要求,那還不如去死!

    如果不能拿出成績來,不能成為一個永遠的第一名,不能永遠都站在別人的頭頂上,那還不如去死!

    如果你要一輩子都像一個蛀蟲一樣地活著,只會吃睡享福,什么成就都拿不出來,什么貢獻都做不出來,那你的人生價值在哪里?你活著有什么意義?你還不如直接去死!!!

    你到底怎么有臉現在還好生生地躺在這么舒適的大床上睡大覺的?你是怎么有臉住這么漂亮的大房子的?你是怎么每天對著一個天才頤指氣使、指手畫腳的啊?連星夜,你也太不要臉了吧?!

    這些都是你配享有的東西嗎?你不配啊,你連活著都不配!你連呼吸都是在浪費空氣!你去死!去死!去死啊!!!

    ……

    于是,第二天,樓照林突然發現連星夜起不來床了。

    一開始他以為連星夜只是平常的賴床,畢竟連星夜已經很久沒有失眠過了,他根本想不到連星夜昨天一晚沒睡。

    樓照林叫起連星夜的方式很溫柔,通常會親吻他,呼喚他的名字,把他吵醒,有時也會輕輕吻連星夜的眼睛,嘴唇抿著他的睫毛,往上微微地提,一邊嘴中低喃著:“連星夜,睜開眼睛看看我吧,現在已經到早上了,你該睜開眼睛了哦,廚子已經來做飯了,等你洗漱完了,我們也差不多可以下去吃早餐了,如果你再不起來的話,我就把早餐端上來,在床上喂你了哦。”

    通常有最后這句話威脅,連星夜就算再怎么不想動彈,也會慢吞吞地爬起來。

    當初在醫院喂喂就算了,他現在手腳健全,他的自尊心并不允許樓照林向伺候一個癱瘓的人一樣在床上伺候他。

    可今天跟往常似乎不太一樣,即使樓照林都這么威脅了,連星夜也只是艱難地張口嘴巴急促地喘了喘氣,睫毛飛快地抖動,眼皮重得像壓了一座大山,怎么也抬不起來。他被莫名的恐懼占據了大腦,有人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無法呼吸,只能在瀕死的絕望中沉淪。

    “怎么了?夢魘了嗎?”樓照林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了,他連忙爬過去,手掌一下一下順著連星夜起伏不定的胸膛,一只手不停在連星夜的手指、手掌、小臂上面揉捏,壓下心頭的焦急,盡量用柔和冷靜的嗓音鼓勵他,“連星夜,努力呼吸,慢一點,重一點,每口氣都吸足,對……試著動一動手指和腳趾,用力掙一掙,想象自己在揍人,然后試著睜開眼睛……”

    連星夜像一條死魚一樣不停翻著白眼,張著口沉重地汲取氧氣,扭動四肢不斷掙扎,仿佛在跟看不到的妖魔扭打、爭斗,過了許久,才大汗淋漓地睜開了疲憊的眼皮,整個人就像從水里撈起來一樣,連額頭都汗濕了。

    樓照林心疼地捋了捋他的額發,摸到他腫脹的眼皮時,微微頓了頓,連星夜昨晚……是不是又哭過了?因為什么?那群人說的話嗎?

    為什么他又沒有發現?!

    樓照林攥了一下拳頭,后又松開,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他柔聲問道:“好一點了嗎?我給你倒杯水,好不好?”

    連星夜只是呆呆搖頭,喘著氣,像一只雛鳥一樣抓著樓照林的手臂不放手。

    樓照林輕輕撫摸他的胸口,給他順氣,嗓音更柔更輕:“那要起來嗎?要不要我帶你去浴室洗漱一下?”

    “不要……”連星夜眉頭皺起,喉嚨里溢出一聲沙啞的痛吟,竟緩緩流下淚來,“我的身上好痛啊,樓照林,我好痛啊……”

    連星夜突如其來的痛呼聲讓樓照林心都碎成了一地,樓照林連忙上前抱住他,親吻他的臉龐問道:“哪里痛啊?要去醫院看看嗎?我們現在就起來穿衣服,去醫院,好嗎?”

    連星夜突然大力掙扎起來,像一條瀕死的魚一樣瘋狂撲騰,吼叫道:“不去,我沒病!我就是疼!我不去醫院!”

    樓照林隱約意識了原因,趕緊哄:“好好,我們不去醫院,我幫你按按吧,好不好?我按按說不定會好一點呢?哪里痛啊?”

    連星夜隔著一層淚霧,用絕望的眼神癡癡地望著樓照林,哭著向他訴苦:“胳膊……我的胳膊好痛啊,樓照林,痛得抬不起來了。”

    “我知道了,我幫你按按,好嗎?”樓照林溫柔地回應他,雙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不急不緩地揉捏道,“是這里痛嗎?還是這里?”

    連星夜只一個勁兒地流著淚點頭,無論樓照林問他哪里,他都只是點頭,好像哪里都疼。

    樓照林便耐心地將他兩條胳膊從首到尾依次按了一遍,問道:“好一點了嗎?”

    “不……沒好,”連星夜空洞的雙眼里不停地流出眼淚,像火星子砸在樓照林的心頭,烙出一顆顆豆大的疼,連星夜虛弱地哀呼,“我的腿也好痛啊。”

    “那我幫你把腿也按按吧。”樓照林溫柔地回應他,又隔著被子,不輕不重地按揉了一遍連星夜的雙腿,然后問道,“現在好點了嗎?”

    好不了……他根本一點都不好!

    連星夜突然崩潰地大叫起來:“我的后背也好痛,胸前也好痛,脖子也好痛,從頭到腳到處都痛,連一根手指頭都好痛!我的身上根本就沒有一塊好的地方!我渾身上下全都壞掉了!”

    他叫著,又哭起來,像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小動物一樣無助地抓著樓照林的手臂,用一種充斥著恐懼和驚慌的眼神用力望著樓照林,布滿血絲的眼珠像是要蹦出來,戰戰兢兢地問道:“樓照林,我是不是快死了啊?”

    樓照林心一痛,面上卻依然溫柔而耐心地給他解釋:“沒有,你的身體很健康,你是因為軀體化了,才會疼的,是你的大腦紊亂了你的感覺神經,不代表你的肢體真的出了毛病。”

    “我幫你順一順你的后背吧,”樓照林掀開被子躺了進去,把連星夜面對面抱進懷里,一只手從連星夜的衣擺下伸進去,從上往下一遍一遍輕柔而緩慢地順著連星夜的后背。

    他每一下掌心都徹底貼合,溫熱的氣息噴灑在連星夜耳廓,嗓音溫柔得連星夜想哭:“是不是順一順就好多啦?還有哪里不舒服,我都幫你摸一摸,按一按,好不好?”

    連星夜這會兒又安靜下來,情緒來去得飛快又毫無章法,簡直就像一個神經病一樣。

    他沉默地掉著眼淚,雙手攥緊了樓照林胸口的衣襟,把那一小塊布料抓的一團糟,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雖說不要,但樓照林還是給他捏了捏手指,按揉了后脖頸和頭皮,連連星夜的雙腳都抓到腹肌上,仔仔細細地按了一遍。

    連星夜的雙腳涼得像冰塊,樓照林干脆把他的腳放到自己的衣服里,捂在自己滾燙的腹肌上,用了好久好久才勉強傳出去一點熱乎氣。樓照林干脆把電熱毯打開了,等被子里暖和起來了,才把連星夜的腳塞了回去。

    隨后,樓照林吻了吻連星夜的眼睛,去浴室端了臉盆和牙刷過來,先把毛巾打濕,用熱水幫連星夜擦了擦臉,把眼淚擦掉,然后把毛巾放下了下來,轉而拿起了牙刷,擠上牙膏,一言不發地給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少年刷起牙來。

    連星夜嘴巴張不開,濕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給他兢兢業業刷牙的少年,不理解這個人為什么在伺候一個跟癱子一樣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人時,眼里都是帶著柔情愛意的。

    樓照林給他刷完牙,把裝著溫水的牙刷杯遞到連星夜的嘴邊,手掌托住他的后腦勺,把他的頭微微抬起來,溫聲說:“來,漱一下口。”

    連星夜艱難地張了口,抿了水,他的臉皮肌肉好像一下子銹掉了,僅僅是張嘴的動作都做得如此艱難,舌頭逐漸開始發麻,才過一會兒,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把水在嘴里緩慢地轉了幾圈,掙扎地撐著手臂,試圖爬起來。

    樓照林連忙將他的肩膀按了回去,把另一塊毛巾放在了他的嘴角,輕聲道:“沒關系,不用起來,吐到毛巾上就好,我會幫你接住的。”

    連星夜眼眶又隱隱紅了,他不想往樓照林的手里吐水,一點都不想!但他起不來,他的四肢完全麻痹了,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簡直就像真的癱瘓了一樣,但他的身體分明健健康康,就算去醫院檢查,也絕對查不出任何問題。

    那么他現在為什么會像一個皇帝一樣享福地躺在床上,任由樓照林伺候自己呢?

    連星夜僵硬地抿緊了嘴唇,而越用力,嘴唇反而越閉不緊,他感覺已經有水滲了出來,濡濕了他的嘴唇,他的嘴唇開始發抖。

    “吐吧,沒事的,”樓照林把毛巾往前又遞了遞,將連星夜的唇縫輕輕擠開一個縫隙,鼓勵他道,“不會流在床上的,相信我,好嗎?”

    連星夜根本聽不得樓照林這么溫柔的嗓音,嘴唇微微翕動,口中充滿泡沫的漱口水就混著他的口水一起沿著他的下嘴唇流了出來,被樓照林一點不漏地接住了。

    樓照林把毛巾在水盆里涮了涮,又給他抿了一口熱水,再次把擰干的毛巾抵在他嘴邊,眼神充滿了無限的包容和支持:“好棒好棒,我們再來一次,好不好?”

    連星夜愣愣地張開口,口里的泡沫和他眼睛里的淚水一起流出來,他感覺自己像一個連嘴巴都閉不攏,只能流口水的傻子。

    可樓照林望著他的眼神,卻分明像極了在看他的愛人。

    “嗚……”連星夜嘴中發出像小獸一樣可憐的嗚咽聲,渾身開始激烈地震顫,像神經紊亂了一樣,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軀體。

    樓照林用力將他抱進懷里,用另一塊干凈的毛巾不停給他擦眼睛,擦鼻涕,在他耳畔輕輕地訴說著動聽的愛語。

    “連星夜,你好棒,你好堅強,你是全世界最勇敢的寶貝……”

    “連星夜,我愛你……”

    “我愛你……”

    連星夜就像一臺抽了瘋的機器一樣,在樓照林結實的臂彎里震顫不止。

    他想,他一定是壞掉了。

    可為什么……為什么樓照林還能對著他這副丑陋恐怖的模樣,說愛他,樓照林就不覺得倒胃口嗎?他寧愿看到樓照林的驚異、恐懼、甚至是厭惡的目光,都好過現在他還用這樣充滿了愛意的眼神深情款款地望著他,他只覺得無地自容。

    連星夜流完淚后,就像一臺機器的最后一滴燃油也耗盡了,從胸口到腳蔓延的震顫般的寒冷讓他軀體麻痹,全身肌肉都繃緊,像一個木頭人一樣被釘在了床上。

    樓照林又換了干凈的水,給他洗了臉,涂了水乳,多余的一點擦在了他的手背上。

    “好香啊,”樓照林輕輕執起連星夜的手,放在鼻尖嗅了嗅,臉上露出沉醉的表情,然后笑著舉到連星夜的鼻子旁邊,就像連星夜還是個正常人似的,對著他絮絮叨叨,“你聞聞,是不是很香?這是我昨天新買的,唐女士傾情推薦,說補水的效果特別好,正好拿給你先試試,我先把舊的那一瓶用完,回頭等你的測評。”

    連星夜眼睛轉也不轉一下,一瞬不瞬地盯著天花板發呆,雙眼潰散,無法聚焦,面部表情像是凝固了一樣,徹底失去了對外界刺激的一切反應,仿佛一個用木頭雕刻出來的沒有靈魂的偶人。

    他現在就是一個植物人,有意識,但意識僅限于活著,不能言語,也不能動,連思維也一并凍住了。

    沒有人知道此時的連星夜究竟在想什么,又看到了些什么。

    抑郁癥患者眼中的世界,只有他自己知道。

    樓照林把連星夜的手舉到他鼻子旁邊等了一會兒,估摸著他聞到了,就把他的手又塞回到被子里,給他開了溫度適宜的空調,然后把他的被子角一一捻好。

    “什么也不用想,好好休息吧,眼睛累了就閉一會兒,”樓照林俯身在連星夜的額頭上落下一吻,隨即起身摸了摸連星夜的頭發,對他沒有絲毫隱瞞,“我先去跟燕教授打個電話,然后把早餐給你端上來,要乖哦。”

    樓照林握著手機,走出房間,輕手輕腳地攏上了房門,他的背影看起來如巨人般高大,又像一個超級英雄一樣可靠,此時他就是能撐起連星夜搖搖欲墜的精神世界的唯一支柱。

    他一邊給燕仙子打電話,一邊往樓梯口的方向走,結果剛下了兩步樓梯,他就雙腿發軟地跌在了樓梯上。他只好扶著欄桿,渾身脫力地在樓梯上坐了下來。他的手在抖,但仍緊緊攥著手機不松手,仿佛攥著什么比他命還重要的東西。

    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樓照林徹底繃不住地哭了出來。他用手掌捂著眼睛,像一個失了魂的小孩子一樣嗚嗚喊道:

    “燕教授……”

    第45章 重度 他失禁了。

    “怎么了寶貝?遇到什么事了?慢慢來, 不要害怕,還有我在呢。”

    燕仙子溫暖的嗓音像一只裹著春風的手,隔著遙遠的距離卻又觸手可及地輕輕撫在了樓照林的頭上, 讓他焦急惶恐的內心一下子平靜下來。

    樓照林調整了呼吸, 用手背抹掉了眼淚,深吸一口氣,抽噎地說:“連星夜的軀體化今天突然加重了,躺在床上動不了了,手腳木僵,說話困難, 身體有震顫、發寒、疼痛的反應,現在連我對他說話都沒什么回應了, 就像……就像變成了一個植物人。”

    燕仙子的嗓音蘊含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給予著樓照林莫大的支持和支撐:“樓照林, 你先冷靜下來, 聽我說,我首先要告訴你, 他已經到了重度的階段,現在呈木僵的癥狀,所以才會不言不語,不思不動, 但這并非是無法治療的, 他不是真的成了植物人,只是一種類似植物人的狀態。打個比方, 就像手機電量快耗盡了,進入省電模式一樣。

    “抑郁的本質是一種對耗竭的自我調整,因為他的內心實在是太痛苦了, 這種痛苦會讓他走向滅亡,身體為了保護他,所以才讓他被迫罷工,讓他進入了低電量模式,想讓他休息一下,這是他的身體在挽救他,是他不愿離去的身體在和想要他離去的思想作斗爭。

    “不過,也可能是他認為自己有罪,而對自己進行的一種自我懲罰,懲罰的方式就是像木頭人一樣,不許動,不許說話,也不許思考。但這對他來說或許不是一件壞事,因為他在剝奪了自己生機的同時,也沒有機會尋死了。所以你不要害怕,也不用擔心他會傷害自己,你只需要好好照顧他,藥還是給他吃,這種狀態不會一直持續,我會再給他開一些藥,用郵政給你送過去,今天就可以給他吃了,相信我,他會好起來的,好嗎?”

    樓照林一下子安下心來,點著頭,喉嚨梗塞地說:“嗯,好的,謝謝燕教授……”

    燕仙子等了兩秒,這才輕聲問道:“你們遇到什么事了嗎?”

    “昨天我們出去散步的時候,遇到了一群老太太……”樓照林盡量一字不落地說了那些老太太們說過的話,他現在實在是太迷茫了,他根本不知道連星夜突然加重的原因,他甚至覺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個舉動,都說不定刺激到了連星夜,他只能盡全力事無巨細地把他們經歷過的所有事情都說了一遍。

    “然后我們回去后,連星夜突然讓我做一張卷子,還要看著我做,做題的時候,他忽然指著一道題目問我為什么這么做,我當時沒有用公式,也沒有打草稿,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說了大概是直覺,晚上他失眠了,還哭了,今早起來就再也沒有動過了。”

    說到這里,樓照林的嗓音再度哽咽起來,內心充滿了不安和愧疚:“燕教授,是不是我說錯什么話了啊?”

    他是真的有些惶恐和迷茫了,他承認以前的他太幼稚了,也太天真了,所以才差點錯過了他兩輩子的求而不得,可他現在已經改了啊。

    他以為他已經在成長了,他以為自己正在成熟了,可為什么都努力這么久了,還是沒有絲毫的好轉,甚至看不到一點希望呢?每次在他以為快要好的時候,老天爺就會立刻在他頭上落一把刀子,把天真無知的他打回原形,進度條已經在向生行走了,不是嗎?可為什么連星夜還是想要尋死呢?難道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樓照林,這不是你的錯,你做得很好,也把星夜照顧得很好,我反而要表揚你,你們兩個孩子都很棒,但我必須要告訴你,抑郁癥的治療是一個反復的過程,我無法向你保證他停藥之后一輩子都不會復發,我曾見過有些人在年少時患過抑郁癥,隨后健康平安地度過了大半輩子,就當他以為他會這么安全地離開人世時,卻在晚年時間突然復發了,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但卻是無法預防的。

    “我們這些親人朋友能做到的,就只有時時刻刻關照他們,而他們也要時時刻刻保護自己,永遠不要放松警惕。但也不需要那么緊繃,就當是預防一場感冒藥一樣,只需要稍微留意,在發現苗頭的時候就將它滅掉,并不需要害怕,就像沒有人會害怕一場感冒會要人命一樣,他們都只是常見的疾病罷了,本質上沒什么區別。

    “抑郁癥患者的痛苦是一個循環,每當看似好了一點,那可能只是一個循環的結束,那一點微妙的好轉,也可能意味著下一個痛苦的開始。但這不代表他就一點都沒有好,在一個新的循環的開始就能抓住它,制止它,這是好事,是上天給我們的一個戰勝它的機會。

    “如今你們已經跨過了第一道坎,知道向現代醫學求助,向我這個專業醫生求助,不是嗎?要知道世界上還有更多的人,連求醫之門都沒有入,便耽擱在了路上,那是令人悲痛的。所以你們已經很棒了,對不對?我希望你們能信任我,而我也不會辜負你們的信任,我會帶著你們一起走出這個循環的,好嗎?”

    樓照林又忍不住哭了起來,他不停用手掌抹著眼淚,內心交織著惶恐、擔憂、焦慮,卻又止不住地溫暖和期待著希望的到來,最后,他還是被燕仙子充滿力量的話語擊中了,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抵不過他對連星夜的愛,抵不過他對燕仙子的信任,和對自己堅持的信心。

    “嗯,我相信您,相信星夜,也相信自己,我們一定會一起走出來的。”

    燕仙子說到這里,頓了頓,語氣稍微嚴肅了一點:“樓照林,星夜的抑郁癥已經很嚴重了,他身體的耐藥性不太好,反應很大,藥物一直在調整,但我們畢竟相隔兩地,我不能時時刻刻關注他的病情,所以我給你們的建議,是他最好還是來住院,就住在我這邊。我可以給你們兩個單獨安排一個房間,你就陪著他一起,這樣我也能每時每刻關注他的情況,隨時為他調整治療方案。

    “而且有我每天陪他聊天,他應該會舒服一點,你不用擔心這里會有人打擾他,像他們這樣的病人,通常都不太會主動打擾別人,反而因為他們都有相同的病,會生出一種類似于同病相憐的感覺,會讓他們覺得像是找到了同類,偶爾互相說兩句話,對他們心情的改善也有幫助。

    “人是一種渴望交流的動物,即使他們的思維功能和社會功能因為疾病受到了影響,他們也依然需要吸收外界的關懷和照顧,你們可以先考慮一下,等連星夜好一點了,能說話了,問問他的意愿,愿意的話,我立刻幫你們安排房間,你們隨時可以住過來。”

    “好,我聽明白了,等他清醒過來了,我會問問他的,”樓照林吸了吸鼻子,手依然有點輕微的抖動,他握緊拳頭,哭紅的眼睛里透露著堅定和決心,“我會盡量保持冷靜的,現在他只有我可以依靠了,如果我再不能冷靜下來的話,就真的沒有人可以照顧他了。”

    燕仙子內心微微嘆息,不禁說了一些掏心窩子的話:“你們都是很好的孩子,說實話,樓照林,我真的很少能見到像你這樣堅持的人,照顧抑郁癥患者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個人的情緒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人的情感是需要交互的,沒有人可以永遠無限地吸收他人的負能量。

    “我見過太多抑郁癥患者的親人和愛人曾經也下過決心永遠不會放棄他們,但這真的比想象中還要難得多。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會有傷心消極的時候,但他們可以安慰抑郁癥患者,誰又來給予他們支持和能量?沒有。他們不可能指望一個抑郁癥患者,在自己生病的情況下還要照顧他們的情緒。

    “他們不僅要消化他們愛人源源不斷溢出的負能量,每時每刻照顧他們的情緒,還要注意著自己的身心健康,可抑郁癥患者的負面情緒,真的是一個無底洞,你根本想象不到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把他們撐起來,這是一件世界上最艱苦的事情,是一件看不到盡頭的事,一旦決定了,就真的要耗上一輩子。但許諾是簡單的,真正做到是鳳毛麟角的。連和一個身心健全的普通人都難以做到一輩子,更何況是和一個病人。

    “人們難道能責怪那些放棄的人們,說他們不夠堅定,說他們不夠堅持,說他們不夠愛那些病人們嗎?不能。沒有任何人有權利指責他們,因為他們也已經足夠勇敢了,他們已經盡了自己的全力,他們是真心相愛的,但他們的愛在抑郁癥的面前太渺小了,不是因為他們不夠愛,而是他們的敵人太龐大,雖然無奈,但那些健康的人們也需要活著,人們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這是天性,也是現實,誰也無可指摘。”

    “樓照林,我不會對你說,請你永遠記住你許下的諾言,請你一輩子堅持下去,永遠都不要放棄這樣的話,我只會對你說,不管在什么時候都請把自己放在首位,如果某天,你想放棄了,我不會怪你,這個世界不會怪你,我想星夜也不會怪你,那么,請你也一定不要怪你自己。星夜真的很愛你,他會尊重你的一切選擇,包括你的離去。

    “但此時此刻,我仍要感謝你的堅持,感謝你對星夜的愛。雖然這件事情很艱難,但并不是沒有人做到過。有人放棄,自然也有人成功,而那些互相扶持著走出黑暗的人們,直到如今仍像一對正常的愛人一樣幸福地生活著,我真心地為他們感到欣慰,所以我想,或許你們會又一次帶給我奇跡的見證呢?”

    誰也不知道這場盛大的浩劫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或許就像燕仙子說的那樣,需要樓照林耗上一輩子。但這對樓照林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他兩輩子也就這么一件執著的事,一輩子對其他人來說可能很難,但對他來說,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他從前不知道堅定為何物,現在一旦認準了連星夜這個人,撞破南墻也絕不回頭,這是他唯一能對連星夜做下的最決絕,也是最赤誠的諾言。

    ……

    樓照林打完電話,就發現廚子給他留了言,說早餐已經做好了。他沒急著下去拿,打算先回房間看一下連星夜。

    走到房間門口時,樓照林頓住了腳步,輕咳了嗓子,讓自己的聲音不再那么沙啞,又吸了吸鼻子,讓自己的鼻音不那么重,然后試著悄悄喊了喊連星夜的名字,聽起來沒什么問題,隨即抹了一把臉,試著掀起嘴角,露出笑容,確定自己沒有一絲破綻,這才緩慢推開房門。

    連星夜已經夠痛苦了,他不能將自己的悲傷也帶給他。

    然而樓照林一進房間,就看到連星夜不知道什么時候用被子蒙住了整個頭,床上的被子只顯現出一個像蛹一樣蜷縮彎曲的人形,似乎是聽到了他進來的聲音,蠶繭突然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盡管連星夜把自己藏了起來,但他至少有把身體挪到被子里的力氣了。

    樓照林甚至感覺到了一絲欣慰,毫無所覺地走上去,輕輕抱住了那只碩大的蠶繭。而當他隔著被子觸碰連星夜身體的那一刻,被子忽然抖動得更加劇烈,就像地震了一樣,似乎恨不得把樓照林直接抖下去。

    “連星夜,我剛剛給燕教授打了一個電話,她說你現在已經到重度了,但是不用擔心,她會立刻給你開新藥過來的,我們晚上就吃掉,明天早上就會好了,其實她更建議你住院,讓我來問問你的意愿,但你現在似乎沒辦法回答我,等你有力氣了,我再問你一遍,好嗎?”

    樓照林對著一個不言不語的人不厭其煩地說明了情況,也不需要回答,垂頭在被子上重重地親了一口,又起身輕輕拍了拍。

    “那我就先下去把早餐拿上來哦,你乖乖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連星夜在被子里縮著腿,抱著頭,眼睛驚恐而呆滯地睜大,突出的眼珠布滿了血絲,蒼白的嘴唇無聲地張大,似在聲嘶力竭地吶喊,又像在悄無聲息地嚎啕大哭。

    他感受到身上壓下來的沉重的重量離開了他顫抖的身體,隨后傳來腳步聲,房門被關上了。

    他知道樓照林下去給他拿早餐了,但他卻在心里瘋狂乞求著樓照林再也不要上來,他甚至在心里幻想出一個自己,跪在地上瘋狂對老天爺磕頭,一邊磕,一邊在嘴里不斷喃喃自語。

    求求你了,不要上來,不要再進來了,不要掀開他的被子,真的求求了……

    連星夜用力夾住了雙腿,感受著被子里傳來的不正常的潮濕,像水草一樣黏膩難受地纏在他冰涼的大腿上,又被電熱毯烘出腥臭味,充盈在整個被子里。

    他渾身上下都被惡臭熏滿了,樓照林在他的臉和手上擦的香味一點也聞不到了,他的臭氣掩蓋了樓照林給予他的香氣。他躺在自己的排泄物里,和臭味混為一體,整個人跟排泄物沒什么區別,他好臟。

    連星夜過往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失禁了。

    這四個字一浮現在腦海中,就像一道惡心的詛咒一樣,像寄生蟲一樣在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游走不止,侵蝕著他成人的自尊,瘋狂掠奪著他如一片在空中飄搖的薄紙般搖搖欲墜的心神。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是故意的!他錯了,求求了,但他真的控制不住,他想起來的,但他動不了,他根本起不來,他想找手機給樓照林打電話,想張開嘴巴大聲呼救,可他一個都做不到!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愿意以死謝罪,他罪不可赦,罪大惡極,他應該被千刀萬剮,被天打雷劈,他罪孽深重,他死有余辜!他愿意為他的罪孽而死,他死不足惜!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是什么時候尿出來的,或許他只需要再堅持一下,就能等到樓照林回來了……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不……即使樓照林站在他的面前,他也說不出一個字,說不定還會當著樓照林的面失禁。

    連星夜無聲無息地流下淚,他該怎么辦?他該怎么面對樓照林啊?他覺得自己惡心無比,簡直就像一塊掉進的泔水里的抹布,令人作嘔!好想把自己丟掉,好想去死……他到底為什么會躺在這么舒適漂亮的大床上,又親自用自己的骯臟玷污它,他玷污了樓照林給予他的一切,他是一個罪人……此刻的他似乎退化成了一個智障,只有嬰兒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膀胱,可嬰兒尚且會嚎啕大哭,向外界求助,他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他連一個嬰兒都不如。

    連星夜在這一刻對自己厭惡到了極點,如果他此刻有力氣,或許會直接拿起刀子,捅進自己的咽喉里。可現在,他只能像一個即將被問斬的犯人一樣,被迫壓的閘刀下不能動彈,只能如同一根繃緊的弦,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淌,脆弱的神經逐漸繃到極致,隨時等待閘刀落下來的那一刻。

    門很快被再次打開,樓照林端著早餐走到了床邊,放到床頭柜上,然后輕輕喊連星夜起來。

    “如果現在稍微恢復了一點力氣,要不要試著坐起來,吃點東西呀?”樓照林緩緩推了推聳動的被子,被子里的人除了愈加激烈的顫抖,卻沒有其他任何反應。

    樓照林也沒失望,只溫柔道:“不想起來也沒事,那我把你被子掀開一點,至少把你的頭露出來,我給你喂一點吃的,這樣你才有力氣繼續睡覺,好不好?”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連星夜在被子里歇斯底里地尖叫,可樓照林聽不到。

    樓照林知道連星夜不會回應他,于是,只是溫柔又不容置喙地伸出手,抓住了被子的邊緣,緩緩往上掀開。

    連星夜內心的驚恐在這一刻達到了他身體能夠承受的極致,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臟都開始絞痛起來,連呼吸都凝滯了,整個天地一片黑暗。

    不……不要!!!

    當被子被掀開的那一刻,連星夜清晰地聽到腦袋里有什么東西“呲”地一聲崩斷了。

    一道尖嘯像利箭一樣穿透了連星夜的耳膜,整個世界陷入一片巨大的尖銳嗡鳴,耳朵里甚至感覺滲出了血來。

    連星夜極致驚恐地抱著頭,竭盡全力夾緊的雙腿像被人當街扒光了褲子,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和臉面霎時被撕得稀爛。

    第46章 怪物 許他永不離去,愛他至死不渝。……

    被子被掀開的下一秒, 便有臭味從打開的被子縫里溢散出來。

    樓照林只是微微愣了一下,第一反應,就是立刻把電熱毯關了, 然后趕緊把連星夜顫抖不已的身體抱了起來, 他怕連星夜觸電。

    他心里惱恨,連星夜從早上醒來還沒有上過廁所,他為什么把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如果他早一點意識到,或者從一開始就應該在房間里打電話,就能第一時間發現了。

    要是他不在的時候,連星夜觸電了怎么辦?他會活生生被電熱毯燒死的!

    想到這里, 樓照林渾身突然打了一個冷顫,劫后余生地抱緊了懷中的少年, 趕緊去浴室打開暖氣和熱水, 隨后把連星夜輕輕放進了浴缸里, 為他脫去了濕衣服。

    連星夜又陷入了又癡又呆的狀態, 瞪著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珠,愣愣地張著唇, 掉著眼淚,他的眼淚也像失禁了一樣,流動不息。驚恐達到了內心能承載的極限后,似乎也只剩下了木僵這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機制。

    樓照林不停用熱毛巾舀起水, 溫柔而小心地擦拭連星夜的身體, 仿佛剛才根本沒發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只紅著眼睛一個勁兒的慶幸:“幸好……幸好你沒事, 剛才太危險了,你差點就觸電了,我不應該離開你的, 還好你沒事,太好了……”

    樓照林嘀嘀咕咕著,眼眶越來越紅,忍不住用力將連星夜抱進了懷里,把自己的衣服打濕了也不在意,嘴中不停地低喃“幸好,幸好”……

    連星夜的身體僵硬得就像一塊木頭,四肢是僵直的樹干,連眼珠也像定住了一樣,轉也不轉動一下,只有眼淚不停地流出來。

    他不理解,一個人真的可以愛另一個人到這種程度嗎?

    即使那個人作為一個成年人,卻像一個嬰兒一樣在床上尿了滿身,打濕了被子和床墊,也能毫不嫌棄地把那個人抱在懷里,渾身沾滿了對方尿液的騷臭味,也僅僅只是毫不在意地溫柔笑著說愛他。

    這實在是讓人震撼又恐懼的情感,連星夜不敢想象,這種全世界都趨之若鶩、都將為之瘋狂而一生都求不來的感情,怎么就偏偏那么幸運地降臨在他身上?他到底何德何能?!

    每當連星夜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像一具尸體一樣不能動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或許早就死了。

    他死在了那心灰意冷的一跳中,死在了那場永不止息的大雪中。

    此時的他只是來生的一場夢,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孤魂野鬼,活在夢里,對著他上輩子心愛的少年各種不要臉地臆想。

    因為如果此刻真的是現實,那樣至高無上的樓照林,怎會愛上一個如此一文不值的他?

    連星夜的大腦混沌又清醒,他好像總是在昏昏欲睡,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像活在夢里一樣,但他的思維又那樣活躍,活躍到讓他失眠,讓他身處焦慮無法自拔。

    當一個人真的下定決心舍命去拯救另一個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的人時,便也有了墜下懸崖的可能。他的身體太沉了,背負了太多,腳下有無數魔鬼的肢體纏著他,把他往下墜,他會把樓照林一起拉下去的。

    只要樓照林松開手……只需要松手這么簡單的一個動作,讓他自己掉下去,也不過是讓一切回到原點而已。

    他的命本來就不該由樓照林背負,樓照林也才和他一樣大啊,樓照林也還只是一個孩子,那對一個孩子來說太沉重,也太不公平了。

    可連星夜又如此清楚地認知到,他是那般迫切地需求著樓照林的存在。

    他需要樓照林的愛,需要他的陪伴,需要他龐大的金錢支撐和無私的時間奉獻。他根本無法靠自己爬出懸崖,他需要樓照林拽住他的手。

    連星夜沒那么無私,他膽小又怯懦,根本無法向樓照林張開口,說:“你松手吧,讓我一個人掉下去吧,你自己回去吧。”

    他是一個懦夫,他說不出口!

    他曾以為樓照林真的可以救他,時至今日樓照林也仍緊緊攥著他的手,從未放開過。

    可他卻沒想過,活下來的代價,就是像一個寄生蟲一樣,寄附在樓照林的血肉里,喝著他的心頭血,吃著他的心頭肉,貪婪地蠶食著他的溫暖和能量。他不需要勞動,不需要學習,不需要做任何事,甚至連思考都不需要,只需要每天像一頭豬一樣吃吃喝喝、把自己養的又傻又胖就夠了。他突然分不清自己跟一個米蟲有什么區別。

    樓照林在他此生最脆弱的時候,住進了他的心里,從今往后,他的全副思緒都被“樓照林”三個字給占領了。他終于體驗到了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一個人,無時無刻不在渴望一個人的感受,好像一個有分離焦慮癥的小動物,一旦主人不在旁邊陪著,就會像一朵緩緩枯萎的花一樣,就算施再多肥也活不下去。樓照林就是他唯一的養分。

    看吧,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了樓照林給予他的一切。他安安心心地住著樓照林給他的大房子,睡在樓照林舒適的床上,整天躺在樓照林的懷里,像一個沒有自主活動能力的殘廢一樣,被他抱來抱去,現在又像一個控制不住自己膀胱的小嬰兒,失禁了還要樓照林抱他來浴室里洗澡。他的生活被樓照林填滿,完完全全離不開他,好像離了他就會死。

    如果一個人只靠思想就能殺死自己就好了,他只需要一個念頭,就能讓自己瞬間爆體而亡,讓他的腦袋爆炸,永遠拋棄這個世界。

    此時連星夜的腦袋好像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寫滿了死字,另一半則寫滿了樓照林的名字。

    從什么時候開始,樓照林幾乎成為了他生存的唯一希望呢?

    他終究還是變成了他曾經最擔心的模樣,他徹底失去了自我,成了一個沒有愛滋養就不能活下去的米蟲,一門心思惦記著樓照林,他將自己的全副希望寄托在了樓照林的身上,他的全身心都被這個強勢闖入他內心的少年掠奪走了,連命都要寄生在樓照林的軀體里才能活下去。

    無牽無掛的日子是那么瀟灑,輕易就能蠶食掉一個人的尊嚴。

    從像一個小嬰兒一樣被把尿,到現在干脆直接尿在了床上,也不過過去短短數月。

    看來他的接受能力也沒有想象中那么脆弱,否則他現在就應該羞憤到直接死掉,而不是還能像現在這樣厚著臉皮安安穩穩地坐在樓照林懷里被他服侍著洗澡。

    他明明毫無尊嚴,卻又渴求的尊嚴,人不能既要又要,要么干脆死掉,要么就不要讓自己淪為像案板上一塊任人宰割的豬肉一樣啊。

    連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好的人,有什么臉活著?

    ……

    樓照林幫連星夜洗完澡,涂了身體乳,穿好衣服,又抱著他出去,暫時把他塞進了陽臺的懶人沙發里,在他懷里塞上一個哇啦哇啦,給他裹好毯子,親親他的臉,讓連星夜先曬曬太陽,自己則進到房里,把床頭柜上冷了的早餐拿到下面廚房加熱了一下。

    等樓照林端著熱乎乎的早餐,再次回到陽臺時,就發現連星夜又在哭了。

    連星夜現在變成了一個木偶,明明一切自主行動的能力都消失了,卻唯獨會哭,真是奇怪。

    樓照林只好走過去輕輕將連星夜攬在懷里,和他一起擠在狹小的懶人沙發里,不停順著連星夜的后背說:“沒事沒事,我知道你很愧疚,因為覺得自己做錯了事,給我添麻煩了,又或者覺得自己這么大了,有些丟臉,是不是?我無法讓你不要愧疚,也無法告訴你不要在意,因為事情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我不能感同身受,也就沒有權利阻止你悲傷和自責,否則那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但既然你是給我惹的麻煩,我這個苦主都還沒懲罰你,你怎么就先懲罰起自己來了呢?你自己說,你這樣對我是不是不太公平?即使你再怎么狼狽,我還是愛你呀,所以沒關系啦,盡管把你的身體交給我照顧就好,外在一切需要操心的都由我包攬了,你只需要照顧好自己的內心就好了,我們分工合作,好嗎?”

    連星夜寧愿樓照林把他斥責一頓,也好過像現在這樣,對他無止境的溫柔和包容,接納著他的一切愚蠢和無能。

    就好像,就算他是地上的一棵雜草,樓照林也會長成他身旁的一棵參天大樹,為他盡情遮風擋雨,卻又特意稀疏一片枝頭,讓陽光灑在他的身上,自己卻像禿了一樣,就算被小鳥嫌棄丑陋也不在意,他還要往他的土壤里掉果子,讓自己成為他的肥料,只期待著他在疲憊不堪的時候能悄悄依偎在他的身上。

    他這株焉頭巴腦的小小草,將寄生在樓照林這棵參天大樹茁壯成長的軀干上。

    ……

    今天的早餐是海鮮粥,粥里加了好多東西,但連星夜除了魚肉和蝦,其他的連是什么都嘗不出來。他不想去想這一碗粥值多少錢,他現在連嘴巴都張不開。

    樓照林每次只能舀起小小半勺,放到嘴邊吹一吹,用嘴唇輕輕碰一碰,確定不燙了,才用大拇指捻開他的唇瓣,把他的牙齒打開,把勺子塞進去。可連星夜連一個簡簡單單的吸吮的動作都做不到,樓照林幾乎是直接拖著他的下巴,把粥灌進他的喉嚨里的。

    這些肉都燉化了,觸碰嘴唇的那一刻,就像流水一樣,沿著連星夜的喉管一路滑到了他的胃里,讓他連吞咽的動作都不需要做。

    可連星夜仍然會像一個癡呆兒一樣,把食物從嘴角里漏出來,樓照林必須時時刻刻把毛巾接在他的下巴下面,才能讓他不至于吃個飯,都把湯汁灑滿全身,弄臟衣服。

    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了十幾分鐘,粥也才只減少了一小半,剩下的大半都涼透了。樓照林不得不端著粥,下去又熱了一遍。

    最后,一碗粥吃了大半個鐘頭,樓照林來回熱了三遍,才終于好不容易地把整碗粥都裝進了連星夜的肚子里。

    “今天早上是不是還沒吃藥啊?”樓照林幫連星夜擦了擦嘴巴,又換了干凈的紙巾,擦掉了他眼角的淚。

    現在天氣已經暖和起來了,連加絨外套都不需要穿了,但連星夜的臉還是像冬天一樣皴裂,因為他老是在哭,辛辣刺痛的眼淚把連星夜嬌嫩的臉皮腐蝕掉了。

    樓照林每次為他擦臉的時候,都輕得不能再輕,他怕把連星夜擦疼了。

    連星夜仍舊不言不語地呆愣著,注意力無法擊中,眼神是潰散空洞的,好像掉進了一個時空漩渦里,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了。

    樓照林聽說自閉癥患者眼中的世界和正常人不一樣,不知道抑郁癥患者會不會也有共通之處呢?

    或許,他們都是來自星星的孩子吧。

    “在燕教授送新藥過來之前,我們先把之前的吃一點,好不好?”樓照林抱著連星夜就像抱著一個不會說話的洋娃娃。

    小孩子跟洋娃娃說話,是不需要回應的,自娛自樂也能玩很久,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喜歡它而已。

    樓照林俯身親了親連星夜的臉,然后端著空碗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又帶著連星夜的藥回來了,同時手里還拿著今早剛給連星夜擦過的新買的乳霜,在連星夜哭腫的眼皮上和流了鼻涕的鼻子周圍涂了涂。

    涂完后,樓照林情不自禁地親了一下連星夜的鼻尖,夸贊他:“好香啊。”

    破破爛爛的洋娃娃不會說話,被樓照林溫柔地從污穢中打撈出來,洗洗涮涮,涂涂抹抹,又變成香噴噴的了。

    ……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連星夜每天要吃的藥越來越多,從一開始的四五種,到后來的七八種,有的減去了,又有得加量了。發展至今,已經疊加到了十幾種,早晚都不一樣。

    聯合用藥對一個醫生的專業水平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挑戰,燕仙子的用藥風格相比其他醫生算得上溫和,但依然讓連星夜痛苦難耐。

    藥吃多了,是會讓人麻木而疲憊的。連星夜有時會覺得自己光吃藥就能吃飽了,他每天吃的藥品種類,加起來比他一周吃掉的菜品都多。

    連星夜嗓子的肌肉萎縮掉了,連吞咽都很困難,現在卻有整整九顆藥等待他吞下去。

    樓照林一開始打算一顆一顆地喂他,但當他給連星夜喂下的第一顆藥后,連星夜卻一下子嗆到了,藥卡在了他的喉嚨里下不去,他猛地劇烈咳嗽起來,臉和眼角瞬間通紅,那種震天動地的勁兒恨不得把肺都咳出來。

    樓照林趕緊拍打他的后背,自責地想,自己又做錯事情了。

    最后藥從連星夜的嗓子眼兒里又吐了出來,掉到了樓照林裝水的杯子里。

    他根本吞不下這么大的藥片。

    樓照林清楚自己又沒照顧好連星夜,內心愧疚無比,捧著連星夜的臉輕輕親了很久,低喃般地說愛他,最后,他用鋼勺把所有藥片一點一點磨碎了,融進了溫水里,然后一勺一勺喂給連星夜喝掉了。

    早上剛喝了粥,現在又喝了一大杯水的后果,就是連星夜不停地想要上廁所。

    樓照林為了判斷他上廁所的時間,在給連星夜喂粥的同時,也給自己灌下了一大碗粥。在給連星夜喝了一大杯水后,也用同一個杯子給自己灌了一大杯水。

    于是,樓照林就能用自己的身體為連星夜當鬧鐘,每當他自己想上廁所了,就知道連星夜也有需要了。一整個早上,他倆都狼狽地在陽臺和廁所之間來回跑。

    連星夜根本無法想象,樓照林可以為他做到這種程度。他以為自己會被樓照林的愛感動得痛哭流涕,但實際上,每當他上廁所的時候,他滿腦子只有那被他尿壞了的床墊和被褥。

    他在腦子里瘋狂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可是他就是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他死都忘不掉!

    他的自尊心也像床墊一樣打濕了,從此以后都留下了一塊永遠洗不掉的污漬,每當他控制不住回憶的時候,那令人作嘔的臭味就仿佛在他鼻尖縈繞不散,讓他一生都難以釋懷。

    ……

    窗戶全部打開通風,空氣凈化器的功率拉到最滿,被子里的棉絮和床墊都打濕了,樓照林打算不要了。只是他家的床墊是特別定制的,現在要再買一個現貨可能有點困難,而且再過不久他就要高考了,到時候他可能要帶著連星夜一起去他大學附近住,樓照林干側直接給唐女士發了一個消息,讓她從家里客房里給他寄一個床墊過來。

    唐蘭茹也沒問他原因,當即就給他下了一單同城快送,說是下午就能到。

    好在被子還有多的,只是放太久了,有一股霉味,樓照林趁著下午太陽好,趕緊把被子抱在外面曬了曬,晚上好蓋。

    電熱毯也不要了,卷起來后直接用塑料袋裝好,和家庭垃圾一起丟到了別墅外面的垃圾桶里,然后當場重新網購了一個,十分鐘內就從別墅區內部的快遞超市出發送達了。

    把這些都處理完后,樓照林給物業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們幫忙叫一個貨車過來,他打算把壞了的床墊和被褥直接拖走丟掉。

    當貨車到他家里來拖床墊的時候,連星夜正躺在二樓陽臺的懶人沙發里,自上而下地俯瞰著那兩個工人把明顯帶著一大塊污漬和散發著濃濃尿騷味的床墊扛到了車上。

    連星夜的身心都劇烈顫抖起來。

    他根本不敢想象,那兩個工人心里此時此刻會怎么想?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個床墊是一個身體健康、肢體健全的成年人弄壞的。

    他突然感到十分恐懼,他知道有的人會去廢品回收站撿丟棄的家具,拿回去二次使用。

    這個床墊一看就價值不菲,要是有人帶回去洗洗再用,怎么辦?要是被二手家具廠的人撿回去了,清洗后二次販賣,怎么辦?如果有陌生人每晚都毫不知情地躺在殘留著他尿液的床墊上睡覺,怎么辦?還有那一大床棉絮和褥子,雖然臟了一塊,但剩下的棉花都是完好的,要是有人跑去把它們掏空了,把那些不知道有沒有沾著他尿騷味的棉花拿去填充新的棉被,賣給無數個對此一無所知的人們,怎么辦?

    連星夜實在是太驚恐了,可能是因為他的想象比世界末日還恐怖,等樓照林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時,他甚至急得說出了話。

    “燒掉……”連星夜嘴唇蠕動。

    “嗯?你想說什么?”樓照林趕緊蹲下來,把耳朵湊到連星夜嘴邊,緊緊握住他的手,輕聲安撫他,“慢慢來,不著急,我聽著呢。”

    連星夜喉嚨里發出沙啞的嚯嚯聲,連說話都磕巴起來,口齒不清道:“把它們燒掉……”

    樓照林馬上懂了連星夜的意思,當著連星夜的面給剛剛走掉的貨車打電話。

    連星夜卻還不滿意,甚至朝樓照林竭盡全力地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臂,瞪大眼珠磕磕絆絆地說:“你親眼……看著他們燒!”

    樓照林反手握住他的手,露出一抹讓人安心的微笑,毫不猶豫地點頭說:“好,我讓他們加我微信,燒的時候必須跟我視頻,我們一起親眼看著他們燒,好不好?”

    連星夜總算放了心。

    下午,唐蘭茹寄的床墊到了,樓照林剛鋪好床墊,工人就發來了視頻通話。連星夜通過現場直播,親眼看著那群工人把壞掉的床墊和被褥燒掉了。

    恐懼和擔憂隨著跳動的火星,一起從連星夜漆黑的眸子里燒去了,與此同時,好像還有什么別的情感,一同燃成灰燼了。

    晚上,燕仙子寄的藥也到了。樓照林收了曬好的被子,又拿了藥,故技重施地磨成了粉,泡在熱水里喂給連星夜吃了。

    洗完澡后,連星夜突然死活不愿意跟樓照林一起睡覺了。他表情麻木空洞,蒼白的臉上是兩只又圓又大直勾勾盯著人的漆黑的眼珠,就像木偶人臉上嵌進去的沒有光澤的玻璃珠,令人毛骨悚然。

    “要是我尿到你身上了怎么辦?你連這個都不介意嗎?”連星夜的思維變得遲緩了,要慢慢思考很久,才能將語言連貫起來,就像一臺生銹的打字機一樣,吐字磕磕巴巴。

    樓照林思忖了一會兒,然后毫不在意地摸了摸連星夜的頭發,無所謂地一笑:“那我一會兒比你多喝一杯水,晚上比你早一步憋醒,然后和你一起起來上廁所,怎么樣?”

    連星夜只是用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靜靜地盯著樓照林看了一會兒,突然用一種輕飄飄的嗓音輕顫道:“樓照林,我好害怕啊……”

    樓照林一頓,連忙將他攏進懷里,低聲詢問道:“怎么了?害怕什么?”

    連星夜的眼睛越瞪越大,兩只眼珠子幾乎要凸出來,他看到了無數扭曲的黑色人形怪物在樓照林的身邊徘徊,他害怕地縮起脖子,發出來的嗓音陰森森的:“樓照林,你知道嗎?今天你為我做了這么多,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會邋遢成什么樣子,我本來應該感動得涕泗橫流,應該更加愛你,但我卻覺得好疲憊啊,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不想管,誰也不想見,連你都不想見,連你跟我說話的聲音都不想聽到了,我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我連愛你的力氣都沒有了。”

    樓照林心一跳,干啞地張張嘴,卻發現自己一時間發不出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

    連星夜打了一個哆嗦,抱住雙臂,害怕地躲進樓照林的懷里:“多恐怖啊,我忽然感知不到你的愛了,我以前從來都不會懷疑我愛你,但我現在開始懷疑了,我甚至分辨不出來我是否還愛著你,你知道嗎?這是一件比死亡還要讓我無法接受的事情!你那么愛我,我怎么能不愛你呢?我怎么能感受不到你的愛呢?”

    連星夜越說越快,好像每個字都不需要經過大腦,語調上下飄忽,起伏不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的興趣愛好好像在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了,我想起我的那些石頭,想起我死都要去學的考古,忽然不知道它們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了,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每天躺著發呆,就這么靜靜等死好了,我甚至連思考都不想思考,我只覺得好累,累得要死,可我根本什么都沒做,為什么還是會這么累?

    “好恐怖啊,樓照林,如果一個人的身體無時無刻不架在火焰上烤,被刀子割,內心除了絕望只剩下絕望,感知不到任何快樂,也感受不到正常人的追求和欲望,對未來毫無希望,連情感都無法感知,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全都感覺不到,不是說我不懂,是我感覺不到!你明白嗎?

    “我懂什么是親情、友情、愛情,我也可以客觀分析出你很愛我,但我的大腦現在就像一臺冰冷的機器一樣,我只會客觀分析了,我失去主觀情感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眼淚到底在為什么而流,你說你愛我,我卻無法為之高興,我只覺得很累。連動物都有情感,我卻沒有了。”

    連星夜的身體劇烈抖動起來,他用一種近乎吃人的目光死死盯著樓照林的臉,癲狂的模樣像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樓照林,你覺得我現在還是一個人嗎?還是說,只是一個長著人臉,穿著人骨頭、卻沒有人的心的怪物?”

    樓照林流著淚,心如刀割地望著他,只沉默地湊上去,如獻祭一般,在連星夜顫抖的嘴唇上輕輕落下一吻。

    “連星夜,我們去住院吧,好不好?”

    樓照林用力將面前如沒有靈魂的娃娃一樣呆滯又癡傻的愛人擁入懷中,不停吻著連星夜的脖子,親吻他僵硬的下巴和蒼白麻木的臉,吻掉他空洞的眼珠里像隕落的星辰一樣緩緩滾出的濕咸的淚。

    “是怪物也沒關系,你現在沒有心,那我就把我的心暫時寄存在你那里,我們一起去把你的心找回來,一定會找回來的,到時候,你要記得還我哦。”

    就算是無底洞也沒關系,他對連星夜可是有著兩輩子的愛呢,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個擁有兩輩子的人了吧?那全世界都別想找出第二個比他更愛連星夜的人了。

    他的愛那么那么多,多到上輩子溢出來,這輩子只會越來越多。他樓照林這棵樹,兩輩子就吊在連星夜這一顆星星上了,有本事,就把他的愛全都拿走吧。

    如果連星夜要一生去填滿,他就許他一生永不離去,愛他兩輩子至死不渝。

    第47章 住院 “你是我的一縷執念纏住我的發………

    決定住院后, 樓照林立刻給了燕仙子回復,然后主動聯系了徐啟芳。徐啟芳聽說連星夜的病加重了,當即就跑過來看望連星夜。當時連星夜正處于木僵狀態, 呆滯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臉色就像枯竭了的井底,沒有一絲生機,瞳孔像褪了色的黑珍珠,再沒了往日的炯炯光芒,跟一個死人的眼睛也沒什么區別,整個人就如同一個不知歸處的游魂, 怎么也抓不住。

    徐啟芳嚇傻了,連站也站不穩, 抱著連星夜的雙腿一直哭, 一會兒喊他的名字, 一會兒又說媽媽對不起你, 可連星夜一點反應都沒有,看也不看她一眼, 更別提喊她一聲媽媽。

    樓照林抿了一下嘴唇,低聲說:“徐女士,連星夜他現在感覺不到情感了,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 所以……”

    “所以……”徐啟芳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不言不語的兒子, 淚流滿面道,“他連我這個媽媽都認不出來了嗎?”

    “不是, 他是有意識的,只是無法感知喜怒哀樂,無法感知情感。”樓照林解釋道。

    但不管樓照林說多少, 徐啟芳都聽不進了。她已經一門心思認定了,得了這個病的人連爸爸媽媽都認不出來了。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恐怖的病?能把一個人的魂都勾沒了!這真的是一種疾病,而不是一種詛咒嗎?可她到底造了什么孽,非得是她的兒子得這種病呢?全天下那么多人好好的,怎么就偏偏是她的兒子呢?

    徐啟芳終于愿意直面這種疾病的可怕了,連星夜完全就是一個植物人的狀態,她曾經在醫院見過那些照顧植物人的護工,端屎端尿,擦身子換衣服,一年到頭就做這種苦活累活,也不知道是在伺候一個死人還是活人。植物人的家屬更是看不到一個頭,時間久了連這個人到底是死是活都分辨不出,有時還真的不如直接死了,讓雙方都解脫。

    這段時間樓照林就是這樣在照顧連星夜嗎?像在照顧一個植物人一樣照顧他的兒子?

    徐啟芳光是想象一下,就覺得頭皮發麻。

    她仍然不理解,怎么會有男的喜歡男的,但一對正常夫妻都做不到像他這種程度,那么是男的女的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在直視樓照林對連星夜的愛的這一刻,突然就想通了。

    就這樣吧,連星夜愛喜歡誰喜歡誰,她現在對連星夜沒有任何要求,只要他活著。上不上學無所謂,工不工作也無所謂,就算在家里當一個菩薩供著,只要他活著,什么都隨他去了。

    有家屬的支持,住院會方便很多。徐啟芳并沒有逗留。她跟著他們一起去了外地,辦理了住院手續后,又陪著跟個木頭人一樣的連星夜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會兒話,然后就受不了了。

    徐啟芳根本接受不了這么恐怖的病,她脆弱的內心一下子遭受了巨大的沖擊,無法面對一個像活死人一樣的兒子。她選擇放手了,選擇將難題丟給了樓照林。

    人們總是更愿意坐享其成的,既然有一個有錢有勢,又一門心思愛著他兒子的人,愿意主動擔過這個責任,她為什么不放手?

    她只盼著,樓照林真的能把連星夜治好,還他一個健健康康,能蹦能跳的兒子。

    ……

    正式入院的那一天,是連星夜有史以來狀態最差的一天。

    燕仙子所在的精神衛生中心距離他們的出發地實在不近,樓照林買了雙人頭等艙,帶連星夜坐飛機過去的。

    連星夜從來沒有坐過飛機,更是從來沒有去過離家這么遠的地方,但他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緊張和興奮。他仍然能思考,雖然很遲鈍,但確實有意識,只是沒有情緒而已。他以前是那般傷春悲秋,連一只小螞蟻死掉了也要掉一滴眼淚出來的人,現在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他在機場里看到有小朋友因為第一次坐飛機而嚇哭了,內心無比羨慕。他也好想像那樣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他現在卻成了一個無悲無喜的怪物,連自己愛著誰都不知道。

    只有樓照林還像對待一個無病無痛的正常人一樣對待他,就像他們不是去住院,而是去旅游的一樣。少年英俊的臉龐上洋溢著燦爛的笑,撞撞連星夜的手臂,指著飛機窗戶,在側光下回頭驚喜地望向連星夜的那一刻,簡直如初戀般讓人心動:“連星夜,看啊,外面的云好漂亮。”

    連星夜漠然地凝視著那一片云朵,混沌空虛的神情卻像迷失在了無邊的黑暗中,整個世界都跟他隔著一層迷霧,他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到了醫院之后,連星夜也無法行走,全程都是被樓照林抱著的。樓照林把他抱上車,又把他抱下車,把他抱到病區,辦理完手續,就把他抱去了房間。他不知道周圍人是怎么看他的,也看不到周圍人的眼睛,因為樓照林一直把他的頭按在他的肩窩里,不讓他抬頭。

    但在醫院附近下車的那一刻,連星夜就聽到了路邊傳來刺耳的哭聲,等到了醫院,更是充滿了病人的哭嚎和家屬們的怒吼。

    有的是被家人硬生生拖來的,正在大呼小叫自己沒有病,試圖逃跑。

    有的是一個人來的,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好像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偷偷摸摸地取號,靜悄悄地等待,等叫到號時,就悄無聲息地溜進去問診,全程如同一個飄在空氣里的幽靈,絲毫不引人注意。

    有的只有十幾歲,看著也不過是還在上初中的小孩子。有的已經四五十歲了,整個人頹廢得像一個叫花子。

    連星夜余光里看到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好像突然躁狂爆發了,被一群保安像壓犯人一樣死死按在凳子上,保安們急切地呼喊著急診醫生,那女孩被按著,還在死不認輸地瘋狂掙扎尖叫,整張臉都扭曲得不成人形,好像一個快要變身的怪物,她的父母在一旁又哭又罵。大廳里那些原本還哭哭啼啼的,拉拉扯扯的,躲躲藏藏的人們全都好奇地張望了過去,有的人甚至癡癡傻傻地發出了笑聲。

    連星夜突然覺得整個精神衛生中心全都是精神病,吵吵鬧鬧,沒有一個正常人,治安巡邏們滿屋子抓精神病,面色又狂躁又疲憊,他們就像在跟一群神經病玩躲貓貓一樣,又滑稽又心酸。

    現在他也要來住院了,他也要變成這群瘋子中的一員了。

    ……

    樓照林一直把連星夜抱到床位才放下。

    連星夜在吃藥后又長胖了不少,他的體重著實算不上輕。他并沒有特意稱過體重,但越來越松塌的肉,越來越突出的小肚腩,和越來越緊的褲子腿,都在彰顯著一個現實,他長胖了。

    最明顯的變化是,樓照林抱他的模樣一天比一天吃力了。

    當時連星夜的腿還沒好,卻因樓照林吃力的模樣大受打擊,內心惶恐又自卑:“要不以后我還是自己走吧?”

    可當時樓照林是怎么回答的呢?

    “抱不動你,是我能力的問題,不是你體重的問題。”

    第二天,樓照林就開始每天早起鍛煉了,他網購了全套的健身器材,單獨騰了一個房間出來作為健身房,尤其在負重鍛煉上額外刻苦,每天都至少鍛煉六個小時。

    從那以后,樓照林抱起連星夜時,反而越來越輕松了。

    他就是這樣赤誠純真的一個人,永遠不會在連星夜的身上找問題,時刻都在伴隨著連星夜的變化改變自己。他是那樣努力追逐著連星夜枯萎的速度。

    連星夜是一株彎曲的植物,他就是一根固定連星夜的筆直的木桿。

    連星夜是一攤怎么都扶不起的爛泥,他就是那永遠蹲在泥巴地里,兢兢業業地堆小人兒的小孩子,就算把自己渾身弄得臟兮兮,也要給自己堆出一個心愛的小朋友出來。

    曾經有無數人或無意、或有意地試圖撐起連星夜,他的親朋好友,他的同學師長,但有的人憤怒,有的人埋怨,有的人不理解,最后他們都悻悻離去了,就連他的媽媽,也在怪物的恐嚇下丟下了他一個人。

    只剩最后一個人了,只剩樓照林,還在苦苦支撐著他。他就像泥巴一樣軟趴趴,怎么扶也扶不起來,但樓照林偏一頭撞上了南墻,就是要死命地撐啊撐,撐啊撐,壓完了自己的腰,消磨了自己少年的天真,流盡了自己一生的淚。

    可是爛泥天生就扶不起來的啊,除非他自己愿意起來,否則誰也救不了他。

    ……

    雖然剛到精神衛生中心時的觀感不太好,但實際上真的住下來后,卻沒想象中那么不堪。

    連星夜從來不敢跟別人傳遞負能量,就算不舒服也要說還好,不開心也要強顏歡笑,他怕惹別人煩,然后被罵,被誤解,被拋棄。沒有人會愿意一直聽一個人訴苦,這很惹人厭,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活得這么辛苦,其他人都活得比你好一樣。你向他訴苦,他又向誰訴苦?

    但是在醫院不一樣,傾聽他的情緒是醫生的職責,這讓他不會覺得自己在打擾別人,別人也只是拿著工資在做事而已。這種公事公辦的態度反而讓連星夜沒那么大的壓力。

    人是需要傾訴的,雖然醫院里都是陌生人,但他們都是專業的醫生,每天見了太多像他這樣的人,早已見怪不怪,醫生們的專業性和穩定性都很好,幾乎沒有什么情緒波動,沒有任何人會拿異樣的眼光看待他,他便也從一開始的警惕和焦躁,轉而漸漸放松下來,即使面對陌生人也變得毫無波瀾了。

    其實很多孩子在家里又打又鬧,看起來就像一個熊孩子,但一旦住進了醫院,卻又乖巧得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而這種孩子的家長,通常又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情緒極其容易失控。家長情緒失控了,就會發泄在孩子的身上,而家長對孩子來說就像山一樣高大,可以試想一下,一座大山突然在面前地震了,那是多么恐怖的畫面。

    孩子除了哭鬧,什么也做不到,這是對威脅生命的反抗。同時他們也吸收了家長宣泄出來的負面情緒,家長對著他們發泄,他們又能對著誰發泄?唯有哭。

    可他們越哭,家長越失控,孩子就越害怕,鬧得也越厲害,家長打罵得也就越狠。

    這就是一個惡性循環。而這樣的場景,幾乎發生在中國的每一個家庭里,這是一件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徐啟芳總是想不通,他的兒子怎么會生這種恐怖的病呢?可在燕仙子看來,連星夜從小到大的整個成長環境,遇到的所有的人,都是將他推向病魔的罪魁禍首。他根本就是在一個病毒滋生的溫床里長大的,生病不是偶爾,而是必定。

    燕仙子履行了她的承諾,特意給了他倆開了一間房,讓他們和在家里沒什么兩樣。

    病房里有很濃的紫外線消毒的味道,讓連星夜仿佛回到了當初因為摔斷了腿,只能成天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日子,可他現在腿好了,依然只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因為他的心也壞了。

    雖然味道不太好聞,但環境很干凈,有獨衛和小陽臺,還有空調和電視。

    樓照林一進來就打開了空調,生怕把他凍到了似的。

    連星夜不怎么看電視,但帶他們到房里來的護士告訴他們,電視是有時限的,每天只有固定的時間可以開放。

    除此之外,房間的各個角落里,竟然布滿了各種溫馨小提示,床邊有防跌倒,進浴室之前也有防跌倒,床頭還有一個緊急呼救按鈕,按鈕上居然貼著一個粉色小愛心的貼畫,床頭柜上還有一個專門放衛生紙的凹槽,衛生紙的包裝上竟然印著“寶貝別哭,笑一笑吧”。

    可以感受到,醫院真的用盡了全力,在挽救每一個入住病人的生命,就連這么小的細節處都不放過。

    連星夜忽然想起,他們在進入病區之前做的檢查。燕仙子的這個精衛管得很嚴,凡是踏入病區的人,無論是入住的病人還是陪護的家屬,都不允許攜帶任何危險物品。

    當然,這里的“危險物品”,是指對患者而言可能造成傷害的物品。

    像刀子、剪刀、針等尖銳物品,是理所當然不能帶的,鑰匙也不能帶;火柴、打火機、充電寶等易燃易爆類的物品不能帶;酒精、咖啡、可樂、茶等刺激性飲料不能帶;各種帶皮的干果和帶骨頭的食物也不能帶;漱口杯、梳子、飯盒、勺子只能是塑料的,不能是玻璃和金屬的,容易碎的硬塑料也不行,必須是抗摔的軟塑料;洗發水和沐浴露可以帶,但洗衣服不能用洗衣粉或洗衣液,只能用肥皂;一切衣服都不能有拉鏈、帽子、和繩子;鞋子只能是平底的,不能有鞋跟,也不能有任何裝飾,更不能有鞋帶。

    大多數都很好理解,容易讓人一時間愣住的就是皮帶、鞋帶和長筒襪也不能帶,毛巾和圍巾這種就更不用說了。難怪樓照林今早特意給他找出一雙不用系鞋帶的帆布鞋,褲子也穿的是不用系皮帶、也沒有抽繩的扣扣子的褲子。在過安檢的時候,有個探視家屬因為穿了帶鋼圈的內衣被攔下了,十分尷尬。

    不過轉念一想,估計是怕有人像他之前那樣上吊吧。

    期間,連星夜還碰到了一個熟人,之前在大廳里那個瘋瘋癲癲的女孩子也住進來了。她死活想把一個吧唧帶進去,說這個吧唧是她的老公,她的家長們很尷尬,一邊罵她,一邊把她的吧唧一把搶過來,狠狠摔在了地上。女孩嚎啕大哭起來,護士們紛紛溫聲安慰她,告訴她金屬不能帶進去。只有她的家長還在臉紅脖子粗地罵她腦子有病,成天不跟人交流,把一堆破銅爛鐵當寶貝似的護著,這些東西能吃飯嗎?這些東西能賺錢嗎?這些東西能給她養老嗎?

    連星夜靜靜看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傷心。

    他目睹了一場相愛之人被迫拆散的畫面。

    最終,他們抱著兩個臉盆,臉盆里面是幾塊巴掌大小的小方毛巾,還有一堆抗衰的塑料生活用品,通關入住了。

    第一天,護士拿了一套病服過來,連星夜產生了強烈的抵觸,他覺得自己一旦穿了,就證明他真的成了一個怪物,他將和人類區分開了。

    最后是樓照林哄著連星夜穿上的,他只說了一句話:“不穿的話,護士們不方便工作。”

    連星夜便無話可說了。他不想這么大了還被別人說不懂事。

    第一天的時間幾乎是在燕仙子的問診和聊天中度過的。期間,連星夜幾度解離又木僵,問診進行得很艱難,中間被迫終止了數次,但好在樓照林在一旁補充,燕仙子詳細記下了連星夜的身體和心理狀況,準備回去調整新的治療方案。

    臨走時,燕仙子支開了樓照林,拉著連星夜跟他單獨說了一點話:“連星夜,你是不是有點害怕吃藥啊?”

    連星夜愣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每次吃藥前都要做的心理準備,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原來他是排斥吃藥的,只是他習慣了忍耐而已。

    連星夜說話的磕巴越來越嚴重了,大腦就像一臺生銹的處理器,說一句話要想半天,整個人都傻掉了。但燕仙子很有耐心,每次都靜靜等待連星夜一字一字慢慢說完,從不催促他,這讓連星夜覺得和燕仙子說話很有安全感。

    “我怕把我的腦子吃壞了……”雖然連星夜覺得自己已經壞掉了,“自從我開始吃藥,我的記憶力就越來越差,連一個字都看不進。”

    連星夜說完一句,疲憊地張了張嘴,語調開始不安地抖動,如同凹凸不平的泥地:“我不能再傻下去了,我明年還要復學的,要高考的,我不能接受自己一輩子成為一個傻子。”

    燕仙子溫聲解釋道:“連星夜,我現在要告訴你,吃藥是不會把你吃傻的,你的擔心是沒有必要的,你的記憶力只是暫時衰退,這是為了保護你的生命,讓你的大腦暫時休息,不去記太多事情,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不同的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任務,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安心吃藥治病,我向你保證,等你以后停藥了,你原先有多聰明,往后就還是有多聰明,好不好?”

    記憶力的衰退是很恐怖的,當一個人忘掉的東西越來越多,能記住的東西越來越少,最后也不過只剩一個空殼。

    連星夜內心的恐懼沒辦法靠燕仙子的幾句話就消退,他不是不信任燕仙子,但凡事都有一個萬一啊,他天生就倒霉透頂,萬一他就是那唯一一個恢復不過來的倒霉兒怎么辦?

    燕仙子知道他一時間想不通,默了一會兒,又柔聲說:“連星夜,其實我想向你推薦無抽搐電休克治療,通俗來說,就是電擊,但是你不用害怕,我們是正規醫院,采用的都是合法合規的正規療法,不是像楊永信那種殘害人生命的。”

    “不……我不做!”連星夜的情緒忽然有些激動,他瞪大眼珠,雙手揮舞抖動,急促而粗重地呼吸,語無倫次道,“我聽說過MECT的,做了之后會失憶,對不對?我不能失憶,我這個人就是由記憶組成的,如果我失去了我過往的經歷,那我還能算是我嗎?燕奶奶,您一定聽說過忒修斯之船吧,當這艘船上所有的木頭都被替換掉了,那它們還能算是同一個物體嗎?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我啊,那太恐怖了……”

    燕仙子知道他這種狀況什么話都聽不進去了,當務之急就是穩住他的情緒,其他的之后再說:“寶貝,乖乖,來,我們先冷靜下來,沒關系,我也只是在詢問你的意見,是不是?我不會強迫你做什么,如果你不想做,那我們就不做,我幫你開藥,給你找新的治療方法,好不好?世界上的辦法那么多,我們總能找到的。”

    燕仙子連忙把樓照林叫進來,讓他把連星夜扶到床上休息,等連星夜穩定下來后,摸了摸連星夜的頭,輕聲道:“我讓樓照林出去跟我說兩句話,好嗎?”

    連星夜知道燕仙子是想讓樓照林勸他,但他沒有權利阻止,只木訥地目送他們出門。

    樓照林只出去了幾分鐘,很快進來,表情并沒有任何變化,就好像只是出去給他倒了一杯水似的。

    接下來的一整天,連星夜一直等他開口勸他去做電擊,去積極接受治療,可樓照林就像忘了這件事一樣,再也沒有提起過。

    連星夜覺得他們一定在醞釀什么陰謀,但他唯一確信的是,只要他不松口,他們肯定不會像他家里人那樣,把他打暈后直接拖去電擊。

    這件事只好默默壓在了心底。

    ……

    晚上九點,護士拿著藥單進來,給連星夜喂了一片阿普唑侖。

    住院之后,樓照林就不用每天數著藥親自給連星夜喂了,護士們每天都會帶著新的治療方案定時定點地過來送藥。

    吃完藥之后,連星夜開始疲乏頭暈,腦袋里很想想一些事情,想想電擊,想想燕仙子跟他說過的那么多話,他卻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的嘴里特別渴,簡直快要噴火,口渴得睡不著。

    樓照林不敢給他喂水喝,怕他喝了水之后,一整晚都要起夜上廁所,就更睡不著了,但光渴著也不是個事兒,樓照林只好用小勺子,每次就舀一點點水,讓他潤潤喉嚨。

    這種小雞啄米的喝水方式,對于連星夜來說簡直就是杯水車薪,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燒著了,他就像一株干枯的草,他要被渴死了!

    十二點,連星夜已經在床上翻來覆去了整整三個小時,樓照林只好喊來護士,又為連星夜加了一片阿普唑侖,隨后連星夜沒再折騰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睡了,還是覺得太晚了,怕麻煩別人。樓照林覺得大概率是后者,因為他也沒有睡,所以他知道連星夜還是沒有睡著。

    今天是住院的第一天,樓照林怕出意外,根本不敢睡。

    他們是分床睡的,醫院的床實在沒有家里的舒服,連星夜覺得是床的原因才睡不著,即使吃了藥也沒有用,連星夜的大腦一直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他以為自己睡了,但睜開眼睛,卻發現頭頂的鐘才只走動了十幾分鐘。

    他從來不知道時間這么難熬……

    不,他以前不是很熟悉這種感覺嗎?在他還沒有離開家的時候,那么多年,他都徹夜不眠地熬過來了。

    一定是樓照林把他養嬌了吧,在樓照林家的日子過得太奢靡,不過只是一晚不睡,他居然都有些忍受不了了。

    連星夜不知道樓照林沒有睡,他怕吵醒他,即使翻身也非常輕,幾乎沒有聲音。

    身旁沒了熟悉的體溫,連星夜望著眼前無邊的黑暗,想到白天入院時見到的那些被巡邏保安們追捕的瘋子們,突然感到恐懼。他好怕自己也變成那樣瘋癲的樣子,也要被一群人像按一頭待宰的豬一樣按在地上。

    連星夜不禁瑟瑟發抖地躲在被子里,用近乎是氣音的聲音,輕顫著喊道:“樓照林……”

    他沒想得到回應的,只是想單純地喊一下樓照林的名字而已。

    但下一秒,樓照林卻馬上翻身起來,小跑到床邊,像小狗一樣蹲在他床頭,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問道:“怎么了?想要什么?”

    原來這個人根本自始至終就沒有睡下過。

    連星夜整個人就像癱軟的泥巴一樣,再也支撐不住,他害怕地伸出雙手,顫抖的雙臂像兩根被風吹皺的柳枝條,上面布滿斑駁的傷痕。

    “樓照林,抱抱我好不好?”

    樓照林立刻張開雙臂抱住連星夜,一邊翻身上床,一邊用一只手掀開被子,和他躺在一起。

    連星夜感到一雙強健有力的手臂攬住了自己的腰,他被按在了一個熾熱的胸口,鼻腔里充滿了讓人安心的氣味。

    他的眉心落下一枚熱乎乎的吻,樓照林動聽的嗓音說著讓他充滿安全感的話:“好了好了,我抱著你睡,乖乖閉上眼睛,安心睡吧,有我陪著你呢……”

    被熟悉的體溫包裹了,連星夜終于舍得閉上眼睛了,但他仍然睡不著,外面的世界好吵。

    護士每隔一小時就要巡一次房,遠處的房間傳來哭聲,那哭聲很熟悉,有點像那個女孩。

    于是,不斷有護士經過他的門前,前往走廊盡頭的房間,當那道門被打開的那一刻,那令人心驚肉跳的哭聲更響亮了。

    走廊外面一直有急促的腳步聲,藥片在瓶子里撞擊的聲音,電梯的門鈴不斷叮叮作響,反復開啟又關閉。連星夜的心臟,也跟著那不斷開啟的電梯門忽上忽下,一下下地心悸。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至少他還有人愛,在晚上害怕得睡不著的時候,還能躲進樓照林的懷里。可那個女孩的身邊,卻沒有一個能夠陪伴她的人,唯一能夠陪伴她的男朋友,也被醫院列入了“危險物品”的黑名單,不允許踏入病區陪護。那個女孩兒就這樣作為一個精神疾病患者,被迫和她的愛人分別了。

    他想,那個女孩的愛人要是知道女孩在沒有他的夜晚,一個人在精神病院里徹夜慟哭,該有多心痛啊。

    下一秒,連星夜的雙耳覆上一雙溫暖寬大的手掌,樓照林垂眸親吻連星夜的頭發:“如果睡不著的話,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緊接著,樓照林低緩溫柔的嗓音在連星夜的耳畔輕輕唱起了歌謠。

    “昨日鮮衣怒馬陌上白衣少年,今天眉宇蒼蒼看不清你的臉,夢中再照面已不會地轉天旋,醒來一肩夕陽零落的碎片……”①

    樓照林唱完這段,默了一會兒,開玩笑似的笑了笑:“這段好像有點兒不太吉利,我直接從副歌開始吧。”

    他一邊蹭吻著連星夜的發梢,一邊用低沉的嗓音呢喃般地輕唱道:“你是我的一縷執念,纏住我的發,藕斷絲連,我以為自己,已成熟好幾遍,我以為自己,已開始冬眠。”①

    連星夜感覺自己的一縷頭發被樓照林的指尖勾住了,不斷纏繞,像一縷執念一般將他們兩人都緊緊纏住了,似要糾纏一生一世。

    “你是我的一縷執念,跋山涉水也跟著我蔓延,我已為了你,參透了枯木禪,我已為了你,去看了遠山……”①

    連星夜的雙眼早已變成了一口枯敗的井,他以為自己流不出眼淚了,但他的心卻在此刻悄聲落淚。

    他用力絞緊胸口的衣襟,感覺里面空蕩蕩。

    好像有什么此生他最為珍貴的東西,被他不小心弄丟了。

    對不起,我說了要永遠愛你的,但我現在卻什么都感覺不到了,我找不到那顆愛你的心了。

    樓照林,對不起……

    第48章 中度 “你是不是快高考了?”……

    醫院里的日常作息規律得和高中生沒什么區別, 很多剛進來住院的不太習慣,覺得管得太嚴,像在坐牢, 連星夜卻沒有絲毫不適, 甚至覺得比高中生活輕松多了。至少他不需要每天早上5:00就爬起來,也不需要做作業一直做到晚上12點。

    一日三餐的時間是固定的,吃藥的時間也是固定的。吃飯是需要在食堂統一吃的,每個人拿著自己入院時帶進來的塑料碗,排隊去打餐。醫院里的食堂味道意外的還不錯,可能考慮到病患們的飲食健康, 大多都很清淡,不過吃完飯后需要自己去洗碗, 洗碗池的旁邊就有洗潔精。當然, 有的病人不想出房間, 也可以喊護工幫忙打飯。

    連星夜并不經常去食堂, 他在剛住院的那段時間里,大多數時候都不能動, 只能讓樓照林去幫忙打飯回來,吃完飯還要回食堂洗碗。即使連星夜說不了話,樓照林也知道他喜歡吃什么。

    但很偶爾的時間,連星夜的嘴巴和手都稍微能動了, 樓照林便會去找醫院借一個輪椅, 推著他去食堂吃飯。

    連星夜在去食堂之前,以為會很冷清, 結果里面的人比他想象中要多。但轉念一想,并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有樓照林陪伴自己。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 一旦生了這種病,注定一生的大多數時間都將孤身一人,所以比起向四周尋求幫助,更多人更習慣于自力更生。

    吃飯的場景通常是有點滑稽的,每個人生了什么病幾乎一目了然。抑郁癥患者們大多數比較安靜,要么恍惚要么麻木,四周總是洋溢著一種悲傷的氛圍,經常一邊吃一邊掉眼淚。躁狂癥患者會抓著人說話,他們說起話來像機關槍,語速又快又急,話題從不間斷,言語完全跟不上思維的速度,仿佛永遠處在情緒極度高漲的狀態。

    然而很有趣的是,躁狂癥患者通常很喜歡抓著抑郁癥患者說話,或許是因為他們看起來比較冷淡,像一個合格的聆聽者,盡管對方從來不給任何反應。

    于是,食堂現場經常會出現一個興奮至極的人對著另一個默默數著米飯掉眼淚的人手無足蹈的奇妙場面,雙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卻有一種詭異的和諧。

    連星夜也曾差點被一個躁狂癥患者抓著說過話,不過對方剛試圖靠近,就被樓照林恭恭敬敬地請走了,其實連星夜還挺好奇那人想說什么的。

    除此之外,連星夜還見過強迫癥,恐懼癥,妄想癥,人格障礙,精神分裂等。他有一次路過一個強迫癥的座位,看見那個人正在試圖把自己碗里所有的米全部挑出來,一粒一粒擺放整齊,再一粒一粒吃掉。

    他還發現很多人和他一樣手抖,但其他人并沒有樓照林可以喂他們吃飯,所以他們經常會把飯菜灑在桌子上。不過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于是會把一片衛生紙或者小方帕塞在衣領下墊著,大腿上也會擺上一張紙接著。

    只有沒有自主行動能力的嬰兒和老人才會在吃飯的時候穿圍兜、墊口水巾。嬰兒初入人間,尚且不知道什么叫自尊。老人卻要在用一生學會自尊后,在人生的最后階段,又重新學著像嬰兒一樣放下自己的自尊。

    人的一生好像總是在拼命拿起什么東西,但人生教會我們放下的,又是相同的東西。

    連星夜在看到別人手背上密集的針孔后,才知道每天早上護士是要抽血檢查的,為的是確保病人有在好好吃藥。曾經有人為了逃脫吃藥,當著護士的面把藥藏在舌頭下,喝了水,等人走了又把藥吐了出來。不過連星夜有樓照林看著,能保證他每一片藥都咽進了肚子里,便省去了抽血這一步驟。即使是一點小小的疼痛,樓照林都舍不得讓連星夜承受。

    主治醫生每天早上都會來查房,但跟連星夜以前遇到的住院查房不一樣,通常只會有燕仙子一個人過來,像好朋友聊天一樣說說話,問問他昨晚睡得好不好,今天早上的早餐好不好吃,有沒有什么需要向食堂提出改進的,想不想去陽臺曬太陽,昨天吃了藥后有沒有特別的感受,還是像之前那樣震顫嗎,然后問問他的想法,燕仙子會很直接地問他想不想死。

    連星夜一開始還會猶豫,但時間久了,他也麻木了,已經能毫不猶豫地說:“想。”

    燕仙子也不會勸他,只溫柔道:“只要不是真的付出行動,想一想也沒關系。”

    然后,她又說了一句和樓照林曾經說過的類似的話:“盡管把身體交給我們照顧吧,內心世界想怎么隱藏起來都無所謂,這一塊是你自己的任務,我們已經播下了希望的種子,如果你期望它長大的話,那就偶爾為它澆澆水吧。”

    連星夜知道燕仙子在說什么。上次提過的MECT的事沒那么簡單過去,無論是燕仙子,還是樓照林,都在等待他的一個答復。

    ……

    這天,樓照林搬了一個折疊床到陽臺,把連星夜抱上去曬太陽。

    連星夜這才發現,陽臺的窗戶全都安置了防護網,估計是為了防止病人跳下去。

    “今天食堂的水果很新鮮,我就用飯盒捎了一點回來。”樓照林趿著拖鞋,大馬金刀地坐在連星夜身旁的小塑料凳上剝橙子,兩條大長腿看起來很憋屈。因為沒有刀,他只能用牙齒把厚實的橙子皮咬開,然后徒手把橙子一塊塊地撕碎。

    樓照林兩手沾滿了橘黃色的汁水,空氣里充斥著橙子的淡淡清香。他用毛巾簡單擦了擦手,拿起一塊撕開的橙子,比劃了一下,又撕得更碎了一點,這才輕輕放置到連星夜嘴邊,道:“來,張嘴,吃點橙子吧。”

    連星夜唇瓣只微微張開一點縫兒,樓照林便熟稔地用手指抵開他的牙齒,塞了進去。

    樓照林看到他習慣性地往下咽,忍不住笑了一下,捏捏他的嘴巴說:“這是橙子,不能直接吞的,試著嚼一嚼吧?”

    連星夜嘴唇開始緩慢地蠕動,樓照林覺得有些慢,便托著他沉重的下巴,幫他上下阿巴阿巴地開合。

    樓照林忍不住笑起來:“連星夜,你現在好像一個木偶人哦。”

    連星夜忽然咔擦咔擦轉過頭,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臉。

    樓照林又趁機往他嘴里塞了一塊橙子,笑著問道:“在想什么?”

    連星夜望著少年洋溢著蓬勃生命力的笑容,嘴唇微微翕動:“好想死……”

    “嗯?說什么?”樓照林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塊橙子,一邊咀嚼,一邊俯身湊近到連星夜的耳畔。

    于是,樓照林便聽到連星夜一串念咒般陰惻惻的呢喃:“我好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死……”

    樓照林口中有橙子清香,朝連星夜的側臉毫不猶豫地呼出一口長氣:“我好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連星夜整個鼻腔都被樓照林嘴里的橙子香氣和身體里散發的活人氣充盈了。

    樓照林似乎已經習慣了與連星夜夜以繼日的木頭人游戲,他本來話就不少,這會兒更是學會了對著一個無法回應他的人自說自話。

    連星夜有時看著他仿佛永遠消耗不掉的樂觀陽光的狀態,都覺得他或許也有病,否則一個身心健康的正常人,怎么會跟他這樣一個不人不鬼的東西同床共枕這么久?他是有戀尸癖嗎?

    他一直知道,樓照林只是看起來堅強,在他偶爾有精力留神樓照林時,總會輕易窺見他紅腫的眼皮和眼底淡淡的青黑。這個善良的少年永遠只將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在他面前,背地里躲著他不知哭過多少次。

    樓照林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但連星夜其實早就發現了,每次樓照林在進他屋子之前,都會悄悄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好。

    樓照林忘了,連星夜可是一個偽裝高手啊,他曾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正常人,騙過了整個世界所有人。他又不是沒見過樓照林真正開朗活潑的樣子,現在的樓照林強顏歡笑得太明顯了,根本比不過他的偽裝。

    在連星夜哭不出眼淚的日子里,樓照林已經偷偷替他把眼淚哭完了。而在連星夜整夜因藥物嗜睡昏沉的日子里,樓照林卻成為了他從前徹夜難眠的模樣。

    連星夜突然有些不忍心自私下去了,他突然想拽過樓照林的衣領,對著他的耳朵拼盡全力地怒吼:“你放手吧,讓我一個人去死吧!我不要你了!樓照林,我要一個人去死了!我打算拋下你了,你自己一個人活著吧!”

    但當他竭盡全力張口嘴巴,說出來的話也不過是:“樓照林,你是不是快高考了?”

    病人不允許玩手機,每天對時間的概念僅限于當天的24小時,經常連今天是星期幾,是幾月幾號都不知道,但樓照林有時候會偷偷把自己的手機給他玩。他沒什么重要的日子要記,只是在某天突然發現,日子已經漸漸到五月底了,而六月初,是全國統一高考的日子。

    這是連星夜刻在DNA里的數字,他覺得自己就算有天把自己的名字忘了,都不可能把高考的日期忘掉。

    “是啊,”樓照林一邊吃著橙子,一邊又在暢想未來了,在他的思維模式里,他的未來好像總有連星夜的一席之地,“等我高考完了,你就陪我一起去上大學吧,你學高中的內容,我就先替你感受一下大學生活,幫你踩個雷,等你明年考上了,我就可以當你學長了哈哈哈。”

    筆對病人來說是危險物品,樓照林每天只能在平板上刷題,連星夜之前偷偷瞄過兩眼,然后就發現,自己現在已經連一個最基礎的題目都看不懂了。當天晚上他突然開始嘔吐和震顫,差點因為胸悶,窒息昏厥。

    從那天之后,樓照林再也不敢當著連星夜的面做題了。

    連星夜望著在陽光下依然光彩奪目的少年,只覺得自己被兩顆太陽照射到了,渾身上下都要被烤化了,對比之下是那樣慘烈,如同一個散發著惡臭的垃圾。

    此時他的大腦全然被負面情緒侵占了——

    如果我明年也沒有好起來呢?如果我后年也沒有好起來呢?如果我一輩子都好不起來了呢?如果就算好了,我也再也無法學習了呢?如果我根本考不上你的大學呢?你難道要輟學陪我嗎?如果我一輩子就在醫院里渾渾噩噩到死呢?你不要你的未來了嗎?你要浪費你做人的一生,跟我這個活死人耗到死嗎?

    然而此時的樓照林是那樣充滿希望,他根本不忍心說出一句打擊他的話。

    他想,他還是把樓照林耽誤了。

    ……

    新的治療方案副作用很大,連星夜曾經經受過的那些痛苦反應,在同一時間全都接踵而來。

    連星夜在連續吐了一周,暈了一周后,以為自己終于能靠吃藥把自己吃死,結果某天早上他一覺醒來,竟然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氣,他靠著自己從床上爬起來,在地上走來走去,甚至還嘗試蹦了兩下,他的雙腿有力氣了,他能自己走路了,嘗試握住雙手的時候,也沒有顫抖了。

    樓照林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連星夜一個人站在地上,愣愣地低頭望著自己的手發呆。樓照林一下子愣住了,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連星夜傻傻地抬頭望向樓照林,眼里充斥著入院一個月以來從未見過的光彩,嗓音不可思議地輕顫:“樓照林,我恢復力氣了,我是不是快好了?”

    樓照林手腳并用地爬下床,把連星夜轉著圈地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一大早就被突如其來的驚喜撞得暈暈乎乎,用力揉著眼睛,嘴中不住呢喃:“我該不是還沒睡醒吧?我怎么看到你站起來了?你有哪里不舒服嗎?會不會太勉強了?”

    “沒有,樓照林,我真的好了,”連星夜心怦怦跳,他好像有一輩子沒有這么踏實地用雙腳踏在地面上了,腳底板的觸感是這么陌生,手也好像不是他的一樣,全身上下的零件都好像換了一遍一樣,他的頭腦幾乎眩暈,喃喃道,“我能走路了,我能說話了……”

    樓照林用力抱了一下連星夜:“太好了,連星夜,你等一下,我這就去告訴燕教授!”

    說完,樓照林激動不已地捧起連星夜的臉,響亮地親了兩口,然后一溜煙兒地沖出門,連鞋都沒來得及換。門外很快響起護士制止他奔跑的驚呼聲。

    連星夜迷茫無錯地站了一會兒,無意識地在地上走動,又停了下來。

    他真的好了嗎?他現在能走能動了,應該算好了吧?

    床頭柜上擺著樓照林的平板,連星夜像是受到無形的牽引一樣,走過去,用密碼解開,然后打開了樓照林的刷題軟件。

    下一秒,平板撲通掉在床上。

    連星夜瞳孔劇烈地震顫起來,整個人瞬間升到天堂,又在下一刻立即墜入地獄。

    不……他沒好,這些字他還是不認識。

    為什么……既然要治好他,就從腦袋到身體都一起治好啊?讓他能走能跳能說話了,卻唯獨留下一顆愚蠢的大腦,這算什么事兒啊?老天爺逗他很好玩兒嗎?

    他苦苦支撐那么久,就是為了用一顆本來就不怎么聰明的頭腦,換取這破爛不堪的身體嗎?

    那他寧愿一輩子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也好過變成一個白癡,一個傻子,死皮賴臉地活著!

    連星夜忽然嗚咽一聲,發了狂一樣,崩潰地沖向陽臺。

    ……

    樓照林一路急走進燕仙子的辦公室,進門的時候差點把鞋都跑掉,沖上去一把抓住了燕仙子的手,歡喜道:“燕教授,連星夜他突然能站起來了!還能說話了!”

    燕仙子一愣,也笑起來:“能動了,就證明從重度轉向中度了,這是好事,證明藥是有用的。”

    說著,她臉色又嚴肅了一點:“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就能掉以輕心了。很多人會誤會重度抑郁癥患者的自殺危險最大,但實際上不是的,真正的重度患者反而不會自殺。這就要說到,自殺分三個步驟,自殺意念,自殺企圖,自殺實施。重癥患者失去了自主行動能力,根本做不到自殺的實施,也就達不到自殺的客觀條件,有的連思維能力都失去了,大腦每天一片空白,連自殺意念和企圖都沒有。而輕度患者可能產生自殺意圖,但不會去實施。所以,輕度向中度惡化,和重度向中度好轉的階段,是兩個最危險的階段。

    “連星夜之前就是中度患者,他既擁有自殺意圖和企圖,也有行動能力,所以他才曾經多次嘗試自殺。而現在,藥物起效了,連星夜又一次由重度轉向中度了,能動彈了,這是因為藥物首先治療的是最容易解決的身體問題,自殺意念的消除,至少要等一周之后才開始起效,所以這個關口要更加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有些抑郁癥患者的家屬,會把患者鎖在屋子里,把所有危險物品全部藏起來,陽臺也全部封掉,像在囚禁一個犯人一樣,對患者而言可能有些難以接受,但從保護他生命的角度出發,這種做法其實也無可厚非。

    “抑郁癥患者的自殺可能不像普通人那樣精打細算,因為他們在過往無數痛苦的日子里已經經過了成千上萬次的演練,不需要再經過任何思想斗爭,所以往往只發生在一念之間。我們無法阻止他大腦的思想,但我們可以從外在破壞他們自殺的條件,這也是來住院的原因之一。對抑郁癥患者來說,在沒有比醫院更安全的地方了。”

    燕仙子欣慰地拍了拍樓照林的手:“謝謝你今天過來帶給我這個好消息,這是我們共同努力的回報,我給他減一點藥量,樓照林,這段時間可能得好好辛苦一下你了。”

    樓照林腦子聽得嗡嗡響,突然驚慌地松開燕仙子的手,快速說:“對不起,燕教授,我現在可能得趕緊回去看著連星夜了。”

    說完,他也不等燕仙子回應,又馬不停蹄地狂奔回去。

    還記得當初他也以為連星夜已經好轉了,結果連星夜做什么了呢?他跳車自殺了。

    想到這里,樓照林心跳飛快,險些因雙腿發軟,跌倒在地,他踉蹌了兩下后,又趕緊穩住步子,更急更快地朝回趕去,后背一瞬間就汗濕了。

    自從差點因為他的大意和連星夜在那個雪夜錯過,樓照林對連星夜一切細枝末節的專注度就到達了極致。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完全是有必要的。

    當他推開病房門的那一刻,就看到通向陽臺的門被打開了,連星夜正一屁股坐在陽臺的地上嚎啕大哭,他幾乎有一個月沒掉過眼淚了,此時一哭,根本停不下來,好像要把過去一個月沒哭過的全都一口氣補回來一樣。

    樓照林雙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他要被嚇死了,幸好……幸好連星夜還好好的。

    他手腳并用地爬過去,連鞋都踩掉了一只,隨即撲通跪在地上,一把將連星夜抱進懷里,雙臂用力收緊,一直在抖,手指都隱隱發麻。

    “封死了,竟然封死了……”連星夜難以置信地喃喃,隨后像一個沒有得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子一樣大哭大鬧,用手腳捶打地面,在樓照林懷里傷心至極地哇哇大叫,“為什么陽臺被封死了啊!為什么啊!該死的防護網!到底是誰發明的啊?!”

    樓照林卻在連星夜背后雙手合十,不住感恩醫院,感恩上天。感謝醫院的防護網保了他寶貝的一條命,感謝發明防護網的這個人,他一定會為你多燒一點紙錢的!

    第49章 自我 “或許可以試試親親別的地方?”……

    連星夜一次跳窗沒成功, 馬上就再而衰三而竭了,再也自殺不動了。

    他坐在地上哭了很久,被樓照林抱上床了還在哭。樓照林給他來回擦了三次臉, 因為怕他的皮膚會皴, 不停把面霜糊在他的眼睛周圍,就像在用散沙填補一道破了洞的堤壩,盡管下一秒就被連星夜用淚水沖掉了,樓照林也覺得能擋一會兒是一會兒。

    之后,燕仙子也來看望了一下連星夜。連星夜的病情好轉了,說明又可以溝通了, 燕仙子像完全看不到連星夜的悲傷似的,反而笑著恭喜他:“恭喜你, 星夜, 你已經從重度轉為中度了, 這是我們共同努力的成果。”

    連星夜陰沉沉的眸子像蒙了一層灰一樣沒有一絲光氣:“可我的大腦還是一樣愚蠢。”

    “那是因為你還在吃藥啊, ”燕仙子適時停頓了一下,故作思考道, “如果你想減藥,倒是有一個辦法。”

    連星夜一下住了嘴,他才不會上當,他知道燕仙子想說什么。

    “你還說你蠢呢, 我看你聰明得很, 根本騙不了你,”燕仙子嘆息道, “好吧,就是你想的那樣啦,MECT, 其實,你并不需要那么排斥它,你說,你是害怕失憶,害怕變得不像自己,才不想做的,是不是?但做了MECT之后,你的記憶還是會恢復的,快的話幾個星期就恢復了,慢一點的話可能需要半年,但基本都會恢復的,很少有真的忘得一干二凈,一輩子都想不起來的現象。

    “你以忒休斯之船打比方,我回去后也思索了一下,我覺得,就算你覺得自己很倒霉,真的把一些事情忘得干干凈凈了,那并不代表著你就不是你了,人的每分每秒都在變化,每分每秒都有新的思想產生,那你能說這個人每分每秒都在變成一個新的人嗎?下一秒的他,就永遠都不算是上一秒的他嗎?人之所以是三維動物,就是因為人會受到時間的影響,但你就是你。

    “其實,‘我’其實只是一個定義,只要能區別于自己跟其他人,那么就是‘我’的存在就有了證明。所以,你改變了也還是你,就算你變成了一個全新的自己,你從身體到靈魂全都換了一遍,但只要你能把自己和其他人區分開,那你就還是你,當一個新的自己又有什么不可呢?

    “而且你說,你所有經歷過的事情最后組成在一起才是你,但你從出生開始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記得,對吧?那些發生過的事,改變的是你當時的思想,影響的是你當時的人格塑造,那么也就意味著,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后,你的思想和人格已經改變結束了,就算你記不記得那件事又有什么關系呢?就像你拿一個瓶子裝水,你已經把里面的水喝完了,你是否把瓶子扔掉,又有什么關系呢?”

    連星夜第一次聽到這種論調,一時間竟陷入了漫長的沉思。就連在一旁旁聽的樓照林都聽傻了眼,覺得自己要長腦子了。為什么這些人每時每刻都會想這么高深的哲學問題?腦袋真的受得了嗎?

    燕仙子耐心地等待了連星夜一會兒,讓他慢慢消化一下,然后才緩緩道:“我現在就告訴你MECT的用途,你并不需要那么排斥它,就像你的書桌上堆了太多書,讓你無法精準找出你需要的那一本,你是不是會定時清理桌面?現在也是同一個道理,你的大腦里裝了太多雜念,它們影響了你的情緒,從而影響了你的身體健康,我們現在就要對你的大腦進行清理,但這并不意味著那些記憶就被當做垃圾一樣扔掉了,他們只是暫時被收在了一個倉庫里,等你需要的時候,再把他們找出來就是了。記憶也一樣,人有的時候并不需要什么都記住,那樣會瘋的。

    “或許,你也可以把它當成一次腦腫瘤切割手術,如果我告訴你,你的腦袋里長了一顆良性腫瘤,現在需要立刻切掉,你是不是會毫不猶豫地答應?MECT的作用也相同,它是針對抑郁癥患者進行的一場情緒腫瘤切割手術,然而有些壞情緒是寄生在記憶里存在的,所以我們在切割壞情緒的時候,不可避免會觸碰到一些記憶,但我們在手術后可以把腫瘤扔掉,把記憶找回來。

    “當好的壞的混在一起分不清的時候,我們不如先把他們一起舍棄,再慢慢把好的撿回來,雖然有點笨拙,但也不失為一種方法,是吧?我之所以說是良性腫瘤,那是因為抑郁癥并不是無藥可救的,它不是癌癥,沒有惡化到晚期的說法。目前的醫療水平有限,MECT是我能幫你拿出的最好的治療方案了,我不想逼迫你做選擇,但如果你愿意聽我說這么多廢話,我也希望你能愿意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好不好?”

    燕仙子從來不會說什么“我都是為了你好”之類的話,她永遠只會將道理一一擺在連星夜的面前,然后把選擇權交給他。

    “嗯……”連星夜垂著紅腫的眼皮,很輕地點了一下頭。燕仙子總能把任何話語都說得那般動聽,讓他恍惚覺得,自己即將面對的不是一場大腦動蕩的浩劫,而是一次記憶的短途旅行。

    “好,你愿意考慮我就很開心了,那我明早再來看你,”燕仙子摸了摸連星夜的頭發,和他道完別,然后又朝樓照林招了招手,她有些話要對樓照林說。

    “可是連星夜……”樓照林猶豫道,他現在可完全不敢放心把連星夜一個人留在房間里。

    燕仙子知道他在擔心什么:“沒事的,你先跟我出來。”

    樓照林只好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到了外面走廊,眼睛還一瞬不瞬地盯著連星夜的房門。

    燕仙子在他面前打了一個響指:“雖然我讓你時刻注意,但也不用這么緊繃吧?”

    樓照林嚇了一跳,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是被嚇怕了,他的前科可不是一次兩次啊,我就怕一個沒留意,他就又……”

    樓照林緩緩閉上嘴,后面的話說不出來了。

    燕仙子臉上的表情卻不如樓照林那么緊張,安撫地捏了捏樓照林的手臂道:“你啊,又不是他身上的一個監控器,你也是人,要睡覺,也要休息,不可能一天24小時都盯著他啊,安心吧,星夜短時間內不會再次殺的,自殺沖動通常都會再而衰,三而竭,一次沒成功之后,就會遭受很沉重的打擊,沒那么快再次打起精神的。

    “曾經有一位病患家屬,故意把刀具換成了玩具魔術刀,還裝模作樣地藏了起來,患者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往脖子上一抹,結果發現根本就是一個塑料,一下子崩潰地坐在地上大哭,覺得自己被騙了,但之后確實安分了一段時間,因為那個勁兒已經過了,沒自殺的念頭了。雖然這個做法有點沒道德,但也不失為一種打擊患者自殺沖動的方法。

    “現在連星夜已經過了那個勁兒了,剛剛又跟我聊了那么多,現在滿腦子肯定都是什么忒休斯之船啊MECT啊自我啊哲學啊什么的,根本沒有功夫想別的,更別說想死了,他連這些哲學問題都想不完呢。”

    說著,燕仙子忍不住狡黠地笑了一下,覺得連星夜絞盡腦汁糾結的模樣真的很可愛。

    樓照林一下子被說服了,他可謂是連星夜牌哲學思想的最大受害者,曾經還一度被連星夜訓得嚎啕大哭,差點找不到回家的路,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連星夜對思考的執著了。

    連星夜似乎永遠都無法停止思慮,恨不得把整個宇宙都裝進他小小的腦袋,好像只要讓他不動腦子,他就活不下去了一樣。

    在認識連星夜之前,樓照林從來都不知道一個人的腦袋怎么能想這么多事情,所以說,他真的從不擔心連星夜會變傻,就算他自己晚年變成老年癡呆了,連星夜都不可能傻掉。

    在樓照林心里,連星夜就是一個可愛鬼,是一個哲學家,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也是他全世界最值得驕傲的愛人。

    ……

    晚上連星夜洗澡的時候,樓照林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日常報平安。

    聽說連星夜已經由重度轉為中度了,唐蘭茹和樓輕鴻都向樓照林表達了恭喜,還讓他幫他們向連星夜轉達一下祝福。

    至于徐啟芳那邊,燕仙子會負責轉告的,就不是樓照林該操心的事了。

    樓照林猶豫了一下,覺得光靠自己沒辦法想明白,還是忍不住說了:“不過……在連星夜轉重度之前,其實還發生了一件事。”

    他沒說詳細的事,就大概說了一下,他們遇到了一群多舌的老太太,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回去后他又抱著連星夜做了一張卷子,當時他沒意識到連星夜的情緒,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好像就有點異常了。

    講完,手機那頭靜了一會兒,唐蘭茹好像跟樓輕鴻小聲探討了什么。隨后,唐蘭茹的聲音再次在手機里響起,卻正經了一點:“我其實一直有些擔心一件事情,但是沒機會跟你說,現在倒覺得是一個機會。”

    “什么啊,別說得這么嚇人好不好?我心臟不太好,”樓照林莫名有點心驚膽戰,忍不住把手掌在褲腿上擦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道,“跟連星夜有關嗎?”

    唐蘭茹吐槽:“你滿腦子就是你愛人,和你爸爸一個樣兒,就是個戀愛腦。”也不知道她是在夸人,還是在炫耀。

    樓照林只聽得到“愛人”這個詞,忍不住把嘴角翹了又翹,差點笑出聲。

    “好啦,說正經的,”唐蘭茹語氣稍微嚴肅了一點,不過聲音還是溫柔的,“其實我一直有些擔心,你跟星夜相處會不會有些過于親密了,人跟人之間是需要邊界感的,你知道嗎?邊界不是隔閡,而是讓彼此都舒服。尤其是家長和孩子之間,格外需要邊界,有的家長控制欲太強,連孩子的一個日記本都要翻看,這對一個完人的人格形成是極為不利的。”

    樓照林一下子就想到,他之前去連星夜家里找他的時候還震驚過,連星夜的房間居然連個門鎖都沒有,徐啟芳甚至還想直接當著他的面開連星夜的門。連星夜在以前的家里,根本沒有一點隱私可言。

    唐蘭茹斟酌著語氣:“但是你們現在的相處狀態,完全沒有邊界感,你在星夜精神最脆弱的時候趁虛而入……”

    樓照林委屈巴巴地打斷她:“媽媽,你怎么能這么形容我?”

    唐蘭茹:“……行,你在星夜最脆弱的時候伸出援手,可以了吧?”

    樓照林滿意了:“你繼續說吧。”

    “你像照顧你的孩子一樣照顧他,把他當成了一個沒有自理能力的嬰兒,讓他從身到心地依賴你,這其實是一種不太健康的愛情模式,愛情應該是兩個人勢均力敵的,只有寄生關系才會說一方完全依賴于另一方,沒了對方就會死去,你可以照顧他的身體,但你不能妄想填滿他的心。

    “人一生不能只有愛情,還有親情、友情,他的內心不能一輩子只裝你一個人,他還要裝下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我就不說你們會分開這種可能性了,說了你肯定要反駁我,說什么你們一輩子都不會分開,我就說,要是有一天你不小心不在了,你要讓他沒了你就活不下去嗎?他的家人對他控制欲那么強,所以他才跟你逃走了,你希望看到他有一天也從你身邊逃走嗎?”

    樓照林感覺自己快被說哭了,他是全世界最愛連星夜的人,他爸媽憑什么這么說他,簡直跟在咒他似的,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還是忍不住嗚咽道:“……他那么愛我,為什么會逃走?我沒有控制他,我才不是他家里那樣的變態!我很尊重他的!”

    唐蘭茹心中輕輕嘶了一聲,遭了,該不會是把兒子說哭了吧,她有點尷尬,她覺得自己已經盡量溫柔了,但還是硬著頭皮說完:“你要教他建立起獨立的人格,建立起一個即使你從此以后不在他身邊陪伴,他也能靠自己堅強地獨立生活下去的人格,他的家人不是合格的家人,沒有教會他,但既然你現在成為了他的家人,那你就得教會他,你不能讓他成為一個像寄生在你身上的沒有你就活不下去的米蟲。”

    樓照林牙關咬得死緊,一只手來回不停擦著眼睛,把眼睛擦得通紅,聲音都在抖:“媽媽,我不想跟你吵架,但你根本不懂!連星夜現在生病了,根本沒有獨立自主的能力,他必須寄生在我身上生長,他必須借助我健康的身體把自己喂養得健康,必須吸收我身上散發的光和熱才能讓自己變得溫暖,他現在就是一個屏蔽掉外界所有信息的狀態,必須借著我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借著我的耳朵去聽外界的聲音,他需要我的金錢支助,我的身體支撐,我的精神支持,他從身到心地需要我,我根本沒辦法松開他一點!”

    唐蘭茹主動緩了語氣:“好吧,你說的也有道理,畢竟你們是特殊情況,但他不可能一輩子都好不起來啊,我是怕他好了之后,一下子轉變不過來你們之間相處的狀態,到時候你們兩個都尷尬,是不是?”

    樓照林默了一會兒,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垂著眼皮說:“你說的也有道理,我會思考的。”

    連星夜聽到外邊沒動靜了,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顆頭,小聲問:“跟媽媽吵架啦?”

    樓照林下意識想上去抱起連星夜,連星夜卻尷尬地揮開了樓照林的手。他現在已經能自己走路了,不需要樓照林再像抱一個嬰兒一樣把他抱來抱去了。

    樓照林伸出的雙臂微微一頓,心煩意亂地收了回來。

    連星夜爬上床后,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歪頭看他。樓照林連忙小狗似的爬上去,一溜煙兒地鉆進連星夜的懷里,抱著連星夜的腰,把臉埋進連星夜柔軟的肚皮里狠狠吸了一口氣。

    他先向連星夜轉達了他爸媽的祝賀,然后郁悶地向連星夜訴苦:“我媽媽說她覺得我對你的掌控太強了,對你不好。”

    他希望連星夜能跟他站在同一戰線上,卻沒想連星夜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其實我覺得你媽媽說的有道理,我之前也是這么想的。”

    樓照林難以置信地抬頭望他,滿眼“居然連你也背叛我”。

    連星夜只一下下地撫摸樓照林的頭發,嗓音很輕,像在耳畔呢喃的夜語:“你任由我墮落在你為我創造的伊甸園里,讓我趴在你身上吸血,我覺得我好像變成了一個沒了你就活不下去的寄生蟲。”

    樓照林著急忙慌地爬起來,望著連星夜的眼睛說:“但你現在是病人啊,你暫時沒有獨立自主的能力,必須依靠我,我也愿意讓你依靠,這既是客觀的,也是主觀的,我沒覺得有什么問題啊?”

    連星夜摸摸他的頭,安撫他道:“這個道理我也懂,但人的習慣是很可怕的,我怕我沉浸在享受中,改變了人格,迷失了自我,你看,我第一次尿潴留時,你稍微碰一下我,我這個人就要死要活的,當時我還在心里想,要是有一天我真的失禁了,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沒想到后來真的一語成讖了,但事到如今我也沒有死,所以說,人的承受能力是無限的,同樣,人的底線也是無限的,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你的尊嚴能被自己踩到什么程度。”

    樓照林徹底正襟危坐起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跟連星夜聊聊:“你說你害怕失去自我,可自我這個東西,本身就是受外界影響的啊,你想,一個小嬰兒難道從出生開始就有自我嗎?如果沒有別人教他,他知道什么是尊嚴,什么是羞恥嗎?所以說,你現在所注重的一切,其實也都是這個社會教你的道理。包括我現在說的這么多話,其實也包含了我看過的書,我聽到的別人說的話,也都是從其他人的頭腦中吸收過來的。但那些書,那些人們口中說出的話,又是從其他人的頭腦中吸收來的。這何嘗不是一種人傳人傳人。

    “甚至于,所謂的人格,所謂作為一個人類的尊嚴,也都是人類自己賦予的,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存在于這個自然界的。那么我是否可以說,人從出生就沒有自我,人從出生就沒有人格,無論是自我還是人格,都是這個人從后天成長的環境和社會當中吸收而來的,周圍的人們告訴你什么叫尊嚴,你便學會了什么叫尊嚴,大家告訴你要做一個善良開朗的人,你才學著對其他人露出微笑,學著見到人要打招呼,所以你覺得自己的自尊被踩在了腳下,也只是你覺得而已。也就是說,整個世界根本找不出一個生來就有自我的人,就算是整個地球第一個確定為人類的人,他們的習性也是從其他的動物那里學來的,動物的習性又是被大自然教會的,所以,大自然才能稱作為全世界唯一獨立自主的人格吧?

    “我之所以活得無憂無慮,就是因為我想通了這一點,我是按照我自己的那一套道理活著的,除了一定要遵守的法律法規,其他的誰也管不了我,那么我就可以說,我為自己塑造的人格就是可以隨意改變的,我也絕對不會輕易定義什么自我,也就不要給自己設置那么多條條框框。話又說回來,這種隨心所欲的狀態又何嘗不是我的自我。而你的自我和人格也隨時都有可能因社會倫理和道德的評判標準的變化而改變,自然也可以隨時由你心念一動而改變,所謂,我思故我在。很多東西只要不存在你的心中,那么它對于你而言就是不存在的,即使它客觀存在。但所謂的客觀,也是因為它被其他人看到了,認證了而已。

    “就好像有聾啞人天生聽不到聲音,他根本不知道聲音是什么,但因為這個世界上其他人聽得到聲音,所以他才知道,哦,原來我跟別人不一樣。他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聲音這種東西存在。但假設世界上有一個東西,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看得見,沒有一個人知道它的存在,那么我們還能說它客觀存在嗎?”

    連星夜呆愣了很久,臉上忽然飛快爬上興奮的薄紅,接過的話茬快速說:“再打個比方,如果世界上有一個東西,只有一個人看得見它,只有一個人知道它的存在,其他誰都看不到,那么我們還能說它客觀存在嗎?再再打個比方,如果宇宙中存在另一種生物,他們并不知道地球的存在,那么對他們來說,整個地球是不是就不是客觀存在的呢?所以外星人對我們來說,也不是客觀存在的啊。”

    最后一句話落下,兩個人都沉默了。

    連星夜忽然有些懵逼,他們到底是怎么從樓照林是否把他照顧得太過了,一直扯到外星人身上。

    “啊啊啊啊……”樓照林受不了地抱住腦袋,崩潰地在床上翻滾,一會兒拱到連星夜的懷里,一會兒又拱到被子里藏起來,哇哇大叫,“我們為什么要大晚上討論這么燒腦的事情啊?頭好癢,要長腦子了!”

    他蹭地爬起來,握住連星夜的雙肩,輕輕搖晃道:“連星夜,你知道嗎?我以前從來不會思考這么多的,什么自我什么人格啊,除了你,還有誰會一天到晚想這些啊!都是你把我帶壞了!”

    他腦子好痛,他天生就不適合動腦子!一切都順其自然不好嗎?為什么要想這么多啊!

    連星夜腦子還在嗡嗡響,被樓照林晃悠地更暈了:“別說了,我覺得今天我們兩個誰都別想睡覺了。”

    最后,他倆確實誰都沒睡著,但并不是因為腦袋里裝了太多東西。

    連星夜跟樓照林探討完哲學后,一開始興奮得翻來覆去,被樓照林按在胸口不許動,也止不住他越跳越快的心臟。隨著血液循環的加速,他的手腳開始發熱,臉蛋一直在充血,眼球都隱隱作痛,但過了沒一會兒,連星夜身體的溫度又很快流竄走了,他清晰地感到溫暖像流水一樣從他的血液里滲透出去了,寒冷逐漸像冰冷的蛇一樣漫上他的胸口,他的手腳漸漸變得冰涼,心率也減緩了,臉蛋的紅暈很快退下去,轉而變成了冰涼的蒼白,他的身體竟然像冰塊一樣冷了。

    樓照林正睡得暈乎,突然被凍醒了,他連忙睜開眼睛,摸了摸連星夜的身上,然后就被嚇了一跳:“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冷了?”

    連星夜牙齒咯咯咯地打著顫,不住往樓照林的懷里鉆,嗓音抖動地說:“不知道,可能是受了刺激,然后自主神經失調了。”

    抑郁癥總是會有奇奇怪怪的軀體反應,就算有人把自己凍死了,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樓照林趕緊爬起來打開了空調,直接把溫度調到最高,然后重新鉆到被子里,把連星夜緊緊扣在懷里。樓照林心想,要是有電熱毯就好了,但是帶不進醫院來。

    現在天氣的溫度已經快變成夏天了,開暖氣時再不是一件讓人好受的事,有的人甚至已經從倉庫里掏出了電扇。半小時后,整個屋子已經像桑拿房一樣火熱了,樓照林汗都滲了出來,連星夜卻依然凍得像剛從冰窖里拿出來的一塊臘肉。

    連星夜脖子縮成了一個蝸牛,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打著哆嗦說:“不行,自主神經失調是由內而外的寒冷,不是靠外界就能暖和的。”

    樓照林急得頭上瘋狂冒汗,恨不得在床上團團轉,想了想,忽然坐起身,一口氣把自己的上衣和褲子都脫了,連短褲都不穿,然后紅著臉重新鉆進了被子。

    連星夜感到一雙強健有力的雙臂像藤蔓一樣緊緊箍住了他的身體,緊接著,一對勁瘦火熱的大腿也用力夾緊了他,連星夜的臉完全和樓照林熾熱的胸口貼合了,耳畔樓照林的心跳重得像是要砸穿連星夜的耳膜,連星夜整個人都被樓照林像火爐一樣滾燙的健壯身軀包裹住了,他又覺得樓照林像一床被太陽烤得熱乎乎的棉被,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躺在里面一輩子安眠。

    樓照林不斷順著連星夜的手背,呼吸急促地問道:“現在感覺怎么樣?好點了嗎?”

    連星夜的嗓子在樓照林懷中有些悶:“稍微好一點,不過還是好冷。”

    樓照林絞盡腦汁道:“如果害羞的話,會好一點嗎?害羞會產生多巴胺吧。”

    “不知道,我不怎么害羞。”

    “那我們親一親吧,說不定親了嘴,就熱乎起來了呢?”樓照林說著,雙手在黑暗里摸索到連星夜的嘴唇,然后盡量對準地吻了上去。

    他們從一開始就吻得很熱烈,樓照林的體溫幾乎在一瞬間又拔高到一個不可思議的溫度。他寬大的手掌用力扣緊了連星夜的后腦勺,一邊緩慢地用五指揉搓連星夜的頭皮,一邊不住地側頭輾轉,追隨著連星夜的氣息,放任自己性感低沉的氣音從交纏的齒縫里溢出來。

    連星夜從頭皮沿著脊椎一路麻到尾椎骨,渾身的骨頭都被樓照林哼哼軟了,整個人都像化開了似的,被樓照林健康而高大的身軀牢牢壓制在床上,連一絲一毫都無法掙動。他不知道,自己無意識流瀉出的輕吟同樣深深刺激著樓照林。

    兩個人很快都像喝醉了酒一樣,眸子里暈染了一片朦朧的醺醉。寂靜的夜里充斥著令人面紅心跳的親吻聲,讓人難以入眠。

    連星夜被樓照林抱著親了一會兒,感覺到樓照林越來越不對勁,自己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他摸到自己的胸口,解開了一個扣子,咬著樓照林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說:“我覺得我應該也把衣服脫掉,否則害羞不起來。”

    樓照林的鼻音一下子變得更為粗重,把手伸到被子里,掰過連星夜的腿,摸摸索索地脫掉了連星夜的褲子。

    這回兩個人徹底赤誠相待了。

    “我們已經親了太多次嘴了,我已經不會害羞了,”連星夜吐息之間,熾熱的鼻息全部噴灑在樓照林的唇瓣上,在樓照林被咬得水光淋漓的嘴唇上激起一片麻癢,“所以……”

    樓照林用牙齒刮了一下發癢的嘴唇,一邊蹭著連星夜的唇,氣息紊亂地重復道:“所以?”

    連星夜到現在還沒出汗,身上卻沾了一點樓照林的汗,他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都沾染上了樓照林的氣味,這個念頭讓他渾身的皮膚都泛起了薄紅,他暗示般地捏捏樓照林的后脖頸,輕輕歪著頭說:“或許可以試試親親別的地方?”

    樓照林倒吸了一口氣,隨即頂著滿頭蒸騰的熱氣,松開了連星夜的嘴唇,一路吻了下去。

    第50章 破窗 為死亡舉辦一場最絢爛的葬禮。……

    醫院里并不禁止患者們互相交流, 有些患者們彼此熟悉了,甚至會互相串門,只是連星夜之前一直躺著不能動, 從來沒有在吃飯的時間外出過門。如今他能下床行走了, 樓照林主動詢問他要不要到院子里去轉轉。連星夜看了一眼窗外晴朗的天空,莫名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燕仙子的時候,想了想,沒有拒絕。

    春的使者帶來了生的希望,但卻沒有在離開的時候,把死亡一起帶走。連星夜接受正式治療的日子, 四舍五入一下也快半年了。

    這半年期間,連星夜曾由中度轉重度, 又由重度轉中度, 曾仿佛看到過希望, 又迎來過更多的絕望, 吃過多少粒米,就想過多少次去死。

    他不知道這種日子什么時候看得到頭, 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原點,連星夜已經不知道自己經歷過多少次循環,他想,既然抑郁癥是一種醫學上的疾病, 那么為什么抑郁癥患者的自殺不能算作是一種自然病死呢?

    “你還是不想去做MECT嗎?”樓照林牽著連星夜的手, 一路走得很慢。

    他們似乎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地并肩一起走路了,這種感覺就好像回到了以前放學的時候, 不過樓照林已經知道了,那個時候的連星夜看似輕松愜意,其實都是裝的。

    樓照林下去后又查了一點資料, 他不著痕跡地勸道:“我聽說做這個的,每個人忘掉的東西不一樣,有的人專門忘課本知識,有的人專門忘情感類的,要是能借這個機會,把自己討厭的人都忘掉,感覺還挺不錯的。”

    連星夜停下腳步,撿起了一塊地上的石頭,看了一眼,又扔了回去:“你難道就不怕,我做了MECT之后,連你也忘記了嗎?”

    “正好我還嫌之前沒發揮好呢,要是你真把我忘了,我就重新追你一遍唄,”樓照林從口袋里摸出一包濕紙巾,撕了一片出來,自然地抓過連星夜的手,擦拭干凈,順勢放到嘴邊親了一下,望著他笑了笑,“而且,我還保存著你說愛我的證據呢,你可不能抵賴哦。”

    連星夜頓了一下,花了幾秒才想起來,他曾經在意亂情迷的時候,似乎在樓照林的手里留下了十分羞恥的把柄,這還真是色令智昏。

    “樓照林,你生來就具有超強的學習能力,這是你與生而來的天賦,學習對你來說不是一件任務,而是一件像呼吸一樣順其自然的事情,就像你可以吃任何你喜歡吃的菜一樣,你也可以學任何你想學的東西,那么你也可以像放棄一道不喜歡的菜一樣,放棄任何不想學的,你是絕對自由的,但是對我而言不一樣。”

    每一次的自我剖析對連星夜來說都是一個很惡心的過程,燕仙子說得對,萬物都是在不斷變化的,人的變化尤其大,他小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天真爛漫過,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這一步的呢?

    “對于學習,我做不到像你那么輕松,你沒有體會過那種眼睜睜望著自己一天比一天愚蠢卻無能為力的感覺,真的很絕望,而我的自尊心不會允許我一輩子成為一個碌碌無為的人。你昨晚對于自我的論調很有趣,以你的觀點來看,所謂的自尊心也是人為附加的,那些坦然享受著自己平庸生活的人們,就是一種認命,而這種認命,就是早早把自己放低,沒有期待,或者在無數次慘敗后,終于看開了。”

    連星夜用一種很悲傷的眼神看向樓照林,好像裹挾著眾多復雜的感情,又好像在看他一輩子抵達不到的夢。

    “但是我看不開啊,樓照林,我是一個很難改變的人,不像你可以隨心所欲的變化,我就是認不了命啊。”

    樓照林把連星夜按到一個石墩上坐下,自己在另一個時段上坐下來,隨手在腳邊挑了兩根狗尾巴草,一邊編織,一邊跟他說話。

    “我確實不理解你為什么總是要說自己蠢,在我看來世界上沒有比你更聰明的人了,你總是有很多讓我驚奇的想法,雖然我很想讓你不要活得那么累,但我知道你有多爭強好勝,而我也是因為這一點才愛上你的,所以我不會勸你放棄。

    “但其實每個人都有兩個自己,一個是現實的自己,一個是理想的自己,當現實的自己沒有達成理想的那個樣子時,就會感到焦慮,感到求而不得,然而大多數人不會因為達不到理想,就活不下去,你當然可以繼續爭強好勝一輩子,但你現在是因為生病了,才會一直有極端的想法,甚至付諸行動,生命本來生來就應該向生的,就連一只小螞蟻都知道面臨死亡的威脅時要逃跑,然而一個生命竟然會主動迎向死亡,除了他生病了,我想不到別的解釋。”

    連星夜垂頭喪氣地抱著腦袋,晚春也帶不走他身上不斷彌散出的死亡氣息:“我也不是沒有勇氣繼續學習,我就是怕,怕我一輩子好不了,怕我就算好了也再也回不去從前的聰明了……”

    樓照林忽然扭身,抓著連星夜的肩膀恨不得狠狠晃一晃:“連星夜,你不要總是顧慮一些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啊,要學會分別真實的和想象的啊!不要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睜開眼睛看看真實的世界吧,看看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情,你知道嗎?很多你擔憂的事情都是根本沒有發生的事情啊!都不是現實!

    “你肯定聽說過多元宇宙理論吧?假如每秒都在產生一個全新的宇宙,就說明我們的結局從來都不是注定的,而是有無數種可能的,在真正的結局到來之前,成功與失敗都只是可能,那你為什么要一直想著失敗的可能,而不想一想成功的可能呢?不要總是那么悲觀啊!”

    連星夜黯淡的眸光里迸射出了一點倔強不服的光芒:“既然有無數個平行宇宙,那也意味著有無數個我們,每一個我們都有不同的結局,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們此時身處的這個平行宇宙指向的結局,不是注定失敗的呢?”

    樓照林快要抓狂了,精挑細選的兩根狗尾巴草都捏碎了,只好扔掉換了兩根。

    “因為平行宇宙本身也在不斷創造屬于它的平行宇宙啊,就算此時此刻,他所指向的未來是失敗的,那你就創造一個新的平行宇宙啊,讓那個新的平行宇宙去指向成功啊,所謂的要找尋屬于自己的路,不就是這個道理嗎?每一個選擇都是一條新的路,也是一個新的平行宇宙,在停下來的那一刻之前,一切都是來得及改變的!”

    連星夜倔強得像一頭驢,因為互相都說服不了對方,嘴巴都噘了起來:“你太樂觀了,我不理解你。”

    “你太悲觀了,我也不理解你,”樓照林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快暈了,“悲觀主義是很常見的東西,但你現在悲觀得不正常,已經威脅到你的生命了,這是你腦子里的病在作祟。”

    連星夜黯淡無光的眼眸里是早已破碎的星辰銀河:“如果我說我想去死,你會支持我嗎?”

    樓照林下意識脫口:“怎么可能?”

    連星夜嘴角勾起嘲諷的笑:“那這就是我們之間的不同了,你并不能完全理解我。”

    樓照林又馬上改口:“那我改主意了,我支持你了。”就是得帶上他一起而已。

    “沒你這么賴皮的,”連星夜無奈道,雙眼看向虛空一點,飄渺的嗓音像是從宇宙深處傳來的死亡挽歌,“你是正常人,我不正常,我是一顆渺小的黯淡星,你卻是永恒炙熱灼燒的太陽,我們之間隔著億萬光年,你不懂我對黑暗的依戀,我也無法感受燃燒生命熾熱活著的滋味,我們一直都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樓照林把編制好的一串狗尾巴草塞在連星夜的手里,恨鐵不成鋼地用手指點了點連星夜的小腦袋瓜,根本舍不得用一點力氣:“你不是知道嗎?你現在生病了呀,你的大腦發生了病變,而你的思維和情緒都來源于你的大腦,也就是說,你現在做出的一切主張,認定的一切言論,內心的一切欲望,包括你所有的壞情緒,全都源于你的病,而不是一個健康清醒的你。就像人睡懵了,或者喝醉了,思維都僵化了,說出來的東西能當真嗎?”

    連星夜低頭往手里一看,樓照林給他編了一只小兔子。

    樓照林充滿生命力的灼亮旺盛的眸光緊緊照射著連星夜皺巴巴的靈魂,似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之火燒盡連星夜整個混沌污濁的世界。

    “你真的覺得你此時在生病的狀態下堅持的一切是你真實的想法嗎?病痛替你抹殺了一切和希望相關的思緒,留給你的只有壓抑、痛苦、悲傷、焦慮、無望等一切負面情緒,你的大腦現在除了這些,根本沒有其他的選項可以選擇。這并不是你主觀想死的,而是你腦袋里的病魔在推著你走向死亡,等你回頭病好了,變得健康了,你覺得你的想法還會跟現在一樣嗎?”

    他緩緩走上前,捧起連星夜的臉,盯著連星夜震顫的瞳仁,在他嘴角落下一顆帶著晚春交織著離別與新始的矛盾韻味的吻。

    “連星夜,你現在真的是以清醒的狀態做下的決定嗎?”

    連星夜腦袋里如同有一道驚雷炸響,耳朵里一片嗡鳴,決絕的心臟一下子被炸得七零八落。

    樓照林這句話,簡直就是直接否定了他一直以來所有的堅決和執拗,思維是要依托于大腦存在的,但當他的大腦都生病了的時候,病魔削減了他所有的選擇,只丟給了他死一條路,那么他在這種狹隘的情況下,做出的唯一選擇,真的能算是他自己自主做出的決定嗎?

    樓照林輕輕將連星夜攬進懷中,順了順他僵硬地后背,隨后在他側耳親吻了一下,臉上綻開一個夏日般明媚陽光的笑。

    夏天明明才剛冒出來一個小尖尖,連星夜卻仿佛已經感受到了烈日照耀到身上容光煥發般的盛大和振奮,而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充盈著這么龐大能量的陽光照到了,這回不會再無錯迷茫地逃避和躲藏了。

    在連星夜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時候,他已經習慣了樓照林像太陽一樣一刻也不曾止息地散發的光和熱。黑暗是讓人無望的,但最黑暗的地方卻也是最靠近光的地方。因為即使是一絲極為微弱的光芒,也能成為輕易照亮整個黑暗的救贖。

    春使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現在,挽留連星夜的大任交接到了樓照林的手里,他將為連星夜帶來夏的蓬勃和繁華。

    樓照林溫暖的懷抱環抱著連星夜,一邊拍打連星夜的后背,一邊輕輕晃動,溫馨安穩的氣息仿佛回到了媽媽的子宮里,那幾乎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甜美安心的時刻。

    “連星夜,其實我很感謝你愿意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展開給我看,我知道大多數抑郁癥患者都更傾向于把自己封閉起來,因為外界的太多不理解已經把他們傷害得太深了,這是他們的自我保護機制,也是對病痛的一種沉默的反抗,但死亡從來都不是你們真正想要看到的,而是病魔給你們的唯一選擇。

    “相反,世界上并沒有人比你們更懂得活下來是多么珍貴的事情,如果有人在你們面前說他想去死,你們一定會勸他活下來,但你們卻選擇自己獨身走向死亡,這是不公平的。死亡或許是破解目前困境的最有效最快捷的方式,但它帶來的只有毀滅,連同你和你所愛的一切全都是一起消失掉,這是令人絕望而悲傷的結局。”

    門鈴響了,我本來想裝作聽不見,可他敲了很久,擲地有聲。①

    我想,無所謂,愛的人會破窗。①

    終于,蝸居于自己小小世界一角的連星夜聽到耳畔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破聲。

    他的超級英雄破窗而來,從天而降,大咧咧地指向太陽,大言不慚地說要帶他飛翔。

    “連星夜,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的精神世界很美麗,我愿意與你在其中暢游一生,親吻你的靈魂,然后在里面種滿鮮花。”

    連星夜腦袋里的小宇宙開始爆炸,星辰銀河在塵霧中破碎又重組,無數璀璨的微小粒子散落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仿佛在為死亡舉辦一場最絢爛的葬禮。

    他看到平行世界中的每一個樓照林都拉著每一個連星夜的手,對他訴說著愛的誓言,隨后在新的宇宙誕生到初始,在他耳畔奏響盛大的光的樂章。

    斗轉星移,群星隕落。

    唯有名為樓照林的恒星,亙古雋永地屹立于連星夜的浩淼宇宙中,活像一個釘子戶,偏要當他布滿死星和黑洞的暗夜里唯一熾熱的太陽。

    連星夜的時間仿佛靜止了,吶吶張著嘴說不出話,他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在震顫著,心臟卻在狂放而熱烈地跳動著,似要沖破宇宙和次元的界限,抵達樓照林敘說的永遠。

    就在氣氛莫名凝滯的這一刻,一道清亮的嗓音打破了停止的時間。

    “你們好,請問這個是怎么編的呀,可以教一下我嗎?”

    連星夜抬頭望過去,微微一愣,竟然是那個之前在安檢時見過的躁狂發作的女孩。

    女孩自來熟地蹲下來,指了指連星夜手里的小兔子,朝連星夜歪頭露出詢問的表情。

    連星夜回過神來,悄悄緊張地攥緊了衣角,他已經好久沒跟陌生人說過話了,下意識吞了吞口水,發出的聲音有點僵硬,又有點古怪:“不好意思,我也不會,這是他做的。”

    他抬手指了一下樓照林。女孩就立馬殷勤地望向樓照林。

    “沒事,我來教你吧,”樓照林立馬接過連星夜的話茬,指了一下身旁的另一個石墩,開朗一笑道,“你別蹲著,坐著啊。”

    “沒事,蹲著好跟他聊天嘛,”女孩毫不掩飾自己對連星夜的興趣,雙手撐在膝蓋上,自下而上地仰視連星夜,兩只眼睛又黑又亮,“我叫杜易水,你叫什么呀?”

    “我叫連星夜,他叫樓照林。”

    “哇,你們的名字真好聽,連綿不絕的星辰組成的夜空,和映照著樹林的高樓。”

    樓照林笑著道了謝,回她道:“你的名字也很大氣啊,杜易水,渡易水,《渡易水歌》又叫《荊軻歌》,易水就是荊軻啊,象征著剛毅,忠誠,勇敢,愛國的精神。”

    “你真有文化,成績肯定很好。”杜易水驚嘆地瞪大眼珠。

    連星夜好奇地望著杜易水,真正面對面交流起來才發現,這個女孩完全沒有第一次見面那樣癲狂可怖的模樣。

    杜易水在腳邊拔了兩株狗尾巴草,舉起來問樓照林:“這么長的可以嗎?”

    樓照林看了一眼說:“可以了。”他又撿了幾根新的,說:“那我編一點,你編一點,有看不懂的就喊停。”

    杜易水點了點頭,一邊跟著樓照林學,一邊扭頭問連星夜:“我是雙相,你是什么病啊?”

    連星夜心想精神病院的打招呼方式真獨特,上來先交流一下病情,他說:“我是抑郁癥。”

    “哦,那我有一半跟你一樣,四舍五入就是姐弟了,”杜易水十分自來熟,“對了,你應該比我小吧,我19歲了,你呢?”

    “我今年18,”連星夜每次說到自己都要順便帶一下樓照林,“他跟我一樣大,我們都在上高三。”

    “高三啊,那豈不是還有幾天就要高考了?真嚇人,一年一度的全國大戰又要爆發了,不過你們心態倒是好,看著一點都不緊張,”杜易水感慨道,話音一轉,又撇了撇嘴說,“我去年就輟學了,本來打算今年復讀的,不過看現在這種情況,說不定又要泡湯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去上大學。”

    “可你的狀態看起來很好啊。”連星夜漆黑的眼珠單純地望著杜易水,感覺杜易水看起來比他像個正常人多了,如果不是他目睹了杜易水的躁狂發作的全過程,他的第一印象會以為杜易水是過來看病的家屬,即使杜易水身上也穿著和他一樣的病號服。

    “對吧?燕奶奶也這么說,”杜易水抬手捂著嘴,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道,“悄悄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其實只要離開家里,我的狀態都挺好的,除了有時候話多一點,振奮得幾天幾夜不睡覺以外,我又不殺人不放火的,不知道他們為什么總是像關一個瘋子一樣把我關起來,恨不得把我在精神病院關一輩子,可我又不害人,又不會把他們殺了,真搞不懂。”

    杜易水說著,還聳了一下肩膀,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

    對于別人家里的事,連星夜也不好做評判,但也不想就這么把話題揭過去。

    “如果你家里不讓你上學,那你要不要在家里自己學啊,”連星夜思忖了一下,又指了一下樓照林,“他現在就是自學,之后直接去高考就行了,我覺得你也可以試一試。”

    杜易水眼珠轉了轉,有點焦躁地拍著大腿,節奏有些紊亂,看得出來,這是她思考的習慣。

    “這倒也是一個主意,只要高考完了,就能去上大學了,不管是什么大學,只要能讓我離開那個糟心的家,都是好大學,回頭我就跟他們鬧一鬧吧。”

    一件即將翻天覆地的事,被杜易水說得風清云淡的。

    連星夜忽然覺得杜易水的個性就跟她的名字一樣,充滿了江湖氣。

    跟杜易水短暫交流的幾分鐘里,杜易水已經完全顛覆了她在連星夜心里最初的形象。

    杜易水躍動的眼珠在連星夜和樓照林之前來回轉了一圈,突然說:“你們是情侶吧,我剛看你們倆親嘴了。”

    連星夜咳嗽了兩聲,用手臂撞了一下一直在偷笑的樓照林。

    杜易水望著他倆自然的小動作,眼里是毫不掩飾的羨慕:“真好啊,還有人陪著。”

    連星夜看到杜易水眼底的落寞,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不著痕跡地問道:“你老公叫什么名字啊?”

    “嗯?”杜易水瞪圓了眼睛,她一個牡丹哪兒來的老公啊!

    連星夜捂著嘴輕咳道:“我當時不小心看到你的吧唧了。”

    “哦,你說那個啊,”杜易水恍然大悟,又忍不住翹起嘴角,心里又開心又不好意思,臉上終于掛起了少女般的嬌羞,不住驚嘆,“你居然說他是我老公,天吶,這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舒心的話。”

    杜易水隨后激動地跟連星夜講述了自己與她老公之間的相識相愛的過程。簡單來說,就是杜易水在病得最嚴重的時候,曾經一個人拿著手里所有的錢,跑到了外地,租了半個月房子。她的朋友們受了她父母的“賄賂”,全部叛變,無論她走到哪里都對她的父母通風報信。她就在這眾叛親離,用最孤立無援的時刻,遇到了他。

    “當上天賜給你荒野時,意味著,他要你成為高飛的鷹②,”杜易水虛無的雙眼像是陷入了一種幸福又痛苦的回憶里,“當時他是這么跟我說的,從此,我就永遠記在了心里。”

    樓照林真情實感地敬佩道:“他是一個內核很強大的人呢。”

    杜易水臉上揚起驕傲的笑容:“是啊,喜歡他的人都這么說。”

    這會兒,杜易水已經成功學著樓照林編織出了兩個小兔子,她把小兔子舉在手里,翻來覆去地欣賞,很喜歡的樣子。

    但下一秒,她就把小兔子一人一只地分別塞進了連星夜和樓照林的手里:“送你們。”

    樓照林一愣:“啊?可這是你自己編的。”

    連星夜也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杜易水無所謂地笑了笑:“就當是我給你們見面禮啦。”

    連星夜不好意思地摳了摳臉:“可是我們沒有什么東西能送你……”

    “你們已經送了啊,”杜易水爽朗一笑,又隨便撿了一根狗尾巴草,舉在空中旋繞,“你們不是送了我編兔子的方法嗎?授人以漁,我學會了以后,就讓自己想編多少個就編多少個了。”

    連星夜只好難為情地收下了,心里打定主意回頭一定要給杜易水準備一個大驚喜。

    杜易水低頭把玩著狗尾巴草,聊天般地隨口起了一個話題:“其實吧,我之前一直覺得,我生病了,是因為我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相信,每個有類似病情的人,都一定這么想過,但我前兩天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連星夜接話:“什么?”

    杜易水卻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扭過頭來,拋出了一個問題:“你們說,人真的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嗎?”

    如果是一個月前的連星夜,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但他這段時間剛好跟樓照林探討了自我意識的誕生,剛剛還思考了意識和疾病的關系,這會兒沉吟了許久,才斟酌地開口。

    “大眾的意識里,情緒是一種心理狀態,但當我生病之后,我才意識到,無論是意識,還是情緒,都要寄托在大腦里,都和人身體的感觸,外在的行為,此時的生理狀態息息相關,所以我現在更傾向于,情緒是一種生理表現。”

    杜易水眼睛一亮,就知道這兩個人肯定懂她的意思:“對,就好比我們跟喜歡的人親嘴,自然會產生愉悅害羞的情緒,跟討厭的人親嘴,就會產生厭惡惡心的情緒,而思想不一樣,思想雖然也會受到外界影響,但你躺在床上,怎么天馬行空地幻想都無所謂,可情緒一定要寄托在一件事物上。”

    樓照林瞄了一眼連星夜,說:“如果你躺在床上,沒有任何理由,莫名其妙就開始哭,開始悲傷和恐懼,那就是生病了,沒別的原因,那就得趕緊去治病!”

    連星夜下意識撓了一下脖子,總覺得樓照林無時無刻不在見縫插針地蛐蛐他。

    杜易水眼睛亮亮的,越說越激動:“我其實一直覺得,人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有的人說,你看我就能控制啊,你讓我不要生氣,我馬上停止打人,你讓我不要傷心,我馬上就不哭了,但這只是制止了打人這個行為,克制住了流淚的表情,內心的怒火和悲傷還是沒有消散。”

    連星夜萬分贊同,把頭點了又點:“就像考試的時候特別緊張,越在心里默念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反而越緊張一樣。”

    樓照林總結了一下:“所以,情緒是大腦的一種生理功能,那意志當然不能控制大腦的功能產生變化,自然也就不能控制情緒了。”

    “就是說啊,”杜易水腿已經蹲麻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抓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來回打轉,“所以所謂情緒穩定的人,要么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產生情緒,要么就是他們有特殊的辦法,可以把情緒消除掉。”

    “像我們這樣的人,總是會每時每刻產生新的負面情緒,這是生理上無法控制的。”連星夜舔了一下嘴唇,心跳有點快。

    他覺得自己的內心從來沒有像此刻這么通暢明亮過,就好像一道堵塞了許久的管道突然打通了一樣,喃喃道:“懂得了這一點后,至少我們以后不會再逼迫自己,也不會再責怪自己,覺得是我們自己的錯。”

    杜易水冥思苦想:“可那些人是怎么把情緒消除掉的呢?”

    “那什么,”樓照林乖乖舉起右手,主動請纓道,“我個人覺得,我的情緒還算穩定,我來說一下我的辦法吧。”他頓了頓,整理了一下語言,慢慢講述:“每次我覺得我的情緒要上來的時候,我就會把它想象成一道水流,當水從水龍頭流出來的時候,難道你會試圖把它塞回去嗎?當然不會,你只會想讓它快點流進下水道,情緒也一樣,只能疏,不能堵,也就是要運用到所謂的時間大法。

    “時間之所以可以治愈一切,就是因為人不可能永遠都困在一種情緒中,情緒是會隨著時間自然衰減的,另外,負面情緒永遠都不可能通過暗示衰減,就好比我說,現在你們不要在腦海中想象一頭大象,在我說下這句話的下一刻,大象已經在你們腦海中形成了。”

    連星夜和杜易水齊刷刷捂住頭,臉上露出懊悔的神色。

    樓照林笑了一下:“對吧,所以越在心里說不要緊張反而越緊張,比如運動員的教練們,他們大多都受過心理培訓,就清晰知道這一點,專業的教練在運動員上場之前絕對不會問他們你們緊不緊張,或者暗示他們不要緊張。”

    杜易水把兩根狗尾巴草纏在一起,意外編成了一條可以互相拉動的活塞,她握住根莖向兩頭拉扯,中間的狗尾巴卻堵在了一起,相反,等她反方向推去時,兩條纏在一起的狗尾巴卻自然而然的分開來。

    她不停地把兩個狗尾巴草抽出來又推進去,完全抽上了癮:“照你這么說,如果傷心了,只要哭出來的就好了,如果憤怒了,只要揍個人就好了。”

    連星夜總覺得這種行為模式有點耳熟,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不就是現在流行的發瘋文學嗎?

    “這確實是方法的一種,”樓照林對杜易水的話表示了認可,思忖了一下,補充道,“或者我們用更大的情緒覆蓋它,因為人的腦袋沒辦法同時想很多事情,當你把它拋在腦后,回過頭來再想起時,情緒已經隨著時間沖淡了,比如你不小心親了你討厭的人之后,你馬上去找你喜歡的人親一下,你的惡心就瞬間沒有了。”

    杜易水做了一個怪臉:“真是一個通俗易懂的例子。”

    樓照林忽然湊到連星夜耳畔,當著杜易水的面跟他悄悄咬耳朵:“所以,以后你情緒不好了,就在心里喊喊我的名字,想想愛我,或者來找我,讓我用愛把你覆蓋起來。”

    連星夜瞄了一眼一臉看呆了的杜易水,臉蹭地紅了,連忙把樓照林推開,嘀咕道:“別在這兒說這個。”

    遠處,護士在喊杜易水的名字。

    杜易水只好站起來,拍拍屁股,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舍:“我差不多該回去吃藥了,護士剛才跟我說別出來太久。”

    她把手里的活塞也塞進連星夜手里:“今天跟你們聊天很開心,然后這個也送你。”

    連星夜下意識抽了一下,兩條狗尾巴草馬上堵住,他又連忙向里推了一下,這才成功把堵在一起的狗尾巴草疏開。

    臨走時,杜易水最后朝連星夜擠了擠眼睛,意味深長道:“其實很多時候,我們都被病魔一葉障目了,除了死亡看不到別的,卻不知道希望之路就在我們后方,我們只需要回一下頭,就能很輕松解決很多問題了,不是嗎?”

    直到杜易水離開,連星夜也跟著樓照林回到了病房里,他還在玩手里的狗尾巴草。

    他把那兩條狗尾巴草來回拉動,每一次撞上了南墻,就會回縮,但縮到根莖的末端,不敢再向前一步,于是只能原路返回。

    每一遍的拉動都是一次循環,于是兩邊的路都好似看不到盡頭,都好似走不通。

    但實際上,只要在到達根莖時,再繼續往里推動一毫米,兩條狗尾巴草就輕松分開了。

    可被一葉障目的人們,總誤以為跳下去后就是懸崖,寧愿扭頭回去撞南墻,也不愿鼓起勇氣向前再邁開一步。

    連星夜一邊不停抽動著狗尾巴草,一邊自言自語般低喃道:“我剛才想了一下,如果我現在要死,首先必須逃離醫院,遠離你,然后我得找一個沒有人的河,但前提是我不會碰上別人,這在天網密布的現代幾乎是不可能的,在我踏出醫院的那一刻,警報聲可能就要響起了。

    “就算我不逃離醫院,就在醫院里死,我也首先要找一根繩子才能上吊,花灑的管子太短,纏不住脖子,毛巾也才巴掌大,還是方的,根本沒辦法系在一起,看來吊死不行,或者去偷一些藥吃?護士們對藥看管得很嚴,藥不離身,根本偷不過來,直接往墻上撞死嗎?如果一口氣沒有撞死,馬上就會被救回來的,說不定還會把自己撞傻,這么一想,死也太麻煩了。”

    連星夜頓了一下,突然說:“樓照林,我不想死了,我想去做MECT。”

    “什么?”話音跳轉太快,樓照林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連星夜利索地把兩根狗尾巴草抽出來,用時連一秒都不到。它們從此自由了。

    看吧,擺脫困境就是這么簡單。

    連星夜把分分合合了一輩子的狗尾巴草隨手丟了,讓它倆去垃圾桶里雙宿雙飛了,抬頭看向樓照林,臉上的表情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似乎只是在說自己想吃什么:

    “我說,我愿意去做MECT了。”

    看吧,主動向前邁出一步,也就這么簡單。

    只是往下是懸崖,還是花海,就要等結局揭曉了之后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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