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卷四 哥哥
慈云寺偌大, 矗立在山林之間,青煙裊裊,曲徑通幽, 菩提古樹參天, 地勢高低起伏, 一片翠綠寧和。
彼時。
“女施主, 我們慈云寺并無叫祝蓮的施主, 你來錯地方了, 你若要找你兄長,可去請官府的人相助。”
祝荷固執(zhí)道:“我哥哥就在你們寺廟里。”
“女施主, 出家人不打誑語。”小沙彌道。
祝荷抗議:“你們都沒找怎么知道沒有?你們這些個和尚不是講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我現在也不要你救,只是讓你們找人都不肯?你們不幫我, 還是慈悲為懷的和尚嗎?”
小沙彌:“女施主,小僧”
祝荷語氣忽而軟了:“求你了, 小師傅, 幫幫我吧,我如今孤家寡人, 就只剩下哥哥一個親人了,我好想見哥哥一面,拜托了。”
小沙彌為難苦惱。
慈云寺共九十九名僧人,哪個他不認識?借住在寺廟里的香客他也一清二楚,并無那祝蓮施主,可眼前這女施主就是不相信。
當下寺中法會剛過, 諸位師兄師叔正潛修中,不可讓外人擾了清凈。
小沙彌絞盡腦汁想法子處理此事,然祝荷不依不饒。
“并非小僧不幫你, 而是寺中真的沒有叫祝蓮的施主。”
祝荷道:“誰說我哥哥是施主了,我雖然不記得前塵了——”
“女施主,煩請你小些聲音,勿要驚擾到其他僧人修行。”小沙彌慌張插話。
祝荷:“你別說話。”
小沙彌委屈。
祝荷繼續(xù)道:“我還記得我哥哥是來了這里當和尚的,小師傅,我也不想為難你,你既然不幫我找,那我自己找好了。”
說罷,祝荷轉身就走。
“誒,女施主,留步,留步啊”小沙彌忍不住喊道,急得臉紅脖子粗。
“怎么回事?”聲如洪鐘的嗓音傳過來。
小沙彌扭頭,見一著袈裟的肅容僧人,忙行禮:“弟子見過渡厄師叔。”
祝荷聽到動靜扭頭,望向闊步過來的渡厄。
渡厄脖子掛深色念珠,手執(zhí)一串佛珠,眉目間蓄著層疊褶皺,通身一股子高深莫測的味道,簡稱不好惹。
小沙彌忙將事情原委告知渡厄。
渡厄聽后深沉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祝荷,眉頭皺起,眼神極為古怪。
渡厄開口:“你是祝蓮的妹妹?可有證據?”
祝荷說:“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妹妹,這需要證明什么嗎?”
渡厄冷聲說:“他若真是你妹妹,你們的樣貌怎會毫不相似?”
祝荷溫聲反駁道:“法師,話不可說得太過絕對,誰說兄妹就一定要長得像了?法師明鑒。方才聽法師的話,看來您知道我哥哥,那煩請你帶我去見哥哥,屆時法師自然知曉我們是不是兄妹了。”
“就照你所言,那貧僧再問你,你籍貫何處,家中父母名誰?”
祝荷摁了摁太陽穴,無奈道:“不瞞法師,我在來時路上發(fā)生意外,如今什么都不記得了。”
“那你怎會知道自己有個兄長?”
“我雖然記憶全無,但我恰好還記得自己的哥哥。”祝荷說。
渡厄審視祝荷,半晌冷笑。
“女施主,貧僧半生清修,見過不知凡幾人,你以為你的把戲貧僧不清楚嗎?以為幾句片面之詞便能瞞天過海?貧僧奉勸你最好離開,回頭是岸。”
祝荷詫異不解:“法師,你這是何意?你懷疑我說謊話?別有用心?”
“阿彌托佛,女施主自己心中清楚。”
驟然被冤枉,祝荷心下窩火,她咬了咬牙,辯解道:“法師,我不曾誆騙你,我所言句句屬實,懇請法師讓我見哥哥,哪怕一面也好。”
渡厄道:“勿要執(zhí)迷不悟,女施主。”
祝荷:“法師,我沒有說假話!”
“送客。”渡厄道。
小沙彌上前:“女施主,小僧送你離開。”
祝荷退后,煩躁道:“我不要,我就不明白了,我只是來尋親,為何你們這些外人一而再阻撓,甚而要趕我走?你們慈云寺哪里有國寺的樣子。”
渡厄終斥道:“正如女施主所言,慈云寺乃國寺,豈容你一個刁民在此信口雌黃,由你胡來?女施主,你當知在佛祖面前,無論什么心思,都將無所遁形,女施主自重。”
祝荷被趕了出去,接著不小心絆倒,摔了一跤,渾身土灰。
引得周遭來往香客注目。
祝荷飛快爬起,狼狽遠離是非之地,藏于樹后,咬了咬唇,心中難堪不已,拔涼拔涼的。
想起僧人不容置喙的否認,她開始懷疑哥哥也許真的不在這里。
祝荷鼻子酸澀,回憶這一路艱辛。
醒來時腦子空白,身無分文,只記得自己叫祝荷,有個慈云寺出家的哥哥祝蓮。
她不想一個人,遂下定決心來找哥哥。
好不容易歷盡千辛萬苦爬上山,結果哥哥沒找到,還被掃地出門,顏面盡失。
祝荷捂住臉,接下來該怎么辦?
走嗎?畢竟這寺里僧人不歡迎她,可是她哥哥還沒找到。
哥哥在慈云寺嗎?會不會是她記錯了?
不,一定在!她內心深處的聲音如是說。
祝荷渙散的眼神慢慢匯聚,變得堅定有神。
她相信自己。
今日若見不到祝蓮,她誓不罷休。
祝荷撣掉衣裙上的黃葉泥土。
山門人來人往,時不時有貴人登門禮佛,正好給祝荷提供渾水摸魚的機會。
祝荷尋到時機,順利混進慈云寺里,這回她沒主動去找接待的小和尚,決定自己找。
然而她不知祝蓮在哪,到頭來跟個無頭蒼蠅似的一通亂撞。
鐘鼓聲響,祝荷泄氣,忽而瞧見前頭長廊中過來一個和尚,樣貌年輕俊秀,正是方才的小沙彌。
祝荷躲在草木之間,輕聲喚道:“小師傅小師傅。”
小沙彌循聲望去,納罕道:
“女施主,你不是”
祝荷招手:“煩請你過來一下,小師傅。”
小沙彌左顧右盼,無奈之下過去。
“女施主,你緣何又來了?”小沙彌道。
祝荷:“我得找我哥哥,小師傅,好人有好報,你幫幫我唄。”
小沙彌嘆氣:“女施主,你莫要為難小僧。”
祝荷抽抽氣,低聲:“我不是為難小師傅,而是我必須得見我哥哥,我現在什么都不記得了,只剩下一個親人,若找不著他,我一個女子該如何在這世間立足生存?”
“小師傅,我哥哥真的在這里,我確信,求你幫我。”
小沙彌表情動容。
祝荷立刻道:“小師傅,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小沙彌雙手合十,道一句阿彌托佛,才小聲道:“女施主,方才聽師叔提及,祝蓮是渡慈師叔的俗世名。”
祝荷眼睛一亮,扶著額頭口中呢喃:“渡慈,渡慈,啊——”她拍一下腦袋,歡喜道,“小師傅,我想起了,是渡慈,我哥哥出家后的法號就叫渡慈。”
“小師傅,謝謝你。”祝荷眉眼彎彎。
小沙彌倉皇移開視線。
“小師傅,那你可知道我哥哥他在何處?”
小沙彌面色糾結,猶豫道:“渡慈師叔在佛塔修禪。”
“啊,是那座最高的塔嗎?”
“非也,在另一處小佛塔。”
“小師傅帶我去好不好,這寺里的路我著實不認識。”
小沙彌搖頭:“若非渡慈師叔口令,佛塔并非我等弟子可以靠近。”
“那小師傅你將我?guī)У礁浇以僮约喝バ袉幔俊?br />
小沙彌沉默。
“小師傅,你就好人做到底,再幫我一次?”祝荷央求道。
小沙彌道行不深,架不住祝荷的軟磨硬泡,心軟答應。
“你小心些,莫要被渡厄師叔發(fā)現,不然小僧會被責罰。”小沙彌撓撓光禿禿的后腦勺。
祝荷莞爾,舉起手保證道:“小師傅放心,我絕對守口如瓶,倘若叫你那師叔發(fā)現,我就說我自己找到的,不會出賣你的。”
小沙彌松了口氣,耳旁若有若無縈繞祝荷極為好聽的聲音,他連忙默念幾遍阿彌托佛,像在贖罪。
祝荷又笑了。
講通事,小沙彌領著祝荷尋小路前往小佛塔。
途中偶遇三兩僧人,祝荷及時躲起來,防止被看到。兩人就這樣無驚無險來到小佛塔前頭。
“女施主,前面便是小佛塔。”
打眼望去,見一三層高的木塔屹立于地,輪廓流暢,塔身挺拔,雕刻秀美典雅,整體莊嚴高大,令人仰望。
鐘聲悠揚,落葉飄蕩。
祝荷:“小師傅,那我過去了,有勞你帶路了。”
說罷,祝荷動身。
半晌后,小沙彌開口叫住祝荷:“女施主”
他想問一問祝荷見到渡慈師叔后的打算。
然祝荷心急如焚,哪怕聽到亦未停下腳步。
小佛塔內,佛臺之上坐落莊嚴慈悲的法相,香案上祭品陳列。
百盞燭臺火光躍動,檀香裊裊。
大門敞開,有誦經聲響起。
些許日光裹挾清風而入,投射在懸落的幢幡上,繪滿金剛菩薩的幢幡飛舞,依稀可見殿內蒲團上跏趺而坐的渡慈。
渡慈身穿海青僧袍,素凈樸拙,閉眼誦經,背影浸透在香火中。
祝荷登上高階后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靜謐祥和的畫面。
她愣了片刻,風止幡落,遮住殿中一切。
這時,她才注意聽到里面?zhèn)鱽淼木徛逶降恼b經聲。
“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
每個字眼如潺潺流水般沁入心房,叫聞者心境通暢舒坦,仿佛身處一種無災無難的安寧世界。
心中不安與焦灼忽而消弭大半,但仍有忐忑盤旋。
她與哥哥經年未見,如今哥哥近在咫尺,她卻突而膽怯。
一來她只望見一個背影,不確定里面的人到底是不是她哥哥;二來她的哥哥可還識得她?會不會早就
抱著嘈雜混亂的念頭,祝荷小心翼翼邁過高高的門檻,緩緩走向堂內。
祝荷撩開柔軟輕薄的幢幡,耳畔誦經聲不絕。
渡慈誦經專注,并未察覺祝荷的出現。
祝荷頓在原地,未再靠近,踟躕張口,很輕很輕喚道:“哥哥。”
第82章 第 82 章《尾巴加兩千六百字》 見……
話音落, 誦經聲止住。
渡慈卻未有旁的反應,巋然不動。
祝荷攥緊手心,再度生澀地喚道:“哥哥, 是我, 祝荷。”
女子婉轉悅耳的嗓音在寂靜的佛堂中回蕩, 格外清晰。
渡慈緩緩起身, 身量修長, 回首。
映入祝荷眼簾是一張驚若天人的面容。眉心一點朱砂痣, 猩紅妖異,醒目異常, 偏生神色端莊平和,眼神溫潤慈悲,仿佛籠罩著縷縷云霧, 叫人望之如沐春風。
再者氣質淡然出塵,以至于忽視他艷麗的樣貌, 不覺半分矛盾。
祝荷愣住了。
這個和尚長得實在太過好看, 過分的瑰麗,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他的模樣。
祝荷看渡慈的時候, 渡慈的目光亦全然落在祝荷身上。
俄而,渡慈面帶淡淡的微笑,打破安靜,溫聲喚道:“女施主,突然來訪,有何貴干?”
祝荷回神, 眼中爆發(fā)出欣喜的光芒,她無比確定眼前僧人便是她的哥哥祝蓮。
歷盡坎坷終于找到哥哥,祝荷心情無比高興, 當即不管不顧奔跑過去,一頭扎進渡慈的懷中,死死環(huán)住他的腰,喜極而泣:“哥哥,我終于找到你了。”
這一抱打得渡慈猝不及防,他像是怔然,片刻后方才反應過來,復而緩慢地抽出手,試著將人推離。
“女施主,你且先放開我。”聲線溫柔而疏離。
祝荷不松手,只是抬頭,心中委屈酸楚,哽咽說:“哥哥,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你妹妹祝荷。”
渡慈眼底倒映祝荷的模樣:“我知道。”
祝荷瞪大濕潤的眼睛,不確信道:“哥哥你真的記得我?”
渡慈眼中一片溫煦,頷首道:“我已剃度出家,不宜與施主親近,先放開我吧。”
話音甫落,門外響起一道聲音:“師弟,你們在做什么?”
門口,渡厄冷冷凝視緊挨的兩人。
渡厄喝道:“你是誰?還不放開貧僧師弟?”
“先放開吧。”渡慈說,溫柔的嗓音安撫人心。
祝荷眨眨眼,依依不舍放開了渡慈,抹抹眼淚,渡厄由此看清祝荷樣貌。
渡厄愕然道:“怎么是你?你們到底怎么回事?”
祝荷不大喜歡兇神惡煞的渡厄,也不回答,下意識后挪,躲在渡慈身后。
渡慈解釋道:“師兄,你莫要誤會,她方才是情緒激動才會如此。”
渡厄皺眉:“你不是被趕出去了么?為何會出現在此?”
祝荷微微抬起下巴,頗有些揚眉吐氣:“我要找我哥哥,趕出去又不是不能再回來,你們不幫我找哥哥,但我自己爭氣,最后找到了哥哥。”
渡厄不信,沉聲問渡慈:“師弟,她莫非真是你在俗世的妹妹?”
渡慈點頭。
渡厄有些難以置信。
祝荷:“法師,你看到了嗎?我說了我哥哥就在這里,你們還不信,污蔑我居心不良,沒有半點得道高僧該有的樣子。”
渡厄的臉色頓時一黑。
“女施主,慎言。”渡慈這時道。
聽言,祝荷一改憤憤面色,哥哥雖然記得她,可他喚她施主,語氣疏離。
祝荷心里難過,吶吶道:“哥哥,我就是氣不過,你不知道我為了找你吃了多少苦頭”
祝荷完全不顧旁邊的渡厄,添油加醋說自己遭遇的刁難和誤解。
渡慈流露幾分憐惜,柔聲:“你受苦了,祝施主。”
“沒事,只要能見到哥哥,那些苦都不算什么。”祝荷微笑。
渡厄目光沉冷地掃過祝荷。
祝荷視若無睹,摸了摸肚子,小聲道:“哥哥,我肚子餓了。”
她今天滴米未進.
禪房內,祝荷吃著香噴噴的齋飯,旁邊站著渡慈與渡厄。
渡慈緩聲道:“慢些,不急。”
祝荷錘錘胸口,吃相算不上文雅:“嗯嗯。”
渡厄皺眉,越看越覺得祝荷不像渡慈的妹妹,可渡慈親口承認,他只能相信。
吃了半飽,祝荷問:“哥哥,你要不要吃?”
渡慈:“你吃便是。”
渡厄冷不丁吱聲:“女施主,方才是貧僧誤會你,貧僧給你賠禮,不過女施主,即便你與師弟有兄妹干系,可師弟已出家,請你改口喚法師,以示敬重。”
祝荷眼巴巴看向渡慈。
渡慈淡淡地笑:“師兄說得在理。”
祝荷抿抿唇,垂眼,不情不愿點點下巴。
“法師。”
待祝荷悶聲填飽了肚子,渡慈遞給她一杯水,“莫要嗆到。”
祝荷小幅度點點頭,耳邊盤桓渡慈溫柔如水的聲線,鼻尖俱是渡慈身上飄過來的檀香味。
她心想,哥哥好溫柔,他以前就是這個樣子的嗎?啊,分別太久,腦子空白,她不記得了。
渡慈的溫柔親切讓祝荷惶惶不安的心慢慢平靜,不由生出依戀和信賴。
渡厄單刀直入:“女施主,你此次前來找?guī)煹苡泻我拢俊?br />
祝荷:“我說過了,我來投奔哥哥。”
“家中發(fā)生了何事?”渡慈問。
祝荷蹙了蹙眉:“我不記得了,哥渡慈法師,我腦子好像出現了問題,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法師你,所以我就來找法師了。”
渡慈細心發(fā)覺祝荷面上的驚慌緊張:“莫怕。”
“法師,你”可以收留我嗎?
后續(xù)的話未脫口,就被渡厄的話打斷。
“師弟,你家中再無旁的人了?”
渡慈:“還有一個阿弟,只是他早年失蹤,已了無音訊。”
“我還有個弟弟?”祝荷驚訝。
渡慈:“是。”
祝荷愁眉,傷感道:“他不見了渡慈法師,我的親人只有你了。”
旁邊的渡厄端詳祝荷,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凝重,低聲對渡慈說了句話,隨后離去。
渡慈跟上去。
“哥哥,你去哪?”祝荷見渡慈要走,急得忘了叫法師火急火燎撲過去。
結果剛沒走兩步,腳步趔趄,眼看就要栽倒,幸虧渡慈反應快,及時伸手扶住祝荷。
“當心。”渡慈目光慈悲關切。
祝荷紅了眼睛,反手死死攥住渡慈衣袖,生怕他走了就不回來了。
渡慈道:“我與師兄出去談些事。”
“那你不要走遠,快點回來好不好?”祝荷央道,眼中閃動脆弱與不安。
渡慈睨眼祝荷的裙擺,安撫道:“我與師兄就在屋外,不會走遠。”
“真的?”
渡慈頷首,提醒道:“祝施主,你的腿似乎有傷,你便坐在這坐好,切記亂跑。”
祝荷茫然:“啊,有嗎?我不知道。”
渡慈扶祝荷坐回羅漢榻上,復而出門。
祝荷目送,眼神不舍。
待找到渡慈后,祝荷心中勇氣散去,緊隨起來的是對陌生環(huán)境的怯意與惶然。
思及渡厄的嘴臉,祝荷明白自己在這寺里能依靠的人只有她的哥哥渡慈.
禪房外。
“師弟,你要收留那位女施主嗎?”渡厄問。
渡慈:“是,師兄。”
“你想清楚,她對你來說是個麻煩。”
“師兄不必擔心,我心中有數。”
“既然你要收留,那我不反對,但師弟,你打算收留她多久?難道要照顧她一輩子,慈云寺是僧人清修之地,容不得此等情況發(fā)生。”
渡慈:“師兄,我會負責。”
渡厄:“負責,你如何負責?你早就遁入空門,斬斷親緣,你與她之間兄妹情分已然不復存在,與她非一路人,你若留她,必會分心,屆時定然不利你的修行,若師兄云游回來,得知你修行退步,定會怨我。”
“是以師弟,聽師兄一句勸,此女留不得,但你放心,她到底是你妹妹,我會給她安家錢財,確保她吃喝不愁,再給她找個能收留她的農家。”
渡慈思及祝荷緊張忐忑的模樣,搖了搖頭。
“師兄,你的好意師弟心領,然當下我必須得收留她。”
“佛祖常言慈悲為懷,縱我斬斷塵緣,與她再無干系,可她亦是這蕓蕓眾生一員,她遇難求助,不顧險阻找到我,這說明我親緣未盡,既如此,我怎可不管不顧,自當順其自然,了卻最后這一樁塵緣。”
“師兄,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她找到我,便是我與她的緣法,隨緣而來,隨緣而去。”
渡厄嘆息,無奈道:“那便隨你了,師弟。”
說罷,渡厄擺手離開。
“師兄慢走。”渡慈道。
渡厄的背影漸行漸遠,渡慈轉身,就見倚在門口的祝荷。
祝荷眉梢浸笑:“渡慈法師,他走了,你快回來。”
渡慈提步上階入房:“祝施主,你傷勢如何?”
祝荷:“方才看了,就是破了點皮,有些青紫,不嚴重。”
渡慈沒說什么,只是出去叫了人,不多時,就有小沙彌送來水和藥膏。
祝荷受寵若驚,未料渡慈對她的小傷如此重視,心口頓時暖暖的。
“那個,法師,方才你和渡厄法師說了什么,是不是再談論我去留的問題?”祝荷敏感地覺出什么。
渡慈啟唇:“今后這處禪房便是你的居所。”
“啊?”祝荷起初有些懵,半晌后她反應過來,捂嘴道,“我可以留在這里了嗎?”
“是,祝施主安心在此住下,若有需要,只管提便是。”
“當真?”
“嗯。”渡慈極有耐心。
祝荷想了想試探道:“法師你住在哪里?”
渡慈:“我住在后山竹林。”
“離這里遠嗎?”
“要走幾程路,約莫半炷香功夫。”
“那也太遠了,我可不可以換個靠你近些的房屋?”
“為何?”
祝荷苦惱道:“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這寺里只有你是我的親人,我當然想和你靠的近了,更重要的是我這些年很想你,哥哥,我想多與你說說話。”
聞言,渡慈略一怔愣,復而笑道:“好。”
“謝謝法師。”
祝荷高興歡呼一陣,接著欲言而止。
渡慈溫聲道:“有話直言,不必拘束。”
祝荷糾結道:“我能不能不叫你法師,聽得好別扭,你明明是我哥哥,我想叫你哥哥。”
渡慈:“不可。”
祝荷咬了咬唇,心里發(fā)堵,最后決定不聽渡慈的話,她就是要繼續(xù)叫哥哥,什么渡慈法師,叫起來一點兒都不順口。
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
“我不管,我就是要叫。”祝荷任性道。
渡慈笑意未減,只是好脾氣規(guī)勸道:“祝施主”
祝荷眼神靈動:“打住,我知道分寸,我就私下叫哥哥,這點還不成嗎?”
說罷,祝荷也不聽渡慈回應,直接捂住耳朵,然后開口:“哥哥,你等會有事嗎?”
渡慈如實道:“今日誦經尚未完成。”
“你今兒可以不要去了嗎?我才來這里,很怕,你能不能多陪一陪我?”祝荷可憐兮兮道。
渡慈:“恕我不能答應。”
“你一定要誦經?”
渡慈點頭:“此乃修行。”
“那換個地方誦經也可以,就在這里吧,等誦完經,哥哥帶我去新的禪房。”
目及祝荷希冀的目光,渡慈沒有退讓:“不可。”
祝荷索性道:“那我陪你。”
渡慈微愣,眉心朱砂痣紅如火,給渡慈艷麗的面容再添兩分妖冶。
祝荷眼神一晃,心跳怦然,忙不迭別開眼。
她忽而理解了渡厄為何會那樣想她——她與渡慈確實不像。
她泯然眾人,他卻美得不似真人。
但事實就是如此,渡慈是她的哥哥。
第83章 第 83 章 羞恥
祝荷就此在慈云寺住下來。
晨時鐘聲響徹慈云寺, 祝荷沒醒,直到僧人來送早膳,她才被敲門聲吵醒。
一看天色, 曙光熹微。
祝荷睡眼惺忪, 迷迷瞪瞪起床, 開門接早膳, 道謝后她問僧人時辰。
僧人答卯時二刻。
祝荷一下子清醒了。
昨兒她還信誓旦旦向渡慈說往后要天天陪他, 結果第一天她就掉鏈子。
都怪她睡得太死, 把渡慈說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這也不怪她,主要是慈云寺的僧人俱是寅時二刻起, 洗漱后前往大雄寶殿參禪誦經,直至卯時二刻用膳。
渡慈亦遵照此作息,只是他是單獨在小佛塔中清修坐禪。
祝荷清醒了, 急急忙忙洗漱,隨便扒拉幾口齋飯, 立馬飛奔去往小佛塔。
堂內, 渡慈已完成早課,正欲去靜室用膳。
滿室燭光照在渡慈身上, 鍍上一層溫暖的光,襯得他恍若悲天憫人的佛陀。
祝荷氣喘吁吁道:“哥哥,對不住,我來晚了。”
渡慈:“無妨,你有傷在身,不必如此, 可多歇息。”
祝荷搖頭,靈活踢腿:“我答應過哥哥要來的,自然不能失約, 只是不小心來遲,還有,哥哥給的藥特別好,我膝蓋上的傷口都不疼了。”
渡慈:“也要當心,可用過早膳?”
祝荷不好意思道:“出來得急,就吃了幾口。”
“那便與我一道用,我這正好多備有一雙碗筷。”
“那我就不客氣了。”
渡慈與祝荷到靜室用膳。
靜室簡樸干凈,一張用來歇息的木榻,一張四方桌和擺上筆墨紙硯的書案,兩把椅子,以及背靠墻壁的大書架,架上擺滿佛經,再無雜物,所有家具擺放規(guī)矩整齊,可見主人一絲不茍的生活習性。
渡慈先給祝荷斟一杯茶水,才依次拿出干凈碗筷,端出熱氣騰騰的齋飯。
早膳就是白粥饅頭和幾樣小菜,口味雖清淡,但出奇地合她胃口。
用膳時,祝荷吃得多,反觀渡慈卻沒動幾下筷子。
祝荷疑惑,忍不住多想他會不會是有什么忌諱?
思索間,祝荷停了竹筷。
渡慈遂詢問:“怎么了?吃著不習慣?”
祝荷猶豫,試探道:“哥哥,你沒胃口嗎?怎么不見你吃幾口?”
渡慈看著她,眼神銜著淡淡的溫柔:“沒有,我現在便吃。”
祝荷松了口氣。
用過膳,祝荷主動收拾好空碗筷。接著渡慈繼續(xù)去誦經,祝荷在坐在旁邊陪伴,偶爾翻看晦澀經書,期間無話。
昨日祝荷也是這樣過的。
說到這,祝荷扶額,尤覺不堪回首——她起初以為很簡單,不過陪伴而已,可是等真陪伴了,祝荷才知其中艱辛。
在蒲團上盤坐幾個時辰,很累,幾個時辰不說話,很悶,聽幾個時辰的誦經,開始還好,后來會越發(fā)無聊。
若不是為渡慈,她決計熬不過這悶苦。
這和尚當的也夠累,祝荷心里萌發(fā)出這個想法。
許久之后,祝荷便受不住了,改用舒適的姿勢,又過去一段時間,祝荷腿麻,有些坐不住了,但還在堅持,只是忍不住動來動去活動雙腿,以至于有細微窸窣聲響起。
未久,渡慈睜開眼,溫聲道:“若是累,可去里面靜室休憩。”
“我不累,哥哥你繼續(xù),不用管我。”祝荷輕聲。
“勿要硬抗。”渡慈早已習慣這種生活,而祝荷初來乍到,肯定撐不住,但她非要撐,又不聽勸,渡慈拿她沒辦法。
言畢,渡慈閉眼,坐姿端莊,口中溢出經文。
祝荷聽著,等實在撐不住的時候就偷偷站起來,給自己揉揉腿。
中途,渡厄悄然而至,他沒進去,就在外面觀察,祝荷察覺。
兩人干對上眼,氣氛微妙。
渡厄不喜祝荷,而祝荷亦然,但他到底是渡慈師兄,作為渡慈的妹妹,禮數得有,于是祝荷不計前嫌,沖渡厄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渡厄默然,頓足半天后離開。
祝荷聳肩,她猜渡厄就是來警告她的,畢竟渡厄看她的眼神冷得嚇人。
不過只要待在渡慈身旁,祝荷就不怕渡厄找麻煩,反正渡慈會護她。
往后數日,祝荷俱是如此。
日子枯燥無味,但她硬生生堅持下來,也由于祝荷鍥而不舍的陪伴,她與渡慈之間的關系親近不少,但沒親近太多。
因為只有在用膳的時候,祝荷才有和渡慈搭話的機會。
渡慈確實很照顧祝荷,噓寒問暖,溫柔和藹,但也僅此而已,他散發(fā)出的那股子距離感從未消失。
這一日,祝荷盤坐在蒲團上,面色隱忍,時不時發(fā)出些動靜,拉扯衣襟。
誦讀完一卷經文,渡慈冷不丁道:“參禪誦經于我已是常事,你覺著無聊,出去轉轉,正好熟悉寺中環(huán)境。”
“不要,我不出去。”祝荷立刻反駁,她只想待在渡慈身邊。
渡慈慢慢睜開眼,側首疑惑道:“你昨夜未曾睡好?”
祝荷眉眼透出幾分疲憊,這幾日她為不再遲到,硬是起的比雞還早。
“沒有。”
“那是怎么了?身體不適?”渡慈關切道。
祝荷:“對不住,哥哥,叨擾到你了。”
渡慈:“不必道歉,你是遇何事了?”
祝荷抿唇,眼神閃躲,不太敢說的樣子。
渡慈:“可是不方便說?”
“嗯”祝荷閉了閉眼,忍耐住羞恥心,張口,支支吾吾道:“我那個那個”
渡慈認真聆聽,等待她說出來。
“我褻衣穿得不舒服。”
渡慈一怔。
“寺里沒有褻衣,我就只好自己隨便剪裁了新的僧袍做不大合身。”祝荷羞赧。
四周安靜。
渡慈默了默,垂眸道:“是我疏忽,未曾考慮周全。”
祝荷臉發(fā)燙:“這事不怪哥哥,畢竟是女兒家的事。”
“我給你銀錢,你自己下山去買?”渡慈提出解決辦法。
祝荷為難:“我不想下山。”
渡慈聽言,沒有勉強她,而是道:“那我請其他人幫你?”
“哥哥,你可別請寺里的僧人。”祝荷下意識道,腦袋要冒煙了。
渡慈罕見不自在,緩聲道:“我會請婦人幫你買。”
“那有勞哥哥了。”
“你還需要旁的東西嗎?一并告訴我。”
“有的。”祝荷小聲道.
次日,所有東西都到了祝荷手里。
祝荷立馬沐浴,換上新的絲綢褻衣,這褻衣繡有荷花,真不知是巧合還是渡慈的安排。
不對,以渡慈的性子絕對不會這樣做。
祝荷,你在想什么?
祝荷拍了拍自己胡思亂想的腦袋瓜子。
此事過后,祝荷好幾天都不敢直視渡慈,渾身不自在,氣氛無端變得微妙尷尬。
抵不過羞恥心,祝荷同渡慈說要熟悉慈云寺,過兩日再來。
渡慈欣然同意,并體貼地向祝荷介紹引路人。
祝荷讓最初那個小沙彌帶她熟悉寺院。
過兩日后,祝荷卻沒有來小佛塔。
第84章 第 84 章 喜歡
渡慈以為祝荷是沒睡醒。
可待到午時, 祝荷也不見過來,渡慈誦讀完最后一段經文,遂起身去找祝荷。
秋意濃濃, 廂房門緊閉。
渡慈敲三下門:“祝施主, 祝施主。”
里面沒有任何動靜。
“你在屋里嗎?若在, 請回應一聲。”渡慈擔憂道。
小半盞茶的功夫, 里面響起祝荷低低的聲音:“我在, 哥哥。”
渡慈道:“祝施主, 你怎么了?”
“我沒事,就是累了, 哥哥你回去吧,我這幾天我就不過去了。”
渡慈:“好,祝施主, 你安心休憩。”
渡慈轉身,門忽然開了個縫, 里面鉆出一只手抓住渡慈衣裳, 但沒抓住。
好在這個動作被渡慈察覺,他駐足:“祝施主, 還有何事?”
祝荷結結巴巴道:“我病了。”
“是受了風寒?”
祝荷:“不是,反正病了。”
渡慈:“岐黃之術我略通一二,若你不介意,我可為施主號脈。”
“哥哥你會醫(yī)術?”祝荷驚喜道。
“嗯。”
“那勞煩哥哥幫我看一下。”祝荷悶聲補充,“哥哥,說好了, 等會你進來后不許笑話我。”
渡慈費解,溫和道:“不會。”
話音一落,渡慈就被祝荷拽進屋, 然后看到將自己的臉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祝荷,像個包子。
彼時,祝荷身子微弓,忍不住抓了下小臂,才揭開袖子,讓渡慈看到腕骨上的紅色印點,十分醒目。
她懊惱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上起了不少紅疹,臉上也有。”
渡慈慢條斯理詢問:“疼還是癢?”
“有點點癢。”祝荷苦惱道。
渡慈:“哪天開始的?”
“就今早起來。”
“還有哪些地方有紅疹?”
“背上也有。”
“容我看看。”
“啊?”祝荷以為他要看背,“哥哥,確定要看嗎?”
“看過才知道是哪種紅疹。”
祝荷“嗯”了聲,背過身要解衣帶。
“你作甚?”渡慈疑惑道。
“不是哥哥要看背嗎?”
渡慈淡淡一笑,是很讓人舒服的笑,說:“手。”
祝荷聽言,知道自己誤會了,鬧了個紅臉,神色不大自然地抻手,渡慈扶住她的腕骨,指腹覺到細膩柔滑的觸感。
祝荷亦感知到他指腹的粗糙感,是他手上的繭,皮膚微微泛癢,余光不自覺瞄渡慈的手,皎潔干凈,似瓷器一樣好看。
下一刻,祝荷覺著哪里不對勁,忙掩飾性收回視線,改說:“哥哥你也不說清楚。”
渡慈認真觀察祝荷小臂上紅疹,口中不忘回答:“是我不對。”
祝荷哼一聲,因而烤的近,鼻尖又嗅到渡慈身上散發(fā)出的檀香氣味,清香自然,與他這個人如出一轍。
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心里的焦慮平息不少,不由偷偷多嗅了幾口好聞的香氣。
渡慈垂手,抬眸道:“你把布取下來,我看看你臉上的紅疹。”
祝荷立馬捂住腦袋:“不要。”
“太丑了。”
“我是醫(yī)者,在我眼中只有病患,沒有美丑之分。”渡慈面色正經柔和。
祝荷:“好吧。”
說罷,祝荷磨磨蹭蹭取下腦袋上纏繞的布,露出紅紅的臉。
渡慈注視,祝荷覺得窘迫,不由偏頭。
渡慈遂開口詳問前兩日祝荷去了哪里,分散她的注意力。
祝荷被他的話牽動心神,一應答之,注意力成功被轉移。
隨后渡慈望聞問切一番,探了脈,好看的眉頭微不可察地擰了下。
末了斷定道:“許是被飛蟲叮咬所至,不必擔憂,連吃幾日藥便會消。”
祝荷撓了撓后頸,渡慈急忙抓住她的手腕,說:“勿要去撓。”
“可是癢。”
渡慈很快放開手,思量道:“忍住,我去叫人給你準備藥浴。”
渡慈動作很快,出去讓藥堂的僧人挑好藥材,給祝荷安排藥浴,然后親自去熬藥。
泡過藥浴,兩副藥也煎好。
一碗苦藥,一碗口感有些清甜的良藥。
渡慈看著祝荷喝干凈兩腕藥。
“這碗藥為何是甜的?”
渡慈:“里面加了甘草。”
想起那碗苦得要命的藥,祝荷皺巴臉:“另一副為何不加?”
“另一碗要若加甘草,會和里頭幾味藥材沖突。”
“哦哦。”
“兩副藥連吃三天,你身上的紅疹便會好,以后也不會再犯。”
“那能不能不吃這苦藥?”
渡慈語氣溫和:“不行,良藥苦口,吃了才會痊愈。”
祝荷討價還價:“可是這藥真的太苦了,量就不可以少點嗎?”
“已是最適合的藥量,多不得,少不得。”
祝荷頗為煩躁。
渡慈安慰道:“只喝三天,一閉眼就過去了。”
祝荷泄氣:“好吧,有勞哥哥,若不是哥哥,我都見不得人了。”
渡慈眼中忽而漾出愉悅的漣漪:“你莫要包著布巾了,會悶的。”
祝荷固執(zhí)己見。
渡慈沒有勉強,叮囑祝荷一陣,讓她好生休息,方才離去。
祝荷立馬叫住他:“哥哥,等下,你能不能再多留一下?我不敢出去,但待在屋里好無聊。”
渡慈似乎在猶豫,祝荷眨眨眼。
少頃,渡慈頷首,坐在窗邊讀起佛經。
窗外的光撒進來,更顯得他五官耀眼,眉心痣通紅,氣質溫柔舒適,宛若春日最美的那道風景,令人心曠神怡。
祝荷的視線不由自主覷向他。
一陣涼爽清風徐來,掩住某種快了兩拍的動靜。
“怎么了?”渡慈投來眼神。
偷看被抓包,祝荷心虛別眼,手足無措,含糊道:“沒事沒事。”
天殺的,她怎么老是莫名其妙盯著哥哥看?
她心道是哥哥長得太美了,不是她的錯。
渡慈回眸,繼續(xù)誦讀復雜的經文。
不知為何,祝荷聽著聽著就困乏起來,眼一重,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未幾,渡慈放下卷書,步至榻邊,小心抬起祝荷后頸,慢慢取下布巾,目光淡淡掠過她的臉,捏一下手指,復而關上窗戶,輕手輕腳離開。
屋子里只留下清淡的檀香。
此后渡慈早晚都會送來藥讓祝荷喝,祝荷不喜歡吃那苦藥,總想偷偷倒一些,奈何每次吃藥渡慈都會在旁邊監(jiān)督。
祝荷想在渡慈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
她就只能捏著鼻子一口喝光。
喝藥的第二天,疹子不再癢,但祝荷突然吐出一口黑血,她嚇得臉色發(fā)白,匆忙裹上帽巾,就急沖沖去找渡慈,慌慌張張說自己吐了黑血。
渡慈寬慰她說沒事,黑血是積累在她體內的毒素,吐出來才好。
祝荷聽了松了口氣,也沒細究其中毒素問題。
滿滿當當吃了三天藥,祝荷身上的紅疹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臉頰上尚未完全消失的星星點點的紅印子。
饒是如此,祝荷也沒有出門,她想著等病徹底好了再出去見人。
但有時候,總有意外發(fā)生。
第四天的傍晚,陰云密布,鳥雀著急回巢,大風卷走青石磚上的落葉,是要下雨的跡象。
這個時辰,渡慈還在小佛塔內念經,突然下雨,他豈不是要被困在那里了。
思及此,祝荷忙跑出來,抓住個沙彌借了兩把傘,就馬不停蹄前往小佛塔接渡慈。
未久,祝荷呼吸急促地跑上小佛塔,推開門,張口就是:“哥哥。”
外頭狂風吹得幢幡不住鼓動,盞臺里的燈火亦隨風傾倒,渡慈睜開眼。
“祝施主,你怎么來了?”
祝荷喘著氣,頭發(fā)凌亂,舉起手里的傘道:“要下雨了,我來送傘。”
話音剛落,嘩啦一聲響,外頭下起雨來,雨勢不小。
祝荷覷眼暗沉天色:“哥哥,我把傘放在這里,我就回去了。”
渡慈:“稍等,外面雨勢大,等雨勢變小再走不遲。”
“把門關上。”渡慈扯出一張蒲團,置在旁邊,“坐過來。”
祝荷點點頭,關上門,往蒲團上一坐,低頭拍打僧袍上的草屑樹葉。
渡慈端量她的臉蛋,說:“疹子快好了。”
“嗯。”祝荷用指尖撓撓側頰,她出來得匆忙,都忘了裹帽巾。
渡慈目光上移,莞爾:“頭發(fā)。”
祝荷忙不迭捋順頭發(fā),想了想還是取下木簪子,重新梳了個簡單的發(fā)髻。
渡慈望她,想了想道:“你過來些。”
祝荷不明所以,一邊靠過去,一邊說“怎么了”。
渡慈捻起祝荷頭頂上的一片小黃葉:“葉子。”
愣了兩瞬,祝荷接過葉子,有些僵硬地起身,找了半圈拿起掃帚簸箕將磚地打掃干凈。
她一面掃一面偷偷瞟閉目誦經的渡慈,摸了摸鼻子,又摸了下腦袋。
塔外大雨如注,里面靜謐,只聽到敲打木魚的聲音,祝荷閑著無趣,跑去觀察幢幡上的佛像。
她發(fā)現這佛像千奇百怪,有的長相慈悲,有的長得可怕。祝荷又抄起一面幢幡瞧,此幡上佛像五官慈悲,眼睛狹長,唇邊帶笑。
也正是因為一尊笑臉佛栩栩如生,使其笑容分外詭異,還有那雙眼睛,含笑有神,似乎在注視著你,古怪至極。
不像普度眾生、慈悲為懷的佛陀,像冷血殘忍、惡貫滿盈的惡鬼,只不過他披了張以假亂真的人皮罷了。
手一抖,祝荷心里打怵,沒看了。
半個時辰后,祝荷道:“哥哥,雨變小了,我回去了,你回去的時候當心。”
“我送你。”渡慈道。
祝荷想起沿途昏暗,但她本來是來送傘的,豈有讓渡慈送她回去的道理,這不本末倒置了嗎?
“不用了。”
“雨夜暗,路上不安全,我不放心讓祝施主單獨回去。”
祝荷:“那麻煩哥哥了。”
“不必言謝,”
渡慈慢騰騰滅掉所有燈火,提著一盞油燈,道:“走吧。”
隨后渡慈關門,二人執(zhí)傘,渡慈道:“跟著我。”
說罷,渡慈步入雨幕中,天空墜落的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在傘面。
驀地,渡慈感覺肩膀一濕,打眼看去——傘面破損漏雨了。
“怎么了?”祝荷湊近。
渡慈道:“無礙,只是傘蓋破了個口子。”
“啊,這傘是壞的?哪里,我看看。”祝荷下意識歪頭,鉆到渡慈傘面下,發(fā)頂輕輕擦過渡慈衣裳,兩人距離一下子拉近。
檀香味撲面而來。
與此同時,祝荷視線內猛然出現渡慈線條柔和的下巴,漂亮飽滿的嘴唇,嘴角自然上挑,唇色是天然的紅,看上去很好親吻的樣子。
親吻?
祝荷腦袋驟然一白,她在想什么?
祝荷僵在原地,直到渡慈開口:“不礙事。”
她才回了神,耳尖染上紅色,因而心虛羞赧,她企圖掩飾,遂嘴唇動了動,可支支吾吾半晌,也沒能吐出什么話來。
“我們繼續(xù)走吧,倘若雨變大,便不好走了。”渡慈似乎沒發(fā)現祝荷異樣,提醒道。
祝荷一個激靈,忙不迭道:“不成,哥哥你用我的傘吧。”
“不必。”
“可你這把傘不能用。”祝荷想了想,“反正這把壞掉的傘不能用那只能委屈哥哥與我共用一把傘了。”
傘雖說不大,卻剛好罩住兩個人。
就這樣,渡慈打傘,祝荷提燈,兩人共用一把傘回廂房。
夜幕降臨,唯有祝荷身前一片小天地被光暈照耀。
雨滴滾落,順著傘沿往下淌。
噠噠。
雨水織成籠罩黑夜的簾幕,富有節(jié)奏的雨打聲在耳畔響起,迷蒙喧鬧。
雨水飛濺到祝荷的臉上,冷膩膩的,加之濕冷氣無孔不入,祝荷有些冷,縮了縮身體,往渡慈身邊靠了靠。
兩人之間的間距由此短的不能再短,只隔著對方的衣裳,是以相互之間能感知到對方身體的動作。
渡慈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發(fā)覺祝荷身子打顫后息了聲。
無聲無息中,雨勢好像漸漸大起來,地上滾動湍急的水流,不少低矮地方積了水,形成一灘水洼。
祝荷走著走著,免不了淌水,鞋面濕了,袍擺亦是吸飽了雨水,稍微一擰,便擰得出水來。
“啪”的一下,祝荷踩到一個較深水洼,鞋子徹底濕了。
祝荷皺眉:“等一下。”
渡慈頓足:“怎么了?”
祝荷:“鞋子進了好多水,我甩一下。”
說罷,祝荷踢了踢腿。
渡慈瞥見祝荷滴著水的衣擺。
“這濕鞋子穿著好不舒服,哥哥,我們還要走多久到我那?”祝荷略惱道。
渡慈:“走過臺階,再行幾步就是廂房了。”
“以前怎么沒發(fā)現我那離小佛塔好遠。”祝荷說著,又扭了扭腳。
“這雨能不能停啊。”祝荷心里煩躁,忍不住嘀咕抱怨。
聽罷,渡慈思量片刻,讓祝荷拿傘,他則蹲在她前面弓背。
斜雨打濕他的眉眼鬢發(fā)。
“上來。”
祝荷一愣:“不用,哥哥。”
渡慈道:“寒從腳起,你病才好,更要注意,而且前面就是臺階,下雨打滑,我背你下去更為妥當。”
渡慈的話和煦溫柔,卻有股不容拒絕的意味,叫人不由自主遵從。
祝荷彎腰擰干衣擺的水,隨后扎起衣擺,攀上渡慈的后背。
這時她才發(fā)覺渡慈看著清瘦,實則精壯,背脊寬闊結實,有些硬,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峰,給人一種力量感和安全感。
而且她還細心發(fā)現渡慈一邊的肩膀濕透了。
祝荷情不自禁抬眸看眼傘,原來方才哥哥打傘的時候一直把傘傾向她。
哥哥其實很關心她。
那種被呵護的感覺漫入心頭,一瞬間,祝荷內心深處的擔憂恐懼轟然消弭。
她似乎不必再憂心自己會不會被拋棄,雖然渡慈是和尚,但誰也無法改變他們之間的關系。
有哥哥真好。
祝荷心中溫暖,悄悄吐出一口呼吸,正好吹在渡慈濕透的肩膀上,還有一點點余風擦過渡慈耳垂。
渡慈靜靜背著祝荷走,神志專注,步履沉穩(wěn)。
“哥哥,你看得清前面的路嗎?”祝荷雙手穿過渡慈的脖頸,一手撐傘,一手提燈。
“看得清。”
渡慈手臂如鉗,牢牢護住祝荷,慢慢下臺階。
“哥哥,慢點。”祝荷仰頭,下巴戳著渡慈的后頸,臉上水珠下墜,沒入渡慈頸側。
水滴冰涼。
渡慈“嗯”了聲。
雨聲淅淅,時不時有雨水飛來,混淆了二人的體溫呼吸。
渡慈背著祝荷下了臺階,離廂房不遠了。
祝荷方才還嫌雨,眼下卻覺著時間過得好快,想老天來一陣大雨,好讓這時間漫長再漫長些。
不久,廂房到了。
渡慈將祝荷背進屋,給她找來一雙鞋以及一張干凈長巾,叮囑她換衣,便要離去。
祝荷想他多留一會兒,又怕外面雨變大,所以只好忍住不舍:“哥哥,回去路上小心。”
渡慈點了點頭。
誰知祝荷準備睡覺的時候,門被敲響,敲了三下。
“誰?”
“祝施主,是我。”
祝荷忙不迭去開門:“哥哥,你怎么回來了?是不是出事了?”
渡慈兩只手都沒閑著,各拿著傘燈以及食盒,“給你熬了姜湯。”
祝荷受寵若驚:“哥哥,你是特意給我熬的姜湯?”
渡慈只說:“在外吹了許久的冷風,恐風邪入體,趁熱喝。”
“好好,外面冷,哥哥你先進來坐會兒。”
“不必,我得回去了。”渡慈婉拒。
祝荷:“別,你看這雨好像大了,哥哥還是再留下吧。”
渡慈猶豫半晌:“好。”
祝荷笑著接下食盒,請渡慈進來,這會兒才猛然發(fā)現渡慈衣裳濕了不少,與之前纖塵不染的樣子大相庭徑,瞧著有幾分狼狽。
渡慈收傘放燈。
祝荷一邊端姜湯,一邊說:“哥哥,你去哪熬的?”
“齋堂。”
“怎么只有一碗,哥哥喝過了?”
渡慈溫聲道:“我不用。”
祝荷自顧自拿出一個茶碗,把姜湯一分而二,將第二份端給渡慈:“哥哥,風邪入體,你也吹了風淋了雨,自己也要喝一碗。”
渡慈輕聲道:“我不會病,這是煮給你喝的。”
“既然你說是給我的,那我就有分配權,我想我們一起喝才好。”祝荷笑了笑。
渡慈無奈接下,慢慢喝光碗里的姜湯,在他放下碗時,祝荷不經意間瞟到其腕骨處纏繞一層白紗布。
“哥哥,你的手腕受傷了?”
渡慈渾不在意:“無妨,只是小傷。”
祝荷一臉擔憂:“我看那紗布都濕了,說明傷口浸了水,恐有惡化可能,哥哥,我這屋里沒藥,我先給你找個布條,你重新包扎一下。”
說罷,祝荷就去小衣柜那里翻找,尋找柔軟的衣裳后,立馬撕下一條布給渡慈。
“哥哥,你換一下。”
渡慈只好解了手腕上的濕布,舉起手以手背對著祝荷,然后用綢緞包扎。
“你讓我看一看。”祝荷揪著眉,半信半疑,“真的是小傷嗎?”
渡慈慢條斯理包扎好,垂手:“嗯,沒什么好看的。”
“姜湯送到了,我該回去了。”
“好。”鼻尖好像嗅到很淡很大的香氣,誘人得很,加之祝荷無意間捕捉到渡慈臉上有一滴水珠只眉心痣滾過,順著他的鼻梁滴落。祝荷鬼使神差舔了下唇,喉嚨微微干涸。
“夜深了,早些睡。”渡慈神情溫柔自若,雖說今夜遇到不少麻煩,還淋了雨,可這點事完全沒有影響他平和的心境。
祝荷遞張巾帕給渡慈,隨后送他出門。
渡慈在撐傘前用巾帕抹了下修長濕潤的脖頸。
祝荷緩慢地眨眼,目送他,拔高嗓門:
“哥哥,回去記得抹藥,一定要記得。”
渡慈身影頓了下,算是回應。
雨水唰唰,模糊視線。
待渡慈聲影徹底被雨夜吞沒,祝荷方進屋,望見桌上兩個空碗,心情說不出的奇怪。
她好像不對勁,不對勁有一陣子了。
冷不丁間,沒合攏的衣柜掉下一件小衣,祝荷過去拾起,是自己的抹胸,抹胸邊的絲線參差不齊,少了一塊。
祝荷想起來她給渡慈的布條是她從抹胸上撕下來的。
腦海中浮現渡慈纏繞布條的手腕。
剎那間,祝荷的臉紅了,宛如突然爆發(fā)的火山。
祝荷捂了捂亂跳的心臟,吹滅火上榻,過了許久毫無睡意。
因為腦子里的思緒活躍到亂成一串麻繩。
不知過去多久,祝荷終于睡了,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渡慈,有個模糊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你喜歡上他了。
祝荷迷迷瞪瞪地思考:他是誰?
第85章 第 85 章 作孽
雨后清晨格外清新, 祝荷早早起來,飛快洗漱,發(fā)覺臉上紅疹全沒了, 心情愈美, 迫不及待去找渡慈。
飛奔至小佛塔, 祝荷驟然停下腳步, 低頭打量自己穿著, 素淡的僧袍。
她發(fā)愁蹙眉, 念及自己最丑的樣子被渡慈看過,心中一陣羞窘在意。
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再計較也無濟于事。
祝荷索性搖頭,將那些煩人思緒拋棄,瞥見鞋底沾了濕泥巴, 連忙在草地里踩了踩,揩掉泥巴, 深吸一口氣, 雀躍而緊張地進塔。
渡慈正在打坐,閉目誦經, 姿態(tài)端端正正。祝荷沒有打擾,靠在紅柱邊靜靜凝視他的背影。
腦中浮現昨夜眼中情景,優(yōu)越的下巴,飽滿自然的嘴唇
意識到自己在對渡慈浮想聯翩,祝荷身子一震,緊隨而來一股股羞愧感和罪惡感。
耳邊回蕩悲憫的經文, 眼中是渡慈不可冒犯的背影。
祝荷捂住耳朵,頭一回覺著這經文聽得煩。
終于等到聲音止,祝荷開口:“哥哥。”
“你的傷好些了嗎?”
渡慈:“好多了。”
“你給我看看。”
“傷有何好看的?”
“不看我不放心。”祝荷固執(zhí)道。
渡慈抬起手, 折起袖子,讓祝荷看清腕骨處的白緞條,雪白一片,沒有滲血。
祝荷認真打量,心里無端生起道不清的可惜。
渡慈已然換了新的緞布。
“疼不疼?”
渡慈搖首:“好了?”
“嗯。”祝荷屏住呼吸,“哥哥,我還沒吃早飯。”
渡慈:“那便與我一道用膳。”
祝荷道:“那個早飯送來了嗎?”
“在靜室。”
二人前往靜室,照常是渡慈取碗布菜。
祝荷猶豫片刻:“哥哥,你右手腕受了傷,平日也要多注意,不要拿重物,我給你夾菜。”
說罷,祝荷貼心地給渡慈夾菜。
渡慈:“我不至于連夾菜都做不成,何況只是小傷,養(yǎng)個幾天就好,沒有你說得那么嚴重。”
“不成。”祝荷嚴肅道,“我給你夾。”
渡慈無奈由之。
吃過早飯,祝荷覺著靜室不夠干凈,遂提出打掃的意見,渡慈說他會清掃,讓她不必在意。
祝荷連連搖頭,硬是要打掃,渡慈只好由她。
清掃完靜室后,渡慈仍在念經,祝荷覺著還有空閑,遂輕手輕腳打掃起其余地方。
一上午過去后,祝荷出了不少汗,忙開窗吹吹風。
這時,渡慈結束誦經,踱步過來,溫溫一笑:“辛苦了。”
得到期待的夸贊,祝荷心口滿滿脹脹,仿佛塞進一團吸滿甜水的棉花,“都是我該做的。”
“過來歇息。”渡慈道。
祝荷避開他的眼睛,躊躇道:“哥哥,我有件事想與你商量。”
“你說。”
“那個,我天天在寺里白吃白住也不好,總不可能一直依賴哥哥,所以我想在這寺里找些活計做,賺些錢。”
渡慈眸色略深:“你說得對,不論如何,得有一個謀生手段,但這是你的真實想法嗎?”
他的目光溫柔淡然,卻帶著一股直擊心靈的力量,迫使人不由自主道出心聲。
祝荷閉了閉眼,難為情道:“我不想穿這僧袍了,我想買衣裳。”
聽言,渡慈有少許意外,他莞爾:“我說過你若有任何需要,只管與我說,不必拘謹。”
祝荷:“嗯,那哥哥你看”
“做活計的事暫且放置一邊,等我完成今日經課,便取銀錢交予你。”
祝荷注意到關鍵點,不好意思道:“哥哥,不用這么麻煩,我、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你住的那里,說真的,我還沒去過。”
渡慈:“都可。”
祝荷拍手:“那就這么定了,哥哥,你放心,我會還的。”
渡慈微笑:“不用,錢財與我乃身外之物。”
“不管怎么說,我都記得哥哥對我的好。”
約莫與祝荷約定好,渡慈今兒提早完成誦經任務,彼時天光未黯,渡慈領著祝荷回他在后山的家。
后山靜謐異常,幽深秀美,因昨夜下雨,山里格外潮濕,泥土味重,鳥雀啼叫,小道上鋪設的石磚長滿青苔,被腐朽得坑坑洼洼,散發(fā)出滄桑破舊的味道。
整座山恍如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令人陶醉。
不多時,步入墨綠竹林,行過碎石小徑,視野豁然開朗,渡慈隱于其中的清靜庭院到了。
小院簡樸,外圍竹片籬笆,里頭坐落竹木屋,借著夕陽光線,可見屋前有一大片爭奇斗艷的花木圃地以及爬滿藤枝的花架。
“哥哥,你還種花嗎?”
“一點閑情雅致,打發(fā)時間。”渡慈說。
推開竹門,祝荷在花圃里瞧見幾只飛走的蝴蝶,瞧不起翅膀顏色,像是黑色。
“是蝴蝶。”祝荷驚嘆。
渡慈:“白日會有更多。”
“那我以后還能過來?”祝荷睜大眼睛。
“這有何不可?”
“但是白天哥哥你不是要去小佛塔念經嗎?”
“無妨,路你可記住了?”
“嗯嗯,都記在腦子里了。”
渡慈提醒:“霧氣重的時候勿入,容易迷路。”
“我記下了。”
“進來吧,我先給你泡盞茶。”
二人進竹屋,渡慈點燈后用茶釜燒水煮茶,祝荷則忍不住好奇四處張望。
一桌一椅,一窗一門,樸實無華。
正當祝荷準備進渡慈寢屋時,渡慈開口:“過來坐。”
祝荷縮回腳步,裝沒事人過去坐下,悶悶皺了下鼻子。
未久,茶好了,渡慈遞過來一盞茶味清淡的熱茶。
“小心燙。”
燈如明珠,照得屋里煥然明亮,祝荷乜斜他端著茶盞的手,冷白瘦削,骨節(jié)突出。
別開眼,她佯裝專注地注視清透茶湯,輕輕嗅一口香氣,淡淡的,不是渡慈往日給她喝過的濃茶。
似乎發(fā)現祝荷疑惑,渡慈道:“夜里不適喝濃茶。”
祝荷點點頭,忽而過去一點點記憶回籠,她以前喜歡喝涼白開,后來不知怎么喜歡喝上濃茶。
想不起來是為何。
等茶歇涼,祝荷淺茗一口,眼前一亮:“這個茶味感覺吃著甜甜的。”
渡慈解釋:“這是青茶鐵觀音,用的是山泉水。”
祝荷很珍惜地喝,每次一小口。
渡慈問:“祝施主,你打算哪天去?后日寺里有安排,會著人下山采買。”
祝荷搖頭:“我才不要和其他和尚一起,我想明兒就下山。”
接著遲疑道:“哥哥,你不能陪我一起去嗎?”
“我不能下山。”渡慈說。
“為何?”祝荷眸色一黯。
“不可說。”
祝荷難掩失落,冷不丁發(fā)現一個華點,“哥哥,若是如此,難道你自出家后就再未下過山了?”
“嗯。”
祝荷敲敲腦袋:“我想不起來我們是何時分離的,哥哥,你上山多少年了?”
渡慈目光放遠,悠悠道:“十六載。”
說著,渡慈嘆息:“十六年,我依舊未能將佛法參悟透徹。”
“哥哥,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能下山?”祝荷揣測道。
“天機不可泄露。”渡慈淡然道,瞥見祝荷好奇的模樣,用一種輕緩平靜的嗓音道,“大抵是上輩子造孽太多,是以這輩子佛祖降下懲罰,不許我下山入世。”
祝荷怔愣,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這是真的?
她遲鈍道:“哥哥,真的有輪回一說?你”
渡慈眉心朱砂痣紅若滴血,笑著道:“這只是一句玩笑話,我與佛有緣,自當終身侍佛。”
“和尚也能開玩笑?”祝荷古怪道。
渡慈:“偶爾,不過像我?guī)熜帜欠N嚴肅的人,可開不得玩笑,也聽不得玩笑話。”
祝荷驚訝,她一直以為和尚全是那種循規(guī)蹈矩、古板至極的人,沒想到也不全是,“哥哥,原來你還有這樣一面。”
“誦經戒律是修行,但不可講究一味苦修,當適當尋覓平衡,勞逸結合方為智慧。”
祝荷學不來大道理,只道:“可是我天天都只看到你修行,從未見過你休息。”
“我現在不就是在休息?”渡慈輕笑。
祝荷反駁道:“才不是。”
渡慈眉眼含笑,神情溫柔生動,恰如一縷和風,吹得人春心蕩漾。
祝荷眼神一趟,撇開眼。
“你下山后可去找一位名連珠的施主,讓她帶你去買衣裳。”
祝荷低落的心一下子好了:“連珠?”
“嗯。”
“她是姑娘嗎?”
“對。”
祝荷心一下子揪住,下意識道:“她”
話音戛然而止。
祝荷醒神,覺著自己不該問。
渡慈道:“有問題直接問我即可,不必憋著。”
“那連珠姑娘和哥哥是什么關系?”祝荷小心翼翼道,眼神幾不可察觀渡慈神色。
渡慈半垂眼簾,呷一口茶,坦蕩道:“昔日病人,找我看過病。”
“病?”
“你屆時便知。”渡慈點到為止。
天色暗了,漆黑黑的,祝荷拿上錢便由渡慈送回廂房,次日一早,祝荷就下山買衣裳。
日頭不錯。
因著慈云寺香火旺,來往人群多,故而山道有不少買雜物的小攤子,山腳下最為繁華,已然形成一個集市,商品多樣,吃的喝的玩的,各種貨郎小販叫賣吆喝,好不熱鬧。
祝荷肚子咕咕叫,被一股香味吸引,吃了兩碗餛飩才去找連珠。
根據渡慈的話,祝荷很快在附近村子里找到連珠。
連珠是個盲女,還不會說話,祝荷懂了渡慈話中意識,不好意思讓她帶。
連珠清清冷冷,沉默地打了個手勢,祝荷沒看懂,然后就被連珠牽著手到鎮(zhèn)上。
盲杖敲地,杖尾束的鈴鐺清脆作響。
到了鋪子,連珠對著伙計比劃手勢,伙計立馬叫老板過來。
老板親自招待祝荷。
祝荷詫異,也明白了連珠那手勢是手語,她應當與老板是舊識,難怪渡慈會推薦她。
渡慈給的銀子夠,祝荷準備買三件。
老板熱情,不僅把壓箱底的鎮(zhèn)店之寶拿出來,還給祝荷打折扣,祝荷試穿幾件后,老板見人說人話,嘴甜得很,一直說祝荷穿的好看,夸得祝荷是心花怒放。
“姑娘,這件竹青色的廣袖裙簡直是為您量身打造,您穿起來實在太好看了,除了您,我再沒看到一個姑娘穿的比你美,我想只要姑娘你穿著這一身出去,沒有人不為你驚艷。”
祝荷一聽,不知想到什么,臉色泛紅,歡喜道:“真的嗎?”
老板這人精立馬肯定道:“比黃金還真,姑娘,你相信我,我做成衣店生意這么多年,就沒見過將這竹青色穿的如此好看的姑娘。”
祝荷故作矜持:“老板,就你會說鬼話。”
下一刻她道:“這件我要了,腰身稍微給我改下。”
老板笑逐顏開:“好嘞,包管姑娘滿意!”
最后祝荷買了五套好料子做的衣裳,裝進衣篋?里背好。
祝荷望向旁邊杵著盲杖站定的連珠,她的雙目罩著白緞,有一頭烏黑柔順的漂亮頭發(fā),頭發(fā)梳攏成一條宛若竹節(jié)的辮子,每一節(jié)都用銀飾固定,尾辮長至腰間。
“連珠姑娘,久等了,我好了。”
連珠點頭,一手點盲杖,一手伸出來。
祝荷沒會意。
老板嘿嘿笑道:“姑娘,她這是讓你牽著她的手。”
“原來如此。”祝荷忙不迭過去,搭上自己的手。
二人出鋪子,老板在后面歡送:“姑娘,以后常來啊,本店熱烈歡迎,再給你打折扣。”
祝荷招手回應。
“連珠姑娘,時辰尚早,我請你吃頓飯吧,算作答謝。”
連珠點頭。
隨后祝荷找了個酒樓,問連珠忌口。
連珠作手語,祝荷大抵估摸出來,問:“是讓我隨意點嗎?”
連珠肯定。
祝荷遂招來小二要招牌菜喝其余菜肴,一共點了四個菜,夠兩人吃了。
吃飯時,怕連珠夾不到菜,祝荷遂主動夾菜放進連珠碗里。
冷不防間,聽到旁邊一桌對話。
“你今日這一身真漂亮,等會你和他見面,他絕對會喜歡,眼睛都恨不得黏在你身上。”
“哪有你說的那么夸張”女子嗔怪道,語氣里透出害羞。
“嘖嘖,不過話說回來,你真的中意他?”
女子羞得不說話。
“你說嘛。”
女子猶豫著小聲道:“不喜歡他怎會答應邀約?”
“真的?那你與我說說你心里感受,這喜歡是什么滋味?”
“就是誒,跟你個木頭說不清,就好比想讓他看到自己最好的模樣,會忍不住想他念他”
他們說的是悄悄話,卻還是讓祝荷捕捉到要點。
喜歡,想他念他。
這感覺何其熟悉,不正是她對
驚慌混亂兩息,祝荷突然就冷靜了。
她雖然失憶,但不是傻子。
經由陌生人的對話,迷蒙的霧氣散去,她恍然明白自己這段時間對渡慈產生了情意。
她喜歡上渡慈了。
很奇怪,意識到這一點后,祝荷忽然就沒有那種罪惡感了,因為她心里有個聲音在告訴她。
你與渡慈并非是真正的血親。
你喜歡渡慈。
你能喜歡渡慈。
你必須要喜歡渡慈,不然等待你的便是
便是什么?
為何會有這種聲音?
祝荷低頭思考,無意識撫摸小臂,上面橫陳三道痊愈的傷疤,根據傷口長短整齊度,她覺得應是自己劃的。
她為何會劃?
迷霧重重。
祝荷不得而知,但心里有個東西再制止她回想任何記憶。
不能想就不能想唄,反正遲早一天她會知道的。
祝荷微笑。
既然買好衣裳,接下來她還打算買些胭脂水粉,她到底面貌淡,需要化妝點綴。
然后便可以出現在渡慈面前了。
照渡慈的性子,定不是看中皮囊的人,所以祝荷是悅己。
總不讓錢打水漂,還是得發(fā)揮些作用。
喜歡,自然要追了。
僧俗有別又如何?又不是不能還俗。
第86章 第 86 章 親近
“哥哥, 好看嗎?”祝荷身穿竹青色衣裙出現在渡慈面前。
只見她的臉略施粉黛,眉目明麗,腰帶束住她柔韌的腰肢, 說不出的靈動清新。
渡慈微笑:“衣裳很襯你。”
“什么叫襯我?你說好看不好看?”祝荷執(zhí)拗地看著他,
渡慈頷首。
祝荷卻不甚滿意, 小跑挽住渡慈手臂, 撒嬌似的說:“我想聽你親口說。”
渡慈:“祝施主, 你先放開我。”
“你先說好看嗎?”
“嗯, 好看。”渡慈無奈道。
祝荷展顏,松開手:“那哥哥我們用早膳吧。”
靜室內, 二人照常用早飯。
祝荷主動道:“哥哥,你坐好,我來端粥布菜。”
“我發(fā)現這齋堂還會換小菜, 挺細心的。”
“哥哥,你手上的傷沒好, 我給你夾, 你當心些。”
渡慈睨眼祝荷,感覺自下山一趟后人似乎變了些。
吃過飯, 祝荷開窗,心中一驚,立馬回身拉著渡慈過來,手指遠方,興奮道:“哥哥,你看朝陽。”
微風和煦, 朝陽初生,光芒暖黃,天際好似罩著金燦的簾子, 朦朧美麗。
渡慈垂眼,手臂稍稍使勁,卻未能抽出手:“很美。”
“我好高興,能和哥哥一起看,有人陪著真好。”祝荷恍若沒察覺渡慈動作,自顧自感慨,眼睛清靈,寫著少許波動。
渡慈皮肉下的喉結滾動。
二人靜靜欣賞朝陽。
未久,祝荷冷不丁開口:“哥哥,你一個人待在這里會覺著孤獨嗎?”
渡慈聽言,淡淡地笑:“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何意?”祝荷聽不懂這晦澀高深的佛偈語。
渡慈換句話說:“修行本就需要忍受孤獨,若過不去這一關,談何悟佛?說更簡單些,修行無須拘泥于表面孤獨,佛法講究無我。”
祝荷似懂非懂。
“不用刻意去想,你是俗世人,而我為出家人,各自眼界心境不同。”
祝荷懵懂道:“這么說,哥哥你不懼孤獨了?”
渡慈笑笑,并未作答。
祝荷眸中迸濺出幾分脆弱,細聲道:“可是我很怕孤獨寂寞,哥哥,謝謝你收留我,但世事無常,若以后我下了山,我還能回來找你嗎?”
說罷,祝荷無意識加重力道,更用力抓住他的小臂,舉止泄露她的惴惴不安。
渡慈拍拍她的肩膀,慢慢將手臂抽出,悄然挪步:“佛法講究緣,會者定離,悲欣交集,人之常理,不必為此憂慮,隨遇而安便是,若有那一日,待有緣時我們自會再見。”
祝荷望著空蕩蕩的掌心,不免落寞。
“別難過。”渡慈以為她是因為他的話而不安。
其實不是。
她是因為他的疏遠而不開心。
祝荷勉強微笑:“嗯,哥哥說的是,哪怕我們分別,但我堅信我們兄妹之間的緣分,肯定會再見的,不論如此,珍惜當下就是了。”
時間還有的是,她無須氣餒,再接再厲。
渡慈只是不習慣與她親近罷了。
畢竟過去他一直是一個人。
祝荷真情實意地笑起來,忍不住心疼道:“哥哥,雖然你不覺得孤單,但我會一直陪著你。”
說著,祝荷靠近渡慈,伸手欲意拉渡慈。
渡慈是敏銳的:“時辰到了。”
他轉身往堂中而去。
祝荷目送他,過了一會兒:“哥哥,等等我。”
她追上去。
又是一個上午過去。
祝荷看眼外頭日晷,有僧人送來飯,祝荷截了送進去,踮著腳半蹲下,湊到渡慈耳邊。
“哥哥,吃飯了。”
呼出熱氣竄進渡慈頸側內。
渡慈閉目誦讀一段繁復經文,方才起身。
此后數日,祝荷遵循寺里作息,變著法兒親近渡慈。
在渡慈到小佛塔時,便見提著燈籠的祝荷立在黑夜中,叫他:“哥哥。”
渡慈面色思量。
午時用膳,祝荷打著盹,渡慈嘆了口氣,沒有吵醒她,悄然取走她手中經書,合上放在身邊。
等祝荷醒來時,已是一個時辰過去。
“倘若腹中饑餓,便去齋堂。”
祝荷:“我不餓。”
渡慈:“你無須隨我苦修。”
祝荷說:“我就是想陪哥哥你。”
說罷,她驚呼:“經書呢?”
“在這,我收起來了。”渡慈開口。
“哦哦。”祝荷重新拿了《金剛經》,小心試探道:
“哥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何事?”
祝荷立馬蹲到渡慈身旁,翻開《金剛經》,指著里頭印刷的文字,困擾道:“哥哥可有閑暇幫我做些批注?上回聽你說了些佛法,我很感興趣,但我今日真正看的時候發(fā)現根本看不懂里頭梵語。”
渡慈側首,與她對視:“佛法不是一時興趣就能懂。”
祝荷垂眸:“我知道,可我想了解了解哥哥眼中的世界。”
“哪怕只是皮毛。”祝荷抬目,眸色真誠認真。
渡慈凝眄她。
她鼓起勇氣剖白:“哥哥,你記得所有,可我記憶全無,一無所有,可你許我叫你哥哥,這說明在你心里是把我當成親人在這世間我只剩下你一個相依為命的親人,所以我想了解你,想離你近些。”
良久,渡慈抿唇而笑:“命中注定我與你緣分未了。”.
次日,渡慈遞來經書。
祝荷:“這好像不是我昨日給哥哥的那本。”
渡慈:“這本《金剛經》為我早年所用,里頭批注我的理解,但不詳細,恐你不懂,我另用紅字再注釋了一番。”
祝荷環(huán)抱經書,欣喜萬分,同他保證:“哥哥放心,我一定好生參悟,絕不辜負你的心意。”
渡慈批注詳細通俗,就連經書中比較復雜的字都注上讀音,祝荷一頭扎進去,經文晦澀,讀起來費力至極,祝荷讀了好多次也未能流暢讀出一串經文。
好在她沒有因此被打倒,反而越挫越勇,就像和經書對著干。
期間仍有不懂處,她遂去問渡慈。
有一日,祝荷陷得太深,竟是在夜里去找渡慈。
她來得巧,才是一更天,渡慈尚未就寢。
待見到祝荷的那一刻,渡慈神情難辨,見人安然無恙,先將人請進屋,得知來意,渡慈先為起講解,方才溫聲訓斥祝荷。
“山夜危險,沒有下回。”
“你有疑竇明日再問不遲。”
祝荷:“哥哥,你莫生氣,我就是腦子一熱上頭了,我不是故意的。”
渡慈語重心長道:“我并未生氣于此,只是希望你重視自身安危,后山不小,假使你在途中發(fā)生意外,無人知曉,你可知自己會遭遇到什么?”
“我錯了,下回不敢了。”祝荷低眉順眼,心中委屈。
渡慈語氣放柔:“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話落半晌,祝荷情緒依然低迷,許是因為頭一回被批評,心里過不去那道坎。
渡慈伸手,拍了兩下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祝荷抬頭,重重點頭。
渡慈莞爾:“話要記在心里。”
在渡慈注視下,祝荷回答:“我知道了。”
渡慈滿意微笑,這回是真切笑容。
祝荷松一口氣,接著道:“哥哥,我還有些問題想一并問了。”
“你說吧。”
二人秉燭而坐,細細密密的交談聲響起,愈發(fā)襯托出外頭竹林的幽靜。
一炷香后,祝荷茅塞頓開:“多謝哥哥指點。”
“你與佛法倒有些悟性。”
祝荷得意道:“畢竟我是哥哥的妹妹。”
渡慈淺笑,頗為認同道:“此話說得有一番道理。”
祝荷目視渡慈,忽然說:“哥哥,你辛苦了,我給你揉揉肩膀。”
渡慈婉拒:“我送你回去,今夜回去勿要再看經書,整理好感悟,安心睡覺。”
“那等會唄,哥哥你給我講了好久的佛法,我總得報答你,不然我良心不安,夜里一定會睡不著。”
渡慈猶豫。
“哥哥,我手藝可好了,你是不相信我嗎?”
“不是。”
“那你還在擔心什么?莫非是怕我把你給吃了?”祝荷揶揄道。
聽言,渡慈瞧她,目光一貫溫柔,然此時溫柔里又夾雜了什么。
氣氛突然凝滯安靜。
“哥哥,我開玩笑的,我就是報答你。”祝荷暗暗吸一口氣,一本正經道。
哥哥是察覺了嗎?
那他對我
渡慈心思難猜,祝荷恐傷兄妹之間得之不易的情分,不敢貿然行動,不想屆時惹渡慈厭煩,連兄妹都做不成,只能暗戳戳找事接近渡慈。
比方說今夜。
祝荷心緒紛紛,心不在焉過去,給渡慈揉肩。
伸手的那刻,祝荷頓了頓才下手。
來日方長,從長計議,不要急。
她還沒揉兩下,渡慈身體緊繃,就說:“可以了。”
祝荷彼時正出神,絞盡腦汁想辦法打破這詭異生分的氛圍,遂沒聽到渡慈的話,自顧自好奇道:“哥哥,你可否與我說說我們的過去,你又是如何出家的?”
渡慈:“你想聽?”
“嗯嗯。”
渡慈陷入回憶,緩緩敘述:“你與我出生在一個小地方,被村中人視為不祥,后來村民欲殺我們,我們因此分散,你與他失蹤,我則被慈云寺圓寂大師看中收為徒弟,斬斷塵緣,隨他云游感悟佛法,后入山正式剃度出家。”
“那個村子叫什么?”
“已經過去了,無須再想。”
知道渡慈不愿說,祝荷沒再追問,轉而道:“二哥哥至今無蹤,會不會是兇多吉少?”
渡慈微蹙眉頭:“他命硬,不會。”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對話,竟未察覺時間一點點過去。
不知什么時候起,祝荷沒有再揉,而是把手放在渡慈肩頭上。
“好了,祝施主,你該回去了。”
祝荷眨眨眼:“知道了,哥哥,我馬上就走,不過你再等我一下,方才我靈光閃動,又有一頓感悟,我想再看下經書。”
渡慈同意了。
祝荷計謀得逞,遂裝模作樣坐下,拿起經書聚精會神觀摩。
渡慈發(fā)覺燈火暗淡下來,遂去取新的蠟燭。
他點好火的功夫,祝荷已然伏案睡了過去。
渡慈靜靜看著被燭火照耀的祝荷,半晌,稍微走進,目光落在浸透在火光中的經書。
書頁上印刷的楷字清晰溫暖,仿佛被火焰灼燒。
渡慈意味不明笑了笑,與書架中取下一本《心經》,懶懶散散倚靠在椅子上看,姿態(tài)極為閑適愜意.
天光映在祝荷薄薄眼皮上,她翻過身,覺著床不對勁,睜開眼,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榻上。
祝荷起身,環(huán)顧四周,墻壁為竹,家具擺設簡樸,她回想起昨晚一切。
這里是渡慈休息的地方。
渡慈呢?
祝荷穿鞋出去,在庭院里找到了渡慈。
高大的竹林將上空四面擋住,形成一個包圍圈,只有庭院上方的天空未被遮擋。
光線傾斜,照得庭院一半陰一半陽,渡慈就處在陰陽交匯處。
彼時花圃鮮花綻放,些許輕盈的蝴蝶穿梭其中,更多的蝴蝶圍著渡慈翩翩起舞,它們幽藍色的翅膀扇動,現出漂亮層次的花紋,姿態(tài)優(yōu)美。
人與蝶與花,美到不可思議,令人窒息。
“哥哥。”祝荷看呆了,下意識道。
渡慈轉身對她笑,彎曲的手指上停駐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
祝荷情不自禁道:“你真好看。”
第87章 第 87 章 不受控制觸碰
渡慈指尖的蝴蝶飛走, 圍繞在他周圍的蝴蝶緊隨其后,撲進花草中。
祝荷驚嘆道:“哥哥,真的好多蝴蝶啊, 它們好漂亮。”
“這是哥哥養(yǎng)的蝴蝶嗎?”
“是。”
祝荷湊近距離觀看:“真的很美, 我從未見過幽藍色的蝴蝶。”
藍蝶飛舞, 祝荷被它的美麗征服, 伸出手試圖觸碰, 像被蠱惑似的。
渡慈攔住她不老實的手:“有毒。”
“有毒?”
渡慈:“越美的東西越危險。”
祝荷驚嚇道:“那哥哥豈不是中毒了?哥哥, 你沒事吧?”
渡慈:“我無恙。”
“為何?”
渡慈:“蝴蝶是我養(yǎng)育,我自有法子解毒, 餓了嗎?我給你做碗素面。”
祝荷:“好,哥哥你吃過了嗎?”
“用過了。”
“對了哥哥,現在什么時辰了?”
“辰時二刻。”
往常這個時辰渡慈已然在小佛塔中。
祝荷古怪道:“這么晚了, 哥哥你不去小佛塔嗎?”
“無妨。”渡慈往小廚房而去。
祝荷聽言,心里忍不住想, 哥哥他是為了我才推遲了修行。
祝荷捂住心口, 忙追去:“哥哥,等等我, 我?guī)湍愦蛳率帧!?br />
小廚房里,祝荷坐在小凳子上往燒火口添菜,上頭灶臺湯水沸騰,升起的霧氣籠罩住渡慈挺直身姿,模糊他慈悲的面目,平添三分煙火氣。
隔著水霧, 祝荷肆無忌憚看著渡慈,腦中響起適才渡慈被蝴蝶圍住的畫面,心跳怦然。
“哥哥, 昨天不好意思,我睡著了,給你添麻煩了。”
“無事。”
“哥哥,我睡的房間是你的寢屋嗎?”
“嗯,山里冷,你睡在外面容易寒氣侵體。”
“那哥哥你在哪睡的?”
“書房小榻。”
“對不住,哥哥。”
“不必道歉,面好了。”
祝荷嘗過渡慈做的素面后,忍不住多吃幾口,才稱贊道:“哥哥,你做的面好吃。”
“你喜歡就好,小心噎著。”渡慈柔聲道。
滿滿當當的一碗面吃光,祝荷肚子鼓起來,遂在院外散步消食,一面欣賞蝴蝶。
渡慈關門。
“哥哥,你要走了?”
“是。”
“我跟你一起走。”
渡慈點頭,二人沿著石板路出竹林。
早晨的陽光照進林子,蒙著霧氣,又溫又涼,渡慈走的不快,似乎考慮到祝荷步行速度,細心放緩腳步。
兩人隔著三尺距離。
“哥哥,今天天氣真好,叫人心曠神怡。”
渡慈:“的確是修禪的好時候。”
出了竹林,大樹枝葉繁茂,將大部分陽光遮蔽,唯余少許陽光濾進來,在枝葉地面上形成斑駁星點。
祝荷縮了縮肩:“哥哥,有些冷。”
說罷,祝荷踩著飛快的碎步子靠近,挨在渡慈身旁。
“林中溫度濕冷,早些出去就好。”
“嗯嗯。”祝荷順勢抓住了渡慈袖口,手指不經意與渡慈的指節(jié)擦過。
萬籟俱寂,天地仿佛只剩下他們,給人一種相依為命的錯覺。
一觸即分的細微碰撞顯得格外清晰。
祝荷睫毛顫動,蜷縮下手指,用力牽住渡慈衣料。
渡慈目視前方,道:“看路,當心地上石頭。”
“嗯。”.
不知不覺來到十月底,午時日頭充足,秋風陣陣,落葉飛揚。
齋堂尚未送餐過來,渡慈略感困乏,遂去靜室小歇。
未久,祝荷提著食盒進來:“哥哥。”
渡慈坐在小榻上支頭閉目,沒有回應,祝荷察覺他在假寐,立馬有意思放輕踱步聲音,小心翼翼將食盒放在桌案上,坐在旁邊等渡慈醒。
可等了一會兒,渡慈還未醒,祝荷摸了摸肚子,起身欲叫醒渡慈。
她來到渡慈面前,正要伸出手拍醒他,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下。
因為祝荷走神了,意識被那片飽滿潤紅的嘴唇吸引。
她咽了咽唾沫,無聲喚了下“哥哥”,沒等到渡慈回答,某種隱秘欲望蠢蠢欲動,末了不受控制發(fā)芽,從地里鉆出來。
鬼使神差的,祝荷彎腰俯首,將渡慈面龐收入眼簾,然后探出指尖,一點點靠近渡慈的嘴唇。
須臾,指尖碰到了柔軟的唇肉,祝荷下意識抿抿唇,與此同時,渡慈睜開眼。
二人對視。
祝荷腦袋空白,渾身發(fā)燙,竟是忘了反應。
氣氛微妙僵冷,安靜得詭異。
渡慈扣住祝荷的手腕,將其拉開。
祝荷后知后覺回神,面色尷尬緊張,倍感困頓。
“你做什么?”渡慈嗓音略帶低沉,語調平靜。
“我、我,哥哥”祝荷語無倫次地解釋,“方才有東西飛到哥哥嘴上,哥哥在睡覺,我想著、額嗯幫哥哥弄掉。”
她艱難找到一個蹩腳借口,企圖掩飾。
許久,渡慈立身,走向桌案:“嗯。”
祝荷僵硬在原地,像生了根長在土里,一動不動。
“過來吃飯。”
祝荷心亂如麻,垂眼低頭,遲鈍過去。
誰也沒察覺,靜室門后有一道身影遠去,沒有人知道他看了多久。
這一頓飯下來,格外安靜,祝荷老老實實,始終低頭不語。
用過膳,渡慈抬頭對祝荷道:“祝施主。”
“嗯”祝荷心虛地應。
渡慈:“聽我說。”
祝荷小聲:“哥哥,你說。”
渡慈委婉道:“你當知曉你我身份有別,你還是我從前俗世的阿妹,我希望你注意分寸,莫要被表面欲望控制,一切皆為虛幻。”
祝荷紅了眼,緊張不已,哥哥這是察覺她的感情,所以變著法兒提醒她拒絕她嗎?
又或者不是那個意思?
祝荷腦子很亂,下意識靠近渡慈,呢喃:“哥哥,我”
渡慈后撤,聲線一如既往的溫煦:“不要依賴我,不要養(yǎng)成習慣,祝施主,你并非小孩,自當獨立,以后無須再來我這。”
“我不要!”祝荷立馬回答,嘗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難受滋味。
“你可記著先前與我說的話?你欲找一門活計,如今是時候了。”
“以后再去不遲。”祝荷說。
“祝施主。”渡慈看著她,“我是遵循你的意思。”
聽言,祝荷心口驀地竄出一股毒火,做了就做了,那就承擔后果吧,只是她沒想到渡慈這么著急趕她走。
而且她又沒把他怎么著,就是碰了下嘴唇而已,先前她還被他背過,挽過他的手臂,給他揉過肩呢。
這些事哪個不比碰嘴唇更嚴重?
一點小事就趕她走?他還是對她照顧有加的哥哥嗎?
更叫祝荷介懷的是渡慈的態(tài)度,他若是沖她發(fā)火,她更樂意接受,可他這幅溫溫柔柔又不容置疑的樣子,祝荷忒不喜歡了。
祝荷話里有不服和火氣:“哥哥,你就這么想趕我走?”
“不是趕你走。”
渡慈帶著無奈幽幽道:“你便去藏經閣吧。”
一錘定音。
祝荷咬了咬唇,心里又委屈又傷心又憤怒。
最后目及渡慈溫柔艷麗的眉眼,這些情緒化作一句:“我知道了哥哥。”
心里則恨恨道,去就去!
“我的話可記住了?”
祝荷悶悶道:“記住了。”
渡慈忖度半晌,忍不住開口:“遇到難事便告訴我,佛經上的問題亦可繼續(xù)請教我,當然不要過于沉溺,要適度。”.
祝荷就這樣被打發(fā)去了藏經閣整理古籍經書。
但她去了兩天后,覺得實在太枯燥無味了,遂不去了。
以往能忍受是因為身邊有渡慈,如今渡慈不在,還她把弄進這藏經閣,她受不了了。
她雖然知道是自己犯錯,一時沒忍住誘惑冒犯了渡慈不對,她沒錯,她只是在喜歡的人面前情不自禁而已。
換做任何人都會如此。
祝荷順理成章認為自己沒錯,也就導致心里愈發(fā)憋屈不得勁。
起初祝荷也覺著自己是個溫順乖巧的,而今她才知道自個是個有脾氣的主兒。
祝荷不去藏經閣的事很快傳到渡慈耳中,他也不過來,就派僧人來傳話,問祝荷為何不去,可是受委屈了。
祝荷直接了當說自己不想去。
渡慈沒有生氣,只是用話勸祝荷。
祝荷依舊沒改變想法,似乎是要和他對著干。
渡慈沒有再勸第二次,只是讓祝荷多穿衣裳,可以下山再添幾件冬裝,十一月將至,天氣瞬息萬變,切莫著涼。
祝荷不早起了,日日睡到午時才行,起來就吃午膳,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如脫離樊籠的鳥兒,在廣闊天際自由翱翔,逍遙得很。
知道祝荷不按時吃飯后,渡慈派人傳話,希望祝荷好生吃飯,照顧好自己,聽他的話。
字里行間沒有責怪之意,全然是擔憂。
祝荷曉得渡慈依然關心他,心里那點火早在他一次次的關切中熄滅。
臨近傍晚的時候,祝荷算準時間,偷偷跑去小佛塔,誰知到了那發(fā)現塔門緊閉,里面也沒任何燈火影子。
人不在。
祝荷正欲去后山找渡慈時,被人叫住。
是許久不見的渡厄。
十一月的風是干燥的,冰冷的,吹的人臉發(fā)疼。
“師弟不在此處。”渡厄道。
“那渡慈法師去哪了?”
渡厄:“師弟沒告訴你十一月他要去無相塔嗎?”
祝荷掩住情緒,溫聲道:“多謝法師告知。”
說罷,祝荷轉身走,渡厄素來不喜她,他如今來找她,準沒好事。
“女施主要去找?guī)煹埽俊?br />
祝荷:“是。”
渡厄冷聲:“你找不成的,一旦師弟入無相塔,沒有十天不會出來,在此期間任何人不得叨擾,哪怕是你。”
祝荷眼睫顫動,心里酸楚不適,消失的火一下子燎原。
她握緊手,咬牙想,渡慈竟然不告訴她。
“渡厄法師,你到底要與我說什么?”
渡厄凝視祝荷:“那天的事貧僧看到了。”
第88章 第 88 章 下山
祝荷背上包裹下山。
與其說是下山, 不如說是被渡厄強行趕下山,他時機找的好,特意選在渡慈閉關時攆人。
慈云寺渡厄說了算, 無人幫祝荷。
下了山, 祝荷去找連珠, 畢竟她只認識她。孰料連珠不在, 祝荷只好去找其他落腳地。
最后暫住一戶村民家中。
下山的時候, 渡厄竟有些人情味, 給她一貫錢串子傍身。
夜里祝荷躺在木床上,心中焦灼, 思及與渡厄的對峙。
聽到渡厄的話,祝荷心提到嗓子眼上,半晌裝糊涂道:“渡厄法師, 你看到了什么?”
渡厄面色冷沉:“女施主,何須貧僧多說?”
祝荷:“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渡厄:“女施主, 縱你不記前塵, 但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該明白人倫兩個字如何寫。”
“你與師弟乃是兄妹, 可你竟對師弟存了那等齷齪心思,罔顧倫理,其心,可誅!”渡厄擲地有聲,每個字震得祝荷背脊發(fā)涼。
一瞬間,祝荷驚慌失措, 試圖張了張口,一個字沒搖出來。
突如其來的冷風刮得她后頸生疼。
渡厄繼續(xù)道:“若再留你,恐會引發(fā)諸多禍端, 壞師弟數年修行,慈云寺容不下你,請你離開。”
祝荷深吸一口氣,努力鎮(zhèn)定下來:“我憑什么離開?”
“女施主,勿要貧僧動粗,念你是師弟親人,貧僧已多有寬容。”
渡厄按兵不動數日,一朝出手,必將敵人驅逐。
“我不,渡厄法師,你說得沒錯,我是對渡慈法師有心思,但不是齷齪,而是堂堂正正的喜歡,七情六欲,人人有之,我為何不能喜歡渡慈法師?我就是喜歡他怎么了?”祝荷一改慌亂,言之鑿鑿辯解。
“你們佛家難道不準人動情嗎?渡厄法師你在出家前難道沒有喜歡過人?”
聽言,渡厄面色冷得掉冰渣子,目中有火,儼然被祝荷邪道歪理氣怒。
“你可還有羞恥心?”渡厄無法想象世間竟有如此人,竟把那骯臟的感情說得那般理直氣壯,甚至反過來詰問。
小看了她的嘴上功夫。
祝荷回:“法師,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但我要告訴法師,我與渡慈法師并非親兄妹,我與他之間毫無血緣干系,關于這點,法師你不是早知道了嗎?”
“你忘了,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您就懷疑我與渡慈法師并非兄妹。”
“所以,我并未罔顧人倫。”
渡厄瞳孔一縮,他審視祝荷,心想既然與渡慈并非親生?那渡慈為何如此護她?
渡厄大膽揣測,或許祝荷與渡慈本來就不認識,她找上來后,渡慈不忍拆臺,遂說祝荷是他妹妹。
渡厄與渡慈師出同門,與之相處十余年,和從未聽渡慈提及過有個妹妹。
妹妹,無中生有也。
就算有,這個祝荷也疑點重重,或是居心不良的人特意送上山,就為破渡慈佛心
收斂思緒,渡厄很快鎮(zhèn)定下來,不是兄妹更好,他又多了一個理由將祝荷趕走。
無論如何,今日他定要祝荷下山。
渡厄橫眉:“你不走也得走。”
祝荷惱了:“和尚,休要蠻不講理。”
“從你對師弟起了心思開始,慈云寺就容不下你,下山吧,女施主,不要讓貧僧再說第二遍,否則休怪貧僧不顧顏面!”
祝荷咬牙道:“我就不走,你能拿我怎么著?”
“你若敢傷我,我就告訴哥哥!”
“只怕你沒機會去見師弟了。”
說罷,渡厄身后出現兩個身強力壯的武僧。
寒月的夜,從窗戶縫隙里鉆進來的風冷嗖嗖的,祝荷攏了攏不算厚的被褥,心里后知后覺有些許害怕。
然而,害怕無用,她得想辦法回去。
聽渡厄說渡慈得要十天才會出無相塔,那么她就趁這十天里想法子回山。
不能離開渡慈,祝荷如是告訴自己。
明兒先偷偷上山勘察情況。
次日祝荷喬裝打扮一番上山,發(fā)現山門安插了兩個僧人守衛(wèi),僧人目光如炬,不動聲色掃過進寺的香客。
看架勢就是在防她。
祝荷咬了咬牙,憤憤下了山。
一只蝴蝶悄然飛過,祝荷沒注意到,沒過多久,祝荷便聽到清脆脆的鈴鐺聲,略顯耳熟。
祝荷一抬眸,迎面撞見執(zhí)盲杖的連珠。
“連姑娘。”
連珠點了兩下盲杖,盲杖上系的鈴鐺亦響了兩下.
祝荷搬到連珠家中。
連珠雖說有殘疾,可心思卻極為細膩,與祝荷相處未久,便察覺她有心事。
祝荷以她有一個朋友的稱呼向連珠吐露自己的心事。
“連姑娘,她愛慕一個和尚有錯嗎?”
連珠搖頭。
“連姑娘!”祝荷激動地抓住連珠雙臂,“連姑娘,你也覺著我沒錯?”
所有人都說她不能喜歡渡慈,就連渡慈在察覺她的心思后也有疏遠之意,漸漸的,祝荷開始迷茫,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卻得到旁人的肯定,祝荷感到無以復加的高興。
也因過于激動,使得她忘了她那個“朋友”。
連珠輕輕點頭。
祝荷紅了眼眶,心中五味雜陳,末了緊緊連珠,腦袋枕在她的頸窩處。
“謝謝你,連姑娘。”
祝荷心頭茫然一掃而空,余下只有堅持和勇敢。
對于祝荷突然的摟抱,連珠沒反應過來,但并不討厭,她說不了話,猶豫許久,抬起手輕輕拍了拍祝荷的背脊。
良久,祝荷松開連珠,笑著說:“連姑娘,我有一個請求。”
連珠沒有動手勢,而是張合嘴唇。
她只吐了兩個字——“你說”,唇語簡單,祝荷須臾明白,立馬說:“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連珠似乎愣住了。
祝荷握住連珠的手,重復一遍:“你做我的朋友好嗎?”
等了一會兒,連珠沒有反應。
祝荷以為她不同意,眉眼聳拉,神色低落,手中力道也輕了。
連珠看不到她的面色,卻感知到她的情緒。
半晌,連珠滑出手。
祝荷更傷心了,她以為連珠不想她碰她,聲音很低:“連姑娘。”
正在祝荷低頭沮喪時,連珠拍拍她的肩膀,隨即打手語。
祝荷看不懂,連珠改用唇語。
“好。”
祝荷頓時眉開眼笑:“謝謝你,連姑娘,阿不,我以后可以叫你阿珠嗎?”
連珠頷首。
“阿珠。”祝荷一笑。
連珠頓了頓,舉起手輕輕描摹祝荷五官,祝荷意識她的用意,由著她。
祝荷好奇道:“你能摸出我的樣子嗎?”
連珠點點頭,指尖在祝荷臉頰上劃過,她摸得十分細致溫柔,力道猶如柔柔的流水。
與連珠拉近了關系,祝荷不再隱瞞,苦惱道:“阿珠,你說我現在該怎么辦?”
連珠:“等。”
第九日,菜農上山送菜,齋堂的菜頭驗收好四匡菜果,把錢交給菜農。
菜農收了錢高興,道:“來來來,師傅,我?guī)湍惆巡税岬綆旆坷锶ァ!?br />
“不必。”
“沒事沒事,讓我來。”
菜農熱情幫忙搬菜,那菜頭不好再拒絕人家好意,畢竟也都是熟人了。
兩人遂各種搬了兩筐菜到庫房里。
關上門,菜頭正好沒其他事,就開口說要送菜農,菜農一口答應。
菜頭稍作詫異,從前他說送的時候,菜農向來一口回絕,今兒一反常態(tài),莫非是家里有了好事?
思及此,菜頭笑著打趣菜農。
菜農笑而不語,兩人一道離去。
庫房內,一筐大菜簍動了動,祝荷從菜簍子里鉆出來,簍子邊俱是掉在地上的菜果。
祝荷出簍子后,將菜果撿回去,隨即出門。
不巧的是,門鎖住了,周圍窗戶亦打不開,除非用暴力破開,但會驚動別人。
她出不去。
來的時候祝荷就預料到這件事,她的想法是在夜里破窗,可是等混入慈云寺后,她恍然發(fā)現自己沒那么多耐心,只想盡快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顯靈,祝荷忽然透過門縫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小師傅嗎?
而且只有他一個人。
這也太巧了。
祝荷欣喜,急急忙忙喊:“小師傅,小師傅。”
小沙彌好像聽到有人叫他,停下腳步,四處張望,沒人啊。
正要走時,右側庫房的門砰砰響。
小沙彌嚇了一跳,不自覺后退兩步,顫抖著身體怯怯望向庫房。
庫房落鎖,該是沒人,可為何會有聲音?
是鬧鬼了!
小沙彌臉色發(fā)白,修行不夠,當即撒腿跑。
他最怕鬼了!
庫房里頭,祝荷見小沙彌要跑,只好拔高聲音喊:“小師傅,小師傅!”
那邊小沙彌跑了沒兩步,忽然想,不對,這是白天,鬼怎么會出來?
還有,他怎么又聽到有人叫他了,而且這聲音分外熟悉。
小沙彌轉身,深深吸一口氣,喊道:“誰,誰在叫小僧?”
“是我,小師傅,是我。”
小沙彌:“女施主?”
祝荷:“嗯。”
小沙彌震驚,一邊挪一步停一步,像烏龜似的小心翼翼靠近庫房,一邊道:“女施主你不是下山了嗎?怎會出現在庫房里?”
“一言難盡,總之,小師傅,我被鎖在里面了,你可以幫我開鎖嗎?”
“哦哦,我沒鑰匙,女施主你等等,我去找?guī)熜帧!?br />
“多謝小師傅,對了,小師傅,關于我的事請你保密。”
悅耳嗓音入耳,小沙彌微怔,耳根紅了,旋即道:“好的。”
不久,鎖被打開。
小沙彌道:“女施主,你放心,沒人。”
祝荷一笑,從里面走出來,對小沙彌道:“小師傅,太謝謝你了,你人真好。”
小沙彌撓撓后頸。
“小師傅,我們找個隱秘的地方說話。”
“啊?”小沙彌懵懂中被祝荷拉走。
到無人處,祝荷道:“小師傅,我想去后山。”
小沙彌看著自己的袖子,半晌回過神:“女施主,對不住,我方才沒聽到你說什么。”
祝荷用希冀的眼神注視小沙彌:“我想悄悄去后山,你能幫我嗎?”
小沙彌腦子一熱,不顧一切道:“當然可以。”
祝荷展顏。
小沙彌回去一趟拿來僧袍給祝荷穿上,讓祝荷扮作俗家弟子。
小沙彌是第二次帶祝荷,比上回的提心吊膽長進不少,中間遇到找他的師兄,他破了出家人戒律,編出理由蒙混過去。
然后小沙彌一臉愧疚,不斷念阿彌托佛,誠懇向佛祖請罪。
祝荷忍不住笑了笑,遂安慰道:“小師傅,你只是為幫我才騙了你師兄,在我看來不是誑語,而是你的慈悲善心。”
聽言,小沙彌瞪大眼睛,耳根通紅,腦袋幾乎要冒煙了。
“小師傅,你害羞了。”祝荷調侃道。
小沙彌立刻扭頭,別扭結巴道:“女、女施主,小僧沒有。”
祝荷竊笑。
小沙彌臉爆紅,無地自容。
路上除了這些小插曲,祝荷不忘詢問慈云寺情況。
小沙彌一一告知。
渡慈尚未出關。
前段時間皇室來人,請渡慈入宮,然渡慈閉關,無法離開無相塔半步,因有要事,皇室的人欲強迫渡慈出關。
在皇室壓迫下,渡慈仍然拒絕,皇室大怒,最后是晉王出面解決,退而其次請渡厄進宮。
祝荷:“也就是說,渡厄法師現在不在寺里?”
“嗯。”
祝荷失笑,最大危險不再,她何須再謹慎。
輕輕松松到后山前,祝荷與小沙彌告別。
“小師傅,再見,多謝你帶路。”
小沙彌:“阿彌托佛,女施主,不必言謝,舉手之勞罷了。”
祝荷:“小師傅,說來與你認識這么久,我尚且不知你的法號,小師傅可否告知?”
“小僧法號空智。”
“空智。”祝荷咬著字眼輕念,“與小師傅很合適。”
祝荷沖小沙彌粲然一笑:“空智小師傅,多謝你,對了,謝謝你的衣袍。”
小沙彌呆愣在原地,腦子里什么都沒有,只留住眼前女施主燦爛感激的微笑。
后來,小沙彌這輩子都沒有忘記祝荷的笑容.
與小沙彌告別,祝荷一頭扎進后山,耗費些許時間抵達渡慈所住庭院。
許是天冷了,庭院里多數的花凋零,剩下些許忍受住寒冷侵蝕的花。
彼時,仍有蝴蝶在花中飛舞,數量好像沒有變化。
很奇怪,這些蝴蝶似乎并不怕冷。
祝荷想起渡慈所言,它們有毒。
是以祝荷不得不小心些。
打開院門的時候,那些蝴蝶仿佛受到感應一般飛過來,祝荷嚇了一跳,腦子里急速轉動后選擇不動。
祝荷相信渡慈養(yǎng)的蝴蝶不會傷害她,前提是她不妄動。
幽藍蝴蝶飛至祝荷身旁,在她周圍轉了半圈,隨后飛回去了。
如她所料,祝荷關好竹門,往竹屋走去。
竹屋并未上鎖。
祝荷終于松弛一笑.
一日之后的深夜,祝荷靜靜坐在漆黑的屋中等待。
不知過去多久,祝荷手腳發(fā)涼,眼皮沉重。
倏然,祝荷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細微的動靜,是外頭的開門聲。
祝荷蹭的一下站起來,緩著步子去開大門。
數日沒有與渡慈相見,祝荷感覺已經過去了半輩子,時間當真漫長。
若非在山下時有連珠相伴,有她鼓勵她,祝荷都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這九天。
在山下的時候,祝荷就做了一個決定。
與其暗搓搓試探,不如直截了當告訴渡慈她的心意。
連珠也說了,渡慈應該知道他與她并非真正的親兄妹,可他照樣對她好得無以復加。
依連珠對渡慈的了解來講,渡慈雖說溫柔仁善,實則待人疏離,與任何人保持距離,深入簡出,不怎么露面見人,性孤僻,喜靜,一心專注修行,鉆研參悟佛法。
可喜靜的渡慈,卻容忍祝荷在他身邊。
連珠認為祝荷在渡慈心中是有特殊地位的,她猜測,祝荷過去與渡慈定發(fā)生過什么特別的事,使得二人之間產生一種羈絆。
聽過連珠分析,祝荷幾乎止不住加速跳動的心臟,整個情緒激昂歡喜,宛如被排山倒海的蜜包裹。
祝荷滿心歡喜地想,渡慈或許對她
祝荷決議勇敢往前走出那一步。
她討厭磨磨唧唧的試探,討厭一直被渡慈的言行舉止牽動情緒。
第89章 第 89 章 喜歡
吱呀一聲, 推開大門,一片漆黑,仿佛潛藏著吃人野獸。
定睛看去, 影影綽綽可見臺階下的身形。
祝荷開口:“哥哥。”
“祝施主。”
得到熟稔聲音的回應, 祝荷欣喜, 立馬跑下去。
渡慈感受到祝荷的迫切, 忙道:“當心, 莫要跑。”
祝荷恍若未聞, 聞到檀香味,準確撲進渡慈懷中, 心中委屈洶涌,“哥哥,我好想你。”
許久不見, 祝荷熱情更勝往日。
半晌,渡慈似略有不適, 推開祝荷:“你為何在我這?”
祝荷吸了吸鼻子, 用力挽住他的手,悶聲道:“說來話長, 哥哥,你都不知道我這幾天遭遇了什么。”
渡慈壓下那股生冷疼感,沉吟道:“進去說,外面冷。”
“嗯。”
渡慈:“怎么不點燈?”
“不想點。”
進屋后,渡慈繼續(xù)道:“你在這住了幾日?”
“一天。”
渡慈微微蹙眉:“可有燒火?”
“沒有。”
渡慈擔憂道:“冬日山中寒氣濃,你就不覺得冷嗎?為何不去后院柴房中燒炭取暖?”
“我沒想那么多。”
“身子可有不適?”
“挺好的。”祝荷頓了頓, “太想哥哥了,沒注意那些,現在忽然覺得手腳發(fā)冷。”
話中親昵和思念呼之欲出, 引人多思。
渡慈睨她一眼,黑暗中他準確捉到祝荷那雙眼里只有他的眸子:“先松開我,我去取火石點燈。”
祝荷不舍松開渡慈,渡慈順利從旁邊匣中取出火石,正要點燈,身后的祝荷突然抱住他的腰身。
黑暗里五感放大,腰身觸感清晰,后背亦感知柔軟軀體。
渡慈淡淡說:“莫要如此,祝施主。”
祝荷臉緊緊貼著渡慈的后背,義正言辭道:“哥哥,我冷,你身子暖和。”
說罷,祝荷一只手悄咪咪攀上,鉆進渡慈溫暖的腋窩下。
渡慈喉結忍耐地滾動,緩緩點上燈,反手抓住身上不屬于他的雙手,一點點鉗開。
“你在這坐會,我去燒炭生火。”
然后祝荷就跟著渡慈去了后院,中間渡慈給饑餓的祝荷做一碗簡單素面。
素面沒有菜蛋,只有單純的味道,很淡,但祝荷吃得很香。
半個時辰后,渡慈提著燒好的炭火進屋,鐵盆中火星噼里啪啦響,迸發(fā)出的熱意一下子驅散寒冷。
漸漸的,屋里暖起來。
“還冷嗎?”
“冷。”祝荷搓了搓手。
“靠火坐。”
“那哥哥也坐過來,不然我不坐。”
面對祝荷無賴的要求,渡慈抿了抿唇瓣。
如愿以償,祝荷開心地笑了,待渡慈挪椅子坐近火盆后,她也挪椅子挨近他。
火光明亮,折射出二人長短不一的影子,暖意充斥室內。
“來,你與我說說你的事。”渡慈開口。
“你先同我道歉,哥哥,此事你也拖不了干系。”祝荷委屈道。
渡慈無奈,誠懇道:“對不住,祝施主。”
祝荷偏頭,把自己被渡厄趕下山的事與渡慈說,傾訴十天的苦楚委屈。
渡慈:“往后不會再發(fā)生這種事,待師兄回來,我便去與他說清楚。”
“你說的,我不想再發(fā)生這種事,若下回你再來一次閉關,我被人賣了你都不知道。”
“不會發(fā)生這種事。”
“如果呢?你怎么這么肯定?”
“師兄并非那種人。”
“你還袒護他!”祝荷生氣了。
渡慈柔聲,嗓音銜著安撫的意味:“好了,祝施主,莫消氣,我待師兄給你賠不是。”
“哼。”
“你放心,你不會遇到危險的。”渡慈語氣肯定。
祝荷:“什么意思?”
渡慈笑笑。
覷見渡慈笑容,祝荷抿抿唇,沒好氣道:“你還笑得出來!”
嘴上這樣不饒人,心里卻莫名被這句話哄到,心情好轉。
“哥哥,你為何不告訴你去無相塔的事?”
渡慈:“與我而言,此為修行,何須特意提及?這些天,你受苦了。”
祝荷看著他,俄而道:“幸好有阿珠,我這會能上山,也多虧她,還有那個小沙彌,叫空智的。”
渡慈點點頭。
祝荷觀察他的神色,依然瞧不出所以然,猶豫須臾,慢聲道:“哥哥,你從一開始便知曉我與你并非親兄妹對嗎?”
渡慈溫聲道:“你是想起什么了?”
“什么都沒想起來,但心里聲音是這樣告訴我的。”祝荷說,“哥哥,你還未回答我的話。”
渡慈:“是。”
祝荷:“也是,畢竟我們生得太不像了。”
“但不管我們是不是親兄妹,你都是我的哥哥。”
“所以,你既然知道我并非你的妹妹,你緣何對我好?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之間的過去?”
渡慈平聲道:“我與祝施主有緣。”
“這么說,你只是想結一段善緣了?”祝荷咬了咬牙,心沉如谷底。
渡慈:“是也不是,我與祝施主過去有淵源,你的確是我入空門前的阿妹。”
“過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既為過去,何須再提?”
“你不能告訴我嗎?”
“與其我講,不如施主自行想起來,你只是短暫失憶而已。”
“你欺負我是不是?”
渡慈搖首:“我并無那等意思。”
“若我一輩子想不起來呢?”
“那便是佛祖的安排。”渡慈說。
祝荷惱聲:“我才不稀罕想起來呢,反正哥哥是將我當做妹妹的。”
渡慈緘默,只眉眼漾著慈悲溫柔的笑意。
“你穿著誰的僧袍?”渡慈冷不丁問。
祝荷:“哦,就是那個空智小師傅的,還挺暖和的。”
渡慈不動聲色收回視線,起身:“時候不早,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
“這邊冷。”
“不是有火嗎?哥哥莫不是忘了,我被趕出山,我原先住的廂房怎么可能還留著?我現在只能住哥哥這樣,更何況,我也不想住其他廂房。”
渡慈理解祝荷的不安,沒再說話往他的寢屋走去。
“哥哥你去哪?”
“我去收拾寢屋。”
“等等。”
四周安靜,祝荷鄭重而誠懇道:“哥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與你說。”
“何事?”渡慈轉身。
祝荷一字一頓:“我喜歡你。”
話落,祝荷勇敢無畏地仰頭,與渡慈對視。
一剎那,詭異的寂靜,微妙的氣氛。
燭火照亮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彼時祝荷眸中只有他,流淌出不加掩飾的、真誠熱烈的情意。
一雙令人心動的眼睛。
渡慈面色平靜,雙手合十,語調一成不變:“因果循環(huán),此為我之疏忽,祝施主,我感謝你的抬愛,然我乃出家人,當六根清凈,潛心修佛,請容我拒絕你的好意。”
微末的希冀破碎。
哪怕渡慈話語說得再委婉溫柔,祝荷依然胸口酸澀,難受得緊。
她不是沒料想過渡慈會拒絕,也做過心理準備,可真正面對時卻是另外一回事。
哪有那么好看開的。
祝荷努力掩飾自己的脆弱,吸了一口氣,故作輕松。
“嗯,我知道了,哥哥我只是告訴你,也沒想你接受我。”祝荷努力牽起唇,坦然一笑。
渡慈閉了閉眼,緩聲道:“祝施主,你當清楚我是出家人,你的情意注定沒有結果。你尚且年輕,勿要迷執(zhí)情愛,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執(zhí)著終究只會帶來痛苦,苦大于樂,學會放下,方為真諦。”
祝荷笑了笑:“哥哥,我不認同你的話。”
“我就是喜歡你。”
“每個人活在這世上絕無可能一帆風順,盡如人意,就比方說眼下,我對你表露心跡,可你拒絕了,這便是失敗,可我不后悔,因為命只有寶貴的一次。我不愿未來的我后悔,是以我喜歡你,就要大聲地告訴你我的心意。”
吐出的每個字眼包含純粹熱烈的情意與希冀。
祝荷眼眸亮得嚇人:“更何況人生變幻莫測,哥哥你在拒絕了我,但以后呢,誰也無法預料。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所以我想努力讓你喜歡我,你是出家人,可出家人又并非不能還俗,倘若到最后哥哥你還是一心修佛,屆時我約莫會放棄,不管結果如何,我只求問心無愧。”
“哥哥。”祝荷邁出試探的腳步,一點點拉近與渡慈的距離。
渡慈默然,少頃搖搖頭:“勿要強求。”
祝荷說:“我沒有強求,亦未執(zhí)著,只是想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罷了。”
“這不被允許嗎?”
渡慈瞳孔里倒映出祝荷認真的模樣。
祝荷一手捂住自己的心口,一手牽起渡慈衣袖,慢聲細語道:“哥哥,佛從未斷情絕愛,佛普度眾生,博愛世人,有求必應,而我便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你何不試著愛我?這亦是一種修行,我想那大慈大悲的佛祖也會贊成的。”
“哥哥,你若愛我,我將不會痛苦,只會感到幸福,哪怕只是暫時。我不求天長地久,只求那燦爛的美夢。”
說著,祝荷眼波流轉,手順著衣袖往下滑,輕輕捏住了渡慈的掌心。
良久。
“何苦求那虛妄?”渡慈像是不理解,幽幽言語,“凡心悸動,癡人庸人。”
他輕輕拂開祝荷的手,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第90章 第 90 章 重逢
翌日祝荷醒來, 渡慈已不在,唯有廳中紙條告知她廚房有早飯,只需熱一下。
祝荷定定看著紙條上的字, 思及昨夜情景, 渡慈拒絕了她。
祝荷攥緊宣紙。
今日渡慈沒有等她, 亦是變相同她疏遠。
祝荷深吸一口氣, 忍住心里的不舒服, 去廚房熱好粥, 吃過早飯才去小佛塔,結果看到小佛塔大門緊閉。
祝荷被氣到, 哪里會不理解渡慈意思。
有必要避之如蛇蝎嗎?
若是不想見她,為何又把早飯做好,甚而給她準備了襖衣?祝荷心氣不順, 恨不得去敲門擾渡慈修行,可思量過后, 找地方蹲下獨自生悶氣。
她就不信渡慈不出來。
等到午時, 祝荷手腳冰涼,僧人送來兩份飯菜, 一份是給祝荷的。
祝荷問誰準備的,僧人說是渡慈師叔讓他準備的。
祝荷心尖回暖,趁僧人敲門送飯時跑上去,待門一開,立馬鉆進去,跟滑溜溜的魚兒似的。
“渡慈法師, 我有事找你。”
渡慈默了默,接過食盒關上門。
“哥哥。”
“祝施主,找我有何要事?”渡慈語氣一如既往, 祝荷卻聽出其中疏離。
“你是在躲我嗎?”祝荷開門見山。
渡慈溫聲道:“祝施主是聰明人,何須我直言,我乃佛門中人,當以修行為重,昨日我已與你說清楚。”
“可是我就是心悅你,你能不能不要躲我?讓我在你旁邊陪你,就像從前一樣。”祝荷輕聲道。
渡慈搖搖頭,目光掃過祝荷,柔聲道:“祝施主,你該出去了。”
“你趕我走?”祝荷一臉委屈。
渡慈柔聲說:“我要修行,無法顧慮到祝施主安危,請祝施主勿要在外面空等,回去吧,這幾日我會一直在佛塔中,你安心在竹院里住,院里后房有充足炭火。”
“安心?我如何能安心?幾日是多久?”
渡慈:“少則十日,我須得抄錄佛經。”
祝荷不理解:“你不是才從無相塔里出來嗎?為何又要閉關?”
“修行。”
祝荷覺得不能把人逼緊,遂道:“好,那我等你。”
渡慈關切道:“天寒地凍,珍攝身體。”
祝荷咬了咬唇:“但是若你修行的時候,渡厄法師回來將我趕走怎么辦?”
“不會,我會與師兄談。”
“可是萬一呢?我被欺負了怎么辦?哥哥,我怕,我不想再遭遇那些罪了。”祝荷流露出脆弱。
渡慈寬慰說:“沒有萬一,請祝施主相信我。”
如渡慈所言,三日后渡厄回來,他沒有再找祝荷麻煩。
可祝荷依然煩躁,因為渡慈疏遠她,不給她見他的機會。
十天是漫長的,祝荷著實無聊,就去找空智玩,有時空智要招待寺里香客,委實抽不出空閑時,她便下山去尋連珠。
“阿珠,你說我該怎么辦?”祝荷苦惱道。
連珠打手勢:“慢慢來,不著急。”
祝荷蹙眉,眸色黯淡:“我也想慢慢來,但他不給我機會,我懷疑他出來后也還是會躲我,你說怎么辦?”
連珠忖度:“沒事,他躲你又如何?反正他哪里都去不了,凡事講究循序漸進,你莫急。”
祝荷眼睛一亮,“你說得對,他是慈云寺的僧人,哪里也去不了,咦,不過你的手為何是冷的?”
說著,祝荷緊緊握住連珠的手,很是奇怪。
“天生如此。”
祝荷:“阿珠,我沒看懂。”
她學了手語,然學的時間短,不夠精。
連珠遂提筆寫字,祝荷見狀了然,想了想,她掃過連珠被白緞蓋住的眼眸。
“阿珠,我想冒昧問一句,你這是天生的,抑或是其他因素?”
“昔年生了一場大病,被渡慈法師治好后,留下后遺癥。”連珠撫過自己的眼。
“對不住,我不該問的。”
“無妨。”連珠淺笑,“我不介意,比起眼盲和聾啞,我更怕死。”
“那我們不說這些事了。”
祝荷跺跺腳,打開窗:“今天好像格外冷誒。”
連珠:“可能要下雪了。”
“你怎么知道?”
“天在告訴我。”連珠走過來,盲杖上鈴鐺泠泠作響。
“阿珠,你還懂這些?”
連珠伸手感知窗外冷意:“略通一二。”
“我覺著這種時候,是不是該去吃一碗扁食,我好像會做扁食,但是好麻煩啊,我們去外面吃唄。”
連珠點頭.
天寒地凍,西北風凜冽。
街道山炊煙裊裊,各處俱是煙火氣。
祝荷與連珠正在小攤里吃熱氣騰騰的扁食。
忽而,天地寂靜,鵝毛似的雪花輕盈飄落,也不知哪家孩子驚喜地叫了一句:“下雪了。”
緊接著其他家的小孩子也紛紛呼應說“下雪了”,喧鬧中,祝荷下意識抬頭,看見漫天飄舞著純潔無瑕的雪屑。
“阿珠,下雪了,你看。”
連珠打手勢說:“我知道。”
與此同時,祝荷說完才意識到連珠看不到,于是將功補過道:“阿珠,你等等。”
言畢,祝荷起身出了攤棚,伸出手去接一捧雪,但細雪如柳絮,一落入手心便頃刻間化為水,她便不斷換地方接雪。
彼時,街道上一輛馬車駛過。
車廂里隨從聽到外面動靜,遂撩開窗簾,對旁邊神色低迷的薛韞山道:“少爺,少爺,下雪了!下雪了,您快看看,好美的雪。”
薛韞山閉目,無甚興致。
隨從想讓薛韞山高興高興,又道:“少爺,您就看看吧,這雪真的很美,看了會心情變好的,說不定還會有意外之喜。”
薛韞山勉強撩開眼皮,冷漠道:“有什么好看的?你這輩子難道沒看過嗎?”
隨從抿抿唇:“少爺,這北方的雪與南方的雪不一樣,您若看了,也會驚訝的。”
薛韞山冷哼,不以為然。
見狀,隨從歇了心思,放下車簾。
卻在這時,薛韞山的余光瞥見窗外一道身影,他臉色霎時一變,急匆匆撲到窗邊,探出頭往后邊瞟。
初雪紛紛揚揚,有一個女子只身在雪中仰頭接雪,畫面寧靜美好。
薛韞山腦子空白,怔怔望著祝荷,疲憊失神的眼睛通紅。
那女子的面孔與茶鶯鶯一模一樣,熟悉而陌生。薛韞山確信沒認錯人,心下大喜過望,激動得渾身顫動,眼眶閃爍淚花。
心跳聲與呼吸聲交織,暴烈而洶涌。
他開口欲叫茶鶯鶯,話到嘴邊止步,他怕把人嚇走,怕人又消失不見,立馬不管不顧沖出車廂,直接從行駛的馬車里跳下來。
幸好馬車速度不快,薛韞山沒出事,只是身形略有踉蹌。
馬夫嚇了一跳,趕緊停下馬車:“少爺,你沒事吧,誒,少爺,去哪?”
里頭的隨從反應過來,嚇得臉色煞白:“少爺!你去哪啊!車還在動呢。”
馬夫回答:“少爺跳下去了。”
薛韞山根本沒心思去管身后的人,他逆著人流而上,步履飛快地跑過去。
冷颼颼的風如刀子般在他臉上刮來刮去,他卻完全感知不到疼痛。
須臾功夫,薛韞山停下急促的腳步,停在三尺之外的地方。
他靜靜凝視祝荷,心跳加速,身體發(fā)熱。
如果是從前那個不諳世事的薛韞山,他一定會沖上去死死抱住祝荷,然而今的薛韞山已非過去的紈绔少爺。
一年多的光景,薛韞山變得穩(wěn)重,加之上回,他更不敢魯莽。
薛韞山擦掉眼淚,吸了吸酸脹的鼻子,低頭打量自己素淡衣冠,覺著自己穿的不好看,忍不住惱恨自己為何不穿得好看些,早知道就不去拜佛了。
可不拜佛回來保不準無法與祝荷重逢。
薛韞山收斂混亂無章的思緒,哆哆嗦嗦整理好衣冠,而后抬頭——
祝荷不見了蹤影。
剎那間薛韞山手腳發(fā)軟,一面驚慌失措地環(huán)顧四周,一面叫“茶鶯鶯。”
然后他就在前面看到了祝荷,心頭瞬間被失而復得的喜悅填滿,他不顧一切疾奔,展臂用力抱住了祝荷。
“茶鶯鶯。”
祝荷身體一僵,下意識伸手扯開腰間雙臂,給身后冒犯她的男人來了個后肩摔。
砰的一聲,薛韞山倒在地上,引的周圍行人注視。
祝荷看著地上的小雪堆,惱聲道:“你這個人怎么回事?無緣無故抱別人,你是腦子有病嗎?”
薛韞山茫然瞬息,聽到熟悉的聲線后愈發(fā)喜悅,像沒感覺到疼痛似的起身。
久旱的干涸地終于與滔滔不絕的甘露交匯。
目視面色惱怒的祝荷,薛韞山呼吸急促:“茶鶯鶯,是我,薛韞山,方才對不住,我太激動了,怕你消失,是以我才貿然抱住你。”
祝荷聽言,再目擊他熾熱緊張的視線,曉得他是認錯了。
“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茶鶯鶯’,我叫祝荷,祝福的祝,荷花的荷。”
“你就是茶鶯鶯,我不會認錯人。”薛韞山不由自主上前一步。
祝荷后退:“公子,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見祝荷一臉陌生的冷淡,不似作假,薛韞山懵了,她好像真的不認識他。
“茶鶯鶯,是我啊,薛韞山。”薛韞山不信,她是個騙子,慣來會偽裝,興許她是不愿與他再有糾葛,所以佯裝不識他。
思及此,薛韞山眼中蘊出點點淚珠,一雙清凌凌的貓眼瞧著楚楚可憐極了。
祝荷愣了,微微睜大眼睛,未料到一個男人莫名其妙紅了眼,還一副委屈難過到快哭的樣子。
分明是他冒犯她,怎么到頭來像是她欺負他似的。
祝荷:“公子,我已與你說明白,方才的事我也不計較了,若無其他事,我先行離開了。”
“不要走,茶鶯鶯,不,祝荷,我不管你是茶鶯鶯還是祝荷,總之我沒認錯人,雖然你認得我了,但沒關系,我認得你就好。”薛韞山眼疾手快拽住祝荷小臂。
祝荷警告他:“公子,請你勿要胡攪蠻纏。”
“我沒有胡攪蠻纏。”薛韞山固執(zhí)道。
祝荷稍作冷靜,自上而下打量薛韞山,神情極為認真,衣著素凈,可料子一看就是極為昂貴的,加之細皮嫩肉,這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他應當未曾說謊。
祝荷想起自己忘卻的記憶,這位叫薛什么的公子約莫過去真的與她有過交集。
祝荷面色稍微和緩:“你先松開我。”
“那你別走。”薛韞山央求道。
祝荷:“我不走。”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神情不對,薛韞山故作平靜,實際依然可憐兮兮,像淋濕的貓兒,惹人憐愛。
“你不要誆我。”
祝荷莫名有想摸他的腦袋,忍下這股子念頭:“不會。”
薛韞山這才慢慢騰騰松開祝荷。
祝荷:“也許我過去真與你認識,但我委實不記得了。”她頓了頓,說,“我出了意外,過去的一切忘的一干二凈。”
薛韞山震驚,久久不能回神:“你失憶了?”
祝荷點頭,開口詢問:“你叫什么?”
薛韞山不可置信,覺著難過惱怒,若是從前,他定會氣得不理祝荷,現在風水輪流轉,他不敢了。
誠然祝荷是騙子,冷酷無情地欺騙了他的感情,最后騙他說她被兄長害死,惹得薛韞山瘋了好一陣子。
后來薛韞山清醒,才知道祝荷是跑了,不是沒有憤怒過,可到頭來依舊喜歡祝荷。
日復一日的思念中,薛韞山反思過自己,發(fā)覺自己和祝荷好的時候犯下過不少錯誤。
脾氣大,幼稚做作,不夠成熟
祝荷喜歡錢,可她還是跑了,這說明全是他的問題,是他沒用,不能挽留祝荷。
全是他的錯!
所以薛韞山想通后奮發(fā)圖強,只為未來那微末的重逢機會——以更好的姿態(tài)和祝荷再會,贏得她的歡心。
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忍耐住情緒,薛韞山吸氣,悶聲道:“你不記得我的名字?”
“方才沒聽清。”祝荷滿臉坦然。
薛韞山聲線明朗:“薛韞山。”
其實知道祝荷失憶后他竟有些開心。
“茶鶯鶯,你失憶了也沒關系,我們重新認識便好了。”
說罷,薛韞山止不住高興雀躍,漂亮的面龐上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雖說瞧著像是傻呼呼的笑容,可他笑的時候,襯出他秀美生動的眉宇。
祝荷眨眨眼,這才察覺薛韞山模樣好看。
趁祝荷呆了一瞬,薛韞山悄咪咪靠近祝荷,低下頭顱,像是貓兒討好似的蹭祝荷的腿,露出肚子翻來覆去,就為吸引她的注意。
不知為何,祝荷聽著薛韞山暗藏親昵的語氣,起了點雞皮疙瘩,莫非她往昔與薛韞山有不可告人的關系?
祝荷打個激靈,掃過他的腦袋,捏了捏指尖,沒問其他事,補充道:“我叫祝荷。”
薛韞山微笑:“祝荷。”
想了半天,薛韞山說:“這名字真好聽。”
薛韞山又偷摸摸靠近,不知不覺中,他與祝荷的距離僅差分毫,說正確點,他成功和祝荷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