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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51問情 草木生出了心。

    “再試一次。”

    月澤江家。江二再一次單手用力攥緊情絲, 掌心玫粉色星光明明暗暗。

    清梨出生時,江家占卜出她是天運錦鯉。只要掌控她, 就能趁機奪取她的命格,化為福澤供養一方水土。

    江家當即提出聯姻,照水夫人斬斷兩根情絲送來。自此,應清梨落下致命把柄在江家。

    據傳應清梨第三根情絲也已經毀滅,雖然不知道她三根情絲全毀是如何活下來的,但兩根情絲足以控制她的愛恨。

    只是江二控制時, 卻明顯不如理論中從容輕松。

    那情絲如同扎根巖石的韌草,無論他如何試圖降伏,它始終掙扎反抗,并不順從他的把控。

    “她第三根情絲毀了, 愛魄毀了,還能隔空跟你手中的這兩根爭斗不成?”

    籌備多年的事就在眼前, 大伯也有些煩躁, 對江二的語氣沖了些:“你連這也不會嗎?”

    江二眼眸陰沉,手指按緊這半縷抗爭的魂魄,一言不發。半晌,他無所謂情絲在他手心灼傷般的痛覺,再次咬緊牙關,合手死命將情絲攥緊壓抑。

    “少啰嗦。”

    *

    一大早, 祝今宵帶著早餐,來找清梨。

    “頭還疼不疼?”祝今宵牽住她的手, 察覺她指尖微涼, 他小心用靈力捂暖。

    清梨舀著蓮子羹,搖搖頭,其實她現在的感覺不是疼, 是空。

    疼痛一陣一陣之后,整個人都變得“空”,像是一個空空蕩蕩的瓶子,外表彩繪點漆,內里卻被茫然掏空。

    腦海中曾經澎湃纏綿的情緒化為寂靜虛無。

    她看著師兄,好似看陌生人。記憶都是對的,白雪山的陪伴歷歷在目,可是情感卻無法核對上。

    她卻總是會想到江二,愛魄情絲被撥動,她的神思無意識往江家處牽引飄散。

    “我吃好了。”清梨擱下碗,瓷器碰出聲響。

    “你今天要做任務嗎?我代替你去好不好?”

    清梨搖搖頭,表示沒有任務。

    她又想了想:“庫房進來不少新東西,我帶你去看。”

    “好。”

    祝今宵并沒有想到,清梨帶他看的,是江二送來的嫁衣。

    “你一定要嫁給他嗎?”祝今宵身側捏拳。

    清梨低頭認真看裙擺,嫁衣紅色帶金,花紋明艷。

    她一字不言只沉浸于查看嫁衣的模樣,幾乎是默認了祝今宵的問題,更加刺痛他的心。

    “我與他有婚約。”清梨淡淡道。

    祝今宵拽過她的手,將纖細手指鉆在掌心。那指甲上的丹蔻,還是他不久前一筆一筆涂上的,而今已經褪色。

    “那我呢?我算什么?”

    清梨回頭,秋水眸中露出的神色詫異。

    而后她抽走手,掌心溫度從祝今宵手中脫離,她瞇眼露出一笑。

    “我從來沒有說過要和師兄在一起。從來沒說過和師兄有未來啊。也從來沒說要和師兄成道侶啊。”

    三個“從來沒有”,如三支殺人不見血的利箭,直射紅心,浸透而出的尾羽都浸透滿血色。

    直把祝今宵釘死在原地。

    祝今宵臉色蒼白:“可,可你說我們每一刻都在一起。”

    應清梨還在看嫁衣,漫不經心。

    祝今宵咬牙,放了句狠話:“既然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不如當初不要給我希望。”

    僅剩的自尊讓他轉身,他掐疼手心,揮開袖子就走。

    而下一瞬,傳來衣架倒地聲。

    清梨跪坐在狼藉中,額頭再次冒出汗珠,疼得牙關緊咬。

    一只手卻緊緊攥住祝今宵的衣擺,紅色指甲幾乎要掐進布料紋路里。

    她覺得神魂分裂,一半神魂痛苦,與外來的控制在對抗掙扎。另一半也在叫囂喊痛,卻滿含溫度。

    “師兄別走。”她閉目,手撐著額頭,“師兄,抱抱我。”

    祝今宵早已經回來,一步疾沖過來,把她牢牢圈進懷里,“我不生氣,我不走,抱多久都可以。”

    他道歉:“對不起,我剛剛只是有點生氣,對你說了謊話。我不想走,我不想離開你。”

    他語調心疼中帶著崩潰:“能不能告訴我,倒底怎么讓你不疼。”

    清梨的汗珠順著下巴低落,她依然攥緊衣服,力度很大,掐到他的肉,帶著他一起疼。

    她平復很久,仰頭輕聲:“我沒有告訴過師兄,我沒有情絲嗎?”

    祝今宵在懷中抱緊她,肩膀微微僵硬。

    應清梨缺少一魄。很久以前,他調查過,下屬回答可能是哀魄。他從未見過清梨落淚,從未見過她傷心,他甚至僥幸地想,不知悲傷也挺好。

    原來錯了。

    不是哀魄,是愛魄。

    所以他看不出來紅線,所以她的紅線不在這里,不與他相纏。

    “情絲在哪里?”祝今宵問,“在江家嗎?”

    他就是拼個魚死網破也要把情絲拿回來。

    腦海中被灼燒的痛覺又來,清梨無法回答,可她知道江家如此龐然大物,不是目前的他們能對抗完再全身而退的。

    “你不許去!”

    她也不懂,自己已然沒有情絲,可為什么還是不想師兄離開。

    清梨牢牢攀住師兄脖頸,虎牙咬住師兄肩膀,咬出血,神思才暫時拼得一絲清明,“你不要走。”

    “我會贏的,師兄。我會爭過情絲的,你不要走。”

    *

    “你是不是不會控制情絲?”

    江家大伯把桌子拍得震天響。

    “應清梨,她大半縷愛魄都在你這里!她居然還沒有愛上你!”

    正常情況下,一根情絲就足夠有濃烈的愛,這都兩根情絲大半愛魄,居然還是不中用!

    “那又怎

    樣!”江二哐當推翻桌椅,“反正你們滅了白雪山她不還是要來江家!”

    *

    清梨又沒有忍住對師兄說了重話。

    本來師兄只是好端端在給她改課業,她卻來了一句:“我不愛學這個,我與江家履行婚約后,可能是跟江二學卜算。”

    師兄的墨跡直接斜飛出去,捏著筆久久不說話,望向她的眼神絕望。

    清梨閉目捂額頭,緩緩:“對不起師兄,我今天有點頭疼。過兩天再說吧。”

    師兄伸手,強勢攥住她的手:“清梨,我會把你的情絲找回來的。”

    只要他一過天劫,他就立刻吞了江家。

    他與清梨,分明年少時就第一次動心過。

    天命就該在一起。

    清梨覺得心中難受。她不想對師兄說難聽的話做傷心的事,可是魂魄總是疼得一抽一抽的,像是被控制著遠離他。

    可就算是疼,就算是被控制,她還是想逃脫控制,去親近師兄。還是想忍住萬針穿心的痛楚,去牽師兄的手。

    像是神魂分裂,兩縷同源魂魄相互搏斗抗爭。

    系統嘰嘰喳喳的,卻也查不出個理所然,垂頭喪氣托腮點煙。

    清梨決定找點事情做,暫時讓自己忙起來。

    她一大早就去接任務,拿著任務牌子出門時,卻被舅舅叫住。

    應有才對這對情侶的矛盾看在眼里,卻不敢冒然干擾。

    情絲愛魄在那里,就會愛上誰。這是他們早已知曉的真理。

    故而從前他們看到清梨青睞祝今宵時,提心吊膽,誰也看不懂這種從無先例的特殊情況。

    而今清梨的關注點又回到了江二,理論上,倒是命運本來的軌跡。

    清梨而今冷漠無情的樣子,才和以前失去情絲時的模樣一樣。對任何的感情不是厭惡,而是空。她對那些追求她的人不厭惡,更多是不在意。

    但是舅舅心中始終有疑惑,清梨遇到祝今宵后的種種,實在不像失去情絲。

    失去情絲的人會這樣生動活潑嗎?會打破規則去一點一點學著怎么愛人嗎?

    “你過來。”舅舅抬手,作勢去查她的情絲。

    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查靈海看魂魄。

    清梨乖巧過來,手上還一手提著紅月傘,一手拿著任務牌子。

    血脈相連的靈氣相融,舅舅掌心摸在清梨額頂,探查她的魂魄。

    舅舅順利進入靈海,一個一個去挨個探查魂魂。

    七魄,喜、怒、哀、懼、愛、惡、欲。

    靈海里欣欣向榮,七魄并非死氣沉沉的氣息,在修士的眼中,魂魄都已經因為修者自身的性情,化為不同的具體模樣。像是具體化的人,各有情緒神態。

    清梨的靈海里,星河搖墜,海面波光粼粼,璀璨閃光,不同光芒晃動。

    喜魄是紅色皮毛的立耳兔子,在打滾蹦跶。惡魄是孩童,在石頭旁打坐沉睡。欲魄化為蔚藍色深池,從崖上開出口子,源源不斷流水。

    舅舅一一查看完六魄,六魄皆是平安盎然,他心中稍微感到安慰。

    他又去查看愛魄位置,那里應當有一株苦苦支撐的仙魄草。

    他曾經闖刀山火海,給清梨取得一顆仙魄草,讓草代替那被毀掉三根情絲,支撐幾乎要崩塌消散的愛魄。

    可是舅舅來回巡查,幾番找仙魄草,卻不見蹤跡。

    他凝神再探,終于找到愛魄的位置,卻悚然一驚。

    他一直以為自己沒有找到,一無所獲,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在愛魄的包圍中。

    無數粉色絲線落下,像是流星拖下的尾巴,煙花般往下垂落,籠罩靈海一方天地。

    這淡粉色的晶瑩絲線實在是脆弱,其上的星光也黯淡,實在談不上璀璨,卻如此不可磨滅,生生不息。

    周圍有溫和熟悉的氣息,是應有才第一次從凡間接回清梨時,就在她鮮血淋漓的靈海中探查到的唯一保護她的氣息。

    而今他已經猜到,這是一條龍的護心鱗。護心鱗破碎,碎在了愛魄周圍,卻仍舊不忘守護。

    龍息與愛魄緊密無間,銀藍色的龍氣仍然溫和護在星空下。

    舅舅終于找到了那顆仙魄草。那顆代替情絲的仙魄草搖擺不定,卻已經不是最初尖尖葉子的原本樣子。

    它晶瑩剔透,如新生孩童般,卻絕對不是此刻才化形的。也許更早一點,也許是清梨再遇祝今宵的第一眼。

    三根情絲本該全被毀滅。前兩根連根割去,第三根本該被親生母親毀去,或者說明明已經毀去了。

    最后的一縷生機卻在龍氣下呵護住,在仙魄為載體,硬是再次生出了情絲。

    它支撐住了愛魄,像是一顆心,在拼命跳動。

    龍鱗氣息保護下的仙草,生出了心。

    草木生出了血肉。

    草木生出了心。

    第52章 52天劫 “要和小騙子再來一次嗎?”……

    清梨接的是個難纏任務, 因為她實在是心煩,出手也毫不留情。

    對付的是花妖, 花妖難處理的不是那幾根藤蔓的攻擊,而是毒,蠱惑人心放大欲念的毒。

    清梨心煩意亂,在紅月傘剿滅最后一只妖怪時,她意識到自己中了情花毒。

    她直接半夜翻窗子,進了師兄屋子。

    祝今宵這幾天根本睡不著, 今夜輾轉反側許久,剛剛迷迷糊糊閉眼,就聽見窗戶有響動。

    他立刻睜眼,清梨已經撲上床, 熟門熟路扯開他的衣領。

    清梨任由情花毒占據自己的理智,她低頭, 啃咬師兄鎖骨。

    情毒又有什么大不了, 師兄當然會幫她解開。

    祝今宵知道,清梨把自己當成理所當然的所有物。

    “累不累?怎么中毒了?”祝今宵拆下她的發簪,他送的螺鈿發簪,清梨始終戴著。

    情絲如瀑布落下,順著她的臉頰垂落,遮住師兄脖頸她咬出來的紅痕。

    清梨不答話, 只咬著師兄的唇。祝今宵回應她。

    他擠進去,清梨立刻猛烈地要他。

    第二天, 陽光透過雕花木窗, 照到床頭。

    清梨已經醒來好一會,在望著師兄的側臉出神。

    她覺得今天的魂魄舒服平穩,好似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全都通徹明了, 魂魄的拉鋸戰中自己這邊終于勝利,空蕩蕩的瓶子里再度裝滿色彩繽紛的花枝。

    她伸手,戳戳師兄下巴。

    她不喜歡這段時間不受控制的情緒,不想再做出傷害師兄心意的事情。

    她沒有情絲,可是遇到師兄時,她真的很想知道,愛一個人是什么樣子。

    早知道遇到的是師兄,她就早點學學如何愛上一個人。

    【宿主宿主,】系統高興跳出來,【你的氣運值好像又穩定了。】

    清梨沒答話,她的氣運和魂魄相關,想來是江家一動情絲她就受損。

    系統頓頓,想起一個事,語氣沉重了些,又道:【宿主,你師兄要過天劫了。應該就在這兩天。】

    系統預算出來,祝今宵的天劫,就在幾天后,他應當要回妖山,回龍族氣息濃烈的地方度過天劫。

    妖過天劫,不是容易的事情。

    倘若妖沒有挺過去,輕點的,修為從頭再來。重點的,直接喪生隕落。

    更何況,這是一只丟了護心鱗,沒了龍角,剜了妖心的龍。

    他的天劫注定九死一生。

    清梨的手依然摸在師兄下巴,沒有說話。

    她沉思很久,輕聲回應系統:“師兄未必能度過天劫。”

    系統沒答話,在飛速計算概率,數值確實不夠令人放心。

    清梨已經再次出聲,聲音低而堅定:“而我不能忍受這種可能性。”

    系統:【可是任務里,是說氣運數值一萬就很幸運了。他要一萬需要用來修正劇情線,他有他自己的主線任務。】

    天劫算主線任務嗎?這樣的氣運

    能渡過天劫嗎?

    清梨覺得那一萬不夠,要給師兄加到無限大。

    她想到從前客棧的那只木靈,她分了氣運,幫助木靈化形。

    “我想好了。”清梨道,“我分一縷錦鯉命格,借給師兄,等他渡完天劫,再還給我。”

    系統沒有說話。

    它比清梨有更多的記憶,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以及護心鱗護住情絲的真相。

    宿主想借一縷錦鯉氣運去給師兄渡劫。而在很多年前,師兄已經將能扛過天劫的護心鱗送給過她。

    師兄他送護心鱗,她借錦鯉氣運,很公平。

    即便放到天平兩端,也是秤砣平衡的公平。在無數話本子的因果邏輯里,也是嚴絲合縫的公平。

    雖然愛人之間的命盤不該用有借有還來衡量。

    系統不存在第六感,但它總覺得一切事情太簡單了些。

    宿主的生命值加到了百分之九十九。龍傲天的氣運值超額完成到了正值上萬。

    系統半偏心半認真地分析自己的任務,選定師兄當龍傲天就是因為他是龍嗎?為什么任務指示里,小世界離開他就會崩壞呢?

    論戰斗力我們宿主才是最強的,師兄的最大特殊無非就是我們宿主喜歡他。

    除此之外就是,他是妖,他是龍,他是二十四妖谷雨的繼承人。

    可惡,是有什么劇情線本系統沒有打開嗎?為什么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呢,風雨欲來的樣子。

    想不出來,頭好癢,要長腦子了。反正先過天劫肯定是對的。

    系統揉揉自己過載的小腦袋,點點頭:【好的宿主,我為你計算出最劃算的分命格方式。】

    清梨努力凝神,將錦鯉命格割出一條裂縫,削鐵如泥般斬下一縷,放入師兄額心。

    她沒有情絲愛魄可以給了,但她還有一顆心。

    她瞞著師兄,把命格分了一絲給他。分完后,她輕喘著氣,額頭有汗珠,比任何一場戰爭后都虛弱。

    她輕聲道:“師兄,你的龍角會長出來的。”

    祝今宵醒來的時候,清梨已經什么都悄無聲息做好。

    他其實很想再問問她的選擇,這個事情到底要怎么處理,要怎么應對江家?要怎么看待他們的關系?

    他可以做清梨的所有物,可以做她婚約之下見不得光的情人,可以是她身邊無限親密的人,可以隨時在她需要時提供需求。

    可他想聽聽清梨的意思。

    可是在睜眼時,瞧見她手繞著他的頭發,便什么都問不出口了。

    清梨抬頭,鼻尖蹭蹭他的下巴,像只小貓。

    她覺得神思清朗很多,但是出口的話卻大膽雀躍:“師兄,做嗎?”

    祝今宵愣了下,險些嗆住,出口卻是拒絕。他要把事情講明白。

    龍瞳再次閃出金光,望見他小指連綿的紅線,紅線明艷,卻沒有盡頭,在空中垂落。

    目光移到清梨手上,如玉白皙的手,沒有一縷紅線。

    他騙了清梨身份,清梨瞞了他情絲。

    “師兄。”清梨又蹭著他的手撒嬌。

    她想多貼貼抱抱師兄,要在天劫前與他無限親密,讓他加更多的氣運值。

    祝今宵抬起那沒有情絲的手,親她手背:“小騙子。”

    清梨眨眼:“要和小騙子再來一次嗎?”

    祝今宵從食指指尖親吻,慢慢往上,親在心跳最近處。

    “你若不懂愛,又是如何種下心頭血花的?”

    床頭白底紅邊的花朵迎風綻放。

    他很輕嘆氣,語調確實保證:“清梨,我會渡過天劫,拿回你的情絲的。”

    清梨抱緊師兄脖頸,確認錦鯉命格已經與他融為一體。

    她纏著他,一次又一次雙修,想在那九死一生的天劫之前,再多給他點幸運和修為。

    “師兄,你會渡過天劫的。”

    第53章 53白雪山覆滅 他跳入清梨掉下去的深……

    【宿主, 你累不累啊。】系統變出小扇子,在識海里給清梨扇扇風。

    但是這顯然沒法緩解眼下情況的焦慮。

    颼颼兩聲, 紅月傘利落揮舞,擊退撲過來的鳥妖,清梨擦去額角的汗珠。

    修仙之人鮮少感到疲憊,但是最近,白雪山周圍的妖獸作亂太頻繁了。

    清梨剛剛處理完一個地字級的災禍,又來了一個地字級, 她馬不停蹄奔來。

    鳥妖作亂,白雪山的其他弟子暫且趕不過來,只能清梨來做。

    十天前,祝今宵離開白雪山, 回妖山對抗天劫。而后就這幾天內,白雪山周圍開始發生各種變化, 頻繁有妖獸出沒。

    按道理, 冬日里很多妖物也會冬眠,可這些妖卻好似一同商議好般,頻頻出來害人。且總是東邊的妖被消滅,最西邊又出來一波,兩處災害相隔路途遙遠,趕路趕的人心累。

    【宿主, 我這心里總覺得不對頭,有種吃了海帶般的糟心。】系統懨懨, 背著手走來走去, 風雨欲來之感愈加強烈。

    清梨又殺一只鳥妖,血飛濺到紅月傘上,沒空安慰它。

    突然, 傳音霜花劇烈亮起,清梨一愣,朝白雪山方向望去。

    *

    一刻鐘前。

    應有才眼皮直跳,毫不猶豫握住扇子拍在親傳弟子身上。

    大弟子燕啼挨了打也不生氣,訕訕:“門主什么吩咐?”

    應有才揉揉眼睛:“清梨去遠處做任務,小白臉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心里莫名煩躁得很,拍拍你出出氣。”

    大弟子燕啼拍馬屁非常順溜:“門主不要煩躁,咱白雪山哪哪都好,友愛團結,上下一心,處處都讓您順心,講不好明年都能頂替昆侖了呢!”

    話音未落,桌邊瓷杯猛然炸開,空中突然傳來威壓。

    鋪天蓋地般的震懾,好似濃云化為巨人腳印,用力往下,踩在白雪山頂空。

    “不好了!”守衛弟子疾馳來報,臉色慘白,“有二十四妖打進來了!”

    “慌什么!”應有才振袖起身,虎目圓瞪,立刻安排下去,讓燕啼先把陣法喚醒。

    上次白雪山守衛仙草時,就改良過一波法陣。陣法被重新設計,只要每一處法石都擺放正確,白雪山必然固若金湯易守難攻。

    此時布陣,定能阻擋一波攻擊。

    威壓越加澎湃,如巨山代替黑云朝下壓來。

    不知來的是哪只二十四妖,仍然躲在黑云后不露真身。

    “閣下露個真容吧。”應有才高聲喊。

    咔嚓,一聲雷響。黑云散開一道縫隙,一只虎爪探出來。

    是個熟人。

    二十四妖之一,當年被應有才劈滅一只眼睛的霜降陰陽虎。

    “當年傷我虎目之仇,我要用你們白雪山所有人陪葬來報!”

    應有才輕嗤:“當年被我斬了只眼睛,這次是準備把另一只也送上來嗎?

    “還是說,你這腦袋也準備讓我拿來祭天?”

    他雖是放狠話,實則已經把九連環砍刀亮出,拖延時間等待法陣起效。

    然而法陣依舊沒有亮起,大弟子卻去而復返。

    “不是讓你去布陣?”應有才眉頭皺起。

    燕啼面無血色,結巴:“門門主,布陣的法石好像不對。”

    明明是燕啼下山采購的法石,可那法石全部被調換,完全無法被白雪山使用。倘若強行布陣,甚至會被法石背后之人控制,將陣法反而為幕后之人所用。

    應有才臉色微沉,但此刻顯然不是找出罪責苛責弟子的時候。

    他振臂高呼,鼓舞弟子士氣:“怕什么,又不是沒經歷過,之前仙草那場仗,我們不是大獲全勝嗎?”

    白雪山守衛的弟子們全都自信起來,對對,我們可是有對敵經驗的,我們可是和門主一起,成功對

    過一只二十四妖呢。

    巨虎冷笑一聲,而后虎爪往旁邊移動。

    黑云被撕裂開,又一只二十四妖出現,毒針尾巴高高豎起。

    二十四妖之一,寒水長命蝎。

    應有才臉色冷下,握刀的手攥到發白,兩只二十四妖。

    然而,黑云再次波動,又有身影接連露出,站立在白雪山上空。

    小滿,祁氺豹。

    大雪,蒼明鷹

    立秋,稷山熊。

    又有三只。

    共五只二十四妖。

    *

    江家。

    “您不親自去看看?看白雪山如何滅門的?”

    “有什么好看的。”江二的黑綾裹得嚴嚴實實,“部署這么多年,十拿十穩的事有什么好質疑的。”

    “妖也招來了,應清梨也調走了,法石也換了。這次要是失敗,你們就蠢爆了。”

    修仙界靠靈氣,靈澤的昌運、枯敗、維持,至關重要。

    江家早就想要的是仙草誕生的整塊福澤之源。

    白雪山在陣眼之處。江家必然要奪其氣運。他們為此籌謀多年,從應清梨出生時就在規劃。

    就連白雪山采購法石時,江家都是用妖獸調開防心最終的燕啼,在別的小弟子采買時,將法石全部調換,混入很多被標記的法石。

    所以陣法由他們江家掌控。

    連應清梨都被他派出的妖獸調虎離山走,白雪山更不可能有余力對抗了。

    江二吐出一口黑血,卻擦掉唇角血跡笑出來。

    他的陣法亮起,他將裝著情絲的盒子扔進陣法中。

    他召喚的血池深淵,已經開啟,這是針對應清梨的招法。

    二十四妖殺白雪山,血池深淵抓應清梨。

    當二十四妖得手后,被調虎離山走的應清梨,她就算趕回來也無濟于事,只會被他在半路設下的血海深淵抓走。

    *

    妖山。雷聲滾滾。九九八十一道雷劫落下。

    一道接連一道雷接連劈落,各色電刀已經劈了整整十天。

    雷聲消弭。

    銀藍色的龍睜開眼睛,巨大的金色瞳孔露出。

    連綿無邊際的烏云終于散開,晴空萬里,云層帶上金邊,陽光從云縫灑下。

    銀藍色的鱗片上仿佛還流淌著雷光,在陽光之下閃爍撲朔光華。

    云霧騰起,整個山間濕潤,青白色的云靄自大地之上升起,迅速彌漫了整片山脈。

    天際飄拂而下,落在一對仿佛由白玉所鑄成的龍角之上。

    新生的龍角于陽光照耀之下,如仙境玉枝一般,散發著象征祥瑞的七彩光華。

    兩支角,完整的角。

    巨龍迫不及待擺起尾巴,一圈一圈繞著轉動,同樣欣喜于自己新生的身體。

    祝今宵感到胸膛跳動過快的心,那被剜成兩半的妖丹終于復原,龍鱗煥然一新,斑駁的斷角重新長出。

    “少君!”旁邊久等的墨妖老淚縱橫,“我們快回東照山給師娘看看。”

    我們妖界后繼有人,少君過完天劫,是堂堂正正的世間唯一一條真龍了!

    祝今宵尾部歡快拍起,整條龍已經騰空而起,直沖云霄:“我要先去白雪山!”

    “我要向清梨說明心意,我都沒有正式表白過呢!”

    *

    清梨一路往白雪山方向狂奔。

    系統警報,生命值數值在95和0反復橫跳。

    江家出了所有招式,怎么可能會把情絲落下。自然同樣牢牢掌控手中。

    系統尖叫:【去讓師兄回來!】

    【這場仗我們打不了!】

    打不了也得打。前面是白雪山,是她的家。

    應有才擦凈嘴角的血,已經悟出來真兇是誰。他也知道清梨先行去救村落不過是中了計謀。

    “沒想到,沒想到。”他強撐住,身子倚靠在豎立地面的九連環大砍刀上。

    “沒想到最惡的,是仙家。”

    “你知道也沒有用了。”巨虎口吐人言,勢必要報被應有才砍傷一目的仇,“你已經要死了。”

    應有才笑了笑。

    他的身后,倒下的弟子不計其數,卻沒有一個逃跑。

    舅媽抱著粽寶兒站在他身側。

    應有才似乎長嘆一口氣,目光沒再看云端,而是凝視自己的妻兒。

    “長生種生長緩慢遲鈍。在長生種的世界里,時間過得很慢。”

    舅媽摸摸小孩的頭,粽寶兒有點茫然。而后舅舅突然拿出匕首,所有人都沒有反應時,在粽寶兒掌心到胳膊處割上一刀。

    粽寶兒迷茫瞪大眼睛,手掌心的血迸出來,邊緣帶著金色。

    巨虎踩著一個弟子逗著玩,欣賞他半死不活的樣子,而旁邊的蝎子卻瞪大了綠豆眼。

    “是秘術!該我們跑了!”

    蝎子見勢不妙,掉頭就跑。然而,它掉頭的動作卻愈加凝澀,半個身子還沒調過來,尾巴和身子還呈現對折曲度。

    時光好像化成透明的琥珀,流淌著包裹而下,所有在這場戰斗區域內的人,都被包在了這塊如圓碗倒扣般的琥珀中,再也不能行動。

    秘術,時光封存。從此,秘術解開前,這里的時光將永遠靜止,不死不散不動。

    應有才拼盡全力把白雪山封起來了,保住了門中弟子安全。

    在一片靜謐中,唯一能動的就是長生種粽寶兒。

    “往姐姐那里跑。”舅媽最后再叮囑他。

    這里的時光與外界流速不再相同,被封存住的琥珀會被隱藏在時空縫隙里,難以找尋。

    舅媽面容逐漸隨琥珀一起,消散模糊。

    “跟著你姐姐,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告訴姐姐,等能力足夠,再來解封。”

    *

    清梨趕回到山腰時,已經聽見山頂巨大轟響,而后劇烈白光沖天,幾乎完全驅散黑云。

    等她再睜眼時。

    整個白雪山,居然消失不見。

    清梨踉蹌,雙目死死瞪著山頂,不敢置信。

    “姐姐!”粽寶兒跌跌撞撞跑過來。

    清梨趕忙抱住他。

    而與此同時,江家開啟法陣,血海深淵,無盡之地。

    *

    祝今宵已經用上了真龍最快的速度,但好像一切已然來不及。

    他出妖山時,已經遙遙望見白雪山沖天而起的血色火焰。

    等他急急忙忙快趕到時,清梨已經在離深淵只有一線的位置。

    【宿主,宿主,】系統強打精神,【我感覺到你師兄回來了,再堅持堅持,堅持……】

    它劇烈咳嗽起來,電量幾乎消耗完。它的能量與宿主相連。

    清梨的生命值,在數值零點一閃爍。

    “來不及了。”清梨比系統冷靜,她和應有才一樣,想通了幕后黑手。

    她又躲過一個隨機吞噬而來的黑洞,血痕斑駁的胳膊護住粽寶。

    “這叫血海深淵,從地底往上燃燒的是亡魂,隨機開啟,掉下去了就活不成。”

    清梨笑了笑,“可我察覺到,我的情絲就在下面,它在定位我的位置,甚至吸引我下去。”

    她的眼眸冰冷一片:“這是針對我的殺招。”

    “應清梨!”祝今宵終于在彌漫血色的煙灰和無盡樹枝燒灼炸裂的聲音中找到了清梨。

    咔!清梨腳下,深淵再開,精準吞噬到她的位置,她失足往下墜去。

    在漫天大火中,清梨將粽寶兒往祝今宵方向奮力扔去。

    白雪山覆滅,她最后能做的只有托孤。

    祝今宵剛剛接過粽寶兒,清梨已經要消失于深淵。

    祝今宵將粽寶兒飛速遞給墨妖,自己沖到深淵處,毫不猶豫跳了下去。

    第54章 54重逢 猶恐相逢是夢中。

    五十年后。

    江家壽宴, 萬眾來朝拜。

    此地是月澤與妖山的交界處。

    無數蜉蝣如月光般起起落落,席位擺成八卦, 仙門世家依次落座。

    為首的高臺坐了兩人。江二坐在左邊,黑綾裹眼,在輪椅上,已然一副家主派頭。

    名義上是為江老爺子祝壽,可是老爺子早已經臥床多年,這樣大擺宴席不過是通知外界江家已經換代。

    高臺上的另一張面孔, 俊美無雙,馬尾朝一邊傾斜,額間一枚銀紅交錯蓮花印,雙眸眼型在

    丹鳳和桃花之間, 眸光卻冷漠無情,帶著厭惡和不耐煩。

    他右眼的瞳孔竟然是金色, 明顯的妖族特征。

    一個仙家一個妖族就這樣無聲對峙著, 妖類的龍瞳金光不曾收斂,帶著挑釁,顯然他不是來祝賀壽宴。

    這五十年里,妖族以蓬勃之勢迅猛發展,甚至一度蓋過仙家威風。仙家以昆侖為首,在幾次斗爭后, 與妖族簽訂友好條約,約定仙妖互不侵犯。

    但顯然, 這位妖君和江家不對頭。

    兩人間表面平靜, 實則暗潮洶涌,明爭暗斗。

    壽宴的流水席規模熱鬧,其間有竊竊私語傳來。

    “據傳, 妖君和江家間,有些嫌隙。”

    “好像是聽過他們在問應清梨。就是那個白雪山應清梨,四方會試第一名。”

    “哎呀呀,說到那白雪山,可真怪,不知為何,居然一夜之間就消失在世間。”

    “是啊,聽說本來江家都大張旗鼓準備把人娶回家了,結果未婚妻沒了,江家公子怕是傷心死了。”

    金瞳的青年遙遙瞥過來一眼,面色陰郁不善。

    咔嚓,說話者手上的瓷杯憑空裂開,酒液帶著碎瓷迸出來。

    祝今宵視線移回來,食指輕叩桌子。

    江二顯然也聽到了風言風語,江二自然認出來,現在他面前的這位妖君,就是當年應清梨帶在身邊寸步不離的小弟子。

    甚至應清梨拿了天字組第一,他是地字組第一,還攜手去了獎勵秘境。出來時應清梨身上就浸透該死的橘子香氣。

    黑綾飄動,江二嘲諷:“真沒想到,堂堂妖君還來仙家少年比試里搶第一。”

    祝今宵冷漠回擊:“總比有人沒資格沒實力上臺好。”

    祝今宵而今統領妖族,實力強大,真是多看一眼江家就嫌煩。

    但是這五十年來,白雪山覆滅,應清梨失蹤,他一無所知真相,唯一能查的線索只有江家。

    他恨不得殺了江家。可是清梨的情絲在江家,只有江家的特殊術法可以護住情絲,保證離體的情絲不消散。

    他就算如今已經有實力強搶,也不敢冒然行動,把清梨回來的希望再損失一毫。

    祝今宵懶得再跟江二廢話,甩袖離席。

    待祝今宵走遠,江二憤憤捶桌子。

    “他能找到應清梨就怪了。”

    因為應清梨被藏在江家。

    應清梨確實沒有死,也當然不會死。江二當初用情絲定位血海深淵,讓清梨掉入黑色深淵縫隙中,又同一時刻被隱藏其中的轉移法陣轉到江家。

    血海深淵亡靈無數,只要落下去,多少會被灼傷,江二不在意,應清梨被灼傷成什么樣都無所謂,只要她命格無礙就成。

    沒想到,那被應清梨放懷里的鐵骨銅牛的血肉,居然還保住了她的身軀無恙。

    更沒想到的是,應清梨身體完好,錦鯉命格居然缺了一塊!

    江家的獻祭術法,必須要是完整命格。

    五十年前的大失敗。白雪山沒奪下來,與五只二十四妖一起消失。應清梨命格缺失,無法獻祭。

    應清梨睡四十九年,醒一年。而今被江家打下咒枷,封存記憶。

    江二望著祝今宵的背影,陰暗憤恨地想,這世上居然還有一條真龍。早知道就早點加以利用。

    就該早點算出這龍渡劫時間,然后把他搞死。就像當年在渡劫時借天劫搞死谷雨那樣。

    他又想,應照水真是送了份好禮物,那份屬于應清梨的愛魄情絲,除了白雪山,竟然還能牽制住這條龍。

    *

    祝今宵漫無目閑逛。

    這是江家的禁地,但是他不在意。他隨手畫個符咒,銀藍色法術痕跡一閃,禁地解開。

    他的手背上有數道黑色痕跡的傷口,流動血色灰氣。

    這是血海深淵的燒灼痕跡。

    五十年前,應清梨當著他的面落下血海深淵,他毫不猶豫緊跟其后跳下去。可是他找不到清梨。

    他在血海深淵里,最后一滴血都要流盡,他仍然往前走,可是他找不到清梨的一片衣袖。

    直到墨叔把他撈出來,在妖山養好一身重傷。

    他養好傷后依然每一年都在深淵縫隙里孤獨地找,卻從來沒有找到。

    他已經渡過天劫,明白了上一片護心鱗的去向。護心鱗氣息仍在,清梨一定還活著,只是他找不到。

    祝今宵在禁地閑庭信步,腦子里在想妖族以后的發展。他想把妖山交給墨叔,自己再去一趟血海深淵找人。

    他踩到枯枝,隨意地踢開,并不擔心會惹來麻煩。反正而今江家不敢跟他撕開臉。

    可是聲響驚醒了假山后的人。

    “誰?”

    只一個字。

    祝今宵的全身血液凝固住。

    窸窸窣窣聲,而后假山后睡在花叢的少女起身,懶洋洋提起紅月傘。

    風吹拂花樹,赤色花瓣飄搖垂落,像在褐色假山旁拂起紗簾。

    清梨走出山石,傲慢抬眸,望向呆若木雞的人。

    “你是誰?”她瞇起秋水眸,紅月傘悄然捏緊,“沒在江家見過你。”

    面前人生了張極是俊朗出眾的臉,眼型獨特漂亮,額間銀紅二色伴生印記精致華美。

    只是那雙漂亮眸子只知道直直盯緊她,表情呆愣凝固,像是愕然懷疑此身處在夢中。

    清梨嗤笑一聲,打斷了他的凝視,轉動紅月傘傘柄,語調多了不耐煩:“我再問第三次,你是誰——”

    話音未落,那人竟然直沖過來,就要抓住她的手,語調在無法壓抑的巨大欣喜下,竟然帶絲哭腔:“清梨!”

    清梨眉頭皺起,眼見那人就要碰到她,她毫不猶豫一掌朝他肩膀拍去。

    掌尖帶風,毫不收力,驚起一地落花。

    祝今宵沒有提防,被一掌拍退幾步,喉頭出血,他咳出血,右手扶住左肩,感覺到肩膀的痛覺,如此真實牽動血肉的痛覺,居然揚起笑容,他仍然直直望著清梨。

    “不是夢。這次不是夢。”

    祝今宵想,江家果然在騙他,把清梨藏在了禁地。

    他再次抬頭望清梨。活生生的,在他夢里出現過無數次的心上人。

    清梨一身黑色紗裙,額前一圈金色圓片掛墜,圓片隨風明暗閃爍。

    他很少見清梨穿暗色,更別說這樣一身黑色。配上緊鎖的眉頭,冷漠的神情,是隔世經年的陌生。

    他望了半晌,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張口,竟是結結巴巴夸贊:“你、你的衣服很好看。”

    清梨皺眉,居高臨下望他。

    她今日是在院子里小憩,這塊禁地平時沒人會來打擾。

    她一年前生了病,醒來什么都不記得,江家告訴她,她一直住在江家,為江家殺妖效力。她是江二的未婚妻。

    可是,清梨不大相信這套說辭。她覺得自己不大瞧得上江二。雖然他也不丑,但是總覺得有人特別好看,好看到讓其他一切都失去光彩。

    而今她望著面前人,她覺得這人長了一張足夠好看的臉,但是有點傻。

    但此刻她起了厭惡之心,因為她從那雙眼睛和伴生印記中,猜到了他的身份。

    “我知道你是誰了。”

    清梨從紅月傘中拔出碎火劍,聲音冷漠無情。

    “你是妖。”

    碎火劍出鞘,紅光霞云映照出少女冰冷眼眸。

    “東照山,祝今宵。”

    祝今宵呆愣望著她。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清梨喊他全名。

    *

    清梨的出招速度比起曾經似乎慢上幾分,卻殺氣凜冽,憑空多出數倍狠意。

    祝今宵剛剛挨了那一掌,而今面對清梨的劍,只躲,不回擊。

    幾次劍尖擦著他的脖子劃過。

    他想,清梨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鼠輩。”追了幾個回合,清梨卻突然停下,頗有些不屑他的打法。

    她暗自咬牙,黑紗裙擺拂過落花,除了對妖的恨意之外,居然無端生出火氣,想與他鬧脾氣。

    “我的命可以給你。”祝今宵同樣停下,眼睛依然凝視在她臉上。

    “但不是現在,不是我還不明白你發生了什么,不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第一面。”

    *

    入夜。江家。

    “中午后山禁地的動靜是怎么回事?”江家大伯問。

    “不知道。”江二翻個白眼。

    他爺爺躺在床上,安然閉目,呼吸輕淺似無。老爺子已經把傳承定下來,家主位置是給江二。

    老爺子沉睡前卜出卦,卜算中江家到這代會衰落,江家決定合力改命。

    恰巧就降生了天運錦鯉應清梨。

    原本江家打算拿清梨的完整命格逆天改命,但清梨命格缺少一塊,無法實行計劃。

    對外的名義上清梨是江二

    的未婚妻,故而暫且由江二處置。

    江家大伯又望了望江二。

    好在江家出了個江二,無論是卜算還是陣法,皆是天賦異稟。

    江家母親從前懷的是雙胞胎,生下來就活一個。江二的眼睛不是他自己的,是在腹中就吞噬了他大哥。

    江家當真是傾盡所有培養江二了。

    只是江二過于自負。

    江家大伯問了幾次,江二只答:“命格會自己找上門的,不用卜算。”

    大伯拳頭捏到發白,捏拳,苦口婆心再勸:“你不要小瞧應清梨,而今她是記憶命格都有損,我們靠足足三副咒枷才能克制她。

    “就算她戴上咒枷,我們對打也吃力。倘若她恢復全盛,我們未必降伏得了她。”

    更何況,白雪山應有才使出禁術,時空封印,封住了五只二十四妖。二十四妖不再受控制,江家足足減少大半戰力。

    江二冷哼:“我就是不用應清梨,我也能抗起江家。”

    “你應該和應清梨早日行夫妻禮,有肌膚之親。”大伯道,“她命格有損,仍是錦鯉,你多和她親密,漲漲氣運,總是能有好處的。”

    大伯語氣加急:“況且,她生得漂亮身段好,那么一具好皮囊,好身段,你哪里吃虧?就當她是個氣運爐鼎又能怎樣?”

    “她非完璧之身。”江二仍舊漫不經心,還是這套拒絕說辭。

    江家大伯簡直要跳起來罵他了,神經病,你自己娶這么多妾室怎么不說呢。

    “我今日已經給應清梨下了藥,你最好早日趕去與她歡好。”

    大伯甩袖而去。

    江二冷哼,我才不去。

    *

    午夜。

    祝今宵在月光下鬼鬼祟祟盯著客棧二樓。

    白天打架時,清梨受不了他一直躲的打法,不耐煩扔了數十張符咒過來。他沒躲開,竟然是把人送出去八百里的符咒。

    好在他在交手前,在第一眼確認不是夢時,就給清梨下了定位術法。

    是他龍角磨成的粉末,只要粉末沾到她身上,不管清梨去往哪里,他都能感知到。

    五十年啊,他再也不想找不到清梨了。

    祝今宵從八百里外定位到清梨所在,連夜疾行過來。

    清梨今夜來了小客棧。他猜測,可能是清梨有除妖任務。

    江家真是無恥之徒,無能之輩,沒人用了嗎,清梨又不是他江家的,為什么要辛苦清梨?

    江家臉皮真厚。

    他又想,這么晚還來做任務,我們家清梨真是胸懷天下,身先士卒斬妖除魔。

    祝今宵還在客棧下的柴火堆旁觀察,時不時摸摸旁邊的小黑狗。

    清梨選的是家很常見的小鎮客棧,規模不大,夜里滿天星子閃爍,十分安靜。

    祝今宵抬頭望著亮起的窗戶,正想晚上就這樣在樓下待一晚,明天等她休息好再找她。

    然而,燈火突然劇烈起伏,窗子剪影下,窈窕身影搖晃兩下,帶來東西倒地嘩啦響聲。

    祝今宵想都沒想,衣擺拂動,下一瞬,已經在清梨房中。

    清梨捂著額頭,覺得今晚狀態不對勁。

    渾身燥熱不安,心跳總是過快,她取來冷水喝了幾口,準備早點打坐入睡,卻剛剛只脫下外衣就覺得乏力。

    祝今宵來到屋中,急急忙忙探查清梨情況。

    屋中只點了一盞燈,床簾已經垂落半邊。

    燈燭下,散發的美人抬頭看他,秋水眸流轉,映照燭光點點。

    熟悉到融進血肉的人,夢中奢望過千百次的重逢。

    猶恐相逢是夢中。

    “清梨……”

    祝今宵走過燭火,輕聲喚她。

    清梨眼中好似彌漫一層霧,她知道自己可能中了藥,但是她想不起來別的事情,包括自己是來做什么的,包括眼前人是誰。

    她只能隨著藥性,在自己本能的驅使下行動。比如本能中,好像面前的身影是熟悉的,可信任的,可占有的。

    橘子香氣本該清新怡人,使人清醒,卻在清梨中了藥的本性下被認定為,這是在誘惑她。

    所以她毫不猶豫撲過去,抱住橘子香氣的主人。

    祝今宵被她猛然抱緊,愣了一瞬,而后立刻雙手緊緊回抱住她。闊別已久的懷抱,真實的溫度和觸感。

    “怎么了?”祝今宵抱著她,任由她牢牢勒住自己的脖頸,他托住她的腰臀,一手在她背后輕拍哄著,抱著她走回床邊。

    “是不是江家欺負你了?”

    他把清梨放到床上,貼心俯身擺好枕頭。

    清梨眼中迷蒙,只看到向她貼近的身影,耳中卻聽不清聲音,自然無法回話。

    但是她很愛聽這個聲音,像是罐中相碰撞的冰糖,像是清泉流下,光是聽著她就很愉快。

    今日初見時清梨高領長袖,他沒瞧仔細。而今她只穿小衣,祝今宵才瞧見,清梨的脖子和雙手手腕處,竟然有三個咒枷。

    黑色圓環咒枷,壓制修為困住法力的臟東西。

    祝今宵心中怒氣驟起,同時想通下午清梨出招變慢的原因。

    他擼起袖子,就要準備給清梨解開咒枷,而帶著黑色圓環的手卻先伸過來,要解開他的衣襟。

    他的火氣暫時壓下去,現在安撫清梨更重要。恐怕這下藥的和下咒枷的都是同一人。

    他握著清梨手腕,臉在她掌心蹭蹭:“你不記得我了,對嗎?”

    清梨額心還戴著金色圓片吊墜,她點點頭,金箔反射光亮。她拉扯布料的手卻絲毫不停,扯得更用力。

    她迫切地想得到眼前人,想占有他的氣息。

    祝今宵低頭,在她手腕輕吻。似乎輕嘆一口氣,他自己解開了衣服。

    “是很厲害的藥。”祝今宵吻在她額頭,“別擔心,我會幫你解開。”

    他的吻往下,帶著虔誠。

    “你不記得我了,可我日夜都在想你。”

    清晨,客棧外的光亮落進床帷。

    清梨做了個很舒爽的好夢,夢里床簾搖晃,燭火撲朔,有人在耳邊一遍一遍喊她名字,帶著輕微的喘氣聲。

    有灼熱水霧碰到她眼角,分不清是淚珠還是汗珠。

    逐漸清醒。

    她醒來,身邊男人立刻動了,眉眼緊張而關切:“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清梨瞇眼,很快想通了發生的事情。

    她毫不猶豫伸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男人似乎被打懵了,愕然許久,卻又轉過頭,仍舊緊張握著她的衣角,接著問她:“有沒有不舒服?”

    清梨微微昂起頭,像只高傲的貓兒,審視他。

    她不認識這個人,她確信自己和他沒有糾葛。只在昨天才打過架。把他送走八百里還能這么快找到她,還真是有點本事。

    而今她中了藥,醒來就看見她,她自然認定他就是幕后下藥人。

    她看著那枚清晰泛紅的巴掌印,心中沒什么感受。沒有愧疚,沒有心疼,沒有觸動,只是好奇,好奇這人的目的。

    以及,他皮膚挺白,這印子襯托得真是顯眼。

    清梨在江家獨來獨往,不喜歡別人靠近。

    而今,居然和一面之緣的男人做了親密的事情。

    雖然她是中了藥迷熏熏神志不清,才與他歡好的。

    清梨坐起來,發現小衣竟然已經換了,全身已經洗浴過。

    只是身上痕跡仍在,可見昨晚激烈。

    祝今宵挨了一巴掌,被打了也不生氣。他隨之坐起來,目光仍然粘在清梨身上,輕聲:“我幫你上過藥了,身體還疼不疼?”

    “出去。”清梨冷聲。

    祝今宵仍然不放心地望她,歡愉時不覺得疼,事后就會覺得不舒服。

    他還是固執拿起外衫幫她穿好衣服,出去前,他的手指拂過清梨鬢發:“有需要就喊我。”

    等祝今宵合上門,清梨保持的冷面表情才猛然散掉,恢復成苦惱和茫然,她盤腿坐好,露出思索。

    剛剛的人看起來竟然有幾分無辜,不

    過妖都是這樣的,擅長偽裝的,狡猾的。

    昨晚的感受其實……其實很不錯。

    她又對著各種細節和時間線,仔仔細細盤算,藥好像真不是他下的。

    她猛然一想,他當時被自己打出去八百里,他哪有時間下藥啊,倒真有可能是恰巧回來,被自己抓進屋的。

    清梨掌心托著下巴,那豈不是自己強搶民男了嗎?

    第55章 55同行 你是世上最幸運的人。

    客棧簡易樸素的雕花木門外, 祝今宵守在門口,背靠房門, 雙眼望地。

    應清梨,你怎么能,怎么能忘了我呢。

    他望著地面,小聲:“你又忘了我。”

    小時候棗樹曇花前,兩小無猜,她全部忘了。現在白雪山朝夕相處問情定情的一切, 她又全部忘了。

    她已經忘了他兩次了。

    他又想,沒關系,只要清梨活著就好,其他的一切慢慢來。

    門吱呀作響, 清梨收拾妥當出來。

    清梨披上衣服后,想到自己誤會了祝今宵, 有點不好意思看他。

    但她立刻又想, 他是妖,妖就是原罪。于是她又抬起頭,驕矜瞇起秋水眸,大大方方盯著他瞧。

    眼前人實在俊朗好看,五官精致,是她一眼就不會忘的長相。

    只是馬尾朝一邊歪, 也不知道是不是扎得太匆忙。昨天脫衣服時她記得,他的左手手腕纏了幾圈發帶, 對那藍色發帶珍重得很。

    清梨歪歪頭, 就是總覺得,他太瘦了,要再養養才好看。

    “咳。”清梨刻意清清嗓子, 示意他別擋道。

    “你今天要去哪里?”祝今宵跟在她身旁下樓,問她任務。

    客棧陳舊的木頭階梯發出空蕩聲響。

    清梨斜瞧他一眼,有意挑釁:“除妖。”

    她就要當著妖君的面,強調自己斬妖除魔。

    “去寒月山,殺熊妖。”她仰起脖子,“怎么?妖君要幫我殺妖嗎?”

    祝今宵舒了一口氣,太好了,不是回江家。

    這江家他是如論如何都不會讓清梨回去的。

    去除妖好,他可以在路上盡可能拖延,再找出解決目前困境的辦法。

    記憶、情絲、白雪山,這些都會全部找回來。

    “我有事要去寒月山,可以和你一起。”祝今宵知道清梨是挑釁他,但是他不在意,正好還當個臺階接住話。

    他看著清梨仰起的脖子和領口下若隱若現的黑色圓環,他皺起眉,輕聲道:“我幫你把咒枷取下,好嗎?”

    咒枷極其狠毒,且難以除去。咒法如紋身貼著肌膚,它們壓制法力修為,更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作,圓環下如有無數小針刺痛。

    恰巧,龍鱗可以驅除。

    剛拔下的龍鱗和咒語正好是驅除咒枷的利器。

    祝今宵沒有猶豫,當著清梨的面,拔下一枚銀藍色鱗片。

    鱗片拔下時還帶著血,他悄悄而快速用了清潔咒,讓鱗片干干凈凈,別被清梨嫌棄。

    清梨瞧見他的一切動作,她并不言語也不拒絕,只聞言伸出右手,手腕的黑色圓環呈現。

    她醒來時身上就有三道咒枷,自己無法取下。這三道咒枷,困住她不離開江家。雖然上了咒枷他們也打不過她,但是每次施法都很痛。

    她不知道眼前人的目的,但反正此刻試試也不虧。

    而今的妖君是天地間唯一一條真龍,她是最討厭蛇啊蛟啊龍啊的,她應當皺眉遠離。

    但是看著這片干凈龍鱗,她竟然感到自己內心,好像不是那么排斥厭惡。

    祝今宵修長手指捏住龍鱗,小心翼翼施法,把黑色咒印一點一點驅除。

    銀藍色氣息拂動,如同云朵在擦去皓白手腕上的墨痕。

    祝今宵的呼吸離她很近,拂過手背,像是蝴蝶展翅拂過花叢。

    清梨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陌生場景,那是一片春色花叢中,有人蘸著豆蔻花汁,拿著毛筆幫她一點一點涂花汁染指甲。

    他認真謹慎,眼里只有這指甲一方花汁顏色,像是不可出錯的工筆畫。

    她好似能看到那人纖長眼睫,看到蝴蝶在花叢中展翅時的輕顫。

    “好了。”祝今宵語調輕松許多。

    他的手中,龍鱗已經磨滅消失,清梨雙手的圓環已然被消除。

    她的雙手白皙干凈,沒有任何飾物。從前每天不重樣的各色珍貴手串都沒戴一只。

    祝今宵有點寂寞地想,他從前送清梨的定情手鐲也不見了,可能她已經連人帶物全忘掉全丟棄。

    清梨脖子上的環難除些,目前漸漸變淺色,要再過一陣子會好。

    清梨收回手,溫度從祝今宵手心消散。下一刻,清梨握拳再松開,感受回來的力量。

    她輕蔑望向身邊人:“你幫我解咒,我可以遲一點殺你。你知道,我是逢妖必殺的。”

    她等了一會,想看他落荒而逃。

    可眼前男人居然沒走,也沒有露出害怕。只是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神情像小狗般有點受傷。

    清梨索性不再理他,看看天色,立即往寒月山奔去。

    天色陰沉,不知何時會落下雨。

    清梨在前方疾馳,她有意加快速度,可是身邊人居然能不緊不慢始終跟在她身旁。

    終于有小雨淅淅瀝瀝落下,清梨撐起傘。

    咒枷剛剛除去,手腕還有幾分殘留的酸痛。

    “我幫你撐傘。”身邊人出聲。

    清梨挑眉瞧他,冷哼:“你知道紅月傘是神武嗎?”

    紅月傘下,斬殺的妖魔難以數清。

    “你是一只妖,也配拿紅月傘?”

    祝今宵沉默不語。

    寒月山大雪覆蓋,白雪皚皚。清梨要對付的是一只熊妖,它吃了不少人,毀滅村莊房屋。

    她本以為身旁這位妖君會阻攔,沒想到祝今宵居然還給她報出熊妖的弱點,讓她殺起來事半功倍。

    他好像唯一關心的就是自己冷不冷。

    “我幫你殺不好嗎?”祝今宵點點手指,銀藍色的法陣傳遞過來,如祥云般遮在她上空。

    保護罩下春風化雨,溫度適宜,抵抗寒霜。

    “才不。”清梨旋轉傘柄,傘面割斷風雪,割破熊妖皮肉。

    “誰知道你會不會做手腳。”

    祝今宵有些無奈,只好等在一旁,加固保護罩。

    殺了熊妖,清梨拎著戰利品轉身,卻只是在雪地里走幾步路,便無端感到霜雪刺骨。

    拔情絲入深淵戴咒枷,在江家的幾重折磨下,她的身體難免有內傷頑疾。

    清梨輕微晃晃,幅度尚且不及風吹雪花飄搖,祝今宵已經立即沖上來。

    他牽著清梨的手,不斷輸送暖意和靈力。

    清梨沒抽手,只是收好戰利品,瞥他一眼后冷哼:“你這樣浪費妖力,只會讓你比我更快力竭,方便我找到機會殺你。”

    祝今宵充耳不聞。

    下雪山的路坎坷易滑,祝今宵背著她走。

    清梨跳上他的背,故意雙臂把他勒得緊。從雪山往下的一段路,在被保護罩隔開的風雪下,她貼著他的背,嗅到橘子香氣,暖洋洋而清新。

    她手貼緊他脖頸肌膚,下意識往里面塞,汲取暖意。

    “你怎么還是這么冷?”

    祝今宵脖子感受到寒意,卻沒有退縮,又走幾步,走到山石搭建的亭子里,他把清梨放下,把她衣領合好,又從乾坤袋里取出絨毛斗篷,給她仔細系好。

    “這有什么要緊的。”清梨不在意這樣的冷,她又往前湊湊,離橘子香氣更近。

    “我不放心。”

    清梨便抬起頭打量,男人眉頭蹙起來,連帶著那好看的銀紅交錯蓮花印都黯淡。

    這個男人在切身關心她。

    江家也擔心她。但那是對一把刀一把劍的關心。

    鬼使神差,清梨伸手,去觸碰他額頭的蓮花印。

    銀紅交錯,火焰蓮花。屬于真龍的本該妖氣沖天的印記,居然意外讓她感覺,帶著平和溫柔。

    這個男人長得漂亮,額頭的印記居然也精致華美。

    指腹的冰涼貼合額頭。祝今宵問:“你不喜歡它,對嗎?”

    伴生印記無法消除,他苦惱思索,試圖用障眼法,又或者再將劉海養長放下來。

    他在找發帶,手腕處纏繞纏緊發帶,那是清梨送他的第一條發帶,一直被他珍惜地貼身攜帶。

    他準備系上時,卻被一只手捏住手腕。

    他抬頭,清梨目光上移,盯住他的印記。

    “不用遮。”她道。

    風變得輕柔,帶著幾片六角雪花吹遠。

    她頓頓,又加一句。

    “倒也挺好看。”

    她很輕開口,話語卻如此熟悉,好像夢里伴著浮動的輕紗說過。五十年前的那句話在記憶中突兀響起。

    “很特別的痕跡。師兄,是很特別的人。”

    祝今宵的手不可控一顫。

    清梨第一次送他發帶時,在客棧灑下的陽光下,說起這句話。

    那時他膽顫心驚,害怕被發現妖族身份,可是清梨帶著她的戰利品,在他發束上認真系好。

    她對鏡瞧著他的額頭疤痕,卻不知道他是妖身。她一手抓住發帶在后面的結扣,一手抬手觸碰他額間,指尖帶著印記發燙。

    她說,師兄是特別的人。

    他記得清梨的每一句話。

    可清梨你忘了特別的人。

    那些螢火蟲,那些走過的路,那些白雪山的日日夜夜,都成了只有他一個人記得的事。

    風雪又來,得快點趕回客棧。

    祝今宵的保護罩始終沒有撤去,為清梨遮擋風雪。

    哪怕清梨有意加速,他也能從容跟上。

    清梨變換幾次身法,發現他還是在身旁,沒有敵意,但也看不出目的。

    “你為什么要跟著我?”清梨回頭,在滿天大雪里質疑。

    她而今不殺祝今宵,有幾個原因。

    一是她不確定藥有沒有徹底解掉,會不會有再需要他的地方。畢竟,目前她見到的人里,只有他長得尚且符合她的審美,不招人討厭。可惜他是妖。

    二是,她對江家給她的記憶不大相信,總覺得另有隱情,可是找不到突破口。祝今宵解了咒枷,似乎與她是舊相識。

    只是不知道是舊友還是舊仇。妖卑劣無恥,說謊騙人是慣用手段。

    “我與你有前緣?”

    祝今宵眸光亮起一瞬,連忙點點頭。

    “那好,”清梨假意將語氣放柔,溫和帶笑,哄騙,“你說給我聽聽。”

    “我不記得的,你可以慢慢講給我聽。”

    祝今宵觀察她的神情,就真的一件一件地講。

    從小時候,他幫著清梨躲避養父的鞭子,給清梨送桂花糖,摘許愿花瓣,一起看曇花。再到白雪山,丹爐前重逢,清梨一劍霜花封谷救他,四方會試一起奪冠進秘境……

    他有點羞澀:“你……你說你喜歡我,你帶著我。”

    清梨心中掂量,只覺得他的故事全是破綻,漏洞百出。

    比如一條龍怎么可能舍得送人護心鱗?

    比如她怎么可能沒辨認出一只妖?

    清梨表面聽著,卻并不信他。

    祝今宵一路走一路講,快到客棧。

    清梨突然出其不意出劍,碎火劍的紅色劍尖就抵在他的胸前。

    她拿劍抵在胸口,要挖他的心,要取他妖丹。

    祝今宵正好講到從前他暴露身份時對清梨的承諾:“我只有一顆妖丹還值錢,等它長好了,我可以給你。”

    劍芒映照客棧前的殘月,劍氣已經削斷發絲。

    祝今宵停下腳步,中斷話語。

    他不掙扎,不反抗,只望著她。

    她眉一挑,劍尖憑空劃了個圈。此情此景怪異而熟悉,她陡然覺得無趣起來。

    “我喜歡你?”

    她很詫異:“我怎么可能喜歡一個妖怪。”

    午夜。

    祝今宵一個人躺在客棧簡陋床鋪上,枕著單邊胳膊。

    入睡時,他的腦海里回想起從前。

    在白雪山漫天飛舞的梨花中,清梨練完劍,撲倒他懷里,向他保證:“師兄,你被錦鯉喜歡,當然是這世上最最最幸運的事哦!”

    又是今日,清梨在缺月下詫異:“我怎么會喜歡一只妖。”

    恍若隔世畫面重合。

    他攥住被子上移,遮住了眼睛。

    第56章 56尋骨 誰說分手就不能親親了!

    清梨已經在床上翻身八十次了, 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她懷疑是那藥力還沒解開。

    她只花一瞬間就做出了決定, 既然沒解開,那當然是找能解開的人幫她呀。

    第八十一次翻完身,清梨已經迅速推窗,在夜色里翻進隔壁祝今宵的房間。

    她一系列動作不帶停頓,帶著夜風,推開房門掀開被子去他床上。

    “怎么了?是不是住得不舒服?”

    令她意外的是, 當她出現在床上時,面前人并沒有任何驚訝害怕的表情,甚至語氣都是溫和的。

    沒有點燈,窗外白雪在瑩瑩反光。祝今宵抬眸回望她。客棧簡陋, 他擔心她住不慣。

    他怕清梨冷,立刻拽過被子裹好她, 壓好被角。

    “你怎么不驚訝?”清梨反倒不滿起來。

    祝今宵頓頓, 他能說什么,說以前你就經常半夜來我床上睡我嗎?

    “我很驚訝。“他斟酌用詞,手已經扣在清梨手腕,指腹摩挲腕部肌膚,探查情況,“是因為藥力還在嗎?”

    清梨點點頭, 肯定了這回事。

    祝今宵眉頭皺起,不確定她的安全:“我最好再探查下你的經脈……”

    話沒說完, 唇瓣已經被清梨咬上來。

    清梨不在意手是不是還被他攥著, 反正如果她想,她的修為隨時可以逃脫并揍人一頓。

    她一開始是睜著眼睛,想看清他的表情變化, 可是眼前人只在她親上來的一瞬間微微睜大眼睛,金色瞳孔閃過轉瞬即逝的驚訝,而后就回歸自然本性,唇舌溫和回應她,隨著她的啃咬或者追逐,完完全全順從她。

    清梨索性閉上眼,更用力纏綿。

    她此刻會親吻這只過分漂亮的妖,純粹是因為藥,絕非她除妖之心不堅定。

    她該好好審查這只妖,在唇角,在喉結,在肩膀,都留下咬痕,好好確認一番。

    祝今宵任由她從唇瓣往下吻去,為所欲為下一步。只是眸光越加黝黑深沉,他看著清梨毫無章法的每一步,在恍惚中想,她好像連這些都在記憶中遺忘,動作居然有點生澀。

    那些日日夜夜,可說或不可說的親密,都在她腦海中消失。

    清梨按著他的肩膀坐下時,果然因為動作技巧不足,與想要的失之交臂輕擦而過。

    沒吃到。她明顯不高興了,喉頭壓抑住或埋怨或歡愉的冷哼,秋水眸瞇起,虎牙立即咬他下巴,又憤憤拍了他胳膊一掌。

    祝今宵很輕嘆氣,轉而攥緊她的手腕,抓回心口,邊親邊摟腰把人帶懷里,翻身找回主動權。

    清梨捶他肩膀一下,卻沒有反抗,只是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脖頸,仰頭迎合親吻。

    云慢慢散開,讓月光透進來。

    客棧木床簡易,一夜未歇。

    第二日。清梨醒來時,祝今宵已經端來早飯。

    “不吃,我辟谷。”清梨冷漠擺手,在聞到菜品香氣后,擺手的幅度又收回,大度道,“算了,你們妖最重口腹之欲,肯定辟不了谷,我照顧你,吃一點。”

    小桌上糕點精致,顯然不是小客棧的水平。

    祝今宵習以為常坐下,給她遞過碗勺。

    清梨顯然不打算認賬昨晚的事。他也沒有對昨晚的事重提。

    為什么睡了也不驚訝?反正她以前也睡完不給名分。

    清梨目光掃過精巧的豆沙甜點,盤算出他整夜幾乎沒睡。

    鬼使神差,她的腦海中驀然響起聲音,少女帶著善意的調笑:“少門主,那個丹爐房的祝師

    兄,他是真的一點都不懂女孩子的飯量呢,他給你帶了十個包子,還有三碗粥呢。”

    眼前沒有那么夸張,剛好是兩個人的飯量。

    清梨喝了幾口,赤豆蓮子羹甜度適中,簡直是為她量身定做。

    “你沒有下毒吧?”清梨拿起勺子舀,勺中赤色湯羹舀高高的,又小瀑布般落回碗中,“怎么覺得格外香醇。”

    “加了龍血。”祝今宵說實話。

    龍血滋補解毒。顯然這世上也沒有第二條龍。

    “非親非故,你割血?”清梨斜他一眼,目光滑過他有道口子的手腕,短暫停留后,倒是轉動勺子照喝不誤。

    反正沒毒,不喝白不喝。

    祝今宵低下頭,只看碗中漣漪:“未必非親非故。”

    吃完飯,清梨出了客棧木欄桿圍成的院子,一回頭,這男人果然還是跟著她。

    清梨瞇眼,問:“你要去哪里?”

    祝今宵坦然告知自己的行動計劃:他要去寒月山,再找一遍師父的骨頭。并且找找天子劍的行蹤。

    天子劍是他父親的劍,母親愛拿著這把劍耀武揚威,寸步不離。找到天子劍也許就能知道谷雨當年斃命,妖山氣運凋零的真相。

    “我懶得回江家。”清梨擺手,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微微仰頭,審視祝今宵。

    她黑衣的領口微微敞開,鎖骨處有淡紅吻痕,咒枷的痕跡已經慢慢消失。

    她沒有多說話,祝今宵心中卻狂喜。

    他立刻給了臺階:“寒月山不知道有沒有別的妖,你要去視察嗎?”

    “當然。”清梨利落轉身,黑色紗裙帶起夾雜碎冰屑的風,示意他快點帶路快點走。

    雪已經停了,天空隱隱放晴。山路的雪依然厚實,更在風中結冰打滑,不時有小冰塊從坡度上滑落。

    清梨昨天下山時是讓他背著,今天上山時,她站在山腳處,卻沒有再往前踏步,只停在雪坡旁,看似整理袖口紋路,不言不語。

    身邊人已經主動蹲下,讓她上來。

    清梨果斷跳上他的背,絲毫沒注意自己的唇角已然高高翹起。

    她揪著祝今宵的頭發,心想,一定是因為下的藥太猛了,時不時發作,不能解開,所以她得讓他跟著自己,不能離開。

    “總不能一直叫你‘喂’吧。”她拿頭發戳戳他的臉。

    “我比你大,你可以叫我哥哥。”祝今宵故意占便宜。

    “不叫。”

    “好吧,你平時在白雪山叫祝師兄。”

    清梨轉轉眼珠:“小祝師兄。”

    四個字一出,她腦海中好似已經響起過千萬遍,聲聲念念。

    清梨又喊了一聲:“小祝師兄,小祝師兄!”

    聲音回蕩在雪山下。

    祝今宵一遍一遍應她。好似還在從前,梨花樹下,楓葉林中,不曾落下每一聲呼喚。

    雖然熟悉的稱呼回來了。

    但是祝今宵有點納悶,她血脈里怎么記的還是小祝呢!就非要加個小嗎!

    與此同時。月澤江家。

    大伯在外地做任務,發傳音問江二:“應清梨在你那里嗎?”

    他都下了猛藥,江二總不能還沒有成事。

    江二不耐煩,敷衍道:“在在在。”

    啪得掛斷傳音,連傳音符帶魚食,全扔進水里。

    一天到晚應清梨應清梨,不過一個錦鯉命格的丫頭,還能真的翻了天不成。

    “你要找什么骨頭?”清梨跟在祝今宵旁邊,“我是錦鯉命格,我找東西可比你快多了。”

    “我知道。”祝今宵撥開雪地,探查痕跡。他第一次和清梨出山門,修紅月傘,找箜篌骨時,他就見證過清梨找東西的速度。

    不過,自從他歷完天劫,他的氣運已然好起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倒霉。

    祝今宵半蹲在雪地上,低頭找東西。

    清梨踩著祝今宵的腳印,踢踢地上的雪,白雪飛濺,像是在地下開了朵潔白寒冰的花。

    “冷不冷?”祝今宵的視線從地面轉移到她鞋上,輕微皺眉。

    鞋面有沾濕的水跡,小小洇濕一塊。他打了個術法除去。

    清梨的衣服鞋子怎么可以不是仙品法器!她以前在白雪山時,連條腰帶都是繡著祥云紋路的至寶仙品,不會被雨雪沾濕的!

    祝今宵舔舔后槽牙,冒出火氣,該死的江家在搞什么。連衣服都買不起還敢跟他玩花招藏人。

    “你在江家過得怎么樣?”

    他試圖去找情絲,但是江家聲稱只有他們的術法能護住情絲,旁人碰不得。

    “就那樣。”

    清梨回想和江二的相處,互懟,冷冰冰,無趣。誰會對一把武器有感情。整個江家看她的眼神里都透露著算計,她瞧得出來。

    要不是三道咒枷克制,她早就跑出來了。

    祝今宵在意過情絲,提心吊膽,怕像從前那樣,清梨因為情絲而偏心江二。此刻聽到回答,知道清梨對江二沒有感情,他心中慶幸,緊捏的拳頭松開,長舒了一口氣。

    又立刻難受,清梨她怎么可以過得不好。

    “你看這塊!”清梨踢著雪玩,卻突然停下,鞋尖抵著一塊硌人東西,皺眉示意。

    “下面絕對有東西。”

    祝今宵順目光看去,施法把旁邊的巨石移開,挖出地下東西。

    一塊完整的頭骨,獠牙,狼頭。

    祝今宵瞳孔睜大,他踉蹌奔過去,幾乎跪下。

    “是我師父的骨頭。”熟悉至極的氣息,祝今宵目光垂落,語調肯定。

    二十四妖,無極狼。

    早已知曉師父的死訊,甚至已經找到其他的部分尸骨,但是直面這塊頭骨,他依然感到難過。

    清梨站在旁邊,看著跪坐在雪地中垂頭的男人。

    她突然回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陌生的卻確實屬于她的思緒,那一瞬的共情與憐惜:師兄沒有父母,也沒有師父了。

    久遠的痛苦突然襲擊她的心臟。

    她微微咬唇,擦去額角冷汗。她想,我的家人呢?我的家人在那里?

    祝今宵在悲傷過后又很快振作起來,斂好尸骨,記下找到的位置,和墨妖發了消息。

    師父是二十四妖之一狼妖,誰有這個能力殺了只二十四妖,又為什么要分散他的尸骨?

    師父的神骨被分散在五處,做了五個陣法核心。可是他不知道這個陣是做什么的,又是是誰的手筆。

    “上面有咒法。”清梨道,“我知道,和江二的筆觸一樣。”

    她等祝今宵皺眉,又立刻補充:“江家的東西,不都是咒法和氣運。”

    祝今宵微微凝神,確實,江家極度注重氣運,連天運錦鯉都要關起來。

    他在心中給江家再記一筆,等清梨恢復記憶,拿回情絲,總要清算的。

    回去時,祝今宵繞路,帶清梨去了繁華城鎮。

    正是當年簪花盛會的芙蓉鎮,下榻的正是悅來客棧。

    五十年過去,掌柜的發絲霜白,身體尚且康健,躺在搖椅上吱呀晃悠,算盤照舊撥得噼里啪啦響。

    那個愛熱鬧的木靈依舊在當跑堂,頂著一張大頭娃娃瞇縫眼的臉,見誰都樂呵呵的。

    木靈樂呵呵把毛巾往肩膀一搭,丑臉上揚起憨厚笑容,彎腰請他倆進店。

    “我記得你。”掌柜的瞥一眼,從搖椅上起身,“幫我們除妖,我答應了要給你們永久免費住店。”

    祝今宵笑笑,卻仍是給了木靈一錠元寶。

    清梨秋水眸打量客棧,微微瞇眼。

    “我對兩位是印象深刻。”掌柜的望向清梨,目光中竟然露出幾分欽佩。

    “小姐叮囑過過我,給你的小郎君送最新鮮的花,監督他三餐多吃飯,我都記著呢。“

    這位小姐做飯那么難吃,簡直能把狗毒死,不記得才怪了。

    她的小郎君吃了居然沒被毒死,這擱誰誰不印象深刻啊!

    “我竟然對你這么好?”清梨稍感詫異,挑眉望向祝今宵。

    “特別特別好。”祝今宵牽過她的衣袖,在木靈熱切的招呼下上樓,選了一間上房。

    天色尚早。城鎮又是一屆簪花盛會,熱鬧非凡。

    清梨果然要去逛街,祝今宵一直在掏錢,給她買了很多東西,幾乎是只要清梨多看一眼,他就直接買下來。

    “為什么要買?”清梨斜眼看他,他手上提著挎著一堆禮物,連乾坤袋都鼓鼓囊囊。

    還有他惦記的她被

    雪洇濕的鞋子,早已經在清梨出雪山時,就被他帶去仙家店鋪,換了一身新衣服,俱是頂級仙品。

    “我現在很有錢了。”他神色認真。

    妖界地域遼闊,富裕之地無數,子民誠善經營,更有礦田,這些都歸他。

    “我可以給你買很多很多手鏈了。”

    “這還只是買東西而已,我現在有錢了,全部給你花。”

    祝今宵一字一頓,“清梨,我不想再因為無能而失去重要的一切了。”

    清梨抬手,看手腕剛剛買下的手鏈。仿照竹子的花樣款式,玉質竹節,小金粒搖晃。

    行吧。她想,誰不樂意花錢呢。他愛給我花,我就花,我還要再買一百條!

    突然有尖叫聲,不遠處黑煙滾滾,竟然有妖怪襲擊而來。

    有數十只盜寶鼠,每一只都體型大如牛,長牙尖利,尾巴如長鞭。直沖百姓商鋪而去,一場有預謀的襲擊。

    清梨毫不猶豫,紅月傘在手,邊打邊引。

    盜寶鼠數量眾多,一時之間打不完,清梨邊擊打邊把它們往山坡上引,不要傷到村民。

    祝今宵與她動作幾乎同時,作戰思路相同。盜寶鼠成群結隊,既機敏又兇猛,卻也不到一柱香就被兩人擊殺完畢。

    祝今宵沒覺得費力,低頭拍拍衣服上的塵,就打算和清梨繼續逛街。

    然而一柄碎火劍卻抵在他的胸口。

    “你是妖君,難保證此妖不是和你串通而來。”

    清梨一張鵝蛋臉冷若冰霜,劍閃過紅光。

    紅月傘中有碎火劍,有三招清梨自創的招法。不到極端情況不使出,見過這招的都死了。無人能解。

    驚風雨,世俱忘。

    她下定決心要徹查他的底細,此刻出其不意的劍招才能最見他的本心。

    第一招驚風雨,紅光凜冽,清梨毫不猶豫刺出,直達祝今宵命門,卻在出手后被輕易拆解。

    她轉而接第二招世俱忘,轉身利落攻去,卻仍被接招,如刀切豆腐,極度流暢的破招拆招。

    過招得極度流暢自然,仿佛是同一個人的兩個影子在拆招,一模一樣的出招和解招的思路。

    因為這就是她的思路。

    清梨抽回劍,不敢置信:“誰教了你?你從哪偷學的?”

    “是你自己教的。”祝今宵轉身躲過一招,讓她收了劍。

    清梨目光從他的臉落到劍尖,長久沉默。碎火劍反光,倒影中少年的眼眸毫無謊言,只有些許被心上人質疑的落寞心碎。

    而后,她收了武器。索性找了塊石頭,坐在大樹下。

    祝今宵清理完戰場,又清除干凈衣服,坐到她旁邊。

    這里一地紅草。

    紅草纖細脆弱,迎風搖擺。

    清梨瞇眼,看到他歪扎的頭發,招手:“你過來。”

    她招手動作有點像喚小狗,又拍拍地面:“坐這里。”

    祝今宵便乖乖坐好,坐在石頭下的空地,比她矮上幾分。

    清梨一扯發帶,幫他解了頭發,又拿出一個小梳子,有一搭沒一搭梳起,非要把馬尾綁正。

    “你說我喜歡你,”她問,“我圖你的臉?”

    她的話音到最后是落下的,不是疑問,倒像是陳述。好似是對自己的見色起意很有自知之明。

    祝今宵卻惶恐起來。他當年過了天劫就跳下了血海深淵找清梨,而后又打妖族天下,一只眼睛因為強行催化力量,催醒血脈里的金色龍眸。

    瞳孔里總帶了金色,遮掩不掉。

    他心中著急,清梨最不喜歡龍類,可他的眼睛用力量時有點豎瞳。

    他有些懊惱:“眼睛很難看嗎?”

    清梨歪頭,故意把他頭發重重扯下,心想,小祝師兄身上就沒有哪處不好看。

    若是自己喜歡他的臉,那自然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但是她不說,她的頭發梳好了,在祝今宵的脖子側面梳了一縷小辮子。

    “你的劍招不錯。”她這樣說。

    祝今宵臉色放晴,盯著清梨,確定她是真的夸他。

    他剛剛打怪時其實有故意展示自己的本領厲害。

    可是厲害又如何,清梨不記得他了。

    梨花開落五十年。

    *

    “你覺不覺得我的手有點空。”清梨伸手,翻轉開。

    手指纖長白皙,手腕的竹節手鏈色澤明亮,襯托得皮膚潔白無瑕。

    指節上卻總覺得空空。

    “我給你再買戒指。”

    清梨卻低頭看看指節,小指來回勾勾,她道:“要草戒指。”

    她不知道為什么想要一枚草戒指。

    祝今宵摘下紅草,他已經有編戒指的經驗,三根纏繞,合成一縷。動作熟練,熟門熟路編制成一圈戒指。

    而后托住清梨手腕,小心翼翼推進這枚紅草戒指。

    清梨伸手,在陽光下端詳手指。有很細碎的記憶滑過,閃著紅色微光,卻如紅草一樣,纖細易折,難以抓住。

    一如她在重大沖擊后蟄伏的情絲。唯一一根情絲,仙魄草生出的血肉,在識海中蟄伏,急需喚醒。

    “我要親。”她總覺得在這棵大樹下該做些什么。

    祝今宵無奈,等她親。

    這是清梨第一次親他嘴唇時的地方。當時清梨卸下金紅面簾,撲過來親了他唇角,他在梨花香氣中呆滯,而后落荒而逃。

    他以為清梨沒記憶,想不起來這些。而且,她好像都不太會做親密事了,可能連怎么親吻也忘了,應該只是碰一下。

    可是下一瞬,柔軟的觸感纏綿而來,清梨伸了舌頭。

    祝今宵震驚,身體往后仰,卻被她捧住臉。

    戴著紅草戒指的手捧住他的臉,帶著他往回,唇貼合無縫,極致廝磨,呼吸相聞。

    溫香軟玉在懷,梨花香與橘子香氣環繞。

    不能再讓他跑了。清梨腦海中卻在想,模模糊糊的片段,想法卻堅定,不能讓他跑了。

    我這次親了他,他不許再跑。

    *

    夜晚,仍是當年的套房。

    “我好像想起來一些。”

    清梨想得很透徹,既然她從前可以睡他,那現在睡他也是理所當然的。

    奇怪嗎?不奇怪。

    有關系嗎?沒關系。

    這么好看,為什么不能睡了?得睡。

    “我以前,在這里睡過你,對嗎?”

    祝今宵臉色微紅,他想解釋那時候來龍去脈。那時候是因為在客棧除妖,而且那時候他們睡的還是素的呢。

    “你想起來一切了嗎?”他帶著希冀。

    “沒有。”她理直氣壯,“但我可以睡你對吧?”

    祝今宵的神色在前半句時失落一分,卻又在后半句時轉為驚訝詫異。

    清梨越盯著他的臉,越覺得饞。

    我確實和他有過一段。清梨確信,我真的喜歡這款。

    祝今宵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被清梨推到拐角處。

    他被推到墻上,清梨已經踮腳親上來。

    祝今宵被她搭著肩膀往下壓,墻壁角落無處借力,他貼著墻緩緩往下滑落,摟緊她的腰,長腿隨意曲在地面,最后清梨坐在他懷里,還是親他。

    “親就親,別摸。”祝今宵聲音發顫,試圖把領子整理好。

    但這徒勞無功,衣服下一秒又清梨被扯開。

    就要摸,就摸!清梨想,她可能真的認識他,從神思到身體,都感覺這么熟悉。

    清梨想親密,她把人推到地上,不管不顧咬上喉結。不遠處的桌子上,花瓶輕顫。

    她想,是藥,是藥還在控制她。但是她感覺到,自己的腦海里有什么折服的東西在蠢蠢欲動,緩慢蘇醒。

    像是雪天中蟄伏的野草,被千萬次割斷、毀滅、壓制,卻依然要在春風中蘇醒。

    床簾之下,熱氣浮動。

    清梨從一吻中抽離,輕喘著,推開他,任由他微濕的額角蹭過她的脖頸。

    再

    一次的歡好讓她的眼角落淚,聲音略顫。

    “我想起來了,為什么那么熟悉。”

    她今日見到木靈時,她就覺得它身上有熟悉氣息,好似是送了一星半點氣運助它化形。

    繼而,她由此想起來了一件緊密相關的事。

    “你身上有我的氣息。”

    她盯著身上的人,語調肯定:“我把命格給你了。”

    “什么?”祝今宵動作停下。

    她重復:“我的錦鯉命格,我割了下來,分了一片給你。”

    祝今宵臉色瞬間煞白。

    第57章 57命格 也許再用力點我就想起來了。……

    因為清梨說她分了錦鯉命格給他, 所以祝今宵改變了所有計劃,不再繼續找天子劍, 轉而立刻帶清梨回妖山,找墨叔問解決方法。

    一定要把清梨的命格還回去。

    “為什么這么著急動身。”清梨在他旁邊,繞過一片溪水,擺弄木靈送的小玩意。

    只在客棧住了一晚就離開,臨走時她和木靈揮手拜拜,木靈大著腦袋, 傻傻擺手,送了她好些木頭玩具。

    祝今宵臉色依然蒼白,從昨晚她說了割下一片命格送他后,他臉色就一直不好看。

    清梨看了他一會, 突然從溪水邊拾起一顆小石子,朝他砸去。

    圓滑鵝卵石擦著祝今宵的臉過去。

    他轉身, 握住清梨的手:“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累什么累。誰家九階修士走這么點路嫌累。

    清梨觀察他緊鎖的眉頭, 不理解他的緊張。

    清梨是失了憶,可是在祝今宵的記憶中,他也完全想不起來清梨是什么時候把命格分給他的。

    清梨自己還是能共通自己的邏輯,她聽完祝今宵敘述的所有過往,昨夜猜測到自己當時的想法:“你要歷劫,‘她’不能容忍你有歷劫失敗的可能性。”

    祝今宵聽完沉默不語, 只攥緊她的袖子,骨節發白。

    割下命格, 不亞于割下魂魄。

    “真的不累嗎?”祝今宵還是牽過手, 溫暖生機的靈力沿著掌心渡給她。

    清梨探出命格被割那瞬,想過可能祝今宵騙她,他是搶是偷, 帶走了她的命格。畢竟是錦鯉嘛,誰不想要。

    可是事實上,從破解劍招時,她就信服了。

    錦鯉命格,可能確確實實是她自愿分的。

    “我只是很詫異,我怎么會喜歡你到這個程度,命格都敢分。”

    清梨坐在大石頭上,雙腿搖擺。

    “可我甚至都不記得你。”

    祝今宵不語。

    她瞧出來,這件事對師兄沖擊太大。

    清梨自己倒是覺得這是個機緣巧合的好事:“就是因為分了,所以江家不敢對我怎么樣啊。”

    她知道江家之所以對她有所圖謀卻忌憚不前,就是因為她的命格不完整。

    倘若她的命格是完整的,恐怕現在早已經是盤中餐,案上肉。怕是都活不到此刻見到師兄。

    “這么說來,我還是很幸運的。”

    回妖山的路途經過幾個妖邪老巢,本來可以不管,直接傳送陣加速。但是清梨看到了被邪祟欺壓的百姓,便決定走一路除一路魔。

    半夜,除完一只鳥妖,兩人找了塊臨溪空地打坐休息。

    祝今宵在收拾烤完肥鳥翅膀的小火堆。

    清梨坐在溪水邊,手撐著側臉若有所思。她一身黑色紗裙配金色圓片額飾的裝扮早已經換掉。

    紅裙翩躚,照入水面。

    “我好像想到了一些記憶。”

    她一指溪邊,“我們是不是在岸邊做過?”

    一時之間,溪石的冷,身軀的熱,青苔的柔軟,全都涌出。

    祝今宵瞬間臉紅,他尚未想到答話,又被清梨乘勝追擊。

    “還有在窗臺,我的腿在你的肩膀上……”

    祝今宵結巴:“想、想點別的。”

    “可我就是想到了很多這個。師兄不喜歡嗎?可我回憶時,我覺得我是很喜歡的。”

    “喜,喜歡。”

    清梨望著他:“喜歡,為什么不再來?”

    清梨對他實在主動,好似連帶著身體上的記憶也一同回來。

    他的手剛撐到岸邊,清梨就已經伸手環住他的脖頸,他的腰剛動,清梨就雙腿盤上來。他前進,她便簇擁包裹,他退后,水流順應流淌。

    他從這條溪經過無數次,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清梨壓著在這里索取。

    “你別咬那么緊。”

    窄溪的水流凝重,令人無法呼吸。蚌殼打開,蚌肉伴著水流咬緊外來者。

    “師兄怪我緊,也不承認是自己太想要我。”

    祝今宵低頭,去輕咬緋色花朵。

    蚌愉悅松開些許,水流流動摩擦。

    溪水流動未曾停息。

    *

    祝今宵有意支持清梨除妖,試圖用這個來喚醒她在白雪山的記憶。

    在又除掉一窩法力高強的夜梟精怪后,祝今宵不斷夸贊,順帶重復她以前的光榮事跡。

    “你是最最厲害的修士,最年輕最高階。”

    “當然!”清梨仰起脖子,“我就該這么厲害!”

    “你是四方會試第一名,少年人中的翹楚!”

    清梨得意:“自然,應當的,本該如此!”

    “你能做天字級別任務,別的人都做不了,你能毫發無損拿到任務獎勵。”

    清梨不應,只低頭思索。她垂眸,秋水眸閃過光芒,眼珠左右轉動,卻又停留在祝今宵的胸口上。

    她上前一步:“我是不是有個天字任務,讓你受傷了?”

    祝今宵愣愣,確實有這段,那時他雖然擋了清梨的傷,但也有想遮住胸前鱗片的心思。

    當時在客棧的床上,清梨親了他好久。

    清梨的手卻已經撫摸到他胸前:“我是不是還給過你承諾,不會再讓你受傷?”

    她的手腕戴著新的螺鈿手鐲,隨晃動叮鈴鈴響,指腹摩挲著移到他的手臂,又停頓。

    那里有個新開的刀口,是祝今宵幾刻鐘前自己割破的刀痕。

    祝今宵一天一碗龍血喂著她。他心中害怕過,清梨只喜歡他的身體。但又想,喜歡這身體也沒什么不好,至少他還能放血養她呢。

    清梨盯著傷口一會,卻又突然湊過來:“我有個更快想起來的辦法。”

    她眨眨眼:“神交。”

    修士的靈海,何等隱私。

    這讓祝今宵驚訝,但他立刻否認:“不行。”

    神交有危險性,清梨本就魂魄殘缺且命格有損,不能再有神交風險。

    “你對我有鬼?你騙我?”清梨故意踮腳,鼻尖蹭他臉,湊到他面前看他神情。

    清梨親他,他后退。

    “不可以。”祝今宵還是很堅決。清梨愛魄有損,更不能輕易神交。

    清梨不再堅持,她不能神交,但另外的貼貼方式她還是想要的。

    師兄退一次后,便任由她親。清梨伸手摟住他脖子,師兄下意識抱她腰,又在窗前廝磨親了好一會。

    師兄忍不住,把人打橫抱起來帶進床鋪。

    第二天。清梨感慨,師兄不經撩啊,相當不經撩啊。

    最后的理智大概也就是臨門一腳時問她一句,你想躺著還是騎著。

    雖然師兄問了上面還是下面,但她當然是都體驗了一下。

    她問過師兄,以前是我騎著你多一點,還是你壓我多一點。

    師兄答記不清,一晚上哪里只用一個姿勢。

    那她當然就得一個一個試過去,不然誰知道他有沒有說謊呢。

    在師兄遲疑不前時,她仰頭索吻:“師兄想怎樣?我可以再追一次師兄。”

    “也許師兄再用力一點,我就能想起得更快一點。”

    *

    妖山廣袤無垠,祝今宵的目的地是東照山。

    一路走一路除妖,也有不少天。但幾乎每一天他都會被清梨抓進屋子。

    祝今宵想,清梨的記憶是差不多該恢復了,脫衣服時居然還記得先解開腰帶。

    清梨對他描敘述的事情缺失共感,難以共情過往記憶。但她提出神交又被拒絕。

    她不大高興師兄拒絕了

    她的提議,故意咬得緊。

    祝今宵只好哄她:“寶貝清梨,松一松,讓我出來。”

    清梨咬著不放,甚至若有所思:“不對,好像,好像不是這么喊的。”

    在多年前四方會試的山下街市,她有一步一步哄騙師兄喊出親密稱呼。

    一定是有這么個稱呼,讓當時的師兄紅了臉,讓她心滿意足。得讓現在的師兄念出來。

    祝今宵吻她耳垂:“親親寶貝好清梨。”

    有記憶潮涌,她突然無意識顫栗,萬千羽毛同時擺動。

    “啊。”師兄在耳邊喘息忽重,雙眸失神。

    *

    妖山。東照山。

    歷過天劫,龍角復原,妖丹恢復,氣運復蘇,整個妖山氣運復蘇。

    祝今宵已經提前發過通知,讓小狼們把皮毛洗得干干凈凈。

    “這樣清梨姐姐拍你們的時候就不會臟手了。”

    狼二五今天被洗澡五次,擦腳十次,擦臉二十次。太皮被揍一次。

    祝今宵帶著清梨回東照山。

    這是他第一次帶清梨回自己家,有點不好意思。

    小狼們全都洗白白,有點膽大的跑出來,有的躲在樹后瞧她。

    狼二五越看越覺得這個姐姐眼熟,驚訝:“當年就是她打我!”

    當年它去白雪山找今宵哥哥,就是這個漂亮姐姐把自己打暈了!

    清梨瞇眼瞧過來,二五一縮脖子要逃,被清梨揪住后頸,她抬頭挑眉,故意嚇唬它一番,看到它夾著尾巴發抖,又心情愉快拍拍它的背放跑了。

    師娘出來招待貴客,清梨接過茶,端詳師娘鬢邊白發。

    在師兄的講述中,師娘因為被仙家所傷,夜夜不得安眠流淌血淚發瘋,急需仙草洗凈魂魄療愈舊傷,這才成了師兄臥底白雪山的起源。

    師娘慈愛溫柔,沏的茶香氣撲鼻。

    窗臺有一盆花,隨風招搖。師娘說,那是祝今宵種出的心頭血花。他的這一盆花,花蕊白心,花瓣邊緣藍色,和他鱗片的藍色一樣。

    清梨接過花,她想,師兄說的可能都是真的。

    處處都是她存在過的人證物證,可她不在,他一個人守著滿山回憶。

    妖山的橙色花瓣隨風落下,飄了一層雨。花盆中的心頭血花搖晃,銀藍色若隱若現。

    清梨問:“我們分開五十年了嗎?”

    祝今宵答:“五十一年六個月。”

    *

    七月初七。

    清梨看完自己的房間,從布局到家居細節都稱心滿意,聽小狼說妖君在后山池子里,她便跑去找祝今宵。

    她在林子里走,聽見水聲。抬頭望去,隔著幾棵樹,瞧見水汽繚繞。

    淡青色水池,龍尾在水里,熠熠閃光。

    隔水相望,螢火不語。

    她突然檢索出了些記憶。

    他就是很少笑的。但是對她無限縱容。

    她看到池邊飛舞的螢火蟲,好像好多年前,就該閃爍在她的窗外。

    她又想,他一條龍,為什么會有橘子香氣。

    【因為,這叫普魯斯特效應。】

    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虛弱的聲宿,有氣無力,而后是驚喜,【宿主?嗚嗚嗚嗚嗚,宿主,我終于聯系上你了。】

    第58章 58妖山 還真是兩根啊。

    【嗚嗚嗚嗚, 宿主,我終于回來了又見到宿主了嗚嗚嗚嗚】

    天外來物的聲音, 在清梨的腦海中響起。她沉默不語。

    系統一把鼻涕一把淚,抱怨它沒電后在小黑屋昏天黑地了多久,起碼有五十年。

    【嗚嗚嗚,就是你們以前,你陪你師兄渡過龍族發情期的時候,也不過一個月, 我都沒有一個人待過這么久嗚嗚嗚】

    清梨還是沒有說話。

    系統碎碎念半天,意識到她狀態不對,戰戰兢兢:【宿主,你又失憶了嗎?】

    清梨捕捉到關鍵詞:“又?”

    系統已經在高速運轉, 查清了此是何年何月何地,又查清宿主的狀態。

    【哦哦, 宿主別急, 命格缺失還是我們倆一起做的呢,我給你的方法。你而今從你師兄處取回來就好。】

    【你師兄這里的墨妖博學多聞,我看到它案頭的法子和我資料庫里一樣。】

    【宿主,久別重逢失憶的劇本也很帶勁的,你可以和師兄玩陌生人play,你會喜歡的!】

    *

    “怎么停留那么久?”

    清梨從小樹林出來時, 祝今宵還在水里,他注意到清梨遲遲不來。

    岸邊還有個矮矮的小孩, 正是當年托孤的粽寶兒。

    銀藍色的小龍, 尾巴一翹一翹,逗粽寶兒玩。

    清梨盯著粽寶兒,粽寶兒茫然抱住姐姐, 不理解姐姐為什么這么久才回來找他。

    “墨妖給他研制了藥,他現在身體還不錯。”

    祝今宵認真交代粽寶兒的事情,像是交代承諾,這是清梨最后時刻的托孤。

    他望著清梨:“我有好好帶粽寶兒。”

    因為粽寶兒感知到的時間與別人不同。所以這五十年,他沒有感覺太久,身體依然還是長不大的長生種。

    這樣也好,不會感到傷心。

    粽寶兒和清梨見個面,又被師娘帶走,早早睡覺。

    清梨依然停在水池邊,看著水中的龍。

    這是祝今宵第一次以半龍身的模樣出現,他有意想知道,清梨會不會排斥。

    水珠滾落,順著曲線流淌,腰腹下是龍尾。

    清梨視線隨水珠滑過,喉頭輕微滾動。

    “我和你這樣做過嗎?”

    “……沒有。”

    嘩啦的水聲,清梨跳下來,跳入水池中。

    她抬手摸著那根如玉龍角,感受掌心的質感溫度,她隱隱約約想起來,龍族里,這是求偶的意思。

    祝今宵胸前的傷疤已經好了,清梨卻還是愛親吻。在新的時光里,吻過已經療愈的舊傷疤。

    水聲晃動中,迷迷糊糊傳來句。

    “……還真的是兩根啊……”

    *

    清梨在山洞前喝茶,和系統核對信息。

    “他尾巴上的傷怎么回事?”

    她看到祝今宵尾巴上一道一道刀疤血痕,深可見骨。

    系統點煙:【我來幫你回憶一下。你掉下去時,最后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師兄一定會很難受,倘若他忘了我就好了。】

    【我們系統里有一個被動技能,當生命值極度垂危時,會拼盡全力實現宿主最后一個愿望。】

    陰差陽錯下清梨最后的愿望成了:我要讓師兄忘了我。

    系統長嘆一口氣,攥拳咬牙:【我拼命幫你。】

    但是沒忘成。

    【你想讓他忘了你,可是你把粽寶兒托孤給他,這是個bug啊。他想到粽寶兒,不就想到你了嗎?】

    祝今宵當年走出血海深淵后,很快就感覺到了這股遺忘之力,有冥冥中的力量從他腦海中擦去清梨。

    不能忘。他每感覺自己要忘時,就深深割一刀。

    那條漂亮的銀藍色龍尾,血跡斑斑,傷痕累累,五十年里一直有傷口。

    【你放心,】系統發誓,【在我復蘇的這一刻,這個效力就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以后不會再有遺忘的副作用,也不會再割尾巴了。】

    清梨沉默不語,手中茶漸漸變冷,她沒喝一口。

    系統絮絮叨叨半天,和師兄敘述的故事大同小異。只是多了白雪山最后一戰。

    她已經想通了,她掉下去時,江家必然布置了法陣,把她轉移離開。

    她托孤時,師兄必然跳了下去。

    而后五十年,養著粽寶兒,尋找著她。

    【他一個人幫你養大了孩子耶。】

    系統越想越高興:【我就知道你選擇的人很有人夫感。】

    【對了,宿主。】系統問,【你今天第一眼應該沒認出來粽寶吧?為什么你當時表情突然凝固了?】

    清梨從沉重思索中脫身,喝口茶,坦誠第一眼確實沒記起表弟。

    “啊?我還以為我和他孩子都有了。我還在想,我拋夫棄子就確實有點過分了。”

    “我剛都沒敢說,我覺得這孩子長得不像他。”

    系統:…………

    不要給自己亂拿劇本啊!

    *

    墨妖很快就找到了取回命格的方法,給兩人分別做了藥劑。

    三天之內,清梨的命格會換回來,這期間兩

    人盡量不要接觸,否則換氣運可能受影響。

    祝今宵認真聽完注意事項,和清梨保持距離。

    墨妖說的是不可以親密,不能有靈魂觸碰的親密,不能神交和雙修。

    祝今宵擔心奪掉她的命格,更加謹慎加大了注意的范圍,時刻提醒自己,不可以靠近清梨。連著兩天半,他都沒有去和清梨一起睡,只是隔著窗戶聊天。

    “我要處理的妖呢?”

    祝今宵放下冊子,處理完妖山事項,準備赴約去打架。他今天要去處理一個死對頭,敵對妖族勢力。

    下屬急匆匆匯報:“君上,仙女姐姐先去了,直接一傘揮過去,敵人連山頭都削翻了!”

    清梨今早瞥了眼他的案臺的戰書,紅裙瀟瀟灑灑,咬了口果子就出了門。

    再回來時,后面帶著的小狼就咬著死對頭的真身,得意仰頭,左右擺擺,耀武揚威,她自己手里的果子還沒啃完。

    眾部下看祝今宵的眼神都變了。

    “早聽聞君上在仙門臥底——啊不,學藝時,常跟著一個厲害的姑娘。”

    “好像是憑借皮囊,受過大小姐的賞識。”

    “我是聽說過君上疑似當過小白臉。”

    而今清梨一傘削滅祝今宵敵人山頭,更是坐實了傳言。

    眾部下一核對信息,交流完八卦,一個個心滿意足。再望向祝今宵時,眼里都寫滿“原來你是這樣的妖君”“咱妖君原來是被小情人罩著的”。

    祝今宵沉默半天,決定不解釋了,反正他對這眼神也習慣了。

    他回住處時,清梨已經清點完戰利品,留下來不少璀璨寶石,叮囑二五去找工匠給她打造成幾套首飾。

    二五搖著尾巴,咬著樣式圖歡歡喜喜跑遠。

    清梨自然而然上來牽祝今宵的手,祝今宵有意躲避,退后一步。

    清梨瞇眼,這幾天,師兄怎么不讓親也不讓抱。

    “這么冷的天,師兄為什么不和我一起睡覺!”

    哪里冷了,妖山正值七月初,夜間氣溫沒有浮動。

    祝今宵留下一個恒溫法陣,又幫她鋪好床,安慰她道:“我只睡在隔壁,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你放心住下。”

    清梨點頭:“我知道啊。可我會忍不住對師兄做。”

    她才是危險的那一個。

    清梨果斷拽住他的袖子,要他留下。祝今宵推開她的手指,牢記墨妖給的注意事項。

    “不可以碰。”

    “可以的。”清梨就碰,碰完手還要碰臉,直接上手硬拽過他,坐在他懷里。

    “不可以親親。”

    “可以的。”清梨不聽,就咬他唇瓣。

    “再往下真的不可以了!”

    她無辜抬頭:“再往下要怎樣,我不知道。”

    她聞著環繞鼻尖的橘子香氣,她想,師兄的鎖骨留下過她細細咬痕,師兄的茱萸被她蹭過,師兄勁瘦細窄的腰被她圈量過,師兄紋理明顯的小腹被她坐過,師兄哪一處不是她的?

    “可是我還是有藥力。”清梨搬出來藥為借口。

    祝今宵不動。

    清梨裝可憐:“我都失憶了,就認識你一個,你還好冷漠。”

    祝今宵面色糾結起來。他嘆氣,從后面貼著她的背,親吻肩膀,輕揉渾圓處,清梨被按摩得舒服,瞇眼又要親他。

    可是師兄下定決定不進行下一步。

    清梨嘆氣垂眸,發出絕殺:“五十年,師兄都不想我的嗎?”

    師兄凝望她的眼眸,而后慢慢往下親去,吻過嘴唇,吻到腰側,繼續往下。

    清梨清醒感受到,師兄的鼻梁蹭在她敏感處。

    她眼睫顫動,一想到師兄此刻在用這樣的臉做什么,她就覺得水汽蔓延。

    窗臺的藍色心頭血花,依舊在風中輕顫。

    第59章 59回擊 “這是我的心。”

    隨著命格的回來, 清梨的記憶逐漸突破封鎖,漸漸回來。

    她想起所有, 包括師兄想撲進法陣,與她同生共死。

    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師兄為她編一枚草戒指。

    為她摘下枝頭最高的花。

    可是隨著回憶,所有記憶全部回來,包括不好的。

    回想起母親,想起母親兩次斷掉她的情絲。一次在出生時毫不猶豫連根切斷兩根, 一次在凡間狠辣毀去最后一根。

    她想起小時候的一切,師兄的護心鱗,擋住了她必死的一擊,代替愛魄護在她的魂魄里。

    失憶可真討厭, 傷心的事情全都得重想一次。為什么母親不愛自己,這個問題又重新折磨她一遍。

    師兄把她抱懷里安慰, 她淚水里帶笑:“幸好, 師兄陪著我。”

    清梨錦鯉命格已經找回。

    自然是有仇必報。

    首先,得去解封白雪山。

    舅舅拿命封存白雪山,如同在領地里加個罩子,時間凝固。時間和妖怪一起封住,在時空縫隙中,世人無法找尋。

    憑氣運找到, 解開再打。

    粽寶兒的回憶里斷斷續續說出五只二十四妖的模樣,便于大家找到弱點對付。

    墨妖大為驚訝, 有幾只都是妖界都以為早死掉失去傳承的大妖, 沒想到與江家同流合污,供其驅使。

    解開之后,注定一場鏖戰。

    “師兄, 我確定我找到了方向,但非常遙遠。”

    祝今宵變成龍身,帶著她:“你可以騎我。”

    清梨在他耳邊小聲:“晚上也可以騎嗎?”

    “會、會受傷的。”

    銀藍色的龍帶著白裙的少女,在云中翻騰,在浩大天地中找到被藏匿的白雪山。

    清梨罐中有粽寶兒的幾滴血。帶著金色的血滴入大地。

    轟轟烈烈如山石裂開,沉寂多年的白雪山重新浮現。

    一場凝固許久的戰斗,再次呈現在世間。

    五只二十四妖,姿態各異,有的在戰斗,有的在戲弄弟子,有的在逃脫。

    清梨柳眉倒豎,紅月傘已然在手。

    時空的冰凍解除,下一瞬,這五只二十四妖卻又被紅月傘下的滿天霜花凝固。

    陰陽虎從虎爪開始結冰,冰霜快速蔓延到它還沒有瞎的那只眼。

    陰陽虎喉頭振動,正欲發出虎嘯震碎霜花,卻有龍鳴自天邊威懾而來,死死壓制住它。

    “妖君繼位,歷劫成真龍了。”蝎子審時度勢,綠豆小眼滴溜溜轉,連忙大喊,“我認輸!”

    蝎子的尾巴被清梨提住攥緊,整個身子由尾巴為支點,被她拎起來狠狠往地上摜下去。

    當年若非寒水蝎偷襲,清梨的斷魂崖之戰不會那么慘烈,現在逮到機會舊愁新恨一起報,打得就是蝎子你!

    寒水長命蝎死不了,但痛覺仍在,嗷嗷亂叫。清梨將它冰凍,瞬間碎成齏粉。

    蒼明鷹見勢不好,展翅飛翔,準備向江家報信。云端中卻早有銀藍色長龍阻住它的去路。

    清梨手持紅月傘,一腳踢飛撲過來的稷山熊,掠過歸降的豹子,又踩著陰陽虎虎頭,借力往上,利劍出鞘,瞬間割下蒼明鷹兩邊翅膀。

    無數根碎羽毛散落,像是宣布這場戰斗的劇終。

    清梨一人對戰二十四妖,祝今宵輔助,妖君龍氣命格壓制。

    遲到五十年的戰斗,應清梨勝。

    “干它爹的!老子滅了江家!”應有才給封了五十年,雖然別人在時間罩子里,只覺得白駒過隙,眨眼一瞬而已。

    上一瞬是勝算不大的白雪山生死大戰,下一瞬已是五十年后,少門主一人當千,大開殺戒,挽救大廈將傾,救門派于水火。

    那些白雪山弟子們睜著眼,只覺一場長夢醒來。生與死五十年,不過眨眼間。

    但是應有才是施法的,他身體上沒有受傷,心里還記得這些齷蹉陰謀,氣炸了。

    江家險些讓他白雪山滅門,逼他割破孩子血

    肉用出禁忌術法,五十年好時光啊。

    好在清梨沒有讓他失望,這些年功法大增,還帶回來一個厲害的小白臉。

    清梨捧著舅媽的手,秋水眸里掉下眼淚。祝今宵在把降伏的二十四妖裝進法器里,回妖山再馴化。

    應有才大力拍拍祝今宵的肩膀。

    “滅了江家,你就是我外甥女婿!”

    非常誘惑的條件,祝今宵心跳加速。

    但是顯然現在不是敘舊的時間。

    清梨與舅舅快速商議,決定兵分兩路。白雪山急需善后,但此時不宜大張旗鼓,讓別人知道白雪山解封,以免讓江家有所防備。

    舅媽留在白雪山善后,舅舅和弟子們稍作修整,再與清梨接應。

    清梨與祝今宵二人,先前往江家找回情絲。

    這些年祝今宵試圖找情絲,卻完全找不到位置。

    這有個駁論,魂魄只能由失去魂魄的本人感應到,失去情絲的人多半瘋瘋傻傻,沒辦法感應,也沒辦法搶奪。

    像清梨這樣殘缺魂魄還能活著且修煉巔峰的實在僅此一例。

    既然只此一例,必有一線生機。就讓這個特殊存在,挑翻江家。

    清梨她想,她如今還沒有在江家面前暴露自己恢復記憶,不如將計就計,裝作無事發生,裝作還是被江家控制的傀儡,混入其中。

    師兄變成很小的小龍,怕她害怕,特意不讓她瞧見,只鉆進衣服里蜷縮著。

    清梨隔著衣服摸摸他的小角。

    月澤江家。融入月華的長河靜謐無聲,蜉蝣亂撞。

    江家沉悶,如同始終蒙了層黑色罩紗,無聲無趣,連過往的仆從都聽不見腳步聲。

    清梨順利進入江家。她此前不知曉情絲缺失,又被時不時刺痛的咒枷壓抑得心煩意亂,故而沒有找尋過情絲。

    她猜測情絲在江二臥室,江二不愛讓人進去,臥室門口就有大量陣法。

    小龍繞著她的手臂,隱隱不安。

    錦鯉氣運相當庇護她,清梨順利潛入,并且翻到了一本江家的冊子。

    不看白不看,清梨匆匆掃兩眼。

    二十四妖,本為二十四節氣所化,生生不息,必有傳承。

    祥瑞之獸。

    短短兩行字,讓清梨眉頭皺起。

    可是最先向二十四妖宣戰的就是江家先祖,此后妖族仙界爭斗不斷。

    本來只想瞥一眼,現在她料定江家有鬼,又接著看下去。

    上面寫著:取一只二十四妖之骨,趁其妖力未散之時,一分為五,成星羅奪舍陣,凝聚氣運,歸于一處一人,江家氣運當延千萬年。

    “所以他們殺了師父!”小龍躁動,這就是師父被殺還要被分尸的原因。

    這便是江家氣運不散的真相。打瑞獸為惡獸,讓整個修仙界幫他們對付二十四妖,而后能蠱惑的蠱惑,不能蠱惑的便分尸,將二十四妖的氣運化為自己所用。

    清梨把冊子放到懷里,留作證據。

    她閉目感應,愛魄里的情絲在召喚被割下的情絲。

    一片黑暗中,粉色的光點逐漸顯露,像螢火般飄散繁盛。

    每個人的愛魄情絲模樣不同,她的是粉色的不散星光。

    清梨果斷找到位置,將情絲愛魄從盒子中取出。

    她將這抹粉色放到師兄面前,放到最該看見它的人面前。

    “這是什么?”祝今宵尚且不曾知道情絲的真實模樣。

    清梨望著他,眼睛亮晶晶。

    “這是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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