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
一處廂房里。
南羽白跟葉昕正一塊用晚飯。
掌柜的前腳吩咐下人去報官,后腳便急匆匆趕到廚房叫人給葉昕上菜,不敢耽擱分毫。
此間是三樓空間最大、地理位置最好的一間廂房,葉昕讓寧詩早早替她定下。
其面積實有兩間普通廂房那般大,內部又以屏風分隔出兩個大小不一的空間。一處是宴客大堂,一處是錦被紅帳;它的地理位置也極佳,遠離熱鬧街流,靜謐舒適,往窗外眺望時還能看到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東凰湖。再遠些,便是紅墻深宮萬重門的紫禁城,壯觀瑰麗,金碧輝煌。
南羽白吃的心不在焉,率先擱下筷子。
幫女君躲過與五皇女共擔罵名的禍事,原本他該松一口氣的。
——女君借五皇女狼藉的名聲替他們兩人解了圍,頗有幾分狐假虎威的意思,實應點到為止,可女君卻……
葉昕見南羽白吃的不多,眼睫一抬,“有心事?”
南羽白不自覺蹙起眉頭,葉昕的直覺太敏銳了。
“為什么您不覺得,興許是我吃不慣這里的飯菜呢?”
她常常讓他覺得,她是個心思極重的人。
葉昕慢條斯理地往他碗里夾了一筷子筍子燒牛肉。
竹筍清甜,由刀功極佳的師傅切成均勻細絲,精瘦的牛肉按逆紋切成薄片提前腌制好,先后下鍋翻炒,輔以斜切成片的青紅辣椒和姜絲。
這道菜足可見炒菜師傅的功底,
翻炒的火候掌控的極好,牛肉鮮嫩不柴,裹著一點清甜鮮香的湯汁,牛肉味和竹筍味互不沖突,誰也沒掩蓋住誰,反而香氣一同被激發出來了,入口便知美味。
“綠云說你愛吃竹筍炒牛肉,”葉昕給自己也夾了一筷子,“況且一品居是京城最好的酒樓,高官貴族都愛來這里吃,”她的神色散漫而無害,覷了南羽白一眼,沒有半分不屑的意思,反倒顯出幾分調.情的味道在里面,
“莫非我的心肝兒對吃食這么挑剔,非要宮中御膳才行?”
再一次聽見這個稱呼,南羽白如玉瑩般的臉龐漫上幾分紅暈,
摘下面紗后露出的整張臉,讓人能完全看到他軟惜嬌羞的面容,五官俊秀到極致,恍如明珠生暈。
葉昕捏著筷子的手一頓,她忽的笑了一聲。
南羽白不解地望向她,臉上的紅暈褪了一些:“女君為何發笑?”
葉昕輕輕搖了搖頭,放下筷子,給自己倒了杯酒,“沒什么,只是今日才知道,秀色可餐四個字,誠不我欺。”
南羽白忽的意識到了什么。
只見葉昕薄唇一張,還要再說什么,他漲紅了臉,朝葉昕的方向躬身,伸手就去捂對方的嘴,
可還是晚了一步,他聽見對方正氣凜然、語氣真誠的一句感慨:“剛才驚鴻一瞥,我居然覺得滿桌的菜品不過如此,嘴里的美食也味如嚼蠟。我覺得還不如把你放到這桌上來……唔……”
“你、你不要……!”南羽白急得差點咬破自己的舌頭,但他總算捂住了葉昕的嘴。
葉昕任由他捂著,手還捏著酒壺的壺柄,安靜地沖他眨了一下眼睛。從一開始她就能制住南羽白,但她不想這么做。
“你不要……這么說我。”南羽白小臉發紅,像個熟透軟爛的桃子,咬一口就能流出汁水來。
葉昕溫熱的呼吸輕輕噴灑在他手心,異常的溫暖讓他無端生出癢意,從掌心的血脈延伸到那截細白的手腕,最后好似連整條手臂都不對勁起來,生出一股不自在的酥麻感。
南羽白驟然反應過來,他整個人像被刺蟄了一下似的,驚慌失措地把手拿走了。
葉昕又對他眨了一下眼,繼續給自己倒還未倒完的酒,“這么多次了,就真的罵不出那句不要臉嗎?”她紅衣如火,說出的話也如火一般赤忱灼熱,要把人心燒傷、亦或是,生生燒出一顆真心來似的,“還是,你舍不得罵我?”
往葉昕方向傾斜的身體重新坐直,南羽白聽著斷斷續續的倒酒聲,嘴唇翕動:“……女君,我有時候覺得,您是個很可怕的人。”像個洞察人心、玩弄人心的惡魔。
葉昕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單手撐在桌面拄著額頭,另一只手拿著剛裝滿酒的、精致小巧的銀制酒杯。
黃金制品只有皇族才能用。
皇城之中,天子腳下。一品居不敢僭越。
她嗓音溫和:“為什么這么說?”
“比如,我剛剛一放下筷子,您就猜到我有心事。”南羽白說,“我問您,興許是我吃不慣這里的菜呢?”
葉昕笑了笑,“因為心肝兒嘴挑,想吃御膳了。”
南羽白強壓住被挑逗的羞意,“我再問您,興許是我今天胃口不好呢?”
“為什么胃口不好?”
“沒有為什么,就是胃口不好。”南羽白大膽了一回,“為什么您就猜的那么準,知道我有心事。”
葉昕說:“我運氣好?”
見南羽白緊張地瞪了她一眼,像極了蓄力想用后腿蹬飼主的白兔子,飼主不痛不癢,他卻害怕被受罰,于是緊張地蓄力、害怕地蹬腿。
沒什么攻擊性,反而可愛得緊。
葉昕覺得有點好笑,事實上她也確實笑出來了,“好好好,我不開玩笑。”她想了想,毫無心理負擔地說,“因為我聰明。”
南羽白輕輕“嗯”了一聲,“我也覺得女君很聰明。”
“可是聰明的您,為什么敢借五皇女的權勢,對付陳念生和那個女人呢?”
“您只是個進京趕考的秀才娘子,有幸入了五皇女麾下、暫時受到她的庇護,可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您心里應該清楚。她陰晴不定,狠戾無常,您狐假虎威,借她權勢,與她有同流合污之嫌,毀的是您的名聲,跟她走太近甚至可能還會丟了命。您還要治那個女人一個“藐視皇族”的罪名,可您又不是五皇女,這罪名談何成立?掌柜的該是看在五皇女的面上,才這樣討好您吧。”
“而且,我如今跟您在一起,您將陣仗鬧得這么大,不怕惹官府的注意、被官差抓走嗎?”
“女君,您很聰明,可為什么要做這樣不聰明的事?”
南羽白抿了抿嘴,“您甘心把自己的命交給五殿下嗎?”
葉昕沒有絲毫不悅,她將酒一飲而盡,仔細品了品,味道一般。
看了一眼在她面前炸毛的南羽白,清秀小臉,眸光明亮,竟也覺得他這副罕見的頂撞她的小模樣生機勃勃、活色生香。
“所以,你覺得我這么聰明,不該做出這么愚蠢的舉動來?”
南羽白很用力、很用力地點頭。他還重重地“嗯”了一聲。
葉昕:……
行。
她慣出來的,她負責。
舌頭頂了頂上顎發癢的尖牙。唇齒還留有酒香,卻比不上眼前的活色生香。她聲音輕緩又溫吞,像個耐心十足的獵人,“我覺得,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南羽白怔了一瞬,就又聽見葉昕說:“你的想法很正確,問的問題也很好。所以,其實答案你已經想到了。”
其實,少年其實很聰明,早該猜到她就是五皇女了。
但她把少年從南府擄出來后,一遍又一遍地利用救命之恩打消他的疑慮,又故意讓他學會對她誠實,到最后,甚至連她說出與五皇女同名的謊言,他也沒有質疑她。
準確來說,與五皇女同名這個謊言,是葉昕對南羽白的最終測試。
而這個如此拙劣的謊言,一旦南羽白選擇了相信,日后便更加不會懷疑她的身份。
——如同現在這般,他已經猜到了,也講出來了,只是自己潛意識里選擇了否認。
只不過,等到南羽白知道這一切的真相,一定會覺得她是個可怕的人。
*
不等南羽白想清楚問明白,門外驟然響起了敲門聲。
葉昕看了一眼將椅子搬到自己身邊,近距離坐在她跟前的南羽白,唇角噙著清淺笑意,“心肝兒,別想了,不久后你會想明白的。”
大婚那日,掀開他蓋頭的那一刻,他會知道她是誰的。
南羽白輕輕“啊”了一聲。此刻他覺得葉昕還是個好人,愿意靠近葉昕,因為對于他提出的這個問題,葉昕沒有逃避或否認,而是愿意為他解答。
只是他好像有一點點笨,猜不太出來,南羽白苦惱地想。
結果還沒等他想好,門外的敲門聲便打斷了他的思路。
“不要這么叫我,”南羽白輕輕瞪了葉昕一眼。
饒是脾氣再好的人,也受不住對方不聽勸。他都對葉昕說了很多次不要了,葉昕每回都當耳旁風,又或者口頭答應但事實上還惡趣味地多做了好幾次。
他有一雙略長而上翹的眼尾,眉睫一壓,平日的清澈鹿眼偶一流盼,水波盈盈的目光順著上翹的弧度攀爬,眸光流轉間,因著對葉昕還有本能的親近,這么脆生生的瞪人,無端生出幾分親昵撒嬌,露出幾分自然的勾人味道,叫人被瞪得心腸都軟了。
葉昕拉過南羽白擱放在膝上的手,牽住了,拇指自然地搭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挲他手背,“乖,不要鬧,”她一雙剔透的淺色琉璃眸子里倒映出他的模樣,像是直直映到她心里去,又像浮于水面的假象。
是干凈又澄澈的淺色,干凈到白茫茫一片,仿佛什么也容不下、放不進去。
就好像,她的心是空的。
她對門外的人說了一聲“進”,轉而對南羽白繼續溫聲說,“也許我們只剩一點時間能共處了。”
她思忖了一會,“最后的時間里,讓我帶你去東凰湖邊,放個花燈吧。”
門開了,是寧詩。
南羽白暈暈乎乎沒怎么聽明白,就看見寧詩向他跟葉昕大步走來,對葉昕說:“女君,太女的人正從東街往一品居趕來,興許是方才二樓看熱鬧的人里有跟太女相識的人,方才趁亂去太女的府中通風報信了。”
南羽白急得一下子站了起來,“您方才將陣仗鬧得那么大,我就說您會闖禍的。”他總算明白葉昕的話是什么意思了,著急地看向寧詩:“來的是太女殿下的什么人?”
葉昕還拉著南羽白的手,對方忽然站起身,順勢扯得她身體跟著晃動了一下。
南羽白對她的關心和擔憂如此明目張膽,讓她覺得心情很好。她笑了一下,牽著南羽白的手忽的用力一拉,不等對方驚呼出聲,另一只手趁勢摟住他的腰,將人塞入了自己懷里,抱了個滿滿當當。
寧詩權當自己看不見,面色不動如山,
“來的人是太女的貼身小侍墨畫,此人有武功傍身,對太女忠心耿耿,想來應是奉了太女的命令而來。他還帶了十幾個本事上等的護衛。”
南羽白被困在葉昕懷里,一只手還被對方把玩著,只能用另一只手小貓撓人似的捶打她心口,“您叫我不要鬧,可您才是真的在鬧。”
“墨畫認得我。而且他眼力很好,在南府時,有一回我故意躲著不見太女,裝扮成一個小侍,縮在后院角落打掃,僅僅一個背影,他就把我認出來了。他神色認真,“如果讓他見到我,我們就逃不掉了。”
葉昕示意他看一眼窗外,“那我們就現在跑,”她毫無壓力地說,“我功夫雖一般,卻也應該能帶你跑一段時間。”
寧詩低下頭,掩蓋略微抽搐的嘴角:
五殿下的武功不叫還可以,那叫厲害到變.態的地步,論一對一,整個東凰還真沒有打得過她的。
“我們能跑到哪里去?”南羽白墨玉般明亮的眸子垂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不掉的。”
他跟女君的路,終究還是走到了這里。
即使他有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卻也沒料到他倆會以這種方式結束這段緣分。
“女君,您把我交給太女吧,”南羽白依偎在葉昕懷里,軟乎的臉頰依戀般的蹭了蹭她胸口,“我會跟她說,我是被歹人擄出府的,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從歹人手中救了我,如果沒有您,我早就死了。”被葉昕握住的那只手也大膽地回握住了葉昕,“這樣,太女不僅不會對付您,還要感激您。”
南羽白忽然話變得有些多,絮絮叨叨的,什么都講,葉昕也不打斷他,反而面露從容地聽著他說,仿佛東街上沒有那群不斷逼近的太女的追兵一樣,
“您是進京趕考的秀才,盤纏肯定不多,吃穿用住全是五皇女給的。可她不是個好相處的人,您可以借著對我的救命恩情,向太女討要一些銀錢傍身。或者,您還可以讓她想辦法舉薦您,這樣您入朝為官就會容易些,還能得到太女的人的庇護,仕途能走的順些……”
葉昕好笑地望著懷里的人,
對方語氣里隱隱的失落和難過藏也不藏,對她的關心更是明目張膽,在她面前將太女賣了個徹底。若她真是個秀才娘子,她還真該好好感謝他,這份恩德足以讓一個普通人走上堪稱祖墳冒青煙的地步的仕途之路。
但看到南羽白這樣難過的小模樣,她只能忍下笑意,免得挨打。
葉昕清了清嗓子,“萬一太女不賞賜我,還想要我的命呢?”
南羽白立刻說道:“我不許!”意識到自己語氣太激動了,他頓了頓,讓情緒恢復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太女為什么會要您的命?”
葉昕不置可否,帶他走到窗邊,一如將他從南府帶出來的那一夜。
夜色闌珊,明月高懸。
她也是用這樣的姿勢這樣抱著他,到了南羽白的院子的窗邊,然后——
葉昕側頭看了一眼寧詩,淡聲吩咐:“攔住太女的人,我暫時不與她起沖突,能拖多久拖多久。”
寧詩應下:“是,”這就是要她以寧家的名義跟太女起沖突了,“我今夜沒看到女君。”
“還有,今夜太女讓貼身小侍出來找人的事,明天要傳到宮里頭去,讓那位知道。”葉依瀾越想找到南羽白,就越是將南羽白推到她懷里。
葉晚鷹看不上葉依瀾為了一個男子失智的模樣,支持葉依瀾登基的大臣會對葉依瀾感到失望,南羽白也會對葉依瀾越恐懼和不滿。
“踏、踏……”門外樓梯處傳來紛雜的腳步聲,靴子踩在木制樓梯上的輕微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
寧詩開門出去,又迅速將門合上,朝太女的人迎了上去。
廂房外,一門之隔,寧詩的聲音不再恭謹,輕佻又風流的笑聲若隱若現:“喲,這不是太女殿下的人嗎?被圣上禁足的太女殿下莫非也來了?是來參加在下舉辦的花燈節的嗎……”
葉昕看著懷里的南羽白,說:“還記得這樣的夜晚嗎?”
南羽白仰著如玉的臉龐,鼻尖有些紅,輕輕聳動了一下。他低低地應聲,“嗯。”
葉昕屈起食指輕輕勾了一下他的鼻尖,幾乎是用氣音念了他的名,“羽白啊......”
南羽白又乖乖地“嗯”了一聲。
“乖,不哭。”
“那晚我將你帶了出來,今晚,我將你送回去,好嗎?”她彎了彎眉眼,柔聲說,“畢竟,你從一開始,就一直想從我身邊離開,回到南家,不是嗎?”
南羽白眼角也漫上了濕潤的紅意,他哽咽了一聲,又強行壓下。
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剛才話不是挺多的嗎,現在倒成小啞巴了?”
葉昕調笑了一聲,立刻被惱羞成怒的南羽白扯住小辮子。
她輕輕“哎”了一聲,尾音上揚,輕輕快快的,“扯吧扯吧,反正以后你扯不著了。”
南羽白手一頓,默默地看著葉昕,對方生的花容月貌,他卻只覺得這個人壞透了。
這個時候,他在難過,她卻不知道在開心什么。
......虧得她還說什么、什么心悅他。
就知道誆騙他。
定然是誆騙他的!
騙子!!
大騙子!!!
委屈的感覺在心間游走,一口悶氣堵在喉嚨,哽得他呼吸有點困難。南羽白嘴一撇,鼻尖幾不可聞地聳動了一下,登時就要哭。
葉昕見狀,喚了他一聲:“羽白。”
南羽白怔了一下,幾點晶瑩在眼睛里游浮,黑曜石般的一對眼珠子水潤潤的,水洗過似的泛著光亮。
“回南府之前,跟我一起去放個花燈吧。”葉昕說,“你不是問太女為什么要殺我嗎?”
南羽白像是想到了什么,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響,渾身血液直沖頭頂,頃刻間難以置信地回望葉昕,他唇瓣張張合合好一會兒,顫了又顫,嘴唇翕動,“你、你想……”
葉昕抱緊懷里的少年,足尖輕點窗沿,縱身一躍。
圓月,黑夜,風聲獵獵。
南羽白用力地摟著葉昕的脖子,一瞬間的失重感讓他渾身都沒了知覺,輕飄飄像一張無知無覺的紙在天上飄。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身后是燈火通明的酒樓。
身前是一望無垠的天際。
身側是葉昕,體溫通過衣物傳遞過來,清風拂過她的衣袖和及腰卷發,月色仿佛在她側臉渡了一層柔和的銀光。強勢和散漫的神色在此刻消失,盡管她此刻沒什么表情,明艷的臉龐依舊在月色下流露出一絲令人心顫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