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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我的鹿角又黑又亮】

    第117章  第1章 文能字字不帶臟地罵得人跺腳捶……

    在祝知紋的視角里,他的主子……或者叫他的領導昆侖山神金瑤娘娘,向來是個能屈能伸的主兒,文能字字不帶臟地罵得人跺腳捶胸,武能抄著大刀劈山震海。嘿!這不叫文武雙全叫什么。

    “呸,你家娘娘,就是個無賴。”隔壁紅袍藍褂的太歲星君恨不得再連呸十八下,指著手中命盤便是抱怨,“太歲星君一年一值守,你家娘娘怎地就挑了我當值的這一年下凡歷練?老朽年逾萬歲,想的是釣魚休憩,這下好了,老朽還得時不時看顧著娘娘,畢竟娘娘技藝全無,法力盡失,和凡人無異。”

    太歲星君拄拐跺腳,像是抱怨又像是惋惜:“不過這昆侖規矩也真是奇怪,雖有仙子下凡歷練回來飛升上神的說法,可娘娘早就是上神,怎地這玄女還要安排她下凡?還偏生落到這以豐腴為美的唐朝,娘娘素來喜歡苗條纖細的,這要是嫁不出去,回了昆侖,怕不是別人又要笑話她,你家娘娘那么好面子,沒得拿你來出氣。”

    祝知紋摸著自己黑油油的鹿角,他是個講究人,或者說他是個講究神,這鹿角每日都得拿桂樹油養護,摸起來和沾了水的雪貂皮似的,順滑得很。

    “要不,我也下凡,把我家娘娘娶了,這樣她的面子便也保住了,我也不至于被她拿來撒火。”

    “呸,這可使不得,娘娘她……,”太歲星君微微一怔,繼而后退半步,直愣愣地看著祝知紋,“你們宮里的小女使最近在傳你和瑤娘娘過于親密,整天同進同出,難不成……。”

    “難不成如何?”

    太歲星君臉色大變:“小老弟,你要謹慎啊,太會打架的女人可不能要啊。”

    “要什么?”

    太歲星君腦部五千字,瞠目結舌:“是瑤娘娘強要你?”繼而撓頭,“不像啊,瑤娘娘還是比較喜歡長得好看的才對。”

    “老子不好看嗎?”祝知紋別的沒聽懂,倒是最后一句聽懂了,他不好看嗎?他個子這么高大,站在自家娘娘后面都不會被遮住臉,每次灑掃的時候那些小女使們不都是一窩蜂地讓自己幫忙剪葉子嗎?這說明自己的女人緣也是不錯的。

    “好看,很好看,牲口界里難得找到你這樣四肢健全的了。”太歲星君壓根沒瞅祝知紋,聽說只要不和對方的眼睛對視,撒起謊來就不容易被發現。

    “話說回來,娘娘到底在哪兒?”寒暄完了,玩笑完了,祝知紋可時刻記著自己的目的,玄女讓自家娘娘下凡渡劫,娘娘本不需多此一舉,可登時娘娘還沒開口說話,一個不知道哪里來的小仙娥便嚷嚷著說玄女不公,哪里有讓上神還下凡渡劫的,玄女剛要治罪,又有人竊竊私語,說這小仙娥來路可不一般,看著年輕,可背后的靠山可是山東神獸一族,惹不得也惹不起。

    玄女剛掌昆侖,手段略顯稚嫩,也不敢輕易得罪人,本想著裝模作樣訓斥幾句,這件事兒也就和蒸饅頭揭蓋布一樣,揭開晾涼了就好了,哪曉得這小仙娥脾氣暴,玄女一訓她,她便跳腳理論,扯天論地,差點把元始天尊都搬了出來,玄女正是騎虎難下。

    “有本事你就砍了我好了,我早就瞧不慣你這副作威作福的樣子了,天帝養病養了這么些年也不露面,怕不是被你戕害了吧。”

    喲,這話一出,事情非同小可,雖然大家都有猜測,可誰也不敢妄言,更別提當著玄女的面和諸神的面說出來。

    這怕是要變天啊……

    大家紛紛低頭,無人敢應,只有那叫不上名字的小仙娥一臉稚氣地看著玄女,大家都在等一個結果,等玄女的反應,這事兒,可大也可……

    “小事兒罷了。”金瑤緩緩開口,“許久沒下凡了,始終覺得人間的炙羊肉比昆侖的好吃,下去便下去,但時間不可給我定得太久,三月足矣。”

    金瑤一開口,一場一觸即發的大戲瞬間破了功,這小仙娥一下也泄了氣,她淚眼巴巴地看著金瑤,一副為你沖鋒為你流血你卻還不領情的委屈,可金瑤看也沒看她。

    金瑤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玄女不好多說,倒是多多客氣了幾句,和顏悅色地解釋自己一片苦心,又說剛好這三個月金瑤不在昆侖,可以把她的紫金宮好好修繕一下,老早就看著那破宮墻不順眼了。

    行吧行吧,反正也不用動她金瑤的俸祿香火,修了也就修了,只是事后,金瑤讓祝知紋特意打聽了一下這替她出頭的小宮娥。

    “娘娘要是要賞賜?要不別了吧,當面鬧得這么大,若是讓人知道了,遭人詬病。”

    “不是,”金瑤還真沒賞賜這個心思,“我只是想知道是哪個缺心眼的害得我得下凡去,凡間正是酷暑,熱得慌,最不喜歡衣襟黏在身上的感覺了。”

    金瑤咬牙切齒,仿佛周身已經被太陽曬得悶熱起來,祝知紋也不好吭聲,只得連聲應道,又說自己干脆陪著金瑤一塊兒下去,金瑤反嗆了他一句:“別想偷懶,在昆侖好好練兵。”

    下凡的前幾天,金瑤一直在想自己該投胎到哪個高門大戶的肚子里去,為此還做了不少調研,首先,她得投胎到長安城里的人家,這是最起碼的;其次,得是長安東市,這都是貴族住的地方;最后,姓氏要好聽,最好和皇室沾親帶故的。

    當時負責給金瑤寫凡間生辰簿子的司命聽了前兩句還認真記下,聽到最后,索性撂了筆,拱手作揖:“娘娘,您不如直接說自己個兒想當公主便是。”

    金瑤聽了眉眼一亮:“這倒是不錯。”

    “不可啊娘娘,”司命一邊瞅著金瑤旁邊站著的祝知紋,一邊緩緩拆解道,“娘娘,您這下去是為了歷練,既是歷練,必然是要遭些磨難的,凡人弱骨,一頓飯吃不飽也叫磨難,皇室貴胄,那得是國破家亡才叫磨難,所謂樹大招風,娘娘若只想下去享福,那歷的劫難也是剔骨要命的級別,依小的看,倒不如選個貧苦人家,小的再幫您做做手腳,讓您一出生就餓死,一來,您投胎轉生的時候年紀小,記不得事兒,也不知道餓死的滋味有多難受,二來,這樣也不用耗費三個月就能回來了,玄女娘娘敬重您,也不好說什么。”

    這法子聽著挺好,就連祝知紋都連連點頭,就差替金瑤答應了。

    可也不知金瑤怎么想的,沉思一會兒,只說:“方才三個可以都不滿足,但……還是替我找個適齡的女子吧,我也不需你替我操作些什么,既然說了三個月就是三個月,不帶少的。”

    這樣也行,起碼比之前要好,司命聽了連連點頭,埋頭在生辰簿子里翻找起來,得找個剛死了不久的凡人讓金瑤投胎過去,還得是年輕的女子,按照金瑤娘娘的模樣,還得找個清秀大方的,家境也不能太差,瑤娘娘投胎雖然附的是人家的身,可到底瓊漿玉液養了千年的山神娘娘,這人家至少也得小富即安吧,父母雙全這是打底的,兄弟姊妹又該如何呢?要不還是安排一個兩個,娘娘雖不喜歡熱鬧,可也不好太過孤單,行了,差不多了,再找可就更難了。

    身世家境安排好了,可又安排個怎樣的劫難好呢?

    司命為難了,他翻看著手中幾個女子的命格,偶然瞟到其中一鐵姓女子的簿子,司命看了一眼,喜笑顏開,這女子姓鐵名凝,家住長安,家父供職于南衙十六衛,母親是讀書人家出身,□□是家中幺女,上頭還一姐姐,已經出嫁,好啊,真是好,都符合,哈哈,完美交差。

    司命選定了女子,又選定了日子,早早地沐浴齋戒替金瑤辦了這托命下凡的事兒,吭哧吭哧地把這位山神娘娘送下去渡劫后,自己家這門檻就沒休憩過,要不說這些老神仙無聊呢,昆侖上也沒甚樂子,大家知道金瑤下凡了,紛紛前來探聽消息。

    娘娘去了哪家啊?家世如何?投身的女子模樣如何?大唐民風開放啊,娘娘這樣不拘一格的人,三個月得鬧不少亂子吧。

    熟悉的人來,不熟悉的人也來,司命煩不勝煩,直到這一天,太歲星君親自帶著祝知紋來了,說是被祝知紋纏得煩不勝煩,說他自己非得親自下去看瑤娘娘一眼,不然,就讓司命把寫好的簿子給他看看,好歹讓他直到他家娘娘到底渡怎樣的劫,做個準備。

    司命也是個老狐貍了,一耳朵就聽出祝知紋的真實意圖,什么叫做準備?做什么準備?娘娘是下去渡劫的,三月之期一到,必死無疑,而且這是劫,不是什么福氣,那必然是死得轟轟烈烈,悲壯異常,他能做什么準備?無非還是擔心他家娘娘罷了。

    簿子是不可能給祝知紋看的。

    “你若是非要下去也可以,”司命捋了一把長髯,意味深長地道,“你不能直接自己下去,你若是下去了,玄女便發現了,你得和娘娘一樣,托個命下去。”

    “行啊。”

    “法力全無。”

    “姑且給我留點?”

    “那算了。”

    “至少給我把刀留下。”

    “星君,咱還是送客吧。”

    “別別別。”極限拉扯之下,祝知紋服軟了,自己本來就是求人的,更何況,他們這也算是背著玄女干壞事兒了。

    祝知紋后退了好大一步,只說:“記憶得給我留下吧。”

    “這是自然,”司命是個行動派,說完便開始一頭扎在簿子里翻找適合祝知紋托名的命格,自言自語,“你又不是下去渡劫。”

    “多快能行?”祝知紋盤算著金瑤已經下去十幾天了,籠統就三個月,再耗費個十幾天,這一個月可就過去了。

    司命頭也不抬:“你不挑的話,當下就行。”

    “那就當下吧。”

    司命身體僵住,直勾勾地挺起身,似笑非笑地看著祝知紋,像是看笑話:“你……確定?”

    第118章  第2章 這只小狗,要不就叫豬吧

    長安常樂坊。

    這里是著名的長安酒肆,肆隱坊間,酒香彌漫,外頭都傳,在這里出生的孩童打小就能用筷子沾酒喝,長大了個個千杯不醉,在這里喝酒,不論杯盞壺,而是論人。

    說人能喝,就是說“哇兄弟,那你這能喝三個鐵大娘子。”

    說人不能喝,便是嘲諷“老弟,你連半個□□都喝不過。”

    鐵家有二女,長姐鐵凂,年二十,去年嫁給了青梅竹馬的鄭小內衛,出了名的暴脾氣,人不如名,一點不懂女子的溫婉懇求的好處,風里來雨里去,能喝酒能打架,繼承了她爹一身的武藝和精干,傳說中這倆夫妻自小就認識,自小就打架,互相摁在地上打,分都分不開,長大了也打,許是打了太久的架,竟也打出感情來,及笄就定親,后因鄭小內衛母親去世,守了三年孝,倆人十九成婚,如今是懷胎六月,只等分娩。

    幺女□□,將滿十五,好歹也是三歲就開始摸兵器,可越摸越病氣,一年下來喝藥的藥渣都可以堆成山,身體好了一些就極愛喝些小酒,鐵家夫婦將她看得珍貴,也不準喝度數高的,氣味沖的,只準許秋冬季節喝些暖身子的黃酒,可□□也是一喝就醉,實力不足卻偏要貪杯,鐵家母親便自己學了釀酒,釀一些滋補甜口的低度糯米酒,旁人嘗起來像是米漿,□□喝兩盞便是昏昏沉沉要睡。

    和長姐一樣,鐵家父母也早早地替□□指了一門婚事,但是和長姐不一樣的是,鐵浼的婚事姑且算是自己親手“打”來的,□□的婚事那是鐵家母親精挑細選從老家挑來的。

    “揚州那戶人家,是當真好,明經科的甲等,將來不說大富大貴,想來也是順風順水的,鐵家都是武將,總要個會讀書會識字的人兒教孩子們提筆念書吧。”鐵夫人越想越開心,“若是生下個會讀書的孩子,中個秀才,浼浼和小鄭再生個會武的,咱家也算是文武雙全了。”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揚州未免太遠了,嫁過去可就不好回來了。”鐵家主君鐵軍是個疼惜女兒的,一想到自己可憐兮兮的幺女一年到頭都回不了一次娘家,也不管揚州風光如何,人文如何,夫家如何,心里頭就是難受,想要哭的難受。

    “要不算了吧。”鐵軍說著說著還紅了眼睛,“凝凝身體也不好,還愛喝酒,去了揚州,誰管她?”

    鐵軍供職于南衙十六衛,最近南衙正在整改,皇帝有意設置羽林獄,得從內衛里調一撥人出來,單獨立一支隊伍,俸祿自然是會加的,可這是得罪人的事兒,鐵軍雖然年逾四十,可十六歲便子承父業進了南衙十六衛,二十多年從未行差踏錯,鐵軍向來行事謹慎,出入做事都講究“低調”二字,本想著這樁事落不到自己頭上,可上峰似都覺得這活是燙手山芋,丟來丟去,如今竟然出了些風口,說幾位上司正盤算著怎么把這活落到下面幾位衛將頭上。

    好巧不巧,這鐵軍就是衛將之一。

    既是要選拔,不能明著來,便是要暗著來,長安城最近出了些怪事兒,每逢半夜總會有一倆年輕少男失蹤,隔日或者隔兩日便被丟棄在郊外土坡或者樹林,毫發未傷,安然無恙,但是衣服像是被人脫過,只因其中有一人的腰帶和失蹤時相比系反了,后來又有一人臀部有傷口,還被人涂了藥。

    總之,這事兒是越傳越懸,越演越烈,尤其是那位臀部有傷的,聽說是位書生,自覺受辱,懸于梁上想要自盡,好在被送飯的奴仆發現,險救了下來,鐵軍作為負責這件事兒的其中一位衛將,還跑去人家那兒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

    這不,都快要宵禁了,才著急忙慌地回了家。

    鐵家宅子不大,但好歹也是三進三出的,鐵軍才到了二門,鐵夫人便帶著貼身奴婢迎了上來。

    “阿凝呢。”鐵軍想著近日發熱的幺女。

    “吃了藥睡下了。”鐵夫人掏出帕子替鐵軍擦汗,“餐食給你備下了,綠豆湯多喝些,這天氣,總是在外頭,早出晚歸,怕是要中暑了。”

    鐵軍不在乎吃食,只在乎幺女:“早說揚州那人家便不是好歸宿,如今我忙得腳不沾地,他家一張退婚書倒是寫得洋洋灑灑,恨不得八百里加急地送來,理由也是寫得漏洞百出,說回老家祭祖才知道這孩子在老家已經指了一門婚事,為守與他人承諾,便毀了與我家的承諾,你之前還說這家人頗有風骨,這風骨怕都是花在了如何把這背信棄義的事兒說得冠冕堂皇了罷。”

    “嘮叨了好幾天了。”鐵夫人心里頭自也是不舒服的,那家人好歹也是她精挑細選出來的,還托了閨閣時的小姐妹親自前往揚州打聽,生怕出了半點紕漏,鐵夫人扭頭替鐵軍揭開隔熱的竹簾子,指了指席面上晾涼的綠豆湯:“趕緊喝了吧。”

    鐵軍入了席,鐵夫人也是餓著肚子等著,旁也無人,倆人各自擼起袖子灌了一大口湯水,鐵夫人才仔仔細細說起來:“今日我著了封書信去揚州給我閨中密友,讓她幫忙再打聽打聽,我倒是不信那戶人家竟如此涼薄,都過了文定,哪里有退婚的道理,不說常樂坊了,滿長安也沒見過這么丟人的做派。”

    鐵夫人書香門第出來的,自來講究公平理法,鐵軍聽了連連搖頭:“你這樣想,到還沒阿凝通達,昨日我去看她的時候,她便說了退婚就退婚,人家既然狠心退婚那是沒把她放在心上罷了,既沒把她放在心上,她嫁過去也是難受,倒不如早早了斷。”

    鐵夫人聽了,擱了筷子:“她當真這么說?”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哭哭啼啼,一哭二鬧三上吊說沒面子?”

    “不僅如此,”鐵軍又補充,“她還說,相比較起來,她覺得那揚州文家公子哥兒更加可憐,若是正兒八經的指腹為婚,怎么可能不自小看重著,聯絡著,非得到了自家兒子定親了才說有親事,怕不是中途搪塞來的,又說文家的老家是農戶,老家里的指腹為婚肯定不如長安的親事來得風光,那文家不惜得罪在長安城里當官的未來親家也要去迎娶老家的那女子,說不定是被人拿捏了什么把柄,文家夫婦怕是騎虎難下,這才應允,想想他們的為難,阿凝便覺得心里痛快,沒那么難受了。”

    鐵夫人用瓷勺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舀著綠豆湯里零星可憐的綠豆,嘀咕道:“她倒是看得開。”

    鐵軍挺起胸膛,十分自傲:“早便說了,女大十八變,我瞧著阿凝十五歲后性子便大有不同,這是懂事兒了,豁達了,能有這番心氣,以后嫁去哪家都不吃虧,”說完,他又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再說,才十五歲,不著急,常樂坊里十七八才出家的姑娘又不在少數,嫁了人不滿意和離再嫁的也有,好人家總是要細細挑的。”

    鐵夫人像是被說通了,她蹙眉,忽而又覺得不對:“你說她若是如此看得開,怎地這倆日都托病不出門?也不去女夫子的課了?連續多日告假,我今日去東市買東西瞧見人家都不好意思讓人家看見。”

    鐵軍聽了只笑,他曉得自家女兒在做什么,酷暑天熱,去上學就要早起,坐車太熱,走路太久,倒不如……

    ***

    “倒不如沏一碗冰鎮楊梅酒。”

    后院,□□正趴在竹席上讓自己的小婢女給自己搖風輪,這風輪下面托盤里置了水,原本是冰的,搖著搖著也跟著熱了起來,家中也有冰,可鐵家不算高門大戶,只有晌午那么一會兒阿娘才會讓家里用冰,而且只在床頭擺著,屋子里其他地方還是熱的,冰也不多,一頓覺的功夫便化完了。

    不過好在家里屋頂上都有水渠,滴滴答答的,這也是托了鐵家老祖宗的福,這宅子是□□太爺爺留下的,鐵家老太爺當年可是個驍騎衛,比之鐵軍不知道級別高了多少,后來一代不如一代,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是比平頭百姓家好過一些。

    □□輕輕拽了拽小婢女菖蒲,細聲說:“你和廚房的媽媽關系好,讓她再敲一些冰下來唄。”

    菖蒲抿嘴,搖著風輪的手更起勁了:“二姑娘這幾日連連要冰,不是用來做冰鎮西瓜就是用來冰糯米酒,哪里像是生病的樣子。”繼而又道,“還說關系好,我這要了幾次之后,人家都不給了,說夫人發現了,她們不好賣了姑娘你,只能說是自己搬冰的時候損耗了些,挨了通責備,雖然護了姑娘你,可再要冰,肯定是不行了。”

    □□聽了失望地翻了個身,她撩起這層層疊疊的裙擺,露出白凈細嫩的小腿,自己個兒開始給自己扇風:“這夏天,真是讓人受不了,衣服黏在身上,黏黏膩膩的,難受死了。”

    菖蒲歪頭:“往年的夏天二姑娘也是這么過來的,今年也不算特別熱,怎么天天叫苦不迭的,女夫子的課二姑娘到底準備什么時候去上。”

    對啊,還要上課呢,□□眉頭一皺,在竹席上滾了半圈,之前的地方被她捂熱了,她得換個地方貪涼。

    “我這頭還痛呢,心里頭還傷心著呢,過些時日吧,反正我這幾日在房間里抄書,抄得比去讀書還快,耽擱不了功課的。”

    “怎么就耽擱不了了?”外頭,鐵夫人的聲音適時響起,是鐵家父母來看這“生病”的幺女了,□□一轱轆爬了起來,忽而想到自己的生病人設,哐當一下又躺了下來,尾髻上隨意扎著的簪子剛好落了下來,頭發披散一臉,被額頭細細密密的汗珠死死黏住,鐵家父母一進屋,剛好看到自家女兒這般披頭散發的模樣,□□被頭發捂得發悶發汗,連忙用手去扒拉,鐵軍還以為□□喘不來氣了,連忙上前幫忙。

    “熱熱熱熱。”□□連連喊熱,可鐵軍的手那是持刀砍人的手,也撥弄不來這女兒家的頭發,最后還是鐵夫人親自過來,摁著□□的小腦袋瓜往后一仰,頭發自然垂下,只有糊在臉上那些頑強□□,鐵夫人一邊用手柔柔地替□□打理,一邊恨鐵不成鋼地道:“往年生病,今年也生病,往年夏天一病還怕冷,屋子里都不讓放冰,今年倒好,病得那叫一個大魚大肉生活肆意的,廚房里的冰都是你拿的吧,你怕不是個吃冰的,日日這么吃,身體還受得了嗎?”

    鐵夫人又懊又氣,最后扒拉的那幾下多少夾帶了一些私人情緒,扯著□□的睫毛痛的慌,□□“嗷”地叫了一聲,鐵軍順勢插在母女倆的話頭中間:“近日城里頭不太平,不出門也就不出門吧,那學堂又隔著遠,”他笑看著□□,一臉慈祥,“阿凝啊,你剛才說,你在家里也是有抄書的,這便是好啊,都不需要人看著阿凝都知道自己用功,這是不是該夸一夸。”

    鐵夫人冷眼瞧了鐵軍一眼,一副“你就可勁寵吧等嫁出去有你哭的”模樣。

    鐵軍又說:“可一個人待著也悶啊,你過來看,看爹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

    鐵軍樂呵呵地跑出屏風,應該是從屋外隨從手里接過了什么好東西,聽著像是個活物,撲騰撲騰的,□□忍不住湊過腦袋去看,果真聽到小奶狗的一聲“嗷。”

    “一只小狗!”

    □□趿了鞋子就從床上下來,碎步跑到外頭,瞧著鐵軍懷里抱著的一只三個月大的小奶狗,白毛黑耳黑鼻頭,只是哈巴狗。

    “好看吧。”鐵軍笑盈盈的,他瞧著□□笑了,自己也便覺得開心了,“你爹今天去巡街,瞧見人家門口正賣這哈巴狗呢,但是當時正當值,不好采買,等我回來的時候,剛好還剩下這一只,立刻就給你捎了回來。

    □□伸手,想要接過這哈巴狗,鐵軍卻側了個身,護著小狗在一旁,和□□談條件:“阿凝啊,你久久不愿意去學堂,你爹也理解,你爹我也不愿意你現在多出門,學堂里也有不少小姑娘也不去了,可人家的都是拿著家父的帖子寫明原因不去的,可你娘也說了,你這連續五六天告病假,總歸是不好的,現下你身子骨也好些了,明日去趟女夫子府上拿著我的帖子,登門先道歉再道謝,然后就回來,等這長安太平了,咱再去上學。”

    原來是有條件的。

    □□回頭看了一眼鐵夫人,瞧著鐵夫人這鐵面無私的樣兒,想來鐵軍的做法,已經是鐵夫人能容忍的極限了。

    □□委屈巴巴:“可車里實在太悶,我上次進去險些沒昏過去。”

    “那你便騎馬。”鐵軍好言哄著,“你不是一直喜歡阿爹那匹黑駒嗎,明日你就騎它去,正午太熱,傍晚太晚,恐過了宵禁,阿凝辛苦些,清晨就出發,你家女夫子起得早,若是能趕在她用早飯的時候到,那便是最好。”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算下來,□□得天不亮就出發了。

    鐵軍悄聲:“明日你阿娘要去城外十里亭接她揚州來的小姐妹,你回來后,大可盡情地睡。”

    □□回頭瞧了一眼自家阿娘,乖巧地伸出兩只小爪子和鐵軍討要京巴狗,小聲地“嗯”了一聲。

    鐵軍哈哈大笑,遞過京巴狗,又哄著□□:“既是你的狗了,得該取個名字了。”

    □□想了想,如此胖乎乎圓滾滾的小活物,肚子渾圓粉嫩,像是一個小皮球,下意識地:“要不就叫豬吧。”

    “什么?”鐵軍一臉疑惑。

    □□連忙改口:“這小狗的和我緣分結識在夏季,這夏季知了多,要不就叫知知吧。”

    第119章  第3章 阿爹,送上門的功勞你要不要?……

    祝知紋怎么也沒想到,當時在司命面前說的一句“不介意”會讓自己托命到了一條狗身上。

    是狗且就算了,為何不是一只細犬,最次也得是只松獅吧,竟然是一只哈巴狗,而且還是剛出生三個月的小奶狗。

    小奶狗他能做什么?雖保留著之前的記憶,可他現在手短腳短的,連娘娘的竹席都爬不上去,半夜看到娘娘掀被子,他都沒辦法幫忙蓋著。

    哦不對,現在不是娘娘了,如今得喊鐵二姑娘。

    不過從祝知紋這一夜的視角來看,這鐵二姑娘和自家娘娘真是像也不像,不像也像。

    不像的是,自家娘娘狂拽酷颯,戰斗力爆表,左手揍窮奇右手刃饕餮,可這鐵二姑娘除了踢被子的時候腳法精準,平時這懶散柔弱的樣子,委實不如自家娘娘潑辣。

    可像的是,這鐵二姑娘明朗豁達,從不怨怨艾艾,很會自我安慰,就連被退婚這事兒,也能拐著彎想出十八種方式來安慰自己。

    還有一點,便是都對祝知紋極好,鐵軍是個疼惜女兒的,知道女兒今年尤其怕熱,特意讓廚房每晚也送一匣子冰來,還十分大氣地說“不夠再去買”,□□擔心小京巴也被熱壞了,特意用竹板凳給知知做了一個小窩,就放在自己的床邊,隔著冰匣子幾尺遠,讓小京巴也能跟著納涼。

    祝知紋這一夜露著肚子躺著看著自家娘娘,真好,自己又能守著自家娘娘,他伸了個懶腰,小短腿晃了一下,又細細去看這鐵二姑娘的模樣,別說,和自家娘娘多多少少有幾分相似,細細的柳葉眉,白嫩嫩的皮膚,雞蛋似的橢圓臉,就是身量比自家娘娘矮一些,不對,不是矮一些。

    祝知紋伸了伸脖子,這不得比娘娘矮了一個頭啊,唉,也難怪沒有娘娘那殺伐果斷的氣勢,就這小身板,怕是連刀都提不起來吧。

    這么說來,自己更要保護自家娘娘了,最好是娘娘走哪兒他走那兒,寸步不離,緊緊貼著,哼!誰也別想碰他家……娘娘!欺負……他家……娘娘!

    啊……困……

    翌日,天剛亮,常樂坊鐵家側門便開了。

    □□騎著父親最喜歡最穩當的寶馬黑駒,手握馬鞍,不停地打著哈欠,又忍不住和小婢女菖蒲吐槽:“知知也太能睡了,小奶狗都是這樣嗎?特意給他做了個小籃子想要帶著他一塊兒去的,沒想到叫也叫不醒,和灘爛泥似的,一開始我還以為知知死了,看到他那小肚子一鼓一鼓的才放下心來。”

    菖蒲走在□□身邊,細想了一會兒才說:“奴婢也沒養過狗,但是奴婢老家有個莊子,專門給貴人們養細犬的,莊子上的管事來我家做過客,說這小奶狗最是喜歡睡覺,一日十二個時辰里,至少十個時辰得睡覺,余下兩個時辰里都是在吃,吃飽了睡,睡了就吃,這樣才長得快哩。”

    □□嘀咕了一聲:“那還真是只豬啊。”又囑咐牽頭牽馬的家丁道,“城里頭走慢點,我剛好瞇著眼睛休息會兒,出了城天也該亮了,出不了什么大事兒,你們直接回去就好,我和菖蒲策馬快些到女夫子住處,早去早回。”

    □□也不知道為何這些讀書人明明都在城內安了宅院,可平日里總是喜歡跑到京郊尋一處風景秀色的地方住下,這每日要來上課,不也得起個早床嗎?還是說,色狼以秀色為餐,讀書人以景色為餐,看著好景色,聽著流水聲,就能才思泉涌不用吃飯了。

    女夫子的宅院距離長安城不遠,從西門出去走過一個小土坡便是,關鍵是鐵家住東市啊,這樣一來,□□就要穿過整條長安街才能出城,加上女夫子起得早,這布,□□等著解宵禁的梆子剛過,就趕緊出了門。

    不知過了多久,菖蒲提醒□□快到了,□□這才是睜開眼,她睜眼瞧了一眼,這哪里是快到了,她雖然西市來得少,可也知道還得拐角走過一整條街才是西門呢。

    “菖蒲你又誆我,你便是學了阿娘一樣,每每還沒到辰時就對著我喊午時都過了,為了讓我起床,什么謊話都編得出。”

    菖蒲小聲念道:“二姑娘剛才在馬上都搖搖欲墜了,菖蒲若不是喊一聲,您都快要摔下來了。”

    話錯也沒錯,□□的確是在閉目養神呢,她太困了,不知道為何,她總覺得自己這身子用起來不是很利爽,像是換了個身子似的,乏力得很,□□還未開口說話呢,馬頭一轉,忽而聽到一聲撲通,□□正好睜眼,便直接看到前頭有兩人搬著一麻袋正準備扔在路中間,那兩人聽到動靜,復也抬頭,十目相對,一時間大家都尷尬了。

    □□瞧著那麻袋忽而動了一下,發出幾聲嗚咽,又想到近日長安城里發生的年輕男子失蹤案,□□看了看麻袋,又看了看這兩人,這兩人亦盯著這主仆三人看了許久。

    街道肅靜,四下無人,□□心想,自己這狗屎運也是沒誰了,病了好幾日沒出門,一出門就能碰見這般刺激的事兒,一陣風吹過,□□心涼了,這是她整個夏季里覺得最涼快的一瞬間。

    片刻,無人說話,雙方都在試探,鐵家有人三人,可兩位都是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對面可是兩個成年男子,□□看了一眼牽著韁繩的家仆,雖是阿爹派給她的練家子,可也不知對方本事如何,□□四下打量,這麻袋里應該是個成年男子,剛才雙方照面的時候,其中一人竟是用一只手提著的,一手便能提動,這人練的是上三路功夫,再看另一人,剛才風吹過,可他褲腳衣襟動也沒動,下盤極穩,這怕不是練的腿腳功夫。

    “二姑娘,這莫不是……。”菖蒲瑟瑟縮縮,聲如蚊蠅,以至于后面幾句□□都沒聽清。

    □□皺眉,自眉間擠出幾分厭棄的神情,扯著嗓子喊了一句:“又是你們這些趁著解宵禁偷偷搬沙運石的下三濫。”

    這是什么意思?

    □□翻了個白眼,盡量去學著之前宴席上瞧見的那些世家貴女做派:“我都說西市粗鄙不堪,興慶宮怎會瞧得上西市的糕點吃食,非得差著我來買,瞧瞧,都說不準私下搬運沙石,還有人搬。”

    興慶宮?這可是王孫貴胄的住處,緊挨著東市卻和東市有著一墻之隔,能和興慶宮扯上關系的,那可都是上朝時站前排的人物,□□連這墻都沒挨到過,可擺起架子來卻還是十足的像樣。

    菖蒲反應過來了,壯著膽子跟著喊:“還不……還不滾開。”

    這扛著麻袋的倆人互覷了一眼,秉承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自原本兇狠殺伐的臉上擠出幾分諂媚:“打擾姑娘了,馬上,我們馬上走。”

    ***

    緊趕慢趕趕到城門,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守門的認得鐵家這匹黑駒,對著□□也算是十分客氣。

    “記下來沒記下來沒?”□□下馬,對著家仆反復叮囑,“你待會兒留著,和軍爺好好說說那兩人的樣貌,我和菖蒲更要快去快回了。”

    家仆連連點頭,□□眼瞧著守門的將衛朝著自己走過來,威風凜凜,忽而心生一計,又轉頭對家仆說:“不,你不要全部說出來,你只說那倆人的衣衫和身量,模樣的話,你就說記不清了,你快些回去,去找我阿爹,說給他聽。”

    菖蒲不解,撓頭發問。

    □□低聲:“你們傻啊,城里早有謠傳,說這樁樁奇案一直沒有破獲,莫不是這城里頭有奸細,現如今,我誰也信不過,只信我阿爹,這看門的伯伯雖然和我家認識,可誰知道呢。”

    菖蒲驚呼:“那這……。”菖蒲是有分寸的,后面幾個字硬是憋著沒喊出來。

    打發了家仆,□□手腳更快了,她拉著菖蒲同騎黑駒,□□在前,菖蒲在后,倆人出了城門便是策馬揚鞭,菖蒲緊緊抱著自家姑娘的腰身,依舊不解,問東問西:“二姑娘,那看守城門的人和家主是世交,若真是他有鬼,家主也不會和他走得如此親近吧,昨日他好像還來家里做客了,只是二姑娘病著,不曾知道。”

    “傻菖蒲,你真當我只是為了防止奸細嗎?我自然是知道這伯伯不會有鬼,可你想啊,負責這案子的將衛是我阿爹,若他沒抓到人,反讓守門的抓到了人,我阿爹面子上不好看,南衙十六衛的面子也不好看啊。”

    “可這樣會不會不好呀。”菖蒲湊了個腦袋,“咱們這算是知情不報嗎?”

    “哪里算是知情不報呢?西市比東市地形更加復雜,小巷子來回穿梭和迷宮似的,那倆人肯定不是第一次犯案,抓了人之后,一定得跑,狡兔三窟,就算告訴守門的他們長得什么樣,肯定也抓不到人,咱們這樣,已經算是盡力了。”

    “那不如干脆什么都不要說,”菖蒲是個直腸子,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什么都不說,咱們還能快些去找女夫子快些回來。”

    □□解釋得有些累了:“也不能都不說,不然將來抓到了人,招供的時候說出遇見我的細節,我卻沒有上報,豈不是連帶鐵家一起受罰,這樣便是最好的,讓阿爹的同僚守住西市閘口,再讓家仆稟報阿爹讓他火速前來,依著那兩人的樣貌私下查探,運氣好的話,許是能抓到人。”

    菖蒲點點頭,不再多問,只緊緊寶珠□□的腰腹,不得不說,夏季貴女多苦夏,和自家二姑娘這般反而把自己吃胖了的人兒,委實是不多。

    女夫子的住所不遠,日頭還沒徹底熱起來的時候,□□就從女夫子府上出來了。

    不得不說,這讀書人就是會說話,話里話外全是大道理,說得你仁義禮智信全無還不帶讓人反駁的,□□是個聰明人,這時候,可千萬別和讀書人嗆嘴,只得乖乖低頭認錯便是。

    □□在女夫子府上小心謹慎待了小半個時辰,最后以遞上家父帖子說明請假緣由為終才得以脫身,直到出了府門,主仆倆過了拐角,□□才伸了個霸氣十足的懶腰,嘟囔一句:“我這女夫子太厲害了,真想學學她怎么罵人不吐臟字兒的。”

    菖蒲跟著勸:“女夫子也是為了二姑娘好,二姑娘之前不還說嚴師出高徒,如今怎么像是變了性子一樣,讓夫人知道了可不好。”

    “她是好。”□□糾正自己的言辭,“可她自開書學,就是為了給女子啟蒙,卻偏又說女子持家之道最重要,一邊說著持家之道最重要,一邊又用忠勇孝勤來規勸我,你說說,這是不是互相矛盾。”

    道理好像也是這么個道理,可菖蒲總覺得不對勁,一時間都不知是自家姑娘開竅了還是叛逆了,只吭哧吭哧吐出一句:“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沒讀過書。”

    □□不想多留,算算時辰,阿娘那位揚州來的小姐妹怕是要到十里亭了,□□不想和人家打照面,打了照面還得行禮,還得寒暄,寒暄來寒暄去,阿爹答應自己可以補覺的機會可就沒了。

    太陽出來了,城郊的外市開了,□□本想帶著菖蒲火速回府,可到了外市口,又挪不動步了。

    幾家自稱日常都是供給城中酒樓的釀酒鋪子生意最好,幾個大木桶盛滿了酒漿米釀,隔著木桶蓋子都能聞到香氣。

    “我家的酒,平日里都是供給常樂坊一枝梅的,這不是近日起晚了,沒進得去,才便宜賤賣的。”

    菖蒲是個眼尖的,只看了一眼便偷摸摸道:“才不是呢二姑娘,你昨日喝的酸梅酒便是一枝梅的,色澤味道全然不對。”

    “可便宜啊。”□□默默在心里頭算了筆賬,“你看,我日常要喝酒,得找廚房的媽媽拿,我阿娘肯定知道,所以只能偷偷自己買,可我月例銀子不多,一個月也就買個三四次,可這家的酒便宜啊,去一枝梅買一盅的價錢都可以買一桶了,菖蒲,咱買點吧,回家之后從后門進,阿娘在待客,后門松懈,肯定也無心管我。”

    “二姑娘,你身子骨本就不好……。”菖蒲還要勸,□□已然把韁繩往菖蒲手中一塞,提著小裙子跨過小水坑就去問價。

    “桂花蜜釀有沒有,打開給我看看。”

    “老板,桂花蜜釀全要了。”

    □□回眸,正要仔細瞧瞧到底是哪個冤家和她搶蜜釀,又聽到人家文質彬彬地回了一句:“又或者,先讓這位姑娘看了也行。”

    倒是個大氣的,□□往后退了半步,偷偷瞄這人,呀,是位極其俊俏的公子,臉小而立體,輪廓流暢卻又顯得整個人十分硬朗,剛中帶柔,柔中帶剛,余光像是也掃在了自己身上,□□挪過眼眸,聞了聞這香氣撲鼻的蜜釀,十分有禮地問人家:“公子要得多嗎?若是多的話,我換一個蜜釀也是可以的,桃子的或者楊梅的都可以。”

    老板適時跟上了一句:“桃子的和楊梅的都賣完了。”

    嗯?

    “不多。”這公子也十分和氣,“姑娘盡管挑。”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是非買不可了,等等,這樣算來,怎么感覺這公子是托兒呢?□□搖了搖腦袋,自己在想什么呀,這公子的口音一聽就不是長安人,倒像是……江南來的。

    “行,我來半斤吧。”□□示意菖蒲付錢,又朝著這公子拘了一禮,問道,“公子是外地來的?”

    “是,”這公子微微屈身行禮,“免貴姓馬,揚州來的。”

    第120章  第4章 妹妹,要女婿嗎?

    許是做賊心虛吧,□□現下聽到“揚州”倆字便覺得不利爽,她和人家好生道了謝,也沒敢多說,帶著菖蒲十分低調地回了常樂坊。

    城外十里亭。

    亭外停著三四輛馬車,只有一輛有車蓋,其余都堆著四五箱的物什,亭下有一婦人正在納涼,她身著江南特有的云紗錦緞,湖藍色的對襟長衫薄而不透,縱使領口微微出汗,也能很快將汗氣散去。

    婦人一邊坐著讓丫鬟扇扇,一邊和身邊多年的老媽子閑談:“都說長安比揚州涼快,說這晚上和秋天似的,可這白日里頭曬得比揚州還厲害,難怪青娘來信里總說她家幺女阿凝天天在家里喊熱,換了我,我也受不了,不過也好了。”這婦人得意地指了指馬車上那幾箱大木箱,“這不,我直接把娘家布莊里的時興樣式的云紗各帶了一匹來,到了鐵家,便緊著阿凝先選,也讓她開心開心。”

    說話間,前頭有人快馬趕來,這婦人瞅了一眼,未挪身子,只等著這人將馬停穩,下馬朝她這邊來了,才是開口問:“之前便讓你給你鐵家兩個妹妹準備好禮物,偏要跟著你姑姑姑父去巡營,匆忙趕回來,僅卸了個甲胄,行李都未收拾便跟著車隊前行,若不是在京畿給你買了幾身得體的,且就你那一身酸臭衣裳,怎能見人。”

    “母親說的是。”來人對這婦人很是恭敬。

    旁邊的老媽子打著圓場:“天氣熱,說多了難免口干舌燥,奴婢瞧著少爺還帶了些酸梅湯回來,眼瞧著鐵家人還沒來,不如把箱子里的幾套茶盞取出來,奴婢給夫人做碗甘草酸梅湯解渴?”

    “這倒是好的。”這婦人原本也沒真意怪這年輕男人,順著臺階也是下得極快,轉臉便是笑盈盈對著自家兒子說,“倏兒你也跟著喝一盞,放眼整個馬家,也就這董家做的酸梅湯最是味甘沁脾,你這騎馬去又騎馬回的,都曬出汗了。”

    這老媽子的手腳很快,不多時便做好了呈了上來,婦人一邊抿湯潤唇,一邊隨口問道:“對了倏兒,你倒是和我說說,你這臨時去給你鐵家妹妹們買禮物,買了些什么?”

    這男子頷首,倒也是十分實誠:“入城要拿名帖,我去得匆忙,沒有帶,在城外集市隨意買了些,聊表心意。”他點點頭,淡定說道,“聽說鐵家兩個妹妹都愛喝酒,一個能喝愛喝,另一個不能喝卻也愛喝,兒子買了些桂花蜜釀,又買了兩翁特別好看的瓦罐分裝,就當是送給兩位妹妹的見面禮了。”

    “胡鬧。”這婦人些許不悅,“哪里有送姑娘家酒的,縱使是度數不高的蜜釀,說出去,總顯得失禮,”眼瞧著前面似乎又來了人,樹枝交錯間,仿佛還看到了帶著“鐵”字的旗幡,這婦人壓低了聲音快速說,“罷了,買都買了,到時候我隨意給這蜜釀找個由頭再送出去便是,兒啊,你可記住了,你青姨最不喜歡的就是習武之人,待字閨中時,我和你兩位阿姨讀女書學的時候,紛紛立誓,將來找的夫君千萬別是習武的,沒成想,她直接嫁給了一個衛將,我稍微好一些,雖然馬家世代都在軍中,你姑姑姑父也在軍中任職,可你父親好歹是個言官啊,自你會說話了就教你讀詩,你會握筆了就教你書法,這才是將你生養得如此的好,見了你青姨,你可千萬別提和你姑姑姑父的事兒,只說自己中了秀才科便是。”

    “行,兒子知道了。”

    眼瞧著來人當真是鐵家的車馬,遠瞧著馬車簾子里探出了半張臉,里頭的人一瞧見這婦人便是忍不住地喊了一聲:“哎喲喂,總算是來了。”

    ***

    今日,常樂坊不少人都知道鐵家來了位貴客。

    不僅是鐵家的奴仆們奔走采買東西頻繁,光是那停在鐵家正門口前的五駕馬車就足以壯觀,聽說那馬車里裝的都是昂貴的江南布匹,又聽說來人是鐵婦人閨中時認識的姑娘,如今人家也是嫁得極好,嫁給了揚州前任監軍馬老將軍的孫子,不過又聽說這馬老將軍的孫子棄武從文,做了一名言官,貌似也聽不上什么名號,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難怪出手如此闊綽。

    “姑娘,夫人說姑娘若是不舒服,就且歇息吧,等傍晚天涼了再出席也不遲。”菖蒲額頭密密上一層汗,正從外頭回來傳話。

    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還想著自己回來能趕緊睡上一覺,結果光是想著怎么把手里的一竹筒的酒給帶進房里來,就兜了好大一圈,這屁股才落著床板,就聽二門上的說客人來了。

    不過好在……她娘暫時還不需要□□出席。

    “這下好了。”菖蒲笑嘻嘻的,“姑娘可以好好睡一會兒了,有了主君的意思,廚房的媽媽們也不敢怠慢了咱們的冰,奴婢待會兒就去取,姑娘可以先和知知玩一會兒。”

    □□聽了也開心,順勢脫了鞋襪,光著腳踩在地板上就去抱她的小狗,知知也是相當聽話的,像是聽得懂人話似的,知道□□要抱他,搖頭晃腦地就顛了過來,爪子像是小魚鉤似的,一撲就撲在了□□的褲腳,菖蒲見了想要把知知扒拉開,嘴里警示小奶狗:“臭知知,別扒壞了姑娘上好的云紗錦緞,從江南運過來的呢。”

    “呀,阿凝也喜歡云紗錦緞呢。”外頭傳來一聲爽朗女聲,聽著有些陌生,可不多時便又聽到阿娘的聲音,似帶嗔怪:“都說讓你等著,我這女兒怪沒規矩的,你這上門來看我的還是來看她的,再者說,哪里有長輩上門看晚輩的說法。”

    □□抱著知知抬頭看過去,便瞧見阿娘攜了一婦人進了屋子,這婦人渾身都是云紗錦緞,走起路來和飄起來了似的,做了個富貴的牡丹髻,橫插一柄金釵,后墜步搖,走起路來叮當作響,模樣也生得極其好看,粉團凝脂,若不是□□早就知道今日是阿娘閨中好友榕姨來府上做客,定會以為這是位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姐姐罷了。

    在客人面前,禮數還是要做足的,□□抱著知知迎了出來,朝著兩位行禮。

    “阿娘,榕姨。”

    鐵夫人提醒:“不規矩,什么榕姨,你應當喚人家馬夫人才是。”

    □□恍然,平日里只聽著阿娘說“榕姨”,居然都未曾提及榕姨的夫家姓甚名誰,□□不知道,喊錯了,這也不能怪她吧。

    □□還是乖乖地想要行禮重新喊,馬夫人便是笑呵呵地止道:“瞧你說的,這外頭喊我才喊馬夫人,咱們這是外頭嗎?私底下,阿凝想怎么喊我便怎么喊我。”說罷,她又仔細瞧著□□,眉眼彎彎成了月亮一般,“阿凝似比你母親信中出落得更加好看,瞧這可愛模樣,呀,還抱著小狗呢,我出嫁前也養了一只,養了十幾年,現在還活著呢,就是年紀大了,經不起這揚州到長安的奔波,不然,也帶過來讓阿凝玩。”

    鐵夫人聽了翻了個白眼:“得了吧,我起先就不愿意我家主君給她養這么個小玩意,玩物喪志的,可偏生他一個習武之人嘴巴也好生厲害,說得我是云山霧罩地同意了,隔天一回過神來也來不及了,這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我還能再把這小狗丟了不成。”

    □□聽了連連捧著自家阿娘,笑嘻嘻的:“阿娘體恤,阿娘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馬夫人又瞧了一眼□□,看到□□褲腳的邊跑了絲兒,順著就說道:“云紗錦緞罷了,弄破了就弄破了,我從揚州給你帶了整整五大箱子,都是年輕姑娘喜歡的顏色和款式,你去選,選好了再讓你阿娘選。”

    鐵夫人正要發難,馬夫人登時又補上一句:“你馬家阿兄也給你和浼浼帶了見面禮,揚州除了綢緞好,其他的也比不過長安,便是家里莊子上釀的一點桂花蜜釀罷了,你阿兄特意從揚州一路帶過來的,你一壇,浼浼一壇,就在外頭呢,待會兒就讓人拿進來。”

    鐵夫人聽了臉色極為不好,嗔怪了幾句:“剛想說你別將她慣壞了,還沒出嫁,要什么好的錦緞,如今倒是還送了酒過來,偏就是我不喜歡讓阿凝做什么你就偏慣著她什么,怎么,自家的兒子養得好,中了秀才科,便來霍霍我家阿凝了。”

    鐵夫人和馬夫人是閨中密友,自小一起長大,打鬧說趣從不傷感情,兩人也都習慣了,□□倒是覺得新奇,平日里自家阿娘都是最懂規矩的,說白了,就是最端著的,□□哪里見過自家阿娘這般胡攪蠻纏強詞奪理的樣子,覺得甚是好笑,□□忍不住去想自家阿娘打滾撒潑的樣子,一定比知知吃飽了露著肚子躺著的模樣還可愛。

    “阿凝,若是累了就回去,發什么呆呢。”鐵夫人抬手敲了一下□□,□□這才收住思緒,藏起那“小人志滿”的笑容,朝著兩位長輩行禮,“那阿凝告退了。”

    □□行了禮,兩位長輩也出了屋子,□□貼著窗戶邊聽著兩人竊竊私語,她一邊擼著懷里知知短短的狗毛一邊聽到馬夫人笑聲爽朗:“我倒是喜歡阿凝的樣子,這才像是個年輕活潑的小姑娘嘛,揚州文家的事兒,我也聽說了,照我說,你也別修書讓那糊涂蛋給你打聽了,她自小就是咱們三個中最沒主意的,你問她能問出個什么來,我都聽你打探過了,文家此番退婚是讓老家的人給拿捏了,文家有一浪蕩子在瓦肆里和人打架,將人打死了,對方是個有權有勢的,文家那廝被判了流放,家人也受了牽連,這廝有一妹妹,年十四,尚未出嫁,為了躲避這場禍事,文家老家硬是掐著審判的點兒逼著文家哥兒和自己堂妹定了親。”

    “青娘,你聽聽,這可是堂兄妹啊,這做法,也只有那種手中攥著些許銀兩和家業不肯旁落了外人的商賈人家走投無路之下才會想出的下策,也難怪文家一直不肯和你們說明原因,這要是說了出去,文家以后還能尋到什么好姻緣。”

    鐵夫人聽了更加疑惑:“可總歸是要娶進門的,那揚州稍微一打聽,不就都知道了。”

    “你怕不是個憨的,文家老家在那窮鄉僻壤,揚州也就文家這一房,對外,就只需說文家老家的那一支全都流放了,再給那姑娘認個干爹干娘什么的,身份不就洗白了?”

    鐵夫人應當是在深呼吸,□□感覺到知知有些亂竄,她低著頭輕輕拍了拍知知圓滾滾的腦袋,輕聲哄了一下:“聽話,我在聽墻角呢。”

    行吧。祝知紋思忖了一下,乖乖地把腦袋搭在□□的胳膊上,屁股還挪了挪,尋了個舒服的位置,跟著□□一塊兒聽。

    “要我說,你尋思文家那門親事做什么,一堆破事兒,倒不如看看我的倏兒,方才你瞧見了吧,多帥氣,大高個兒,還中了秀才,可比文家那個明經科的要爭氣,咱倆家也算知根知底,我又喜歡阿凝,她來了必然不會受委屈。”

    “可你家倏兒,二十有四還未娶妻,我總覺得……。”

    “他那是忙的,”馬夫人“嘖”了一聲,“但說來說去,我家倏兒是不是也就這點不好了?這還不得怪你嘛,當年守孝,嫁人嫁的太晚,不然你家浼浼也應該是我家倏兒的年紀,那如此算來,倏兒不是和阿凝年紀剛好嗎?掐指一算,今年咱倆都可以當姥姥了。”

    “怪我怪我,”鐵夫人好氣沒氣,“可也得看阿凝自己的……哦……還有你家倏兒的意思吧。”

    后頭倆人又聊了一些閑話,□□聽著也沒意思,抱著知知縮回了床上,便看到菖蒲準備的冰盒里鎮著一小壺,□□單手抱著知知,另一只手取了小壺打開木塞子去聞,呀,是桂花蜜釀。

    “菖蒲你果然懂我,這就把咱們買來的蜜釀給冰鎮上了。”

    “不是咱們買的。”菖蒲正在里間收拾衣衫,擦著手便出來替□□取杯盞,“是馬家從揚州帶來的,說是味道和長安的不同,廚房媽媽說天氣這么熱,揚州一路過來,就算有冰塊和壇子一直冰鎮著,最好也得早早喝了,免得變酸變苦,便直接送來了一小瓶,余下的,都給姑娘放在小廚房了,隨取隨用。”

    菖蒲開心得不行,又悄聲說:“是姑娘自己的小廚房呢,夫人瞧著是馬家的心意,也沒說什么。”

    □□和菖蒲相視一眼,□□催促:“杯子拿來。”

    菖蒲給□□斟了半盞,瞧著□□抱著知知不撒手,一只手握著知知的軟肚子,另一只手擼著他的小腦袋,便是輕手輕腳地將茶盞邊對上了□□的唇瓣,微微一抬,喂了□□小半口。

    “怎么樣姑娘,揚州的蜜釀是不是特別甜,是不是比一枝梅的要好許多?”

    □□舔了舔唇瓣,微微蹙眉:“再來一口。”

    又一口。

    菖蒲依舊滿臉期待。

    □□緩緩開口:“菖蒲,你嘗嘗,我怎么感覺這揚州來的蜜釀和咱們剛才在外市上買的并無差別。”

    菖蒲另取了一盞,倒了一丟丟,站著品了一口,點點頭:“的確相似。”

    □□將知知揣在懷里,扣著腦袋開始想上午買酒的事兒。

    “菖蒲,你記得當時咱們撞見的那位公子,說自己是哪里來的?揚州?馬家?”

    喲,這不是巧了嘛。

    第121章  第5章 黃河之水知知來

    酷暑天熱,晚上才是正宴,馬家一行人歇在了東廂房,鐵夫人嘴上罵著馬夫人是個“牙尖嘴利的”,可這馬家入了廂房后,冰塊果子一樣不少地全都送了過來。

    馬家禮數是個周全的,老媽子連番道謝,還給了來送冰的人不少賞錢,來人也開開心心地走了,馬家母子才好生說一會兒話。

    “晚間吃完飯后,我會開個話頭,讓阿凝帶著你去院子里轉轉,你屆時和人好好相處,莫提刀槍劍戟的事兒,只說風花雪月,明白了嗎?”

    這話,是馬夫人說給馬家少爺馬倏說的,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從冰盒里取出一壺鎮好的綠茶,替馬夫人倒了一盞,似想到些什么,又問:“方才在堂上,母親是否說得太夸張了些,既然是在城外集市買的蜜釀,咱們囫圇過了也就好了,母親還特意提及三四次,鐵夫人既問這么遠的路是不是一邊冰鎮著來的,母親只管說其他的岔開話題便是,怎地還一直跟著點頭,若是鐵家妹妹不懂酒也就罷了,可您之前又說她倆都愛喝,若是剛好喝過外市的酒,一嘗就知。”

    馬夫人自知欠妥,可事已至此,只能抱著樂觀心態面對,她扶著心口像是勸解馬倏,又像是勸解自己:“無妨無妨,這誰也不是神仙舌頭,況且青姨信里說過,家中幺女喜愛偷偷去買常樂坊一枝梅的酒,一小壺便要一貫錢,省下來的那些月例銀子,都填了人家酒坊了,讓她恨不得自己在家門口也開一家算了,說自己釀酒的手藝不比外頭差,只是前段時間閃了腰,才不能勞累。”

    馬倏聽了只笑,像是沒放在心上。

    戌時,鐵家后廚房便忙碌了起來。

    太陽落山,整齊劃一白瓷裝盤的佳肴端上了鐵家正堂飯桌。

    鐵夫人親自指點家仆上菜,卻又接連接到去催促家主鐵軍回來吃飯又無功而返的消息。

    “夫人,家主說今日出了大事兒,實在是回不來了。”

    大事兒大事兒,他一個照例巡查的衛將能有什么大事兒,罷了,不來就不來了,這要招待的是自己的小姐妹,又不是他的什么“狐朋狗友”,他若是不來,鐵夫人心里頭還利爽些。

    想著想著鐵夫人便也釋懷了,一抬頭,才看到□□帶著菖蒲來了,鐵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倒是不錯,知道換上自己規矩清秀一些的湖藍色云紗錦緞了,顯得比平日里嫻靜溫婉多了。”

    鐵夫人雖明面上對著小姐妹說的什么“我的兒子配你家女兒”的話嗔怪其胡鬧,可不自覺的,竟也想要□□打扮得好看些,趁著晚飯宴席讓兩個孩子相看一番。

    “呀,這都是我最愛吃的菜,虧你是個有良心的,還記得我愛吃肉呢。”馬夫人是個爽朗的,□□每次聽到她的聲音心情都會好起來。

    “呀,阿凝也來了。”馬夫人眼神繞著□□身上打轉就挪不開,她朝后指了一下,“這是我家倏兒,你倆小時候見過面的,那一年你娘帶著你來揚州省親,記得不?”

    “她記得什么。”鐵夫人也像是放開了,臉如少女一樣洋溢流光,“登時她還小呢,三歲不到,屁大的事兒也記不住。”

    “怎么不記得,那時候阿凝年紀小,可也是個討人喜歡的,知道誰對她好,天天讓倏兒抱著她看麻雀,倏兒那時候十二歲,每次下了學,都是去你屋子里看妹妹。”馬夫人用袖子遮著自己的食指,暗中狠狠戳了自家兒子一下,示意他往前面來一些,相看相看,不隔著近些怎么看?

    □□倒是不怵,她定睛看著馬倏,瞧著果然是買酒時碰到的那位公子,一尋思,這所謂的“揚州來的桂花蜜釀”竟是這馬家少爺從長安外市買來的,還說什么用冰鎮著來的,真是會瞎吹。

    可□□不能發作啊,她要是戳破了馬倏的“謊言”,那自己偷偷去買酒的事兒不也暴露了?

    馬倏看著□□的眼神也略微詫異,不過他掩飾得很好,還朝著□□做了禮,仿佛真的是時隔十幾年才第一次見一樣。

    這廝心理素質強大啊,□□后槽牙狠咬了一下,也跟著行禮:“的確,之前跟著阿娘回揚州的時候我還小,時隔多年,這還是第一次見倏哥哥呢。”

    □□尤為強調了“第一次”三個字,馬倏聽了忍不住嘴角上揚,又指了指身后小廝手里端著的木托盤:“知道阿凝喜歡常樂坊一枝梅的酒,下午無事,出去了一趟,順道買了他們家的金箔酒回來,阿凝若是有興趣,淺嘗一二。”

    金箔酒?這怕不是對方知道自己撞見了他在外市買酒,拿來認錯的吧,俗話說喝人家的嘴短,喝了之后,□□可就不能提這事兒了,不提也罷,反正□□也不想將這事兒捅出去。

    □□還未開口,鐵夫人便十分客氣道:“這金箔酒一兩千金,你給她一個丫頭喝,真真是浪費了。”

    馬倏昂頭:“無妨,阿凝和浼浼都懂禮數,從不在外頭喝,只買了帶回家里喝,這便也無傷大雅了。”

    □□覺得不對啊,什么叫做“買了帶回家里”?她瞧瞧抬眸去偷看馬倏的臉色,瞧著人家正人君子的樣子,是自己想多了?是自己太敏感了?

    入了席,□□總還是不自主地去偷看馬倏,這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為什么要提帶回家喝?

    心思旁落的□□自然是沒細聽兩位長輩的談論,中間鐵夫人提了一嘴關于□□讀書的事兒,見著□□沒反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想什么呢?”

    □□恍然,看了馬倏一眼,立刻頷首:“我在想知知,想他吃飯了沒,阿爹讓我給小狗準備羊奶,可知知喝完了總是會嗆奶,我擔心它嗆著。”

    “一只小狗罷了。”鐵夫人臉色略微不好,余光掃了一眼馬夫人,瞧著人家正喜盈盈地笑呢,語氣才稍微緩和一些,“吃完飯,你帶著你的小狗一塊兒領著你倏哥哥逛院子不就好了,不急于這一時。”

    逛院子?自己家就這么點兒大,有什么好逛的。

    呀,逛院子的暗號來了。

    馬夫人內心興奮至極,表面裝著從容淡定,慢悠悠地擱了筷子,問□□:“我也吃得差不多了,阿凝吃好了沒?”

    □□當然沒吃好,她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碗還有碗上的飯粒,吃好像也吃了,可是一邊想著事情一邊吃的,總是吃得不夠徹底,不夠專注,所謂食不知味等于沒吃,□□看了看馬夫人,又看了看自家阿娘,對不起啊舌頭,沒給你嘗到近日最好吃的麻辣蟹,對不起啊肚子,沒讓你享受飽腹的感覺。

    “吃好了。”□□覺得,自己渾身上下也就嘴是硬的了。

    鐵夫人和馬夫人互看了一眼:“那你倆出去逛逛吧。”

    馬倏剛提著筷子準備夾菜,頓時筷子僵在空中,進退兩難,□□看了一眼,突然舉起自己的空碗,對著馬倏:“倏哥哥是要給我夾麻辣蟹嗎?剛好,我還未嘗過,謝謝倏哥哥。”

    馬倏也是識趣的,順著□□的話就給她夾了一個最肥的母蟹,江南吃蟹細致,長安人吃蟹則是有粗有細,細則按照江南一般用那蟹八件剪穿挑刺,粗則咬著蟹腿使勁吸嗦,鐵家吃蟹的機會不多,□□不會用那蟹八件,又聽著自家阿爹一番“大丈夫不拘小節”的說辭,更是從未觀察阿娘用過,這蟹入碗中,□□竟都不知道應該先動剪刀還是蟹針。

    鐵夫人瞧出□□的尷尬,正想要打圓場,馬倏忽而端過□□的碗,順手抄起剪刀開始剪蟹鉗:“這蟹簽上有鉤,阿凝莫傷了手。”

    倆長輩相視一笑,更是滿意了。

    一只蟹入肚,□□總算是飽了肚,長輩還要聊天喝茶,兩位小輩便先行退下。

    菖蒲知道□□想著知知,特意帶著知知在門外等著,□□出門便抱:“知知啊,你知道我多想你嗎?你嗆奶了嗎?”

    祝知紋被□□抱得喘不過氣,內心無限忐忑,上一次這樣快要窒息好像還是和天地大亂和娘娘共戰群魔的時候。

    “你這小狗叫知知?”馬倏跟在后頭,雙手背后,笑盈盈的,只是馬倏年長□□太多,渾然看去,像是教書先生在訓學生。

    不過才見第二面,可□□對這位馬家少爺的印象就挺復雜的,其實初見印象不錯,還將自己喜歡的桂花蜜釀讓了出來,可一想到明明是在長安外市買的蜜釀偏要說揚州帶來的,□□便覺得這人浮夸虛偽,可說他壞吧,人家又刻意買了一枝梅的金箔酒來賠罪,不對,賠罪市該賠罪的,這不能算他是好人,這不過是計謀被戳破后的補救罷了,可人家還給她剝蟹呢,這該怎么算?

    “阿凝在想什么?”馬倏指了指知知,“小狗已經在懷里了。”

    □□把知知窩在懷里嘀咕了一句:“你蟹倒是剝得挺好的。”

    馬倏像是聽清了,又像是沒聽清,主動問:“榕姨既然讓你帶我逛院子,你準備帶我去哪里逛?”

    □□一邊擼著知知的毛,一邊尋思,對啊,自己也好奇呢,自己家就這么大的地,長安一尺千金,夠住就行,尋常人家里哪里有江南地區的好風光,什么亭臺樓閣,回廊假山的,可總得帶人家看點特色吧,最好是江南沒有的。

    □□指了指自屋檐上盤桓而過的水渠:“我帶你去看水渠吧,我爺爺的爺爺在的時候請人設計的,老費功夫了,常樂坊可沒幾家有呢。”

    “好。”馬倏倒是個不講究的,這樣也能答應下來。

    倆人同行,丫鬟小廝都在后面,□□也不知道該和人家說些什么,只抱著知知不停地擼,祝知紋的腦殼都快要被□□給擼禿了,他窩在□□的懷里看著馬倏,哼,黑粗眉毛桃花眼,多半是浪子不檢點,高挺鼻梁白皙臉,這樣的男人可別撿,祝知紋看夠了,腦袋一耷拉,往下看去,喲,胸肌大腰身小,不是武夫就是草莽,配不上,總之是就絕對配不上自家娘娘,哦不對,現在應該叫自家姑娘的。

    “一枝梅的金箔酒真好喝。”□□像是想要活躍氣氛,突然蹦出一句。

    祝知紋驚詫不已,小腿一蹬,像是在提醒□□:姑娘啊,你這是什么審美啊。

    “阿凝喜歡就好。”馬倏十分客氣,順著還接了一句,“應當……比那揚州來的桂花蜜釀好喝吧。”

    這算是戳破了?

    □□偷偷瞄著馬倏,還未開口說話,馬倏倒是提前說了一句:“走時匆忙,臨近長安想著買些薄禮,許是我帶回來時沒和我阿娘說清楚,鬧了誤會,讓她以為我是一路從揚州偷偷帶過來的,她和你阿娘許久沒見,聊到此事兒十分激動,說了不少閨中趣事,無暇辯解,我下午并非隨意逛逛,一枝梅的金箔酒,我是特意買來賠罪的。”

    “我知道,”既然是說開了,□□也不是咄咄逼人的人,她點點頭,“一枝梅的酒素來難買,平時的蜜釀都要早早地去排隊,更何況是他家的招牌金箔酒。”

    這就冰釋前嫌了?祝知紋氣急敗壞,怒吼了一聲,雖然這一聲在別人耳朵只是奶狗“哼唧”。

    “你的知知怎么了?”馬倏指了指□□懷里的小狗。

    □□好生拍了拍知知的背脊:“我問過了,他這個品種鼻子短,喝東西容易嗆到,估計是晚飯的時候嗆奶了,不舒服。”

    “或許你抱得不對。”馬倏指了指□□抱狗狗的姿勢,“他還太小了,不會借力,你得用胳膊摟住他,我教你。”

    祝知紋才不愿意呢,他拼了命地扭著屁股,費了力氣地嘶吼:“老子才不要你抱呢,誰也別想讓老子離開我娘娘的懷里。”

    這一番霸氣十足的話在現實中,只是連續好幾聲的“嗷嗷嗷”。

    馬倏的大手虎口卡著知知的前爪,一提溜就把知知給提溜到自己身上,給□□示意:“看,你這樣抱,狗狗都不用需要扒拉你,就能被你護住了。”

    “欸?好像是欸,你養過狗?”

    “之前在軍中……軍中姑姑家見過。”

    “你姑姑是女將軍?”

    “算不上是將軍,只是隨我姑父一同出征罷了。”

    “那也是巾幗英雄了。”

    “談不上,只是平日里做的和尋常女子的確不打相似,尋常女子可能在繡花練字,我姑姑呢,就要負責軍中的練兵和后勤。”

    “這樣啊。”

    倆人一來一回,竟還是越聊越投機了似的,祝知紋好生生氣,可一想到自己剛才怒吼出來的話都成了嗷嗷嗷的奶狗叫,他忍住了,娘娘之前怎么教的來著?不要做無謂的反抗,一定要想辦法一擊制敵。

    可自己啥也沒有,沒有法力沒有短刀沒有身高五丈的魁梧身材,自己有啥?祝知紋頭都要大了,他只有一肚子的羊奶啊。

    嗯?羊奶?

    祝知紋眼睛欻地亮了,祝知紋一吸氣一用力。

    瞬間,一股暖流直接從馬倏的衣袖灌到了腰間。

    馬倏停下腳步,□□回頭:“怎么了?”

    馬倏兩手溫柔地把知知舉到身體正前方,特意離著□□遠遠的,看著順著知知蹬腳甩尾滴灑出的黃色液體,□□的心都涼了,嘴唇微張,啞口無言。

    馬倏謙和一笑,像是在說一樁風雅的事兒:“阿凝,你的知知尿了。”

    □□喉嚨一滾,她看到了,她什么都看到了。

    “阿福,抱好狗狗,莫沾到了阿凝身上。”馬倏吩咐好自家仆人,竟還朝著□□行了個點頭禮,“阿凝,容我去換件衣裳。”

    第122章  第6章 局是□□布的,人是馬抓的,鐵……

    祝知紋以奶狗之力尿了這個叫馬倏的一身,自覺十分解氣,不僅不慌亂,還窩在人家馬家奴仆懷里使勁朝著□□搖尾巴,嘴巴微張,露出粉嫩的小舌頭,不停地哈氣,他太激動了,他覺得自己還是有些用處的,雖然不能和之前一樣與自家娘娘并肩殺敵,可也能盡綿薄之力讓人家知難而退了,他可太厲害了。

    “菖蒲,”□□抿唇,“先去涼亭那兒把桌布取下來,裹著知知,把他抱回去吧。”

    來者是客,□□雖然不喜歡規矩可不能不懂規矩,哪里有讓客人的奴仆一直抱著自家尿瘋了的狗狗的說法。

    一主一仆回了院子,□□又讓菖蒲去打來了溫水,取了皂粉和帕子,準備親自給知知洗一洗。

    知知這是第一次洗澡,十分不情愿,□□抱著他入盆的時候,兩只腳就不停地蹬踹,□□一鼓作氣直接把他的屁股摁進了水里,這水淺得很,知知一屁股坐進去才到脖子,站起來水也挨不到鼻子。

    □□有些嚴肅:“知知,你如今可風光了。”

    祝知紋內心:可不是嘛。

    “人家是客人,是阿娘的貴客,”□□想著如何教導這只小奶狗,說到一半,卻又自言自語,“罷了,你聽不懂人語,和你說了也無用。”

    哪里聽不懂,他都聽得懂。

    祝知紋原本是屁股朝著□□,聽到這句話,小腦袋轉了個一百八十度朝著□□,黑葡萄一樣的眼珠子滴溜溜轉,“嗷”了一聲。

    □□沒意識到,只擦了擦被知知撩到臉上的水花,補充一句:“明明是給你洗身子,你倒是濺了我一臉。”

    祝知紋聽了,認認真真地在水里轉了個圈,小腦袋準確無誤地搭在了□□的四根手指頭上,乖乖地不動,像是在告訴□□他聽得懂,他真的聽得懂。

    □□也緊緊盯著知知,覺得知知的眼神頗有靈氣,像是試探地問了一句:“你聽得懂我說話?”

    祝知紋點了點頭。

    □□瞪大了眼,喜上眉梢:“你還會點頭?”

    祝知紋又狠狠地點了點頭,生怕自己不明顯,連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來,點頭點出了山崩海枯的氣勢。

    “呀。”□□開心極了,還想繼續問呢,自家阿娘身邊的老媽媽親自來傳話。

    “姑娘,夫人請您去主屋里說話。”

    ***

    □□抱著知知走到主屋門口的時候,渾身起了一股亮起,主屋的燈很暗,不似往常那般亮堂的樣子,路上□□也是旁敲側擊地問了問這媽媽,這媽媽只說不是和馬家貴客說話,是主君和夫人自己要說話。

    阿爹、阿娘再加上自己,這便是一家私事了,感覺像是大事。

    □□示意菖蒲在門口等自己,抱著知知小心翼翼地繞過屏風。

    “阿爹阿娘。”

    鐵軍褪去了鎧甲,穿著單衣,盤腿坐在主座上,手掌撐著額頭,沉默不語。

    過往,鐵軍總是看到自家幺女就要笑要逗要哄的,看來今天狀態著實不好。

    □□低頭看了一眼阿爹脫在木階上的靴子,靴上盡是黃泥巴,成塊地裹在鞋尖上,今日未下雨,城中干燥無泥,想來是阿爹出了城,去了城郊,那片的山頭都是這樣的黃泥,□□進入去找女夫子請假的時候特意注意了。

    “坐下吧。”鐵夫人看起來甚是疲憊,指了指擱在主座跟前的一個小圓凳子,又嘀咕了一句:“怎地把狗也帶過來了?”

    鐵軍直起脖子,抬手持盞喝了口茶水:“帶過來就帶過來了吧,狗也聽不懂人話。”

    □□下意識地把知知摟緊了一些,探了個小腦袋,小心翼翼地問:“我又犯錯了?女夫子說我了?可我今日去……禮數周全得很啊。”

    “不是這個。”鐵夫人看了一眼鐵軍,“你自己說吧。”

    鐵軍嘆了口氣:“為父要升官了。”

    這……不是好……不對,不一定是好事,阿爹都愁悶成這樣了,□□可千萬不能笑出聲來。

    □□又問:“然后呢?”

    鐵軍索性講原委說了:“阿凝,今日你讓你陸伯伯封鎖西市區域要道,又讓家仆前來報信的事兒做得很好,但……也是因緣巧合吧,我也是沒想到……。”

    “人沒抓到?”

    “就是因為抓到了,所以才升官了。”鐵軍想著今日場景,他運氣也太好了,才帶著人去巷口堵人,便瞧見那倆人無頭蒼蠅一樣朝著自己的人馬跑過來,身邊家仆認得那兩人身形和特征,拼了命地大喊,鐵軍本能下令抓人,這身邊的人還沒動手,這倆人便一個趔趄直接撞到了鐵軍的馬腿上,鐵軍雖然騎的不是最喜愛的那匹小黑馬,可確實鐵甲性子最烈的那一匹,直接抬腿一蹬,把這倆人一前一后給蹬暈了。

    讓守門衛將配合的是□□,讓家仆報信的還是□□,認出人來的是家仆,打暈這倆嫌疑犯的是鐵軍的馬,就連把這倆人拖回去審問,還沒審問多久,這倆人就要因為被馬踢出了內傷,一口氣憋著心口,上氣不接下氣得難受,只希望盡快找人醫治,什么都給招了,好巧不巧,這倆人雖然不是最近城中年輕男子失蹤案的始作俑者,卻是其親信,鐵軍這是什么也沒做,卻瞎貓碰到死耗子立下大功。

    鐵軍覺得心口悶得慌,“嘖”一聲又道:“不僅如此,這次年輕男子失蹤案牽連甚大,一是永王世子深夜在畫舫賞游夜景,未帶護院,險些被劫走,二是之前那位欲上吊的書生激起朝中文官護犢之心,雖那兩人吐露出的賊窩老巢不在京畿而在洛州,后續緝拿交給了洛州處置,可我次……,”鐵軍拍掌,“估計會被提拔到羽林獄去,這差事看似風光,干的卻都是得罪人的事兒,這次幾個衛將都不愿意出頭,如今我立下了功勞,只怕槍打出頭鳥,非我不可了。”

    □□明白了,當今武皇整頓朝綱,一直有說法要從南衙中抽調人馬設立羽林衛,自設羽林獄,抓的都是不服武皇的人,關的也都是武皇嚴重的“逆黨叛賊”,女子做皇帝,本就難以服眾,若是阿爹當選了羽林衛的衛將,怕是昔日好友都要避諱,做得不好,易遭人詬病,做得好了,則淪為皇帝狗腿。

    “那……阿爹若真的升任了羽林衛,官職幾許?俸祿幾石呀?”

    鐵夫人聽了蹙眉:“你倒是只關心這個?”

    □□忙解釋:“倒不是,阿爹想啊,雖然幾個衛將伯伯都避諱出頭,可也不知道他們是真的避諱還是心向往之卻裝作無意,指不定私下立抓人抓得比阿爹還狠,尤其是多少也算是升職吧,官職和俸祿必然是只升不降的,而且是替皇帝辦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幾位衛將當真無意嗎?”

    鐵軍和夫人互看一眼,覺得頗有些道理,鐵軍點頭道:“我也想過,可眼下關頭,誰也不會隨意吐露心聲,就連昔日關系好的幾位同僚,今日見了我也都變得謙和有禮,生怕來日落下什么話柄。”

    鐵夫人聽了連連嘆氣:“怎么得好,這差事看著風光,可就是個燙手山芋,不若,你那幾位吃人的上峰早就自己接了吧,之前好幾樁案子不都是你的功勞嘛,上報的時候,你卻只能掛個名字罷了,這次倒是報得快,人才招供,你這要升職的消息便傳出來了。”

    “阿娘,”□□輕聲勸阻,“咱們就事論事。”

    □□看了一眼懷里的知知,小奶狗到底是小奶狗,不經事,才說了這么一會兒話呢,就困倦得不行,在□□懷里連連打哈欠。

    “不過,這群賊人一直在城里抓年輕男子,又不殺也不算綁票,到底是為了什么?”

    鐵軍本能地四下看了一眼,意識到自己是在自己家中,才放心大膽地說:“為了找人。”

    “找誰呀?”鐵夫人好奇起來。

    鐵軍頓了頓:“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們也別到處說,旁人問起,就說不知道好了。”

    鐵夫人驚訝捂嘴:“晚間榕娘和我閑聊的時候還說過,說長安城里的事兒都傳到揚州去了,便有人猜測,說這群賊匪是為了找人,又說聽人說有個書生被扒了褲子,又想到之前……之前不是說天有異象,隕星于長安,說……什么牝雞司晨,又說這星星砸在了誰身上,誰就是下一任天子,莫不是這伙人是在找什么天子印記?”

    鐵軍聽了便怒:“這話你與馬夫人私下說說便可,什么天子印記,你見過印記是長屁股上的?”他忍下一口氣,“今日和你們說,是讓你們做好準備,也守好嘴巴,旁人問起,都說不知道,這幾日浼浼快生產了,夫人最好去鄭家一趟,以慰問之名,祝福一下浼浼也別受旁人嗦擺,更別將事情講得太嚴重,影響浼浼待產。”鐵軍說完,看了□□一眼,“阿凝提醒我了,這事兒不是我一家升職的事兒,同僚中、上峰中真就沒有想要迎難而上升職加官的?這事兒……我還得再想想。”

    ***

    離了主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自己院子走,她抱著知知,知知這時候倒是知道醒來了,翻著肚皮讓□□摸。

    “菖蒲呀,你說阿娘去鄭家,我們是不是也能順便去一下?我都好幾個月沒看到阿姐了。”

    ***

    “去呀,我也跟著去,我許久沒見到浼浼了。”馬夫人聽聞鐵家第二天要外出不能陪她逛常樂坊,非但不怨,反倒是十分的精神,“浼浼大婚的時候我婆母,也就是倏兒她奶奶西去了,剛好沖撞了,沒能來長安參加婚宴,我如今心里頭還不安穩呢。”

    此時是早膳,鐵軍天沒亮就離家了,故這早膳也只有馬鐵兩位夫人各自帶著家中兒子女兒湊合一桌,馬鐵兩位夫人是閨中密友,自來熟,聊得來,可□□一想到昨日知知尿了馬倏一身便覺得頗不好意思,本來想抱著知知一同來吃飯的,一想到馬倏在,只好讓菖蒲帶著知知喝羊奶,說自己吃完飯就回去陪知知玩。

    “哎呀,你去做什么,”鐵夫人自然也知道自己是要去和長女說正事兒的,“浼浼那婆母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喜歡立規矩的,我之前多去幾次她便是冷嘲熱諷地說我這嫁女兒和沒嫁似的,還問我要不要在鄭家備下一個院子住下,也就是浼浼有身孕了這半年我去她也不好說什么,你若是再去,關系可就更遠了。”

    馬夫人聽了便翻了個白眼:“同是揚州嫁過來的,她擺什么譜,她娘家在揚州可不是什么光鮮的門戶,她家祖上還在我家做過奴仆,是我家老太爺開了恩典才放了籍的,如今倒是裝出一副書香門第規矩婆母的樣子來,”馬夫人一邊聽一邊忍不住瞟□□,像是自我炫耀又像是賣弄,“我若是做了婆母,定然不會讓兒媳婦做什么站規距的事兒的,只要不做出什么不恭不孝的事兒來,什么蜜釀啊,隨便喝,狗啊,隨便養,不喜讀書便就不讀書,跟著我學一些管家之道就好。”

    這段話,就差沒報□□的名字了,□□正喝青菜瘦肉粥呢,一口湯水差點沒嗆住,她也不敢抬頭,只微微用余光掃了一眼馬夫人,立刻藏下,又瞟了一眼自家阿娘,自家阿娘還笑著和馬夫人打趣呢,她唯獨不敢瞧馬倏,卻只覺得人家似乎反瞧了她一眼,十分禮貌的一眼,沒有死死地盯著,也沒有戲謔,只一眼,就足夠了。

    四人吃得十分簡單,馬鐵兩位夫人邊吃邊聊,可□□自打馬夫人說的那番話后,都不好意思動筷子,來來回回就吃著碗里的青菜粥和幾碟咸菜,眼看著日頭亮堂了起來,鐵家人要出門了,鐵夫人又安排了家中奴仆帶著馬夫人去常樂坊逛逛,剛好又是一同出門。

    □□雖不喜窩在悶熱的馬車里,可這次是去姐姐的婆家,規矩不能壞,熱著就熱著吧。

    □□前腳才進了馬車,安頓好知知的菖蒲才是趕來,手里還提著食盒,自馬車窗口遞給□□,悄聲說:“路上遇到的馬家少爺,他說姑娘在席上只喝了些粥,肯定不飽肚子,又道鄭家規矩嚴苛,姑娘肯定也不好意思在鄭家大吃大喝,知道姑娘嫌馬車悶熱,特意讓馬家人去買了些涼糕和綠豆餅,用冰盒冰鎮過的,馬家一份,姑娘一份,順手的事兒,讓姑娘務必收下,就當路上填填肚子,免得在鄭家失禮。”

    句句都是禮儀,字字都是關心。

    年紀小的□□哪里見過這般攻勢,縮著脖子提過食盒,一打開,撲鼻的綠豆香氣,□□摩拳擦掌準備大快朵頤,又想到阿娘也在馬車上,硬生生忍住口水,推到鐵夫人跟前:“阿娘餓嗎?”

    鐵夫人搖搖頭,一邊笑著給自家幺女搖扇子一邊問:“你倏哥哥對你是真好。”

    □□點頭:“嗯,他脾氣也好,昨日知知尿了他一身,他不氣不惱。”

    鐵夫人皺眉,且不管這狗的事兒了,她繼續問:“那你看你倏哥哥如何?”

    □□細想,蜜釀的事兒,馬倏已經澄清了,知知的事兒,算是□□對不住他,這食盒一遞,□□感覺自己要還的人情更多了,不由得嘆了口氣,沒腦子地蹦出一句:“無以為報啊。”

    這么嚴重了?

    鐵夫人決定這一路上順便引導引導,又說:“女子報答人有許多做法,最常見的……便是……以身相許。”

    □□蹙眉:“阿娘,我讀書少,你別騙我,這真的常見嗎?”

    第123章  第7章 暗號:金戈鐵馬

    鄭家。

    知道鐵家人要來,鄭家門戶雖小,可是禮數也是周全的,只是鄭家主母正堂說話的時候,里里外外還是表達了不滿,不滿就在于這鐵家的拜帖送得太過匆忙,今早晨開了門才瞧見鐵家要來,什么都沒準備,家里的冰剛好也用完了,還得著人去買。

    鐵夫人也是不甘示弱的,她陰陽怪氣地說了一通冰怎么會用完了呢?又說自家長女有身孕了,鐵家親自去冰鋪定了一夏天的冰給長女浼浼用,每日都會定時送來,若說用完,莫不是鄭家人拿了去做別的。

    其實鐵浼在鄭家過得還算舒坦,婆母雖然是個嘴皮子不肯落下風的,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里子里還是對鐵浼不錯的,加上鄭家始終還是公公說了算,丈夫也好,公爹也罷,都是心疼著浼浼的,這婆母怕也是心里頭看著嫉妒,也只敢在公爹和丈夫當差的時候擺下嘴皮子威風。

    鐵浼自己還和阿娘說呢,說別看自家婆母總是講規矩,可如今天熱了,從未讓她晨昏定省,每日都是讓她睡得飽飽的才喊她起來吃飯,只是對外頭說自家媳婦憊懶,早晨來請安總是會晚一些,旁人都是勸,說這么熱的天,能來就不錯了。

    光是這一點,鐵浼就覺得婆母還是個好的。

    “她的確是個好的,不然也不會將你安心嫁到鄭家來。”鐵夫人總算是打法了鄭家那群難纏的婦人,這才是帶著□□到鐵浼的屋子里說話,鐵浼六月身孕行動不便,便就靠著杌子和娘家人說話。

    □□細細瞧著自家阿姐,阿姐胖了,圓潤了,臉蛋都鼓囊起來了,尤其是這肚子,六月之后,一天似比一天打,都說女人生產是走鬼門關,一想到阿姐一步步走向鬼門關,□□心里頭恍然擔憂大于欣喜,竟不自覺地皺起眉頭來。

    鐵浼生得比□□精干些,尤其是一對濃眉,像極了鐵軍,同樣是皺眉,鐵浼常常看起來像是發怒,可□□確實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鐵浼瞧著自家妹子神情不對,也不管鐵婦人問東問西,只伸手讓□□過來說話。

    鐵浼溫厚柔軟的大手牽著□□的小手:“怎么了這是?”鐵浼拉著□□坐在床榻邊上,逗趣似地捏著□□軟乎乎的小手:“之前聽阿娘說你跌進了湖里,我還萬分著急,沒料到你睡了一夜就醒來了,這叫什么,這叫有福之人,有福之人是不該發愁的,對不對?”

    鐵夫人聽了忍不住揶揄:“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偏還這樣哄她,”鐵夫人扭頭又說,“如今揚州文家的親事沒了,卻又來了好幾樁來問名的,過不了多久,阿凝也要嫁人了,到時候有的是夫家替她操心,你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罷,前幾日大夫說你胎位不正,你可得當心些,這幾日都別下床了。”

    鐵浼聽了更樂了:“喲,我們阿凝要嫁人啦。”

    □□下意識地想要擼懷中小狗,才發覺自己沒帶知知過來,懷中空無一物,□□心里發虛,只低頭說:“我才不嫁人,我要和我的知知過一輩子。”

    鐵夫人聽了就笑:“哪里有和狗過一輩子的,況且,狗的壽命不過十年,如何陪你一輩子?”

    □□賭氣:“知知會活很長時間的。”

    “那總歸也是要嫁人啊,”鐵夫人思來想去,看了□□一眼,索性和鐵浼和盤托出,“你榕姨來了,你知道吧。”

    鐵浼點頭:“就是阿娘閨中相交甚好的那位。”

    “對,她還帶著她的獨子來了。”

    “那兒媳呢?”

    “哪里有兒媳。”鐵夫人一邊說一邊看著□□的臉色,“二十多了,還未娶妻呢。”

    鐵浼似懂了阿娘眼神,也是一遍看著□□一邊說:“怕不是有什么暗疾?”

    “這倒不會,這孩子雖和我沒見過幾面,可你榕姨信中常提,我也問過的,說是年少時醉心讀書,耽誤了婚事,來問名的倒是不少,不過也沒幾個入他的眼的。”

    鐵浼長嘆一聲,故作惋惜:“可惜是大了咱們阿凝許多,不然倒是個好妹夫。”

    □□昂頭開腔:“阿姐和阿娘說的我愈發聽不懂了,怎地他沒娶妻我就該嫁?他是阿娘故人的兒子我就該嫁?還是說他中了秀才我就該嫁?怎地阿娘和阿姐沒一人問我喜不喜歡,沒一人問我想要怎樣的郎婿,阿姐和姐夫是情投意合,自小一起長大,故而才有了今日的恩愛,我若找郎婿,他年紀多大,習文習武,都不重要,重要的的是我喜歡。”

    “說得好。”門外傳來一聲爽朗男聲,三位一瞧,這是鐵浼的丈夫鄭小護衛回來了。

    瞧見妻子一家正在說話,鄭小護衛先朝著鐵夫人行禮,又朝著□□點了點頭,指了指自己未完全卸下的甲胄,只對著鐵浼說:“中午回來瞧你一眼,片刻就走了。”

    鐵浼斜睨了他一眼,似乎在責備什么瞧一眼不瞧一眼的,怪肉麻的。

    鐵夫人只管偷笑,又聽得鄭小護衛問:“恕小婿多嘴,剛才岳母和浼浼說的可是揚州來的馬倏馬將軍?”

    鐵夫人不明所以:“的確是揚州來的,也的確叫馬倏,卻不是將軍,是位秀才。”

    鄭小護衛又道:“那也是巧了,我們城防營說是最近要來一位少年將軍,官職三品,陛下欽賜虎威二字,也說是籍貫揚州,姓馬名倏,早些年是跟著滇西的盧將軍一同平亂的少年英雄。”鄭小護衛撓頭,還欲再說幾句,卻瞧見鐵浼狠狠地盯著自己,恨不得將他的嘴給縫上,雖不知所以,可妻子生氣了,那就是天塌了,鄭小護衛隨口扯了一句:“哦,可能是我記錯了,我還要巡營,先……先走了。”

    ***

    鐵家,晌午,正熱。

    廂房里,馬家母子正在說話,旁無別人。

    “你是來赴任的?”馬夫人一邊說話一邊猛搖團扇,明明是輕薄優雅的蘭花團扇被她扇出了一副虎虎生威的氣勢,“什么威武將軍?”

    “是虎威將軍,母親。”

    “別管什么威了,”馬夫人皺眉,“可你之前,從未和我說過啊。”

    “姑姑和姑父曾修書告知母親,我還曾問過母親,是否收到姑姑從滇西寄來的書信,母親也……。”

    “我當時隨口說的,”馬夫人也不裝了,“我一直不喜你那個姑姑,她的書信,我從來是囫圇吞棗地看的,哪里看得那么仔細,況且,這么大的事兒,難道不該送一封雞毛信嗎?”

    “母親。”

    “你莫喊我母親了。”馬夫人這話一出口就后悔了,覺得自己說話委實是說重了些,語氣又緩和了不少,“說我是你母親,可自打你出生,你父親便帶著你認字,讓你姑父教你習武,我說過許多次,不必習武不必習武,好好讀書便是,我且就你一個獨苗,偌大的馬家也就你一個男丁,你父親偏偏對你心狠,天沒亮也練,冬天也練,練得滿手是凍瘡還要你練,你去滇西的時候我就不答應,那是瘴氣毒蟲遍布的地方啊,你是我自小養大的,我怎地舍得。”

    “好了,如今你那蠻橫姑父總算愿意將你還給我了,我尋思著趕緊給你找一門親事,看著你娶妻生子我也能咽氣了,你居然是來長安赴任的?赴什么任,我不答應,”馬夫人越說越哭喪,“你姑姑也是個狠心的,自己沒有隨軍的時候在家里天天哭,天天擔心,后來自己隨軍了,卻將你也帶入了火坑,難道你愿意讓你母親我,讓你未來的妻子,也在家里天天哭?”

    “母親,我入職的是城防營,只管京畿,不管邊塞,最多就是和土匪流兵打打架,這些不成氣候的還傷不了你兒子我。”

    “刀劍無眼,”馬夫人用盡了一聲的文學素養引經據典,“再者說,不都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些匪兵啊什么的,最喜歡玩暗的,我聽你姑姑說過,什么捕獸夾、絆馬繩、迎頭斬,什么黑他們來什么。”

    “母親,”馬倏思慮片刻,才坦白道,“兒子在滇西……是殺過人的。”

    馬夫人愣了一下,猛地聽來并未明白馬倏突然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半晌才醒悟,兒子這是在點她呢,別人狠,她兒子可以比別人更狠,用暴力解決暴力也是維護正義的一種方式。

    馬夫人吶吶開口:“殺……殺人,那你姑父……,你姑姑她……。”

    馬倏緩緩跪下:“那是一伙逃兵,一路奸淫擄掠,仗著自己有刀劍懂兵法,十幾號人占了一個十來戶的小村子,村里有個好看的姑娘,他們便直接將人擄走,扒了褲子,寒冬臘月,直接丟在炕上,五花大綁著,嘴里繞了一圈麻繩,防止這姑娘咬舌自盡,炕上堆了被褥,防止這姑娘撞墻,他們開心了,就輪流進這屋子□□快活,不開心了,也進這屋子發泄,可憐這姑娘,竟然連死都不能死,他們殺了這姑娘的全家人,還拿她父親的頭顱在她面前炫耀,甚至還將她幼弟巴掌大的小胳膊丟在她的大腿上,看她發瘋的樣子,母親,比這還可怕的事兒還有很多,可您和這姑娘同為女子,同有兄弟父母,您看著這姑娘失去了身子,失去了嫁人,失去了尊嚴,您說,若是您在場您會如何?”

    馬夫人被說動了,她又氣又怕,卻還是咬牙切齒地說道:“殺了他們,隨便找個什么東西,都要殺了他們。”她說完,捂嘴自覺失禮,馬倏卻又跪行到她跟前,慢條斯理地說:“這便是兒子做的事,母親,刀劍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若我殺的都是作惡之人,那便是救了更多的人,父親是言官,他體恤民情,監察同僚,發現不公,上報朝廷,這是救人,我手持兵刃,金戈鐵馬,斬殺惡人,這也是救人。”

    馬夫人抿抿嘴:“可你若真是……真是當了武將,那你這秀才豈不是白考了?你自小寒窗苦讀的日子,都白熬了。”

    “怎會白熬呢母親?”馬倏聲音柔柔軟軟的,像是在哄小孩子,“父親說過,大丈夫應當先明理再做事,讀書不僅僅是為了功名,也是為了明白道理,就說剛才這受辱的姑娘,當時我們的人馬救下她之后,你以為整個村子的人都會同情她,對她好嗎?不會的,其中不乏恨她的,可能是因為她手腳齊全的活下來了,可那村子里的人大部分都妻離子散,手腳殘缺,只為了防止他們逃跑,也可能會覺得她不干凈了,因為凌辱她的是一群男人,一群,若兒子沒有讀書,許是和那些村民一樣,可兒子正是因為讀了書,兒子知道,這一切都是那群禽獸的錯,這姑娘始終都是無辜的。”

    “她最后呢?”馬夫人眼眶逐漸發紅,“背井離鄉了嗎?”

    “沒有,”馬倏垂下眼眸,神色黯淡,“她給她全家人挖好了墳,跳河自盡了。”

    馬夫人只覺得心窩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伸手,顫顫握住馬倏的手腕,恨恨道:“你和母親好好講講,你是怎么殺了那群禽獸的,越仔細越好,我知道他們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馬倏昂首,長嘆了一口氣,開始給母親詳細講自己是怎么一箭穿心,怎么斬殺了那為首的頭顱,又是怎么將其余人五花大綁,讓他們跪在村口,讓他們畫押認罪,又如何讓手下的人一一將其斬殺,聽到細致處,馬夫人忍不住抓緊馬倏的衣袖,帕子亦是捏得緊緊的,可馬倏越是停頓,她越是想要聽,恨不得是自己替那姑娘斬殺了這群混蛋。

    “母親。”馬倏說完,略顯擔憂。

    “我知道了,”馬夫人自小是養在深閨里的,這輩子見過的血腥畫面不過是一個仆人搬運花盆的時候打碎花盆劃傷了胳膊,她禁不住嚇,卻對馬倏說的這些場面一問再問,只確定了這些人下場個個凄慘后,才釋然地說了句,“等去了閻羅殿,這些作惡的必定投胎到畜生道,”她扶了扶心口,“倏兒你先去吧,我有些累了,我得緩緩。”

    馬倏行了禮,母子倆說話,特意屏了其他人,馬倏出了門,只吩咐門口的老媽媽好生照顧母親,還仔細問了一句中途是否有人來過。

    “旁人倒是沒來過,倒是鐵二姑娘來問過夫人一回,知道夫人和少爺在說話,便走了。”

    馬倏點頭,難怪他說話的時候是察覺到外面有人的。

    馬倏正準備走,忽而想到些什么,又問:“阿凝什么時候來的?”

    老媽媽微微抬眸看了馬倏一眼,如實道:“來得……不巧,剛好是少爺說砍下那群賊貨頭顱的時候。”

    馬倏牙關冷不丁地顫了一下,細細想當時說的原話,聲音變得也有些飄渺:“是那句……我一刀砍下為首的頭顱,他的眼睛還沒閉,直勾勾地看著我,是這句嗎?”

    老媽媽點頭。

    馬倏下唇一緊,只說:“知道了。”

    ***

    馬倏和馬家老仆說話的時候,□□正抱著知知快步走在回廊下,嚇死她了嚇死她了,什么砍頭,什么眼睛還盯著人轉,這是她能聽的內容嗎?

    菖蒲小碎步跟在□□身后,她當時腿腳慢,沒跟得上,自己趕上□□的時候,□□又從馬家廂房門口往外走了,菖蒲還沒來得及問怎么了,就被□□催著趕緊回去,可怎么能回去呢,這可是夫人布置的任務。

    菖蒲小聲提醒:“姑娘,夫人還在屋子里等著呢,等著姑娘去喊馬家夫人來說話呢。”

    □□頓住步子,看了一眼菖蒲,又看了一眼懷里的知知,祝知紋十分討巧地看著□□,黑漆漆的眸子里盡是□□那張粉團小臉,不得不說,這鐵家二姑娘的模樣,真是長得和娘娘越來越像了。

    “知知,你說我應不應當回去?”

    回去?回去做什么?祝知紋想要搖頭,卻發覺自己被摟得太緊,只能搖了搖尾巴表示娘娘你不用去啊,你去找他做什么。

    “你搖尾巴了?你也覺得我應該回去?”

    不是啊,祝知紋著急了,張著嘴嗷嗷叫了幾聲。

    “這么著急回去嗎?”□□再次會錯意了。

    祝知紋都快急得說話了,他用爪子扒拉著□□的衣襟,兩只后腿和青蛙似地使勁蹬,余光竟掃到回廊后馬倏朝著這邊走過來,祝知紋使出吃奶的勁兒用爪子刨了□□的脖子一下,想要提醒她,壞人來啊,娘娘,快打他。

    □□不解,只覺得脖子被撓得火辣辣的痛,菖蒲眼疾手快地把知知抱離了□□懷里,立刻瞅了一眼□□脖子上的抓痕,驚呼了一聲:“呀,都紅了。”

    □□且不管什么紅不紅的,只看著走到面前的馬倏。

    □□個子不高,偏生馬倏身材頎長,□□若是平視,只能看到他的胸口,加上□□想到自己聽到的那幾句話,更是覺得眼前的人像是變成了什么可怖的羅剎,頭便是更低了一些,盯著馬倏的腰間看。

    “家仆說你來找我?”

    □□點點頭:“我阿娘要找馬夫人說話,讓我來請馬夫人過去。”

    馬倏:“我母親身子上有些不舒服,剛歇下,許是要晚些,實在對不住,不如阿凝帶我去和鐵夫人說一聲。”

    □□往后退了半步,甚是乖巧:“嗯嗯,我帶你過去便是,那個……,”□□昂頭,看著馬倏,與其對視,□□本還以為自己會害怕看他的眼睛,可兩人目光交錯,□□忽而又覺得他不可怕了,□□也大著膽子盯著馬倏,張嘴道,“要不,你還是喊我鐵二姑娘吧。”

    第124章  第8章 “阿凝,你進來說話。”“倏兒……

    鐵家主屋,奴仆都在外頭守著,屋內只有兩個女人在說話,聲音壓抑卻又激昂,像是隨時會吵起來。

    “我兒是武將,如何?我雖也是剛知道,卻并不覺得武將丟人,當年咱們三人一起長大,讀書習字,遭了揚州的那場大亂,才暗下決心不嫁武將,可你不還是嫁了,也沒見我和阿昭說你什么,倒是你,倏兒雖不是你看著長大,可以咱們姐妹三人的情誼,喊你一聲姨母不過分吧,阿凝你不嫁便不嫁好了,犯得著詆毀倏兒嗎?”

    “我哪里詆毀他了?我不過說了一句武將命途多舛罷了,我說錯了?你和阿昭家里都是自古的書香門第,卻是不知我家,我家是靠我爺爺中了秀才才成了讀書人家的,之前都是軍戶,你是沒見過我家宗祠里那滿滿當當的牌位,倏兒是我的好侄子這沒錯,可若是讓我家阿凝日夜擔驚受怕,擔心郎君什么時候回不來了,我還得再思量。”

    “你思量去吧,總歸我兒子我自己疼惜,此番來長安,本也不是專門向你家提親,這下也好,窗戶紙還沒捅破,別人只知道我是來你這兒看舊人的,不耽誤你家阿凝將來攀附權貴。”

    馬夫人這話一出口,便覺得失言,她有些上頭了,嘴上每個把門的,剛想要收回這句話,鐵夫人卻一個激靈起來,朝著馬夫人不斷揮手:“去去去,是,就我家攀附權貴,我家可愛權貴了,從此你家馬倏去當那三品的虎威將軍,我家阿凝去攀附權貴,兩相便宜,也不耽誤你家倏兒的前程。”

    馬夫人臉色發紅發燙,她堵了一口氣在心頭,發也不得,咽也不是,只一屁股坐下,賭氣似的灌了一大口酸梅湯,鐵夫人見了,嘴上不饒人:“喝什么酸梅湯啊,這可是浼浼給我的,你喝什么?”

    鐵夫人說完,幾分委屈:“浼浼懷著孕,從懷二月一直吐到現在,好歹女婿是個心疼人的,知道浼浼喜歡楊梅,托了關系才從湖廣運了一小匣子來,浼浼舍不得喝,就釀成了蜜醬,明明自己害喜害得厲害,我和阿凝一去,她偏還要從牙縫里擠出一小罐給了我,又給了她妹妹一罐,我想著你來也不容易,便才沖了一碗給你喝,沒想到你說的都是傷人心的話。”

    鐵夫人是三個閨中密友里年紀最小的,也是三個人中最愛哭的,說著說著竟然眼眶還真的紅了起來,馬夫人見狀,翻了個白眼:“又哭又哭,你這愛哭鼻子的毛病怎么還沒改,都當兩個孩子的娘了,這都快要當外婆了,偏還和小時候一個樣子。”

    鐵夫人猛抽鼻子,鼻涕水的聲音十分搶眼,她“哼”了一聲,挪過身子:“總歸咱兩家都兩清了吧,你還揶揄我做什么?”

    馬夫人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到鐵夫人身邊,硬生生把鐵夫人擠出半個屁股,掏出她那上好的云錦緞子做的帕子,直接上手捏住鐵夫人的鼻子,鐵夫人起先還抗拒,馬夫人一聲令下:“用力。”

    鐵夫人擤了一下,鼻涕泡噗噗噴出兩股,馬夫人麻溜地握住手絹,也不嫌臟,還用干凈的地方給鐵夫人擦了擦人中,厲聲道:“你說的,咱家兩清了,之后你哭鼻子,可別喊我。”

    “欸,”鐵夫人聲音軟軟的,她拉了拉馬夫人的衣袖,怯聲說,“我當真沒詆毀倏兒的意思,他是個好孩子,我知道的。”

    馬夫人語氣也軟了下來:“好孩子有什么用,二十四了,連個心上人都沒有。”

    ***

    主屋外。

    兩位母親在里面說話,□□和馬倏便是在外頭站著候著。

    明明熱得要命,可馬倏卻突然打了好幾個噴嚏,□□站在他右側,余光掃了一眼,也不敢多說話,她還后怕呢,一想到中午聽到的那些話,她看著馬倏的眼神都不對了,總覺得這人從一個溫潤的少爺變成了一個殺人如麻的閻羅,不過□□也一直在告誡自己,雖然都是殺人,可朝廷武將殺的都是壞人,自己不該害怕,反應該敬畏,應該尊重,可中午聽到的那一耳朵,未免太過生動了,頭顱跌到地上還能睜眼看人,□□感覺今晚自己怕是要做噩夢了。

    懷中知知似察覺到□□的不安,很識時務地朝著□□拱了兩下。

    這倒是安慰到了□□。

    “阿凝,你進來說話。”

    這是阿娘的聲音。

    “倏兒,你留在外面。”

    這是馬夫人的聲音。

    屋內,兩位夫人整理好了心情各自端坐,□□小心翼翼地坐在堂下一個矮凳子上抱著知知,祝知紋昂頭看著這兩位眼眶均是微紅的婦人,總有種不詳的預感,好在他雖身無長物,可太歲星君給他開過天眼,雖然只有三次機會,可卻能提前預知未來。

    起先是祝知紋對著太歲星君死纏爛打,想要知道這一世娘娘到底是如何個渡劫的方法,你想,娘娘這一世是托身在了長安一個衛將家里,長安,都城,自古都城重兵把守,繁榮鬧事,鮮少有戰亂,如此安康的盛世,那只能病死或者出意外了,可這鐵家夫婦也是將幺女看顧得緊,除開之前在西市撞見那群賊人之外,□□的社交圈子僅限于鐵家的前院和后院。

    不對,現在馬家人來了……

    糟糕,祝知紋暗道不好,所以翻了個身,將白嫩嫩的肚皮露給□□,自己則是一瞇眼,默默開了天眼,從旁人的視角去看,只會覺得這小奶狗貪睡,又睡著了。

    片刻,祝知紋進入了一片空白的幻境,太歲星君說過,這預見未來的畫面是隨機的,可能是預見的三天之后,也可能是三個月之后,亦或者三年之后。

    祝知紋聽了便道:“娘娘籠統就下凡三個月,怎么會有三年之后。”

    太歲星君擺手:“原本的生辰簿子的確是這樣寫的,可你非要下凡跟著,若你替你家娘娘化險為夷,這該遇險的時候沒遇險,該喪命的時候沒喪命,可就不止三個月了。”

    “太歲星君你這生辰簿子寫得不到位啊。”

    “第一,這簿子不是我寫的,第二,起先也沒說過您會跟著下去啊,或者,這樣,您下去之后,只看著您家娘娘怎么去世的,不多加干涉,她自然三個月內就能回來了。”

    看著自家娘娘去世?這種事兒對祝知紋來說可太難了。

    祝知紋在意識里使勁嗅聞,濃烈的火藥味讓他忍不住四下看,四周逐漸清晰,祝知紋定睛看,那是黑色和血色交織的一片血紅,似就佇立在祝知紋跟前,祝知紋再一睜眼,發覺自己站在一堵高聳入云的城墻跟前,祝知紋滿眼都是血色,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眼前,城墻斑駁被煙火燒熏成濃重的黑色,上面將凝的血跡順著墻縫一直往下淌,耳邊盡是廝殺,祝知紋猛地回頭,只看到硝煙之中一人騎馬沖殺出來,蹄鐵鐺如擊鼓,這人手持一面軍旗,軍旗頭上帶刀,刀上有血,不對,準確的說,是正面旗子盡是鮮紅。

    祝知紋看不清那人面貌,只聽那人歇斯底里喊了一聲:“馬將軍未死!馬將軍未死!”

    是馬倏?

    □□的未來里和馬倏有什么關系?祝知紋正想換一個畫面,卻在滾滾白煙中看到那騎馬的人竟騎著一身紅色嫁衣,之前只聽這人聲音沙啞竭力,聽不出男女,可見起長裙飄飄的樣子,祝知紋忍不住上前確認。

    那騎在馬上的竟然是□□,是他的娘娘啊。

    □□,穿著婚服,持著馬家的軍旗。

    祝知紋剛想要往前細看,卻突然被一股勁拉回了現實,他迷瞪地踹了一下后腳,“嗷”地一聲從□□懷里醒來。

    □□低頭,摸了摸知知的大腦門,祝知紋翻了個身,窩在□□懷里,腦子里卻還都是自己看到的血腥場景,又聽到馬夫人開腔問□□:“好姑娘,你和我說說看,你怎么看你馬倏哥哥的?”

    怎么看?□□還能怎么看?她現在壓根就不敢看馬倏。

    “我……。”□□吞吞吐吐的樣子看著馬夫人有些著急,可她也不敢催,倒是鐵夫人哄著□□說了一句:“不想說便不說罷了,想來你年紀還小,也不知曉……。”

    “我覺得馬倏哥哥說的挺對。”□□鼓起勇氣,她當時在房門外,可不止聽到馬倏描繪如何砍人頭的畫面,她也聽到了馬倏說言官救人和武將救人,也聽到了那被凌辱的女子的悲慘下場,本就是受苦受難的可憐人,可這世人還要唾罵她,也只有馬倏,只覺得她可憐覺得她無辜,也替她手刃了仇人。

    □□思來想去,還是如實說出自己聽到馬夫人和馬倏的對話,又點點頭:“馬倏哥哥說讀書是為了明理,我便也覺得很對,我也讀過女子書學,從來就不喜那些女戒和女訓的課,里頭教的都是如何讓女子聽話,乖巧懂事,倒不如老子的道德經說得有道理。”

    馬夫人來了興趣:“道德經說什么?”

    □□搖搖頭:“忘記了,”她抬頭,眼睛亮亮的,“總歸是人是要明事理,不能人云亦云,老天爺對這世間的人都是一視同仁的,沒有女人就比男人低賤,更沒有一個女人受了屈辱就比其他人低賤的說法。”

    道德經里有說這個嗎?鐵夫人和馬夫人相視一眼,也不說話。

    馬夫人便又循循善誘道:“你既已都聽到了,那榕姨問你,你剛才說言官救人和武將救人,你更喜歡哪個?言官還是武將?”

    這有什么喜歡和不喜歡的?□□不理解了,她歪著頭:“只要救人,我都喜歡。”

    這姑娘還沒開竅呢,壓根不知道兩位婦人問的是男女之間的小心思。

    馬夫人略著急,張口便是:“我問你的是,你喜歡你馬倏哥哥嗎?”

    喜歡?馬倏?

    這倒是□□從未想過的角度。

    懷里的知知拼了命地開始撓□□,祝知紋內心著急壞了:娘娘啊,少和馬倏牽連上啊,不然會死得很慘的。

    可惜祝知紋的身體只是一只小奶狗,沒折騰幾下就被馬夫人給抱走了,馬夫人輕聲細語地哄知知:“你家姑娘正想事兒呢,你乖,別搗亂,我和你玩會兒。”

    誰要和你玩啊,祝知紋心想,這一想就容易走神,祝知紋一爪子沒撲穩當,直接翻身從馬夫人懷里摔了下來。

    “哎呀,這小家伙沒事兒吧。”馬夫人驚呼了一聲,□□立刻也去接,好在□□眼疾手快,穩穩地把知知接在了手心,她順勢從地上爬起來,低著頭,抱著知知就一溜煙地轉身跑了。

    馬倏一直在門外等著,聽到里頭有動靜便是下意識地從們側邊踱步到了門口,他不好張望,還沒張口問馬夫人身邊陪侍的媽媽,懷里便是撞進了一只小鹿似的姑娘,□□抬頭,摸了摸自己略亂的額發,看到馬倏的衣襟上那好看的元寶圖樣,她認得的,她知道自己撞到了誰。

    懷里的知知宣示主權一般地“嗷”了一聲。

    “你的小狗。”

    “他沒事。”□□頭也沒抬,耳邊全是馬夫人問她喜不喜歡馬倏的事兒,她羞紅了臉,只把知知抱得更緊了,喊了一聲“菖蒲”便是直接朝著自己的院子里小跑了回去。

    第125章  第9章 此番一去,便是要去開刃了……

    “我滴個乖乖。”□□壓抑住自己撲騰亂跳的心,下意識地將手里的知知交給了菖蒲,和個木偶似的一頓一頓地朝著自己床邊走去,騰地一下坐下。

    “他跟來了嗎?”□□神色緊張地問菖蒲,所謂的“他”必然指的是馬倏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問,她也說不清自己怎么想的,似乎有些期待,但更多的是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應對馬倏。

    “沒來。”菖蒲抱著知知看了一眼外頭的動靜,菖蒲淡定得很,反倒是知知,嗷嗷地叫。

    祝知紋可真想把自己在預言里看到的事兒告訴娘娘啊,可是他沒辦法開口說話,只能拼命地在菖蒲懷里掙扎。

    □□從茶杌子上端起茶盞準備喝點水冷靜一下,手沒拿穩,茶盞碎了一地。

    祝知紋昂頭暗示:看看娘娘,這就是不吉之兆啊。

    菖蒲:“姑娘,這也算是落地開花了,沒事兒的。”

    祝知紋內心揶揄,你個凡人懂什么。

    □□默默點頭,轉身準備去拿點心,反手卻把花瓶里插著的一株粉團月季抖得花瓣落了一桌子。

    □□心頭又是一跌,菖蒲又勸慰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姑娘,奴婢替你換一株茉莉好了。”

    □□還未發話,門房媽媽倒是著急忙慌地傳了話來,鐵家宅子雖然小,可鐵家夫婦也是一直將這小女兒視作明珠一般珍養,那些高門大戶里有的奶媽和門房媽媽,□□雖然只有貼身的一兩個人,卻都是盡職盡責,若非大事兒,決然不會離開二門上的。

    “姑娘,馬家人要走了。”門房媽媽一邊擦汗一邊大喘氣,“說是馬家哥兒接了急報,要去滇西呢。”

    滇西啊,好遠的。

    知知聽了小嘴一張,舌頭一伸,眉眼里都是笑意,好啊,走了好啊。

    □□不自覺站起身,只穿著襪子就止不住地往門口走,好在菖蒲提著□□的鞋子轉身追了兩步:“姑娘,鞋子。”

    是啊,自己鞋子都沒穿呢,不對,自己竟然沒穿鞋子,□□看著腳上八成新的棉襪,看著綁著腳踝的絲絳,略微出神,忽而轉過頭,像是自言自語:“真是奇怪,他走便走就是了,阿娘自然會送別馬家人,我急著跑過去算什么?”

    就是,祝知紋在心中暗喜,他的娘娘啊,總算是開竅了。

    門房媽媽欲言又止,只小聲提示了一句:“奴婢說句不該說的,和馬家人沒什么關系,只是說這滇西。”

    “滇西怎么了?”□□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

    門房媽媽面露難色:“奴婢娘家有個小侄子,今年剛滿十四,原本是在農戶莊子上看田畝的,前兩日才給家里來書信,說是滇西要亂了,他家主家給他們每個男丁都分了些短兵刃,名義上說是防豺狼野獸的,可滇西林子多,他們莊子卻是百八年兒沒遭過獸害的,莊戶上的人都在揣測,是不是要鬧兵亂了。”

    菖蒲睜大了眼:“呀,那還不讓他快回來。”

    “不對,”□□搖搖頭,“不是要鬧殯兵亂了,如若莊戶上都開始發兵器了,怕是已經鬧起來了,只是還沒鬧到他們那地界兒去,這個時候,怕是按兵不動,囤糧自衛才是好的,哪里知道出了這莊戶外頭是什么情況呢。”

    “是啊是啊,”門房媽媽連連點頭,“那日奴婢休沐,回家時剛巧看到這娘家來的書信,討論了大半日,也是覺得這滇西怕是早就亂起來了。”

    “滇西一直都是王禧將軍駐扎的,王禧將軍和宮里頭那是有姻親關系的,按理來說,是靠得住的,我聽阿娘說過十幾年前,王貴妃仙逝,官家一向節儉,卻也排了好大的陣仗,足見其對王家的重視。”□□撓了撓腦門,自顧自地走回了床榻,穿上鞋子,“如果滇西要亂,王禧將軍足以平亂,卻還要將馬倏請上前線,而且他這什么虎將軍封得未免有些太突然了,忽而之間就從揚州來了京城,受了封,又立刻前往滇西,真是一刻都不讓人停歇。”

    菖蒲聽了也跟上一句:“也是,聽說之前馬家哥兒原本就是在滇西跟著姑父一家在軍營里的,突然回了揚州,又突然來了京城,又得往滇西跑,這不是兜了好大一個圈么,就算是馬家哥兒是騎馬的,不似咱們姑娘,一進馬車就憋得慌,可騎馬這般跑,也得跑死幾匹馬了吧。”

    □□張嘴想要說話,卻又覺得自己這番猜測未免太過可怕,從滇西回老家,立刻又來京城升職,即刻又要趕去滇西,這聽著,倒不像是升職,怎么感覺像是去頂包的?

    □□上女子書學的時候便遇到過這種,女夫子也是厲害啊,經常布置一些特別難寫的功課,一旦下頭有人提出質疑,女夫子便會點名讓學堂里最優秀的那幾個學生說說自己的思路亦或者是需要花多少時間完成,一旦這幾個“好學生”說出了口,女夫子便會將這輔導大家寫功課和檢查的任務交給這幾個“好學生”。

    既布置了功課,又分散了壓力,還能讓孩子們無法有怨言——“瞧瞧,班里總有會寫的能寫的,你們怎么就寫不好呢?”

    □□是個佛系至極的,可她不傻,每每輪到這個時候,她便就心疼學堂里那幾個乖巧懂事又好學的,既幫忙干了活又成了靶子。

    □□的這個小心思倒是沒太敢和阿娘說過,鐵夫人是個死心眼的傳統婦人,心里頭又一直十分尊敬書香門第出來的,這家女子書學,也是鐵夫人尋了不少關系才將□□塞進去的,倒是和姐姐鐵浼閑聊的時候提過幾句,鐵浼聽了反倒是點頭,沒說□□對或者錯,只說女孩子家多個心眼總歸是好的,又說若是旁的書學也就不說什么了,可這女夫子的書學塞進去的都是高門貴女,關系錯綜復雜,與其在里頭當個冒尖的刺頭,倒不如當個平庸之輩。

    是啊,關系復雜的地方,還是不要太冒尖了。

    滇西的關系,就很復雜。

    “姑娘想什么呢?那馬家人馬上就要走了。”菖蒲說到此處便也不敢多說,再說下去這算什么了,難不成真的慫恿自家姑娘去追那馬家哥兒嗎?可是她不提醒吧,又擔心自家姑娘會后悔。

    □□忽而想到什么,突然奔向墻角的木箱子,一個個挪開那半人長的大木箱子,菖蒲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自家姑娘要干的事兒,菖蒲指定幫忙,還招呼門房媽媽一起挪箱子,一邊挪門房媽媽一邊問:“姑娘是要找什么?”

    “我的小刀。”

    “姑娘要找刀?”門房媽媽不自覺地停住了手,“夫人可是不準姑娘玩刀的。”

    “姑娘要找什么刀?”菖蒲開始搬第二個柜子。

    “小時候阿爹送過我的一柄,說是用來給我刻小木雕的。”

    “可那柄都沒刃了,都磨平了,最多只能用來刨土,也就是這樣,夫人才準許姑娘一直留著的,姑娘找這個做什么?”

    ***

    鐵家大門。

    馬夫人揣著鐵夫人的手不肯撒,來來回回囑咐了許多話卻還是說不夠似的。

    “這次是我家的對不住了,”馬夫人面色發紅,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急的,“本是想來正兒八經地說親的,你瞧,我連我娘家祖傳的玉鐲子都給帶來了,哪里曉得突然下了旨,倏兒本來入職的是城防營,本該是負責京畿附近的,官家直管的,誰曉得突然讓他去滇西,他姑姑和姑父本就在滇西,如今他也去了,揚州老家怕是要亂,我也得趕回揚州去了,不然家里頭真就沒人了。”

    馬夫人和鐵夫人是閨中密友,許多年沒見,這才匆匆見上幾面,便又要分離,馬倏忍不住低聲勸了一句:“若是母親舍不得,自可以留在京城,揚州老家有顧叔看著,且能撐上幾日。”

    馬夫人搖頭:“怕是不行,馬家的關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幾個叔叔伯伯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好在你姑姑和咱們是一條心的,你姑父又是爭氣,才讓咱們大房還能在馬家說上幾句話,這次你們都在外頭,那幾個老鰥夫指不定又逼家里給他們什么好處呢。”

    馬夫人越說越是疲憊,是啊,曾經待字閨中,商量的都是女兒家瑣碎又快樂的事兒,如今各自成家,家里頭便有操心不完的齷齪事兒。

    馬夫人忍不住又朝鐵家二門處望了一望,門口空空蕩蕩,她心里也跟著空落落的,馬夫人又轉頭看了一眼馬倏,馬倏面色十分平靜,甚至看不出一絲絲的情緒波動。

    罷了,子女債子女債,自己操心太多反倒是適得其反了。

    “走吧,趕緊走吧,”鐵夫人眼眸含淚,手上卻推搡著馬夫人上馬車,“快走吧,不然都來不及出城了。”

    話語剛落,二門里突然傳來一聲女聲,聽得出來是跑了一路過來的。

    “夫人,姑娘說馬家哥兒在廳上落了東西。”

    這是菖蒲的聲音。

    馬倏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間,自己貼身帶著的玉佩并沒有少,馬夫人也是不解。

    只等著菖蒲走近了,馬倏才看清菖蒲手上捧著的是一柄極其短小的小刀,看起來像是給小孩子用的。

    菖蒲得了鐵夫人示意,才雙手將東西捧了出來,一字不拉地復述□□讓她轉述的話:“馬家哥兒的東西落在了廳上,姑娘特意命奴婢送了出來,還說,這小刀雖然無刃,但也能用,且刀柄是好的刀身是好的刀刃也是好的,好好留著,等著將來那天時機成熟了,再開了刃也不遲,這便叫做好刀開刃不怕晚。”

    好刀開刃不怕晚?

    馬倏細細品著這句話,忽而懂了,只淺笑了一下,朝著菖蒲點點頭道:“多謝你家姑娘了。”

    馬倏懂了可馬夫人沒懂,馬夫人追在馬倏身后悄聲問:“這是什么意思?這刀也不是你的呀。”

    馬倏只說了一句:“她只是在提醒我,暫避鋒芒,”說完,馬倏飛身上馬,勒緊韁繩,“她是個聰明姑娘,知道怎么避嫌又能提醒到我,可她不知道的是,馬家早就深陷其中,若說之前我在滇西算是當一柄沒有刃的刀,此番一去,便是要去開刃了。”

    第126章  第10章 昆侖長眼睛了

    □□第一次干這種事兒,雖說不算是壞事兒,可總是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覺,細細品味,竟然還有種勾結外男的負罪感。

    “菖蒲,我好內疚啊,我是不是做得不對?”□□一邊躺在鋪著涼席的床榻上搖著扇子,一邊晃蕩著空蕩蕩的褲管子,暑氣未褪,幸好阿爹允許她請假不去女子學堂,可每日的抄寫功課卻不能落,□□有個毛病,一寫字兒就頭痛,許多功課總是趕在第二天要交的前一夜挑燈夜戰寫的,不過好歹也能完成,所以□□也不慌。

    菖蒲手里正端著一盞冰鎮后的綠豆湯,聽了□□這話,半笑半敬地說:“不過是一柄沒開刃的小刀,門房媽媽和奴婢都是姑娘貼身的人,除開咱們倆,便就是夫人能看出來了,任誰也不會說了出去,況且,奴婢記得那日奴婢送了小刀回來,姑娘可是自豪得不行,像是自己發現了天大的秘密一般,那胸脯一挺,便快要上天了,怎么這幾日反倒是愁眉苦臉的。”

    □□沒有多說,只捧著綠豆湯小口小口地喝,是啊,怎么這幾日她越來越慌了。

    馬倏離京十余日,滇西尚未傳來任何消息,甚至連叛軍或者動亂的消息都沒有,阿爹雖然常年駐守京城,可鐵家的先祖也都是跟著先皇馬背上打天下的,只是人丁稀落,后輩安于現狀,活得十分低調,不過□□也常聽阿爹說,戰場上,沒有消息才是好的,若是連連快報,五百里加急,說明出事兒了。

    不過這十余日,滇西沒有消息,京城里那喜歡扒拉年輕男子褲子的事兒,倒是有了下落。

    面對這天降下的功勞,鐵軍不敢怠慢,卻也不敢自專,縱使上峰百般謙讓,鐵軍還是連捧帶哄地讓上峰負責對那兩人的審問和調查。

    “幸好那日我反應快,”傍晚,鐵軍回了家,一邊躺在主屋的涼席上瞇著眼享受著鐵夫人獨家按摩,一邊看著油燈下一筆一劃慢慢寫字的小女兒□□,這場景愈是祥和安靜,鐵軍愈是覺得自己那日退縮是明智之舉,不由得又感慨了一句,“你們是不曉得這失蹤案背后牽連有多大。”

    眼瞧著鐵軍開始說這些辛秘,鐵夫人立刻示意□□回屋子里去寫,鐵軍卻擺擺手:“無妨,阿凝長大了,也該聽聽。”

    鐵夫人停下手里的動作:“總歸是些要保密的事兒,按理,我也是不該聽的。”

    “保密?”鐵軍嗤之以鼻,“何以見得,之前便也說要保密,我也時刻記著要保密,可你還記得么,阿凝出城和女夫子請假的那一日,城防營的正好在郊外試煉新出的□□,不想讓外頭的人知道,便是連周邊村落都沒通知,倒也沒出什么大事兒,可后我問了一圈,上頭的那些人,都知道那天要試煉□□,特意盯住家屬親眷勿要出城,只因這款□□前倆月試煉的時候出過事兒,崩死了一個路過的樵夫,我仔細聽了聽那試煉的地方,和阿凝回來的路線差不離,算起來,若是這次再出事,阿凝也不曉得會不會……。”

    “那也是要出了事兒才會有的意外,”鐵夫人不想嚇到還在寫字的□□,她一邊瞅著□□一邊故作輕松,“況且,這□□是管家親自督制的,上回也是意外中的意外罷了,咱們阿凝是有福之人,不會……。”

    “你別打斷我,”鐵軍難得的硬氣了一回,“我的意思是,現下局勢未必有咱們想的安穩,雖是天子之爭,可難免禍及池魚,咱們小老百姓的好日子,說有就能有,也說沒就能沒。”

    “天子之爭是什么意思?”□□雖然埋頭苦寫,可耳朵卻還聽著呢,“官家不是只有一個官家嗎?”

    鐵軍低頭用手指尖搓著花生米的紅皮,輕描淡寫一句:“滇西的王禧,稱帝了。”

    他繼續說:“前陣子京城里發生的失蹤案也和這件事兒有關系,這涉及到宮中的一段秘聞,隔墻有耳,就不多說了。”

    鐵夫人和□□相視一眼,鐵軍明明什么都沒說明白,可二人卻都懂了,連□□都懂了,只因這秘聞早就不秘密了,傳聞先帝李妃有孕后,誕下了一個怪物,為求國家祥瑞,先帝便是做法殺了這怪物,后也有人說這李妃產下的不是怪物,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男嬰,是被人下了巫術,看起來奇怪無比,渾身長毛,也有人說,李妃家里雖是泥瓦匠出身,多年在宮中根基深厚,早就趁亂把孩子換了出去,如今這孩子,正就流落民間,只等著東山再起,畢竟,那時候的李妃倍受先帝寵愛,若是誕下皇子,可是要做皇后的。

    算算年紀,此事過去約有近二十年,如今新帝初登基不過三年,京中就出現年輕男子失蹤的案件,滇西王禧更是斗膽稱帝,的確是多事之秋。

    “好像是有關系,”鐵夫人喃喃自語,“前陣子京城里出的失蹤案,莫不是王禧的人在找那流落民間的皇子?”

    鐵軍不置可否,只說:“只聽說那皇子的屁股上有個胎記。”

    “那便是了。”鐵夫人捂著心口,“那些失蹤的年輕男人,不就是被人扒了褲子嗎?”

    “未免也太明顯了些。”□□忽而覺得不對,“而且這是天子腳下,公然找人,怕不是做給官家看的?”

    鐵夫人不以為然:“這些狂人,連……,”鐵夫人拼命壓低聲音說,“連造反的事兒都做得出,還有什么不敢的。”

    “可那是王禧將軍呀。”□□不理解,“他能駐守滇西那么長時間,雖然承蒙先帝的庇佑和愛護,可新帝登基后,王禧將軍手中兵權只升不降,足見這人在官場里玩得溜啊。”

    鐵夫人聽了忍不住皺眉:“誰教你這么說話的?”

    玩得溜?

    這是什么話?這是個姑娘家該有的口吻嗎?

    □□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鐵軍,鐵夫人懂了,也不給鐵軍揉肩錘背了,兩只手狠狠地搡了鐵軍一下,轉身坐到塌上埋怨:“總也不教閨女一些好的,盡教些下三流說的話。”

    “夫人別急,”鐵軍好生安撫,“這怎么叫下三流?你自己不也說,這人可是不分三六九等的,不過,”鐵軍話鋒一轉,忽而覺得□□說得頗有道理,“阿凝說得對,若是王禧作亂,何故做得如此明目張膽?雖王李兩家是世家,若真是為了尋流落民間的皇子,不對,我總覺得這事兒挺奇怪,始終覺得,這不該是王禧將軍做出的事兒來,莫非這里頭,還有第三個人?”

    “莫管這么多了,”鐵夫人心里頭亂亂的,“要我說,先下最要緊的就是把家里頭值錢的東西全部換成金子,貼身放著,就算是要逃難,總歸是有個體己的錢。”

    “夫人,若真是要逃難,你這些金子可真不是你的護身符,是你的奪命鎖才對,只瞧著你的穿扮,那些流竄的賊人就知道你身上值錢的東西不少,就算是沒有貼身的錢財,將你拿下,再向家里人索要,也未嘗不可,更何況,亂世里,大家都饑一頓飽一頓,金銀這種東西,還不抵一碗白米飯罷了,要我說,倒不如將家里的仆人都清點一遍,只留下家生子和老人,其余人,無論有沒有簽死契,都一概放出去,不對,若是品行好的,倒是可留下,亦或者是有人作保的,其余的,清點出去就清點出去吧,反正家里人也不多,大部分都是太爺爺那輩兒就在鐵家的,縱使清點出三四個人,也引不起什么大動靜,之前城里頭來賊人,那種吃里爬外從屋子里給人開門的事兒,可萬萬不能發生在咱們家,阿凝還沒出嫁呢。”

    鐵軍想得倒是也不比鐵夫人少,只是說著說著竟又牽扯到了□□頭上,□□些許不自在,只笑著說:“滇西離咱們這兒遠著呢,阿凝覺得,倒不如阿娘阿爹的做法結合一下,家中值錢的帶不走的,留著也是留著,倒不如慢慢拿出去置換一些,存一些在身上,至于奴仆,之前巷子里出了偷盜的事兒,對內,的確可以拿這個當說辭說是清點一些人,對外頭,結合咱們置換字畫,隱約可透露咱們老家欠了一些外債,也免得惹人眼紅。”

    鐵夫人來勁兒了,撫掌而嘆:“既是如此,倒不如做戲做全,明日起,我便也穿些便宜素凈的衣裳。”

    □□點頭:“我也不讓菖蒲去酒肆買酒了。”

    這仨人,雖然是互相都說對方想得多,可套起詞來,確實一個賽一個周全,一個比一個入戲。

    知知尚且趴在□□的膝頭聽著,瞧著這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忍不住也支棱起腦袋來,左右晃著腦袋,聽得很認真。

    三人說著說著不知道是誰帶的頭,只噗嗤一笑,鐵夫人捂著嘴樂出了眼淚:“咱仨這樣,像是這天下立刻就要完了似的,這要傳出去,至少得是個怪力亂神的罪過。”

    鐵軍連搓了兩顆花生米入口:“總歸沒有其他人在,一家人,說了也便說了,在外頭可得注意一些,”鐵軍警覺地聽了聽周圍,悄然無聲,最貼身的奴仆也都屏退到了二門上,鐵軍放心了,“這些事兒,全天下人也只有咱們三個人六只耳朵聽得到了。”

    知知聽了,豎起耳朵盯著鐵軍,像是在質問。

    鐵軍毫不在意,只擱下一句:“知知不算數。”

    這句話,祝知紋可真真兒是聽進去了。

    ***

    入夜,□□熟睡。

    “祝爺兒,求您了,不帶這樣的,籠統三個月,您這時不時還回昆侖一趟,讓您下凡陪著瑤娘娘便是一錯,讓您事先預見未來便是二錯,您如今又上來問國運的事兒,這是錯上加錯啊,小的福薄,擔待不起,玄女娘娘怪罪下來……。”

    “她能怪罪什么?”祝知紋許久沒恢復真身,尚且不習慣自己這長胳膊長腿,“本就是一場無妄之災,星君,你替瑤娘娘做事總比替玄女做事好吧。”

    太歲星君聽聞連忙捂著祝知紋的口鼻,小心謹慎:“祝爺兒,我親爺爺,你可是小聲點吧,”他四下張望,“玄女最近不知道用了些什么奇怪的手段,在這昆侖里布滿眼線,咱們說的這些,指不定她那頭兒正聽著呢。”

    “之前又不是沒弄過,”祝知紋顯然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過是些下九流的小把戲,什么蝴蝶目、小紙人,她除了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還會些什么?隨便就被人給破了。”

    “這次不同,”太歲星君小心翼翼,“這次……沒人能查得出是什么,這東西古怪得很,用強光照射,會忽閃出一個影子,可立刻又不知所蹤,若說是外來的東西,可多少上神都用法器試過了,壓根追蹤不到,可若是昆侖里就有的東西,就連司命都說,這史冊子上可從未記載過這邪門的東西。”

    太歲星君長嘆一口氣,突然起身走到祝知紋咫尺之間,拉起祝知紋的手,在祝知紋的手心里先是畫了一個長長的橢圓形,又用食指在這圓心來回戳了幾圈,聲音極其低:“它們就像是昆侖長出來的眼睛,盯著咱們呢。”

    聽著可怕,可祝知紋如今也沒精力管了,可太歲星君說得對啊,若是在這兒說的什么話都能被聽了去,也不合算,便是拉著太歲星君到了丹爐前,取了爐下灰燼,也不說話,只用手指舞者爐灰寫字。

    只瞧著他三言兩語寫得急躁又簡短。

    ——昆侖有眼,與我無關,待娘娘歸來,自有論斷。

    太歲星君閉了閉眼,算是回應自己知道了。

    祝知紋又寫。

    ——滇西可有熟人?有事相探。

    太歲星君瞪大了眼,滇西毗鄰昆侖,向來是玄女一派的人駐守,不過若說野路子……

    太歲星君點了點頭,表示有,瞧著祝知紋眼睛一亮,立刻雙手摁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莫太激動,順手也用那爐灰寫了一句。

    ——滇西蛇族,吾有故人,交情不深,姑且可試。

    有人就好,祝知紋拍拍太歲星君,示意將故人名諱寫下,太歲星君又拉住他,把他拖到爐灰跟前,欻欻幾筆又寫。

    ——蛇族奸詐,不信外人,吾推一人作保,替你引薦。

    祝知紋點頭,示意太歲星君繼續。

    太歲星君微微嘆氣,這才是繼續寫。

    ——滇西丁家,去尋罷。

    ***

    人間。

    滇西的星空似比中原低垂很多,那明如皓石的星星像是隨時會落在地上一般,滿眼都是。

    馬倏無心去看星空,他正領著一小隊人馬牽著馬韁繩徒步走在密林里,滇西林多草盛,常駐滇西的部隊已經養成了一套防蚊蟲的法子,在肘攀手腕處用布條纏好,腳踝出也需抹上青草藥膏,略帶硫磺味,是為了驅蛇,可至于頭部,若是戴了帽巾便不方便視物,尤其是是需要用余光不斷觀察周圍環境的偵察隊列和弓箭手,只能將就把耳朵給遮住,防止蚊蟲爬進耳道里,再用透氣的紗布遮住口鼻和脖頸,眼睛周圍只能裸露在外,馬倏隊列里的弓箭手的眼睛周圍都是紅紅的一圈,縱是如此,大家也毫無怨言。

    馬倏是前日才到的滇西大本營,正對著王禧的軍隊,自古兩軍開戰,并非是直接喊打喊殺,戰前磋商和談判是不可少的,縱是傳言王禧要稱帝,是大逆不道的重罪,馬倏方也需得談上一談。

    可論資排輩,軍中能人眾多,一品大將軍魯證親自掛帥,總也輪不到馬倏這個剛任三品的年輕將軍前去,且馬倏初來乍到,還未熟悉地形,便被派去談判,只是瞧著自家姑父今日在堂上的眼神,便就知道,這一輪兇多吉少。

    軍令如山,就算是在軍營里摸爬滾打多年的姑父也保不住馬倏,只能將手下最精銳最寶貝的親信一同派出。

    林子里,越走星光越少。

    前頭探路的偵察比了個手勢,示意馬倏:到地方了。

    第127章  第11章 是誰下的手?

    “魯證怎地派了個毛頭小子來?”說話的是一四十出頭的矮個子男人,馬倏略一打量,這人身著普通將士鎧甲,不是皮甲,應當不是普通軍士,至少士王禧身邊的副將,若是按此次談判的重要程度判斷,應當是個得力的親信。

    且又出言不遜,當時能在王禧面前說得上話的。

    馬倏拱手抱拳,算是行了禮,還未開口,對方又問:“報個名。”

    馬倏如實說了自己的名字。

    對方略思忖,反問:“你姓馬?揚州馬家?”

    馬倏沒否認,只試探地問了一句:“將軍也是揚州人?”

    “這倒不是,”對方沒甚好語氣,甚至略帶嫌棄,“我只是知道著馬家罷了,早些年我家一遠房親戚曾有意求取馬家女,被馬家一句寧嫁窮書生不當將軍婦所拒,自此,我對這馬家就沒甚好印象。”

    這多少有些指著鼻子罵了,不過馬倏也能理解,所謂談判,就是提前占領理論的高地。

    馬倏示意身后人往后退了小半步,輕聲道:“我只是聽說王禧將軍的侄子曾來過揚州。”

    言下之意,便是暗問了一句說的可是王家人,若對方承認,馬倏自也能判斷這人的身份,看碟下菜并不過分,沒有摸清底細便亂說話才是大忌。

    對方沒領情,只將手默默扶上腰間佩劍劍柄,微微用力,無更多其他動作。

    林中有飛蟲,歘地一下穿過密密的灌木,發出刷刷的聲響。

    氣氛頓時有些凝重。

    馬倏面無表情,若非是嚇破了膽,便是十二分的淡定,他語氣輕緩:“閣下……是來談判的還是來干架的?”

    ***

    酷暑將過,京城里年輕男子失蹤的事兒被冠了一個莫須有的由頭便被官府搪塞了過去。

    這幾日,□□開始準備秋日入學的考試,她舒坦了將近半個月,再次提筆,依舊覺得頭痛。

    吃罷午飯,□□正一筆一劃地無聊抄著三日后要考學的書籍,卻聽到外頭菖蒲快如鼓點的腳步,□□下意識抬頭,眼神正對上菖蒲滿頭大汗的模樣。

    “姑娘,大街上都在傳,西南的王禧反了,還斬了去談判的魯家軍。”

    □□手指一抖,手中蘸滿墨汁的狼毫筆跌了濃濃一滴墨在紙上,□□甩開筆,張張嘴,略猶豫,才問:“你聽誰說的?”

    “都這樣說,說是西南傳來的戰報。”

    那馬倏呢?

    □□好想問,卻又問不出口,只瞧著二門上的門房媽媽也慌慌張張過來道了一句:“姑娘,馬夫人來了,在夫人屋子里,眼睛都哭瞎了,好像是馬家哥兒在前線出事兒了。”

    □□趕過去的時候,馬夫人已經哭了好一陣了,和上個月來京城相比,馬夫人不僅人瘦了一圈,頭發絲兒也紛紛落了白色,看著憔悴許多,眼眶腫似核桃,嘴上的念叨便從未聽停下過。

    “那么多有經驗的老將軍,怎地偏偏派了他去,他姑父不是一直說有他在軍中勢必會將我兒照顧得好好的,他姑父也是老江湖了,和那叛軍的頭頭的談判,一聽便是羊入虎口的活兒,怎地也能讓他去,可憐我兒,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摸著桌椅蹭到了自家母親跟前,輕手輕腳地坐到了木臺階上,馬夫人瞧見□□,下意識地朝著□□伸了伸手,便算是打過招呼了,馬夫人哽咽著道:“朝廷也是個沒心的,我唯一的兒子沒了消息,也沒人去找,我在揚州老家托了不少關系,可人家一聽著人是在西南丟的,便是沒一個人敢答應,我是白的黑的都找了,都沒人敢答應,家里糟心的事兒也多,我便是一咬牙一跺腳,狠了心又上了京城,我尋思著,前朝登聞鼓可上大天聽……。”

    “你要去敲登聞鼓?”鐵夫人眼睛都瞪大了。

    馬夫人也跟著睜大了眼,和鐵夫人眼中的驚詫不同,馬夫人眼中全是決心,這是鐵了心了。

    “如今外頭亂著,莫說你家倏哥兒,便是太子在滇西失蹤了,官家怕不是……。”

    “你這是要攔著我了?”馬夫人淚眼婆娑,眼底是十二分的委屈,“揚州老家聽說我要上京的時候,便派了好多人來勸我,馬家耆老都沒攔得下我,馬倏是我的兒子,可只是馬氏其中一房男丁罷了,他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只想著讓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想著你是我閨中便認下的姐妹,比誰都更知道我的脾氣,我原也沒想著要你幫我做什么,不過是聽我傾訴一番,若是要去做什么,自然也是我一個人的事兒,不會讓你們鐵家牽連進來。”

    “我的天爺,我不過是問了你一句,你就和那夏天里的知了似的將我好一頓說道,”鐵夫人臉都急成了豬肝色,“我只問你,你若是敲了,人家不理會你,你還有其他辦法嗎?若是人家理了你,你又準備和官家說些什么?說你的兒子不見了,讓官家派人去找?還是說要追責那些派馬倏去談判的將領?”

    馬夫人語塞,頓了頓又說:“自然是先找人要緊。”

    鐵夫人瞧著馬夫人算是平和了些,才繼續說:“派誰去找?換句話說,你想要派誰的兒子去找你的兒子?”

    馬夫人頓時沒了哭腔,她身子一頹,豁然開朗,是啊,她兒子不見了,可這世上這么多人的兒子都不見了,國難當頭,誰會為了一個馬倏以身犯險呢?

    馬夫人唯一的希望破滅了,她喃喃道:“那我的倏兒就得死在滇西不知道哪個山坳里,清明沒人上墳,生辰沒人燒紙嗎?”

    鐵夫人不忍心說是或者不是,只看了看天色:“晚些我家主君該回來了,上午知道你來的時候便曉得你是為了你家倏哥兒的事兒,便著家里的婆子去和主君打了聲招呼,讓他今日多去上峰和城防營走動走動,順便想想有什么法子,你且吃些東西,再安心住下,等他回來,咱們再商量便是。”

    這倒像是個可行的建議,可馬夫人著急啊,她等不了這么久了,她恨不得現在就讓馬倏好好地站在她跟前兒,她還想爭取幾番,□□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夫人看著憔悴,若是將來和馬家哥兒重逢,馬家哥兒看著夫人這般凄苦,心里也會難受的。”

    鐵夫人用余光覷了□□一眼,算是默認了□□的勸慰。

    門外的婆子十分有眼力見兒地端上了些許清淡的茶點,馬夫人無心挑選,隨意選了一塊兒綠豆餅含在嘴里抿了一下,雖只扯下一小塊沒有味道的面皮,卻也算是今日吃上的第一口了。

    □□指了指馬夫人跟前溫熱的茶水,乖巧道:“還有茶。”

    傍晚的時候,鐵軍回來了,外頭依然熱著,鐵軍今日抽空去了趟城防營,城防營本只負責京畿安全,但滇西戰事吃緊,些許年輕將領也需從城防營抽調到前線,鐵軍本就是負責京城里的衛將,能知道前線消息的渠道有限,城防營有他的戰友,且能問上幾句。

    鐵軍知道馬夫人必然著急,一路鎧甲未脫便直奔了花廳,瞧著□□也在,也并未避諱,直言便是一句:“這事兒有些許復雜。”

    馬夫人本就神色緊張,聽了這話,半起身,卻又覺得自己太過著急,都不讓人把話說完似的,強行坐下,點頭示意鐵軍繼續說。

    鐵軍坦言:“將士出征,都會有軍牌,內襟領子和袖口上還會縫上將士的籍貫和姓名,都是防止在戰場上犧牲無人認領,之前一直沒有說馬倏已經戰死,就是因為當晚去談判的輕騎兵雖然失蹤,但是魯將軍派人是搜過一輪的,方圓五十里都沒找見他們的尸體或者軍牌,這便是蹊蹺了起來。”

    鐵軍幾乎都不敢去看馬夫人的反應,可事兒還是要說清楚的,他繼續說:“若是連續多日失蹤也找不到尸首,軍中多半都會認定這將士已經死了,可是這都半個月了,魯家軍發回來的訃告里從來沒出現過馬倏的名字,今日我去問的那位好友又幫我打聽了一番,說許是一場計謀。”

    “計謀?什么計謀?”馬夫人不懂了,讓她兒子失蹤這算是什么計謀?

    □□下意識地呢喃一句:“假死?”

    鐵軍瞥了她一眼,像是沒理會,自顧自繼續說:“若是訃告里發了馬倏的名字,而且帶回軍牌,那馬倏是必死無疑,若是沒發名字,但是帶回了軍牌,多半是失蹤而且大概率人還活著,可是這種沒法訃告也沒軍牌,其中怕是有些辛秘。”

    “會不會是弄錯了?”鐵夫人蹙緊眉頭。

    “不會,”鐵軍擺手,“滇西雖然戰局緊張,可越是緊張的時候,發回來的軍報和訃告越是不能出錯,魯證也是多年的老將了,他手下的人若是這點兒小事兒都會弄錯,他也不會作為主帥出征滇西了,況且,就算是傳錯了,我那好友特意拿了一份謄抄過的訃告給我一一核對我,我倆四只眼睛,翻了又翻,的確沒看到馬倏的名字。”

    鐵軍勸慰馬夫人:“夫人,沒有名字,反倒是件好事兒。”

    馬夫人自然也知道是好事兒,可她不放心啊,還是不放心。

    “咱有辦法去尋一尋嗎?”這話是鐵夫人問的,她知道,自己若是不問,馬夫人憋足了勁也是要問的,與其讓她腆著臉問,倒不如自己開口。

    鐵軍搖頭:“如今京城戒備森嚴,城外市集都不讓開了,除非紅白事兒,不得出入京城。”

    紅白事兒……

    鐵夫人看了□□一眼,瞬間又轉過頭,對著馬夫人:“不如咱們再想想其他辦法?”

    馬夫人幾乎絕望,哀啕:“揚州老家一個人都不肯出,這次我要來京城,便也只有幾個心腹媽媽和丫鬟陪著,老家那些人,只怕都開始研究王禧打過來之后如何投降了。”

    鐵家夫婦相視一眼,只勸了幾句,鐵軍若有所思:“其實要找人也行,重賞之下,總是有些不要命的,最近我倒是聽說,坊里有家軍戶,三兄弟全都在滇西了無音訊,尋了個城外的什么幫派,變賣了所有家產,那幫派便找了人去了一趟滇西,不過可惜,人沒了,三個軍牌也只帶回來了兩個,不過也算是有本事了。”

    “可總歸是要出城的呀。”鐵夫人狐疑,“你倒是要有辦法出去才是,那城門的人你可不認識,你哪里去尋這些關系能讓咱們出去?”

    “城防營都能去,一個城門罷了,怎的出不去?”鐵軍反將一軍,馬夫人聽了恨不得立馬跪下道謝,好歹是被□□給扶住了,可馬夫人也看明白了,她連連朝著鐵軍點頭:“麻煩了麻煩了。”

    得兒,這事兒便就這樣落在了鐵軍頭上。

    入夜。

    鐵家夫婦躺在床榻上,鐵夫人還是按耐不住,輕聲抱怨了一句:“你倒是熱心,官家都不管的事兒,你還去找那個什么幫派來管。”

    鐵軍累了一天了,迷迷糊糊地道:“這不是看在是你的姐妹的份上,上月馬家人來的時候,你私下都和我一口一個叫女婿地稱呼馬倏,怎的,之前是一家人,如今便不是一家人了?”

    鐵夫人好氣沒氣:“姐妹歸姐妹,可咱始終要替自家女兒打算的,若是真尋了回來,那馬倏缺胳膊斷腿的,你說著婚事是定還是不定?若是真的沒了,你這樣費心去找,叫坊里都知道咱們家曾今有意和馬家結親,你女兒的寡是守還是不守?這些你想過沒有?”

    鐵軍翻了個身,語氣竟是些許無所謂:“這事兒,阿凝之前便和我說過,我倒是覺得,咱家女兒的格局比你的大。”

    鐵夫人蹭地一下坐起身來,好氣沒氣:“她和你說過什么?她一個女孩子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她知道什么?”

    鐵軍不假思索:“比你知道格局。”

    鐵夫人生氣了:“什么格局不格局的?咱們就是普通人家,天下格局與我們有什么干系,我替阿凝考慮有何不妥?”

    鐵軍不回話了,只翻身把被子摟了一下,大熱的天,捂著脖子也不嫌熱,許久才吭哧出一句:“夜深了,睡吧。”

    ***

    滇西。

    馬倏這幾日過得昏昏沉沉的,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被人下了藥,每次只要稍微清醒一點,便又是一碗湯藥狠灌下去,一睡便是大半日,不過從第三次起他就學乖了,靠著勉強的意志力將藥含在嘴里,能吐出來一些。

    不過看守他的人也很是精明,發現他會藏藥,便每次都掐著他的喉嚨逼迫他咽下去,馬倏無奈,卻也想出了其他辦法,每次吞下藥,趁著人走了之后拼命將藥吐出來,雖然效果不大,卻也能勉強保持清醒。

    就靠著這一絲絲的清醒,馬倏逐漸摸清了周圍的環境。

    周圍有馬蹄聲,還有馬糞和鐵銹的味道,進出的人身上有血氣和汗臭,這應當是軍帳中,而且帳中除開他應該還有其他人,但是他不知道其他人在哪兒,馬倏的雙眼被蒙著,雙手捆著,膝蓋以下也被綁的結結實實的,都是防止他逃走,不過一個軍帳且就這么大,估計同伴也都是被捆綁被日日灌這讓人昏昏欲睡的湯藥。

    馬倏動了動腿,感覺腿上似包裹了什么東西,他微微扭了下腳踝,又屈了屈膝蓋,這才是確定,自己的右小腿應該是受傷了,被包扎過,看來看守他的這群人并不想要他的命,甚至都沒虐待他。

    是王禧的人嗎?

    馬倏心中思量,想到那日在樹林里談判,當時兩人對壘,卻不知道從何處竄出一支暗箭,幾乎是瞬間,馬倏立刻胳膊一摜,拖著對方匍匐在地,順勢躲過。

    不了對方卻立刻反手用袖口中暗藏的袖箭抵住馬倏脖頸,怒斥道:“你方耍詐。”

    馬倏剛想說這并非他們安排,下一瞬,卻被人猛地從后面敲了一棍,頓時昏了過去。

    是誰下的手?

    馬倏一直在想這件事兒,按道理,當時他的背后都是自己人,而且都是自家姑父派出來的人,誰會打他?又為什么要打暈他?打暈他的人是不是就是如今囚禁自己的人?目的是何?

    第128章  第12章 “你要出城?”

    “你要出城?”

    京城,鐵家,鐵軍看著眼前這個眼神堅決,甚至堅決得有些陌生的女兒有些不敢相信。

    鐵浼知道最近家里來了人有事相求,也是找了個由頭回了家,如今懷胎已近八月,肚子比之前又大了許多,鐵浼起身都有些難,如今正是靠著枕頭斜眼看著□□,眼中也是些許不解,直問:“阿凝,現下榕姨也不在,你姐夫也回去了,就咱們四個自家人,我問你,你說要出城找人去滇西,是一時氣話還是認真的?”

    □□抱著懷中的知知,她知道自己說了些大膽的想法,可既然已經說了出來,索性也說個明白敞亮。

    “咱們家已經想了這么些天了,也沒想出個辦法來,自打阿爹在城防營中的好友去了前線,這京里頭的消息就越發真假難辨了,榕姨這幾日茶飯不思的,我瞧著也難受,阿爹有軍職在身,阿娘平日里也不出坊,阿姐如今肚子大了,若是去城外走動便更是奇怪,也只有我,坊間都知道我在城外女夫子那兒上課,也知道近日有些人家為了女子上學,直接將女子送到女夫子住處長住,咱們家也可以有樣學樣,勢必不會引起什么注意。”

    鐵夫人聽了便是皺眉:“總歸也不能讓你一個女娃娃露面。”

    “我不會露面的。”□□心里像是早就有了主意,她指了指在門外候著的菖蒲,“我讓菖蒲去。”

    菖蒲聽了,下意識地朝著這邊點了點頭,像是早就和自家姑娘商量好了似的。

    眾人陷入沉思,似乎都在思量這件事是否可行,唯獨□□懷中的知知小腳亂蹬。

    我的娘娘啊,您可不能去啊。

    祝知紋喊不出聲,只能用腳丫子扒拉著□□的衣襟讓□□好歹看他一眼,祝知紋用爪子使勁攮著□□,□□頭都沒動一下,只是輕輕扇了知知一下,祝知紋心都涼了,祝知紋好難過啊,他叱咤風云的娘娘怎么成了個戀愛腦。

    祝知紋還想努力,忽而又想到幾個同僚好友對他的告誡。

    “祝哥,祝爺,您好好想想,娘娘下凡是渡劫的,您這兒也舍不得,那兒也要幫的,好歹您現在還憋著,沒插手做什么,若真是要插手,干擾了凡間命數不說,娘娘渡劫失敗,豈不是還得再下凡一次?”

    道理也是這么個道理,祝知紋想要金瑤早日回到昆侖,自己要做的就是憋著什么都不做罷了。

    這感覺挺無助的,上次祝知紋這么難受還是金瑤煉丹的時候,他火急火燎地想要幫忙,結果配錯了藥方,導致金瑤得從頭再來一次,祝知紋當時又眼巴巴地等在旁邊,跟個孩童似的顫巍巍不敢伸手,但還是壯著膽子問了一句:“娘娘,有什么要幫忙的?”

    金瑤當時語氣和緩,態度溫柔:“答應我,這次你什么都不要干,好嗎?”

    祝知紋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死死地瞧著鐵家夫婦倆的態度,這段時日相處下來,祝知紋深知鐵家夫婦對□□的看重,這可是唯一一個還未出家的女兒,夫婦倆不該是捧著哄著嗎,怎么會忍心讓□□一個弱女子出城犯險。

    鐵家夫婦還在思量如何勸住□□,□□倒是又補上一句:“我出去后,必定日日送書信,不讓爹娘擔心。”

    鐵夫人瞧見了□□是下定決心了,便又說:“縱使是要出城去讀書,也得家中有門路才行,方家、陳家那幾個能將女兒送出城讀書的,不是在城防營中有認識的人,便是家中自古書香門第,送女兒家去女夫子處,旁人只覺得敬佩,不敢多阻攔,咱們家哪里有這寫背景,若是真有背景,去了便去了,只要還在京郊,便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兒。”

    □□默默扭頭看著鐵軍,鐵軍頓了頓,才說:“若是關系的話,咱們家其實也是有的。”他瑟瑟道,“其實……祖上倒還真有些,就是平日里不好去打擾,若是阿凝一定要去的話,我舍下臉皮,倒也無妨。”

    鐵夫人怒瞪著鐵軍,內心暗自罵,自己這不是為了消退□□去京郊的想法么,沒有困難也要制造困難,自家這個沒眼力見兒的,女兒這是要挖墻他都會幫著遞鐵锨的吧。

    不對……

    鐵夫人凝眉:“你父女倆這該不會是……商量好的來誆我的吧。”

    “欸,”鐵軍面露竊喜,嘴上還是說著,“別說這樣生疏,我們這只是心有靈犀罷了。”

    ***

    □□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因為這份和父親的難得的“心有靈犀”付出莫大的代價。

    三日后。

    鐵軍終于是在鐵夫人的監督下“艱難”地打通了所謂的“關系”,鐵家的馬車也備好了,□□怕熱,但好在出發的那天,剛下過雨,路上還算是涼爽,□□帶著知知和菖蒲上了馬車,還給知知單獨備下了一個小窩。

    祝知紋躺在自己的窩里靜默如一只不會叫喚的雞,罷了罷了,這劫難勢必是要渡的,若是自己硬生生要阻攔,真的耽誤娘娘回昆侖,這才是最不應當。

    鐵夫人自然是瞧了又瞧,看了又看,怎么也都舍不得,馬夫人也出來送行了,不過不好出門,只將□□送到二門上,便只是遠遠地觀望著,內心只是不斷地祈禱:好孩子,可千萬要平平安安的啊。

    天氣雖然舒爽,可下過雨的郊外路尚且泥濘,大路已經被人清掃過,還算順利,可去女夫子家的道路都是上坡,馬車快了,車輪子容易軋進泥里,馬車慢了,又爬不上去。

    家里的老車夫是有經驗的,不慌不忙地趕著車,遇到小泥潭早早地搖著韁繩讓馬兒繞開,一路且都穩穩當當的。

    菖蒲給自家姑娘備下了綠豆糕,不過□□一路都是坐著馬車,沒跑一下沒動一下的,尚不覺得餓,不過還是取了一塊兒,趴在窗簾邊上,看著透光的簾子外面斑駁掠過的樹影,小口小口地抿著,遠遠地看著遠處緩緩升起的煙火。

    “我記得那兒是沒有人家的,夏季炎熱,應當不能在林中有明火,也不知是哪里來的人不懂規矩。”□□隨意嘟囔了一句,菖蒲只跟著勸了一句:“可能是想著剛下過雨,不會起山火吧。”

    對呀,剛下過雨。

    □□總覺得有些不對,她探出腦袋,看著對面山頭燃起來的黑色濃煙,這煙火不小,這般濕潤的天氣還能燃得這么大,相比是用了些油和硫磺,空氣里都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而對面的山頭,正是女夫子的住處。

    “菖蒲,我覺得不對。”□□的直覺告訴她,前頭怕不是要出事兒了。

    □□看了菖蒲一眼,示意菖蒲撩簾子提醒前頭的車夫。

    “薛大哥,快停下。”菖蒲一邊說一邊給□□取下掛在車廂邊上的帷帽,知知也忍不住直起身來。

    □□抱著知知下了馬車,隨行的還有四個鐵家家仆,鐵家的仆人人數不多,更是沒有那些高門大戶里專門看守院門的護衛,跟著來的雖然是鐵家的老人,可都只是外院干雜活的,掄鋤頭尚且能使上幾分力氣,若是遇到緊急的事兒,也是個的六神無主的。

    不過其中有倆就是這京郊的人,對這幾個山頭的地形可以說是爛熟于心了,不然,也不會被派了過來。

    □□瞧著那濃煙只增不減,只低頭對著菖蒲說了幾句,菖蒲便是代傳了□□的話,對著那兩位當地的家仆問:“前面的山頭除開女夫子的住處外,可還有什么其他的莊子或者農戶?”

    “原先倒是有一些的,后來這山頭被不知道哪位權貴買了下來,建了書屋書院,還不準其他人靠近,自然而然地,就沒什么人敢靠近了。”

    “不是吧,我記得我老家幾個親戚就是住在山腳下的,住了好些年,去年過年,我還曾去過。”

    “那也是山腳,挨著山邊邊上的,山上可是除開那間書屋就沒人了。”

    “我怎的的記得……。”

    好家伙,這倆同鄉反倒是自顧自地討論起來了。

    □□無心去管對面有沒有其他的人家了,只瞧著這濃煙,必然不是燒火做飯能燃出來的,況且現在距離晌午尚早,農家干活怕出汗,盛夏常吃冷食,一日兩餐也是常事,如何思量,這股煙都不大對。

    “將馬車卸下,咱們步行。”□□遮好帷帽,吩咐家奴將車上的東西一一卸下,大的箱子藏在路邊,必備的細軟背在身上,躲在山后的灌木里,特意距離馬車遠遠的,馬兒在車夫手上算是乖巧,便也是跟著他們貓在樹后,安排好一切,□□又讓那兩位當地家奴去探路。

    不多時,人回來了,卻只回來了一人,慌慌張張,沿著大路朝著□□大喊:“姑娘,快跑。”

    跑?

    □□壓低身子還不敢起身,只瞧著遠處一伙人原本還在亂竄,被這一句“姑娘快跑”直勾勾地吸引了過來。

    豬隊友啊,真真是豬隊友。

    趕車的老薛立刻把手里的韁繩交到菖蒲手上,忽而將□□扛起,直接把□□送上了馬,順勢將手中的馬鞭塞到了□□手心。

    “姑娘快走。”老薛說完,狠拍了一下馬屁股,□□舍不得菖蒲,伸手想要拽上她一起,可菖蒲卻跟著老薛狠狠地拍了一下馬屁股,示意□□快走。

    馬蹄遠去,菖蒲心里卻噗噗跳個不停,她害怕極了,她看了一眼老薛,老薛蹙眉,端看了她幾秒,順手抹了一把泥巴往菖蒲臉上涂,一邊涂一邊說:“你雖不如姑娘細皮嫩肉,可也太白凈了些,哪些散兵輕則掠財,重則要命,若是見到你這樣秀氣的姑娘,怕是要下狠手。”

    菖蒲聽了脊梁骨都涼了,她只看著□□遠去的背影,只希望自家姑娘能逃過一劫吧。

    ***

    □□原本是計劃回城搬救兵的,雖然她出城次數極少,次次還都被母親摁在馬車里,可是老馬識途,□□這匹也算是家里的老將了,自然曉得帶她去安全的地方,大路是不敢走了,那伙人明顯已經追了上來,小路□□不熟悉,只能沿著山脊往城里方向奔逃,一邊走一邊記路,興許還能遇上城防營的人。

    馬蹄不停,可□□卻覺得這路是越來越不對勁了。

    □□勒馬而停,翻身下馬,順著山坡往下看,遠遠看到對面山頭也是狼煙四起,自己已經跑了好些時候了,應該已經離學堂有些距離了,應該不是學堂那座山燃起的煙火。

    這把火,燒的范圍太廣了。

    □□靜下心來,開始思考之前馬倏和自己說的話。

    “我們常年行軍打仗,隱藏行蹤很是重要,尤其是在野外,鮮少生火,多食冷食,阿凝,我與你說這些,你會不會覺得無聊,若是不喜歡聽,我再與你說些其他的趣事。”

    □□搖了搖頭,自己都回憶到哪兒去了,趕緊撿些正經的內容才是。

    “人在野外行軍,若是平穩安寧的地方,便可沿著大路走,但若是動蕩不安的地方,切莫上大路,而是要躲進林子里,但也不能離大路太遠,最好是能遠遠地看見路,不至于迷路,若是熟悉的地方,便可以往林子里鉆了。”

    不要上大路,要看到大路。

    □□謹記這句話,她回頭看了一眼馬兒,又看了一眼對面山頭燃起的大火。

    “走這邊。”□□輕輕牽著韁繩,拽著馬兒,她準備一直走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再重新上大路。

    ***

    西南。

    馬倏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少天,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唯獨能讓他判斷時間的,是自己的胡茬,雖被蒙著眼睛,可至少能用胳膊蹭到下巴,粗略判斷,馬倏至少已經被圍困了七天了,時間只多不少。

    而這七天里,馬倏隱約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一開始,他總是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是被王禧的人綁了,可最近,外面熟悉的腳步還有熟悉的潮濕感,似乎在提醒他,他好像還在自己軍中。

    第129章  第13章 桂花蜜釀……

    很簡單,魯家軍和王禧軍隊雖然軍規如出一轍地嚴苛,早起晨練,晚上整隊,打雷下雨一日不落,且師出同門,就連騎兵、長槍兵的基本功也是一套。

    但王禧一族守衛西南已久,早就適應西南這一曬便將人曬脫皮的烈日,可魯家軍多是北方人,縱是來之前做好準備,卻還是有不少軍士被曬傷中暑,故而軍中多用甘草、薏苡仁和生石膏入藥涂抹,這股味道,馬倏幾乎在進出的每個人身上都聞到過,尤其是太陽越大,味道就越濃烈。

    當然,王禧軍中自然也可以備下這些防止將士曬傷,可算是在陰雨天氣,這股味道也依舊在,是因魯家軍對西南氣候不熟悉,壓根不知道這陰雨天什么時候就會轉變成大太陽,索性日日都涂抹,一勞永逸。

    魯家軍軍餉充足,自然也不會吝嗇這幾分涂抹在將士脖子上的膏藥,卻讓馬倏意識到,這事兒似乎比自己想的要復雜。

    如若自己還在魯家軍中,那這事兒必然和魯家軍最高的將領魯證脫不了干系,他為何要藏起自己?

    馬倏靠著身后的圓柱,腦子里是一團亂麻,他腦子里想到了很多人,各種交織的利益關系,他有些理不清了。

    等下……

    馬倏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句小女孩的聲音。

    “我每次受了委屈的時候,我就會想,如果我沒忍住,那這事兒發生了誰會得到最大的好處呢?是我嗎?不是,那么好的,這便不算委屈。”

    腦海里,□□是一邊用小樹棍撥弄著花壇旁邊的小石子兒一邊和馬倏說的,那時候還在鐵家,□□自在得很,隨口胡謅的一句話,沒想到今日卻讓馬倏打開了新思路。

    對阿,如果自己被藏起來了,誰會得到最大的好處呢?

    自己被藏起來,朝堂必然會覺得自己要么失蹤要么死了,自己是去談判的,斬殺來使,是兩軍大忌,若是自己遲遲不出現,這事兒繼續僵持,不管自己是死是活,都會按照王禧言而無信不守武德來處置,開戰是必然的了。

    開戰對魯證是最有利的嗎?

    貌似未必,魯證是老將,馳騁多年,須臾幾年就能告老還鄉,按照過去的軍功,封個閑散侯爺不愁吃喝,此戰對戰的可是王禧,鎮守西南的第一人,他的軍隊,是貼著南蠻子打了多年的練家子,并非養尊處優的少爺兵,和王禧對上,魯證也不能保證全勝,沒必要拿著晚年冒險。

    所以到底是誰想打這一場仗?而且還非打不可?

    這人能指使得動魯證的話,普天下之下,若非當今的官家……

    馬倏腦子有些麻,只覺得腦仁一陣一陣地痛,他每日喝的藥里多少加了些容易讓他糊涂無法思考的草藥,兵臨城下,兩軍對壘,可往往沖鋒的號角卻并不會輕易吹響。

    每次交戰,必有人亡,若有人亡,又必有百姓受苦,民心所失,故而,這次王禧愿意談判,于民生來說,倒是好事兒,且兩軍中本就有故友親朋,若真是開戰,又是一場生靈涂炭。

    可官家不愿意讓王禧談判,官家這是要打啊,是一定要打的。

    或者說,官家要打的不是這一場仗,而是王禧。

    王禧在西南擁兵自重,盤桓已久,雖然抵御外敵有功,可邊疆總歸有些見不得人的交易,北方邊塞常見,每到冬日,那些靠著放馬吃草的突厥人沒了口糧,總是會劫掠周邊村落,都護府必得時時派人巡邏御敵,人總是不夠用,每次出兵必有損傷。

    久而久之,便有了一個不成文的默契,亦或者說是私下的交易。

    突厥人來,可以,但是只能搶奪固定的村莊,旁的村莊一概不能碰,每年的劫掠對象也不同,上到節度使,下到金吾衛,都知道一到冬天,就得給周邊村莊抽簽,抽中的,便是今年的倒霉蛋,被抽中的村中將會成為突厥人手中的肥羊,任憑突厥人宰割,無人來救,官家不會救,金吾衛不會救,就連旁邊的村子也會按兵不動。

    就算如此,這周圍的村子也都默認這種方式,畢竟,若不抓鬮抽簽,每年都得擔心受怕,且那突厥人都是流竄作亂,今日禍害這家村落,明日便去了山南,抓鬮抽簽,至少能躲過個安穩年,若是不幸被抽中了,要么多加防護,要么將家中女眷細軟先行安排了,亦或者將貴重財物放在屋外,圖一個突厥人心軟,拿了東西就走。

    “不跑嗎?”起初馬倏知道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這個,既然知道自己的村子是砧板上的魚肉,為何不跑?

    后來又立刻意識到,這能往哪里跑呢?西北人跡罕至,地廣人稀,周圍的村落但凡知道你是被抽中的村子里出來的人,要么押解回去,要么閉門不管,亦或者直接離開西北?可本朝戶籍管理嚴苛,尤其是西北西南這類邊疆要塞,大多是發配來的軍戶,世代不能離開。

    西北如此,西南總歸是類似,不過王禧將這方面的關系處理得很好,至少一次彈劾他的奏折都沒有。

    可越是這樣,官家越是害怕。

    若西南真鬧成西北那樣,倒是好事兒,可越是平靜的水面下,總是隱藏著越大的洪流。

    這是官家,不想留王禧了。

    馬倏懂了,這幫捆著自己的人,既不放自己出去,也不傷害自己,自己不過是全局計劃中最無足輕重的一環罷了,只要自己不出現,官家就有理由直接開戰,至于馬倏……

    對啊,自己將來會怎么樣呢?

    若是官家尚有良心,也可將他放出去,只說后來找到了走失的馬倏一伙人,不對,若是官家胸有成竹地覺得馬倏等人沒有察覺到背后這層計謀,自然可以將馬倏等人放出去,可若馬倏等人察覺了呢?亦或者,是官家覺得他們察覺了?

    滅口,馬倏忽而背脊發涼,只有死人才是最老實的。

    外頭忽而有人說話。

    “那群流民吃得真多,本不該分給他們這些白米粥的。”

    “也是奇怪,北邊怎么會有流民?京都出事兒了?”

    “怎么可能?多半是旱災鬧的吧,說京郊出現土匪這種事兒,簡直天方夜譚,正當城防營是吃白食的嗎?無非是想危言聳聽一下,多分幾碗粥罷了。”

    “不過……嘿嘿。”

    “不過什么?哎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那女娃的確好看,我瞧她,是故意把臉給涂黑的,倒是主意多,還把手指甲縫里也塞了泥巴,可沒干過農活的就是沒干過農活的,我家世代務農,豈會不知這務農的農婦手上的繭子多得和麻子一樣,你看我老娘,手上的肉就沒一塊兒是平的。”

    “怕是路途坎坷,人家也只是為了自保罷了。”

    北邊有流民過來?還有人說京郊有土匪?

    馬倏才聽了這么一耳朵,便是感覺有人掀了簾子進來,馬倏后脖頸瞬間帶著腦袋往后一仰,裝作昏死的樣子。

    來人應當只是巡查的,只瞧了一陣,并沒發覺什么異樣,又放下簾子出去了。

    的確,隨著時間的推移,馬倏明顯感到這伙人對他的看管越發的松懈了,也許是太過相信藥物的原因,覺得他們這一帳子的人只不過是囊中之物罷了。

    “里面太臭了。”馬倏隱約聽到外面有人在說話,應當是剛剛進來巡查的人。

    他不敢貿然動彈,只得繼續裝作昏死的樣子,但耳朵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這十幾號人,在里頭待了這么長時間,屎尿全在里頭,那藥味兒混著屎尿的味道,我剛就進去了一小會兒,都快暈死過去了。”

    哦,原來不是對他們的看管松懈了,而是這里面的味道太過難聞,也是,這么些時候了,這伙人就沒離開過帳子,只不過他們每日被藥物控制著,嗅覺遠不如正常人那樣靈敏,馬倏倒是也能聞到一些味道,不過待久了,已然適應了。

    “要不找人來清掃一下吧。”

    “誰管啊。”

    “不是來了群流民嗎?在軍營里吃吃喝喝,不得出些力氣?”

    “你瘋了?你知道這群人是什么人嗎?你還找別人來打掃,萬一走漏了風聲?”

    “那流民里不是有幾個瞎了眼睛的嗎?找他們來不就行了,這里頭黑燈瞎火的,能看到什么?況且衣服都給換了,誰能認出他們是自己人?”

    “你這話……,你且再大點聲,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的,若不是看在你是我遠房侄子,我何苦帶你這種憨貨過來,隔墻有耳……。”

    之后便是這老兵訓斥這新兵的話,馬倏無心去聽,不過人家一個“自己人”的確印證了,馬倏他們還在魯證的軍中。

    這怕是難逃一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馬倏只感覺,應當是到了晚上,只因他聞到了很濃重的燒焦的味道,應當是外頭起了篝火照明用。

    帳簾子被人掀開了。

    馬倏聽到有人在低語,像是一種威脅:“老實打掃,不準亂摸亂看。”

    這到底還是找人來清掃這滿是糞便尿液的營帳了,不過說話的人聲音老成,倒不像是之前那個嫌棄里頭味道大的人,反倒像是訓斥新兵的人。

    如此看來,這人嘴上嚴苛挑剔,實際上也是覺得這里頭味道太大,亦或者真心想為難一下這些在軍營里白吃白喝的流民。

    流民,當真是比賤民還低賤的一類人,雖然本也是自給自足的農戶,可本朝戶籍管理嚴格,未經允許,不準擅自在州府之間流動,這些因災禍四處亂竄的人,雖也是為了活命別無他法,可將來但凡要落戶入籍,多少都要受到罰金的處罰,若是流竄的州府太多,流竄的距離太遠,還可能直接被流放,縱然是命運所迫,也毫無辦法。

    在軍營里干些活,至少將來還能抵一些罪過,這樣的機會,對流民來說還是要爭搶的,掃馬棚、洗衣服,這一類的活已經算是輕松了。

    只是聽說這次打掃營帳只要一些耳聾眼瞎的人,許多人為了爭奪這次機會,還故意裝作自己看不見,不過始終是演技太差,瞞不過這些眼尖的老滑頭,不過其中一個,瞧著眼睛并無不妥,只是看著比其他人更加瘦小,像是個沒發育完全的孩子,尤其是她日常都是弓著背,也不看人,便是顯著更加的懦弱嬌小,提著個水桶進來,總感覺人還沒水桶重似的。

    不過,這小姑娘的手腳眼耳都是齊全的,許是用了什么賣弄可憐的法子,才搶到了這么個差事。

    營帳內的味道惡臭得很,外頭看管的人只吼了一聲說:“地上的全部拖了,這些人拉褲子上的就不管了,也沒有東西讓他們換。”

    大夏天,這群人就沒離開過這營帳,吃喝拉撒全在這里頭,味道濃烈得像是瘟疫過后死人堆里散發出的惡臭。

    馬倏任由著身邊的人走過,內心卻思忖著如何利用這次機會傳一些消息出去,可這些人都是瞎子聾子,他也被蒙著眼睛捆著手腳,實在是無計可施。

    忽而,像是有人在他面前停了下來,馬倏甚至可以感覺到那人的褲腳微微蹭到了他靴子的邊緣,這不像是無意的停頓,馬倏故作腦袋昏沉的模樣歪了歪頭,可實際上,身體卻跟著向這人身邊傾斜了幾厘,他腦子里還在飛快地想,到底應該如何利用這次機會傳出一些信息。

    “小將軍身上有股桂花蜜釀的味道。”這聲音細微如綿綿細雨,毫不起眼,十分微弱,也不知道這說話的人是刻意用這種極其輕軟的聲音說話,還是著實是被餓到了。

    馬倏腦子嗡地一下,他腦子里回閃了很多細節,他知道,這句話絕對不是臨時起意說的。

    這怕不是……

    桂花蜜釀……

    馬倏身上都快臭成糞坑了,哪里會有什么桂花蜜釀的味道,這四個字絕對是在提醒馬倏,他腦海里其實已經有一個人的名字了,可他不敢想,她可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家人又看護得如珍珠似的,怎會在流民當中?難不成她們全家都?

    馬倏素來習慣掩蓋自己的情緒,可此時卻也忍不住臉頰顫抖起來,但他還需最后的確認:“我只記得京郊市集的好喝,和揚州的差不多。”

    對方輕聲回:“可惜這里離揚州很遠,小將軍的家人應當很想小將軍吧。”

    馬倏基本可以確定對方是誰了,可他不能太過激動,他甚至都不能問問她是怎么流落到這軍營里來,這一路上應當是吃了很多苦吧,她一個女孩子,怎么熬過來的?

    可他不能問,他必須快速遞送信息,不論她聽不聽得懂。

    “家里人都還不知道,我也很希望他們能知道我還活著。”馬倏著重地強調了“活著”兩字。

    外面突然傳來催促聲,應當是外頭的人嫌棄里面這幫瞎子廢物打掃花了太多時間,人聲中似乎還夾雜著一些棍棒揮舞的聲音。馬倏有些擔心,剛想說身邊的人趕緊走,卻發覺身邊早就空空如也,他的小姑娘,識趣得很,遇到危險的時候,竄得比兔子還快。

    不過這棍棒的確不是朝著她來的,而是角落里有一餓極了的人,實在是沒忍住偷拿了落在地上的一塊兒發臭的面餅,這餅雖然不知放了多久,可好歹是白面做的,他們一路顛背琉璃,別說白面,好些的洋芋都難得吃上一餐,誰能抵住這個誘惑?

    幾聲悶棍下去,這人沒了動靜,馬倏也不知道這人是死是活,只聽到看管巡邏的人操著一副不可一世的嗓子命令道:“都滾,不掃了。”

    第130章  第14章 □□內心狂跳,她握……

    □□內心狂跳,她握著手里沾滿污物的臟抹布出了營帳,若是放在一個月前,她必定也會驚慌失色,先是驚訝于馬倏怎么會還在魯證軍中,而不是像京都傳言的那樣,早就被王僖的軍隊斬殺了,二是驚訝于馬倏的這番話,似乎有深意。

    他還活著?他的確還活著,可是為什么傳去的信息都是他死了?

    □□腦子里亂亂的,不過她已經學會了隱藏,隱藏自己的一切情緒。

    她這一路走來不容易。

    當時,馬兒帶著□□一路狂奔,□□本來是打算回城內的,這無疑是最近也最安全的一條路,可沒想到,回去的必經之路也遇到了流竄的土匪,說是土匪,更大概率是一些散兵,□□不知道他們是怎么一路摸到京郊的,這可是京畿重地,這一路上的關卡無數,若非打通了一些脈絡,這伙人不至于從西南一路過來。

    可□□又轉念一想,萬一不是西南來的呢?這些人只是穿著西南鎮守將士的衣服罷了,可這將士皮甲的制式也都是統一制定的,換句話說,能做出這樣的皮甲并找人套上,方法很多。

    □□越想越后怕,雖然這伙人可能是假的,可他們殺起人來是真的,□□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可她甚少出門,除開從城門口到血糖的路,她其他的一概不識。

    □□趴在馬背上,摸了摸自家這匹老馬,這是父親最喜歡的一匹,日常不是用來拉車的,只是父親親自馴了許久,將這體格健壯高頭大馬馴得服服帖帖的,又專門定制了一套稍微低矮一些的車套,好讓這汗血寶馬能夠拉車,每次□□出門,都會親自看著家仆給這馬套上車套,一邊套一邊心疼。

    母親也曾揶揄過,說這好好的坐騎竟用來拉車,也是浪費,又說父親若是舍不得,何必折騰。

    可父親一邊舍不得一邊說:“都是給自家閨女用的,有什么舍不得,再說,雖然這車套重,可阿凝輕啊,也不算折騰馬。”

    日常,父親可是騎著它出城巡邏的。

    “你若是真懂路,就帶我繞路回家吧。”□□有些害怕,可她趴在馬脖子上的時候,突然又覺得很安心,她一邊摸著馬兒的鬃毛,一邊反復嘀咕著,“帶我回家,我想回家。”

    馬兒像是聽懂了,抖了抖鬃毛,蹄子一蹬就帶著□□朝一處看似沒有路的密林里鉆了過去。

    這應當是一條從沒人走過的路,四處蔓延的枝條和密密麻麻的苔蘚仿佛在告訴□□,這是一條多么多么難走的路,馬兒其實不擅跑這樣的山路,尤其是這樣四肢修長的汗血寶馬,重心時常會因為腳下打滑屢次失衡,但馬兒很是爭氣,好幾次□□都快要從馬背上摔下來,卻都被馬兒一顛,給顛了回去。

    這條路很長,長到□□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頭頂出現了點點星光。

    天黑了?自己竟然走了一整天。

    可是□□不知道自己到哪兒了,直到頭上的星光愈發燦爛,直到眼前的密林慢慢變得稀疏,她才隱約瞧見前面似乎有一座城池,城里角樓上的火光撲朔卻又在□□的眼眸里瘋狂閃爍。

    她到家了?

    不對,這曲折的城墻,這城門前的護城河,這零星的角落,這不是京城。

    這是冀州!

    ***

    □□本想要入城,她奔波了一天了,她累極了,她心里還掛念著為自己斷后的菖蒲和家仆,她得盡快告訴州府,京郊附近出現了散兵,而且是殺人的散兵,可她剛想要駕馬進去的時候,卻在坡上看到一隊人,他們整齊劃一,卻都穿著西南皮甲,列著隊列進了冀州城,而看護城門的人,似乎對這列人的到來并無感到驚奇,甚至都未曾多做詢問,就直接開了城門。

    □□往后退了半步,她不敢再進去了。

    如果京郊那伙人是從冀州來的,的確可以解釋為何城內未曾看到士兵走動,也可以解釋日夜清點人數的城防營會沒有發現異常,原來這是冀州的兵。

    可能這樣遠距離調兵遣將的人,除開官家,還能有誰?

    □□不敢細想,她俯身摸了摸馬兒,再次叮囑:“我們回城吧,回家了就好了。”

    可馬兒并沒有將她帶回家,而是將她越帶越遠,直到□□已經餓得不行的時候,馬兒才停下,荒山野嶺,□□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她只覺得自己餓極了,甚至都沒力氣思考,自己這失蹤了一天一夜之后,回去應該如何編造自己的故事,她雖然遇到了散兵,可并沒有受到傷害,可旁人卻不一定會信,這對于她一個女孩子的名聲,是致命的。

    雖然她有父母護著,可那些族老,指不定要戳破她的脊梁骨了。

    □□在夢里翻了個身,她又累又困,腦子里想的全是家里那軟軟的大床和菖蒲做的綠豆冰。

    菖蒲啊,我的菖蒲,你又如何了?

    □□想著想著,實在撐不住,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她再醒來的時候,竟然是在一輛牛車上,太陽很大,曬得她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耳邊是嘈雜的交談,□□聽不真切,只隱約有人在對自己吼:“醒來了就下來走。”

    “爬起來啊,懶東西!”

    “你都被你舅舅賣了還想當大小姐嗎?”

    “起來跟著走啊!”

    □□一頭霧水,不過聽下來,她好像是被人給賣了,馬兒也沒了,可她只覺得昏昏沉沉的,腳跟發軟,站都站不穩,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她只是想要出城傳個消息,哪里知道這一茬接著一茬。

    可她還是要活下去,她要回家,她極其地想回家。

    □□不是傻子,也深知在你完全不熟悉發生什么的時候,多觀察多聽多看少說話總是沒錯的。

    才是第二天,情況便摸了個大概。

    這一隊列的人約莫有二十來個,其中八個是打手,其余的人,大抵都是□□這樣被賣過來或者騙過來的,只不過他們來的理由各有不同,有的是看到招工啟示過來的,有的和□□一樣,是被所謂的“家里人”忽悠過來的,而□□聽下來,把自己賣了的這位“舅舅”,自己壓根不認識。

    □□這幾天總是覺得腦殼痛,也不知道是之前餓得太狠了,還是被人下了什么藥,不過迷藥很貴,若真是貪圖錢財的人販子,又怎會在她身上花錢,直到□□摸到了后腦勺一個大腫包,才意識到,她應當是直接被人打暈了。

    而且她身上的衣服也變了,雖然出門時□□也打扮得極為低調,卻也不是身上這樣的一身布衣,細聞還能聞到些許的霉味,她頭上稍微值錢一些的珍珠簪子和耳墜也不見了,那東西不值錢,加起來也沒個幾吊錢,只是□□喜歡珍珠這類圓圓的小物件,才會日常戴著,想來也是被人扒了賣錢。

    □□怕是經過好幾個人的手了,萬幸的是,這第一個打□□主意的人是個只圖財不害命的,若不是那人將□□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之后的人察覺到□□有些家世,怕是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拿到更多的錢。

    □□在這個隊伍里裝啞巴的第三天,她才知道,這一隊人是被賣去西南當苦力的。

    西南還要苦力?

    “西南多雨,前兩天滑坡,運兵道堵了,要人去挖。”

    “他們當兵的怎么不挖?等從北邊派人過去,怕是都餓死了。”

    “現在軍營,只進不出,他們出不來。”

    □□一路聽他們碎碎念,尤其是聽到西南的消息的時候,就愈發豎起耳朵來,旁人瞧著她從來不說話,那些打手偶爾罵她“臭啞巴”她也不還口,便想著十聾九啞,多半這小姑娘也是個聽不見的,什么都敢在她面前說。

    軍營只進不出,有些蹊蹺。

    后面這一路走來,□□都不想再去回憶,這是她最痛苦也是最快體驗到人生冷暖的時光,她屢次想要逃跑,可這伙人像是摸透了這些山間小路,有時候,他們走個五六天都見不到一個人,有的時候,他們甚至需要走過一條搖搖欲墜的鐵索橋,有時候,□□還能聽到那些領頭的在盤算走了這么遠的路,就為了帶這些遠離西南的外地人去西南,這伙買賣到底劃不劃算。

    “沒辦法,總不能選西南那邊的人吧,這可是會掉腦袋的買賣。”

    “大哥,你說的那個神人到底什么來頭?動不動就掉腦袋?我瞧著他和顏悅色的,不像是……。”

    “你懂什么,越是笑面虎下手越狠,人家既然說了要從北方找人,找這種無親無故的人,就必定是有些不可告人的事兒是說不出來的。”

    這聲音頓了頓才繼續說:“這哪里是十六個人啊,這明明是十六顆人頭罷了。”

    □□聽了后怕,可她這伙人的看管實在嚴格,腳上的鎖鏈就連晚上睡覺都不會解開,加上這鎖鏈是將十六個人連起來的,這一路上,誰也跑不了。

    □□就是這樣一路走來了西南,只是中間出了些意外,原本對接的人販子沒了,這伙人一直耗著,幾次械斗和內斗之后,八個打手只剩下了一個半殘的,剩下這十幾個人,自然也是做鳥獸散。

    可惜,人生地不熟的,加上□□是個自小連京城都沒怎么出去過的姑娘,只能跟著幾個被人販子賣的人流散到了流民的隊伍里,歪打正著地就來了這魯證的軍營中。

    再就是今夜被安排來打掃關押馬倏的營帳的事兒了,只因□□一路上都不曾說話,人家便以為她是個聾啞的,想著聾人事兒少,又瞧著她弱雞似的,直接就指了她來。

    □□聽著身后那個偷吃了餅子的人被打得沒了氣息,更加是頭也不敢回地往前走。

    流民住的地方十分簡陋,并不比這些被關押的人好多少,□□這群去打掃回來的人自然也是引得大家注目,這些人羨慕的眼神令□□內心有些發慌,她一路上都在細品馬倏和自己說的話,她知道馬倏的意思——她得想辦法把馬倏還活著的消息傳出去。

    ***

    昆侖。

    祝知紋和司命吵得不可開交。

    “娘娘去西南這事兒,本就是順勢而為,沒說非得寫在冊子上才是會發生的事兒啊,主線任務不還是讓娘娘渡劫罷了,情劫是劫難,生死劫也是劫難。”

    “最開始可不是這么說的。”祝知紋氣急敗壞,越想便越想和玄女好好打一架,“渡一場情劫,三個月為期限,這最后半個月了,你們卻將娘娘丟到了那戰亂的地方,竟還是讓娘娘走過去的,這這這……,若娘娘回昆侖,你們沒好果子吃。”

    司命倒是不慌不忙的:“娘娘是個明事理的,千百年來也未曾聽說娘娘刁難過誰。”

    祝知紋啞然,這么些年,他脾氣變化挺大,總是不自覺地學著自家娘娘的做派,娘娘喜歡鬧騰時,他便也跟著鬧騰,娘娘喜歡高冷時,他便也學著不出聲。

    唯獨沒學會的,還是娘娘骨子里這副格局。

    “小祝啊,你還是格局不夠,才總是生氣。”這是金瑤之前總是會掛在嘴上的,當時祝知紋不以為然,如今一想,自己怕不是只學了個皮毛。

    也對啊,娘娘下凡總歸是渡劫的,祝知紋沉下心,既然娘娘必死,倒不如讓娘娘死得體面一些,戰亂里,女人總是吃虧一些,祝知紋眼巴巴看著司命,順勢從衣兜里掏出一副早就準備好的禪林玉筆,這可是好東西,祝知紋備下許久了,就等著哪日有求于這個老匹夫順勢送出去。

    “可否給吾家娘娘,留個全尸?”

    “全尸?”

    “對,不掉胳膊不掉腦袋最好……,你也是知道的,娘娘生得那么水靈,最好也別……。”

    “這有些難啊,冊子上也沒寫啊。”

    “對嘍,這不就是因為沒寫嗎?操作空間極大。”

    “我這……,想想辦法。”

    ***

    西南,今日天氣極熱,像是專門為□□準備的,太陽一點點地東升,日漸熱烈的太陽一點點炙烤著□□身體里最后的水分。

    “跪了一夜了,還是嘴硬,若不是看你是良民,早就甩鞭子了。”說這話的人是個年逾四十的軍士,年紀不小,頭銜卻不高,不若也不會分到審問她這么個小女娃的任務,他嘴上雖然說著嚴苛,可竟也讓□□獨獨跪著,并未其他責罰,他說的沒錯,若是換了其他人,可沒這么個耐心陪著□□。

    □□嘴角干涸,嘴皮翻白,指節干裂,她張嘴,第一下竟沒能發出聲響來,第二下倒是使盡了力氣,才說出一句:“吾乃長安南衙十六衛衛將鐵軍幺女□□,我只是想回家。”

    “神神叨叨的也就這一句話,南衙十六衛的軍銜可不高,且不知道你是真是假,倒不如坦白從寬,先說說為何要私逃。”

    “我想回家。”□□來來回回也就這么一句,這句話,半真半假,誰不想回家呢?這滿軍營的將士,甚至是對面王禧軍營中的將士,哪一個不是跋山涉水來這兒荒郊野嶺,這軍漢聽著有些煩了,也不知是想到家中妻兒老母,還是一晚通宵未睡脾氣暴躁。

    “閉嘴。”這軍漢直接上腳,直接對著□□的心窩踹了一腳,□□本就不堪一擊,被踹倒后之覺得鉆心地痛,她窩在地上,喘息不得,卻還是反復:“我想回家。”

    這軍漢起身,才走兩步,□□艱難抬頭:“若我死了,務必送我回家,我家住在長安常樂坊,你問鐵家,自然有人知道。”

    軍漢姓賈,早些年倒也真在長安待過,總是聽□□頻頻提“長安”二字,耳朵倒是也記下了些。

    “你死不了。”老賈像是提溜小雞崽一樣直接拎著□□的衣領子,把她拖拽到了營帳靠陰面的一邊兒,又刻意擋在她面前,替她遮擋這烈日,他順手取下栓在一旁的水囊,看似靠不客氣地丟到□□面前,惡狠狠地:“喝!”

    □□需要水,很需要,她端起水囊也顧不得里頭的水充滿了一股奇怪的腥味,咕隆隆地喝了大半,生怕之后再也喝不到了私的。

    “我會查你的。”老賈一邊盯著她喝水一邊威脅似的口氣,“若我發現你說的有半句假話,即刻要了你的命。”

    □□像是下定了決心,抬眸看著老賈,像是一種祈求,又像是一種托付:“若我真的要死了,記得帶我回家。”

    老賈不知可否,嗤笑了一聲:“蠢貨。”

    第131章  第15章 那個營帳里關著的人,你這輩……

    “還真是常樂坊的人。”老賈看著被綁在圓柱子上的□□,看著身邊替自己打探消息的小徒弟,不由得念叨了一句。

    這小徒弟原本是京畿附近的農戶,也和長安城里的人不熟悉,這是托了好幾撥京爺兒才問了一些常樂坊里的細節,這倒是和□□之前說的如出一轍,基本可以判定,□□的確是長安城里的人家了。

    可到底是不是衛將的家眷,老賈沒辦法確定。

    長安城里的人,居然流落到這種地界,老賈不由得上心了起來。

    “且聽人說,這小姑娘之前都安分得很,也不知道為什么,兩天前要突然逃竄,就我打聽的這一陣,都還有人反而向我打聽,問這小姑娘是不是還活著,還說若死了便真是可惜了,瞧著這小姑娘是讀過書的,肯定是好人家的女兒。”

    “誰和你打聽?”老賈倒是謹慎得很,抓到些許蛛絲馬跡,便忍不住追問。

    “不過是一個營帳里頭的人罷了,也不是很熟悉,這小姑娘也是神奇,明明和那些人同吃同睡,可似乎也誰都不熟悉,哦,好像就一個人,那人本來是要被派去打掃東邊營房的,發燒未起,是這小姑娘頂她的名字去的。”

    “倒是個有良心的。”老賈才說完,卻又自我猜疑起來,若真是個與人和善的,怎么會和其他人都不熟悉?這些難民,平時多有頭疼腦熱腰酸背痛的,可他們不是俘虜,也不是敗將,真不舒坦了,軍營明面上也不能逼著他們干活,最多罵幾句,給點不好的飯菜也就罷了。

    這么些日子里,難民里生病的不少,也沒見她頂了其他人活。

    直覺告訴老賈,這小姑娘看著年紀小,心思可不少。

    ——

    這是□□被綁著的第三天,吃食很少,偶爾有水,她又累又餓。

    第三天了,□□抬頭看了看今天的天氣,今天是陰天,沒有太陽,能讓她稍微好受些,是不知道馬倏怎么樣了。

    還有自己的爹娘,她真的好想他們,平日里雖然阿娘總是揶揄她不像個女孩子,自己犯錯時阿娘還會拿著竹條子追著她滿院子跑,可她還是想阿娘,還有阿爹,總是很疼惜他,常說姐姐鐵浼早些年跟著他們是吃了苦的,不能讓□□在吃一遍苦了。

    還有姐姐,自小也是跟著阿爹阿娘一起疼著她的,算著日子,姐姐的孩子快出生了吧,她還等著孩子喊自己小姨呢。

    這些,自己大抵是都看不到了吧。

    □□咬咬牙,自己不能就這樣放棄了,自己必須要把滇西沒有戰亂的消息傳出去,王禧沒有造反,也并沒有斬殺去談判的使者,馬倏還活著,大家都還活著,從中作梗的是魯證,他騙了所有人,不僅騙了官家,還騙了手下為他出生入死的將士。

    □□身體虛得厲害,又想了這么多,腦子已經開始不靈光了,可她必須保持清醒,她摸了摸自己的封在袖子暗扣里的小紙條,上面寫了所有的事兒的真相,這件內襯,還是阿娘親自給她做的,只因為她從學堂回來總是喜歡和菖蒲去街尾買些吃食,可她小時候不記事,又喜歡自己拿著零錢,今日丟兩文,明日又不見了三文,阿娘便是給她的內襯里封了個小口袋藏零錢,如今卻成了□□傳消息的最后寄托。

    □□對老賈說過,如果她死了,記得把她的尸體帶回去,不為別的,只為了消息能帶回京城。

    可□□還是想得太過簡單了,她太年輕了,壓根沒考慮到,這可是滇西,距離京城千里之遠,誰會為了一個不知真假的衛將家眷跋涉千里送回尸體?就算是在戰場上犧牲的將士,如此亂局,也只能帶回一個軍牌罷了。

    這是□□想岔的地方,可她自己也很迷茫,不急不急,她還有時間,她還可以細想。

    □□腦袋昏沉得厲害,為了提神,她狠狠地咬了一下舌頭,酸麻的疼痛感從舌根一直蔓延到后腦勺,雖稍讓她清醒,卻不足以讓她思考,□□張大嘴,狠狠心,準備再狠狠咬一下,下巴一闔,牙齒卻磕在一綿軟咸香的東西上。

    □□抬頭一看,老賈站在自己面前,自己的嘴里則是被老賈塞進了一個饅頭。

    □□愣愣的,不知所以。

    老賈看著她冷言冷語:“想咬舌自盡?沒那么容易,先吃吧。”

    這饅頭微熱,像是剛蒸出來的,在滇西如今的情況下,能吃到實屬不易。

    □□不敢動嘴,只用牙齒輕輕咬著饅頭看著老賈,像是等著老賈說下文。

    老賈內心覺得些許好笑,這姑娘,餓這么多天了,怎么還這么多小心思,平日里活著這么累嗎?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冷冰的:“給你吃你就吃,指不定晚上就沒有了。”

    晚上她就要死了?

    □□不免多想,她狠狠地咬下一口饅頭,又看著滿臉溝壑的老賈,聽老賈說話做事總感覺他年紀應該不大,只是常年風吹日曬,讓他顯得很是滄桑,既是她要死了,那總可以提些最后的要求吧。

    “你幫我拽一下,我嘴巴干,一口吃不完。”□□一邊咬著饅頭一邊說話,支支吾吾的,雖然聽不清,可老賈懂了個大概,甚至老賈都已經下意識地抬起手來,卻還是將胳膊垂了下去,拋下一句:“吃不下那就別吃了。”

    那可不行,□□勢必是要做個飽死鬼的,□□用舌頭把饅頭往嘴里拱,直到確保饅頭掉不下去,才邊吃邊嚼,嘟嘟囔囔的:“怎么有點咸?”

    她還挑上了,老賈面不改色:“掉馬尿上了,沒人吃,洗了洗給你,不然你以為呢?”

    老賈以為,若她真是小官家的女兒,掉馬尿上的這種事兒是決然不會接受的,順便可以試探一下,她說的是真是假。

    □□也是腦子昏了,雖嘴巴停了一下,卻沒將饅頭吐出來,反倒是揶揄:“到底是魯將軍門下的營帳,就是講究,這個時節,竟然還有人嫌棄白面饅頭。”

    老賈覺得□□挺有意思,甚至蹲下身,確保自己和□□平視,反問她:“魯將軍門下?你又懂了?”

    □□懷揣著一股“早晚會死”的心情也是有什么說什么,索性,又咬了一大口,嘴腔空出大半,細細說道:“我阿爹雖然只是個衛將,可祖上也曾風光過,我曾祖父也曾和魯老將軍打過仗,屆時便聽說,魯家是商賈出身,雖然棄商從軍,可家底殷實得很,家里男丁雖自小在邊疆征戰長大,可回了家里頭,一個個也都是仆人丫鬟烏云一樣伺候著的。”

    老賈眉頭一抖:“你這又是聽誰說的?”

    “早便說了,我爹是衛將,這些事兒在武將里頭,并非秘密,只是魯家鉚足了勁兒才從商人堆里爬出來,雖未出文官,卻也算是吃俸祿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今風光了,但凡有眼力見兒的,也不會提之前的事兒罷了。”

    的確沒人提,就是因為沒人提,除開老賈這種家里頭世代入伍的行伍之人,那些個科舉仕途出來的,亦或者年輕些的官員還真不知道魯家早些年是經商的。

    本朝重武輕文賤商,這小姑娘說的沒錯,魯家如今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誰會提之前那些破事兒呢?

    這倒是引起了老賈的注意,眼前這個小姑娘,真是京城衛將的家眷?那怎地流落到了這兒來。

    “你這都是從哪里道聽途說的。”老賈搖頭,臉上寫滿了“不相信”。

    □□卻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就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她沒死過,的確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

    “都說了,我家世代都是武將。”□□像是破罐子破摔,“這饅頭噎得慌,有水嗎?”

    老賈這回倒是順其自然地掏出拴在腰上的牛角水壺,這里頭的水也放了一陣了,略帶一股塵氣,可□□還是咕嚕嚕喝了大半壺。

    “少喝些,待會兒尿褲子了,我可不會幫你收拾。”

    □□聽錯了,聽成了“收尸”,瞪著眼義正嚴詞地道:“那會怎么辦,扔去亂葬崗嗎?”

    老賈一愣,半晌才明白□□的意思,無奈癟癟嘴:“我時常覺得,你這性子不像是十幾歲的娃娃,倒像是個幾百歲的老妖怪,這些生啊死的,你倒是毫不顧忌地掛在嘴邊。”

    “大勢所趨罷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看得開,許是奔波的這一個月她一路上吃太多的苦,早就做好了打算,又許是被綁著的這三天她被曬糊涂了,也可能是讀了這么些年書終于是脫胎換骨了,總歸,內心平靜得很。

    “你去過營地的東邊嗎?”□□像是有所期許,又像是隨口問問。

    “關押俘虜的地方,是魯家軍看著的。”

    “你不是魯家軍的?”

    得,又讓這小姑娘套出話來了,老賈不回應,只問:“那邊有什么?”

    “有秘密,”□□故作深沉,她算是看出來了,經過這么些交流,老賈對她是有些好感的,甚至是有些信任和刮目相看,若是自己不能傳消息出去,老賈未必不可以,而且瞧著老賈對魯家的態度,可能真的是個突破口,□□笑著看著老賈,“靠著馬房的那個營帳里關著的人,你這輩子都猜不到是誰。”

    第132章  第16章 正海,你到底……打的什么算……

    第16章

    馬倏覺得最近風向有變,他雖然是每日被關著,可分明察覺到,最近的伙食變好了,饅頭明顯是當日的,但是他很久沒聽到□□的消息了。

    他沒辦法打聽,來打掃的流民都是有人看著的,馬倏不敢輕易說話,可他總覺得最近有事兒發生。

    這一日,下了點小雨,馬倏明顯感覺到身下的地墊便得潮濕,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很小,雨水落在在繃得緊緊的篷布帳上,砸得人腦門生疼。

    關押馬倏的帳子里,已經有人開始死了。

    長時間的封閉,眼睛被蒙著,不能動彈,毫無止盡的耗著,人光是待著也待廢了。

    起初只是有人不吃不喝,后來漸漸的也就沒人管了,只是這帳子里能喘氣的和不能喘氣的大多一樣,都是一副麻木呆滯的死樣子,等灑掃的流民發現的時候,尸體都爬滿了蟲子和蒼蠅,耳朵里都是蟲卵。

    之后就是第二個和第三個。

    馬倏的內心愈發煎熬,除開擔心自己,他還擔心□□,算打掃的日子,□□已經有九天沒來了。

    “老賈,你怎么來了。”門口,守衛的人顯然是遇到了一個熟人,倆人在外頭細聊了好一陣,隨后,一陣帶著濕潤水汽的空氣撲面而來。

    馬倏渾身打了個寒顫,總感覺屋子里像是有人在轉悠,但是并沒有在自己面前停留多久,很快,這人出去了。

    馬倏總感覺這人來的蹊蹺,忍不住身體往門口挪了挪屁股,幾乎是貼在了門邊上,努力地去聽外頭的動靜。

    聲音很是模糊,不過馬倏隱約聽到了“認錯了人”之類的話。

    聽起來,像是一場烏龍,可馬倏總是感覺,今日怕是要發生什么事兒了。

    □□許久沒來,但是又多了一個來打聽的人,真的“認錯了人”了嗎?——

    入夜,營地里起了一場大火。

    這場火燒得很是莫名,原本這幾日都是下著小雨,柴濕霧濃,按道理是燒不起來的,更何況,著火的地點還是糧倉。

    主營營帳,魯證閉著眼在聽手下人的匯報,七嘴八舌,各執一詞,談的匯報的除開今日的著火之事,更多的是在議論后續是繼續一條路走到黑還是嘎然而止,找個由頭替王禧斬殺使臣的事兒淡化了去,好將這一場鬧劇收場。

    “將軍,王禧雖有意求和,和多年來在西南擁兵自重,每年進京,對將軍也多有不遜,就算是在官家面前,也屢次自傲,將軍,咱們這次是為民除害,以正朝綱啊。”

    “是啊將軍,既已走到此步,那便是不能回頭了,更何況,咱們已經殺了……已經除掉了那些使臣,連喪報都發回京城了,如今已是不能回頭了。”

    “倒也不是,將軍,咱們魯家世代清流,此行此舉已經是違背……。”

    “大伯父,我最不喜你提祖訓二字,次次都提,聽得耳朵都生繭子了。”

    “這句大伯父我可是擔待不起,論輩分,你我早已出五服,不過都是姓了一個魯字,不過賢侄愛提我也能理解,若非頂著一個魯家親戚的名號,你又怎么會從一個伙頭軍三年內就爬到這樣的位置,與我同在一頂帳下高談闊論。”

    很明顯,魯將軍麾下自也是分成了兩派,雖然都是魯家人,可對于這次魯家軍謊報軍情,自囚談判使臣的做法,明顯有些老派人是看不上的。

    “將軍!”當中一花白胡子的人怦然跪下,取下項上頭盔,膝行兩步,跪至魯證跟前,低頭抬手,雙手將頭盔高高舉起,這是要將性命賭上的死諫。

    “將軍!我們還可以回頭!末將自作主張,并未將當時去談判的人馬誅殺,而是囚禁在了東邊營地的俘虜營里,只要將軍……。”

    “魯正海!你敢陽奉陰違?”方才嗆得正起勁的魯家遠侄像是抓住了太難打的把柄,登時跳了起來,指著跪地的長輩破口大罵,“當時可是你……。”

    “行了!”魯證突然發聲,他已然聽了許久,一直未曾開口說話,且就想看看這些人會作何反應,魯正海是跟著他許久的人,是一個既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老人,至于這個年輕的后生……

    魯證瞇著眼看著他,魯證原配夫人年輕時隨軍落下了病根,早些年生養過一個女兒也早夭了,魯家雖然旁系龐大,但魯證這一支卻無后嗣,族里多有人勸他過繼一個孩子,魯證不愿,一直等到夫人去世,才從族里接來了一個遠房的侄子,一直帶在身邊,旁人只知道這孩子大抵是要接魯證的班,卻不曉得……

    “你出息了。”魯證一句貌似夸贊的話,卻讓這方才還囂張至極的魯秋水猛地下跪。

    “義父!”

    “我擔不起這個父字,不過是疼愛你了一些,便敢和長輩叫板了?”魯證說完,起身,指著魯正海冷笑,“你也是厲害的,私藏在了俘虜營?”

    魯證三步并倆,上手抄起魯正海手中頭盔,直接朝著魯正海當頭猛砸。

    頃刻,血流如注。

    魯正海并未躲讓,只忍痛低眉,順勢做小伏低:“將軍教訓得是,可如今,咱們真的還有回頭之機啊,若是再拖……。”

    “如何回頭?”魯證這話問得一語中的,“難不成說是我自己自導自演?亦或者是你?”魯證一邊說一邊笑,“總得有個人來為這件事負責吧。”

    這話一出,魯秋水和魯正海都知道魯證的意思了,這事兒是需要人背鍋的。

    “糧倉緊挨著俘虜營,若非這次火燒到了糧倉,俘虜營要清點人數,這里頭關的人,正海,你怕不是要瞞我一輩子?”魯證是個拎得清的,他可以允許手下的人內斗爭風,可若是傷到了他的根本,他絕不輕饒。

    “正海,你以為你是主動告知,可從我的視角來看,這清點的奏報都已經送到我的桌上,我只差翻開,你這是被逼無奈啊,你這可不是為了我留后路,這后路,應當是留給你自己的。他日東窗事發,你帶著這些談判的人馬告知官家,再編纂一套如何從我手中忍辱負重保全這些兄弟的戲碼,我估摸著,以官家那仁慈心軟的性子,你項上人頭不僅保得住,且還能高升呢。”

    “將軍!”魯正海恨不得以頭搶地以證清白,可他得活著啊,若是真一頭撞死了,可就真什么都沒有了,魯正海咬牙切齒,“將軍,并非是末將算計,留下這批人,乃是將軍自己的意思。”

    這話說得有意思,魯正海也是今天大火燒到了糧草房,才摸到端倪。

    “將軍,”魯正海跪行到魯證跟前,猛地抬眼,一副鐵骨錚錚的模樣,“將軍,事情原委當是如此,將軍發覺軍營中有細作,挑撥離間,卻并不知道此人是誰,未免打草驚蛇,將軍順勢將談判的人馬隱匿,為的就是制造混亂,引蛇出洞。”

    真是好精彩一番故事,若非是出自魯正海的口中,魯證都覺得這是長樂坊說書先生在自己跟前表演。

    “編的好,那這細作是誰?”魯證覺得可笑,十分可笑,他倒是想要知道,魯正海準備推誰來背這個黑鍋,魯證余光掃到魯秋水,這年輕后生已經是眉目緊蹙了,他怕是也猜到,若是魯正海要把這故事編下去,那必然是……

    哪里曉得,魯正海開口:“正是末將我。”

    魯證腳步一頓,這答案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倒是……忠心。”魯證的尾音是上揚的,明顯,他也不信。

    “正海,”魯證似想到什么事兒,慢慢繞著魯正海踱步,思忖良久才道,“我記得,派去談判的那個小子當年是你引薦進來的,那小子的姑父貌似也是你手下的老人了,正海,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盤?”

    第133章  第17章 他現下最擔心的一個問題不過……

    片刻,魯證的營帳傳來一聲哀嚎。

    拖出去的,是魯秋水。

    魯正海看著留在地上的一灘血水,濃烈的血腥味往他鼻子里猛竄,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額頭被頭盔砸出的傷口,和魯秋水的下場相比,魯正海已然覺得自己十分幸運。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魯正海方才一番痛徹心扉而又忠心耿耿的表演,耗費了所有的力氣,這場鬧劇是需要人背鍋的,而魯證之所以選擇魯秋水,除開此人作風實在惹人厭煩,剛愎自用之外,也正是因為一個承諾。

    “正海,人,我已經處理了,至于你手下的那些人,我知道你是存的什么心思留下他們的,記得你對我的承諾,如若你手下那些人對外頭吐出半點風聲,莫說你了,在座的所有人,一個都跑不了。”

    魯正海聽了更是謹小慎微地匍匐下身子,整個上半身幾乎都貼在了地上,額頭的血腥味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著他,他正在干一件掉腦袋的事兒,不對,他干的事兒,早就該掉腦袋了。

    算起來,魯正海和魯秋水的瓜葛早就從三年前開始了,魯秋水少年得意,對魯證總是一副奮發圖強的模樣,且當時尚未如此有主意,只是惟命是從,讓魯證頗為放心。

    人啊,得到的東西越多,就越貪心,魯秋水逐漸想要安排自己的人進魯家軍,第一個下手的,就是砍掉魯正海手下馬家人的勢力。

    而被擠兌的第一人,正是根基不穩年紀尚輕的馬倏,這也是為何,馬倏會從西南回揚州,被迫在家里將養了一陣,跟著馬夫人還去了一趟京城,多虧了魯正海暗中運作,才在幾個月前重回軍營。

    只是沒想到,后來又出了這樣的事兒,魯正海和魯證算是多年出生入死的戰友了,只是,時間雖久,但兩人意見卻相左。

    總而言之,魯正海是不想跟著魯證這次陽奉陰違地挑撥王禧和官家的關系的,除開他年紀大了,過不了多久就可以告老還鄉,其次,便是這次要犧牲的人正是他費了老鼻子勁兒才撈回來的馬家人。

    馬倏多少也算是魯正海看著入營,看著獨立帶隊,看著挑槍練棒長大的,加上馬倏的姑父和姑姑也在軍中,魯正海若是不保下馬倏,怕是自己手下的人也沒什么心思替自己賣命了。

    可光是從這營帳里出去還不行,魯正海清楚地知道,魯證雖然是口頭上綻在了他這一邊,可魯證不會信任任何人,若是換了之前,魯家軍如日中天的時候,魯證必然不會留下魯正海這種做了臟事兒的人。

    死人才能守住秘密,這是魯證之前一直信奉的原則,只是如今,魯證入了絕境,手下沒人了。

    出了營帳,魯正海猛吸了一口氣,他太緊張了,甚至出現了一些將要干嘔的癥狀,門口候著的侍衛立刻給他遞上了水壺,魯正海擺手拒絕,低聲說了句:“馬倏在哪兒?”——

    魯正海來的很是突然,馬倏自己都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見到他。

    從馬倏的角度來看,魯正海是自己姑父的伯樂,而姑父是自己的伯樂,層層疊加,馬倏對魯正海一直是十分尊敬,只是,魯正海的突然到訪,提醒了馬倏一件事兒。

    魯正海是知道自己被藏在魯家軍營的。

    魯正海也是這一場鬧劇的參與者。

    為了掩人耳目,馬倏被單獨帶了出去,可依舊蒙著眼睛。

    一番寒暄,馬倏聽得有些厭倦了,魯正海無非是想表達事出有因以及他的無奈,甚至搬出了馬倏姑父和姑姑的前途來旁敲側擊,魯正海引經據典卻又高高在上的樣子和方才他在魯證面前磕頭認罪的模樣,判若兩人。

    馬倏聽厭倦了,直到魯正海輕聲嘆氣,問出了正題:“我一直好奇,你既是被藏匿得這樣好,京城何以會有風聲,馬倏,你向來是最實誠的,你若是為了自救,使些手段,我也能理解,但是隔墻有耳啊,你托付的那個人若是和咱們不是一條線的,我只是擔心,將來有一天,東窗事發,你我都是窮途末路。”

    馬倏聽明白了,魯正海到底還是來套話的,他只是想知道,這條線上還有什么人。

    馬倏必然不會抖摟出□□的消息,他故作思考,貌似想了片刻,才道:“這我還真不知道,被關著的時候,日日被灌藥,不分晝夜,耳朵也聽不大清東西,眼睛什么也看不見,被這樣關了許久,感覺感官都弱化了,不然,伯父您又怎么會讓我蒙著眼睛出來,必然是怕這外頭的強光刺傷了我的眼睛吧。”

    魯正海微微一愣,才恍然大悟,馬倏這是在提醒自己,他魯正海先下將話說的漂亮,可卻還是防馬倏防得緊,也是,這么久未曾眷顧這個孩子,如今雖然做了不少鋪墊,可馬倏心里有怨氣是正常的,若是沒有怨氣,才是足夠提防的。

    “受苦了,是我考慮不周。”魯正海揮了揮手,示意身邊侍衛替馬倏去下蒙眼的麻布,繼而說道,“倏兒也累了,先回營地休息,好好洗個熱水澡,在那帳子里關著這么久,真成臭小子了。”

    魯正海強顏歡笑,佯裝一副知心大伯父的樣子令馬倏覺得好笑,可馬倏知道,他不能表露太多,如今倆人的關系十分微妙。

    于馬倏而言,他早已看透了魯正海和魯證這次的勾當,可他不能表現出來,他努力思考著,作為一個依舊效忠于魯正海的毛頭小子在此種情境下應該作何反應。

    委屈!對!就是委屈!

    所以他得演,演出一種被魯正海擺弄又忽視的委屈,他的情緒越是飽滿,越是能讓魯正海相信,他只是覺得自己被利用了,好好哄哄自然還是會為魯正海賣命。

    這就是他剛剛為何表現得如此陰陽怪氣。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聽到魯正海讓自己洗澡,馬倏喉嚨一滾,微微偏頭,憋出一聲:“知道了。”——

    馬倏沒有回自己原本住的營帳,他被魯正海安排到了別處,甚至都沒有讓他見到自己的姑父和姑姑,馬倏清楚得很,他不過是從一個牢籠到了另一個牢籠,四周都有人把守,甚至他想出去放個水,都被人遞進來一個尿壺。

    “副將還是在帳里方便吧,外頭人多口雜,副將需要休息。”

    好一個休息,馬倏剛洗完澡,他聞著身上的皂莢味兒,難得的干凈的味道,和這些天被關起來的撲鼻尿騷味完全不同,好聞的味道能幫助他思考,他現下最擔心的一個問題不過是□□還活著嗎?

    第134章  第18章 “娘娘,時候到了,若想回昆……

    馬倏沒辦法公開打聽,可是從他的角度來看,他覺得……這把讓自己暴露的火一定不是貿然起來的,尤其是這外面的動靜,人來人往,還有兵刃碰撞的聲音,簌簌翻弄帳篷的聲音,不像是在訓練,倒像是在找什么人。

    馬倏被囚禁了許久,氣力雖然沒有完全恢復,可整日的蒙眼讓他的聽覺無比靈敏,尤其是如今吃了飲食,有了些精神,馬倏在營帳里索性盤腿靜坐,光是靠著耳朵,捕捉著外面的聲響。

    他倒是靜坐了,有人卻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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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知紋看著鏡內的情景,氣得跺腳:“他倒是一點不擔心之前見過面的女子,我就說吧,就說這男人都是不可信的,什么情劫,不過是受些男人給的窩囊氣罷了。”

    司命瞧著倒是淡定,反倒是用安慰的口氣對著祝知紋:“風神本就是為了讓娘娘早日回來,早受些磨難,豈不是早些回來,若非風神從中干預,本來娘娘在京城就可以受情劫的,如今卻熬到了西南這濕熱的地方受難。”

    祝知紋還想辯解,司命卻又乘勝追擊:“本來來也就來了吧,本來在流民營里都被抓了,這事兒也能了了,可風神非得安排一個姓賈的去救她,這下好了,全亂套了,整個大宋的局勢都亂了。”

    司命揮筆,似要用手中的判筆改些什么,祝知紋一把握住司命手腕,司命年紀大了,握筆的手跟著一顫,手中判筆落在鏡上,抖下好大一滴墨痕,瞬間浸潤進了鏡內,司命臉色大變,拼了老命甩開祝知紋的手,罵道:“人人都希望娘娘回來,風神希望,老朽也是希望,可風神關心則亂,殊不知要娘娘快些回來,便是要多受些苦難才是,明明只是下去受情劫的,可風神再三阻攔,如今馬倏和□□二人本該是能到生死相許的份上了,可偏偏,竟滋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戰友情,亂套了,全亂套了,老朽再不改本子,娘娘怕是幾世輪回都回不來了。”

    祝知紋還想多問,卻瞧著那滴入鏡內的墨痕竟隱隱閃出些光彩,祝知紋手中法器不過手中一柄金瑤給的短刀,不懂這些門門繞繞,喉嚨滾出幾聲嘶啞:“這墨是什么?娘娘會如何?”

    司命沒心思管祝知紋這個搗蛋鬼,他奮筆疾書,一手持筆,一手攔著祝知紋,若是硬碰硬,司命必然不是祝知紋的對手,可祝知紋失禮在先,瞧著司命也是真心為娘娘著急,祝知紋且就默認了司命一頓操作。

    半晌,司命雙手合十 ,低聲嘀咕了一句:“娘娘得罪了”——

    “娘娘,時候到了,若想回昆侖,務必讓這具肉身死在當晚。”

    “娘娘,三月之期快到了,若是天亮之際,這具肉身未滅,玄女必會想辦法鎖住您在昆侖的真身,到時候,回天無力。”

    “娘娘,務必醒來,您是昆侖的山神,您是開天辟地的人物,您不再是長安長樂坊鐵家二女兒。”

    “娘娘,老朽司命是豁出性命為您改寫的簿子,您只需要讓這具肉身死在天亮之前,您在凡間的一切經歷,老朽自會用半生氣力為您改寫,屆時,您依舊是渡過情劫的昆侖山神,至于這欠下的情絲,只要娘娘之后不對任何人動情,自然不會有人發現。”

    “娘娘,您可聽到了?”

    □□豁然睜開眼,她看著頭頂布滿灰塵的房梁,明明是夏末,可她背后的涼意卻一陣一陣的,她聽到了什么?那是什么聲音?

    □□微微張嘴,盡量讓自己呼吸得順暢一些,她渾身冰涼而又麻木,這具身軀,竟然變得有些陌生起來,而她的腦子里,像是洪水一般涌入了數千年的記憶。

    昆侖?山神?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感覺指尖開始回血了。她慢慢坐起身,雙腳還有些麻木,她揉了揉腦袋,想起來了,她不僅想起來了之前許多記憶,還有自己在這軍營里的最后一些記憶。

    她被老賈安置在了一件兵器房,這里放的都是之前從戰場上繳獲的敵方軍械,因規制不同,無法直接使用的,就先堆砌在這兒無人看管的庫房里,譬如斷了柄的刀刃,半截的箭頭,這些雖然破爛,可西南遠離京城軍械庫,距離最近的滇軍庫房也跋山涉水,且先留著,將來有了空閑,拾到拾到倒是也能繼續用。

    □□腦子很沉,但幾乎是下意識地,她開始在庫房里選了起來。

    她需要一些東西防身,畢竟,她本應該是被軍法處置的人,也不知道老賈想了什么辦法,竟然讓她死不見尸地藏匿到了這里。

    “呵,祝知紋。”□□幾乎是下意識地輕哼出這個人的名字,她心里很是清楚,這些蹊蹺,必然是自己手下這個十二分忠心卻又沒什么腦子的副將。

    按照如今這肉身的最后記憶,軍中是起了一場大火的,而且這場大火,還是□□暗示老賈去放的,老賈許是不想牽連□□,原本計劃是兩人里應外合,和放火的當晚,□□被老賈騙到了這倉庫里,說是讓□□收拾好東西,免得救火的時候有人進出,發現□□在這軍械庫里生活過的痕跡。

    多么合理的理由,□□就這樣被反鎖在了軍械庫了,雖然□□回來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被褥上多出來的一大包干糧就已然覺得不對,瞬間就沖了出去,卻還是沒趕上老賈鎖門的速度。

    不過印象里,這軍械庫里面都是破爛,外頭的門鎖也只是一道簡單的木栓,若是硬闖,應該也是能砸開的,只是,□□還在猶豫,這一砸,動靜可就太大了。

    遲疑之際,外頭突然傳來□□燒的聲音,很遠,但□□如今的耳力今非昔比,就算是一里開外的露珠落地,她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王禧的人打過來了?

    不對,按照之前的設定,王禧雖然功高蓋主,略有出格的事兒,可并無反意,之前傳回京城里的消息,也不過是魯證為了自攬功勞的障眼法罷了,而魯證這番操作,可謂是一石二鳥,既讓自己出兵有名,又壓著王禧讓他不敢有太大動靜。

    畢竟“有異心”的帽子已經戴上了,就算王禧只是多在屬地征收一粟,也可是被掛上反賊的名號。

    可狗急了跳墻,魯證和王禧在西南僵持這么久,王禧屢次派出前往京城請安的副將都半路失蹤,所謂上大天聽,讓官家來主持公道怕是不可能了,走投無路之際,假反成真反,也不是不可能。

    既是要反,兵荒馬亂,況且□□有這么多兵刃在手,若只是讓此肉眼湮滅,易如反掌。

    可□□忽而覺得,既然自己是必死之身,倒不如去救一個人。

    □□提起一柄順手的長槍,這槍頭是好的,只是柄斷了一截,可這本是男子制式的長槍,斷了一截,倒是對□□這體格還未完全長開的女娃剛好。

    只是這肉身有些沒力氣,□□掂了一下長槍,有些沉,她又從兵刃禮法翻找出一截紅纓,幾股纏起,當做粗麻繩,將這長槍背在背上,用紅繩系緊,這樣背著,能省不少力氣。

    唯一阻礙她的,就是這鎖住的門。

    哐地一聲,門栓被整齊地攔腰斬斷,□□手握長槍,外頭無人,偶爾可以聽到馬棚那邊的嘶鳴聲,果然是有人闖進來了,日常都已經習慣刀槍兵動的戰馬可以慌亂至此,怕不是人都打到營內了。

    不過,若是有馬的話,的確方便不少。

    □□按照記憶很快找到了馬棚,果然,馬兒們都慌了,她隨手牽過一匹紅棕色大馬,這肉身有些太嬌小了些,□□竟還需要扒拉著馬鞍才能蹭上去,雙腳勾著馬鐙還有些吃力,但好歹,手還是能握住韁繩的。

    □□拎著韁繩,戰馬就是這樣,無主的時候自然會亂,一旦有人騎上,瞬間變得專注起來。

    可等□□趕到之前關押馬倏的營帳的時候,里面已經是空無一人了。

    滅口了?

    這是□□的第一反應。

    “去東邊!快!”

    有人誤將騎馬的□□當做了快騎,難怪,夜深露重,加上□□背上還背著長槍騎著大馬。

    人流順著這聲音往東邊去。

    “鐵騎去啊!”這是有人在催促□□。

    對,如果東邊人多的話,說不定能找到馬倏。

    這兒燈火暗,別人姑且能認錯□□,可東邊人多,□□需遮掩一下自己這身裝扮,可外頭也沒有適合她的盔甲,□□看著一柄被混亂中被斬斷的旗幟,上頭繡著的是魯家軍的鳳鳥圖案,紅底金鳳,十分霸氣。

    □□跳下馬,將旗幟從桿子上去下,用槍頭一挑,撕扯兩下,湊成了一件紅色披風,復而上馬。

    “走!去東邊!”

    這馬兒像是能聽懂□□的話似的,蹄子一抬,直接朝著東邊狂奔。

    這肉身雖然騎過馬,可之前都是仆人在底下牽著,□□分明覺得這身子骨的腰身和大腿都沒什么力氣,越是沒力氣,越是顛簸,不過無妨,□□始終記得,自己今夜的任務不是活下去,而是順利地死掉。

    果然是王禧的輕騎闖營了,到處都是混戰。

    很快,□□發現了靠近城墻的一小伙人馬,領頭的,正是馬倏。

    而腦海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娘娘,你命本該絕,此時自戕即可,不必趟這蹚渾水。”

    □□在腦海里反問這個聲音:“那你倒是幫我查查,馬倏今夜命是否該絕。”

    司命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如今已然決定去騎馬救人,無論結果如何,按照□□亦或者說按照娘娘的脾氣,這個人是救定了。

    戰火中,馬倏幾乎陷入絕境。

    人是突然闖進來的,而且直奔魯證的主帥營,且就一隊輕騎,卻輕車熟路的像是進入自家家門一樣,而馬倏剛好被軟禁在主帥附近的營帳里,縱然是對魯證所作所為十二分的懷疑,可外敵入侵,往往是殺紅了眼的,王禧的輕騎瞧見馬倏這般裝扮,自然知道他是魯家軍的人,登時拔刀以向,馬倏且戰且退,幾個走散了的兵卒瞧著馬倏身手靈敏,幾人自動抱團,卻還是被逼到了城墻之下。

    馬倏看著身邊一起浴血奮戰的將士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他的胳膊也受了重傷。

    鮮血順著刀刃淌下,他看著已經卷刃的長刀,上面十幾個豁口像是往他心口里貫穿的涼風,將士沒了刀刃,就像是被拔去牙齒的猛獸。

    他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弄明白,他還有太多真相要去追尋,他不能就這樣死了。

    “魯證騙了官家。”馬倏單手撐地,看著七八個手握長刀向他逐步逼近的王禧輕騎,他們騎著馬,火光里似并不能清晰地聽到馬倏在說什么。

    馬倏昂頭,眼角流淌的鮮血糊住了他的眼眸,他偏頭,試圖讓這股鮮血淌向另一邊。

    “魯證騙了官家!是魯證!”馬倏像是從嗓子里發出的嘶吼,“魯證!騙了天下人!”

    第135章  第19章 領頭的像……

    領頭的像是早就料到,嗤笑了一聲:“王禧將軍無法上達天聽的時候,你們何曾有人這樣吶喊?如今快死了,倒是耳目清明了?”

    的確,這個時候說這種話,像極了懦夫求饒。

    對啊,在這個故事里,馬倏似乎什么也沒做,他莫名地被安排去和談,莫名地被關押長達數月,在他正要搜集證據,等待將來回京城的時候,王禧竟然突然之間真的反了,這一切都亂套了。

    不僅是亂套了,仿佛是早就被人安排好了一樣。

    差一步,馬倏仿佛永遠都是差一步。

    他像是被一雙大手帶著走,每一步都顯得關鍵卻又錯失時機。

    王禧夜襲魯證的軍營,這著實是真的要造反啊。

    馬倏垂頭,一股無力感自他的指尖泛濫到他的腦仁,他眼眶微紅,猶如一萬根針扎在眼角。

    馬倏恍然覺得自己是個笑話,人在絕境的時候,無外乎兩條路,要么狗急跳墻奮死抵抗,要么便是斷了所有的念想,一心求死。

    王禧反了,馬倏一直以來想要弄清和平反的事兒也不復存在。

    馬倏盯著眼前五六個輕騎,箭已上弦,馬倏自覺今日是必死無疑。

    也罷,反正結果都一樣,王禧已反,其中的緣由便和他一起消彌罷了。

    弓滿如月,馬倏幾乎都聽到輕騎滿是厚繭的手指摩擦弓弦的聲音,他太熟悉了,這是穿心的力道,對方也是沒想讓他活著了。

    嗖地一聲,馬倏垂下胳膊,他早就沒力氣了,雖然隔著護甲,可他明顯感覺到,他的胳膊多半已經斷了。

    啪嗒,這是箭矢落地的聲音,一柄長槍歘地一下直接攔斷了箭矢,馬倏睜眼。

    眼瞧著眼前一人一襲紅旗披身,駕馬俯身,馬蹄幾乎是自馬倏眼前掠過,這人飛快拾起深深扎入在地上的長槍,回手一擋,陸續箭矢落地,眼瞧著對方收弓抬槍,□□直接勒馬而下,跪行甩槍,直擊馬腿,四五人紛紛下馬,唯獨一人立刻勒馬往后躲過。

    □□大口喘氣,這身子骨委實太弱了些,她順手將韁繩甩到馬倏手中,側目:“騎馬。”

    “阿凝?”

    “走!”

    戰場上,爭分奪秒,□□必須讓馬倏立刻明白自己的用意,她匆匆補上一句:“你活著才有真相。”

    這句話仿佛一枚冰錐直接扎入馬倏的心窩,且就在一瞬間之前,他已然放棄了。

    “那你?”

    □□不肖廢話:“我必死,但真相必活。”

    □□抬頭看天,夜色如墨,□□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為馬倏拖住這群輕騎。

    五個人,四人已經落地,唯獨剛剛喊話那人依舊騎在馬上,短兵相接,騎馬優勢更大,他居高零下,手握長槍,若是自上而下攻擊,□□只有躲避的份,更何況,地上還有四人已提刀而來。

    他們以為,這是一場生死搏斗,可□□,卻是抱著必死的心。

    馬倏的右手已經斷了,這是他提刀的手,也正是如此,馬倏求生的欲望才會湮滅,可如今不同了,馬倏用左手拾起一柄長槍,踏馬鐙上馬。

    “抓住他!”為首的示意左側一人騎馬準備。

    □□扭頭,直接用槍尾猛戳馬屁股,幾乎是同時,馬倏駕馬馬兒往南,□□提槍向北。

    幾乎是同時,王禧的人正要駕馬去追,直接被□□一刀砍去,兩節馬腿帶骨連肉地墜地。

    □□提槍,怒目瞪著五人。

    一場酣戰,□□體力不支,手中長槍卻從未松掉半分,纏斗幾乎快要一盞茶的功夫,對方五個人本事鉚足了力氣想要一擊即中,卻此次被□□躲過,反倒是各自累得大汗淋漓。

    領頭的罵了一句:“這小個子怎么不怕死似的。”

    □□正要繼續纏斗,腦海里,司命的聲音又在催促:“娘娘,該回來了,雖說是天亮之前,可越早回來越好啊。”

    “馬倏到哪兒了?”

    司命一頓。

    □□一個恍神,竟被人家一槍挑中了手腕,筋骨斷裂,□□的右手握不住槍了,她慢慢將長槍從右手換到左手,這一幕,像極了方才馬倏放手一搏的樣子。

    “馬倏到哪兒了?”□□在神識里問司命。

    這是第二次詢問,司命知道,自己瞞不住了。

    “娘娘,他活不過今夜的,王禧造反,這是已經寫在史書上的。”

    □□知道司命的意思,無外乎馬倏并沒能將消息送出去,甚至馬倏這個人,都未曾在史書中出現過。

    司命頓了頓,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娘娘,您本來就是渡劫的,馬倏這人,亦不是活生生的人,本就是用娘娘留在昆侖的鈴鐺幻化出的人形罷了,娘娘若是要回來,這一人形自然也是不復存在了。”

    “娘娘,該回來了。”

    □□知道,馬倏從來不是她這一場劫難的結局,可她還是忍不住地好奇,理智終于打敗了她,□□閉目,只等著迎接對方那手持長槍的致命一擊。

    幾乎是這一瞬間,□□看到了很多東西,她的眼前不停地閃過□□自己的記憶,她作為金瑤的記憶,從上古,到和祝知紋一起攜手奮戰,猶記得,她將那些邪祟全部壓在鼎墟。

    功高蓋主,天帝未曾疑她,可玄女卻不能容她。

    □□不過是她前往凡間渡劫的一世罷了,早在之前,為了堵住玄女派的悠悠眾口,金瑤也曾化身為乞丐、貴女、王孫公子乃至帝王前往人間渡劫。

    名曰渡劫,實際上不過是免遭玄女更多暗算,更重要的是,司命一直以渡劫不過是歷經磨難鍛煉心智的名義誆騙玄女,殊不知,劫難愈烈,天神靈氣愈盛,當然,為了避免金瑤真的慘死在某一世,司命一直安排得很是巧妙。

    痛徹心扉卻又不至于痛苦焚身。

    凄涼慘死卻又不至于遭受凌遲。

    這么些年,金瑤憑借著走量不走質的渡劫,倒是積攢了不少靈氣。

    加上金瑤每次下凡,多則一年少則三月,也少了昆侖不少腌臜事兒。

    金瑤看著眼前閃回的一世又一世,卻發現回憶里總是會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馬倏?

    當金瑤做乞丐的時候,馬倏是唯一一個會主動給她遞饅頭的孩童。

    當金瑤成為京城貴女時,替公主和親遠赴西域時,馬倏是護親隊伍里的那個副將。

    當金瑤成王孫貴胄時,馬倏竟然就是她身邊自小伴著她這個公子哥兒長大的書童。

    還有金瑤從王爺一路謀奪皇位,成為帝王,卻又在三日之內死在皇位上的時候,馬倏竟然就是那個拖著她已經斷氣的尸體逃到眉山上的小太監。

    怎么回事?——

    昆侖。

    大家都聽說了一個好消息,金瑤又又又又渡劫回來了。

    不過金瑤這次回來很是不一樣,往常渡劫回來,總是笑臉盈盈,仿佛凡間發生的事兒都和她無關似的,但這一次,聽說一回來就直接沖去了司命那兒,大門緊閉,也不知道倆人在聊些什么,甚至連祝知紋都被安排在外面守著。

    也有人說,祝知紋在外面那是理所應當,畢竟金瑤每次下凡渡劫祝知紋都要搗騰些什么,十次有八次都是讓金瑤回來得更加晚了。

    當下,司命一手持簿,一手握著筆,顫顫巍巍地跪在金瑤跟前,不敢動彈,只聽得金瑤一字一句地在質問:“這輩子的馬倏,還有上輩子……罷了不管叫什么名字,這人出現得蹊蹺,難不成,次次都是你用了我的鈴鐺做出來的人?你圖啥?非得用我的鈴鐺去捏人,你的坐騎,你的法器,或者祝知紋,你怎么不拿他們捏?”

    這話問得司命都不知道從何答起,他抿抿嘴,尷尬的淌著汗:“沒法子,娘娘陽氣重,旁的東西近不了娘娘的身,而娘娘哪些剜心之痛,又總得是最親近的人受苦受難亦或者施加于娘娘,唯獨娘娘的鈴鐺,十分好用。”

    司命說著說著還興奮了起來:“娘娘的鈴鐺像是天生就和娘娘同根同源似的,用它捏人,不僅底子好,而且還會自動去尋娘娘,免了我不少情節安排,很是省事。”

    “娘娘是不知道啊,娘娘的鈴鐺是越用越好,起初還得我描眉畫形才能有個人形,往后幾次,只需吹一口氣,自然就成了這劇本子里哦不這簿子里的人形,十分有靈氣。”

    “只恨娘娘只有一串鈴鐺,若是多有幾串,那娘娘每次渡劫里的人物,我這……。”

    給了臺階就往上爬,說的便是司命這號人,只是被金瑤狠狠地瞪了一眼,司命便也不說話了。

    “往后,不許再用我的鈴鐺。”金瑤輕嘆一口氣,“不然我總覺得奇怪。”金瑤輕撫心口,“回想起來,每次遇到你用鈴鐺幻化的人物,心口總是不安生。”

    “這是自然。”司命忽而壓低了聲音,又特意屏息,確認四下無人,只有那祝知紋守著門口,才是扭頭爬上這三人高的書架,順著梯子開始翻找一本老冊子,找到了又顫巍巍地下來,雙手一抖,這蓋滿塵土的老冊子瞬間變得簇新。

    這是一段記錄上古的書籍,只是不是官方認定的,無人問津,且就擱置在這兒,久了,很多人便也忘記里面寫了什么,可是司命日日便是研究這人從哪兒來又到哪去的事兒,頗覺得這里頭寫的有些道理。

    “娘娘,你瞧著這段。”

    這上頭的字,金瑤是看不懂的,七扭八扭猶如蛇形,這是早些昆侖族的蛇形字,金瑤微微抬眸,眼神里仿佛在說“我?你是讓我看?”

    司命懂了,牽出幾分尷尬的笑容,立刻解釋:“我來娘娘拆解拆解。”

    “娘娘,你瞧著圖,懷山抱玉,而這山的形狀,娘娘這邊看,”司命調轉了一個方向,用手指順著山脊比劃,“這山的形狀,似不似一個女子,長發披肩,臥榻而睡,閉目而眠,而女子的心口,似有一尊玉,亦或者是什么石像。”司命拼了老命地給金瑤指,可這畫中看得并不真切,模模糊糊的,畢竟這冊子已然上了年頭。

    金瑤姑且當做看清了,示意司命繼續說。

    司命手指往下一順,指了指落款:“您看落款。”

    這落款金瑤倒是看得清了。

    “無涯?”這是當年天帝的小字,還是他做弟子的時候的字號。

    “天帝既然發現了這幅圖,還將這幅圖帶到了昆侖,我想著,必然是有些靠譜的,只是知道天帝的小字的人甚少,所以這冊子也被束之高閣了,娘娘,您難道不覺得,這畫中的女子和娘娘有幾分相似嗎?”

    “娘娘本就是山神,無父無母,又是從何而來,若說是這山川演化而來,那娘娘的真身便是一尊山,便是再合適不過,而日夜伴著娘娘的鈴鐺,若說是娘娘當時心口的一枚玉石或者佛像,更是合理,如此說來,娘娘和那鈴鐺本就是一體,娘娘去哪兒,鈴鐺就去哪兒,再是正常不過的事兒。”

    “老朽也不是在為自己開解,只是若無這鈴鐺下凡和娘娘一起渡劫,娘娘又怎么能算是渡過了這劫難呢?”

    “那此次呢?”金瑤順著司命的話往下說,“此次我算是成功與否?”

    “難說,”司命嘖了一聲,額上慢慢滲出汗珠,“按我這冊子上寫的,娘娘自然是渡過了,但是實際上……,不如我替娘娘記上一筆,將來時機成熟,咱再渡劫也不遲。”

    “何時?”金瑤可不喜歡欠賬。

    司命愁眉苦臉,是啊,自己若說是金瑤下次被玄女逼著下凡渡劫,這不是在咒金瑤么,司命大手一揮:“人有旦夕禍福,神也有跌宕起伏,不若就等著娘娘哪日再下凡游玩,便讓這鈴鐺自然而然地跟去,順便就把劫數給渡了,如何?”

    下凡?游玩?

    司命是個會說話的。

    司命繼而又笑:“我給娘娘和這鈴鐺之間系上一根羈絆,來日,無論娘娘在哪兒,這鈴鐺都可以找到娘娘。”

    “罷了。”金瑤不想多講究,“你也算是費心費力了,按你說的來便是,只是……我倒是希望我且就待在這昆侖一輩子,再無下凡日。”——

    番外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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