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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哥哥,我疼……

    在九只蛟首破土而出, 銜住游尸九野往回拽的時刻,元汐桐已經痛到快要失去知覺了。

    她的耳朵里塞滿了嗡嗡的雜音,甩甩頭, 眼睛也是一陣一陣的發黑;杌璧哪抗饩鹑〉降挠嵪⒑茈s亂, 一時是碎裂成許多塊的月暉琴, 一時是不斷炸響在焦土上的雷電。

    地面上, 空氣中全是一片一片的羽毛,鼻子里還聞到了皮肉被燒焦的味道。

    是什么被燒了?

    她不清楚, 只覺得身上疼得厲害,手腳不停使喚, 想驅動手指做些什么, 卻好半天都沒找到自己的手在哪兒。

    眼淚就這么毫無預兆地涌出來,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慌忙低頭看過去, 卻發現自己的淚水剛剛好就打在了元虛舟的臉上。

    原來她正趴伏在他身上。

    可他那張好看到不可思議的臉, 此時卻蒼白得令她害怕。眼睛閉著,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看起來毫無生氣。

    元汐桐心里咯噔一下, 記憶也閃電般地竄出來。她終于想起方才發生了些什么。

    月暉琴音色幽深,奏響時如清泉滴沙,意蘊浩渺。若有月光來點漆,琴身便會浮起一層漂亮的清輝。

    據傳, 此琴的鍛造者極善樂律,尤愛彈琴賦詩。她為月暉琴譜了四首琴曲, 順彈能使鳥舞魚躍, 反彈則能束縛群靈。

    綿長的泛音從元虛舟指下飄出來,化作無數條柔軟而堅固的銀線,將云層和裂口緩慢的縫合。妖獸們被束縛在原地, 只有風在嗚嗚地響。

    裂縫之外的妖獸們見此情狀,俱是止住攻擊的步伐,選擇靜靜地趴在裂縫邊緣,窺伺著,等待著半空中那個彈琴的男子靈力耗盡。

    四道光柱盡忠職守地將靈力輸送至天頂的巨大羅盤,地面在震顫,整座空間都在穩步向著某個方向進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時間氣氛詭譎無比,所有人都吊著膽子,大氣也不敢出地盯緊羅盤,等待著最終的結果。

    未被燒焦的枯草當風抖著,元汐桐立在倒塌的山包上,皺了皺鼻子。

    濃得化不開的煞氣當中,不知從哪個縫隙里,擠進來一絲若有似無的清氣。

    那是屬于落星神宮被凈化過的,帶著草木清香的氣息。

    四方結界內,大部分人也已經反應了過來。但誰都不敢放松警惕,誰都不敢提前歡呼。

    已經到了最后一步,千頡在這時間內并沒有任何動作。

    這不合常理。

    花費了這么大手筆,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舉動,他真的會就此收兵嗎?

    元汐桐散開神識,時刻緊盯著裂縫之外南荒妖族的動向,以防他們突然出手。

    堅持到這里,神宮的所有人都已是強弩之末,再受不得半點蹉跎。但南荒的妖兵們,除了幾個進來送死的雜碎,其余人還毫發無傷地躲在裂縫外,手握著屠刀,隨時都有能力進來將他們屠盡。

    不能在此刻功虧一簣。

    但元汐桐不敢靠得太近,不是因為千頡的威壓太強,而是被他盯上時,森寒透骨的涼意似乎能鉆進心脈,侵蝕神志。

    她只能遠遠地看著,看到那個鬼氣森森的大妖端坐在轎中,長長的烏發散下來,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元汐桐的擔心不無道理。

    一局好棋竟生生被人翻過盤來,任誰都會咽不下這口氣。

    千頡抬手揉了揉眉心,將煙管擱在矮幾上。像是看夠了這出茍延殘喘的大戲,終于他再次站起身來,決定親自出手,將這樁鬧劇了結。

    他的臉上呈現出孩子氣的惱怒,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惱怒之外,他還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絲興奮。

    炎葵之后,多少年了,再沒有人像這樣逼得他親自出手過。

    不論是元虛舟還是元汐桐,都該感到榮幸。

    被琴聲束縛在天際無法動彈的妖獸身后,突然涌過來一團滔天的妖云,海浪一般在瞬間鋪開,翻滾著將天幕上所有的裂縫遮蔽。

    元虛舟察覺到了,但他指尖未停,當機立斷將原本反彈的琴曲順奏,空靈的散音一聲追著一聲,被定住的妖獸在這瞬間聞著歌又活過來。

    它們在這關頭已經完全顧不得游尸九野之內的獵物,滾滾濃云里暗藏的轟隆聲令他們嗅到了致命的危機,于是慌忙逃竄著,想要躲過即將降下來的雷擊。

    千頡的視線被這些烏泱泱亂成一團的妖獸阻擋了一瞬,但他沒有在意,他甚至不再給游尸九野內的幸存者準備的時間,長眉一挑,顯出妖相。

    妖云當中有電光閃過,轟隆隆的雷聲過后,降下來石破天驚的一擊。

    對準的正是懸浮在半空中,靶子似的元虛舟。

    他已經無力撐開結界自保,只需要一道雷,便會被轟成一具焦尸。殺雞用牛刀,千頡自認為夠尊重人。

    元汐桐的眸子一凜,想也沒想地騰風而起,直沖上去,要替他擋下這道雷。

    纖薄的身影在元虛舟眼里漸漸放大,看起來心急如焚。分明還是小時候那副魯莽樣子,這樣怎么擔得起替她娘親復仇的重擔?

    元虛舟將視線掃向一旁,用僅剩的靈力撥出最后一個音,閃著清光的銀線應聲而出,就近纏住一只體型巨大的巴蛇。蛇尾被他強行拽至頭頂,硬生生地接下了那道天雷。

    電光在這瞬間席卷了巴蛇的全身,元虛舟夾著琴,身形極快地倒栽下去,于半路迎上元汐桐,一手緊緊地圈住她的腰,閃身落地。

    但漏網的雷電還是追身過來,電光流竄到月暉琴上,琴弦頓時崩斷了好幾根。

    元汐桐回過頭,看見那條大得像龍的巴蛇已經被劈成了一條黑炭。

    好險。

    她拍了拍胸脯,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只聽得耳畔錚然一響,她急急側頭,視線掠過元虛舟的胸膛,看見那把琴弦已經崩斷的月暉琴正從他腋下滑落在地。

    再抬頭時,她抑制不住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在她眼里,從來都無往不利,無所不能的哥哥,此時此刻嘴角正滲著血。那么好看的唇形,都被血染得近乎妖異了。

    可他的身體在發抖,牙齒咬著,竟還在試圖朝她笑。像是怕自己的重量砸到她,他半邊身子都撐在了琴上,顫著聲音對她說:“四方結界破了!

    “我知道,哥哥,我知道!彼词謱⑺ё,摸到了被燒焦的神官袍和滿手的黏膩。

    殘余的天雷還是竄到了他的背上,而他沒有靈力護體,幾乎被打掉半條命。

    他的靈力徹底耗盡的那一刻,因他的力量而筑起的四方結界難以為繼,金光松松散散地化作了螢火,眼看著就要徹底消逝。

    被護在結界內的星官和修士自覺聚集到了一起,望著云層當中穿行著的可怖的雷光,很奇怪的,他們臉上的絕望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拼死一搏的決心。

    位于炎天的光柱也奄奄一息地滅掉,看起來是那位星官終于力竭,再也無法調動任何靈力。

    天幕上的羅盤停止運轉,這也是位于神宮的姬照在感應到游尸九野的存在后,又隨即丟失了蹤跡的原因。

    “阿羽,”元虛舟察覺到她正焦急地替自己施療傷術,但他傷得太重,天雷已經傷及神魂,所以療傷術已經沒用了,他不合時宜地感到解脫,輕輕將下巴磕上她的頭頂,最后交待道,“神宮已經不遠了,就差最后一步。你把琴砸碎,用身上那塊令牌,把他們帶回去。你可以做到的,對嗎?”

    元汐桐卻只顧著搖頭,她太著急了,根本不想聽他說了些什么。

    “聽話!

    他也不想在這時候撂挑子不干的,也不愿把這么大的重擔全都壓在她身上,跟她的娘親一樣,強行要她做個大人。可是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七竅都在流著血,每呼吸一口都有血滲進喉管,所以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艱難交待完這句話,他已經完全脫力,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順著琴身往下滑。

    元汐桐伸出手想要將他架住,卻被他帶得一同栽到地上。

    厚重的妖云中,第二波天雷正在蓄力,噩夢般的電光眼看著就要降下來。

    元汐桐咬住牙,將臉埋在元虛舟的衣襟里蹭了蹭,雖然已經得不到他任何的回應。

    終于,她像是下定了決心,抬頭摸著他正在往外滲血的耳朵,小聲而堅定地說道:“我可以,我可以的,哥哥!

    別怕,她自己給自己在心里打氣。

    同時手腳并用著爬到承載著炎葵第五份妖力的月暉琴旁,抱起琴身用力往地上一砸。

    琴身四分五裂的同時,無數道天雷范圍極廣地朝著游尸九野劈下來,場景恐怖得如同天罰。

    一道巨大的翅膀卻在這瞬間鋪開,帶著赤金色的,能夠焚盡一切的火焰,以雷霆之勢轟然扛下了這一波范圍極廣的雷擊。

    烈焰散發的熱度從裂縫當中溢出,幾乎要燒到千頡的臉上。

    這位南荒的大妖看著這雙如鯤鵬一般能遮蔽天地的翅膀,竟然很明顯地,在這當口走神了-

    好,好疼。

    元汐桐尚未長好的翅膀在接下那一波雷擊之后,便再也維持不住,直接消散在天地間。

    天上有無數羽毛落在星官們身上,他們攤開手,接住一片,放在掌心仔細端詳。這才發現大多數的羽毛,都是短絨絨的,還沒長成羽毛的形狀。

    有養過靈獸的星官輕聲喃喃:“保護我們的那只鳥妖,妖骨都沒長好啊……”

    楚怡站在一旁,將掌心的羽毛握緊,側過頭去掩住自己已然通紅的眼。

    就在這時,九只蛟首終于穿破了虛空,直達游尸九野。與落星神宮連接著的傳送陣再次啟動,除阿啄外的十四名修士率先被姬照給傳喚了出去。

    而元汐桐在這時候也終于想起來,自己聞到的皮肉被燒焦的味道究竟來自哪里。

    是她的臂膀。

    被拔掉了四片翎羽,缺少護體盔甲的臂膀。

    真的好疼。

    她側頭看去,只見那一塊衣衫已經爛到完全不能看,暴露出來的皮肉鮮血淋漓,還有未散的雷電在那里亂竄。

    元汐桐疼得眼淚汪汪,淚珠子怎么都止不住?稍驹摪参克兴齽e哭的那個人,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地,就這么閉眼躺在那里。

    “哥哥,”她強忍著疼痛,顫著手去摸他的臉,卻不小心將掌心的泥土蹭上他的面頰,她慌忙換了手背去替他擦。血漬和泥土混雜在一起,怎么越擦越臟。她泄了氣,只覺得自己哪里都不經用了。再開口時,聲音半是撒嬌半是委屈,“哥哥,我疼……”

    可他不理她。

    她將鼻尖湊上去,在他面上輕蹭:“我做得這么好,你快夸夸我呀!”

    等了許久還是沒得到回應,她扁起嘴,將自己疼得快要沒知覺的身子蜷進元虛舟懷里,摟住他的脖子,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透過朦朧的淚眼,她看到通往神宮的陣法已經恢復正常,不僅是修士,其他的星官也已經一個一個地應召,消失在了游尸九野內。

    而原本在周圍肆虐著的妖獸要么被天雷給劈散,要么嚇成了個鵪鶉,縮在原地瑟瑟發抖。

    突然她的脖頸被人輕輕拱了拱。

    她眨眨眼,止住哭聲低頭看去。

    方才全無生氣的那個人,此時正睜眼看著她。

    看著她的眼淚就這樣不停地掉。

    “很疼吧,”元虛舟張張嘴,游絲一般的語氣里,帶著明顯的歉意,“抱歉,我不該……”

    “不疼!”元汐桐卻趕緊改口,“我不疼了!你醒來我就不疼了!”

    騙人。

    她那么怕疼的一個姑娘,受了點委屈都要借題發揮,哭得震天響來討得更多的好處。

    現在卻為了不讓他擔心,搖著頭告訴他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

    那是天雷,劈在了她沒有翎羽護體的臂膀上。

    貼在他頰邊的手帶著涼意,元汐桐像這樣蜷在他懷里哭的動作,讓元虛舟恍惚中想起了他們還在王府的時候。

    他閉上眼,想要像小時候那樣去親吻她的眼睛,做她值得信賴的好哥哥,將她的淚水吮干凈。

    這樣簡單的動作,他卻做不到,他甚至連手都抬不起來。

    但好歹他還活著。

    夕風鼓蕩間,一只銅鈴從虛空中穿過來,叮鈴鈴作響。

    是姬照的鈴鐺,他已經將傳送陣搭好,跟著鈴鐺走便能回到神宮。

    元汐桐伸手將銅鈴摘下,還未架著元虛舟起身,卻看到他正將目光移向她身后,眼里是顯而易見的怒意。

    “好感人啊——”

    有人冷不丁拖著尾音在她身后說話,聲音不大,但透著森森的寒意。

    元汐桐捏緊銅鈴,顫抖著身子回過頭去。

    那個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她血緣上雖稱得上是舅舅,卻一直要致她于死地的大妖,正好整以暇地抱著胸,垂眸看著她:“你們不會以為,我是那種會放虎歸山的性格吧?”

    第52章 第 52 章 你有來送過我嗎?

    在游尸九野內經歷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三個時辰之后, 星官們終于踩上了落星神宮堅實的青磚。

    風吹時有落英拂面,呼吸時每一口空氣都新鮮潔凈,抬頭看到的再不是深不見底的裂縫和密密麻麻的妖獸, 而是薄薄的, 像是和群山相擁的暮云。

    有人當時就哭了出來, 但很快就收起了眼淚, 在醫修的指引下按照傷勢嚴重程度去指定地點療傷。

    明霞負責處理的是傷勢最重的壓陣星官,那些人不知道從死里逃生了多少回, 幾乎個個都缺胳膊斷腿的,沒塊好肉。

    而姬照仍端坐在試煉場正中, 維持著法陣運轉。

    他在將神宮大部分人傳送回來之后, 便立即斬斷了蛟龍與游尸九野之間的連接,摧毀了原有的傳送通道, 只留了一條可供鈴鐺引路的出口。

    因為捕神蝶已死, 游尸九野的時空裂縫關不上,蛟首又將游尸九野的地面咬穿了九個大洞,才強行將其拉回來,F在的游尸九野不僅天是破的, 地也是破的,里面的妖獸隨時可以順著通道爬出來。

    肩負著護衛中土之責的落星神宮,在這個時候的首要任務是將通道鎖好,并且在適當的時候徹底關閉這座秘境, 才能阻止禍患蔓延至中土。

    公孫皓在人群中穿梭了好幾趟,一直沒見到元汐桐的影子, 連元虛舟也沒看到。心急之下跑到姬照的身邊, 問他:“虛舟神官和汐桐郡主還沒有出來,會不會已經傷得無法驅動鈴鐺了?”

    見姬照難得沉默不語,他又問道:“我們能不能進去找?”

    “公孫公子, ”姬照看向他,娓娓解釋,“落星神宮的每一任神官,在上任之前都被教導過,若有一日遇到生死兩難的抉擇問題,首先要考慮的,是中土的蒼生。我們不能再放人進去了,通道若是再次打開,有可能引起游尸九野崩潰,這后果,誰都不想看到,誰都擔不起責任。”

    “……”

    “若是虛舟神官在這里,他只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道理公孫皓都懂,但是只能干等的滋味令他不太好受。

    因為他有很強烈的預感,他等不到元汐桐回來了-

    千頡是害得娘親差點魂飛魄散的仇人。

    這是元汐桐自覺醒妖力起,就根深蒂固的認知。

    她生長在帝都,對大妖的力量并沒有很清晰的概念,總覺得自己若是能順利拿回娘親的妖力,那么手刃仇人也不是一件特別難的事。

    直到真正遭遇了這場磨難,被暴虐的雷擊傷得爬都爬不起來,她才發覺自己還是像以前那般弱小。

    恨意在這一刻轉化為實質,她盯著千頡那張勝券在握的面孔,踉蹌著起身。周遭盤旋著的躲過了雷擊的鳥妖在這一刻嘶鳴著朝他的頭頂襲來,他卻只是輕輕揚了揚手。

    鳥妖們被風刃撕碎,淅瀝的妖血從空中落下,千頡撐開結界,身上連一滴血都沒沾到。

    將最后一絲力量用盡的元汐桐跌落回去,撐著雙臂,好半天沒抬頭。

    她當然不會天真地認為千頡會甘心放虎歸山,也曾想過要擒賊先勤王。

    可是,浪費力量與南荒妖族死拼,并不能讓其他無辜的星官們安然回家,至多能得到個兩敗俱傷的結果。

    千頡設下的這局棋太過陰損,不論他們選擇哪條路都要付出代價,不可能全身而退。

    被元汐桐連累的星官和修士幾乎都已獲救,這是他們能夠達成的最好的局面。

    再多的,就是奢求了。

    可元汐桐還是感覺不甘心,因為不甘心,所以即便是再害怕,即便自己渾身是傷,痛得呼吸都在發抖,也還是在千頡的鞋尖逼近時第一時間就張開雙臂,將身子擋在元虛舟面前,想像他以前無數次地擋在她身前的動作一樣,試圖將他保護好。

    已經神思渙散的元虛舟,明明已經連手都抬不起來了,在這瞬間,卻像是找回了一點力氣,比她更快地撐起身子,伸手將她攬在身后。

    目睹了這一幕的千頡不是不觸動,只是這種觸動,就像看見兩只奄奄一息的小貓,爬都爬不起來了,卻還要互相依偎著沖敵人哈氣的場景一樣。有些欽佩,但不足以令他心軟。

    內心當中扭曲的毀滅欲甚至還在叫囂著,要更多地看到他們求饒才行。

    千頡深吸一口氣,眼神透過元虛舟,落向被他護在身后的元汐桐的頭頂?戳嗽S久,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來什么人的影子,卻因那張臉在與故人長得相像的同時,又夾帶了另外一個人的特質而放棄。

    終于他緩緩開口:“你叫……汐桐?”

    他不愿意叫出“元”這個姓,只叫了她的名,單單兩個字,從他嘴里吐出來,有股不合時宜的親昵感。

    在他做了這一切傷害她的事情之后,這讓元汐桐感覺到由衷的惡心。

    她頓時皺起了眉頭。

    擋在身前的背脊貼近,她的視線連同面孔一起被元虛舟堵住,她看著手里的銅鈴,正打算做些什么,突然那只銅鈴被一股妖力收走。

    “我勸你不要想著搬救兵,”千頡用手指勾住鈴鐺輕晃,“還嫌落星神宮傷亡不夠大啊?叫人進來救你,不過是再卷進來一些無辜的人……”

    元汐桐被他說得瞳孔微震,聽見他繼續說道:“你明明知道,我是為你而來,那么,乖乖地跟著舅舅走不好嗎?舅舅——”

    “這時候攀親戚……”元虛舟突然出聲將他打斷,“你是想讓她死得更加情愿嗎?”

    千頡的話迷惑性極強,元汐桐本就對于今日之事心懷愧疚,再讓他說下去,她又不知道會擅自亂想些什么。

    “噢?”千頡神色淡漠地看向元虛舟,“都不能動了,氣焰還這么囂張?你很有種嘛……”

    這位年輕的神官的確是本事通天,在這種地獄般的死局里還能臨危不亂,盡全力保下了神宮百余位無辜星官,也難怪那么招人嫉恨。

    現在就已經是心腹大患,若讓他再繼續成長下去,這天都能給他翻過來。

    大歧最強靈根者,天定的大神官,若是失去了這身帶給他力量與驕傲的靈根,會怎么樣呢?

    千頡突然很想知道。

    反正是元虛舟自己,要逼得南荒妖族現身,害得兩方正式撕破臉皮。接下來落星神宮不會善罷甘休,那么,就算是為了南荒著想,他也要斬草除根的,不是嗎?

    更何況,元虛舟在千頡這里,還有另外一個招致他敵意的身份。

    他是炎葵丈夫的第一個孩子。

    那個廢物二手貨,憑什么能擁有這么一雙可愛又健全的兒女?

    風勢突然變了,千頡沉下眼,起手喚出風刃。

    元汐桐感覺到擋在自己身前的哥哥身軀一震,一聲悶哼過后,他竟毫無預兆地癱倒在地。

    鴉青色的神官袍顏色太深,看不出究竟浸了多少血,但元虛舟露出來的一雙腕骨卻被風刃割出一道極深的口子,深到幾乎要將他的手腕斬斷!

    鮮血就這樣順著那截腕骨往外涌,元汐桐張著嘴,倉皇失措地撲過去,伸手想要捧住他的手,卻快靠近的時候縮回來,換療傷術,想要替他療傷。

    可是她在強行化形承接了天雷之后,自己都沒辦法給自己療傷,更不要說替別人輸送力量。

    指尖什么東西都釋放不出來,不論試多少次都一樣,她只能看著元虛舟身下的血塊像行云的輪廓,因為吸飽了血水,而大到了恐怖的程度。

    “你做了什么?”元汐桐近乎絕望地朝著千頡吼道,“你做了什么?!”

    誰都知道,狂吼是無能為力的外在表現。

    千頡站在一旁,將從她手里搶到的鈴鐺扔回她身上,毫無歉意地提醒道:“與其浪費時間在這里質問我,還不如現在把他傳送回去,一炷香之內找醫修療傷,他便還有救!

    但也僅僅只是能保住性命了,他靈脈已斷,今后再不能修行。

    大歧最耀眼的少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變成一個廢人。

    這樣的結局,足夠令人唏噓好多年。

    “銅鈴……對,銅鈴。”

    元汐桐心知當務之急的確是要把元虛舟送回神宮,她再不去管千頡,俯身盯著元虛舟的臉,想最后再向他交待幾句什么,卻見他渙散著瞳孔,張嘴叫她:“阿羽……”

    其實什么話都沒說出來,元汐桐只能通過嘴形去辨認。

    害怕他看不清自己的動作,她大幅度地點頭應著,終于敢去牽他的手。那只手血淋淋的,一點都沒有辦法回握住她。

    一團團天火自半空中落下,那是她的翅膀消散時殘留的力量,將枯木和草堆燒得火焰猛竄;鸱郾伙L吹過來,在她沾著血的、亂糟糟的頭發上掠過,又飄落在元虛舟另一只攤開的掌心上。

    好奇怪,他竟然感覺不到痛,像是所有的生機都從體內被抽干。

    原來靈力耗盡后,肉體凡胎竟會這樣不堪一擊。

    元虛舟躺在地上,看著元汐桐哭到通紅的一張臉。明明是又小又俏的面龐,卻將他的視野塞得滿滿當當。他眨眨眼,在這一刻突然回憶起了五年前,自己跟隨玄瞻離開帝都時,在馬車上被呼風印反噬時的情形。

    那時候他痛到每一寸骨頭都像被凌遲,卻還有力氣沖著玄瞻齜牙咧嘴。

    恍惚中還聽到了元汐桐的聲音。

    在那一刻,身體最為脆弱的時刻,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其實并沒有他以為的那般大度,能夠在為她做了一切之后,卻不要求她任何的回報。

    哪怕只是來他一眼呢。

    所有害怕她哭,害怕她傷心的想法,在后來全被證實是有違心意。

    他就是想讓她為他傷心,為他難過,為他哭。

    可現在,她為他哭成這樣,他就覺得滿意了嗎?

    不,他在這一刻終于明白了自己有多沒用,因為力量于他而言得到的太輕松,他從來都不珍惜,也不敬畏,以致于到失去之后,才發現真正想守護的東西,從來都沒有守住過。

    “阿羽……”

    元汐桐看到他嘴唇在動,似乎還想說什么話,急急將耳朵湊過去,握緊他的手,焦急地問道:“你想說什么?”

    “你有……來……送過我……嗎?”

    他的聲音一字一句,印在元汐桐耳朵里,幾乎是在聽到的瞬間,她就明白了他在問什么。

    送過!

    她來送過的!

    五年前,元虛舟在砍斷了邢夙的手臂之后,就被沖上來的守衛團團圍住。她剛生出妖脈,力量無法自控,急火攻心之下,就地暈了過去。

    整整兩個月,她都處在昏迷當中。妖力無法控制溢散開來,娘親為避免事情敗露,只得將她帶到全是自己人的莊子里靜養。

    在元虛舟被送離帝都的前夜,她仍沒有要蘇醒的跡象。還是娘親過來告訴她,若想見哥哥最后一面,她必須在日出之前,依靠自己的力量醒過來。

    可她醒來的太晚了,出城的馬車已經行至城門,她才昏昏沉沉地扶著腦袋從床上跌落。顧不上收拾妥當,她松松地趿上繡鞋,拿起乾坤袋里的瞬行符就往城外趕。

    鞋子什么時候跑掉了都不知道。

    最后就差一步而已,就差一步就能趕上。

    她真的來送過他的。

    元汐桐委屈巴巴地開口:“我——”

    她的話沒能成功說完。

    因為在這一刻,等在一旁的千頡耐心徹底告罄。他上前一步,直接捉住了她的胳膊,像捉一只小鳥一樣,將她從元虛舟身上扯開。

    而她緊握著的,屬于元虛舟的那只血淋淋的手,正一寸一寸地從她掌心滑落。

    “你放開我!”

    她驚叫出聲,掙扎著想要擺脫千頡的鉗制,才叫出一聲,便感覺有妖血噴濺在自己臉上。她下意識地偏頭閃避,再看過去時,竟看到千頡捉住她臂膀的那只手,被煞氣化成的風刃給砍了下來。

    與此同時,一根尖利的白骨以雷霆之勢從地面竄出,直接從他背后將他穿胸而過!

    第53章 第 53 章 你們秦王府,欺君之事有……

    半邊身子驟然失力, 元汐桐再度跌落在元虛舟身上。

    但不知為何,方才無論她怎么牽住都無法對她做出回應的那只手,正奮力屈起手指, 慢慢、慢慢地將她回握住。

    空氣當中濃重的煞氣在這時被催動, 以元虛舟為原點, 卷起一陣巨大的風暴。無數妖魔之血恣意膨脹著匯聚在一起, 化作一條黑色的巨龍直直地朝著他的身體俯沖下來。

    被驟然砍掉一只手,胸口穿破一個大洞的千頡不知是重傷未愈, 還是被這番場景震懾住,竟一時間忘記了閃避。

    一直守衛在暗處的金翅鳥妖飛身過來, 將千頡的身子架住。腳剛及地, 又是幾根白骨從地面暴起,鬼手一般瞬間就將他的胳膊捅出幾個大窟窿。

    不能在地面待著了, 游尸九野本就是座墳場, 最不缺的就是白骨,F下這白骨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控制著,要對所有沾地的生物趕盡殺絕。

    金翅鳥妖顯出妖相,張開翅膀載著千頡飛向半空。但因臂膀受了傷, 飛行的時候只能勉強將兩邊翅膀保持平衡。

    他們停駐在空中,看著漫天的煞氣如瀑布一般奔涌至那神官的體內,一時間都被這急轉直下的局面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裂縫之外的醫官緊急奔至千頡身邊,第一時間替他查看處理傷口。

    左手臂膀齊肩斷裂, 縫好雖要花費些功夫,但問題不大。麻煩的是胸前正中對穿的那個大洞, 稍稍偏離一點就會傷及心臟。

    幸好千頡雖然毫無防備, 但多年征戰的本能令他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開了致命的攻擊。

    “主上,您暫時不能再用妖力了!贬t官顫著聲音開口。

    千頡緊盯著風暴中心, 默然不語。

    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滴落,他抿著嘴,面不改色地用那只完好無損的手掏出帕子,將嘴角的血輕拭干凈。

    因為一時的掉以輕心,竟被重傷至這個地步,他當然是惱怒的。

    但是惱怒之余,他卻終于像是相通了困擾了他許久的難題,將帕子攥緊,咬著牙笑道:“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就奇怪,大歧元氏怎么能生出這么厲害的種……”

    他垂眸,被醫官恨不得將耳朵堵上,以防要丟命的秘密不期然飄進耳朵里的慫樣給取悅,竟哈哈大笑幾聲,一邊拍著金翅鳥的脖子一邊吩咐道:“風暴停息后,你飛低一點,但注意不要離地面太近,我有幾句話要對我的乖侄女兒說!

    獵獵罡風刮得金翅鳥左搖右擺,他的翅膀被醫官緊急處理了一下,如今雖能勉力支撐,但風刮得越來越刺骨了。他能感覺到,以那神官為中心點的風暴雖然在漸漸減弱,但四周有大量風刃在聚集,若他們不趕緊出去,遲早要被風刃凌遲成碎片。

    天上地下呼告無門,怎么會?明明那神官的靈脈都斷了,為何還能這樣攪弄天地?

    陰云被烈風吹散,風暴平息之后的游尸九野顯得潔凈異常。濃重的煞氣全數鉆進了元虛舟的體內。

    元汐桐坐在元虛舟身邊,看著被煞氣吸引而來的妖獸們自發地散了,就這樣順著原來的裂縫又游回了原來的時空,像從來都沒有進來肆虐過一樣,只覺得這一切都好荒唐。

    她在風暴中心,沒有被傷到分毫。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元虛舟滿身的傷痕已然不見,就連那兩只快要斷掉的手,都已經重新長好。如今他身上的皮肉緊實健康,每一塊都完好得像玉石,煥發著勃勃生機。

    可是,那是煞氣吧?那么多煞氣鉆進體內,能被煉化嗎?

    她有滿腔的疑問要問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試圖將他叫醒。

    她還不太敢推他,或者搖他,總覺得現在這個身體和經脈都完好的元虛舟,一點都不真實。萬一又把他給推壞了呢?

    手指漸漸撫上他的眼皮,才觸上去,那雙眼睛就這樣驟然睜開。

    沒曾想見到的卻是一雙金瞳。

    陌生的,冰冰冷冷的,沒把她望進眼里的金瞳。

    “哥哥……”她輕聲叫他,他卻只是顫了顫眼皮,看也不看她。

    “他還沒有徹底醒來!

    突然千頡的聲音陰魂不散地在她耳邊響起,她尋聲望去,只見那胸前破了個洞的大妖正坐在一只金翅鳥背上,隔空與她對望。

    他用的是只有她能聽到的傳音術,樣子沒剛才那么厲害了,聲音聽著也虛弱了許多,整個人看起來傷得比她還要恐怖。

    但他還是鎮靜的,鎮靜得讓元汐桐口出惡言:“你怎么還沒死?”

    “你放心,我這條命,得留著死在炎葵手上,”他半真半假地,提到了元汐桐娘親的名字,“只要她殺得了我。”

    這讓元汐桐更加憤怒:“不準你這樣叫我娘!”

    千頡只是笑笑,并不對她這句孩子氣的發泄做出回應。

    片刻之后,他將話題轉回來:“元虛舟不是你哥哥,這件事你知道嗎?”

    乍然被問及到這個秘密,元汐桐瞳孔一縮,下意識就要否認。但空氣中的風刃已經在漸漸逼近,千頡沒有時間聽她胡扯,直接揭穿道:“他是修羅族,所以才能用煞氣重塑經脈,操控死靈化為白骨當作武器。他和大歧皇室一點關系都沒有,卻被你那個廢物爹當親兒子養了這么久。按照你們中土的說法,應該算是,欺君之罪吧?”

    他頓了頓,笑容加深:“這樣說來,你們秦王府,欺君之事有很多啊!

    被這樣明晃晃地威脅到頭上,元汐桐要再裝作聽不懂,便有些不識時務了。

    但她還是沒說話,她只是在推算著,若千頡再近一步,地面的白骨能將他殺死的可能性有多高。

    “在盤算著殺我滅口嗎?”十幾歲的姑娘臉上藏不住事,千頡一眼便識破,“先不說這絕無可能,再者,這里面發生的一切,南荒妖軍全部都已目睹。我若是死在這里,局面會更加控制不住。你和你娘身世暴露之后,還指望元虛舟來保下你們秦王府對吧?”

    元汐桐聽明白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和他交涉:“我如果跟你走,你就能保守秘密,是嗎?可我該怎么相信你?”

    在她問出這句話的同時,與元虛舟一直牽著的那只手竟驟然被握緊,緊到讓她發疼的地步。她猛地回頭,看到他那雙金色的瞳孔,不知何時正盯住了她。

    她被盯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就止住了呼吸。

    這雙眼睛,跟以往做神官時的哥哥很不一樣,帶著股少有的乖戾,暗藏邪氣。

    修羅族,她聽娘親提過一點,說是只存在于傳說當中的種族,卻不知為何真的出現在了這世上。應當和他的生父相關,但那個男子,在九鳳國的公主懷上他之后,便消失得干干凈凈。

    哥哥醒來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真舍不得啊。

    元汐桐不自覺地多看了幾眼。

    這般依依不舍的情態,落在千頡眼睛里,他像是看懂了些什么,斂眉自顧自地笑了笑,然后開口:“你只能選擇相信我。他有知覺了是嗎?跟他道個別吧,讓他死了這條心,再不要來找你。畢竟……他如今所受的一切苦難,全都是因你而起。”

    說出這樣傷人肺腑的話,當然有他自己的私心存在。他如今殺不了元虛舟,反倒讓其覺醒了修羅之力,被制衡得厲害,耽擱下去還會有性命之危。

    放虎歸山已是無奈之舉,這個大麻煩絕不能再追過來攪局。

    這段話落到元汐桐耳朵里,她卻很有些認同。

    于是元虛舟擔心的事情最終還是應驗了。

    在他一個沒看住的時候,元汐桐又擅自開始了慣常的自我責備。

    五年前,因為她一時任性,對他提出那樣過分的要求,害得他聲名掃地,被流放出帝都,被迫多吃了許多苦之后,她就時常陷入這種責備當中。

    五年后,因為她一時不慎,將妖血喂給了捕神蝶,給落星神宮,給元虛舟帶來了這么大的麻煩。

    他差點死在她面前。

    更早一點,如果她娘沒有選中秦王府,沒有選中元虛舟當她的哥哥,那他一切的苦難都不會發生。

    她對他來說,就是個災星。

    千頡的話當然有引導的成分,她能聽出來,她不是沒有判斷力的傻子。

    可爹爹實實在在地不能同時失去兩個孩子,她也實實在在不能再拖累哥哥了。

    以后的路,她要自己走。

    是生是死,都要自己走。

    引路的銅鈴在這時又焦急地晃了晃,清光灑在元汐桐的臉上,這讓她看起來就像一只被迫離巢的雛鳥。

    可憐兮兮的。

    她將鈴鐺塞進元虛舟的另一只手,替他握緊。在松手時,卻反被他握住。

    她的哥哥雖沒有恢復神智,但眼睛一直盯著她,那里面有了一點只有她看得明白的怒意,似乎預料到了她即將做出的讓他失望的決定。

    元汐桐的視線再次模糊了,但她兩只手都被元虛舟緊緊攥著,她掙脫不開,只好側過頭,將眼淚擦在自己肩上。

    天空中聚集已久的風刃不打招呼地朝著千頡殺過來,金翅鳥倉惶逃竄著,焦急催促道:“主上,該走了!”

    “嗯!鼻ьR應了一聲,看著元汐桐,決定不論她有沒有道完別,他在心里數五下之后,無論如何都要將她帶走。

    才數了一下,便看到元汐桐俯下身去,對著她那哥哥的耳朵說了幾句話。

    接著,元虛舟原本就算是失去意識,也要緊緊攥住她的那只手,竟然在那瞬間松開了。

    呵。

    千頡收回目光。

    果然,最親近的人之間,才知道什么話最傷人。

    只是傷人者到底傷己,元汐桐在站起來之后,一張臉哭得簡直不能看。

    她說了什么呢?

    她竟然對最愛她的哥哥說。

    “五年前,我沒有來送過你,你不要自作多情了,哥哥。因為那時候,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你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自己是個廢物。”

    所以,放開我吧。

    再也不要來管我了。

    第54章 第 54 章 阿羽,若有人問你發生了……

    “阿羽, 若有人問你發生了什么,你一定不能開口……就當是,你和哥哥之間的秘密!

    誰?

    誰在說話?

    阿羽……哥哥?

    是哥哥在和她說話嗎?可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哥哥的聲音, 聽起來分明是個年歲不大的孩童, 而她——

    元汐桐等了一會兒, 聽見了自己回應, 清清脆脆,帶著股未經蹉跎的傻氣:“好啊!阿羽最喜歡和哥哥有秘密了!

    啊, 她記起來了。

    這是她五歲時候的事情。

    彼時距離大歧新帝御極已有三年。在這三年內,今上開張圣聽, 重用良實, 大歧國力漸強。但天子唯獨不喜妖族,以妖者不事生產, 只耽修行, 妨害普通百姓,長此以往必將引起國患之由,將先帝時期被啟用的妖臣盡數鏟除。

    站在國君的角度, 這樣的顧慮并沒有錯,中土百姓并非人人都可修行,國之重本仍在農事耕種。這些普通人族,在面對著妖族時, 幾乎是毫無自保之力。

    妖族逐利而來,哪里有天地靈氣就去哪里安居。但妖族便是妖族, 從根本上就和人族是不同的物種, 就算雜交聚居,也很難被人族所同化。新帝認為,是先帝荒唐, 遭受蒙蔽,才會重用妖臣,讓妖族大量涌入中土,擠壓中土百姓的生存空間。

    當然,還有一個大歧皇室都心知肚明,但絕不能妄議的原因是,新帝的生母在新帝十歲時,跟個北荒的妖族跑了,致使他在少年時期受盡了苦楚,不知付出多少代價,才終于坐上這皇位。

    起初,新帝根基未穩,為拉攏民心,驅趕妖族的舉措并不十分激進,也給足了時間令其舉家搬離。直到連續出了幾起禍亂,才開始要求落星神宮眾星官,以大歧的名義對妖族進行清洗,將帝都及其周邊重鎮的妖族,應除盡除。

    一時間,中土妖民人人自危。

    帝都上層在此次事件中徹底洗牌,首當其中的便是邢家。

    邢家自涼州發跡,麾下大部分將士都是中土妖族良民演化而來。那支軍隊在所向披靡的同時,亦令新帝十分忌憚。在這次清洗當中,邢家不僅損失上萬兵將,還丟了兵權,只得了個“鎮國將軍”的封號作為補償,可以說是元氣大傷。

    但這一切,和年僅五歲的元汐桐還暫時扯不上關系。

    那時候,在她沒裝什么東西的腦瓜里,最煩惱的事情就是,給園子里靈獸裁個什么式樣的斗篷,會看起來比較威風。

    她自己沒有靈根,威風不起來,就喜歡狐假虎威。梳頭的婢女總是給她把頭發梳得很緊,梳到眼角吊起來,就愈發讓人覺得這小孩脾氣乖張,被寵得不成樣子。

    事情發生在這一年的上元夜。

    她跟著爹爹和哥哥去宮里頭赴宴,娘親則留在王府等他們回來。

    她年紀小,被身邊人一直護著,人情冷暖還沒有眼色去看,所以不明白為什么娘親不能一同進宮去,也沒看出來皇子公主們其實不愿和她單獨玩,只有哥哥在時,他們才會分幾個眼神給她,做出一副厚待她的模樣。

    天子帶著朝臣在飲酒作樂,小輩們偷溜出來,預備打雪仗。

    無論什么身份的小孩子,似乎都愛跟著大孩子一起玩。特別是當這個大孩子還有著極高的號召力,身份又尊貴的情況下,幾乎就有了一呼百應的效果。

    元虛舟在當時就是這樣一個大孩子。他從神宮回來,不知又學了什么厲害術法,談吐得體進退有禮,對弟弟妹妹們照顧有加,整個人身長玉立,相貌顯眼得過分。

    相干的不相干的小孩全都圍著他,反倒把元汐桐這個親生的妹妹給擠到一邊去了。

    還是哥哥先發現她不見,撥開人群一看,才看到她在雪地里摔了個屁股蹲。他伸出雙手將她從雪地里抄起來,仔仔細細地替她將身上的雪拍干凈,就這么牽著她在身邊,再也沒放開。

    她那時還沒那么敏感內向,只覺得大家喜歡哥哥就是喜歡她,在一旁跟著樂呵呵地笑。

    但這場雪仗只打了一局,哥哥就被天子叫走,回到了宴席上。

    剩下的小孩們覺得沒趣,就心灰意懶地散了。

    回宴席途中,也許是元汐桐小小一團實在不起眼,眾人談話竟忘了要避著她。

    她聽見有人在前面說話。

    “好煩,一點都不想帶著汐桐郡主玩,靈根都沒有,還得防著她磕了碰了!

    “誰叫人有那么個厲害哥哥呢,忍忍吧,她又不是回回都進宮!

    “唉……我看啊,虛舟哥哥遲早有一天被這么個妹妹給拖累!

    ……

    不知是不是打雪仗受了涼,元汐桐回到席上就開始發高燒,只得提前回王府。

    哥哥原本要和她一起回去,但太后要拉著他說話,就耽誤了一會兒。

    這么一會兒的功夫,元汐桐就出了事。

    上元夜的帝都熱鬧非凡,香車寶馬游人如織,陸道水道全被堵得水泄不通。橋底下還有兩艘游船撞到一起,翻了船。

    滿城的鑼鼓煙花聲中,突然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慘叫。這陣聲浪起先很小,周遭人群只當是前面又有了什么新奇玩意兒,沒想著往后撤,反倒看熱鬧似的一層推著一層往里擠。

    直到護衛皇城的禁軍高喝著現身,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出了事;爬锘艔堥g只聽得兩聲犬嘯,接著兩道巨大的黑影從人群中竄出,一閃就不見了。

    作亂的是兩只犬妖,三年前,原本在這帝都做香料生意。耕耘多年,早已扎根在此。

    然新帝登基,苛政之下,財產家業全被沒收,一夕之間流離失所。

    它們不知去往何地,想著被充公的房屋底下還藏著幾壇金子未帶走。費勁千辛潛回帝都,原本只想拿了金子就撤,卻被滿城的熱鬧喜慶刺激得失控,顯出妖身接連踩死了十余人。又在禁軍的追擊下,慌忙逃進了里坊,恰好撞上了從宮里出來的秦王府馬車。

    秦王進宮不好多帶護衛,秦王府又在里坊,無須經過鬧市,出了宮門拐幾個彎就能到。

    種種巧合之下,元汐桐身邊只有兩個貼身婢女。

    犬妖被禁軍追擊至此,已是窮途末路,又見車馬華貴,心知這必定是哪個皇家子弟。二妖對視一眼,決定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便直沖上去將馬車掀翻,拎起高燒不止的元汐桐就跑。

    對方有人質在手,本可以將犬妖就地正法的禁軍不敢步步緊逼,只能一邊差人去宮里報信,剩下一伙人隔著段距離遠遠地跟。

    但那兩只犬妖對帝都地形顯然熟悉至極,幾個縱身之后,竟把禁軍給甩得干干凈凈。

    形勢急轉直下,禁軍們正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往回報。

    這時,一襲白衣卻唰地一下從他們頭頂掠過。

    那是得了消息,第一時間追出來的小王爺虛舟。

    元汐桐的金鑲寶珠項鏈上裝有追蹤符,元虛舟追蹤的速度快如閃電,不一會兒就將禁軍甩開,找到了那兩只犬妖落腳的河邊。

    可遠遠的他就聽到山林中有群鳥在嘶鳴,像是被什么力量所驅動,一齊驚飛上天。鳥雀的羽毛似枯葉凋落,被風刮得漫天都是。

    院落里有血光在彌散,而元汐桐就坐在血光中央,一動也不動。

    那兩只綁了她的犬妖,正靜靜地躺在她身邊,渾身都是血窟窿,瞧著已經沒了生息。

    夜風卷著血氣撲向元虛舟的面頰,他打了個寒顫,落在元汐桐身后。

    那時候的元虛舟,雖然見識比一般孩子要廣許多,但在神宮的修行還是以理論為主,從未直接正面地遭遇過這種血腥詭異的場景。

    他當然能辨認出來這股邪門的力量是妖力,也立刻反應過來這股妖力出在元汐桐身上。

    妹妹是……妹妹是妖?

    意識到這個可能性之后,他竟出奇鎮定,腳步沒停地走過去。

    因為他在這一刻,想到不是別的,而是妹妹一定很害怕。她那么小一個孩子,靈力全無,身子骨弱得像只雞崽,吹個風都能高燒不止。結果卻被兩只發了狂的犬妖擄走,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驚嚇。

    不知道該怎么做才不會讓她更受驚,他將聲音放到最輕,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柔柔喚出一聲“阿羽”。

    被握住肩膀的元汐桐先是畏縮了一下,然后才緩緩將頭轉過來。

    元虛舟這才看清楚,她的臉上全是淚。小孩子嫩藕似的脖頸上,還有幾道爪痕,正往外滲著血。

    她的確是嚇傻了,見到自己哥哥,也是一副沒完全反應過來的樣子。

    直到脖頸傳來真實的痛感,她才“哇”地一聲哭出來,語無倫次地解釋:“哥哥……我不是……是他們要掐我,那群鳥才,才飛下來,我沒有……”

    沾著血的小胖手指向犬妖的尸身,因為描述不清楚,只能張著嘴干著急。

    “阿羽,阿羽,沒關系,不用著急解釋!痹撝圳s忙握住她的手,掏出帕子替她將傷口捂住,他還不會療傷術,只能先用這種法子給她止血,“你是想說,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是犬妖先朝你動手,要掐死你,那群鳥兒才飛過來將他們啄死的,對嗎?”

    是的,是的!

    元汐桐趕忙點頭。

    所以,真的是妹妹做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妹妹如果是妖的話,那妹妹的娘親?

    元虛舟對現下的情形感到無比疑惑,好幾個念頭同時在他腦海里轉,他一時想不通,強行壓下,決定先把眼前的事情先解決。

    禁軍馬上就要趕過來,今上又對妖族恨之入骨,妹妹的身份絕不能被人知曉。

    “阿羽,”他沉聲,強迫年僅五歲的元汐桐冷靜下來,“若有人問你發生了什么,你一定不能開口。剛才發生之事,全是哥哥做的,你一直昏迷到現在才醒來,聽明白了嗎?”

    第55章 第 55 章 阿羽最喜歡和哥哥有秘密……

    “為……為什么?”元汐桐聽不太懂。

    “沒有為什么, ”元虛舟最會哄她,他沒有解釋太多,只是對她笑了笑, 哄道, “就當是, 阿羽和哥哥之間的秘密!

    元汐桐果然上當:“好, 好啊,阿羽最喜歡和哥哥有秘密了!

    天空中的異象并沒有維持太久, 和她十二歲時引發的那場動靜比不得。在禁軍趕來之前,鳥雀就已經散得差不多。

    院子里犬妖的尸身正被烈火焚燒。

    元虛舟將元汐桐護在懷里, 淡淡地告訴他們自己已將犬妖誅滅, 但術法無眼,沒給留個全尸。

    他只字沒提皇城禁軍今夜的疏漏, 但禁軍們卻不能不領他這份情。

    朱雀大街上的傷亡, 初步預測應在二十人以上,這本就已經是活罪難逃,后來他們竟還讓那兩只犬妖擄走了皇親。

    要知道, 汐桐郡主雖在皇家不是很起眼,但她是虛舟小王爺唯一的妹妹。這位未來大神官若怪罪下來,他們這些人全都得以死謝罪。

    驚懼之下,他們感激小王爺不殺之恩還來不及, 哪里還敢去仔細辨認犬妖的死狀,就地等著尸骨被焚盡之后, 便匆匆回了城。

    回城的馬車上, 元汐桐一直被哥哥抱在懷里,沒松過手。

    掉光了葉片的枝椏被月光投射在簾子上,順著車轱轆滾動的聲音一起后退, 元汐桐漸漸感到一陣困倦,在哥哥懷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著睡了一小會兒。

    醒來時,竟真的把方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了。

    她不知道,這件事是元虛舟做的。

    他在落星神宮其實不如皇城腳下這般守規矩,會和人斗法,會欺負精怪,還會想方設法偷學一些暫時不能學的術法。

    記憶消除法是他最近才學到的,為了讓看門的星官不知道他曾在夜里偷溜出去過。其實也不是溜出去干別的,只是少年正處在對什么事情都感興趣的年紀,對于冒險和刺激有種不同尋常的熱衷。

    落星神宮內秘境眾多,殘酷與神秘色彩兼備,就算只是為了親眼看看,他也要一個一個地探過才有發言權。

    今夜發生在妹妹身上的事情,讓元虛舟極為不安。

    那兩只犬妖的死狀猶在眼前,還有無數只像他們一樣原本生活在帝都的妖,卻因一紙政令或是流離失所,或是慘遭殺害。

    他不能承受半點,會失去妹妹的風險。

    元汐桐的傷口已經被處理過,沒留下任何的爪痕,但人還發著燒,以為自己才從宮里面出來。

    她看著哥哥的側臉,冷不丁開口問他:“哥哥,我今后,會成為你的拖累嗎?”

    明明是個糊里糊涂的小孩子,連“拖累”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但她卻在方才聽來的那幾句話當中,莫名感受到這不是個好詞。

    元虛舟低頭看向她,眉頭微皺:“有人對你說了什么嗎?”

    “沒有,我自己聽來的。”

    她的臉上有了一點煩惱的神色,這是比給靈寵們準備什么式樣的披風更高一級的煩惱,在今后會將她的脾氣折磨得越來越古怪。

    元虛舟敏感地意識到自己需要說些什么來安撫她,于是他捧著她的臉,認認真真地向她承諾:“如果,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個人會無條件地愛你,守護你,那這個人一定會是我。所以阿羽,你絕對不會是我的拖累!

    元汐桐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有。

    但她在這瞬間立刻就開心了,撅著嘴在哥哥面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然后說道:“哥哥,我最喜歡你了!

    “嗯,哥哥也最喜歡阿羽!-

    “哥哥,我那個時候……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這真的是一句違心話嗎?

    元汐桐翻了個身,捂著腦袋從睡夢中醒來,枕頭不知不覺又濕了一大片。

    年少時期童言無忌的喜歡,在后來的確是夾雜了嫉妒和討厭的。哥哥什么事情都沒有做錯,她卻擅自把怨氣發泄在他身上,又因為他每次都最大限度地包容她,而暗戳戳地消了氣。

    可她怎么會把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

    哥哥那么早就知道她是妖了,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待她好,所以難怪,在十二歲那年,她生出了所謂的“靈根”后,他會表現得一點都不高興。

    從窗棱折射進來的月光,照在她的胳膊上。

    那里原本被雷劈得血肉模糊,養了半月之后,竟然連道疤痕都沒留下。

    那哥哥呢?

    是不是也好得差不多了?

    她是半妖一事,應當已經傳回了帝都,不知道娘親有沒有及時逃走。

    爹爹和秦王府會受到牽連,但如果爹爹咬死自己是受娘親蒙蔽,天子念在骨肉親情的份上,應當也就是小懲大誡,不會真的下狠手。

    但這一切也都是她在瞎猜,因為她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她被千頡帶回來之后,就一直被軟禁在這處宮殿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南荒草木茂盛,雨水豐沛。鹓雛又是極愛干凈的鳥類,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飲,對居住環境十分嚴苛。所以這里種了許多茂盛的梧桐樹。枝干粗壯,不知有幾百歲。

    這里據說是娘親以前的一處行宮,所有建筑與裝飾都是按照娘親的喜好來陳設,不曾變過。

    元汐桐雖不能出去,但她可以在宮殿里巡游。也許是千頡存心要和她父王攀比,他給她的一切吃穿用度比在秦王府時規格還要高。

    只是沒有人和她說話,沒有人愿意提供她任何外界的消息。那些伺候她的妖族舌頭全被拔了,連啼鳴都不會。

    千頡將她扔在這里,設下重兵看守,自己卻從沒來過。

    正當元汐桐以為他傷得太重,說不定已經掛了的時候,他終于出現了。

    在元汐桐被軟禁的第二十天。

    他在隨從的帶領下穿過層層垂花門,來到元汐桐最常待的那座園子。

    此時的元汐桐正坐在山石上,閉著眼睛操控著落葉在秋風中浮動。那些葉片很聽她的話,在林間穿梭自如。

    初升的太陽照在她的發絲上,金閃閃的,讓她看起來像一只毛茸茸的,充滿了生機的小獸。

    回想起半月之前,他強行將她帶走的那一幕。回南荒的軟轎內,她一直哭哭啼啼,將他煩得傷口都要惡化。

    他那時滿腦子都在疑惑,疑惑這半妖是否真的是炎葵所生。

    炎葵小時候有這么愛哭嗎?

    那段時光對他來說太遙遠,所以他瞇縫著眼睛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愛哭的人,一直是他。

    瞥過眼去,不知是不是出于對他自己的同情,這位心狠手辣的大妖難得心軟,招了招手,喚來醫官為元汐桐診治。將殘余的天雷拔除之后,她才像是累到了極致,終于靠著車內壁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她已經接受了現在的處境,不再哭鬧,專心養傷,不去打聽外界的消息,也沒有試圖逃跑。

    乖乖的像是完全認了命。

    現在她恢復得很好。

    一片枯葉悄無聲息地逼近他的后腦勺,在離得足夠近時驟然破裂,造成一陣巨大的沖擊波。

    這種雕蟲小技當然傷不到千頡,他閃身,直接避開,連片衣角都沒有晃動。但元汐桐并沒有就此放棄,她在他閃避的路徑上,已經埋伏好了無數的枯葉,總有一片炸開時,能給他造成一點麻煩。

    終于有一片葉子將他的袍角炸出一個小洞,元汐桐還沒來得及高興,便看到那眉眼沉郁的大妖一抬手,將空中飛舞著的葉片全數震碎成了齏粉。

    五顏六色的粉末散落在空氣中,罩成一張大網,但園子里其他的擺設全然無恙。

    元汐桐在此刻終于確認,這個她血緣上的舅舅,舍不得動她娘留下的東西。

    但這個“東西”不包括她,因為她身上還留著另一個令他嫉妒到發狂的男人的血。

    “拿了炎葵五份妖力,你如今就這程度?”隔著一道石橋,千頡嘲諷著看向她。

    元汐桐撇撇嘴,罵得毫不客氣:“我覺醒妖脈才五年,自然比不上你這種老東西!

    被喚作“老東西”的千頡,此時此刻情緒還算穩定,并未計較她找死的舉動,只是淡淡地提醒她:“我勸你,對長輩說話還是要禮貌一點!

    “就算我對你禮貌,還不是一樣要像養豬一樣被養肥,然后被獻祭?”元汐桐連裝都懶得裝,“所以你這次來,是要通知我死期嗎?”

    “不,那個不急,”千頡笑了笑,朝她走過去,“我只是覺得,你會想要知道你爹娘,還有你那個沒有血緣的哥哥如今的近況!

    第56章 第 56 章 是她先,背叛了我

    千頡所提及的, 都是元汐桐最為關心的。

    聞言她不再像個無能小孩那般犟嘴,十分審時度勢地收斂了不知道哪里來的氣焰,老實說道:“我是想要知道, 所以, 你會告訴我嗎?”

    “先逛逛吧, ”千頡說, “這里畢竟是你娘最喜歡的行宮。”

    他存心賣關子,似乎汲汲營營這么多年, 終于看到勝利的果實就在眼前,接下來, 他有很多很多的可以時間用來守株待兔。所以連精神也看著飽滿了許多, 沒有一點大傷初愈的疲態。

    受制于人,元汐桐只好耐著性子跟上他。

    南荒多山, 屋舍皆是依山而建, 這座行宮建設得尤為精巧。高低錯落十步一景,林木高大,殿宇重重。太陽初升時煙籠鳳闕, 分明正是忙碌的時候,但因為侍從們都被拔掉了舌頭,所以幽靜得十分詭異。

    只有還未化形的鳳鳥和昆蟲趴在樹梢鳴叫。

    有些鳳鳥比較調皮,會在侍從經過時吐出一團火, 將其手上的杯盞嚇得打翻一地。

    元汐桐這幾日也被嚇到過幾次,熾熱的火焰隨著搖曳不定的樹影一同撲過來, 將她的腦袋燒得火直冒。但娘親的第五份妖力被她吸收后, 她發現自己已經不怕火了。她甚至可以操縱著火,將那幾只搗蛋的鳳鳥燒得毛都不剩。

    可這群小家伙也是真機靈,發現她被火浴過竟毫發無傷, 頓時就開始原地起舞,企圖靠取悅她來逃過這一劫。

    恍惚間她想起了自己在秦王府時養的那幾只小鸞鳥,于是已經寂寞了好些日子的元汐桐就這樣原諒了它們,甚至還會故意配合它們,假裝自己被嚇一跳。鳳鳥們便舞得更為起勁。

    “它們是炎葵養的,所以跟主人一樣,喜歡調皮搗蛋!

    在鳳鳥們照常埋伏在林梢上,對著經過的千頡和元汐桐吐出一團烈火時,千頡這樣解釋道。

    這次它們的火噴得格外猛,從上至下,帶著要燒光一切的熱度猛灌下來。

    千頡及時撐開結界,將這波攻擊擋下。

    鳳鳥們見一擊不中,也不戀戰,就這么驚飛著撤退,逃跑的姿勢熟練得不知道已經發生過多少遍。

    一片燃燒著的梧桐葉落在元汐桐掌心,火舌嗶啵著舔過她的皮膚,依舊沒留下任何的傷痕。

    原來是娘親養的鳳鳥,她想,幸好沒一時沖動把它們的毛燒光。

    前方的千頡在收起結界后,又釋放出一道水系術法來處理四周的煙飛火燎,面上依舊不見任何惱怒。

    “它們在報復你,”元汐桐說的斬釘截鐵,“因為你害它們失去了主人!

    “是!鼻ьR沒否認,“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能忍這么久不殺它們!

    行至一汪荷花池時,千頡停下來,望著池邊的八角亭,自顧自地說:“你娘小時候調皮,族里子弟一同來行宮避暑,她總要想法子捉弄他們。拉弓射箭,賭錢斗狗樣樣來一遍,讓人輸得褲子都不剩還算好的,過分的幾次是把他們嚇病了,整整臥床了半個月才好!

    他回過頭,見元汐桐聽得認真,便繼續道:“她是王儲,打架又厲害,大家自是敢怒不敢言,只有她當時的教習嬤嬤能降住她。一旦抓住她欺負人,就把她拎到這座亭子里罰抄書。畢竟,體罰對于她來說算是獎賞,只有抄書她最頭疼。我們就躲在欄桿后面,看她愁眉苦臉……但要小心不被她看到,不然她沖出來抓壯丁,跑得最慢的得替她罰抄!

    千頡那時候偏文弱,所以跑得最慢。炎葵一抓就將他抓到了。他也老實,竟真的安安靜靜坐在案前,模仿她的字跡,替她將那些書卷謄抄得工工整整。

    后來他才想明白,為什么他要故意跑得那么慢。

    一路往深處走,樓閣淺池,險崖深澗,哪里都有故事。

    這些有關娘親的回憶,千頡幾乎是信手拈來,像是印在記憶里,連一句話,一個表情都不曾忘記。

    他聲音沉靜,元汐桐也漸漸不再焦急,聽他一樁樁細數娘親年幼時的往事。

    自元汐桐有記憶起,娘親對她來說,就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大人,和她說的,向她交待的都是正事,見到她耽于享樂,疏于修煉,會嚴厲地批評她。

    娘親不;貞浲,有些事情不會說得這么細節。

    元汐桐記得娘親說過,妖族沒中土皇室那般講究天地君親師,自上而下的等級也并不森嚴。族里同輩的孩子一起開蒙,一起長大,湊做一堆嬉笑打鬧,自有一番樂趣。

    這樣生動的形象,元汐桐以前無法想象,此刻卻在千頡的描述中成型。

    她聽得入了迷,偶爾也會搭一兩句腔。

    “我娘小時候關系跟你最親厚嗎?”元汐桐問。

    千頡搖搖頭:“我那時候太安靜,她不喜歡帶著我玩。她最好的玩伴是一只葵花鸚鵡,那只鸚鵡精……”

    他頓了頓,“很吵,一刻沒人陪著他吵,他就得發瘋撞墻,精力多到無處發泄,所以他最愛纏著炎葵!

    “后來呢,那只鸚鵡精,去哪里了?”

    “死了,”他轉過頭,看著元汐桐的眼睛補充道,“被我殺了!

    意料之中的結局,元汐桐沒有再追問。

    行過一座石橋,便看到了行宮最大的梧桐樹。枝干高聳如云,葉片寬大,倒影幾乎將半面湖水都染紅。

    他們在樹下停駐了一會兒,千頡看著粗壯的枝干,突然問元汐桐:“這些天來,你自己瞎逛,可有摸到出去的秘道?”

    分明觸目草色皆舒,他這話問的亦稀疏平常,但元汐桐卻莫名覺得背脊發涼。

    身處牢籠,她當然明白自己的一切皆被監視,所以盡量表現得乖覺。

    娘親曾經給她畫過南荒幾處宮殿的地形圖,就是以防出現今日這種情況。但同時娘親也說了,所有的秘道和出口,千頡都知道。

    包括他們面前的這條,從梧桐樹心通往城郊的秘道。

    這些秘密出口,全都被禁制給封死了,無論元汐桐用什么法子,都沒辦法松動半點。

    “摸到了幾條,但都沒有用,”元汐桐鎮定下來,老實承認,“我娘很信任你,她知道的所有出口,你都一清二楚!

    “那是自然,”千頡驕傲地笑笑,“這些出口,都是我們一起探索出來的。她偷溜出去玩,還要我打掩護。”

    “那么,”元汐桐問,“你為什么要背叛她呢?她那么信任你!

    千頡的臉上閃過一絲沉郁。

    “你知道她現在是什么樣子嗎?”元汐桐朝他走近一步,逼視著這個明明做盡了壞事,卻還裝出一副什么都沒發生的樣子來假惺惺緬懷的舅舅,繼續說道:

    “以前她文韜武略,是羽族之主,動一動手指都能令天地色變。但她被你害得妖脈斷絕之后,只能被迫在王府后宅臥薪嘗膽。大歧帝都那種地方,你沒跌落過谷底,所以沒感受過吧?那些道貌岸然的中土貴族們,覺得她是來歷不明的村姑……命婦們瞧不起她,君子們在冷眼看她的同時覬覦她,縱然她不在乎這些宵小,但換做是以前,換做是以前……”

    “換做是以前,”千頡的面色徹底冷下來,接過她的話頭,“我會把他們的眼睛全部挖出來。”

    “這些都是,被你害的!痹@異于他的無恥,只說得出這樣一句話。

    這樣的回敬,對千頡來說實在是不痛不癢。

    他沒有理會她,只是抬起頭,看著頭頂上橫斜過來,幾乎要落到湖面上的枝干發呆。

    葉片上儲滿了陽光,風一吹便斑斑斕斕,漂亮得像數千顆瑪瑙在齊閃。

    一雙身姿窈窕的少年,跨越了好幾百年的時光,慢慢回溯至他面前。

    他看到炎葵歪斜著身體,用葉片遮住雙眼,躺在枝干上小憩。

    而他安靜地坐在她身邊看書。

    午后的蟬鳴蓋過他的心跳,他將書放到一旁,第一次鼓起勇氣俯身去悄悄親吻她。

    退開時卻因太過慌張,將擱在一旁的書碰掉。他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撈,自己卻跟著從樹上栽下去。

    另一只手被驟然拉住,他整個人被吊在了枝干上。

    一抬頭,是炎葵不知什么時候就醒了過來,正對著他笑得促狹。

    “你不是比翼鳥嗎?”少女的臉盤已經長開,明媚中帶著令人無法直視的艷光,“怎么這么笨手笨腳?做完壞事這么心慌嗎?”

    他紅著耳朵低下頭去,明白這一切原來都是她默許-

    “是她先……”千頡強行令自己回神,對元汐桐那句話做出回應,“她先,背叛我!

    他的目光投擲在元汐桐身上,渾身充滿了不悅。他又變回了那個令所有人害怕的,喜怒無常的大妖。

    面前站著的少女也是,炎葵背叛他之后的產物。

    元汐桐明白他的意思,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瞬間他是真的很想殺了她。

    但她并沒有后退。

    她的存在,是炎葵最后的希望,這座宮殿,這里的羽族,還有整個南荒,原本就該屬于她。

    而不是屬于這個鳩占鵲巢的仇人。

    即便她暫時殺不了他,在面對著他時,也至少也要有一些不屈的風骨。

    該后退的,該死的,是他才對。

    她沒什么好怕的。

    少女倔強發狠的樣子,看起來終于有幾分像她娘親了。

    千頡沉默了片刻,竟發出一聲嗤笑。

    “我還以為你只會哭。”

    漫無目的的敘舊就此結束,他轉過身,面向著湖面,說道:“炎葵在我把你帶走那日,就提前得了信,從帝都潛逃而走,現在已經不知蹤影。秦王因識人不清,包庇妖族在皇城腳下扎根近二十年,令大歧皇帝震怒。”

    震怒之余,還伴隨著深深的恐懼。

    那大歧皇帝,對妖族趕盡殺絕,結果臥榻之旁,僅一墻之隔的秦王府,藏著這么大的一個妖。皇家宴飲、喪儀還時時能見到。

    即便這么個大妖已經妖脈盡斷,也讓這皇帝嚇得日日無法安睡。

    帝都又刮起了一陣對妖族的清洗之風,大歧皇帝言出法隨,無數禁軍連夜出動,試圖將悄悄在夾縫中生存的妖族揪出來趕殺殆盡。

    但他們晚了一步,炎葵出逃時,已經借全城的鳥獸之口將消息釋放出去。

    禁軍撲了個空,皇帝的怒火無處發泄,只得全奔著秦王府而來。

    元汐桐上前一步,急切地問道:“我爹爹,還有府里人,還活著嗎?天子御極之前,我爹爹對他最好,就算他要恩將仇報,可為了避免言官們口誅筆伐,他也要做做惦念舊情的表面功夫吧?”

    “他當然有所忌憚,”千頡看她一眼,意有所指,“你的犧牲是有價值的!

    元汐桐眼神閃動,聽見他說出了她目前為止最急切想知道的那個人的消息:“元虛舟,他的名聲原本在五年前已經跌至谷底,經過游尸九野一戰,他如今的威望已經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人們甚至選擇性地忽視了這件事情原本就是因他執意要你入神宮而起,只看到了他作為未來大神官,護佑中土的擔當。至于他修羅族的身份,多虧了我,替他瞞得好好的,才能讓他風風光光地回到帝都,將你那廢物爹保下!

    “保下了?”這是好消息,元汐桐忍不住再確認了一遍,“真的嗎?”

    “被褫奪封號,貶為庶人,軟禁在秦王府嚴加看管,”千頡說,“暫時免了你們全府上下的死罪!

    暫時……

    對,這一切的處理結果都只是大歧皇帝迫于壓力,“暫時”為之。

    古往今來,被貶為庶人的皇親,失了權力,就跟死緩差不多。等事情關注度過去,再無人在意之后,只要皇帝殺心未消,完全可以讓秦王死得悄無聲息。

    但這已經是炎葵設想過的最好的結果了。

    等到輿論平息,她也可以悄悄地,將人給救出來。

    只是要暫時委屈爹爹,在那府里再待一段時日。

    元汐桐想到這里,稍稍放心,但還是忍不住繼續問他:“我哥哥,身體真的沒事了嗎?被你砍斷的靈根也沒事了?”

    “你不必這樣見縫插針的指責我,”千頡渾不在意地笑笑,“你對修羅族完全不了解吧?”

    “……”

    “那個種族可是上古時期神族和魔族的結合體,所以體內神魔之力兼具。但力量太強的同時,他們需要付出的代價是短命,壽數和人族一樣,不過百年。所以無法像我們妖族,活個幾千上萬年都不死。那一族,早在萬年之前就應當滅絕了,卻不知為何重現于世!

    應該和他的母族有關。

    元汐桐心想,這件事情,或許要去問問那個九鳳國的公主。

    但不管怎么樣,他過得很好,比以前不知道要好多少,做到了她所期望的一切。

    這就夠了。

    其他的,就不是她該關心的事情了。

    元汐桐垂下眼,抬手蹭了蹭發酸的鼻子。

    “所以,我告訴了你所有想知道的事情,你是不是也該給我一點回報?”千頡不再繞圈子,直接說明來意,“炎葵在出帝都之后,便再無蹤影,你和你娘之間應當有特殊的聯絡方式吧?”

    元汐桐沒有立刻回答。

    他也不急,就這樣盯緊著她的神情變化,緩緩道:“告訴炎葵,南荒隨時歡迎她回來繼續做這個羽族之主。無論她是要報仇還是做什么,我都會在這里,恭候她的大駕!

    “那你還會把我交給邢磊嗎?”元汐桐敏銳地問。

    千頡偏了偏頭,像是拿住了她的命門,勾起嘴角笑道:“這就得,看你什么時候把你娘叫過來救你了,乖侄女。”

    說罷,他不再逗留,轉身就走。

    但元汐桐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出聲叫住他:“等等,那個叫阿啄的姑娘,跟你什么關系?她為什么長得那么像我娘?”

    她記得,在回南荒的軟轎里,她疼得不省人事時,看到阿啄那張臉,以為是娘親趕到了自己身邊,還很丟臉地想往人家懷里鉆。后來才被身邊的醫官小聲提醒,那不是她娘,而是另外一個,從小跟在千頡身邊的人族女子。

    千頡回過頭來,臉上亦有疑惑:“這個問題你也替我問問炎葵吧,為什么偏偏在她魂飛魄散的赤水之畔,出現了這么一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今夜沒有月亮,窗外只有一盞盞琉璃燈將光亮連成一條線。

    元汐桐等到所有監視的耳目都已睡下,才從床上翻了個身,坐起來。

    她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塊令牌。

    這是在游尸九野內,用她的翎羽復制出來的第四塊三界令牌,被元虛舟托孤一樣的塞進了她懷里。原本該維持十二個時辰就消失不見的,但或許是因為她拿回了藏在月暉琴里的那份妖力,所以一直堅持到現在才呈現出消逝之態。

    她的星官服,乾坤袋,所有屬于她自己的東西全被扣押,現在全身上下都是南荒羽族的裝束。

    只有這塊令牌,被她變回了翎羽,躲過重重盤查,帶進了這座行宮。

    第57章 第 57 章 落星神宮吃了個悶虧,連……

    元汐桐在被帶回南荒, 關進行宮的這段時日里,并非只是在認命地安心等死。

    相反,她想活的意愿從來都沒有這樣強烈過。

    她強迫自己冷靜, 卻做出沖動魯莽的樣子, 借著逛行宮的機會去探尋娘親口中早就被千頡封死的出路, 來迷惑安插在她身邊無時無刻不在監視著她的耳目。

    實則在好好利用這里的一切, 來恢復傷勢。

    這樣的狀況,在千頡第一次于浮極山出手那次, 炎葵就曾經預料到。

    她和千頡,在妖族漫長的成長期里, 曾經是最為親密的姐弟, 如今是最熟知對方路數的敵人。

    炎葵任南荒之主時,四荒妖帝曾與中土簽訂過止戰協議, 協議內容之一便是妖帝們不能踏足中土, 與此同時,中土帝王亦不許跨越邊界。

    千頡繼任之后,在止戰協議的約束之下, 他無法親身前往帝都將炎葵帶回。帝都對妖族嚴防死守,探子亦派不進去,他只能借帝都權貴之手進行合作,來達成目的。

    而邢家圖謀更大, 更需要沉住氣。他們想要元汐桐的骨血,在得到好處之前, 不會向千頡全數透露帝都那位顏夫人的一切。

    不見兔子不撒鷹, 這兩伙人各懷鬼胎,彼此還沒有培養出信任。

    這時候元虛舟橫插一腳,將元汐桐帶入落星神宮, 自然能夠給她一定程度的庇佑。但千頡向來不折手段,如果連神宮都護不住她,說明無論是元汐桐,還是元虛舟,都遭遇了重創。

    那么,順勢跟著千頡回南荒,才能避免牽連出更多。

    千頡的目的是炎葵,在炎葵現身之前,元汐桐不會被交出去。

    這些日子以來,原本囤積在元汐桐體內,無法被她吸收的妖力,在南荒的風日里和她的身體產生了神奇的調和,似乎這里原本就是她該回到的歸處。

    這是被娘親稱作“家園”的地方,空氣中都是濕潤的水汽,呼吸時鼻腔里全是好聞的花果香,卻并不使人悶燥。

    炎葵自妖脈斷絕后,身體孱弱,帝都一旦入冬,就冷得連門都出不了。屋子里雖燒了地龍,繡衣局送過來的服飾還被繡上了熏風符,可以日夜護持保暖,但她還是不太習慣,每年隆冬都要流幾回鼻血。

    回到南荒已經成了娘親的執念,元汐桐卻先一步被綁了回來。

    千頡說得好聽,但她不能被他所迷惑,貿然出賣娘親的行蹤。

    況且,有關秦王府的一切,全是千頡一面之詞,她無法驗證真假,此時就更加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

    三界令牌呈現消逝之象,是在提醒她,該是行動的時候了。

    自覺醒妖脈以來,她好像從來都沒有獨立地決定過什么事情,一直都是娘親或者哥哥來告訴她,接下來該做些什么。

    這還是第一次,她在完全一抹黑的情況下,決心無論中間出了什么差錯,至少最終目標不能變。

    第六件靈器還在邢家手里,她不能坐以待斃地等待著千頡拿她去做交易。要趁所有人都沒有緩過神來時,主動出擊,這樣才能有贏的機會。

    這樣的想法很熱血美好。

    但是,這塊三界令牌能不能順利將她帶回中土,她卻有些把握不住。

    畢竟在游尸九野內,情況太過緊急,驅動的咒語和結印的手勢她全沒來得及學,只能憑借著一些模糊的印象,坐在床帳中自己瞎鼓搗。

    廊下的窗棱被夜風吹響,守衛換防的空當,元汐桐掐著點釋出妖力,將令牌驅動。

    床帳內清光一閃,再熄滅時,帳內的半妖少女竟真的不見了蹤影-

    帝都,秦王府。

    當然,現在已經不能被叫做“秦王府”,因為天子的旨意已經降下,府門上的牌匾摘得很快,仆役們也都開始了分批遣散的工作,只留了一些親近的侍從來照料原來的秦王,現在的庶人——元桓的起居。

    這座富麗堂皇的宅子,平日里府內府外所需仆役約三百余人,才能維持貴人們的日常生活運轉。元桓性情寬厚,被先帝寵愛,所以名下良田莊子無數,還有鹽礦、丹砂這些珍貴資源,前半輩子活得可謂是窮奢極欲。

    帝都各大茶館酒肆,提到如今的秦王府,也都覺得傾覆得猝不及防。

    怎么那位名動天下的顏夫人,搖身一變,就變成了南荒那位渡劫失敗的大妖炎葵?那被看作是“廢物”的汐桐郡主,拖后腿的血統竟是來自秦王?

    天家之事不能妄議,有些話不好明說,但落星神宮前段時間的奇聞卻百無禁忌,短短二十日就被瘋傳了無數個版本。

    今日的臨仙樓依舊是人滿為患。

    在落星神宮有人脈的說書先生喝了口茶水,執板對著桌子一拍,朗聲開口:“上回說到那天定的未來神官長元虛舟在游尸九野救下了神宮所有人,卻唯獨沒保住自己的胞妹,令其被那南荒大妖給帶了回去,今天我們就來講講虛舟神官從游尸九野出來之后的故事!”

    他說,虛舟神官被姬照神官的引路鈴鐺帶出來時,渾身都是血,卻找不到任何傷口;杳粤苏,口中只念了一個字,那就是“殺”。他周身靈力在抑制不住地外泄,昏睡的寢殿充斥著要絞殺一切的暴虐罡風,并且范圍一直在擴大。

    身為神官,竟然會產生這么重的殺欲,落星神宮所有人都被嚇傻了。

    直到第三日深夜,藏書閣的一老書精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飛至那昏迷的虛舟神官身邊,幻化出一個個帶著金光的字鉆進他體內,他身上的戾氣才漸漸消散。

    他在太陽初升之際醒了過來,整個人靈力充沛更甚往昔。

    但所有人都發現他變了。

    尚未修習無象心經,還抱有許多少女情懷的女星官們在私底下偷偷討論。

    到底哪里不一樣了呢?

    他以前是帝都來的小王爺,本來就在云端之上,有著被天道眷顧的力量和形貌,對人矜傲冷淡,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但接觸之后,才會發現,他其實是和善的,只是看著不好接近,內核甚至帶著些溫柔和悲憫。

    但現在…… 看著雖然還是那副模樣,但氣質卻顯得更加的冷酷無情,似乎眾生在他面前皆成了螻蟻。

    她們平日里逮著機會總要偷偷看他幾眼,這下碰到他連頭都不敢抬,生怕自己會一不小心陷進去。

    這話剛說完,就有人哄笑起來:“得了吧!你個糟老頭子,離神宮那么遠,躲人家床底下聽啦!”

    還有人提出了另外的疑問:“你這故事編得毫無邏輯,既然虛舟神官毫發無傷,那為何還能讓那大妖把妹子給帶走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說書先生神秘一笑,“如果你妹妹是半妖,還是南荒少主,你名不正言不順的將人留下,是當妖族關在神宮呢?還是帶回帝都和秦王一樣受刑?擋人前程可是要折壽的!”

    是了,是了。

    汐桐郡主被帶回南荒之后,那大妖千頡立馬昭告天下,說南荒已經迎回流落在外多年的少主,并修書于大歧皇帝,奉上數十車奇珍異寶,割讓了一座山的靈石礦,感激他這么多年對炎葵娘倆的照顧。

    面子里子周全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落星神宮吃了個悶虧,連反攻計劃都沒成型,就被天子給壓了下來。

    為了蒼生,為了這些世家大族們的舒坦日子,誰也不希望雙方把事情鬧大。

    但大歧皇帝對秦王的處置,卻仍是毫不手軟。

    士庶之際,實自天隔。

    秦王元桓從宗室中被除名,貶為庶人后,名下所有物產皆被沒收查封,只留了這座缺人打理的宅子以棲身。府中的瀑布飛泉、奇花瑞草,雖有陣法可以撐一段時日,但缺少靈石和專人養護,也很快就會荒廢。

    所幸元桓對一雙兒女十分厚待,亦早就預料到了會有東窗事發的這一天,所以早在多年前,就已將皇室記錄在冊的產業轉了大半至元虛舟名下。

    原本這些都是要給元汐桐的。

    因為元虛舟遲早要入神宮,這些俗物要不要都無所謂。相反,元汐桐靈力低微,日后若旁人都指望不上,至少還有錢財能傍身。

    彼時的顏夫人卻說,元汐桐在元氏宗親內地位低,這些值錢產業日后一定會引來覬覦,她不一定能守得住。不如以個人名義購入新物產,不登記在冊,這樣方能保她無虞。

    現在想來,誰也沒她會未雨綢繆。

    元虛舟身為神官,游尸九野之亂后,地位已經完全不可撼動,他名下所有資產全數得以保留。而元汐桐那份,早已瞞天過海,換做了別的能生錢的資源。

    真正被天子查封的,只有元桓名下的空殼子。

    但元桓一口咬定,自己是遭枕邊人蒙蔽,就算是用吐真的丹藥也吐不出個去處。而太后在旁求情,也不好用大刑伺候,天子只好暫時作罷。

    深秋時節,天黑得早。平時秦王府酉時不到一刻便會點燃宮燈,將整個王府照得燈火煌煌。但眼下卻因仆役們差不多都被遣散,無人掌燈,而顯得有些衰敗。

    夕陽從天邊沉下去,很快,四下就漫過來一股濃重的夜氣,涼得人一激靈。

    元桓坐在亭子里,撥給王府管事第三批遣散費后,就這樣望著天邊的月亮發呆。

    他大手大腳慣了,眼望著家生的仆役都要被遣散,在原本的預算上又增加了一大筆賞錢,對普通人來說,應當是衣食無憂了。

    元虛舟在宮里周旋了一整日,回來王府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人和園子都無精打采的倒霉相。

    “怎么不點燈?”

    他只出一聲,整座宅子的燈火便應聲而亮。照亮地面瀼瀼的夜露,和庭院華美的草木。

    元桓回過頭,如夢初醒一般眨眨眼,答道:“省點油,這鮫人油以往每年都有賞賜,以后可沒資格用了,提早適應!

    被貶為庶人之后,按照禮制,秦王能享用的物品,元桓已經沒有資格再用。就算他還有元虛舟這個做神官的兒子撐腰,也不能逾制。

    宮墻外耳目多,若還想留著一條命活久一點,更須謹言慎行。

    元虛舟心里明白,便也沒再多說,只靜靜地在他面前坐下。

    “不過這些身外物,為父倒沒覺得可惜,”元桓順手替元虛舟斟了一盞茶,“就是我那些養出了感情的靈獸們,只能送到公孫家寄養,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

    那些靈獸們食量大,又嬌貴,需要專人養護,的確在這里已經養不活了。

    元桓說起這個,聲線都帶著顫,明顯是傷心至極。

    元虛舟卻沒有半分觸動。

    他耐心等待著元桓心緒平復之后,才動了動手指,在周圍升起一道屏蔽結界,而后問道:“父親是什么時候和公孫家關系那么親厚的?”

    第58章 第 58 章 他們是兄妹,就算再討厭……

    元虛舟昏迷三天, 醒來便得知了秦王已經下獄的消息。馬不停蹄地趕回帝都,一路上得知的消息,已經夠他想明白公孫家在炎葵出逃這件事上出力不小。

    而公孫皓至今還留在落星神宮未離開, 是還有什么指示未完成嗎?

    元桓聞言, 倒也沒瞞他:“你知道我向來珍愛靈獸, 從以前起, 就和公孫先生關系不錯。要說親厚,的確是從阿顏來了之后!

    雖然現在阿顏已經變成了阿炎。

    “父親很早就知道, 顏夫人是炎葵了吧?”

    “當然,”元桓笑了笑:“為父只是弱, 不是蠢!

    他對現在的境遇早有準備, 不打算再傷春悲秋,見元虛舟看著庭院, 似乎有些走神, 元桓思索片刻,方才小心開口:“阿羽,你打算怎么辦?”

    元虛舟回帝都以來, 從來沒有提過元汐桐的名字,似乎就當這個妹妹已經不存在。被猝然問及,他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熟悉的瑩白鵝卵石路上,似乎還停留著小小的孩子, 抱著只靈獸枯等著他回來的場景。那時候他們都還無憂無慮,就算只是在彼此臉上瞎畫, 也能看著對方大笑很久。

    她從什么時候起開始討厭他的呢?

    他好像依稀明白, 只是那時候太驕傲,等著他征服的事情太多,所以根本就沒去細想那些她奇怪的舉動。他們是兄妹, 就算再討厭,再吵架,還能真的吵得散嗎?

    結果竟然會走到這一步。

    “千頡昭告天下南荒已迎回少主,是想告訴我們,她是自愿回去,叫我們不要白費力氣去找她,”元虛舟終于開口,“但她過得好不好,我總要親眼確認才能放心!

    這話他說得真像個好兄長,但神情卻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元桓看著他的側臉,不知為何后頸泛起一陣顫栗-

    深秋的落星神宮燈亮得早,神宮之內節氣變化雖不明顯,但還是嚴格按照斗柄西指時的作息,太陽落山之際便亮起了鮫人燭和凝光球。

    天市殿的幾個女星官照料完了藥草,正結伴從藥田慢慢往回走。一路嘰嘰喳喳的,嘴就沒停過。

    近日以來接連發生的大事實在是太多,每一樁單獨拎出來都能咀嚼好久,更何況這些事還是一串連著一串,供人遐想的余地就更大。

    恰逢明霞帶著個提著食盒的星傀從前方繞過來,幾人見完禮之后,這位天市殿神官沒有停留,徑直往仙樂崖而去。

    “這是第幾日了?”一名女星官看著明霞的背影,小聲問同僚。

    “算算日子,應該是第七日了吧……”

    “那還要受兩次刑咯,也不知道之后還能不能活!

    說這話的星官年紀輕,小小年紀就因擅長識辨靈草就被選拔來了神宮侍神,正是懷春的時候。

    落星神宮幾乎匯聚了中土所有的才俊,神官們自不必說,皆是龍鳳之姿。還有二十八星官,除了少部分要修煉特殊功法而變得奇形怪狀的,其余不論男女,都是鐘靈毓秀,可供欣賞的美人們幾乎是目不暇接。

    但同僚嘛,說話公事公辦的,又在神宮這種待著待著都會成為一尊木頭的地方,給人想象力不夠。

    相比之下,外來的和尚念起經來當然要好聽一些。

    今年表現最好的那位修士,俘獲芳心無數,即便是如今成了階下囚,也有這種不諳世事的小星官暗自覺得可惜。她沒被抽調進游尸九野,沒親身見過那樣可怖的畫面,只是覺得這么個好好的少年郎,怎么會突然去偷捕神蝶,白白斷送了自己的前途。

    另一位女星官低聲喝道:“那修士犯了這么大的事,若不嚴懲,萬一日后有人效仿,神宮豈不是年年都要來這么一回禍亂?”

    “可這禍亂不是因為……”小星官爭辯了一句,“那位郡主而起嗎?人現在還風風光光地被迎回了南荒——”

    “行了,仔細你這話傳到虛舟神官耳朵里去。”

    討論聲漸漸遠了,被她們甩在身后的仙樂崖卻隱隱有雷聲響動。

    濃黑的烏云被術法召喚而來,翻滾堆積在一起,發出一聲聲的悶響。突然一陣驚雷暴起,刺目的閃電猛然降下,直直劈向崖邊,沿著崖邊法陣噼里啪啦地四散開來。

    撕心裂肺的哼叫被雷聲蓋過,一連三道,術法徹底溢散時,陣中央被鐵鏈束縛著的少年又成了個血人。

    仙樂崖,名字取得好聽,但并非是聽歌賞曲之地。

    是某一任神官長被太白食卯折磨得快要失心瘋時,只有聽見受刑囚犯的哀嚎聲,才能獲得片刻安寧。他將哀嚎聲稱為“仙樂”,連帶著也將關押囚犯的地方改名“仙樂崖”。

    后來的神官覺得這名字變態得很有品味,震懾力十足,便一直保留了下來。

    此時在仙樂崖受刑的少年正是林誠。

    他被關押在這里足足十三日,才等來最終的刑罰。

    九日鞭刑,每日三鞭。

    施刑者是神宮掌管刑獄的星官,以風雷之力附在藤鞭之上,用盡全力往林誠的背上抽。他的上衫被全數褪下,精壯的背脊只一鞭便血肉模糊。

    但這鞭子的厲害之處并不在于皮外傷,而是將風雷之力灌入筋脈,令五臟六五、關節經脈全被侵蝕。

    為避免他身子受不住,每日刑罰結束之后,明霞會親自替他療傷。

    但她只會替他治療皮外傷,以免第二日施刑的星官找不到好肉下鞭。

    一口氣就這樣吊著,直至九日鞭刑受完。

    若他捱不過去,中途斷了氣,就算他造化不行,該命絕于此。若他命硬,能生生扛過來,他會被逐出神宮,永世不得再參與落星神宮的任何選拔。

    除了林誠之外,還有幫助千頡成事的鎮國將軍府的內應,一連揪出來三個,全被關押在仙樂崖受刑。

    今日的三鞭領完,明霞吩咐星傀將奄奄一息的林誠抱起,送回了獨間的牢房。

    牢房的草席原本已經被清洗干凈,少年的身軀一挨上去,又頓時將草席染紅一片。

    他橫趴在草席上,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實上,除了鞭子揮下來的那一刻,他溢出了克制不住的慘叫,其余時候都是安靜的,連呻-吟聲都極少外泄。

    一道清光攀上他皮開肉綻的背脊,不到一刻鐘時間,那里就已經恢復了平整。

    他奮力側過頭,看向明霞,說了一句“多謝”。

    他不再佯裝出盛氣凌人的樣子,看起來仿佛回到了年少時,在槐江山修行的模樣。一雙眸子黑亮清澈,里面裝著一些很率真的渴望。

    渴望著被人看進眼里。

    不論是被爹娘,還是被白胡子,亦或是被面前這個明明給過他善意,卻最終視他如草芥的人看見。

    從小就不受理睬的孩子,為博得關注,是不是都會活得這樣用力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落在他身上的鞭子已經不是當年那些獵戶的拳腳了,筋脈里亂竄的風雷之力令他的氣海紊亂無比,說一句話似乎都要去掉半條命。

    但他竟然很滿足。

    滿足到近乎得意的程度。

    他嚇到明霞了,所以這幾日,她一句話都沒和他說,每次都是給他治好了皮外傷就走,好像他眼里藏著什么怪火,多待片刻就要引火上身一樣。

    這一日,明霞在即將起身之際,終于看見他嘴角漾著的奇異的笑。

    陰惻惻的。

    她心頭一跳,忍不住問他:“鞭子把你打輕了?有什么好笑的?”

    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搭話,林誠眨了眨眼,將下巴磕在草席上,用盡力氣回答了她:“沒什么,我只是覺得,以前我想見你見不到,現在犯了事,竟然能勞動明霞神官大駕,咳咳……每日不得不定時過來看我死沒死……覺得榮幸罷了!

    瘋子,都被打成這樣了,他竟然還是一點悔改的意思都沒有,反倒把這當作嘉獎。

    明霞的瞳孔縮了縮,第無數次后悔當年為什么要多管閑事,沾染了不該沾染的因果。

    但這因果具體指向什么,她卻一點都不敢多想。

    沉默片刻,她開口道:“師父曾修書于我,坦言是他沒把你教好,但又無顏叫我代為管教,只希望我手下留情,能饒你一命!

    林誠扯了扯嘴角,小狗眼瞥向她,等著她的下文。

    “一刀殺了你,當然太便宜你了,但這鞭刑顯然并沒有令你得到多少教訓。”

    “啊,你看出來了……”

    明霞被他堵得呼吸一窒,決定不要再和他交鋒下去。她利落起身,對著他說:“還有兩日鞭刑,結束后我會治好你。你,好自為之!

    “嗯……”林誠將頭轉回來,對著臉前一根根干枯的稻草,低聲應道,“不會再勞你替我收尸的。”

    ……

    回到天市殿時已是月上中天。

    神殿四院周圍的草木清香和熏香燃燒氣息與清冷的夜氣混雜在一起,突然讓明霞感到一陣疲憊。

    肩膀剛剛塌下來,便見到客居前有人影在晃動。

    她定睛,看到公孫皓正追著一只天狗在跑。那玩意兒體型不大,又形似貍貓,看起來毛茸茸的,一躥就沒影了。

    “斑斑!”

    他壓著聲音叫了幾聲,見那天狗不理他,佯裝轉身。

    躲起來的天狗卻驀地繞到他身前一撲,穩穩當當地撲進了他懷里。

    這位公孫家的公子,在游尸九野之亂后,并未因為汐桐郡主的離開而跟著離開神宮,而是繼續留在這里,盡職盡責地把他該養護的靈獸給養好。

    不收錢。

    據他自己的說法是,那場亂子他也有責任,若不是他沒管好自己的星傀,也不會給林誠可趁之機。

    察覺到有腳步聲接近,公孫皓摸著天狗的白腦袋回頭,看見明霞踱著步走過來,頓感抱歉地說道:“斑斑……這只天狗體型有些發育不良,老被他父母兄弟欺負,我干脆帶回來養一段時間。明霞神官,我吵到你了嗎?”

    所以是在帶天狗散步嗎?

    這個年紀的少年,明霞也見過好幾個了。每一個都是苦大仇深的,被身上的擔子壓得喘不過氣。

    只有這個公孫皓,傻里傻氣,似乎天底下就沒他過不去的坎。

    而且他竟然會給每只靈獸取名字,并且每個都能脫口而出。

    也不知道是在多寬容的環境下,才能長成這樣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沒事!泵飨忌斐鍪,很難得地想摸一摸靈獸的腦袋。

    但她身上殺生氣息太重,隔了老遠,那只天狗就像感應到了什么,喵喵叫著往公孫皓懷里躲。【注】

    自討了一番沒趣,明霞板著臉就走,示意公孫皓自便。

    剛邁出一步,那不長眼睛的公孫公子便出聲叫住她,而后從乾坤袋里掏了掏,遞給她一個毛絨絨的兔子形狀的東西。

    “我聽說醫修一般不養靈寵,”他笑著說,“我把這東西叫做捏捏樂,捏一下就能聽到我收集的靈寵們最可愛的聲音。如果明霞神官不嫌棄,這不入流的玩意兒送給你!

    明霞愣了好久,才明白過來他竟然是在哄她。

    真不得了。

    但無論如何,她今日因為林誠而壞掉的心情,就這樣好起來了。

    她接過“捏捏樂”,轉身回了內院。

    而目睹了一切的天狗似有不滿,嗚了一聲就從公孫皓胳肢彎里鉆出來,一下就躍出了院墻。

    這神宮有些禁地不能亂闖,公孫皓怕斑斑惹出什么亂子,急忙追過去。

    出了天市殿,一連追了三個林子,遠遠的都已經看到影兒了,那天狗的白毛腦袋在空中一躥,竟然像是撞到了什么,冷不丁被撞飛在地。

    緊接著是一聲驚呼。

    屬于女孩子的,有些熟悉的驚呼。

    誰在那里?

    大晚上的,星官們都睡覺了,不會真撞到什么不干不凈的東西了吧?

    這神宮內精怪多,沒聽說有喜歡裝鬼嚇人的啊。

    那天狗也是慫得要命,連連后退著傍到公孫皓身后,兩只爪子抓著他的袍角往上攀。

    一人一狗站在原地,跑也不是,喊也不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虛空中有什么東西漸漸顯形。

    的確是個身形纖細的姑娘跌落在地,孔雀翠衣,鈿瓔累累,一身裝束華麗得晃眼,銀鑲玉花樹簪子上吊下來一排細細的流蘇,欲蓋彌彰地將額頭覆住。

    公孫皓猛吸一口氣,瞪大了雙眼,失聲喚道:“汐桐郡主!”

    第59章 第 59 章 你自己說說,我該怎么處……

    “汐桐郡主!”

    一聲破了音的驚呼同樣將元汐桐嚇得一激靈。

    她記得, 自己在帳子里研究了好半天,終于有個手勢能催動這塊令牌,接著就猝不及防地整個人被拉進個隧道里, 四面都是極速穿梭的畫面碎片, 她伸手, 只覺得觸碰一下就要被拉進去。

    這三界通道邪門得很, 元汐桐不再亂動,吊著一顆膽正愁不知該怎么結束這一切, 卻驀地撞上了一只白發灰毛的天狗。

    然后就摔了個屁股蹲。

    她捂著腦袋抬頭,眼里看到的是闊大的天幕, 和天邊掛著的清亮的圓月。還有, 在空中浮游著的小島。

    暗夜中似乎真的能看到島下有四條烏龜腿在緩緩劃動。

    這是落星神宮傳說中建在龜背上的浮空小島。

    不是吧?

    她大費周章地在南荒被關了二十天,本想靠著這個令牌逃之夭夭, 結果竟然又逃了回來?!

    周遭建筑和氣息熟悉得令她發怵, 她睜大眼睛,終于意識到十步開外,還佇立著一個熟人。這熟人在她離開前就在神宮養靈獸, 沒想到現在還沒走。

    “公孫皓?”她試探著回應了一聲。

    那人應聲疾步奔過來,上下掃了她一眼,確認她沒摔壞之后,才伸手將她扶起。

    但元汐桐明顯不安, 她反手將他的胳膊抓住,叮囑道:“別聲張!我不能被發現!”

    可話說出口, 她心里又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為什么不能被發現呢?不能被誰發現呢?

    如果被發現的話, 會發生什么事?

    這些問題來得猝不及防,她還沒來得及想清楚,便聽見公孫皓說道:“是, 是不能聲張,你現在可是南荒少主,像這樣深夜闖入神宮,說不定會被當作在挑釁,到時候又會引起一番大亂子!”

    他這句話明明元汐桐能聽懂,但她卻云里霧里的,沒搞懂其中的一個詞。

    “什么南荒少主?”她問。

    “你不知道嗎?”

    “我應該知道嗎?”

    一番驢唇不對馬嘴的對答后,元汐桐終于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

    那個千頡,給了她比在秦王府更高規格的照料,不僅僅是在和她爹爹攀比,而是在告訴世人,她是自愿為了這些,選擇了回到南荒。

    雖然這的確是最終目的,但她所求,卻不是別人從指縫當中的施舍。

    她在利用南荒的一切來恢復妖力的同時,也被千頡給算計了。

    早該想到的……

    元汐桐咬了咬嘴唇,下意識地去尋找太微神殿的方向。

    這公孫皓一直客居在天市神殿,雖然這里她從沒踏足過,但在探尋靈器下落時,她曾操控著神識俯瞰過落星神宮的全貌。

    絹絲般的薄云在此刻悄悄散開,月光明朗地映照出太微神殿的琉璃頂。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做賊似的壓下自己不自覺加快的心跳。

    “你兄長不在神宮,”公孫皓也不知怎么就看出了她在想些什么,特地提醒道,“他去了帝都還沒回來!

    “啊,是嗎?”元汐桐愣了愣,“他還沒回來……”

    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究竟是放松居多,還是遺憾居多。

    不想將情緒外露,她將頭低下去,又很快調整好表情抬起來,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定神。

    公孫皓并沒有在意她別扭的舉動,耳朵眼睛全都在留意四周。正當元汐桐打算開口時,他突然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將她帶到一旁,升起一層禁制。

    有什么人過來了嗎?

    元汐桐迅速會意,用阻斷生息法將自己化作一尊死物。

    接著,她看到公孫皓迅速抱起那只天狗,揪住它的耳朵就開罵。

    剛罵了一句,回廊盡頭便拐過來一隊巡邏星官,神情肅穆地朝這邊走來。

    他迎上去,還沒等對方追問,就主動坦白從寬,解釋自己這么晚了還逗留在此,是因為追著調皮的天狗過來,F在抓到了,他會多罵它幾句,以后再不會讓它亂跑。

    對方四顧一番,確認他并沒有異常舉動,告誡了幾句后,方才轉身巡邏到別處去。

    游尸九野那場亂子,讓這座疏于布防的神宮終于有了危機感,除了原本駐守在各神殿外的星官人數不變外,又增設了數名星官用來巡邏值夜。

    這里不是可以安全說話的地方。

    元汐桐明白。

    她也沒有要和公孫皓敘舊的想法,她現在身份特殊,不能輕易和人牽扯上關系,不然被她連累的又要多一個。

    但她還有一些事情需要確認。

    她等著公孫皓重新走過來,細細打聽了秦王府如今的情況,確認千頡除了在“南荒少主”這件事上擺了她一道外,其他都沒騙她之后,便干脆利落地提出了告辭。

    “我走了,你今天沒有見過我,知道嗎?”她擺擺手,打算趁夜逃走。

    “欸,”公孫皓卻叫住她,“炎葵大人有話要我帶給你!

    一句輕輕巧巧的話,又讓元汐桐腦子開始轉不過來了。

    “我娘怎么會叫你傳話?”沒等他回答,她的重點又跑偏,“你竟然叫我娘炎葵大人?!”

    公孫皓卻厚顏無恥,一點也沒覺得不妥地說道:“不行嗎?大妖誒,這世間最后一只純血鹓雛!多珍貴!我還聽說,南荒的妖民輕易見不到她的,結果我在帝都還能見她那么多次。只怪我有眼不識泰山,以前見到炎葵大人時,沒湊上去多看幾眼!”

    聽到自己在宗學時不對盤的同學,對自己娘親這般崇敬,元汐桐感到一陣不適應,還有一些暗戳戳的與有榮焉。

    因著這個半妖之身,她不管是做人還是做妖,都沒什么歸屬感。

    帝都的世家子們覺得她弱,她心里不服氣,想著你們就給我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在你們面前顯出妖相,然后一翅膀扇死你們。

    很幼稚。

    但不妨礙她在腦海里胡思亂想。

    她甚至還有幾個一定要去顯擺的對象。

    公孫皓就是其中一個。

    誰叫他前段時間在浮極山,將她和肖思宜區別對待來著?而且同樣都是受了傷,他偏偏只給肖思宜送雪獅。

    她也知道,那雪獅是賠罪禮,因為他亂給肖思宜指近路,害她受了傷。

    可她還是會有一些小小的不平衡。

    她和公孫皓同窗這么多年,別說雪獅了,他連一只雪老鼠都沒送給過她!

    現在看到他竟然這么崇拜她娘親,惡毒的話她也說不出來了,只別別扭扭地問他:“我娘親要你給我帶什么話?”

    公孫皓朝兩邊看了一眼,拿出一根鳳羽遞到她眼前,聲音壓低:“她說她現在很安全,你不用去尋她,直接去涼州,還說……”

    元汐桐看向他,聽見他輕快地說道:“要我跟著一起。”

    “為什么?”她立刻提出了疑慮,“帶著你這個拖油瓶?”

    “不是,”公孫皓不干了,“你憑什么覺得我就是拖油瓶!”

    元汐桐:“因為你很弱,我還要分神保護你!

    鳳羽做不得假,他說的話是真的。

    涼州……

    也就是說,最后一件靈器在涼州。

    可是,公孫皓在宗學子弟中,實力并不突出,只有御獸比較強而已。

    娘親讓她將公孫皓帶著,是覺得他能幫的上她嗎?

    “總之,話我是帶到了,”公孫皓沒介意自己在如今的元汐桐眼里,被看作是“弱”,“我留在這神宮一直不走,其實也是在碰運氣。因為炎葵大人說,她無論用什么方法直接聯系你,都會被盯上,不如借公孫家之口,把我當作坐標,當你出現時,我只需要告訴你這個事情就行。不過,你這么快就回神宮,我是真沒想到!

    一口一個“炎葵大人”,誰也沒他狗腿!

    說什么碰運氣,恐怕是她娘覺得,她脫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跑回落星神宮來,確認元虛舟的安危,所以才讓公孫皓在這里守著。

    冤枉。

    這次是真冤枉。

    她哪里知道那三界令牌會把她帶回來嘛……

    長嘆一口氣,她看著公孫皓,硬邦邦地說道:“給你半個時辰收拾東西,我們連夜走。”-

    元汐桐沒想到,公孫皓的行李早在接到“炎葵大人”傳訊的時候就已經收拾好,每日想起什么就添一兩樣進去。

    現下只用回下房間,拎包就能出發。

    他甚至連向阿巖辭行的信都已經寫好,放在桌上只等著明日上工時間一到,就會飛至阿巖的手里。

    只是在落星神宮禁制之下,要離開可不是簡單的瞬行或者騰風。他們需要走到神宮門口,經過星官查驗才能放行。

    夜很深了,公孫皓已經在心里扯好了自家老爺子突發惡疾,自己要回去料理后事的缺德理由,腳步沒停地往神宮大門趕。

    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

    因為元汐桐為遮掩行跡,仍舊用著她那個阻斷生息之法,一點氣都沒喘;秀敝兴詾樽约荷磉吀藗女鬼,每每她冷不丁開口講話,都能把他的魂給嚇掉。

    終于他停下來,忍不住提議道:“你能變個什么羽族的動物嗎?靈鳥什么的,別人看不出你來路,我也能安心走夜路!

    元汐桐一聽也有道理,她連那么大的鹓雛都能變,變只小鳥又什么困難。而且變成靈鳥,還不會妖力外泄,引來星官的懷疑。

    這樣想著,她就地變成了一只牡丹花桃,飛上了公孫皓的肩膀。

    孔雀綠的身子,脖頸往上顏色依次變淺,腦袋頂和鳥喙都是漂亮的淡粉色。羽毛的著色像春日最美的園子,絢麗得讓公孫皓頓時感到一陣臉紅耳熱。

    他覺得他在自討苦吃。

    但元汐桐絲毫未覺這份別別扭扭的少年心思,一心想著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以免節外生枝。她立在他肩頭將翅膀豎起來做出個叉腰的姿勢,鳥嘴一張,口吐人言:“行了吧!快走!”

    還順便翅膀扇了扇他的腦袋。

    一翅膀將人拍死的妄想終究只能告吹,這樣就當她出了一口惡氣了。

    公孫皓被這莫名其妙的一巴掌給扇回神,提起氣就直奔神宮大門。

    落星神宮的駐外星官們出任務時間不固定,一日十二個時辰大門口都有帶著星官令的人進出,深夜回來更是稀疏平常。

    這公孫皓自上次在關鍵時刻幫助姬照成功喚出蛟龍精魄后,在神宮內可說是禮遇有加。

    他本來就出自御獸世家,身上抱著個什么靈獸都不奇怪,所以在星官過來查驗時,見他肩頭站著只靈鳥,也不疑有他。

    就在一人一鳥順利過關,一步一步地走下幾千級臺階,即將往涼州方向奔赴之際,一架從帝都而來的馬車,正從天際飛馳而過,降落在落星神宮門口。

    車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掀開,大拇指上,帶著一只通體碧綠扳指。

    太一戒。

    回來的是虛舟神官。

    他從馬車上下來,于寂夜中穿過禁制,兀自朝著太微神殿而去。

    剛踏出幾步,腳步卻驀地一滯。

    守在門口執杖列戟的星官們不明所以,面面相覷一番后,同時低了頭,神態恭敬。

    元虛舟走回來,沒頭沒尾地問道:“有什么人回來了嗎?”

    ?

    什么人啊?

    回來的不就是他自己嗎?

    低著頭的星官根本沒聽懂他在問什么,只好用眼神求助身邊的同僚,看到的卻是和他同樣懵頭懵腦的一張臉。

    誰來救救他們……

    正當這人打算破罐子破摔,回答“沒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回來過”之時,另一個機靈點的星官硬著頭皮答道:“進出神宮之人都記錄在冊,二十八星官中除了養傷的五位,其他人都還在外出任務,沒有回來。不過,公孫家的公子方才說公孫老爺突發惡疾,他須連夜趕回帝都,我們就將他放行了!

    “公孫皓?”元虛舟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神官大人回來的前一刻!-

    元汐桐第一次來落星神宮時坐的是馬車,在天上飛著,睡得有今日沒明日,完全沒心情觀賞沿途景致。

    現在下了臺階,站在公孫皓的肩上望著長長的神道,和兩旁遮天蔽日的密林,才知前路險峻。

    她從公孫皓肩上飛起來,在林梢上觀察了一會兒,而后俯沖下來,扇著翅膀停在他面前:“密林之后,是一處狹長的斷崖,你能騰風吧?”

    “當然可以,我還有坐騎呢!”他拎起自己的乾坤袋在她面前晃晃,“你放心,不會拖你后腿的!

    元汐桐見他如此胸有成族,便問他:“那到了涼州之后,該怎么辦,你也清楚?”

    公孫皓嘿嘿一笑,“你還記不記得,我之前給肖姑娘送過一只雪獅?”

    元汐桐:“……”

    她可太記得了。

    “那雪獅是我爺爺要我送的,”公孫皓沒察覺到她略微奇怪的臉色,接著說道,“肖姑娘把它帶到了涼州,我們能循著雪獅的蹤跡找到她!

    找到了肖思宜就等于找到了邢夙。

    難怪娘親一定要她帶上他!

    元汐桐清了清嗓子,態度轉變明顯:“既如此,那便請吧!公孫公子。”

    “剛還拖油瓶呢……現在又公孫公子……”

    “在嘀咕些什么?”

    “沒有沒有,我說汐桐少主變的這只鳥兒可真好看!

    由「汐桐郡主」變作「汐桐少主」,他的稱呼轉變得可一點都不突兀,也不知怎么會適應性這么強。

    靈鳥在少年肩頭忽上忽下地飛,越往林子里走,夜空就越被樹杈遮蔽。秋末的枝干光禿禿的,橫斜過來將天空切割成無數小碎塊。

    有小鷹藏在樹叢中,驀地發出一聲鳴叫,在沉沉的夜色中叫得讓人心慌。

    元汐桐凝神,還沒來得及轉身,便感覺到身后有股勁風襲來。

    是什么東西?

    完全沒辦法躲!

    大驚之下,她縮緊翅膀,順著風力直往前躥?缮磉叺墓珜O皓卻沒她這么靈巧,那么大的個子,竟然直接被這股勁風掀得橫飛出去,整個身子在樹干上狠狠一撞。

    他的身體順著樹干滑下來,當即就吐出了一口鮮血。

    “公孫皓!”

    元汐桐顯出人形,正打算奔過去查看他的傷勢,后領卻被一只大手被拎住,雙腳幾乎騰空。

    “公孫皓——”

    有人在她身后說話,僅僅只是這幾個字,便讓她手腳冰涼,一時間忘記了掙扎。

    “——勾結南荒少主,妄圖通敵,其罪當誅!

    他話音剛落,幾名星官便從天而至,將正在吐血的公孫皓直接架起,帶上鎖鐐。

    “不,他沒有……我不是……”不是敵人……

    元汐桐口中喃喃,終于回過神來,試圖掙開束縛沖過去,但雙手和脖頸竟然憑空出現一道光鐐,她怎么掙都睜不開。

    “別白費力氣了,”他在她頭頂開口,“這光鐐是專門針對你妖族而設,妖力越強,束縛越緊!

    你妖族……

    這樣冰冷生疏的用詞,元汐桐還是第一次從元虛舟嘴里聽到。

    她僵著脖子,不敢回頭。

    面頰卻被他強行掰過。

    印入眼簾的,是那張她曾日思夜想,卻打算一輩子都不再見的面孔。

    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楚他眼里的化不開的怒意,能感受到他緩緩湊近的鼻息。

    他掐著她的臉,輕拍幾下,目光冰冷得像是要將她凌遲:

    “所以現在,還剩下你。你自己說說,我該怎么處置你?”

    第60章 第 60 章 你這身衣服很礙眼,自己……

    元虛舟為處理秦王府的事情, 已經向神宮告假多日。局勢稍定后,便向元桓告辭,打算連夜趕回神宮。

    他這幾天都是住在自己以前的寢殿。

    長廊另一端, 是元汐桐的小樓。

    他趕回來時, 那座樓已經被查封, 貼上了封條, 不許人進入。

    一紙封條而已,根本攔不住他。

    但他只是在門口站著, 看了好一會兒,然后轉身, 再沒來過。

    臨走時, 元桓將某一處園子的青磚移開,從里面抱出來一個銅胎畫琺瑯多寶盒, 遞給元虛舟:“阿羽的房間我沒保住, 里面東西該收繳的都被收走了,但好歹悄悄留下了這個多寶盒。平日里她小氣的很,看都不許人看的。你若有機會再見到她, 替為父轉交給她吧!

    這是元虛舟沒見過的盒子,被元汐桐上了鎖,下了禁制。

    里面裝著這五年間她最珍愛的東西,是元虛舟完全沒有參與的過往。

    他伸手接過, 又聽見元桓說:“是因為我,才耽誤了你去找阿羽。我這里已經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反倒是你妹妹那邊, 還要勞你再辛苦一下!

    這個寬容又善良的男子,從一開始就知道長子并非親生,卻仍舊將他視如己出。在他犯下錯事時, 替他奔走游說。

    如今他不過是,做了同樣的事情而已。

    妹妹……

    這樣飽含深意的稱呼,是在提醒他什么?提醒他要顧念親情,還是要堅守底線?

    父親真的知道他想做什么嗎?

    “這是我應該做的!痹撝壅f,“不論是對您,還是對妹妹!

    出城的路上,他在心里盤算,自己留了兩個親信在秦王府周圍,還有若干星傀在暗處護衛,父親的性命應當暫時無虞。但天子現在是被他架著,無奈之下只能留父親一命,等到緩過神來,一樣可以下手。

    要在天子殺心再起之前,替父親鋪好退路。

    馬車離開城門,騰空而起。

    他才后知后覺地,終于又想起了元汐桐。

    很難不想起來。

    上一次,他從帝都出發,也是這樣的馬車,也在差不多的地點騰空。

    只是這次,他再不會產生幻聽,期待一個絕不會出現的人。

    高約一尺的多寶盒正安靜地躺在他手邊,他伸出手指,觸上鎖頭。有那么一瞬間,的確產生過要窺視被她視若珍寶的這個盒子里究竟裝著什么的念頭,可他最終還是將目光移開。

    元汐桐毀掉了他心底最珍貴的回憶。

    所以這個盒子,還是由她親自打開會比較好。

    最珍視之物被摧毀的滋味,她也該親口嘗一嘗。

    云車追著月亮跑,元虛舟坐在車內,一封一封地查看南荒的探子傳回來的信箋。里面說到,千頡很謹慎,自上次受傷后,便再沒出現,包括南荒少主,也一同被保護得密不透風。

    南荒各處要塞都被屯了重兵,探子們無法像之前那般活動。他們花了大代價,才終于探聽到一處可能的所在。只是不敢輕舉妄動,要請求元虛舟的下一步指示。

    自然是要去探探虛實的,但他告假太久,姬照三催四請,說他至少得先回神宮來銷假,之后才能再扯個別的由頭外派出去。

    把表面功夫給做全了,這樣即使是天子生疑,懷疑他有私心,也揪不出實質性的證據,秦王的日子也要好過很多。

    踏入神宮的那一刻,他想,他的確要好好感謝姬照,讓他無論如何也要回來這一趟。

    他才能如此的,得來全不費功夫-

    晨曦將起,神宮外的密林有鳥群呼啦啦地掠過,一齊發出不安的鳴叫。

    元汐桐的鼻息是燙的,但被元虛舟鉗制住的身體卻在發抖。

    明明男子這張被造物主偏愛的臉,額頭、眉骨、鼻梁、嘴唇……哪一處都是朗然入目。

    她卻因為他輕拍自己臉的動作充滿了狎昵,而感覺到一股屈辱。

    在她的記憶中,哥哥雖然自小沉穩可靠,但進入少年時期后,也很正常的有過一段頑劣期。

    她見過他和玩伴們在帝都橫行霸道時,曾將耍陰招的狡猾對手倒吊起來,羞辱示眾過。

    一群世家子年輕氣盛,不知收斂鋒芒,說話做事都帶著股不顧后果的狠勁。射箭、蹴鞠、御獸……每逢比試時,總要互放些難聽的話,方能彰顯他們這些紈绔的地位。

    那日他們比的是射箭。

    兩支隊伍原本公平競爭,臨開場了元虛舟才發現自己這隊的箭羽全被人動了手腳,射出去的箭會往左偏。幾番調整過后,他們仍是贏得了比試,但做手腳的人卻不能輕易放過。

    罪魁禍首是御史大夫的幼子,被家里寵得根都是壞的。他被倒吊至射箭場正中,原本有人提議將他的腦袋當靶心,其余人則沿著他腦袋邊緣放箭,就用他們被動了手腳的箭羽,看誰射得更靠近。

    那少年頓時就嚇得眼淚汪汪,連聲求饒。

    原本就是嚇他的,元虛舟見他這樣子,也沒做太過分,只說將他倒吊一個時辰便放過他。

    結果才一刻鐘,宗學院長便吹胡子瞪眼地出現,勒令他們立刻將人放下來。

    但沒有人先動,他們都在看元虛舟的眼色。

    元虛舟被敗了興致,也沒心情再玩下去,長眉一挑,無可無不可地走到那少年面前,伸手拍拍他的面頰,笑著問道:“要放你下來嗎?”

    愿賭服輸,選中的懲罰沒有臨時中斷的道理。

    少年搖晃著因充血而赤紅的一張臉,對著院長嚎道:“院長大人,學生之間的玩笑而已,您就別管了!”

    元虛舟回過頭:“您看吧,不是我們不放他下來!

    那時候,元汐桐站在人群中,覺得那樣的哥哥張揚得很邪惡,可又是吸引人的,令人不自覺想要臣服的。

    他精準地找到她,看著她的時候,臉色又變得和煦如春風。

    那樣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姿態,元汐桐本以為永遠不會對著自己。

    她擁有的,是這世上最好的哥哥。

    可那個哥哥被她推開了,不見了。

    現在這個神官究竟是誰呢?他把她當什么?

    她不喜歡這種看玩物一樣的眼神,所以她咬著牙,不發一言,試圖將腦袋從元虛舟手里掙脫,神情是顯而易見的不適和厭惡。

    他松了手勁,任她將頭扭過去。

    沉默凝結在空氣中,只有不太冷靜的心跳聲,幾乎要穿破胸腔傳遞出來。流貫全身的熱液前往頭上涌,不知道究竟是怒意還是別的什么,彼此都有些呼吸不暢。

    很突然地,元虛舟笑了一聲,他捏著那根連接她脖頸和手腕的光鐐,緩緩施力,將她往身前拉。

    “沒關系,你慢慢想,什么時候想出來了,我再決定要不要放了公孫皓!

    他轉頭,吩咐星官們將公孫皓關進仙樂崖,自己則扣住元汐桐的手腕,直接將她帶往太微神殿。

    被扔在原地的星官們見到他這番舉動,幾乎是大氣都不敢出。這對兄妹鬧成這樣,看起來明顯不對勁……但舌根是萬萬不能亂嚼的,今夜之事,只能就這么爛在肚子里。

    神宮禁制大約是制不住神官的,元汐桐明明記得自己和公孫皓走了好久,跳了好幾座小島,才走到神宮大門口。

    但被元虛舟捉住雙腕后,她只顧著抬腿去踹他,踹了幾腳后非但沒讓他停手,反倒讓自己踉踉蹌蹌差點摔倒。他回頭,被她那幾下踢得不怒反笑,干脆伸手將她撈起來,圈在懷里。

    她再抬頭時,就已經踏進了上次那座種了漂亮花樹的后院。

    照明的凝光球鋪滿了院落,她只來得及越過元虛舟的胳膊看一眼,就被他堂而皇之地撈進了臥房。

    死過一次之后,以前顧慮的、在意的、不敢邁出去的一切全被元虛舟拋之腦后。什么神官什么哥哥,這些能被她利用完就扔的身份他通通都不要,當個被她討厭的惡人就很好。

    她是半妖,就算被他囚一輩子,又有誰能來指責他有錯?

    房門“砰”地一聲被關上,元汐桐只覺得自己被元虛舟拎著繞過屏風,接著,身子一陣短暫失重,她被他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頭磕上了枕頭,身子陷在褥子里,其實并不痛。

    但她還是被摔懵了。

    床?

    自她懂事起,她和哥哥就再也沒在一張床上睡過,就連橫在榻上休息玩鬧的時光也極為少有。

    而現在的元虛舟,她睜大眼,只覺得他陌生得像是從來都沒有被她認識過。

    他欺身過來,將她整個身子堵在床角,明明并沒有做什么,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像是單純在欣賞獵物被嚇得忘記掙扎的模樣。元汐桐卻覺得他的眼神化作了綿密又兇狠的吻,在她全身搜尋著最適合下口的皮肉。

    欲-望被呼吸暈開,她的鼻腔里全是元虛舟身上的香味。像柑橘成熟的秋日,她不知道太陽和果實是不是都在燃燒,但她真的快要燒起來了。

    這并不合時宜,所以她大驚失色,伸手去推他的肩膀。

    沒推動,反倒讓她本就搖搖欲墜的發辮徹底松散。

    簪在她頭上的那些華麗的帶著流蘇的花樹掉落下來,被燭光鍍出碎散的銀光。

    她身上的衣服是有異于中土裝束的華服,銀飾墜了滿身。這讓她看起來像個徹頭徹尾的南荒妖族。

    漂亮,但是礙眼。

    元虛舟終于順著她的力道退開一尺,下一瞬,卻開口道:“你這身衣服很礙眼,自己脫了,不要讓我動手!

    登徒子一般的口吻,讓元汐桐徹底發怒,氣血順著她的腳底往上涌,她顫著手,口不擇言地回敬他:“怎么,讓你動手你會把我錄刂光嗎!”

    “哈,”元虛舟突然笑了,“你可以試試,試試看我會不會把你錄刂光!

    她當然不敢試。

    因為她知道,在這一刻他什么都做得出來。

    她的雙手還被光鐐束縛住,力量也一同被束縛,沒辦法反抗,她只能試圖和他講道理,將手腕伸到他面前,告訴他:“你把我脖子和手都綁住了,我怎么脫?”

    是不方便,脖頸的光鐐和手腕是連在一起的,中間一根光繩墜下來,他牽住光繩就能將她的腦袋拉近。

    而她盡力后仰的模樣會讓唇瓣不自覺裂開一條縫,紅紅的舌頭就在縫里面輕顫,等待著要被什么喂滿。

    “別動歪腦筋。”元虛舟出言警告,但還是將光繩松了松,分成三個發著光的小圓環,依舊纏在她的雙腕和脖頸上,“這樣就可以了!

    就知道他不會這么輕易給她摘下這該死的光鐐。

    元汐桐恨恨地垂下眼,撫上衣領盤扣的手指不知是屈辱還是緊張,她解了好幾下,磨蹭了好半天,才解下來一?圩印

    余光看見男子靠上床柱,一條腿攔在床沿,一條腿屈起,姿態閑散,并未催促。她以為他良心發現,終于想到要避嫌,便悄悄抬眼,想試探他的態度是否軟化。

    卻正正好撞上他的視線。

    原來他一直在緊盯著她,一眼都沒落。

    羞恥心在這一刻將她灌滿,她慌忙收回視線。眼睛一閉,咬著牙快刀斬亂麻般將罩衣褪下,留了一層雪白娟衫蔽體,然后抓著那身掛著銀飾的衣服往元虛舟頭上狠狠地一摔。

    “行了吧!”

    小銀片碰撞到什么物體上,發出一聲脆響。

    這點微弱的反抗令元汐桐有些解氣,她收緊手指,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把元虛舟腦袋給砸中了,也不確定他會不會被激怒。

    被激怒正好,好過她自己一個人在發脾氣。

    她屏住呼吸,看著元虛舟抬手,若無其事地將蒙住腦袋的外衫給扯下,白玉一般無瑕的額頭被劃拉出一道血印,很淺。

    他摸了摸額頭,連處理都懶的處理。

    只把她的怒目圓睜當作小貓伸爪,可惜連指甲都被剪掉,就算在皮肉上撓一把,也只能留下淺淺的抓痕,造不成任何傷害。

    她見他實在油鹽不進,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想怎么樣!”

    “你不先問我為什么知道你的行蹤嗎?”他卻這樣反問了她一句。

    元汐桐愣了愣,老實答道:“你曾經說過,三屆令牌一旦進入神宮范圍內,就會被定位到,我拿著翎羽化成的令牌,應該會有同樣的效果。”

    所以她才會在聽公孫皓說元虛舟不在神宮時,心存僥幸。雖然那塊翎羽在完成使命后,便完全消散,但她不確定是不是留下了痕跡。

    催著公孫皓趕緊離開,卻還是碰上了原本應該在帝都的元虛舟。

    不知道是他氣運太好,還是她氣運太不好。

    聽完這句話的元虛舟沉默了許久,才按著眉心開口:“以前我總覺得,是我對你太溫柔,所以你總是,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你瞧,你這不是……有好好的記住我的話嗎?但為什么——”

    他放下手,重新貼近她,整個身子堵在她身前,將她圍困住,“該你記住的事情,偏偏你記不住!

    “什么……什么事?”元汐桐一時間沒聽懂。

    他卻不愿解釋清楚。

    燭光在桌面上跳躍,他的影子隨著呼吸一起覆上來,蜻蜓點水似的在她唇瓣上啄了一口,像是做壞事之前,要禮貌地打聲招呼,接下來,就不必再客氣。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脖頸,大拇指壓著她的下唇摩挲,“你知道令牌的存在會被我察覺,還這么著急走,是踐踏了哥哥的心意之后,打算再也不見了,對嗎?”

    “你做夢!彼豢谝纤亩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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