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他從小就不貪,知道美夢……
林誠第一次見到明霞, 是在他九歲那年。
距離白胡子老翁開始教導他,已有兩個春秋,但他什么厲害功法都沒學會, 每天固定的功課就是先去白胡子的洞府聽講, 昏昏欲睡的早課做完, 還有打不完的座, 學不完的引氣入體,和完全看不懂, 鬼畫符一樣的符咒。
這期間他還要抽空回家去忙農活,替阿爹和大哥養護獵具, 幫阿娘砍柴燒火準備飯菜, 從私塾接送小妹。
尋常人家,多一個兒子, 就多一個勞力, 這些活計原本就是由他承擔的,以前他都承擔得很好,是個極為讓爹娘省心的孩子。
可自從他被白胡子老翁拐去修那勞什子仙后, 家里的活就干不完了。
但是,他這仙修得很尷尬。
因為他并未被正式收徒。
白胡子法號“玉勝仙師”,據說原是山外一特別厲害的門派的掌門,膝下弟子們皆是出自靈修世家, 各個非富即貴。
他被弟子們孝敬慣了,念在林誠家境平平, 只收了他一只老母雞和一籃子雞蛋。其實玉勝已經辟谷, 根本不需要吃這些東西,但送上門的禮不收,未免有嫌禮太輕之嫌, 為了不讓這小孩多想,他便直接笑納了。
林誠在玉勝這里學了兩年,進度十分緩慢。
原本,爹娘對林誠能被這么個厲害仙師看上,領著修行一事十分興奮。一心巴望著有一天自家兒子能學有所成,光宗耀祖。漸漸地,看到林誠莫說是騰風御劍,就連變個戲法來唬人都不會,家里的柴火仍是要用火折子才能點燃……心里便開始打了鼓。
更為現實的問題是,二兒子每日都要回家,該他干的活沒時間干,還得留他一口飯。而且,林誠始終沒有喚那仙師“師父”。
種種事情積累在一起,心里生了芥蒂,這對父母對二兒子的態度也就愈發輕慢。做父母的不敢去責怪仙師,只能挑著軟柿子捏,認為必定是林誠表現不好,才導致遲遲入不了仙門。
林誠九歲生辰那日,爹娘帶著小妹去了鎮上趕集,而大哥前段時間被媒人說了一門親事,一大早便趕到了人家莊子上,圖表現去了。
少年一年當中最重要的日子被人忘了個干凈,一碗長壽面都沒吃到,林誠也沒感到很沮喪,似乎已經習慣了從小就被當作透明人對待的感受。他用清水洗了把臉,吃了個水煮蛋,就出門往玉勝仙師的洞府趕。
行到半途,才發現昨夜挑燈默寫的經書被自己落在了家里,他只好折返回去拿。
未到屋前,便遠遠地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是他不滿6歲的妹妹,被娘牽著從集市上回來了。一旁的阿爹一手拿著個蛇皮小鼓,一手舉著個小糖人,一家人開心得有些刺眼。
林誠沒忍心前去打擾,悄悄轉身走了。
若是白胡子問起經書,就謊稱掉水里了吧。反正他平時功課完成得好,那老頭其實也不太計較這些。
正悶頭走著,卻突然撞見一群背著弓箭的少年。
領頭的那個比林誠大兩歲,是隔壁山坳的獵戶之子,向來就跟他不對盤。二人從小沒少干架。
其實都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少年人血氣方剛,誰家陷阱挖得離自己家的近了,或者誰搶了誰的獵物,都要氣勢洶洶地抄家伙鬧一場。
林誠被仙人“收徒”一事,遠近村落的人都知道。家長們在夸贊“別人家的孩子”時,從來不會管自家小孩脆弱的自尊心。
就這樣在無形當中,又給林誠拉了不少仇恨。
眼下這群少年見林誠落了單,一來是想為這幾年來的憋屈泄憤,二來也是想驗證一下他是否真如傳言所說,學到了厲害的術法,一群人就這么對著他拳打腳踢起來。
彼時的林誠雖然一個術法都沒學,但這兩年來的參禪打坐、入定調息,已經讓他的氣海變得十分充沛,普通的拳腳傷不到他。在他眼里,那些人的動作竟然緩慢到像烏龜在爬。
若是還手將他們打傷,爹娘還得賠錢,到時候又是一番念叨。
伸出的手縮回來,將腦袋護住,然后林誠咬著牙任由那些人抄著工具落在自己身上。
很微妙地,他也想知道,若是自己真的受傷,爹娘會不會多給他一點關心。
可這樣自暴自棄的盤算沒能得逞,就被一聲輕呵打斷。
一道劍氣自他們頭頂掠過,不傷人,但威懾力十足。周遭林木齊刷刷被橫腰斬斷,動靜這么大,一看就是修士的手筆。
這群小孩兒對修士向來又煩又懼,一下便散了個干凈。
一雙沒沾上半點塵埃的繡鞋悠然降落在林誠身邊,表面上看起來被揍了個半死,實際上只受了些皮外傷的小孩抬起頭,正對上微微躬身,想過來替他查看傷勢的明霞的面孔。
槐江山水土養人,林誠生長在這里,見過的人模樣都挺周正。但這般精致美麗,身上還帶著清淺香氣的女子,卻是他長這么大從未見過。
頭一次,他為自己滿身的狼藉感到局促,匆忙低下頭去,過了好半晌,才學著白胡子老翁講話的語調,遮掩著稚氣文鄒鄒地說道:“多謝……多謝仙子出手相救。”
對方卻撲哧笑了一聲,似乎被他蹩腳的道謝給逗樂。
這聲笑讓林誠的腦袋垂得更低,耳尖也跟著漲紅。
明霞此番是特地來拜訪師父的,自師父卸任長生派掌門,尋了處仙山安度晚年之后,這還是她第一次過來。
主要是忙。
負責游走三界的二十八星官,成日忙得跟狗一樣,滿三界地跑,除了任務就是任務。熬到第三年,到底是站穩了根基,休沐時長也由可憐巴巴的一年十日漲到了十五日。
作為得了師父最多寵愛的關門弟子,她多懂事,念著師父住在深山,無人在膝下侍奉,便兜著這三年來搜羅到的寶貝,想著要來孝敬孝敬他老人家。
只是路上偶見一孩童被人圍攻欺負,才發了發不太多的善心,隨手揮劍將那群惡霸少年們驅趕走。
她那時根本沒想到,師父這收徒的門能說關就關,說開就開,更不知道眼前這個看起來不足十歲的孩童,會在日后給自己帶來多大的麻煩。
不然她一定會收起自己這雙管閑事的手,頭也不回地返回神宮。
枝葉被劍氣轟了一地,圍繞在一大一小兩個人身邊。明霞蹲下身來,對著仍在原地蜷著,像是要鉆進地里去的林誠好奇地問:“為什么不還手,你能打得過他們吧?”
他的氣息平穩,很顯然是一直在裝蒜。只是一點功法都沒露,不知究竟是不想露,還是根本沒學。
“我……”林誠張了張嘴,再次看向明霞,“不想還手。”
個中緣由他不愿意說,明霞也沒那個追問的想法。舉手之勞而已,她哪里管得了這么個素昧平生的小孩究竟在想些什么。就是現在轉身走未免有些不厚道,既做了好事,還是做到底。
想到這里,她一臉了然地點點頭,伸手將他扶起來:“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本是一句尋常的安慰,她沒想到這小孩聽后,竟然僵在了原地。
像是意識到什么,她仔細朝林誠看過去,只見那雙黑亮的眸子迅速蒙上一層水汽,似乎眨眨眼就要掉下淚來。
完了完了,他要哭了。
明霞沒哄孩子的經驗,近幾年來見過的唯一一個小孩,還是帝都來的那個未來大神官,正好和眼前這個年歲相仿。但元虛舟那小孩,前呼后擁,不可一世的很,哪里能輪到他受什么委屈,見著不順眼的人,不往死里揍已經算他仁慈。
但這個還不知道名字的孩子——
她兩眼一黑,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做出個惡人樣將他恐嚇一番,本來都已經快哭出來的林誠竟然很自覺地又將淚水逼了回去。
嗯,很好,懂事的孩子有糖吃。
明霞從攝八方里搜尋了好半天,終于掏出來一袋烏梅糖,遞到林誠手里。
說罷又釋出一道清光,將他臉上、身上的傷口消除。
那張在地上蹭臟了的臉露被洗凈時,明霞才發現,他其實長得還挺俊俏。四肢修長,膚色是風日里養出的麥色,臉頰輪廓依稀可以見日后相貌堂堂的雛形。
“好了,”今日善舉到此為止,明霞沒功夫再耽擱下去,確認完他身上的傷已然痊愈后,才拍了拍他的腦袋說,“回家去吧,糖拿著吃。”
林誠不是那種嘴甜的孩子,今日他接受的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對他來說已然超標,但他思忖許久,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說那些他不擅長的話,她又會像剛剛那樣嘲笑他。
可她笑起來真好看,仙子一樣。
他低頭深吸一口氣,正打算鼓起勇氣叫她一聲“姐姐”,再抬頭時,人卻已經不見了。
像夢一樣。
他先是一陣失落,隨即又開心起來。
他從小就不貪,知道美夢不能久做。
這場生辰日的奇遇,多少彌補了他沒吃到長壽面的遺憾。他從絹絲袋里掏出一顆烏梅糖含進嘴里,一路小跑著奔向白胡子老翁的洞府。
踏進院門,平日獨坐在廊下的玉勝仙人對面,卻坐著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那個仙子姐姐!
靈蛇阿茶倏地從玉勝仙人的袖口竄出來,纏繞上林誠的脖頸。他一邊咧開嘴逗它,一邊覺得自己的開心簡直到達了頂點,如果他是一條小狗,那他的尾巴一定會搖上天去。
但不知為什么,在見到他的這瞬間,仙子姐姐竟然直接黑著臉拂袖而起,然后不發一言地把自己關進了客房。
第42章 第 42 章 這是被她飼養出來的瘋獸……
明霞的世界里沒有“謙讓”二字。
小時候, 和兄弟姐妹爭奪父親的青眼,以獲得拜入長生派玉勝仙師門下的資格。入門后,和師兄師姐們廝殺, 來獲得師父全心全意的教導。
落星神宮成立這幾百年期間, 中土仙門日漸落寞, 當世大能們紛紛避世, 長生派卻始終屹立不倒,身為掌門的玉勝仙師是有幾分真本事在的。
不同于神宮的神官們需要太上忘情, 長生派是將世俗貫徹到底。
其最具體的表現是絕不收寒門弟子,只從世家公卿中挑選有資質的孩子加以教導。
學成之后也不必全留在本派光耀門楣。世家子弟們前程多, 出師之日, 只需把拜師學藝的銀錢結清,便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單買功法、外門內門、掌門親傳……價位各不相同。
靠著販賣功法, 長生派薅盡了富貴人家的羊毛, 儼然把好好的仙門做成了盈利機構,賺得盆滿缽滿不說,還能像錢莊一樣放貸, 繼續錢生錢,利滾利。
不過,長生派上下雖布滿了銅臭味,但在中土的名聲卻不算爛, 慕名前來拜師的人如過江之鯽。
概因這位醫劍雙修的玉勝仙師,雖然愛財如命, 可只要錢到位, 有本事他是真教。
就是根據資質和眼緣,教多教少的區別而已。
為了利益最大化,他每年都會放出一個親傳弟子的席位, 十年期滿便自動出師。在此期間若想盡可能多的學到本事,除了必要孝敬之外,還需要付出比同門更多的努力,才能被玉勝仙師看到。
在收明霞為徒之前,玉勝仙師早已宣布十年之后會卸任掌門之位,歸隱山林,所以這將是他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中土世家大族,為保家族長盛,押寶絕不會只押一處,子女親族皆是延續家族榮耀的資源。
明霞在八歲時被父親選中拜入長生派玉勝仙師門下,她其余幾個兄妹則另有去處。
在明霞看來,這世上沒有她可以不勞而獲的事情,別人或許有,但別人氣運如何,與她無關。
她默認這個規則,并且嚴格遵守。
入門第一年,她矮瘦得像顆干豆芽,和師兄師姐們站在一起極不起眼。而玉勝仙師一年收一個弟子,對拜入門下的弟子們自然也談不上什么情份。新入門者不僅得不到額外的關照,一應教導還要交由師兄師姐們負責,熬到第四年,心法功法都打好了基礎,玉勝仙師才會親身指點。
明霞為了迅速展露頭角,早課晚課都是第一個到,以圖占據最顯眼的位置,讓師父一眼就看到她。每逢比試,更是竭盡全力,一名一名地往上趕。
這樣是有效果的。
雖然她并未提前獲得被師父親自教導的資格,但她的勤勉卻被師父看在眼里——她不會夸大自己的天賦,因為能拜入玉勝仙師門下的子弟,人人皆有天賦——她成了最受師父寵愛的關門弟子。
但這份寵愛是她用超乎常人的勤勉和家中流水般的銀錢換來的,一物換一物而已,她對長生派并無任何特殊感情。所以出師之后,她并未留在長生派,而是在家族的授意下,去了落星神宮。
玉勝仙師卸任掌門之后,和之前的弟子們聯系不多。
師徒情分早已兩清,他帶著靈寵阿茶隱居山林,也算是了無牽掛。
明霞此番前來,當然不單純是為了探望恩師。
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修行受阻,境界卡在星宿象中期一直無法精進,故前來求玉勝仙師指點一二。
帶過來大批寶物,當然是念著這老頭愛財,擺出來的求人辦事的態度。
可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那個剛剛才被她救下的,看不出功法來歷卻有靈氣護體的孩子,和師父的靈寵阿茶親近成那樣。
她在長生派修行十年,那條蠢蛇都沒有像這般親近過她,只會伺機要吃掉她的兔子。
可那孩子一身布衣,身上還打了幾處補丁,能拿出什么好寶貝拜師嗎?
明霞是聰明人,在見到林誠的瞬間,就明白過來,玉勝這老頭,恐怕是覺得自己反正已經避世歸隱,功利心也淡了,所以便甘心收下這么個連寒門都算不上的孩子在身邊侍奉。
那他們這些正兒八經拜入他門下的人,那么多年的“等價交易”,又算什么?
說不嫉妒是假的。
當下明霞就黑了臉,拂袖進入了內院。
玉勝仙師跟過來,看她臉色,也知她在計較些什么。自己這弟子,從小就心硬,去了那毫無人味的落星神宮之后,說話做事更是說一不二,連基本的尊師重道都不會寫了。
但此事的確是玉勝仙師理虧,想了想,他也只是語重心長地說道:“為師還未正式收他為徒。”
“師父不收他,難道是不想收嗎?”明霞沒那么好糊弄,“難道不是在擔心,「玉勝仙師之徒」的名號反而會成為他的負累嗎?”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算是點破了。
玉勝仙師此前收的徒弟,各個都出自名門望族,為了拜師學藝,花費的心力不知凡幾。若是讓他們知道,有個鄉野賤民什么都沒付出,就這么順利拜了師,想也知道這位“小師弟”以后的修行之路會有多艱辛,弄不好,早夭都有可能。
倒不如不給徒弟的名分,至少能保他順利長大。
真可謂是……用心良苦啊。
“為師知道,你心里不服氣,罷以四把巴一柳9留3”玉勝仙師說,“但是,坐在那掌門之位上,的確是諸事不由己。你還記得,你有一個五師兄嗎?”
五師兄?
明霞不太記得了,因為自她入門起,五師兄就已經死了。據說是死在了一次歷練中。
“死于歷練”大概是修士們最常見的死法,雖然這件事很很令人痛惜,但明霞對別人的悲劇不感興趣,也從沒主動向人打聽過這個五師兄的事。
“他是我收過的唯一一名平民弟子,反應很快,比你現在當掌門的七師兄還要更聰明伶俐些,天生能感受劍氣的存在,可以像我一樣,醫劍雙修。”
明霞的天賦并不在劍道一門,她只能走醫道。
其實她不是很想聽“別人家孩子有多厲害”的故事,但她看那老頭追憶得正起勁,也不忍心打斷他,只好耐著性子聽下去。
但玉勝仙師卻畫風一轉,直接交待了結局:“他后來在一次師門組織的甲級歷練中,被一只惡蛟咬死了,尸骨無存。他的師兄師姐們雖然也受了些傷,但那些傷都避開了要害,養個十天半月就能活蹦亂跳。”
聽到這里,明霞才眼神一凜,正眼看向玉勝仙師。
“你猜到了?”玉勝仙師淡道,“溯光鏡被人為破壞,那孩子究竟為何獨木難支,已經全然不可考,為師也不想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自己的弟子們,更何況,此事若要追究起來,罪魁禍首也應該是我。如果我沒收他為徒,他應該也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收過平民弟子,任憑那些孩子天賦再高,也絕不會低眸看他們一眼。
“林誠,和那孩子很像。”他說。
“所以師父,想把自己的愧疚彌補在林誠身上?”
“也許吧。”玉勝仙師只是笑笑,沒再多解釋,“說說你的事情吧。”
算了,明霞想,橫豎這事情與她無關,這老頭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至少她此行目的達到了。
玉勝仙師不僅助她破了境,用于等價交換的“孝敬”也原封不動地退給了她。
她在槐江山待了三日。
幾乎每日都能看到那個叫林誠的小鬼,守在玉勝仙人的院子里,或是打坐,或是溫書,一副絲毫不為外物所侵擾的沉靜模樣。對上她堪稱兇惡的眼神時,也不躲,就這么直楞楞地看著她,簡直膽大包天。
三日之后,明霞如期辭別玉勝仙師,獨自踏上出山之路。
天邊云彩松散,她的心情也難得松快。
如果不是林誠突然沖出來礙眼的話。
那小孩手里捧著個小罐子,獻寶似的走到她面前,期期艾艾地向她說出了這三天以來,對她說出的第一句話。
“這是……我采的花蜜,可以,可以……帶在路上吃。”
他還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明霞比較好,干脆就省去了稱呼。
生辰那日他得了她一包糖,便以為明霞嗜甜。家里沒有貴重物品,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該回什么禮。這個花蜜難得,是在絕壁上的野蜂巢里采下來的,他跑了好多趟也只得了這么一點,還差點被蜜蜂蟄得滿頭包。
這是他認為最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這孩子的眼睛真的很亮,明霞觀察了他一會兒后,得出這么個結論。
但她不想和這么個小鬼走近,她刻薄地想。
師父的做法始終讓她無法釋懷,這算什么呢?不打招呼就給她找了個小師弟,這就跟她父親豢養的外室攜子登堂入室,還望著她這個做姐姐的接納來歷不明的弟弟,并且對他負上一份責任一樣。
她可沒那么善良。
“我不要,你自己拿著吃吧。”明霞一臉冷漠。
似乎沒料到會被這么干脆的拒絕,林誠呆滯了好半晌,才略微局促地抓了抓褲腿,接著問道:“那……那如果我努力修行,以后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成為,你的師弟了?”
哈,這小子做什么春秋大夢呢?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只是師父滿足一己私欲,承受他虛假愧疚的工具吧。
當她師弟?也不看看他有沒有那個命當。
別不小心落得跟五師兄一個下場。
但這話解釋起來太復雜,也不該由她來解釋。為了徹底斷絕他的念想,別腦子一熱去纏著那老頭拜師,明霞輕哼一聲,“當我師弟?”
她停頓了片刻,才說出接下來的話:“你不配。”
聽起來又混賬又惡毒,一點都不善良。
可“善良”二字,本就是世人對醫修最大的誤解。
在成為真正能獨當一面,救死扶傷的醫修之前,他們需要做些什么呢?
他們需要,在老鼠、兔子、猴子、貓狗等生靈身上試驗自己的招數,用藥或者用毒。畢竟不能自己劃自己一刀,或者給自己喂毒吧?也沒有人有運氣,每天都能恰好碰到受了傷的小動物給自己醫治。
他們只能自己養,養了之后再取樣。
師父說,不能給這些動物取名字,不然養出了感情了不好下手。
所以它們都沒有名字。
明霞記得,她養過一只很可愛的小兔子,那兔子雖然未開靈智,但極通人性。夜里會自己打開籠子爬到她的床頭和她一起睡。
阿茶對那只兔子垂涎已久,總想趁她不注意叼了吃了。
可最后,兔子卻不是死于阿茶之口。
它是死于毒素積累過多。
明霞從養它的那天起,就一直在給它喂毒。那株毒草藥性不明,需要從零開始記錄。
兔子死的那天,也許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它特別特別地黏她,幾乎是走哪兒跟哪兒。在某個時刻,明霞意識到了什么,抱著它在回廊下坐了一下午,直到太陽徹底沒入林梢。
明明很暖很軟的一團,到最后卻變得又冷又硬。
她再不會那樣去養一只動物。
“很不服氣是嗎?”見林誠的眼睛因為她的惡言惡語紅得像那只小兔子一樣,明霞硬著心,補充了一句,“不服氣的話,我會在落星神宮等著你,你要是能贏過我一次,我就高看你一眼。”
少年抱著蜂蜜罐子,站在原地,沒有再回話。漂亮的眉眼斂著,在樹影下看不出情緒。
這雙眼睛,跨越了十年的時光再次看向明霞時,她才看清楚里面的瘋意。
這是被她飼養出來的瘋獸。
第43章 第 43 章 但愿他只是沒事找事。……
游尸九野內。
元汐桐在一座破廟頂上里已經守了快半個時辰了。
針對這一屆修士舉辦的最后一場考核, 期限是三天。據說是因為這個試煉場一年只會出現一次,持續時間為三日,所以神宮的修士考核必須在這三日之內完成。
大大小小的關卡組合起來, 人多事雜, 星官們需要在修士進來之前就位, 確認自己的職責。
除了九名壓陣星官外, 其他星官們負責的內容都比較簡單。
比如容語星官所在的幽天之處,會有一條天塹擋住所有修士的去處, 天塹之下是滾滾巖漿,翻滾出來的熱浪會抑制修士的靈力, 被傳送至此的修士們需要在靈力被削弱的情況下, 想辦法跨過去,才能進入下一關。
每人僅有一次機會。
巖漿是真巖漿, 掉下去若無靈氣護體也是真的會死。
但神宮畢竟對前來考核的修士們擔著一份職責, 不能罔顧他人性命。
所以容語星官會在一旁維護法陣,在有修士不慎掉落天塹時,及時將他們傳送出去。
然后判他們一個考核不合格。
元汐桐也被分到了幽天, 她領到了一疊符紙小人,吹一吹就能迎風膨脹,長成人形。在破廟關中,她可以根據修士的性別和特質, 自行選擇究竟是給他們吹個惡鬼,還是吹個艷鬼。
諸如此類零散卻磨人的關卡還有很多, 沒有人能在三天之內一關一關地闖過去, 畢竟,多闖一關就多一分風險。修士們必須通力合作,開啟近道, 才能在規定時間內走到壓陣星官面前,完成最終的試煉。
破廟頂上風景還不錯,白日麗空,別有天地,遠處是危機四伏的曠野和群山。群山底下法陣疊著法陣,空氣中妖氣瘴氣叢生,比起被凈化到只剩清氣的神宮來說,這里更像一個真實的,弱肉強食的世界。
元汐桐坐在廟頂發了一會兒呆,才掏出楚怡星官今早分給她的一盒馬蹄糕,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跟元虛舟在藏書閣胡來了一場,又沒胡來到最后,夜里自然睡不安穩。
睜眼閉眼都是他。
早上起得太匆忙,忘記帶吃食墊肚子。彼時楚怡星官正在和她解釋這疊符紙的用處,聽見她的肚子里驀地發出一聲叫,她停了一下,從袖中拿出了這盒馬蹄糕,叮囑她省著點吃,要熬到飯點才會有廚娘來送飯。
是的,星官們也是肉-體凡胎,為避免他們在這三天之內餓肚子,神宮還安排了個廚娘進來。
那廚娘元汐桐有印象的,每次她去膳堂,需要打包一大堆的菜時,廚子們都眼光有些異樣。只有這個廚娘,生怕她吃少了,一邊給她貼心地將食盒裝滿,還一邊笑呵呵地沖她道:“小姑娘年紀不大吧,長身體,是要多吃點。”
……
迄今為止,她在神宮遇到的人,都還挺好的。
過傳送陣之前,他們每人還領到了一張符牌,發放符牌的星官說這是元虛舟畫的,讓他們收好,以備不時之需。
符牌之上,附著元虛舟的靈力,大大小小的星官加起來,將近百張。他一張一張畫下來,得耗費多少靈力?
是單純重視這次試煉嗎?
還是,擔心會出什么岔子?
掛在天邊的太陽像燭火一樣,突然跳動了一下。元汐桐瞇了瞇眼,看見平和的天際線像是被什么撥動,呈現出波浪狀來。
銀白的漩渦一個接一個的自空中浮現,白光朝著四處散開。
修士們被傳送進來了。
嘴里的馬蹄糕被元汐桐三兩下就嚼碎咽下去,她將食盒往袖里一收,捏著符紙小人站起身,等待著第一個幸運兒闖過來-
白光包裹著修士,像隕石一般以極快的速度砸往地面。
運氣好的會降落在河谷和平原,運氣不好的,會碰上各種極端地貌。冰山、激流或是嶙峋的怪山。
和小琢一起落在淺灘上的男修,剛好是試煉之前就組好隊的,算是熟人。
少年是個煉器師,選擇煉器是因為這個最賺錢。而煉器需要的天材地寶大多都只能去大荒尋,所以他必須取得三屆令牌,才能自由出入大荒。
“林誠不知道落在了哪里……”煉器師環顧了一下四周,見此處風景秀麗,沒急著往前走,而是拿出個羅盤先測方位。
他們大概是落在了玄天處。林誠提供的冊子上,說沈巖其人,最善機關,心硬手黑,若是實力不夠千萬不要去硬碰硬。
“要等等林誠嗎?”他問。
小琢將目光從天幕上收回來,“不等了,駐守幽天的星官比沈巖好對付,我們先往西北方向走。”
她剛剛數過了,天幕上還殘留著靈力的漩渦一共只有十五個。
林誠很有可能被擋在了外面。
要速戰速決了。
空曠的淺灘不利于小琢施展影術,她帶著煉器師踏入了密林。
前方看起來還沒有任何攔路關卡,煉器師眼下并不是特別戒備。他對身邊這個喜歡穿男裝的少女很有些好感,她有時候雖然冷了點,但冷得恰到好處,那張眼睛就算只是淡淡地注視著他,他也覺得內心蕩漾一陣隱秘的喜悅。
事實上,大家都挺喜歡她的。但沒見她和誰走得近,一直是獨來獨往。
好不容易能單獨相處一段路,煉器師不自覺想跟她多聊幾句:“小琢,你拿到令牌后,第一個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啊?”
小琢正專心致志地觀察四周,聞言心不在焉地答道:“我還沒想好。”
“我想去南荒,”煉器師沒有察覺她語氣當中的游離,自顧自地說道,“我聽說,南荒羽族原是神族,所以那片地界上還留存著許許多多上古時期遺留的神跡……”
提到南荒,小琢終于給了點反應。她轉頭看著煉器師的側臉,告訴他:“神跡要碰運氣,有時候一年半載看不到一次,有時候接二連三地來。”
“嗯?”煉器師一臉驚訝,“你去過南荒嗎?”
他想起來小琢一直沒透露過她的家世來歷,但神宮不過問這個,再加上登記名冊那日,她做過的那些事情,其他人自然不會因為這個再去觸她的霉頭。
空山凝云,鷓鴣聲遠。
小琢的聲音也變得有些悠遠:“是啊,我生長在南荒,是南荒的人族。”
這是她頭一次吐露自己的來歷,煉器師震驚之余,又有些開心。作為交換,他決定告訴他自己去南荒的真實目的:“其實,我有個體弱的弟弟,自小靠藥物吊著一條命。醫修說這病若要根治,必不可少的一味藥材就是南荒不庭山里生長的雙頭蛇的蛇膽。可妖市上,雙頭蛇蛇膽萬金難求……我弟弟撐不了多久了,我想,拿到令牌后,我要去不庭山給他,把蛇膽取回來。”
他們的影子被掩映在樹叢里,不太明顯地重疊。
下一刻,屬于男子的那道影子卻驀地一震,接著他以十分扭曲的姿勢往前直栽,抽搐著萎頓在地。
站在他身邊的少女垂眸看著他,輕啟著唇瓣冷然道:
“對不起,你話太多了。”
誰關心你弟弟還能活多久?-
游尸九野并不是人為建造的秘境,嚴格來說,它是上古時期留存下來的戰場遺址,幾乎每一寸土地都流淌著各方勢力交戰時的灑下的鮮血。人、妖、魔、神,冤孽、怨靈、殺氣、煞氣交織在一起,鑄就了這么個天然的試煉場。
都上古時期的東西了,雖然渾濁氣息未消,極端地貌如常,但殘留的力量已經微乎其微,偶爾出現的幻境比如陰兵過境、骷髏成嶺……也只是起到迷惑人心的作用而已,對修士來說,最差的結果不過是個被淘汰,明年重來。
帶著刻有神宮符箓的星官令進入試煉場的星官們,更是百鬼不侵。
每年神宮的試煉都是這么過來的。
經驗充足,卓有成效。雖然也出過一些亂子,但那些都是可以修正的,無傷大雅的小亂子。
所以昨日,元虛舟在發現林誠那本記載著神宮所有星官詳細招數的冊子后,雖然對他不同尋常的用功也有三分欣賞,但出于對危險的直覺,他提出要暫緩試煉時,遭到了明霞和姬照的反對。
那是一場不太愉快的商討。
他先是將冊子遞給另外兩位神官,詢問他們有什么看法。
姬照自小在神宮長大,每年都能看到無數修士過來考核,對于這種格外用功之輩早已見怪不怪,他沒什么想法。
倒是明霞,在見到冊子后,第一次在神宮的同僚面前,提起了林誠的來歷,以及和自己的淵源。
少年來神宮登記那日,阿巖就已經告知于她。她也做好了對方會拿著師父的信物過來,請她照拂一二的準備。
但林誠沒有。
他就當沒她這個人,也沒這層關系似的,該做什么做什么。就連受了傷,也絕不吭一聲,不會落到央求她醫治的地步。
像是憋著一口氣在較勁一樣。
但元虛舟僅憑一本冊子,就懷疑他別有用心,要暫緩試煉,她覺得有些小題大做。
開什么玩笑?修士考核從他元虛舟入主太微神殿,坐上神官位之前就開始準備了。他沒負責考核之事,不懂得任務一項一項交待下去,落實到位有多困難。
進行到這一步,神宮上下付出了多少人力物力?在外出任務的星官皆已到位,而游尸九野一年直開啟三日,若是暫緩,豈不是要緩到明年去?
再者,在這個時間點,針對和她有關的人物進行捕風捉影的猜測,這是在暗指她監察失職嗎?
不愉快的點就在這里。
共事時間太短,雙方都是硬脾氣,還沒磨合出個默契來,一方就覺得自己受到了猜忌。
姬照最擅長和稀泥,見狀他趕緊對元虛舟說道:“是這樣的,來考核的修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有考了兩三次沒考過的,也有指著這個令牌救命的……推遲的話,他們等不了一年了。”
“若要換試煉場地,一切關卡都要重新設計,人員也需要重新安排,這個倒是簡單,我們多花些功夫安撫便是……”姬照說到這里,及時停下。
元虛舟生來尊貴,仗著自己靈力強盛,很少會和人耐下心來講道理,除五年前被流放那事之外,也實在沒怎么體會過人情世故。
但就算是他再不懂人情世故,也聽懂了姬照的言外之意,是說安撫工作很難做。特別是,神宮內有些肥差,還是朝廷的關系戶。
而元虛舟,即便如今暫代了玄瞻大神官的職位,但他年紀太輕,資歷太淺,任性妄為又劣跡斑斑,升任神官不足一月,除了按部就班地去取回了捕神蝶之外,在這個位置上,還沒有能服眾的建樹。
所以即便是處事最為圓滑的姬照,也不贊同他暫緩試煉的決定。
元虛舟:“……”
做事從沒這么束手束腳過。
南荒羽族、游尸九野、林誠……
還有,元汐桐。
線索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事實上,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定,他會這么謹小慎微,究竟是不是因為過于擔心南荒羽族會對元汐桐下手,而做出的不客觀的判斷。
他甚至沒有辦法預測,問題會出現在哪個環節。
“你既然懷疑林誠有問題,那我派人盯緊林誠。”見姬照和自己意見相同,明霞見好就收,做出退讓。
元虛舟沉默片刻,提議道:“試煉的主持工作交給你們兩個負責,我明天會進入游尸九野,若是無事發生,那是最好,若真有什么問題,我在里面也能及時應對。”
這算是目前為止能做出的最好的安排了。
但愿他只是沒事找事。
討論結束前,元虛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問明霞:“那對捕神蝶,怎么樣了?”
明霞:“沒死。”
姬照方才還見過公孫皓,對此比明霞要清楚一點:“公孫公子那里應該有點進展,他提著那對蝴蝶回去時,心情看起來還不錯。”
元虛舟卻不在乎這份進展,“殺了,游尸九野內氣息太過繁雜,若是那對捕神蝶被有心人帶進去,后果不堪設想。”
捕神蝶能打開三界之門,若是在游尸九野中被打開,出來的可不是現在這個世道里,與中土簽訂了友好條約的妖。
這其中的利害,明霞自然能懂。
所以她當即吩咐下去,待到公孫皓將捕神蝶還回來后,就直接處死。
但那對本該已經死透的捕神蝶,卻憑空出現在了最不該出現的地方。
身處密林邊緣的小琢,面前正飛舞著兩只渾身湛藍的蝴蝶。
這兩只蝴蝶的體型,遠非昨日那病怏怏的樣子能比。
現如今,它們看起來才真正像可以將神族都捕獲的物種。遮天蔽日,兩片翅膀扇一扇,就能引發一場風暴。湛藍的蝶粉如同碎散的星星,在白晝中都美得驚心動魄。
更為驚心動魄的,是它們身后的天幕,已經張開了無數條裂縫。
像無數道地獄之門,一同開啟。
“去吧,”小琢沖著那對捕神蝶說,“去把肚子填飽,然后再去找你們的飼主。”
第44章 第 44 章 與此同時,留守在落星神……
與此同時, 留守在落星神宮主持大局的明霞,還揪著林誠的衣領,一臉不可置信。
來不及質問他是如何偷走捕神蝶的。
她只關心一件事——
“在哪里?快說!”
混蛋的人變成了林誠, 他放松身體, 倍感得意地往后一仰, 垂著眼欣賞了一番明霞的表情, 直到感覺她的拳頭又要招呼上來,才將笑容加深, 扯著仍在滲血的嘴角說道:“當然是,那你們最不希望它出現的地方。”
“姬照!”
明霞猛地回頭, 看向一直在身后站著的姬照。
后者在瞬間會意, 迅速結印,試圖開啟大陣, 直接將方才傳送至試煉場內的修士們悉數召回。
活體傳送陣法極為復雜, 一般人傳送個老鼠都有可能將其身首異處,更何況是傳送活生生的人。
當然,也有例外。
身為紫薇殿神官的姬照從學習這道陣法起, 就從無敗績。
他結印的手法飛快又簡潔,同時傳回十五名修士對他來說不過是眨眼的功夫。
但眨眼之后,他和明霞卻齊齊愣住。
因為他的傳送術,失敗了。
傳送位上空空如也, 沒有一個修士聽召回來。甚至實時連接著他們試煉數據的,金光閃閃的名字, 也在此刻盡數熄滅。
直到這一刻, 明霞才意識到,真的被元虛舟那張烏鴉嘴說中了。
游尸九野內出了大亂子。
而他們和游尸九野失去了聯系-
散落在游尸九野內的修士們,有些還在原地進行休整, 思索著該往哪個方向走,有些已經速度極快地和隊員匯合,就近選擇了一個關卡點,打算直接闖關。
突然,他們頭頂上的云彩像被什么撕裂,點綴著云彩的天幕也隨之破開一道道豁口。奇詭的云影籠罩在一名修士臉上,他抬頭朝天空看去,驚詫道:“嚯,這神宮的術法這么出神入化的嗎?”
整得跟真的似的,從裂縫里游出來的巨獸,沖到他面前怒吼時,他都能從它張開的血盆大口中聞到夾雜著惡臭的血腥味。
耳朵被震得快要聾了,身子不知道是震驚于這試煉場的效果太逼真,還是真的被嚇住。他的手腳沉重得像灌了水銀,整個人呆立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巨獸的大口就這樣兜頭罩過來。
正當尖銳的獠牙快要咬破他的頭顱時,身邊的同伴卻拉住他的胳膊極速后退,同時釋放出一道防護結界,將巨獸前行的腳步逼停了片刻。
趁著這個空檔,他們迅速往后縱身,借著巨石作為掩體,東躲西藏地將自己退至了安全范圍。
不遠處的巨獸因為失去了目標,而在原地發出狂吼,無差別地將周遭林木摧成平地。
亂石穿空中,方才的修士拍了拍胸脯,沖著拉了自己一把的仁兄道:“多謝多謝!要不是你拉我那一把,我恐怕就被就地傳送出去了。這游尸九野難度系數這么高嗎?小關卡都這么兇險?碰到那些壓陣星官還怎么打啊?”
他口中的“仁兄”是第二次參加修士考核,也是第二次闖進最后一關。他明白神宮的套路,壓陣星官主考修士的能力,而零散關卡主考修士品行。
這看起來窮兇極惡的妖獸一看就不是落星神宮的手筆。他覷對方一眼,沉著臉毫不客氣地罵道:“蠢貨!這他媽不是試煉!是真的有妖獸闖進來了!”
神宮這群人都是吃白飯的嗎?怎么會出這么大的簍子!
真……真的妖獸?
被救下的修士拍了拍胸脯,一臉的不可置信。
那他剛剛,如果被吃了,就是真的沒命了?!
天幕還在持續被撕裂,破開極為恐怖的大口。更恐怖的是,從裂口外的世界里闖進來的妖獸,各個都體型巨大,遠非現在大荒的妖族們能比。
看起來,竟然像是遠古時期才會有的物種。
接二連三,綿延不絕,眼看就要將面前的山林踏為平地。
而他們逃都不知道往哪里逃。
正在二人手足無措,不知道該不該沖出去拼死一搏時,一道磅礴靈氣突然卻自他們頭頂橫掃而過,刀鋒一般,轟地一下,將逼近眼前的妖獸群攔腰截斷!
空氣中一時間血液和肉塊齊飛,混亂地像是下了一場尸塊雨。
那兩名修士猛地回頭,只見一名身著鴉青印金神官袍的年輕男子正肅立在山尖,手里執著一支看不出名堂的狼毫,于虛空中有條不紊地寫下幾行閃著金光的符咒。
虛……虛舟神官?!
修士考核開始之際,他連面都沒露,大家都以為這人仗著自己“天定”的頭銜,懶懶散散地做起了甩手掌柜,還道他不愧是長在帝都的紈绔子,五年前被人罵成那樣,當了幾年星官,他不僅毫無長進,行事作風反倒比以前更為不留情面,我行我素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可他卻早就進來了?
什么時候進來的?
不知道為何,雖然這人的確惡名昭著,兩名修士在舍監跟人扯談時,為了合群,也跟隨著眾人一起痛罵過幾句。
可圍繞著在他身上的話題永遠只是傲慢無禮、離經叛道,抑或是德不配位。
雖然嘴上都不負責任地猜他或許只是花拳繡腿。
但此時此刻,看到他出現在眼前,他們心里卻瞬間跟吃了一萬顆定心丸一樣,很微妙地,覺得自己得救了。
元虛舟沒有管那兩名修士投過來的復雜眼神,他干凈利落地寫完最后一筆,便大手一揮,將數十道閃著金光的符咒一齊釋放。
符咒迎風見長,化作巨大的結界朝著中央均天的裂口奔襲而去,幾乎是在頃刻之間,便將吞吐著妖物的可怖裂口封了個嚴實。
磅礴靈力如同天羅地網,將天幕之上的一道道破口修復。不一會兒,刀疤似的破口便被修復得了無痕跡。接著,幾道巨大的光墻自修補好的天幕降下,以雷霆之勢強行在妖獸橫行的游尸九野內劃出一道四方結界。
「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與化游,以撫四方。」注.
鈞天、變天、幽天和朱天的壓陣星官如流星一般直奔這四個方位,牢牢守住陣眼。
法陣在此時生效。
四方陣眼處生出的凈化之氣,洪流一般順著光墻奔騰而上,勻旋輪轉,試圖將靠近的每一只妖獸全數絞殺。
元虛舟不是沒想過直接將人傳送出去,但眼下游尸九野不知道被捕神蝶帶到了哪個時空,裂縫之外的世界,反而比游尸九野內兇險百倍。他只能盡力設下結界當作臨時避難所,最大限度減少傷亡。
目睹了全程的兩個修士還未體會到劫后余生的喜悅,便看見除均天方位之外的天幕,竟然還在持續破裂。
并且速度越來越快!
做完這一切的元虛舟驀地瞬行至他們面前,遞給他們兩道符紙。
“中央均天有四方結界守護,若我不死,結界可保你們平安,”他說,“你們若想繼續試煉,便憑自己本事殺過去,出游尸九野后,三界令牌照發。若撐不住了,想放棄試煉,就點燃符紙,被傳送過去,試煉失敗。”
他不會像姬照那樣照顧旁人的情緒,能對著陌生面孔說出“祝你們成功”之類的漂亮話。交待完這幾句之后,他只扔下一句“該怎么做,你們自己選”,便直接轉身,朝著西北幽天方向而去。
捏著符紙的修士們對視一眼,都微微怔愣了一下。
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
但時間不等人,眼看著遠方的天幕上,妖獸在持續涌入,已經第二次參與考核的修士問道:“我們,還繼續試煉嗎?”
不怕虎的總是初生的牛犢,正如不怕死的總是還未遭遇過強勁對手的半吊子修士一般。縱然方才差點命喪獸口,但被問到要不要繼續試煉,這名修士卻沒有猶豫地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當然,”他握緊了手里的法器,“這種等級的巨獸,一生能碰見幾次?當然是要一路殺過去。”-
在瞬行至幽天的路上,元虛舟并未有半分松懈,仍在不停地向其他壓陣星官發布指令,令其找出散落在游尸九野各處的修士,并且告知他們考核繼續。
他的面前是繪制著游尸九野全貌的星線圖,圖上顯示,進來的修士一共十五名。
沒有林誠的名字,應該是明霞將他扣下了。
只是可惜,他另有幫手。
這個人充其量只是個吸引火力的靶子而已。
星官、修士,都有可能出現內鬼。
但這一次,元虛舟賭內鬼出在修士當中。
這并不是出于對神宮布防的盲目樂觀,而是他決定對明霞的用人抱有最基本的信任。退一萬步講,若是內鬼早已混到了星官的位置,那只能說明這座神宮已經被滲透成了篩子,救或者不救都沒有意義了。
壓陣星官們的執行力很強,元虛舟的指示發出去沒多久,就已經將剩下十三名修士全數找到,并且交待了新一輪的考核規則——其中一名煉器師已經昏厥,看樣子像是中了什么咒術,強行喚醒之后,也像是掉了魂似的,不知今夕是何夕……基本是被迫放棄試煉了。
星線圖上,屬于修士們的名字雖然速度不一,但方向一致,都在朝著中央鈞天而去。
——除了一個人,正迅速趕往西北幽天。
那人在神宮考核表上登記的名字,叫小琢。
第45章 第 45 章 你知道,你和炎葵長得很……
玄天離幽天的距離不算太遠, 但這座上古時期的戰場,對妖物的吸引力太大,裂縫當中涌進來的妖獸浩浩蕩蕩, 幾乎是傾巢而出, 無差別地在殘殺異類。
山川傾覆, 河流斷絕, 小琢一路過來,身上浴了不少血。
有些是被她殺死的妖物魔物的, 有些是她自己的。
但無所謂,她想, 訊號已經發出去, 主人很快就會趕到。這樣,即便是她現在就死在這里, 也算是幸不辱命了。
耗費了太多靈力, 她的腳步已經不似方才輕盈。面對著成堆的妖魔,影術施展不出來,只能東躲西藏著繞路過去。
耳畔叫聲凄厲, 是一只長了四只角獓狠和琴蟲纏斗了起來。明明是需要集中注意力提防那兩只妖獸一致對外的時刻,她卻思緒渙散著,想起來一些不值得一提的往事。
她的確是生長在南荒的人族,名字也確然有個“琢”, 但南荒是羽族的地盤,為了完整地融入羽族, 獲得大妖們的庇佑, 阿娘給她取了個羽族名字,叫“阿啄”,啄木鳥的啄。
但正如妖族在大荒備受排擠一樣, 人族在大荒也是最底層的存在。
莫說是掌管著一方土地的大妖,就連盤踞在山頭的小妖,不高興時都能將氣撒在他們頭上。
大荒和中土分陜而治,南荒底層人族若無通關文牒私自去往中土,會被視作叛逃。所以他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里,從未想過自己也可以離開。
當然,妖族們并非都作惡多端,至少生活在同一個村落的妖族們,和人族差不多,都在安心過日子,大家也沒覺得自己物種不同。
據說在南荒領主還是炎葵時,是不允許出現妖族欺壓人族行為的,但那個好時代,阿啄并沒有經歷過。
阿啄六歲之前,家里雖然清貧,但阿娘和阿爹很疼愛她。
她記得,那是一次過年。爹娘在家殺雞宰鵝,除舊布新,而她跟著村子里孤寡的阿婆去了集市,想趁著過年賣得起價錢,支了個小攤,叫賣阿娘辛苦織的帕子。
阿娘的繡工算是遠近聞名,又是喜慶日子,往來人潮見她生得可愛,口齒伶俐,也愿意多給些銀錢,圖個好彩頭。
太陽落山時,她的錢袋子已經沉得很有分量,然而她的肚子卻空得難受。但她還是強忍著,連一塊燒餅都沒買,就等著回家吃阿爹做的飯菜。
阿啄跟著阿婆,在送灶的爆竹聲中,走到村口。往常這時候,各家各戶都燃起了灶火,炊煙跟柱子似的一道一道地往天空直上,又混混沌沌地聚成一團云。空氣中全是飯香,勾得人直犯饞。
但此刻時刻,煙霧還是煙霧,只是那里面夾雜的,卻不是象征著溫馨的柴火味,而是夾雜著血腥氣的,硝煙味。
村落旁邊的蠱雕群不知為何發了狂,隨機選了個最近的村子,從村頭吃到了村尾。不止是手無寸鐵的人族,連低等妖族也沒放過。
阿啄已經忘記自己在見到爹娘斷肢的時候究竟有沒有哭,也許她是被嚇傻了,所以忘記了哭,也忘記了該怎么說話。她只是,攥著手里沒賣完的,阿娘的繡樣,很平靜地想,這些她要留著,再也不賣了。
鄰村的大人們過來替他們收了尸,立了墳,做了他們可以幫的一切,但實在沒辦法再負擔一個小孩。
況且附近的蠱雕一族,有了發狂的先例,周圍的村民也不敢再繼續住下去,十里八鄉漸漸成了幾座荒村。
相依為命的阿啄和阿婆,聽說妖都富庶,那邊連乞丐都過得比別的地兒要好。所以一老一少,就這樣帶著僅剩的盤纏,踏上了去妖都的路。
可阿婆年紀大了,喪家之痛和長途奔波令她的身體一落千丈,阿啄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積蓄,也沒能將她救下來。
明明,她們吃了那么多苦,從赤水之畔一路走到了妖都,但阿婆卻一眼都沒看到這座都城的繁華,就安安靜靜地死了,像塵芥堆中,最不值一提的草灰。
醫館的妖醫見她可憐,沒再收她錢,替她草草將阿婆給葬了。
但善舉也只能到這里了。人族在大荒地位低,更何況是在妖都,醫館不可能收留這么個來歷不明的小孩打雜。
這時候的阿琢已經很會看人臉色,察覺到妖醫對自己的處置似有難處,她沒等到對方開口,就在當天夜里離開了醫館。
妖都很大,云集的權貴宅邸之外,也有可供底層百姓呼吸生活的縫隙。
阿琢在城南乞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內,她學會了爭搶、打罵和迅速吃完半個餿掉的窩窩頭的技能。但還是沒防住幾個小乞丐趁她落單,強行將她的錢袋子搶了去。
那錢袋子,她一直貼身放著,寶貝得緊。里面其實一個銅板都沒有的,只有蠱雕群發狂那日,她在集市上沒賣完的幾塊繡帕。
阿娘留下的,僅剩的繡帕。
她在原地懵了一會兒,即刻拔腿追上去。
那群人對這一帶比她熟,她費了好大力氣,一直追到靠近主干道的巷口,才將其中的主謀追上。
可是那個被她珍惜無比的,洗到發白的錢袋子,卻早已被扯開一道大口。里頭裝著的繡帕,零零散散地被那個臭小鬼扔在了地上,扔進發臭的臟水洼里。
干裂的嘴唇沾了點濕意,阿啄舔了一口,只覺得咸滋滋的。
“我還以為是什么好東西,”他拎著其中一條帕子,一臉惡意地嘲笑道,“這么難看的東西,又不能吃又不能賣,還害我費了這么大一番功夫,沒勁……”
主干道上行駛的妖車突然被一番動靜給沖撞,拉車的妖獸嘶吼著抬起前爪,眼看就要一腳踩中腳下不知何時扭打到一起的兩個小乞丐。
幸好車夫經驗豐富,及時將韁繩拉住,才將車給停穩下來。
坐在車內的大人物撩開簾子,正打算發火,卻意外看見車輪旁邊,壓著小男孩打得人滿臉是血卻還不打算停手的,那名人族姑娘的臉。
阿啄撞了大運,被這名大人物帶回了府邸,又被送給了她現在的主人。
主人……其實并不愛搭理她,甚至很少來看她。
他只是叫人好好照顧她,請來最好的教習教她習字,鍛體,發覺她能感受到“氣”的存在,便請來中土修士,幫她筑基。
他給了她從未想過的一切。
包括第二條命。
她大概要晚一點和爹娘團聚了。
因為她要好好地回報主人,將這條命還給他。
主人想要的,她都會替他得到。
獓狠和琴蟲的撕咬已經分出勝負,那頭兇狠程度與窮奇不相上下的巨獸獓狠抖了抖身上蓑衣一般的毛發,將目光鎖定過來,像鎖定一只弱小的獵物。
影術已經施展不出來,阿啄抽出背在身后的長劍,打算拼死一搏。
劍還未出鞘,便聽見有什么破空而來。
她抬頭,看見的卻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針尖似的狼毫。密密麻麻,閃著金光,火燒云一般壓向那頭大得像小山似的獓狠。
每一根狼毫上都承載著來人的靈氣,它們在獓狠體內一齊炸開,不過轉瞬而已,那頭囂張無比的史前兇獸便化作了一團血霧,整個過程干勁利落到連個尸塊都沒留下。
再一抬眼,來人已經直接擋在了她的前路上。
中土修士,在邢家攪亂了那灘渾水后,對于落星神宮的下任神官長,情緒十分復雜。他們過多地關注著他的私德,而對于他堪稱恐怖的實力選擇性地忽略。
但阿啄在進入這座神宮之前,是做足了功課的。
情報顯示,元虛舟一直都沒有本命法器,因為他不需要借助這些東西,通常是看到什么趁手就用什么,琴棋書劍,乃至一根樹枝都能在他手里發揮出最大的效用。
他性情乖張,出手狠戾,沒有人體會過他的極限在哪里,是絕對需要避開的對手。
幸運的是,她以普通修士的身份來神宮進行考核時,他還是星官之身,即便是中途升任了太微殿神官,也并未插手修士考核一事。
能這么順利得手,還要多虧了他眼高于頂,無暇顧及他們這些最底層的修士。
只不過眼下死在他手里,也許并不會比死在獓狠嘴下好過多少。
阿啄看著擋住她去路的元虛舟,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神官大人,反應很快嘛。”
而且他居然進到游尸九野來了。
“不夠快。”元虛舟說。
不然他不會,這么久才發現有她這么個人存在,而且長得,如此眼熟。
“要去幽天找元汐桐嗎?” 他繼續問,“你的任務是殺了她,還是帶走她?”
阿啄不說話了,她閉緊了嘴巴,對他的猜測不置可否,似乎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所以根本不會向他多透露半個字。
元虛舟并沒有把她這點不配合放在眼里,他只是沒有起伏地說道:“一直有傳言說,大妖千頡在身邊養了一名人族少女,但從來沒有人真的見過。小琢——”
“你知道,你和炎葵長得很像嗎?”
他其實很會殺人誅心。
面前這位比元汐桐大不了多少的少女,比元汐桐這個親生的女兒還要像炎葵。
會有這么巧的事嗎?
還是說,南荒那位千頡,有什么收集替身的癖好?
過激的言語他一個字沒說,但話音剛落,面前的少女便克制不住地變了臉色。她捏著拳頭,幾乎是帶著情緒地咬牙說道:“不像,一點也不像!”
看來她是知道的,并且稱得上執迷不悟。
就在這時,負責將那位昏厥的煉器師帶至四方結界的星官發來傳訊,說那人吃了幾顆藥丸,現下已然清醒。昏厥前后的因果皆已交待,的確是小琢對他下的手,但奇怪的是,他的衣兜里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個小木盒,里面裝著一顆雙頭蛇的蛇膽。
元虛舟聽完之后,神色并未有半分變化。
他只是看了一眼阿啄,問道:“蛇膽是你留給他的?”
承認自己心軟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情,被這樣當眾問話,阿啄也只是感覺屈辱。
元虛舟察覺到了,但他沒有管,繼續問道:“為什么要留給他這顆蛇膽?是因為感到愧疚嗎?可是你看看四周——”
天幕之上,裂縫越來越多,大批妖魔被游尸九野的怨氣所吸引,正在源源不斷地往里涌,橫沖直闖著發動無差別攻擊。一切都在坍塌,都在破碎,都在毀滅……
“如果沒有人救他,他一樣會死,拿著那顆他再也用不到的蛇膽死。那么,你在愧疚給誰看呢?”
“不要說了!”阿啄紅著眼,將耳朵捂住,小聲請求,“求你……”
一道酷烈的靈力突然自她頭頂灌入,她安靜下來,一臉驚異地看向突然逼近,將手虛攏在她頭頂的元虛舟。但她說不出任何話來,只覺得自己連思緒都開始被人侵入,眼神也漸漸渙散。
人在瀕臨崩潰的時候,最適合被搜魂。
這樣元虛舟才不會遭受到任何抵抗地,速戰速決。
這人是千頡的死士,若她負隅頑抗,說不定在他得到有用的訊息之前,她就已經自裁。
搜魂術是禁術,中土修士們一般不推崇這種問罪方式,總得經過一番嚴格會審之后,才會在眾正義之士的見證之下,“迫于無奈”地使用這樣不入流地手段。
雖然說來很卑鄙,但眼下元虛舟不能再浪費時間。
他必須排除星官們的嫌疑,才能進行下一步動作。
“抱歉,不是故意要折磨你,而是我現在不相信任何人從嘴里說出來的話。”
真相,要自己看。
阿啄出生在赤水之畔,炎葵渡劫失敗的地方,出生時間恰好就在炎葵渡劫失敗之后。
她很普通地長大,很可憐地被滅門,又很不幸地被人送到了千頡面前,度過了一段極為艱苦的成長期。因為她出生的時間、地點包括長相都讓足以人感到迷惑,以致于南荒那些大妖們都有些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況且炎葵妖力已散,轉生成人也說得通。
但千頡本人很少出現在她面前,似乎對他來說,她只要活著就行。
不得不說,阿啄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拖慢了千頡的腳步,給了他錯誤的調查方向,以致于一直到不久之前,他才查到真正的炎葵已經在帝都扎根生子。
南荒有關炎葵的一切畫像皆被下令銷毀,知曉內情的大妖們對前主更是諱莫如深。所以阿啄一開始并不知道自己受到的優待是從何而起。
得知真相之后,她才自請成為死士,前往中土,想為千頡達成心愿。
她的幫手除了林誠,還有考核開始之前,負責入陣查驗的一位星官。那人是將軍府早年就扎進來的釘子,所以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就直接幫阿啄躲過了入陣盤查,令她順利將捕神蝶帶進了游尸九野。
她的任務到此為止。
她不知道該怎么回收捕神蝶,也不知道為何那雙蝴蝶引發的天崩會這么大,她甚至沒有辦法主動撤退,只知道三界通道打開之后,南荒的妖族大軍就能無視邊界線,順著通道直入游尸九野。
去往幽天找元汐桐是出于個人意志,想證明自己的用處。
再多的訊息,也許是千頡沒有向她透露,所以元虛舟搜不出來。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進入游尸九野的星官里,沒有她的同伙。
搜魂結束,元虛舟收回手,向星線圖上散落四方,已經排除了嫌疑的星官們發出第二道指令——
今早領到符牌的神宮眾人,捏碎符牌之后,即可直接被傳送至結界之中。
符牌是他連夜趕制,本想著若是無事發生,頂多是耗費一點靈力,養個一段時日就能養回來,但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常駐在神宮內的星官們,雖然安逸日子過了太久,一點靈力全用在操控星傀服侍起居上,刀鋒早已生銹,但生死攸關的時刻,卻表現出了極高的素質。幾乎是在他傳訊的當口,其中的大部分就已經捏碎了符牌,有條不紊地進入了結界當中。
南荒的妖軍隨時會趕到,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那對失蹤了的捕神蝶,將時空裂縫關閉。
元虛舟看了一眼因搜神而元氣大傷的阿啄,這姑娘不算弱,在同期參與考核的十六名修士當中甚至算得上佼佼者。但此時卻虛弱得連身子都撐不起來,只能慘白著一張臉,趴伏在地上,像陷入了某種執念一般,沉浸在回憶當中不愿醒來。
這是被人搜魂之后,最常見的反應。被施術者的思緒會被夢魘纏住,輕則短暫失魂,重則走火入魔。
元虛舟不是心軟之人,見狀也只是喚來一名星官,令其將阿啄帶走,待到出了游尸九野之后,再決定該如何處置。
星線圖上,星官們幾乎都已經進入結界。
但他最關注的那一處,位于幽天的元汐桐,從他發出指令到現在,她的名字一直在原地,一步也不曾挪動。
第46章 第 46 章 竟然能追到這么遠的地方……
元汐桐是什么時候發現不對勁的呢?
大概要從破廟的柱子開始倒塌起。
她在廟頂上等了許久, 也不見人來,接著,就看到天就開始破了。
一般形容“天破”, 降下來的都是暴雨, 傾盆的暴雨這種頂多是影響人心情的東西, 但這次從一道道破口傾瀉而下的, 卻是成群的妖魔。
成群的,她只在古籍上見過的, 被上古時期充裕的神魔之氣孕育出來的,至兇至惡的妖魔。
但她畢竟沒見過什么世面, 第一反應也和大多數首次參加考核的修士一樣, 以為這是什么嚇唬人的幻術。直到一條似龍又似蛇的怪玩意兒直沖面門,她在這瞬間汗毛倒豎, 一個騰身閃避到一旁, 人還沒站穩,就見到那座破廟竟然就這么被沖塌了。
怎么回事?
是秘境出了什么問題嗎?
還是神宮被妖族入侵了,連累到了游尸九野?
那那那……他們這些星官們該怎么辦?還要繼續留在這里面嗎?可沒人告訴她該怎么出去啊!
一頭霧水當中, 最棘手的問題還是,她不能使用妖力。
元汐桐不知道游尸九野已經和神宮失聯,她顧慮著神宮水鏡能看到秘境之內的狀況,為了不讓自己的半妖之身暴露, 給元虛舟乃至秦王府帶來麻煩,她只能用阻斷生息之法, 假裝自己是死物來躲過妖獸的攻擊。
而這些從天空裂縫中涌進來的異物, 遮天蓋地,威壓強到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請原諒她雖然是個半妖,但她很難將其稱之為同類。
打頭陣的是探路的飛獸, 嘶鳴聲似戰斗的號角,緊隨其后的無數體型雖不大,但動作迅猛,殺傷力極強的各類兇獸。
駐守在幽天的壓陣星官正面迎上去,提著刀鬼魅般地從半空中一路殺到裂縫邊緣。
這下是真的下起了雨,上百只妖獸在瞬間被砍碎,黑色血雨與殘肢斷骸一齊落下,元汐桐升起護體結界,一面感嘆著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壓陣星官,實力未免也太強悍,一面卻看到,剛被刀光清洗了一遍的裂縫,又一齊涌進來黑壓壓一大片妖獸。
威壓甚至比方才還要駭人。
停駐在裂縫邊緣,還未來得及釋放出靈力修補裂縫的壓陣星官閃避不及,被這股力量直沖胸口,在半空連翻了好幾個滾,才堪堪穩住身形,跌落在一處山頭。
第二波攻進來的妖兵明顯比方才的奇襲兵要更重量級,它們破壞力極廣,張張嘴、抬抬腳就能引起一陣山崩。
天幕上每多一條裂縫,就會涌進來這樣一支妖軍。
長得看不到盡頭。
裂縫如果關不上,這些妖軍會將他們活活耗死。
不遠處忽有驚呼聲傳來,躲在廢墟中裝死的元汐桐定睛一看,原來是楚怡星官,一手提著劍,一手拉著那個膳堂的廚娘,二人正跌跌撞撞地躲避著一只雙頭虎的攻擊。
楚怡是大歧首輔的姨母,本來年紀就不輕了,來藏書閣避世多年,靈力也說不上多高超。一把劍被她使得左支右絀,脫手掉在地上好幾次,卻又被她強行撿回來握住。
附近的星官們都自顧不暇,雖然都聽見了這聲驚呼,但誰也沒辦法分出神去救她們。
元汐桐袖中的馬蹄糕盒子在此刻變得燙手無比。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下一刻,雙頭虎面前憑空飄下來幾片羽毛。說實話不太起眼,像天空中的飛禽掉落下來的雜毛,卻在這瞬間化作數道森寒的光刀,極為輕巧地將其卸成了一堆肉塊。
獸血濺灑了一地,廚娘猶在發愣,楚怡卻當機立斷,架著她的胳膊極速后退。路面不平,二人不慎撞上凸起的巖石,快要跌倒之際,她們的身子卻被一雙胳膊扶起。
那雙胳膊纖細而有力,楚怡回頭,看見的卻是從方才起就不見蹤影的元汐桐的臉。
不能說不意外。
但倉促之間她來不及多心,只能跟著元汐桐躲進破廟的死角,抓緊時間替自己療傷。
在這段時間內,元汐桐被告知游尸九野已經與神宮失聯,而天幕之上的裂縫,是時空裂縫。但他們不能沿著裂縫回到神宮。
大千世界,六道輪回,過去世、現在世與未來世能交叉產生數不盡的凡世,她們沒有三界令牌引路,絕對不能往外闖。且不說回來的幾率等同于沒有,就算有那么萬分之一的運氣,能找到回來的路,但每個世界時間流速不一,有可能彼世只待了一柱香時間,現世卻已滄海桑田。
現在他們就像甕中的鱉,只能安靜等待著幕后黑手出現。
可幕后黑手真的會出現嗎?
落星神宮代表著中土仙門的權威,而游尸九野內的星官,幾乎占據了神宮三分之一的戰力。這樣無異于宣戰的舉動,誰也無法承擔這個后果。
怕不是要等著別的時空的妖獸將他們屠盡之后,再一舉將這次事件嫁禍給神宮內部吧。
“如果我們身上都沒有帶三界令牌的話,那裂縫是怎么打開的呢?”獲得的信息漸漸增多后,元汐桐這樣問道。
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這樣喪心病狂的手筆,很像母親描述中的那個瘋子舅舅能做出來的事情。
她記得,母親說過,他再出手時,便不會像浮極山那次那般溫和。
所以,會是千頡嗎?
這一切,全是因她而起的嗎?
“這樣大范圍的時空裂縫,幾乎是聞所未聞的,”楚怡將胳膊上的傷口修復好,神情顯得有些凝重,“除非是有人將極北之地的捕神蝶全都抓了過來,不然,怎么可能呢……”
“捕神蝶?”元汐桐皺起眉頭。
幾乎是在這瞬間,她就想起了自己昨天給那雙快死的捕神蝶喂了血的事情。
誰都不知道那件事。
連元虛舟也不知道。
這其中有什么關聯嗎?它們被人帶進來了?
那么,如果找到那對捕神蝶,是不是就能阻止這場天崩,讓他們不至于被屠殺殆盡?
元汐桐站起身來,坐在一旁的廚娘順著她的動作抬頭,像是看出了什么,磕磕絆絆地說道:“汐桐星官……外面,外面危險。”
神宮的星官們要么不愛吃飯,要么自己有私廚。元汐桐是最愛往膳堂跑的星官,那副前世沒吃飽過的樣子,讓廚娘覺得自己和食物都受到了極大的尊重。
連壓陣星官都應付不了的局面,一個小姑娘,這時候跑出去,不是送死嗎?
“要說危險的話,這里也一樣危險,”元汐桐說,“我只是出去看看。”
說罷她疾步往外走去。
吞了一顆補氣丹藥,現在已經平復了心脈的楚怡,看著元汐桐的背影沒有說話。她回憶起方才自己獲救的那一幕,和快要跌倒時扶住她的那只手,終于想明白自己從剛才起就覺得奇怪的事情是什么。
這位汐桐郡主,似乎并不像傳言中那么弱。
廢墟之外,太陽已經不見了,視野里原本綠油油的林木像是被烈火燎過,變作一片焦黑。這次過境的是數十只火系妖獸,烈焰所過之處,幾乎是勢不可擋。
駐守幽天的壓陣星官在經歷了短暫休整之后,又提著武器迎了上去。
元汐桐終于聽見了,那些刻意被她屏蔽的哀嚎。
她應該要做點什么。
母親的妖力在她身上,不是為了讓她躲在一旁裝死的。
游尸九野已經和外界失聯,妖氣煞氣又濃得化不開,能掩護她做到的比平時更多的事情。
突然一股燎天烈火鋪面而來,眼看就要將元汐桐的身影燒焦。下一刻,她面前卻驀地升起一道防御的光墻。烈焰順著光墻流散,赤紅的火舌燎得焦土都在冒煙。
沒有人看到,焦土之下有什么在隆起,朝著十丈之外的赤炎獸奔襲而去。
一口熾焰終于釋放完,赤炎獸眨眨眼,卻看見本該連骨頭都不剩的元汐桐,竟然站在原地毫發無傷。
它不可置信地嘶吼一聲,正打算再蓄一口火攻過去,卻不防腳下卻有跟泥土捏成的尖槍破土而出,勢如破竹般將它捅了個對穿。
元汐桐一招將其斃命,再沒有半點猶豫地散出神識,操縱著神識直沖云霄。
透過黑云一般的妖軍隊伍,她看到了裂縫之外,被包圍在眾妖獸中間,騎在窮奇背脊上的人形將領。但她辨認不出那究竟是妖族還是魔族,只能依稀看見對方的瞳孔空洞洞的,那里面什么情緒都沒有,似乎完全無法交流,唯一目的就是踏平這座秘境。
捕神蝶不在這里。
她沒有耽擱,直奔下一條裂縫。
撤退的神識在這時與一道黑色身影擦肩而過,元汐桐停頓了一瞬,只見那道身影竟無視裂縫之外的險境,握著兩把流瀉著靈力的雙刀閃電般從妖獸大軍中穿過,直取將領的首級。
不過眨眼的功夫,他就提著那顆頭顱瞬行回了游尸九野內。
而那支妖軍沒了將領,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守在一旁的幾名星官趁勢而上,一齊釋放出靈力,完美配合著將這道裂縫給封死了。
沖鋒那人好像是玄天的壓陣星官沈巖。
很厲害。
但每次都這樣實在太過兇險,簡直是拿命在搏。
元汐桐加快速度,操控著神識在裂縫之間不停地穿梭。終于在最南的炎天之處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
她自己的血味。
果然是昨日被她救活的那兩只蝴蝶弄出來的亂子!
她循著那絲氣息朝著時空裂縫深入,神識穿過成群的妖魔大軍,越過人形將領,卻還是沒見到捕神蝶的影子。
通道很黑,周遭有模糊的場景閃過,元汐桐不敢多看,只悶著頭往前沖。
突然神識像是撞上了什么,元汐桐被硬生生逼停。
濃得化不開的煞氣當中,突然亮起了微弱的,湛藍色的光,一閃一閃地在暗夜中紛飛。
光霧如夢似幻,那是翅膀撲動時散落的鱗粉。
捕神蝶,找到了!
元汐桐心頭一喜,可還沒等她想出把這兩只蝶帶回去的方法,便看到它們竟慢悠悠地停在了一個男人的指尖上。
“嗯?”略微沙啞的男聲在她耳畔沉沉響起,“竟然能追到這么遠的地方,膽子很大嘛。”
游尸九野內的元汐桐倏地睜開眼,竟是一臉的驚魂未定。
第47章 第 47 章 誰讓你叫我一聲哥哥呢。……
元汐桐清楚地看見了那個男人的臉。
許久之前, 娘親曾給她看過一段回憶。
回憶當中,炎葵的表弟千頡,是個安靜而漂亮的少年。他不像別的妖那般喜歡修煉, 平日里最愛的事情是坐在棋盤前, 自己和自己對弈。因為長得太過精巧, 性情溫柔而敏感, 所以小時候常常被炎葵欺負。
“明明以前感情很好的。”那時候,娘親的聲音聽起來難得有些悵惘。
妖族壽數漫長, 娘親口中那個溫柔敏感的少年,匆匆一瞥之下, 似乎仍是年輕的模樣, 漂亮而精致。只是神情郁郁,眉頭緊鎖, 像是十幾年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一頭黑發順滑地披散下來, 整個人看起來鬼氣森森。
元汐桐的神識在觸及到他雙眼的瞬間,他似乎想對她出手。
神識不管是對修士還是對妖族來說,都是比肉身更為重要的東西。畢竟肉身的損壞可以修復, 但神識一旦被入侵,造成神魂受損,那才是藥石難醫。
不敢再多逗留一瞬,元汐桐猛然將神識收回。
后果就是她的腦袋疼得厲害, 像腦中有數十根弦一齊在割木頭,吵得她頭暈目眩。
一回頭, 楚怡和那廚娘俱是一臉驚詫。
但元汐桐來不及解釋, 她站在原地深吸幾口氣,打算再次嘗試。
煞氣和血氣撲在臉上,其實還是有些害怕。
她并不是那種十分強大的性子, 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習慣了自己的弱小,習慣了被人保護。乍然獲得力量,還沒來得及完全PMDUJIA消化,就要被迫面對壓境的妖兵和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敵人。
那個母親口中的瘋子舅舅,自然不是惦念著骨肉親情,要接她回去享福的,而是鹓雛的血骨,大有用處。但那需要娘親完全體的妖力,才能發揮效用。
不管怎么樣,至少千頡不會在今天就殺了她,他要留著她,以獲取最大的利益。
在這個時候,當然地,她想起了元虛舟。
如果哥哥在就好了。
這樣的想法很自私,她知道,因為如果哥哥在的話,說明他也遇到了危險。他去了一趟極北之地,金翅鳥的余毒才清,根本還沒恢復過來,今早又給百余位星官發放了承載著他靈力的符牌……
怎么想他都不該在里面,不然又要糟踐自己的身體。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和哥哥好好告別……
萬一她真的敗得很慘,就這樣被抓走,那么這輩子,就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她甩甩頭,將長他人志氣的念頭驅逐出去。
還沒來得及散出神識,四處奔命以擋住妖獸攻擊的壓陣星官們卻像接到了什么命令,突然在此刻齊齊后撤,接著,中央鈞天的一道道裂縫竟然被一股磅礴的靈力硬生生修復,四道頂天立地的光墻隨即筑起,在一片廢壘中顯得固若金湯,不容侵犯。
站在元汐桐身后的楚怡比她反應更快:“是……虛舟神官!”
在這一刻,眾人幾乎都想起了今早領到的那塊符牌。所謂的用處,應該就是去到結界里面。
元汐桐望向鈞天的方向,一顆心在這瞬間感到狂喜,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的擔憂。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對他的執念詛咒了他,才將他拖進了這個地獄。
他本來,不必經受這些的。
秘境當中的所有星官也都是因為她,才遭遇了這樣的可怕的事。
所以當元虛舟全體進入結界的指令傳過來時,她只是對著楚怡和廚娘說要她們快進去,自己會……隨后就到。
她有其他想要做的事情,相依為命了半個時辰的幾人心知肚明,并沒有選擇拆穿。楚怡握了握元汐桐的手,像踏入游尸九野時那樣,叮囑她:“肚子餓了的話,一定要進來,不要硬撐。”
元汐桐點點頭,突然笑了。
此時正值飯點,她的肚子真的好餓。
一旁的廚娘隨即翻了翻自己隨身帶著的乾坤袋,里面炊具和食材一應俱全,她得意地朝元汐桐敞開袋口,對這個看起來要去做什么危險事的姑娘說道:“我先進去結界里升火,等汐桐星官進來,保準能喝上熱乎乎的羊肉湯。”
所以,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回來。
光怪陸離的三界通道,闊大得看不到邊際。已經找不到來路的游尸九野孤零零地在通道內漂浮,每途徑一個小世界,都會因其磁場吸引將該世界內最兇惡的妖魔吸引過來。
像只待崽的羔羊,已經被屠夫開了許多道刀口,只等著血被放干,就可以將其分吃殆盡。
來自南荒的妖軍并沒有著急現身,而是不緊不慢地駐守在通道暗處,等待著一擊必中。
來的妖兵不多,皆是精銳。每個小隊的將領手里,都拿著一塊三界令牌。沒錯,就是那塊中土修士們過關斬將,歷盡千辛萬苦才從神宮領到的好東西。
這是他們從妖市搜刮而來的。畢竟,不是每一個修士去往神宮進行考核,都抱有除魔衛道這種高尚的想法。總有一些,是出于私心,早早就認清了自己不是修仙那塊料,那么,拿到令牌之后再高價賣出去,也不失為一種識時務。
舒坦日子誰不想過呢?
落星神宮對每塊令牌都登記在冊,并嚴令禁止令牌的買賣轉讓,一經查處會立即銷毀。
所以南荒搜集到這幾枚,費了不小的功夫。
這是值得的。
有了這幾枚令牌,他們便可以根據阿啄的位置,隨時掌握游尸九野的動向。
嚴陣以待的南荒妖兵當中,立著一頂造型華麗的軟轎。轎簾卷起,四面敞著。一面水鏡懸掛在軟轎前方,正清晰呈現出游尸九野內的一切。
斜斜倚靠在窗邊的男子,手背上停著兩只捕神蝶。這大妖身型高大而流暢,這會兒有些嫌轎內空間狹小,伸展不開手腳,支在頰邊的胳膊幾乎將半個腦袋都支出了車窗外。
“困獸之斗,真是精彩啊。把靈力分給了百余份符牌,還能發動這么大型的守護陣,大歧的元氏,竟能生出這么厲害的種?”
他的語調如同他的神情一般淡漠,并沒有什么起伏,獨獨在提到“元氏”時,多了股咬牙切齒的味道。
在場與元虛舟交過手的是一只千年道行的金翅鳥妖,曾代表千頡多次與北荒妖帝交涉,試圖拿回紫虛鈴。
他見識過元虛舟是如何只身,在任何絕學都不用的情況下力戰北荒的守衛,將紫虛鈴盜走。但那時他只覺得北荒妖兵都是群酒囊飯袋,竟被一個來歷不明的修士給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出手之后才知對方深淺,正面迎敵漸落下風之后,他設伏令其中了金翅鳥毒,卻最終還是被那名修士帶著紫虛鈴逃掉。
后來才知道那名修士便是元虛舟。
此時金翅鳥妖正躬著身子,站在轎旁,大氣也不敢出。
紫虛鈴的事情他沒辦妥,回到南荒,本做好了掉腦袋的準備,但千頡卻極罕見地,沒有嚴懲他。
因為派往落星神宮的探子已經率先來報,紫虛鈴落在了元虛舟手上。那么元虛舟究竟是為了誰而取的這鈴鐺,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六件靈器,橫豎都是要聚齊的,誰去取不都是殊途同歸嗎?
千頡雖沒計較,但平素殘暴的作風卻讓金翅鳥妖膽寒不已。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再厲害,不也一樣要……死在這里嗎?”
這位南荒現任領主不喜歡別人盲目奉承他,這么多年來,還能留在他身邊喘氣的妖,都是摸清了他脾性的。
所以金翅鳥妖并沒有說出什么“比不了主上英明神武”這類話。
千頡聞言覷他一眼,勾了勾嘴角,輕笑一聲:“可惜了,這么年輕,本來還打算留他一命的。”
他口中的“可惜”,卻并非是為這一條性命。而是可惜他精心為元虛舟準備的劇本進行到現在要被迫修改劇情。
原來的劇本多好玩啊。
大歧的鎮國將軍邢磊和他那兒子,不愿意元虛舟死得太便宜,想留著他慢慢折磨以雪前恥。
若今日元虛舟沒有進來,那游尸九野內,除元汐桐以外的所有人,都會尸骨無存。可兇手是來自別的時空的妖軍,想要尋仇也無計可施。
那要怎么平眾怒呢?
還不是包括元虛舟在內的三位主管神官出來以死謝罪。
另外兩個罪名會輕一點,頂多是監管失職。
可元虛舟,是留下捕神蝶,害得一百多名星官慘死的罪魁禍首。還有,他明知自己胞妹是半妖,卻還是執意包庇其入神宮……
樁樁件件,一環一扣一環,屆時那才算是永世不得翻身。
不得不說,鎮國將軍府這計忒毒。
可惜了,人現在進來跟星官們同生死了。
千頡嘆了一口氣,為看不到原定的結局而惋惜。
而此時的游尸九野,元汐桐憑著生存的本能,進步神速地摸索出了靠妖血召喚捕神蝶的方式。捕神蝶喝過她的血,是被她救活的,它們已經和她建立血契,理應為她所驅使!
她咬破指尖,在額頭劃出一道血痕。
血痕處有金光一閃。
千頡手背上,原本因為煽動了一場風暴而變作了原樣的捕神蝶,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喚,雙雙抖了抖翅膀,騰空而起。
原本慵懶靠著車內壁的男人目光一凜,及時伸手釋放出一道妖力將其困住。
他站起來,長長的錦袍拖曳在身后,愈發顯得骨架寬闊。比起以前來,他瘦了許多,但因身型挺拔,所以并不顯得那么形銷骨立。
略顯蒼白的精致面孔注視著被困結界中掙扎不已的捕神蝶,竟然漸漸顯出幾分精氣神來。
“原來如此,”他說,“你們已經認她為主了。”
軟轎另一邊候著的畫眉鳥,觀他神色,跟著說道:“是阿啄晚了一步嗎?”
阿啄拿到捕神蝶后,原本是要用羽族秘術,將千頡的血喂給捕神蝶來認主的。那兩只蝴蝶能引起這么大范圍的時空裂縫,必定是因為吸收了這天地間最精純的妖血。
只是,他們原本以為,這一切都源自于千頡的力量。
但是——
此時此刻,這雙捕神蝶,正拼盡全力掙脫束縛,要飛往真正的主人身邊。它們在血契的控制之下,體型暴漲開來,發出駭人的聲波,幾乎要將四周的妖軍掀翻。
那不知死活的雜-種丫頭身上不愧流著炎葵一半的血,明明方才都已經被嚇到落荒而逃了,現下還敢試圖將捕神蝶召喚回去。
她差點就要成功了。
本就喜怒無常的男人在這一刻突然笑出聲來,他無視周遭因受到聲波影響而不慎掉落至其他世界的幾個廢物,一邊笑著,一邊張開手掌,將大量妖力釋放出去。
紫黑色的酷烈妖力將兀自掙扎著的捕神蝶攏得密不透風,光牢在縮小,被束縛在光牢內的捕神蝶只能被迫縮回至正常體型,然后,被光牢帶回至千頡的掌心。
像性情惡劣的孩子扯斷昆蟲的翅膀只為單純取樂一般,他觀察著那兩只捕神蝶因為感應到危險而緊銜在一起的姿態,突然,猝不及防地,將掌心收緊。
“啪!”
元汐桐呆呆地轉過臉,看向自己的指尖。
被她召喚回來的,只有兩團湛藍色的發著微光的鱗粉。
尸骨無存。
這么好用的武器,既然不能為他所用,那他就只能……忍痛毀掉咯。
“好了,這下裂縫,徹底關不上了……”千頡一臉輕松地拍了拍手,但鱗粉沾在指尖讓他感覺很不舒服,眉頭方皺起來,畫眉鳥便熟練地遞上一張錦帕。
擦拭干凈后,千頡矮身躺回軟轎。畫眉鳥跟著挪過來,替他將煙槍點燃。
他半闔著眼睛,吸了一口,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轉頭吩咐道:“叫人進去把阿啄帶出來。”
有妖兵隨即領命,拿上三界令牌,跟在大批妖獸身后,順著裂縫直入游尸九野。
“主上,”畫眉鳥輕輕開口,“炎葵大人的女兒,該當如何處置?”
通道中還未徹底消散的,捕神蝶的鱗粉,明得炫目。
千頡將眼睛閉上,極為舒坦地仰靠上軟墊,沒有說話-
元汐桐的身影模糊在冒著黑煙的焦土中,周遭橫七豎八地躺著數十幾只妖獸的尸身,山包一樣堆得老高,襯得她整個人小小一個,孤零零的站立著。
她身上有妖力不停的外泄,頭垂得很低,像受了極大的打擊。
視野中紅紅黑黑的妖魔尸身仿若融成了一片,她吸了吸鼻子,在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中,聞到了太陽和秋橘一同燃燒的味道。
在鴉青色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之前,她像是感應到了什么,終于發出一聲輕啜,接著,她的臉被一雙手掌捧住。
“額頭怎么了?為什么不進結界?”她的后腦勺一并被來人安置在掌心,他頓了頓,接著問道,“為什么……要哭?”
元虛舟的臉模糊在眼眶里,元汐桐眨眨眼,掉下兩行眼淚,才終于將他看清。
好奇怪,昨天才見過,甚至是親過,卻好像分別了許久似的。
也許是,他們總是在爭吵,總是在較勁,總是在猜忌……
從來沒有靜下心來好好談一談。
到想談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哥哥……”元汐桐抹了把臉,將蒙住視線的淚水擦干凈,另一只手攤開,露出僅剩的捕神蝶的鱗粉。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團鱗粉收集了起來,團作一個湛藍色的光圈,沒有浪費一點,可油然而生的愧疚卻還是令她感到絕望,“捕神蝶死了……”
熱風和煙霧一齊撲過來,將她的眼睛熏的更紅,她像是要全然坦白自己的錯處一樣,將這一切都怪在了她自己頭上:“如果不是我心軟,給那雙捕神蝶喂了血,它們就不會被人帶進來,對不起,對不起……我還輸給了千頡,在我快要將它們奪回來的時候……”
說到這里,她突然反手扣住元虛舟的胳膊,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他是沖我來的,你把我交出去吧!我對他還有用,他不會對我怎么樣的……只要把我交出去,你們都能——”
貼在她頰邊的手突然張開,將她喋喋不休的牙關卡住。元虛舟收了力氣,克制著沒讓自己太粗暴以致于弄疼她。
在看到她哭的那瞬間,他腦海里閃過了很多個她可以哭的理由。他甚至在想,元汐桐是不是在責怪他,將她帶到了這么危險的地方。但他不知道究竟哪里更危險,只能將她放在自己身邊才安心。
但他沒想到,她一張嘴卻是在說要他放她走。
不進結界,是在害怕自己會連累旁人。
她已經自顧自地認領了罪魁禍首這個角色,所以想靠犧牲她自己,來求得他人的生機。
“別傻了,元汐桐,”元虛舟俯身湊近她的面龐,一字一句地戳破她天真的幻想,“他們是有備而來,就算昨日那對捕神蝶沒有被你救活,他們也會找到別的辦法,來發動這次殺戮。若論有罪,我的罪行比你更深。所以現在,我們至少
應該拿出解決問題的態度,而不是在這里寄希望于敵人仁慈。”
他知道做哥哥的應該好言好語的安慰她才對,但他同樣也為自己明明已經意識到了問題,卻還是瞻前顧后,沒有盡全力阻止這場試煉而懊悔。
這番重話砸下來,元汐桐終于從死胡同里回過神,她止住淚水,看起來稍微鎮靜了一些,元虛舟才松開對她的鉗制。
“我不放你走,當然是出于私心,但私心之外。也有一點微不足道的,想要阻止這個世道變得更壞的想法。”神官袍上繡有避塵符,即便是方才浴了幾遍血,也沒染上半點塵埃。
元虛舟伸手替元汐桐將額間的血跡擦干凈,眉宇之間終于毫不掩飾地展露出對這個世界的厭棄。
縱然如此,他還是,選擇去完成自己作為神官的使命。
“邢磊和千頡做了交易,南荒拿回炎葵的全部妖力,而你的骨血,則會被用來生祭他鎮國將軍麾下上萬亡靈。若真被他得手,你覺得,他會拿這上萬死靈軍團做什么?總不會是給他唱曲兒吧?這是你絕對不能被千頡頏帶走的理由,”元虛舟說,“這件事情,你比我清楚。”
元汐桐的臉色因為這段話變得一片煞白,她當然清楚,但是原本她以為元虛舟不知道。
“為什么……你要卷進來呢?哥哥。”元汐桐的眼睛又開始疼了,但她克制著沒有哭,只是小聲這樣問-
“元虛舟會保護好她。”
直到一管煙膏抽完,千頡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地回答了方才的問題。
但畫眉鳥卻有些擔憂:“他們會逃嗎?”
若以那兩個人的力量,要逃走,也不是不可能。
“他不會逃的,”千頡對這次的結果十分篤定,“身為神官,既放不下這些無用的嘍啰,又舍不下那半妖,那我也只能報以最高敬意,給元虛舟準備最悲壯的劇本,讓他能夠……死得其所。
通道中漂浮著的捕神蝶的鱗粉突然被一陣妖力煽動,帶著極強的破壞力撲向本就四面透風的游尸九野,本來已經被修補好的幾條裂縫竟然在此刻再次被撕開,幾乎是在瞬間就新增了好幾道裂口。
元虛舟抬眼看向幾乎是已經失控的天幕,在元汐桐身前站定,將背影留給她。
她聽見了他的回應。
“誰讓你叫我一聲哥哥呢。”
第48章 第 48 章 竟然還留了一手。
飛禽齊齊哀響, 獸鬼乘風而下。密密麻麻的妖軍如同天網,掠過天幕,掠過云層, 次第向著地面籠罩過來, 黑云壓城一般, 欲填滿游尸九野之內的每一處縫隙。
四下變得一片昏黑, 散落四方的靈力波動漸漸停止,像是已經齊齊放棄抵抗, 繳械投降,絕望地等待著肉身被啃噬殆盡。
只有中央均天的四方結界, 仍在巍然不動地流瀉著金光。似黑暗當中的一簇燭火, 燈油燃盡時,便會徹底熄滅, 歸于黑暗。
結界內其實很寬敞, 但人們在絕境之時,往往喜歡聚集在一起,以圖在和自己一樣弱小的伙伴身上獲得堅持下去的勇氣。
隸屬紫微殿的小星官看著一米之外不停撲過來, 又被光墻給彈開的數條大蜈蚣,大嘴一張滿口都是萃著毒液的尖利獠牙。他被嚇了個激靈,抱著肩膀往里挪了挪屁股。
神宮之內氣息潔凈,四處都刻著避塵避蟲的符咒, 這小星官又是個平日里不出門的,在神宮待久了, 他連一條蟲子都沒見過, 更別說是這種……大得不像話的丑東西。
“就說今日不宜出行吧。”他小聲嘆了一口氣。
今早他就給自己卜了一卦,卦象大兇。但神宮的任務壓下來,又不得不接。和他一起當值的同僚, 出門前突然腹痛難忍,為了不誤時辰,和人換了班,回過頭來看,竟然就此躲過一劫。
真羨慕啊。
“你卦這么準,要不占占我們什么時候出去唄!”說話的是那個原本不該她進來的倒霉蛋。分明她比誰都該哭,這姑娘卻還跟個傻子似的,樂觀得很。
“沒有沐浴焚香,一身污穢,占不了。”他說。
姑娘沒有勉強,她朝四周環顧了一番,注意到方才發動奇襲的飛獸,已經停止了攻擊,只高高地在裂縫下盤旋,不知道究竟是被什么威懾住,還是單純因習性使然,在等待著獵物倒下后,才會俯沖過來分食尸身。
不遠處,廚娘已經升起了火,正在慢慢熬一鍋羊肉湯。香氣飄散在空氣中,因著這香氣,圍坐在一起的星官們情緒倒也沒那么恐慌。
至少能喝上一碗羊肉湯呢。
她撞了撞小星官的肩膀,問道:“要是我們能回去的話,你第一件事打算做什么?”
這問題把他給難住了。回去?看看四周,這結界眼見著越來越衰弱了,也不知道還能抵擋得了多久,就算突圍也是插翅難飛。他們還能回得去?
他呆了好一會兒后,將肩膀塌下來,慢慢說道:“如果能回去,我應該會一個月不出門吧,你呢?”
“跟你正相反,”倒霉姑娘說,“我要多出去走走,跟姬照神官申請外派的任務,爭取早日能像她一樣——”
她指了指正東方的壓陣星官——這道四方結界,東西南北方位各有一名星官來守陣,從方才起,這四名星官就一直在原地盤腿坐著,維持著結界運轉,并且會一直維持到靈力耗盡。
被她指到的那一個,是個身形高挑的女星官,背脊挺拔,但額角已經滲了點汗。
她站起身來,正打算走上前去,卻突然看到那位守陣星官從口中吐出一口血沫子。
與此同時,一直擔心著大蜈蚣會不會突破結界攻進來的小星官,應當是今早避厄沒做到位,出門忘走喜神方。守陣星官吐了一口血之后,他身邊那塊結界剛剛好就變薄了。
丈余長的大蜈蚣嗅到了突破口,尖利的獠牙刺破結界,上百只腳齊齊發力,動作迅猛地襲過來,一口便咬斷了他一條胳膊。
這變故發生得太快,在痛覺傳到腦海之前,那條胳膊就已經在蜈蚣嘴里被撕得稀碎。小星官的慘叫聲卡在嗓子眼里,剛嚎出一個音節,便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人往后一拉,這讓蜈蚣的第二口咬了個空。
蜈蚣的獠牙有劇毒,小星官被咬斷的那支胳膊上冒著黑氣,并且有迅速蔓延的趨勢。他已經痛得快失去意識,耳邊嗡嗡嗡地,似乎是星官隊伍里的老人,臨危不懼,將結界內還有余力戰斗的人臨時分成了兩隊。
一伙人去堵結界,一伙人將自己的靈力用來支援那因靈力枯竭而吐了血的守陣星官。
有醫修趕到了他身邊,一邊給他喂解毒丹,一邊沉著冷靜替他處理傷口,嘴里還沒什么情緒地說道:“這條胳膊廢了,以后裝個機關手吧,更好用,咬掉了還能再換一個。”
該死的醫修。
在徹底暈過去之前,他在心里想,他們果然是一群冷血動物。
還在幽天的元虛舟感應到了結界的異動,他人沒有挪動腳步,只是抬起手,看著掌心浮現出來的四四方方的光柱。光柱已經有一面變得薄弱而黯淡。
四方結界由他的靈力發動,陣眼在他手上。
他們被困的時間太久,沒有天地靈氣作為補充,每個人都呈現出了靈力衰竭之相。守陣的星官是,他也是。
這里唯一不受影響的,只有元汐桐。
羽族之主的力量對上古時期的飛獸竟也能起到威懾作用,再加上她方才妖力失控外泄,壘在周圍的妖獸尸身如一道天然屏障,涇渭分明地劃分出一塊安全區域。
元虛舟咬破指尖,重新以血注入靈力。
正在齊力抵擋妖獸攻擊的星官和修士們,撐到了結界重新筑起。他們癱坐在地上,眼望著那道抵擋住妖獸的光墻正在滲出道道血光,心里不知道該想些什么,只是希望趕緊結束吧。
不論是生還是死。
突然廚娘大聲說了一句“開飯了”,眾人才驚覺,這人竟然沒受外力影響,一直在堅守著自己的職責。
楚怡星官第一個走過去,端了兩碗滿是羊肉塊和蘿卜片的羊湯,她將其中一碗遞給一直在替人修理機關的容語,又走回去。停頓片刻,還未開口說話,廚娘就說道:“汐桐星官和其他壓陣星官們的那一份,我另外留了一鍋。”
“有心了,多謝。”
元汐桐聞不到遠在鈞天的結界內的肉湯味,也看不到結界內的情況。她只能看到咬破了指尖加固結界的元虛舟,食指的傷口已經沒辦法自行愈合,似乎連凝血功能都受到了影響。
“你已經沒有多余的靈力來療傷了,”她提醒道,“我可以用妖力去驅逐它們,能撐一時是一時。”
現在她的半妖的身份暴不暴露已經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最重要的是他們必須要活下去。
但她在短短一個月之內,連續吸收兩件靈器,力量根本沒有得到消化。飛獸們雖然暫時停止了攻擊,但同時也在環伺。一旦察覺到她露出破綻,便會俯沖而下,發動更為殘暴的征伐。
“不行,”元虛舟搖搖頭,“你的力量不穩定。”
借助于她還無法自控的妖力,就跟把一桶不知道何時會爆炸的火藥扔進人堆里,雖然妖魔暫時不敢近身,但萬一爆炸,便是全軍覆沒。
不論是她的性命,還是神宮上百號人的性命,元虛舟都不愿意去賭。
明明已經是地獄般的處境,元虛舟卻表現得異常鎮靜。
他不再管那道小傷口,面容肅穆地看著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像被一刀一刀凌遲過的天頂。天頂在陡然增加了數道裂縫之后,竟然不再有擴大的趨勢。這才像是終于確認了什么,回頭對元汐桐道:“你也注意到了,是嗎?”
“嗯,”元汐桐的眼睛雖然還泛著紅,但她的確學著冷靜,學著認真思考,“裂縫停止了。”
“所以,你剛才并沒有輸,甚至是快贏了,”元虛舟說話的語速快而清晰,“千頡才會惱羞成怒,把捕神蝶殺死。”
恍惚中,元汐桐好像回到了秦王府里,元虛舟得空給她當教習的時候。
秦王花了大價錢請來教習專門教導她,起初也只是想給她找點事做,本著一碗水要端平的想法,讓她和未來要做神官的哥哥之間,至少在表面上看起來差距不要那么大。
她沒有靈根,其實學什么都學不會——教習也是這樣想的。每次他來府里,都只是象征性地哄她幾句,然后放任她自己在那里玩。
元虛舟結束了他的課程之后,如果有空,會過來檢查她的功課。他心里知道教習拿了錢沒辦事,但這是秦王默許,是為給妹妹營造出她不是異類的“用心良苦”,所以他便也什么都沒說,只耐心細致地重新替她將功課梳理一遍。
那些她自己想不明白,別人也不耐煩教的東西,從他嘴里說出來,她總是更加愿意聽。
因為即便是再小的孩子,都能隱約能感受得到,誰才是那個沒拿她當笑話,愿意認真對待她的人。
就像現在這樣。
元汐桐在這瞬間就明白了元虛舟的意思——不能為千頡所用的東西,他寧愿毀掉,也不愿落在別人手上,成為別人反將他一軍的武器。
“他做這么大的局,自己卻躲著不出現,說明他師出無名,無法以南荒的名義單方面向中土宣戰,因為其他三荒的妖主不會坐視不理,”元汐桐看著天幕上成倍涌進來的妖獸,內心卻莫名燃起了一股希望,“捕神蝶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底牌,而這副底牌,他已經用了。”
“嗯,這樣的情況反而對我們有利,而他如果想要生擒你……或者帶走那個死士,至少他會留個門,在趁人不備的時候出手。既然捕神蝶已死,他們還想順著原路回到南荒,手上必定有什么東西。”
元虛舟的視線在妖軍中逡巡,突然,他像是鎖定了什么,臉色竟然有笑意閃過:“比如三界令牌。”
“羅青桑,”他打開傳音陣,對著虛空叫出一個名字,“南荒那個死士還在你手上吧?”
元汐桐有些詫異地抬眼看去,只見元虛舟面前似乎產生了一股小范圍的靈力波動。接著,那里響起來一道聲線略沙的女聲:“在,昏著呢。”
“星線圖上的羽族,看到了嗎?”
“看到了,一個七人小隊…爸1四八一流9流散…來的這塊令牌,氣息有點淡了,應當不是近幾年發出去的。我查查看,是屬于一個叫——”
元虛舟卻對令牌原本的歸屬不感興趣,時間緊迫,他截斷她的話頭:“都交給你,清理干凈后,將令牌奪回來。其他人原地待命,我需要你們最大程度的保存體力。”
“是!”
傳音陣中的其余壓陣星官回話的速度很快,只有羅青桑,在沉默了片刻后,說話的語氣竟然多了股咬牙切齒的意味:“你知道……我忍了多久嗎?元虛舟!我麻煩你,下次,快一點下令,把我憋死了我找你要工傷費!”
“工傷費當然有。”元虛舟在下屬工錢上向來大方,這一點完全不必擔心。即便他們回不去,神宮的撫恤金也會按時發放至他們家人手里。
元虛舟升任神官時間短,指揮神宮內常駐星官或許因為資歷尚淺而束手束腳,但這些常年外派的同僚,是他在星官時期就出生入死,形成了極高默契的伙伴。
羅青桑嘴巴雖然沒個門,在這種關頭卻可以稱得上令行禁止。
“這群狗雜碎,真的是,沒完沒了了!”
一段極其密集的激情輸出,伴隨著術法鋪開的噼啪聲一齊在傳音陣中響起,整個打斗過程中,她那張碎嘴幾乎就沒停下來過。每放個大招就得問候一下人祖宗十八代,是個行事作風極為彪悍的女子。
她接替的以前明霞的星官之位,在這位置上待久了的星官們,幾乎都是暴脾氣。
刀劍相接聲、電光噼啪聲和慘叫聲不時傳來,在等待著羅青桑完成任務的間隙,元虛舟將立體星線圖展開至元汐桐面前。
那里分了好幾層。
最表層的星點是密密麻麻的入侵者,幾乎要將星線圖擠爆。
第二層是參與試煉的修士,經過了一番奪路奔逃之后,大部分修士都已經成功靠自己殺進了結界,只有一小部分,實在是疲于奔命,選擇點燃符紙,明年再來。
第三層顯示的才是星官們的星點。大部分星官都擠在鈞天的結界處,四名壓陣星官守著結界,另有五位散落在各地。
羅青桑所在的朱天,正橫亙著大批的妖軍。但在灰黑色的星點當中,卻突兀地顯出一點綠。
元汐桐問:“那便是三界令牌?”
“嗯,”元虛舟解釋道,“每一塊三界令牌都有其獨特的編號和氣息,所以一旦進入到神宮勢力范圍,就會被定位到。”
關于三界令牌,元汐桐曾聽炎葵詳細說過。
妖族天生就能修行,力量與壽數掛鉤,對于咒術、機關和武器的研究不屑一顧。而人族壽數短,為了與天爭壽,經常會研制出一些超出“人”本身力量的玩意兒。
三界令牌就是其一。
制作工藝十分復雜,首先要將捕神蝶的鱗粉刻入引路的迷谷木,再由各殿神官依次施以天衍咒,之后沉入若水浸泡七七四十九日,才算制成。而各殿神官都不會完整的咒術,每一殿只會一部分。就跟虎符要分為兩半,各自保管一半似的,其中一塊對不上,都無法完成。
這便導致了外界無法通過買通其中一位神官來進行仿制,極大程度上避免了內鬼的出現。
這東西只有修士才能掌握,妖族可沒那個耐心從頭開始研制,他們想要的話自然會武力掠奪。近百年來,和中土約定互不侵犯條約后,他們無法在明面上使用武力,便開始嘗試文雅一點的方式,比如在黑市高價收。
但元汐桐沒想到,神宮對于三界令牌,居然還有未公開的情報,能讓他們僅憑一絲氣息,就能定位到原主的存在。
游尸九野外的千頡也沒有想到。
“呵,”擱在矮案上的指尖握住一只玉盞,“竟然還留了一手。”
他的語氣聽起來沒什么起伏,但玉盞卻在他掌心應聲裂開,化做一堆粉末。
第49章 第 49 章 失敗了的話,會怎么樣呢……
傳音陣中的打斗聲沒有持續很久, 因為這些壓陣星官們雖然各個都能以一敵百,但在靈力不濟的情況下,只能最大限度地做到速戰速決。
伴隨著武器錚然插*進地面的嗡鳴聲, 羅青桑的聲音也跟著傳過來:“拿到了, 但沒處理干凈, 死士被他們救走了。”
一塊雕刻著繁復紋印的令牌很快就被她傳送至元虛舟面前。
這位碎嘴子星官此刻表現得與方才截然不同, 語調沉穩,用詞簡短, 好似已經全然將怒火發泄了出去。
元虛舟卻還是從她極力掩飾的顫音中察覺到了什么。
不止是他,傳音陣里的其他人也都明白。
突然有個陌生的、嬌滴滴的女聲在傳音陣中問道:“你要死了嗎?青桑姐姐。”
她這一聲, 問得羅青桑驟然倒吸了一口氣, 結果不小心將口中的血嗆進氣管,然后, 一個沒繃住, 直接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元汐桐站在陣前,也跟著捏了一把汗。
直到對面的咳嗽聲緩下來,傳來有氣無力的一句:“死……死不了……咳……你放心……”
眾人這才放下心來。
那塊被她豁出性命奪回來的三界令牌, 被元虛舟鄭重地握進手里。他照常沒說什么多余的話,只是囑咐道:“辛苦了,你做得很好。現在,你可以捏碎符牌, 去均天找醫修療傷。”
“……是。”
在這種時候硬撐,只會拖人后腿, 羅青桑明白。自己已經暫時失去戰力, 去結界療傷才是最佳選擇。
捏碎符牌之前,她又問:“那名死士跑了怎么辦?”
“無妨,”元虛舟說, “她對我們來說已經沒有價值了。”
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是這塊引路的令牌,和元汐桐從千頡手里搶回來的捕神蝶磷粉。
元虛舟返身面向元汐桐,還沒來得及說話,鼻息已經感覺到空氣當中的不對勁。
太干燥了,像是空氣中的水分一同被蒸發,酷熱滿和在天地間,呼吸時連肺腑都在灼痛。
元汐桐的反應要更明顯。
她看著元虛舟,鼻孔里突然就流出了兩行鼻血,面上卻是一片茫然。
“阿羽,你——”
在元虛舟開口的同時,她已經反應過來自己嘴皮上滴落了什么溫熱的東西。伸手一蹭,紅紅的一團血就這么赫然浮現在她手背上。
一塊帕子遞到她跟前,她趕忙地從元虛舟手中接過,心里卻在大驚!
不是吧,就算元虛舟長得就是個禍水,她也不至于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看著這張臉流鼻血吧!唔……這帕子好香……停停停!打住!再想下去真解釋不清了!
正手忙腳亂著,面前站著的高大身影冷不防貼近,接著,一只臂膀不打招呼地將她一攬,她整個人就這么被帶著疾速橫移了百丈之遠。
側過頭,元汐桐才看見,他們腳下站著的焦黑土地,竟然在瞬間就皸裂開來,像旱了數年沒有降過一滴雨水的樣子。
“是獙獙。”站穩之后,元虛舟才示意她看向已經皸裂的那塊焦土
山巒似的妖獸尸身外,正趴伏著一只形貌如狐,卻又長著一對薄翅膀的妖獸。
獙獙是見之便會大旱的災獸,所過之處會吸走天地間所有的水分,寸草不生,寸血不留。修士與其正面對上,只會被烤成一具干尸。
所以元汐桐會流鼻血,并不是因為色迷心竅,而是因為這怪東西來得太突然。
“幸好……是獙獙……”她不合時宜地松了一口氣,腦袋跟著往胸前低,結果鼻血又止不住地流出來。
耳朵聽見元虛舟近乎無奈地說道:“仰頭。”
他一手將她的后腦勺捧住令她后仰,一手握住她的腕子,將她攥著帕子的手牽到她嘴邊,就這樣覆住她的手背重新將她的口鼻捂住。
從方才起,就一直在刻意回避著對方的目光在此刻驟然相對,彼此好像都有話要說,但沒有一個人先開口。
短暫的失神過后,元汐桐察覺到自己的鼻血已經止住。她率先后退了一步,他便也順勢松開手,目光轉向不遠處的那只妖獸獙獙。
那玩意兒雖然長了翅膀,但嚴格來說不屬于羽族,所以才會第一個越過妖獸尸身圍成的屏障,試圖向著元汐桐發起攻擊。
在它身后,還有無數只妖獸在蠢蠢欲動。
片刻的分神已經算是偷歡,誰也不敢再奢求更多。
“方才你收集到的捕神蝶磷粉呢?”元虛舟問。
元汐桐沒半點猶豫,迅速從掌心釋放出那顆包裹著湛藍色磷粉的光球。她看著元虛舟拿出三界令牌,將磷粉注入令牌的紋路,待到那道湛藍色的光芒于紋路之上游走了數圈之后,心里也大概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三界令牌可以引路,但是無法帶著上百號人踏入裂縫當中。元虛舟想在這樣一個從未遭遇過的危機時刻當中,孤注一擲地冒一次從來沒有冒過的險。
現在他們擁有的捕神蝶磷粉,來自于吸收了鹓雛之血的捕神蝶。既然它們扇一扇翅膀就能引起這場地獄般風暴,那么,這股力量也足以令他們……帶著游尸九野回到原來的時空。
“我還能做什么?”元汐桐問。
“你藏在我衣柜的那一晚,明明已經在白日與溫離道過別了,為何人還留在書房?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
太微殿的主管星官溫離在神宮侍奉多年,境界已達幽夜象多年,不可能連替身靈都分辨不出來。這樣說來,元汐桐一定有什么比修士常用的替身靈更能以假亂真的方法,才能逃過他的眼睛。
“是鹓雛的翎羽幻化出來的分*身,”元汐桐說,“可以承襲我的妖力不被人察覺,但只能維持十二個時辰。你需要幾片?”
意識到元虛舟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應該是在顧慮這羽毛拔下來會不會對她造成傷害。她又趕緊補充道:“拔掉也可以養回來,不然我不會那么輕易就拿來避人耳目。”
迫在眉睫的時刻,元虛舟沒有推辭:“四片。”
他們將彼此當做自己人的舉動,是從小就養成的習慣。
雖然分開五年變得有些生疏,但此刻又像是找回了小時候的默契,無須多的言語,就能明白對方所想。
翎羽是羽族分布在翅膀和尾部用來護體的甲胄,拔掉一片大概需要一年半載才能長回來,這對于妖族來說并不算漫長。
元汐桐側過身,撩起袖袍,伸手探向自己的大臂。拔毛的那瞬間其實是疼的,但轉過臉,她已是面不改色。
她將四根流光溢彩的長羽毛疊在元虛舟掌心的三界令牌之上,注入妖力。二人交合著的兩只手,在這一刻光芒大盛。
五塊令牌次第升入空中,懸掛在他們面前。
元虛舟將原來的那塊傳送給力量掉得最快的顥天位星官,其他由鹓雛的翎羽幻化成的令牌則分別被傳送至蒼天、玄天和炎天方位。
待命的星官們反應很快,幾乎是在接收到令牌的這瞬間,東西南北方便齊齊亮起四道光柱。這四道光柱在滿是妖軍的天空中匯聚成一塊巨大的羅盤。金色的指針指向的,是現世的落星神宮所在之處。
不止是元汐桐,四方結界內的眾人也被天幕上突然出現的巨大羅盤所震驚。
剛被包扎完的羅青桑一邊扯著嗓子哇哇亂叫,一邊含著兩汪不知道是疼出來的,還是感動出來的熱淚說道:“指針指向的神宮的位置!看到了嗎!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家了!”
游尸九野外,雖丟了令牌,卻帶回了阿啄的南荒妖族,正連同阿啄一起,跪在千頡的軟轎外,等待著這位大妖的降罪。
此時的千頡正緊盯著水鏡里那塊閃著金光的羅盤,沒空理他們。
“四塊令牌,是用鹓雛的翎羽分裂而成的?很聰明嘛……”
片刻之后軟轎內竟然發出幾聲輕笑。
別人或許聽不出來,但一直在他身邊侍奉的畫眉鳥和一心想要討他歡心的阿啄卻意識到,這是他怒到極點的先兆。
但他沉住氣了,只是側頭看向身邊頭都不敢抬的眾妖,問他們怎么看。
過了半晌,南荒護衛王庭的妖軍首領才頂著壓力開口答道:“就算羅盤可以指明回去的方向,但這些星官若是沒人護法,不到一刻鐘,就會被啃得尸骨無存。費這么大心力不過是死得更快而已。”
他說得對。
做成這樣還遠遠不夠。
元汐桐驚悚地發現,盤踞在裂縫周圍的妖獸,在被光柱逼退了片刻之后,竟像是找到了攻擊的靶子,滔天的黑云纏繞在那四道柱子上,眼看就要沿著光柱順游而下。
她下意識地想要看向元虛舟,下意識地就希望他能給出什么解決辦法。在她心里,哥哥從小就無所不能,即便是被逼到絕境,他也一定化險為夷。
可是她忍住了,因為從來沒有哪一刻,能像此刻一樣讓她意識到,那么多人的性命都背負在哥哥身上,他一定很累,只是他從來不說。
而她從一開始到現在,做的都還遠遠不夠。
正當她打算上前一步時,唯一剩下的那塊只有十二個時辰效用的三界令牌被元虛舟直接塞進了她懷里。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他揚著眉伸手捂住她的前額和雙眼,溫柔卻不容拒絕地迫她往后退了一小步。
都這樣了,他還是堅定不移地選擇了保護她。
只是猶帶著暖意的掌心離開得太干脆,令她感到些許不安。
她睜開眼,看到元虛舟從攝八方中拿出那把她垂涎已久的月暉琴,撥響第一個音時,游尸九野內的妖魔前進的動作竟像是受到了什么影響,俱是一頓。但它們停頓的時間極短,在琴音消散之后,又立刻恢復了動作。
“月暉琴可以攝山召海,束縛群靈。但是,吸引這些妖魔前赴后繼涌進來的,是游尸九野內堆積了上萬年都不散的煞氣。煞氣不散,無論我們怎么做,都只是治標不治本。”
年輕的神官平素行事是不喜歡向人解釋的,只是面對著元汐桐時,他總是習慣性地要向她把所有事都說明白。因為放心不下,因為怕她想多:“現在也只能選擇治標了。”
事實上,即便是治標,也是一件極為困難的挑戰。
游尸九野太過廣闊,煞氣太濃,妖獸太多,發動大型的守護結界已經耗費了他大半的靈力,現在,他的力量所剩無幾。
他打開傳音陣,對著正努力維持著羅盤運轉的四位星官說道:“我的靈力只夠束縛它們一刻鐘,諸位,在這一刻鐘之內,無論如何請把游尸九野帶回神宮勢力范圍之內。”
這番發言并不煽情,甚至可以稱得上輕描淡寫,但這已是他能給出的一切。
說罷,他抱著琴,正欲飛身至半空,將琴音能影響的范圍闊至最大。
四面纏繞過來的風將他的衣袂吹動,以致于他根本沒有察覺,元汐桐不知何時已經小心翼翼地牽住了他袖袍的一角。
他刻意沒讓自己回頭。
在他身后,元汐桐輕聲問道:“失敗了的話,會怎么樣呢?”
有狡黠的笑容浮現在他的嘴角,他說:“那恭喜你,可以把琴砸碎,拿回你想要的東西了。”
琴曲在響徹云霄的同時,裂口之下的所有妖魔皆被束縛住,包括那只害得元汐桐丟臉地流了鼻血的獙獙。
但她還是覺得呼吸好痛。
因為元虛舟根本就沒有回答,如果失敗了,他會怎么樣。
第50章 第 50 章 就算元汐桐是半妖,她的……
申時三刻, 距離游尸九野失聯已近三個時辰。
這亂子出得太大,沒法瞞,早在剛發生的不久就傳遍了神宮上下。試煉場外站著一圈星傀, 將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隔開來, 只放了能幫得上忙的人進去。
試煉場上起了大陣, 姬照盤腿坐在正中央的高臺上, 十六只散發著清光的銅鈴正懸掛在他四周,忽上忽下地圍著他轉。
佇立在試煉場周圍的九根漢白玉龍柱上, 正熊熊燃燒著冰藍色的火焰。
明霞站在他身后,觀他神色, 便知道他還是沒有探到游尸九野所在。
不想問重復的問題打攪他, 她將目光移向佇立在龍柱旁,正盯著浮雕若有所思的公孫皓。
留公孫皓在這里, 是想要他將功補過。因為捕神蝶能這么順便被偷走, 實實在在和他脫不了干系。
林誠對于自己的所作所為表現得十分坦蕩,不需要刑訊進行逼供,就已經將一切交待。
他的動機不能用一般的邏輯來看待。因為他雖然身負異能, 但他沒有正式拜過師,沒有受過門規桎梏,更沒有什么身為修士的歸屬感。
他對一切都很漠然。
來神宮取得三界令牌,只是想嘗試自己適不適合這條路, 若是走不通,換條路也無妨。
與小啄合作, 是因為這樣很有趣。
解開明霞設下的重重禁制, 在天市殿的守衛下,盜走捕神蝶,對他來說是一件能激起興趣的挑戰。
況且, 小啄說她只是想用捕神蝶來帶走一個人,一個對神宮無關緊要,卻對南荒至關重要的人。
但是有一句話,真正勸動他去促成這件事的那句話,他并沒有如實交代。
那是在捕神蝶失竊的前幾夜,組好了隊的修士們,照例商量到了很晚。天氣已經入秋,回舍館的路上,道路兩旁全是露水。
明霞帶著阿巖從遠處走過來,看起來已經連日不曾放松過,走路的功夫還在核對試煉的細則。迎頭撞上林誠幾人,她停下來,目光清淺地掃過他們,權當打招呼,林誠卻下意識地別過臉去。
他不太明顯的別扭被小啄看在眼里,待到明霞走遠后,她才特地避著旁人問他:“后天就是最后一關了,你來神宮,處處爭先,有吸引到那人的注意力嗎?”
林誠腳步一頓,她便也跟著停下來。同伴們鬧哄哄地往前走,一不小心就甩開他們一大截。
彎彎曲曲的道路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林誠沒有說話,他覺得自己沒必要和這么個只相處了月余的、來歷不明的姑娘交待什么。
小啄卻先說了她自己的事情:“我在七歲那年流離失所,進而被一個大人物給收養了。我很仰慕他,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做過很多努力,努力表現得乖巧,表現得伶俐,試圖讓自己成為對他有用的人……但他幾乎不來見我,更別說因為這份努力而夸贊我一句。后來我開始學著闖禍了,因為我發現,只有給他找麻煩,他才會花心思來教訓我。”
“所以,”她笑著提議,“給你想要吸引注意力的那個人,找點麻煩怎么樣呢?反正你表現得再好,她也不會看你一眼。”
她說得對。
林誠的確贊成她這句話。
他表現得再好,明霞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那么,當個敵人也不錯。
公孫皓作為除天市殿外,和捕神蝶接觸最多的人,早已經被小琢盯上。這草包公子喜歡帶著六只星傀在神宮內亂晃,某一天突然少了兩只,很容易就被人知道,是借給了元汐桐。
星傀每兩天須注入一次靈力,才能正常運轉。藏書閣外,小琢看著那兩只星傀從元汐桐的院落出來,卻無法騰風,只能乘坐窮其拉的步輦離開小島,便知道這是絕好的機會。
回到公孫皓身邊的兩名星傀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換了芯子,它們從公孫皓手里接過捕神蝶,一路將其護送回天市殿。
這一路,已經夠林誠弄清楚天市殿的所有布防和禁制,也明白了這雙捕神蝶一經交出去,就會被立刻處死。
他和明霞師出同門,玉勝仙師教過明霞的,也同樣教給了他。所以在天市殿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施個障眼法,將真正的捕神蝶帶出來,對他來說并不是難事。
一切都在按著他的預想走。
包括在最后一刻,他被攔截下來。
事情交待到這里,隱去他說不清道不明的那股心思,明霞也已經足夠目瞪口呆。
同樣目瞪口呆的還有公孫皓。
他倒不是在震驚自己被人鉆了空子,丟了這么大的臉面,而是在震驚元汐桐的真實身份。
半妖?
南荒羽族?
已知秦王是個貨真價實沒什么靈力的人族,那元汐桐的另一半妖族血脈……顏夫人?!!
瞬間他就想起了爺爺送過來的卷軸里,那根鳳羽和那道口信。所以老頭子是早就知道真相,才會要他萬事聽從元汐桐的差遣吧!
原來那根鳳羽,是鹓雛的羽毛。
這個被視作草包的小公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當即借口自己把護身符忘在了房里,佯裝精神恍惚地被幾個星傀攙扶著走了。
轉過彎,他便直起身子,尋了處僻靜地,將用來和公孫家聯系的卷軸拿出來。
神宮上下現在亂成一團,沒人管他,但他還是有些著急。
聽見林誠口供的,除了姬照和明霞這兩個神官,還有他們身邊說得上話的星官。這些星官背后的家族勢力錯綜復雜,元汐桐是半妖這件事瞞不住,帝都那邊遲早要知道。今上最恨妖族,屆時秦王府若是沒個準備,絕對扛不過天子降罪。
他必須趕在所有人之前,將消息傳回去!-
試煉場上,明霞出手封住林誠的氣海,在他即將被星官帶下去關押之際,她努力壓制著心底的憤怒,最后問他:“你把捕神蝶交給妖族的倀鬼,故意給我帶來這么大的麻煩,現在你滿意了嗎?”
林誠卻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說:“那個帝都來的郡主,是個半妖,你們之前都不知道吧?落星神宮未來的神官長瞞著你們所有人將這樣一個半妖藏在神宮,這難道不是更大的麻煩?南荒遲早是要帶走她的,越順利帶走,落星神宮遭受的損失就越小。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呢?”
日頭強烈,他站在試煉場上,因為被明霞往死里揍過一頓,所以形容很是狼狽。但他背脊依舊挺直,是毫不悔改的姿態,語氣當中充斥著真實的困惑。
在他看來,明霞是和他一樣只站在自己的立場想問題的人,她不會慷慨地選擇為他人犧牲。
“我不會,”明霞卻看著他,堅定地回復,“我不會做出跟你相同的選擇。當然這并不是出于對那個半妖的保護,而是越順利讓對手達成目的,只會越讓人覺得你軟弱可欺。”
“是嗎?”少年低低地應了一句。
這個回答,和他預想當中不太一樣。
一直在旁未發言的姬照觀他情態,突然問道:“年輕人,是第一次離家就直接來了神宮對嗎?”
這從來不給人甩臉,對誰都和顏悅色的紫薇殿神官令林誠莫名有些不喜,聞言他抿了抿嘴,不太服氣地回了一句:“怎么?”
“涉世未深,難免會有一些想當然……”姬照笑了笑,沒有介意他莫名其妙的敵意,“我相信,你和那個叫小琢的姑娘在謀劃這件事的同時,也存了一點好心,想要兵不血刃地達成目標,這樣誰都不必蒙受損失。但正如明霞所說,南荒現在的掌權人,可不是能遵守約定的君子。今日他能從神宮帶走元汐桐,明日他就能帶著妖軍踏平中土。一步退便是步步退,所以就算元汐桐是半妖,她的去處,也輪不到南荒來決定。”
游尸九野失聯至現在,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那南荒的大妖千頡,并未如他所說的那般,只為帶走元汐桐而來。
游尸九野內事態應該已經擴大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神宮雖然無法幫到一點,但也不能就這么干等。
言盡于此,姬照回到高臺,繼續用聚靈陣搜尋游尸九野的下落。
明霞站在原地,看著林誠被星官帶走,她身上那股無論何時都充滿了斗志的勁兒突然泄了。肩膀松下來,她一聲不響地走到姬照身邊,眼望著空空如也的高臺,從來都沒有這般無計可施過。
她擅長的都是此刻幫不上忙的。
“我雖然很能治病救人,但總得要有人給我救才行吧。”
這句話飄進姬照的耳朵里,他笑了笑,神色雖然鎮靜,但心里也沒底:“明霞神官這是在給我上壓力呢。”
“抱歉,我只是,”明霞頓了頓,“我只是在想,昨日如果選擇相信元虛舟,結果會怎么樣?”
“自責的話,就留到他們回來再說吧,這件事情若要追究責任,我們誰都跑不了,到時候各自領罰就好了。”
姬照看向明霞,目光突然被她身后佇立著的漢白玉盤龍柱吸引。明霞跟著回過頭,又環視了一圈四周。
試煉場上,一模一樣的漢白玉龍柱整整有九根。
她在這瞬間和他想到了一起去:“你想點蛟燈?”
“試試唄,”姬照點點頭,“死馬當活馬醫了。”
這座試煉場是四處浮空的落星神宮極少蓋在地面上的建筑。一般仙門都是建在鐘靈毓秀的深山里,但據神宮編年史記載,落星神宮在建立之初,為從中土大地上匯聚靈氣,特地選了一處地下有兩條暗河交界的地塊筑基。
前后左右,暗河四路藏風聚氣,又生擒了九條蛟龍,以漢白玉為柱鎮壓其上,日日講經渡化長達數十載,方令這九蛟怨氣消弭,化作石雕佇立于此。
數百年來,這九座蛟燈只有在歷屆大神官受禮時才會點燃,九團冰藍色的火焰沖出龍口,變成冰蛟,于空中聚合在一起,最后化為冰霜四散開來,如天女散花一般寓意吉祥順遂。
但姬照聽玄瞻說過,蛟燈的作用遠不止作為吉祥物擺設在此。用牲血祭祀的話,能喚醒它們的精魄-
公孫皓給帝都報完信,回到試煉場的時候,漢白玉柱頂的蛟龍口已經燃起了冰藍色的火焰,另有數桶牲血擺放在旁,隨時準備進行牲祭。
他湊到明霞身邊問道:“這是在……點蛟燈?”
混亂之中,明霞和姬照都沒來得及管他,倒讓他在這試煉場上神出鬼沒來去自由了起來。正打算叫人將他帶出去,但明霞隨即想起來公孫皓的身份。
他出自靈獸世家,據傳也是公孫家這一輩中的佼佼者——雖然她沒看出來他究竟哪里本事過人,但他的確是公孫家早就定好的下一任家主,所以才會以歷練之名跟隨神宮新購入的靈獸一起過來,傳授養護之法。
“你不是身體不適,拿護身符去了?又回來這里做什么?”明霞問。
公孫皓撓了撓腦袋瓜子,“汐桐郡主與我同窗多年……”
明霞這才恍然:“你方才提到點蛟燈,你還知道些什么?
“嗯?”沒想到會突然像被抽考一樣地問到頭上,公孫皓真真切切地想了好一會兒,才語氣誠懇地答道:“我還聽爺爺說過,當年被你們神宮鎮壓在石柱之下的九條蛟龍,因被生擒而怨氣過重,聞于九州,無計所出之下,還是先祖給了個法子才得以平息。”
蛟龍怨氣難消的原因據說還有地底暗河的一份功勞,但這事公孫皓也是一知半解,便沒多言。
這人說起先祖的光輝事跡,臉上裝滿了得色,但因年紀尚輕,容姿俊逸,看起來并不惹人討厭。
而且他口中所言之事,明霞還真的不清楚。畢竟她不像姬照,從小就長在這座神宮。
“我還沒見過點蛟燈呢,”公孫皓看著那圈石柱子,神往當中夾雜著顯而易見的擔憂,“真的會有用嗎?幾百年了,這里面還會有精魄殘留?”
明霞也沒見過,她來神宮時,玄瞻已任大神官多年,下一任大神官又未長成,這燈在十幾年間根本沒派上過用場。
但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修士和妖魔需要借助三界令牌才能在裂縫中游走,是因為他們肉-身尚存,踏出的每一步都需要小心,以防身體受損,魂歸太陰。
精魄不一樣,它們幾乎不被束縛。但一般精魄能量太小,就和藏書閣那堆書精一樣,除了能和人說說話,卷下來一片落葉和自己的書皮,其余什么都做不到。
蛟龍體型大,身子長,龍身還被鎮壓在神宮。只要能因勢利導,它們就可以將游尸九野給銜回來。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游尸九野已經回來得足夠近。
不得不說這是一次非常異想天開的嘗試。
根本沒有人保證一定能成功。
“當然會有精魄殘存,”明霞這句話,是說給公孫皓,同時也是說給自己聽,“不然蛟燈是靠什么來化龍的呢?”
時間來到亥時三刻。
懸在姬照頭頂的鈴鐺突然齊齊大震,幾乎是已經入定的紫薇殿神官一個激靈。他不敢置信地睜開眼,鈴鐺卻在這時掉鏈子似的啞了火。
不對,不對。
分明是感應到了。
為何又消失了?
除非,游尸九野并不是呈穩定狀態的原路返回,那里面能量波動錯綜復雜,甚至于靈力即將耗盡,才會這樣遲遲回不到正軌。
他腦中的弦突然繃得死緊,心知自己速度必須要快。若是再慢上那么一點點,那些無辜的星官和修士恐怕就真的再也回不來。他們靠著自己的力量,已經盡力回到了離神宮最近的地方。
最后一段路,他必須將他們拉回來。
結印的手滲出了一層薄汗,聚靈陣開到最大之際,他大聲喊出了明霞的名字。
明霞迅速會意,一聲令下之后,守在蛟燈旁的星官以驚人的速度一齊將牲血傾倒入龍口。
九條巨大的冰龍浴血而出,朝著天頂聚攏,卻在交匯的瞬間寂寂然停在空中,像九根血紅的冰柱,沒有任何生氣,也完全沒有可以被驅使的跡象。
“不不不,”明霞蒼白著臉,口中喃喃,“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怎么會沒有效果!”
眼看著那九條浴了血的冰蛟又要在空中碎裂成一場沒用的,只具有觀賞性的冰霜血雨,一直在白玉柱旁打轉的公孫皓突然福至心靈,他像是終于想明白了這里面的某些關竅,飛身只至明霞身邊,沖著陣中的姬照大聲道:“水!蛟龍是水獸!那點血不夠滋養它們的精魄!”
姬照猛地看向公孫皓,聽見他接著蹦出四個字:“地下暗河!”
紫薇殿神官當即結出一個召水印,擲在地面平鋪開來。
剎時間,地底轟隆隆直作響,洪流一般的水柱爭先恐后地從地面傾瀉而出,倒灌至天際。
響晴的天空忽然一陣電閃雷鳴,暗河之水澆灌在龍身上,停滯在空中的九條冰龍竟然真的像活了過來似的,一齊張開龍口朝天嘶吼起來。
十六只探路鈴在姬照的驅使下飛至空中,指引著龍首朝著虛空而去。
三界裂縫之中,游尸九野已經殘破不堪的天幕在此刻招呼也沒打地,浮現出九顆猙獰的龍頭。眾人正被那冰作的大口嚇得話都說不出來,接著又是一陣山搖地動。
神宮試煉場上有白光閃過,眾人探頭看去,只見十四名修士連滾帶爬地從傳送位中跌了出來。
成功了嗎?
公孫皓急急奔過去,目光在試煉場中央一掃,面色卻沒有變得輕松多少。
成功了的話……
元汐桐呢?其他星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