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器之所以謂之靈器,是因為它們自帶的特殊功效,或能助人修行,或可通幽達冥。
這把琴,如果元汐桐沒有猜錯,應(yīng)當(dāng)是落星神宮第二任大神官鍛造的法器。
月暉琴。
此物在它的主人手里可攝山召海,束縛群靈。
這下麻煩了,沒想到娘親的妖力竟附著在這么棘手的東西上。毀不得又偷不得,更不能如同覆海石一樣,指望元虛舟將其送給自己。
只能試著用最傻的辦法,看能不能一點一點將妖力剝離。
元汐桐暗自放出一縷神識,在周遭游蕩一圈,確定四下無人后,突然翻轉(zhuǎn)手腕。再抬手時,掌心卻倏地浮現(xiàn)出一根五彩羽毛。
她將羽毛夾在指尖,同時起身,卻在經(jīng)過門扉時從袖中掏出一枚隱身符。
片刻之后,羽毛幻化成的元汐桐神情自若地辭別了溫離,踏上了回藏書閣的路。
鹓雛之羽,幾可亂真。
這和浮極山肖思宜使用的替身靈不一樣,元汐桐的羽毛幻化出的分身,所思所想皆與本體無異,承襲本體的妖力,還能使用大規(guī)模的妖術(shù)。只是她到底非純血鹓雛,所以羽毛的效力維持時間較短,至多十二個時辰。
而真正的元汐桐身上貼著隱身符,一翻身,躲上了房梁。
夜幕降臨,太微神殿的星官們早已收工,回了自己的住處。只有幾個值守人員偶爾巡視。
元汐桐從房梁悄然落下,輕手輕腳地走向被木架包圍的矮案。
矮案之上的月暉琴,無愧于它的名字,在月色浸染下閃耀著浮薄清輝。
她屏住呼吸,湊近,指尖輕觸琴頭。一陣柔和金光從琴身漾起,她感受到屬于娘親的妖力游絲一般朝著自己而來。
太慢了,不僅像游絲,還斷斷續(xù)續(xù)跟病秧子喘不上氣似的。
元汐桐皺起眉頭,神情嚴肅起來。
是被什么力量禁錮住了嗎?
手上加了一分力,非但沒起到效果,反倒令原本安穩(wěn)趴著的琴弦開始顫動。
糟了!
她忘了這是一把琴!會發(fā)出聲音!
為了不讓即將開始嗡鳴的琴音外溢,元汐桐不得不中斷汲取妖力,轉(zhuǎn)而抬手去布結(jié)界。手忙腳亂之下,她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隱身符已經(jīng)掉落在地。
而好不容易游進體內(nèi)的那么一絲絲的妖力,又原封不動游回了月暉琴內(nèi)。
元汐桐簡直傻眼。
她咬著牙站起身,正打算再想想別的辦法,卻陡然感覺到兩股靈壓在逼近后院。
有人過來了!
還不止一個!
許是方才那番無用功做得太過忙亂,此時此刻她也是昏了頭,沒第一時間躲回房梁,而是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后,直接鉆進了墻邊的柜子里。
下一刻,書房門被推開。
元虛舟走進來,身后跟著紫薇神殿的神官姬照。
“此次去極北之地可還順利?”姬照跨過門檻問。
燈火在陣法的作用下被點亮,屋子的角角落落都被昏黃燭光灌滿。元虛舟看向矮案上的月暉琴,面色微頓。
一張小小的符紙被人遺落在地,像是不小心為之。
他想起回來時曾有人告訴他,元汐桐今日來過,待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就走了。
“嗯?那是——”姬照跟著走過來,望向符紙的方向,“那里……咦?怎么有一團灰?你的灑掃星傀眼力還挺差的。”
元虛舟沒應(yīng)聲,將目光從已經(jīng)變作灰燼的符紙上移開,轉(zhuǎn)而從袖里乾坤中提出一只造型精美的籠子。
籠頂垂下幾片紗幔,看著輕薄,卻將內(nèi)里遮得嚴實。
“捕神蝶,”他說,“拿去取粉吧。”
姬照雙手接過,掀開幔帳一角。
只見金銀絲結(jié)條的籠壁內(nèi),飛舞著數(shù)十只蝴蝶。渾身湛藍,艷麗奪目,鱗粉隨著翅膀的扇動漂浮于籠中,匯聚成一團發(fā)著光的彩霧。
“一共十二只,你抓了這么多?”姬照驚嘆道。
玄瞻大神官第一次去極北之地尋捕神蝶時,也只抓到了八只,還帶了一身傷回來。
真是后生可畏……
“公孫家的人是不是還在這里養(yǎng)靈獸?”元虛舟問。
姬照點點頭:“還在。”
此前神宮找公孫家購入了一大批靈獸,負責(zé)運送靈獸的據(jù)說是公孫家的未來家主,一直客居在天市神殿。
“既如此,送一對過去,”元虛舟說,“看看他能不能想到辦法,在神宮內(nèi)培育出捕神蝶。”
捕神蝶靠吸食三界之內(nèi)貫通的氣為生,那道氣,即使是再厲害的修士,也看不見摸不著,只有靠捕神蝶引路,才能尋到三界之間的通道。
而三界之外,是混沌深淵,一旦踏錯一步,便會被永遠吞噬。
可捕神蝶本就稀少,又極難獲得。神宮靠著大神官取回來的捕神蝶粉制作的令牌也有限,得先緊著負責(zé)在三界巡視,維護秩序的星官們,再分發(fā)給通過考核的外來修士。
若是捕神蝶能夠被人工培育,的確是一勞永逸之法。
但姬照覺得這事兒難:“如果被他養(yǎng)死了怎么辦?”
“養(yǎng)死了,就養(yǎng)死了吧。”元虛舟一點也不心疼。
姬照暗自白了他一眼。
太能造了……
這人從小什么都不缺,天胡開局的實實在在的天道寵兒。或許的確是沒受過什么坎坷,一切都唾手可得,所以現(xiàn)在才變得對一切都麻木不仁,根本不知道“愛惜”二字怎么寫,什么天物都能被他暴殄。
包括他自己的身體。
可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你的傷口……確定不需要幫忙處理一下嗎?”
躲在衣柜當(dāng)中一直用閉氣之法阻斷生息的元汐桐,冷不防聽見姬照這樣問道。
元虛舟……受傷了?
她的瞳孔縮了縮,耳朵亦跟著豎起來,不肯錯過衣柜外的只言片語。
是這樣的,元汐桐雖然空有一身妖力不大會用,但阻斷生息這種事做來卻十分得心應(yīng)手。至少從以往的經(jīng)驗來看,她可以凝神閉氣獨宿山林三天三夜,不論是山精還是惡鬼都無法察覺她是活物。
自然這倆神官也沒發(fā)覺這房里有第三人存在。
元虛舟本打算等姬照走了再換衣服,但聊下去明顯沒完沒了。于是他邊轉(zhuǎn)身走向衣柜,邊應(yīng)道:“小傷,不礙事,我自己處理就行。”
腳步聲隨著清朗聲線一同迫近,衣柜當(dāng)中的元汐桐有些措手不及。
等等等等,等等——
他為什么要過來!
啊她好不容易隱藏了自己的氣息,結(jié)果元虛舟在干什么!為什么不能和那神官面對面地聊?非得現(xiàn)在換衣服嗎?
隔著這么近的距離,隱身符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元虛舟的手觸上柜門把手時,姬照還在細細絮叨:“我記得你剛來神宮修行時,才五歲——就那么一點點大,氣性卻不小,日夜鬧著要回帝都,好像神宮怎么你了似的。你那時候不是挺能的嘛……”
柜門“咯吱”一聲被打開,沉滯的燭光照在元汐桐的臉上。
身穿星官服,只松松束了個發(fā),任何花釵都未簪的姑娘,正對上元虛舟的雙眼,面如死灰。
貼在柜門上的手指不著痕跡地勾起,元虛舟抿了抿唇,平靜地垂下眼,與她四目錯開。
然后,若無其事地……將衣柜門給關(guān)上了。
元汐桐:……
居然……沒發(fā)現(xiàn)她嗎?
沒發(fā)現(xiàn)她欸!
“你那時候不是挺惜命的嗎?”姬照的聲音隔著柜門,模模糊糊地傳進來,“因為帝都有你——”
“姬照神官,”元虛舟輕聲打斷他,“我還不打算做短命鬼,所以不必擔(dān)心。”
這位紫薇神殿的神官,雖然面容看起來才二十出頭,但實際年齡已經(jīng)四十有二。他看著元虛舟長大,所以自然要絮叨一些。
“罷了罷了,我也不是那么閑的人,”他捧著裝滿捕神蝶的籠子,擺擺手朝門外走去,“你歇著吧。”
臨走還貼心地替元虛舟關(guān)上了房門。
交談之聲戛然而止,密閉空間變得格外安靜。
元汐桐維持著蹲坐的姿勢,想盡力傾聽元虛舟在做什么,卻連腳步聲都沒聽到。
索性放松下來,以不變應(yīng)萬變。
腦子卻不自覺想起了一些事。
她想起來,自己散出神識在神宮游蕩時,偶爾聽見的,那群外來修士對元虛舟的污言穢語。他們及不上他,打不過他,甚至大部分人連他的面都見不到,但他們卻在他背后,因為五年前那樁事,用最大的惡意來評判他。
可站在他們的角度來說,似乎也并沒有錯。他們是不明真相的普通人,他們眼里的元虛舟,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能殘忍砍斷對手臂膀泄憤的紈绔子而已。
日后將要守護大歧的大神官有這樣的過去,他們會感到不安和恐懼,這很正常。
在帝都時,她就已經(jīng)深刻感受過這種惡意。因為元虛舟的名聲在鎮(zhèn)國將軍府的推波助瀾之下,已經(jīng)狼藉到了極點。
所以元虛舟必須比以往的大神官做得更多,才能拉回他該獲得的認可。
可造成這樣的局面,令他如此艱難的人究竟是誰呢?
元汐桐咬了咬嘴唇。
是她。
這一切都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