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緘口不提 “郎君早些回來罷。”……
見此情形, 身后之人終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提聲喚道:“等等,郎君。”
男人應聲停住, 回頭望向她。
見他配合,季書瑜的聲音卻是逐漸輕了下去, 眉眼微壓, 神情怯怯, 仿佛沒有甚么底氣般,透露出些許猶疑。
她低聲詢問, 試探道:“妾身知曉自己有錯,家主欲如何處置妾身?”
他靜默片刻, 聲音低沉, 如實道:“吾尚且不知。”
話落, 她又不言語了,好似陷入沉思之中。
倒是意料之外的回應。
聞人策垂首,又等待了片刻,見她神情凝重, 卻始終不語, 修長手指不自覺地捻動著弓柄,心頭亦是升起些許難以辨別的異樣之感。
他對她所有細微的情緒變化都太過敏感, 故而只消瞧見那雙微蹙的秀眉, 心頭便本能地掛慮。
他欲如往常般出言安撫, 或是溫聲給予承諾, 出手替她擺平眼下一切, 好叫人能夠免于惶惶,自己亦可得以一分心安。
然話到嘴邊,卻又有些難以出口。
她才犯下過錯, 如今他便這般輕易揭過,選擇緘口不提,是否會太過嬌縱了她?
靜默間,季書瑜神情猶豫,終是忍不住開口。
“那,郎君呢?”
耳旁聲線如玉珠落盤泠泠而擊,更若甘醴滴落,于無形中可解他口干舌渴。
她語氣柔緩,好似陷于困境之幼獸,無助地向狩獵者露出脆弱而柔軟的小腹,小心翼翼地向他示好討饒。
“郎君欲如何發落妾身?”
其實,這才是她如今最想問的。
相較于少有接觸的家主聞人光,如今枕邊人的態度才是她需要攻克的最大難關,亦是她最為堅實的倚仗。
只要他肯回心轉意,愿于家主跟前為她稍作周旋,她自不會于旁人手下受到任何的刁難磋磨。
是的,只要他愿。
室間響起些許細碎腳步聲響。
男人靜默不語,然下一瞬,卻覺一個帶著暖意的懷抱于后頭主動環上他的腰身。
垂于身側的手被人輕輕牽起,置于女子懷中暖著,她將面頰貼于他脊背,一邊溫聲言道:“郎君的手好涼呢,身上也都濕透了,不若先讓妾身侍奉郎君更換一襲衣衫,之后再去東院議事罷?方才事發突然,叫郎君擔憂屬實是妾身的不是,但往后郎君便是再緊張妾身,也都要先照顧好自己,莫令我擔心,好不好?”
若無意般,掌心輕擦過她柔軟小腹,男人身形僵硬,眼睫亦是跟著一顫。
與那透過輕薄衣衫傳來的溫熱之感不同,此時此刻,由心而生的冰冷寒意透徹心扉,令他如置身于冰火兩重天,一時極為割裂。
原來,她所給予解渴的甘醴,不單只是瓊漿玉液,亦可是奪人性命的鴆酒。
溫言淌過心頭,卻留下一道更為鉆心的刺痛。
他眼眸冷冽,抬首望著檐外冷雨,卻是陷入長久的沉默。
人云,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透骨寒意席卷全身,這一瞬,他似再度陷入昔日的寒潭死局,不得不折腰垂首,向這世間涼薄人情所低頭。
她眼角眉梢間透露出憂慮,然言談舉止卻是淡然從容。
似于很早以前,她便設想過往后種種,二人可能會為各自的秘密而形同陌路,故而早早便設想好了應對和收場的法子。
便連腹中孩兒,也成了她無往不利的一步棋。
她好似從來都不信他。
方才與聞人玨于室間僵持,她言談間或思或笑,一顰一笑皆落于他眼中。
雖知曉此次目標另有其人,然他的目光卻是不由自主地停落于女子身上,久難轉移。
于他跟前,她總習慣將所有情緒收斂,不輕易將絲毫喜怒展露于他面前。面容雖常帶盈盈笑意,卻似畫中仕女,眼角眉梢弧度俱如金刀玉尺裁量般,美而死板。
便好似戴上一張精雕細琢過千萬次的無暇面具,平靜溫柔,又無懈可擊。
然而,在他瞧不見的地方,于那些無關緊要之人面前,她卻會有嗔怪、怒目、哂笑等情緒,俱數生動如此,皆是他未曾見過的模樣。
她怨他無波瀾,難捉摸,明明親近若夫妻,二人之間卻又好似總隔著一層厚屏障。
然而她又何嘗不是習慣使然般,慣常
于他跟前佩戴上假面呢?
譬如眼下,她只是立在那兒,以一雙杏眼靜靜凝望他。他似乎只消伸手,便能捉住她一角衣袖。
然二人此刻明明離得這般近,她面容溫柔恬靜,卻叫人如隔天涯,好似一彎永遠無法走近的冷冽寒月。
方才,他并未錯過她那一瞬露出的遲疑之色。
無暇分辨心頭猶如刀鑿般的疼痛,所有籌謀皆被拋之腦后,本能而起的殺意卻是先一步充斥于整個腦海。
他才是她的夫婿,是同她拜過兩次天地,且將攜手度過余生之人。
聞人玨有何資格能死于她手中,還欲叫她余生難忘?
即便她少有真情,可他卻已將心交付了。對她,他絕不會放手。
雨水四濺,漫入廊間,浸濕了袍底。
男人立于檐下,抬眸望著遠處清灰天際不語。仿佛隔過寒冷初冬的雨幕,望入那暗沉夜色將褪未褪的穹宇。
沉默片刻,他方才開口,嗓音微啞:“時辰不早,無需更衣了。”
話落,她輕輕點頭,語氣未有分毫怨怪,柔聲道:“待事畢,郎君早些回來罷。”
脊背寒涼尚且未回暖幾許,那道暖意很快又離開了。
女子松回手,干脆地向后退開幾步。
心中方才升起稍許隱晦的雀躍,轉瞬即逝,化為不可名狀的失落。他恍惚一瞬,緊攥長弓的手指微動,不自覺地生出貪念,欲開口喚她。
“郎君身子不適,還是少淋雨為好。”
她回身將取來的傘遞入他掌心,溫暖到近乎灼燙的溫暖,未經阻擋便徑直傳入他手掌肌膚。
“帶上傘。早去早回。”
她彎眸對他笑著,全然不見隔閡。
明明還是如往常一般的笑面,可他心頭悸動,卻是難以將目光挪移。
若生滿青苔的死水終于被人緩緩攪動,目光中醞釀的暗涌徹底破碎,聞人策長睫輕顫,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的側顏,眼中充斥著貪念。
也罷。
只消她一笑,或是說句軟話,不論真情假意,他便再是舍不得追究她任何不是了。
祖父那邊,他會極力周旋,即便之后可能會有些許不順,然有他在,必不會叫她受到委屈。
這些話,他如今尚且不能與她言明。
然二人朝夕共處,她能讀懂他眼中情緒,也能猜出他的心意。
聞人策低低應聲,言道:“嗯。”
她踮腳于他下頜處落下輕吻。
男人頷首,順勢擁住她的纖腰,于她眉間亦落下一吻。
“等吾。”
他定定地望著她,只待人點過頭,方才收回目光,撐開油紙傘,身影漸遠消失于茫茫雨幕之中。
……
*
日月跳丸,時節如流。
庭前雪壓松桂叢,廊下點點懸紗籠。
小窗映出日輪,隨東流水緩緩浸沒于冰涼夜色之中,也熄滅了室內僅剩的光亮。
佳人倚窗而立,秀眉輕蹙,神情平和。
自入府以來,她便鮮少同家主聞人光近距離說過幾句話。對于他的了解也多是由旁人口中得來,故而實難斷定此人究竟是何種性子。
然于枕邊人的態度來看,她總覺著,這一關,怕是會很難過。
便是有聞人策于前方周旋,得以僥幸逃過此劫,但聞人子弟因她徹底反目之事卻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如何,她也需付出與之相當的代價。
不曾想,之后家主命她前往東院回話,態度卻是較她之前所設想的更為平和。
與面對聞人玨的震怒、審慎態度不同,于她,聞人光只以一道暗令便輕易發落。
或許是因她懷有身孕,又有聞人策于前頭作袒護,從首至尾,他甚至未曾言辭犀利地詰問過什么,亦不曾下令對她施以甚么刑罰。
相反,他只是態度冷淡地命人以季氏突發急癥之由,以此強行‘抹去’她同外界所有的聯系與羈絆。
對于這般看似寬厚仁慈的發落,聞人策并未多言,好似早便知曉此事,覺得這般處置已是網開一面,并無何處不妥,故而倒是坦然而應。
可就是這般看似不痛不癢的責罰,卻更叫她感到窒息與煎熬。
眼下,她同一件被豢養的玩意再無兩樣。她成了府中沒有身份的存在,便連姓名也成了眾人口中的禁忌,終日被軟禁于西院,甚至不可輕易面見外人。
于下人們偶然傳來的風言風語,與日復一日地獨守空房中,她獨自看了一次又一次的日落,方才隱約琢磨出家主此番決策底下的真實用意。
如今聞人玨倒臺,府中再無人能同聞人策相爭,他接任家主之位已是板上釘釘之事。
而她犯下過錯,身份與來歷皆不算清白,聞人光自是不能容許聞人府未來的主母會是像她這般工于心計的女子。
因聞人策待她有情,故而他并未剝取她性命,只將她拘于府中,空置出正妻之位。
若此,之后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他自然可以再為聞人策另擇一門親事,以此來鞏固聞人氏的權利,魚與熊掌兼得,如何不算是一件兩全其美的妙事?
窗欞透露出微弱燭光,聽聞廊間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女子眼眸低垂,目光沉沉,思緒愈發清明。
大業未竟,算來算去,還是得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