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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黃泉碧落 “他也是夫人的入幕之賓么?……

    緦麻之下, 肌膚為晶瑩水漬打濕,早已是一片黏膩軟滑。

    鴉黑長發沿著腰身垂落,堪堪遮掩住底下幽秘風景。

    棺蓋輕搖, 吱咕水聲于堂中綿密地響成一片。

    耳畔那道聲線變得愈發喑啞勾人,聲聲魚兒喊得異常纏綿醉人。

    那狂風驟雨一遍遍拍打過她每寸肌膚, 季書瑜思緒愈發渾濁, 只覺自己當真如條魚般, 即便是全身脫力,卻仍被迫地擺弄腰肢。

    待云雨初歇, 緦麻已是徹底墜落在地,她鬢發散亂, 面染粉霞, 伏于棺蓋上艱難喘息。失神良久, 方才勉強尋回自己的聲線。

    她試探地向后伸臂,抬手握上身后之人的手,眼波微動,將哽噎了良久的話語緩緩吐出, 語氣不穩言道:“夫郎……果真是你么?”

    她實在說不清, 如今心下到底是以何種情緒居多。

    或是愧,或是憂, 或是疑惑, 或是苦澀。

    然拋卻一切渾濁思慮, 此刻腦海間只有一道執念震耳欲聾, 不斷叫喚著, 她其實是想他的。

    這顆心自她離開崖山后,便茫然無措了良久,如今, 眼下唯有親眼瞧上他一眼,方可尋至歸處,不再惶惶。

    然那人卻未曾應聲,目光落于她皓腕雪膚上映出的指痕,眼底神情隱晦不明。

    她若有所覺,僵硬住身子,不敢再動彈。一雙睫羽垂落,聲若蚊蚋地軟言道:“夫郎,我想瞧瞧你……”

    聞聲,那人終于頓住動作,態度似稍有緩和,不再自顧自地蠻橫直撞,而是改為旖旎纏綿的抵磨,一邊俯下身來。

    “不是要看么?”

    季書瑜肌膚上冒出一層細密汗珠,遲疑片刻,方才顫抖地側首望去。

    不想,入目的卻非是記憶中那張溫潤如玉的面容。

    眼前,是一副陌生面孔。

    月華若流水,襯得男人眉眼愈發冷峻,常年遮掩于面具之下的肌膚極為蒼白,面中一條猙獰疤痕險險避開眼角橫穿而過,瞧著便覺兇險。

    她心驀地開始狂跳,不自覺攥緊了拳。

    說是陌生,她卻也不陌生。

    這面容她先前于鹿鳴山中只偶然見過兩次,自此卻是牢牢刻入心間,再難忘卻。

    是梅薛溫。

    她神情愣怔,不自覺地抬指落于他面頰。

    這不是幻夢么……

    入手是一片冰涼之感,他眼眸暗沉無波,定定地瞧著她動作,眸中似有鬼蜮浮現,又若洶涌暗欲滔天,瞧著愈發詭譎無常。

    如何是他?

    方才耳邊聲線清冽,明明是聞人策的聲音。

    她難以抑制地陷入一片恍惚之中,既是失落,又隱含希冀,啟唇無聲喃喃。

    或許,她起初猜的沒錯,他們當真是同一人?

    然下一瞬,纖細皓腕被男人抓握住。他掌中尚且沾染著些許黏膩水跡,攥緊她手腕,手指緩緩收緊。

    力道之大,仿若要將她一寸寸碾碎。

    “夫人透過吾,又在看著誰呢。”他唇邊明明噙著笑笑,言語卻是意味不明。

    季書瑜茫然眨眼,“梅薛溫?”

    “梅薛溫……”

    他微微頷首,漫不經心地復述著這個名字,語氣淡淡,然指間力道卻真切透露出此刻心底的極度不愉。

    “他也是夫人的入幕之賓么?”

    女子屏息,只覺頭腦霎那間變得空白一片。

    眼前是梅薛溫的臉,她不會認錯。

    可如何,他眼下又展露出一副似是對此名字極為陌生的神情?

    她思緒渾濁,未去理睬這句在她看來有些莫名其妙的話語,出聲問詢:“你們難道不是同一人么……”

    聞言,男人面上神情變得愈發古怪。他嗤笑一

    聲,忽地向后抽離些許,大掌落于纖腰上,將懷中之人翻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氣息交纏,他垂眸好整以暇地晲著那雙氤氳霧氣的眼,言語寒涼。

    “魚兒眼拙,不若眼下再仔細辨認一番,如今壓著你的男人,到底是誰。”

    她思緒遲鈍,聞言只覺詫異,依言緩緩抬眸對上男人目光。

    待眼神聚焦,再度瞧清他的面容,那泛著赤霞的嬌顏卻是倏忽間變得異常蒼白,她瞳孔驟縮,再是說不出話來。

    明明癡纏至今,二人眼下亦尚且緊密相連,然跟前之人,卻是于她眼下真真切切地變成了另一人的容貌。

    高鼻深目,雪膚露鬢,肌膚白皙似冷玉,尋不見一絲疤痕紅斑,便連鼻尖下顎亦為幽幽月華勾勒出美玉熒光。

    他一雙烏眸低垂,鳳翎睫羽投下一片陰影,此刻正定定地瞧著她。

    這、這分明是同她共枕而眠已久的玉郎……

    視野之中,那張俊面緩緩向她靠近,高聳鼻梁之下的薄唇輕抿,似沉吟,又似噙著笑。

    她心中驚疑不定,卻見他又伸出手來,強硬地并入她五指,緩緩相扣。

    見她辨識出自己,公子神情晦暗,語氣幽幽,執意問道:“若此,夫人可否告知為夫,那梅薛溫,又到底是何人?”

    季書瑜驀地失聲,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

    是何人?

    她實在不知曉該如何去解釋。

    “呵呵……”

    聞人策低聲發笑,神情微沉,卻似是一點點褪去昔日那些光風霽月的矜貴溫潤,玉骨手掌住她的纖腰,重新將人調轉回身子。

    她愣怔地伏于冰冷棺蓋上,未作多想,極力平復著劇烈起伏的心緒。

    卻不想,身后之人卻非是叫她得以片刻清閑的意思。

    他雙手亦置于棺槨之上,將女子柔軟身軀完全攏入懷中,一邊俯首咬住她雪白后頸,不輕不重地以齒反復啃吻研磨。

    ……他這是在做什么?

    季書瑜茫然不解,思緒遲緩幾乎凝滯。

    而之后,她卻察覺那才緩和些許的攻勢又復加大。

    頸后不斷落下酥麻癢意,她吃痛蹙眉,過了良久,方才后知后覺,意識到二人眼下這般姿態是何等不雅。

    往常行敦倫之事時都維持著衣冠齊整的貴人,眼下卻仿作走□□-媾模樣,舉止輕佻,口出粗言,叫人倍感陌生。

    這當真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玉郎么?

    極度的羞恥與隱秘歡愉之感一齊涌上心頭,她喘息連連,腰身酥麻軟顫,將粉唇咬的發白。氣息紊亂,卻是始終無力掙脫開他的拘束,染著丹蔻的長指陷入他結實臂肉中,語氣破碎地聲聲喚他:“停、停下……聞人策!”

    然那人卻作未聞,仍然不減力道,語氣幽涼含笑。

    “夫婿頭七未過,魚兒便已另尋新歡,難道不該罰你么?”

    他的氣息噴灑于她脖頸之間,落下一陣冰涼徹骨之感。

    她不自覺地縮了縮脖頸,隱含哭腔,胡亂地作答道:“沒有,妾身從未行過那般荒唐之事……”

    此言落下,不想他卻果真順著她的意思稍緩攻勢。

    大掌覆于她發頂輕輕撫摸,熟悉的安撫姿態,一若往日歡好后的溫存愛撫。

    她神思不禁恍惚一瞬。

    之后,又遲鈍地想到一個問題。

    他身軀這般冰涼,如今到底是活人,還是鬼魂?

    “空口無憑。”

    身后,那道寒涼目光悠悠落于美人裸露在外的美背上。她膚若凝脂軟玉,不過稍作承歡,便已是落滿了大片星星點點的紅痕,如若傲雪之梅,開得異常絢爛羞人。

    他垂眸賞著梅圖,唇邊笑意詭譎。

    “若要吾相信魚兒,除非……”

    除非,什么?

    她抬起眼眸,心下不自覺地升出些許希冀,等待他道出后話。

    然下一瞬,一柄利刃卻是緩緩塞入她掌心。

    那物觸感冰涼,激的女子神思亦短暫清明了一瞬。

    他語氣低哄,含著潤和笑意,音色低沉惑人,帶著慵懶的沙啞幽幽低吟于她耳側。

    “殺了你放養于外頭的那些野畜,并以他們頭顱祭我。若此,吾方才信夫人,并無二心。”

    殺誰。

    她只覺一頭霧水。

    “只有這一個法子么?”

    他頓默。

    “除此之外,倒也還有一法子。”

    寒涼目光落于棺槨中的嫁衣之上,他語意不明,幽幽笑道:“生同衾,死同穴。世間人情涼薄如水,吾自不舍魚兒于世間形單影只,獨自過活。不若便隨吾一道赴往幽冥地府,作對黃泉鴛鴦可好?”

    他……是要她自戕殉葬?

    她的心隨著話語沉入冰窖,驀地回過神來,不可置信地回眸瞧他。

    “什么……”

    然話音落下,卻見那副面容于眼前逐漸模糊,周遭景物亦若褪了色,于一瞬間模糊淡去。

    她伸出的手穿過男人軀體,未曾觸著他一片衣角。

    他又要走了?

    季書瑜眼神空洞,閉上雙目,于心間不斷喃喃自語。

    他們二人,到底是如何淪落到今日這般地步的?

    恍惚間,那殘留于她肌膚上的寒涼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沾染著龍涎香氣的暖意,穩穩落于她肩頭。

    耳畔響起了另一道熟悉聲響,言語隱含關切。

    “可是魘著了么?瑜兒,快醒醒。”

    夢魘……

    她意識到什么,長指不自覺地深陷入掌心,花費了好一番力氣,方才重新睜開了緊閉的眼。

    紅燭輕曳,倒映于女子眼眸之中,如若游曳寒夜中的幾尾錦鯉,推開一片溫柔光海。

    窗欞之外,天卻已是大亮了。

    她仍坐在那香案之前,周遭一切如常,棺蓋嚴密合閉,亦未曾被人打開過。

    她身體逐漸脫力,伏于跪墊之上,借著一側男人的力道方才穩住身形。一邊怔愣地垂首,目光落于自己整潔的緦麻喪服之上。

    果真是夢啊……

    這是他第幾次入她夢來了。

    “可是太過疲憊,方才于祠堂睡著了?”

    聞人玨低語,修長手指扯過系帶,動作溫柔地為她系結。

    “今日是頭七,你無需再為他守夜,不若回房休息罷?一會兒我命人煮些安神湯藥送入你屋中,喝過再睡,今夜便不會夢魘了。”

    一行人回到蘭澤后,他便若突然轉了性子一般,收起了昔日矜傲難馴的風流姿態,變得愈發知冷知熱,溫柔體貼。

    從頭至尾,他皆在有意無意地效仿著她那逝去的亡夫,將自己傲骨悉數打碎,一點點重塑成那所厭惡之人的模樣。

    這很難,可他還是愿意去做,且心無怨悔。

    因而這幾日,即便是所惡之人的靈堂,他亦來的極為勤快,全然一副執意要陪她送走亡夫魂魄,之后便接手她的模樣。

    季書瑜垂下眼眸,還仍未從上一場夢中回過神來,抿著唇沉默了良久,方才啞聲回道:“多謝,但不必勞煩了。”

    “你已連守了幾日,回屋休息,若是不安,此地由我替你守。”

    聞人玨神情幾度變幻,眼底閃過些許晦暗之色,卻仍是于她跟前極力維持著溫柔笑意,執意將她于跪墊攙扶起身。

    直待被半強制地帶離了祠堂,重新立于那片晴朗日空之下,季書瑜方才徹底回過神來。

    她驚覺自己四肢百骸都已為涼意所浸染,肌膚覆有細汗,便若當真才經歷了一場情事般,通身俱是黏膩濕軟之感。

    心下惶惑,她唇色發白,愈想愈覺荒唐,回首望向堂間,半晌沒作聲。

    見她久久地愣怔不語,若被魘狠了一般,聞人玨眼眸微動,目光也跟著落于堂間香案上,逐一掃過焚香明燭,酒肴祭物,神情晦暗。

    “走罷?”他抬掌落于她脊背處安撫,以為她仍是不舍離開,稍作斟酌,方才繼續勸言。

    “今夜頭七,死者魂魄將會返家,你我皆需回避。不然教魂魄瞧見,恐會令他

    記掛,故而不能順利進入輪回,再世為人。”

    季書瑜似乎隱隱被說動,目光略顯空洞,僵硬地頷首,“嗯。”

    耳邊聲音溫柔,言道:“先去更衣洗浴。”

    苦熬幾日,她的身子已確實撐不住了。

    會做那般怪誕的夢,也許她真該好好歇息一段日子了。

    季書瑜收回目光,不再回頭,抬步越過門檻,往外頭走去。

    寢院距靈堂并不遙遠。

    盥洗室內,水汽已是氤氳彌漫。

    直待身體一點點浸入熱湯之中,肌膚為熱水所包繞,那股無孔不入的寒涼之感方才逐漸褪去。

    她喟嘆一聲,啟唇輕輕吐出口濁氣。

    抬手心不在焉地濯洗著肌膚,一邊于腦海間回顧著幾日以來的跌宕起伏,驀地覺著無比疲憊。

    水波柔柔浮動,全身俱是暖融融的。瞌睡之意逐漸被蘭香之氣勾出,她思緒愈發昏沉。

    不若就在這休息會兒罷……

    暫不返回那間室內,不去面對那張枕過數次的床榻。

    今夜,除卻所有雜念,不去回想那個人的身影,就這般好好地休息一下罷?

    香室溫柔,霧氣氤氳。

    她再是抗不過困意,感受著暖意,將身體復往水中沉浸些許,長睫輕顫,緩緩閉上了雙眼。

    第82章 薄情寡義 “吾妻薄情寡義,謀殺親夫………

    又是夢。

    方才那場夢境, 似乎再一次重復了。

    大掌輕撫上她頸項,落于耳側的聲線倍顯幽涼。

    他氣息冰冷,淡笑道:“梅薛溫……唔, 他亦是夫人的入幕之賓么?”

    她通身如墜冰窖,粉唇啟張, 卻是一個字也難吐出。

    不, 不是。

    然不論作何解釋, 他必然不肯再信任于她,一如她曾經質疑他那般, 不留絲毫轉圜余地。

    身體緊密相纏,她無法克制地動了情, 然思緒卻是茫然, 眼神空洞, 幾乎覺不出半分纏綿之歡愉。

    為何會成這般……

    那事發生并非是她所愿,可確確實實是她的籌謀將他置于了死地。

    時光無法回溯。如今,她到底該如何做,才能擺脫這纏繞于心頭, 似乎永遠都不會結束的夢魘?

    修長手指輕挑起她的下巴, 逼迫女子回頭。

    二人目光相對,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 她眼神無波, 不再覺得訝異。

    男人神情隱沒于暗中, 叫人辨不清其眼底神情, 只聞耳畔聲線幽涼, 嗤笑道:“魚兒不若再仔細辨認一番,吾到底是誰?”

    她思緒渾濁,幾乎無法進行思考。

    是誰。

    梅薛溫?

    亦或聞人策?

    眼角驀然落下兩行清淚, 她愈想愈是疲憊,緩緩合上眼。

    不論此人到底是何種身份,但有一事卻是絕對錯不了的。

    鴉黑睫羽輕顫,卻是帶著一種幾欲赴死的決心徐徐扭過身來,抬手環住他的脖頸,主動將唇湊上。

    “你是我的夫。”

    不論梅薛溫,亦或聞人策,唯一不會錯的,便是他們皆同她拜過天地。

    他們都曾是她的夫婿。

    她緊閉著雙眼,敏銳地察覺到身上桎梏在逐漸褪去。

    耳畔清凈,似終于停止了那若永無休止的詰問。

    寒風輕拂過面龐,她靜靜地等待一波情潮淡去,方才吐出口長氣,頭腦昏沉,脫力地往地面軟倒。

    然回過神,身下傳來的冰冷觸感,卻驀地叫她一驚。

    不對……她方才不是于夢魘中醒來了么。

    可這兒,似乎并不是盥洗室。

    身體不知為何有些發麻,她艱難睜開眼,卻見視野間一片漆黑,室中火燭俱滅,陰風于耳畔呼嘯而過好似厲鬼哭嚎。

    長甲刺入掌心,傳來尖銳痛感。

    她面上神情愈發莫測,帶著些許茫然之色,待適應黑暗后,方才緩緩抬首。

    入目是一片為風吹動的白縵。

    她好似,又再一次回到了白日那間祠堂之中。

    然與上一段夢有所不同的是——

    她如今,正赤身裸體地躺于那只楠木棺槨當中!

    嗅覺逐漸恢復,鼻間傳來一陣熟悉的糜爛麝氣。她心驀地先一步開始狂跳,若有所感般,艱難地側首望去。

    身側臥有一人,衣衫半褪,以手支頤正靜靜地注視著她。月華流轉,投射于其人面容之上,映照出一雙暗沉似深淵的寒眸。

    男人唇邊噙笑,熟悉的上挑弧度正與香案上那塊靈牌的主人別無二致。

    卻是她那死了幾日的夫婿。

    心若擂鼓,她唇不自覺地啟合,一時失聲。

    “聞人策……”

    沒有衣物作阻隔,那只寒涼大掌環上美人纖腰,覆于她體膚肆意游走著。

    男人終于開口,徐徐言道:“魚兒滑不留手,實在叫人好找。”

    親昵之言黏膩于齒間,一如往日撫觸她鬢角時那般溫柔,帶著些許纏綿情意,似春水般潺潺不歇。

    然同時,頭頂半掩的棺蓋卻在逐漸合攏,視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目露驚恐,不禁出聲:“你做什么……”

    男人語氣詭譎,低低發笑:“噓,堂間尚且坐著聞人氏的列祖列宗,魚兒此言之意,莫不是也想叫他們一睹你我歡好時的模樣么?”

    她身形驀地僵硬,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

    周遭太暗,她無法視物,更不敢大口喘息,只是拘謹地縮于棺槨一側,極力想同他保持著距離。

    然男人卻是不肯依她,行動自若,緩緩動作起來。

    “……”

    無需目視,她都能清晰地回憶起那雙修長漂亮的手,膚質白皙似玉,曾無數次于夜間為她撥弦撫琴,哄她入睡。而其手背青筋繃緊,指尖輕挑時的模樣,亦最是好看。

    然現下,那觸感卻不斷往下游走,逐漸深陷入一片濕熱軟肉之中,漫不經心地于人腦海中撥動著欲弦。

    琮琤交錯之聲不絕,無聲無息,卻幾乎叫她震耳欲聾,渾身禁不住地軟顫發抖。

    她咬唇無言,染有丹蔻的長甲卻是深深陷入掌心,刺痛感不斷地提醒著,眼下情形皆非是夢魘。

    這回,他是真的‘尋’上她了。

    那聲音主人似是能窺探她心中所思,薄唇貼吻上她小巧耳垂,以森寒不似活人的氣息吞吐著繾綣遐思。

    “吾妻薄情寡義,謀殺親夫,吾此次還魂而來,本意是想領魚兒同下幽冥地府作伴去的……”

    他聲音喑啞,微揚起下顎,瞳色極淺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打量著身前女子的面容,指腹撫上她唇角處,溫柔流連。

    “只是如今瞧著夫人這般可憐,倒是叫人好生憐惜……然死罪可免,活罪卻難赦,又不知魚兒欲以何為籌碼,回報吾往日所投喂的‘餌食’呢?”

    籌碼?餌食?

    季書瑜茫然。

    那話音似細沙于風中飄散,窄小空間又恢復至一片寂靜。

    耳側回響著一片綿密吱咕水聲。

    她始終未曾開口作答,只是以一雙凝著淚的眼望向他所在方向。

    “見吾回來,夫人好似并不歡喜么?”

    他觀察著她的神情,面露詭譎之色,遲遲未能從她口中得到回應,動作亦不復先前那般溫柔,逐漸不耐。

    季書瑜抿唇不語,低眸沉默良久,方才有所動作。

    仍是什么都沒問,什么也沒說,直待身體恢復了稍許力氣,方才摸索著翻身覆于男人健壯腰身之上。

    她要做什么?

    男人以手支頤,好整以暇地瞧著她。

    季書瑜傾下身,以兩條藕臂輕柔地環上他的脖頸,而之后——猛地發力將人拉近,狠狠撞上那正欲開口發出冷嗤的唇。

    一絲血腥之氣蔓延于舌尖,然她卻若全然未覺。

    他既想要她表態,而眼下情形又著實難以用三言兩語便說通,那不妨,就直接用做的罷。

    據她以前所察,他似乎也很喜歡她主動勾他纏綿,不是么?

    她使勁渾身解數勾著他回應,一邊分出幾分心神去觀察身下之人的反應。

    但見他果真頓住了身形,一雙鴉黑長睫顫動,眼眸略顯暗沉地凝視著她。

    二人身形極度契合,緊密相貼,不留一絲空隙。

    女子溫唇似鴆酒染蜜

    ,以柔軟舌尖反復吮吻著他冰冷唇角,無聲透露出幾分溫柔討歡之意。

    日思夜想的人兒主動纏上他身,即便心知她不過僅有幾分真心,然數日以來始終熊熊燃燒的怨怒之火,于此刻為旖旎香風一吹,仍是誠實地黯然了幾分。

    他漠然無言,心中雖是受用,卻始終未肯給予她分毫回應。牙關緊閉,眸中染有幾分冷嘲之意,淡淡地瞧著她眼下無措模樣。

    直覺一滴咸淚滑落入唇中,苦澀滋味蔓延于舌,他不自覺愣怔一瞬。

    耳畔傳來女子的輕喚,“玉郎……”

    她杏眸氤氳霧氣,似染著一層迷離水光,眼角洇紅,神情說不出的可憐。

    他心頭微動,卻是發出一道無聲息的低嘆,若受蠱惑般半啟了唇齒。

    努力良久,她終于得以探入他牙關,糾纏住他的舌舔舐纏吻。

    兩人交頸相纏,透明而甜蜜的唾液順著交纏舌面滑落,拉出一道旖旎銀絲。

    除卻如今所處環境,一切皆似與從前無異。兩人親密交纏,再不論其他。

    棺槨冰涼,然男人寬闊胸膛卻逐漸為她體溫所煨暖,鼻息間充盈的俱是他身上惑人蘭氣。

    思緒愈漸昏沉,她只覺自己好似一葉隨時會為風雨沖擊摧折的小舟,只得極力貼附住那起伏風浪,被迫而又溫順地從中汲取力量,借力向前。

    細弱似貓兒的嗚咽之聲,混雜著喘息不斷回響于棺槨中,耳畔皆是她一聲聲呢喃不清的玉郎。

    睫羽之下,杏眸已因風浪而顯得有些失神,她眼眸濕漉漉,如若一只被舔舐過的貍奴幼崽,濕淋淋而羞答答,全然一副可憐巴巴的委屈模樣。

    他難以抑制那洶涌欲念,卻因顧念著她如今懷有身孕,下意識地克制幾分力道,動作愈發輕柔,領著她徐徐攀頂。

    良久之后,風波稍歇。

    她埋首于他頸窩處,瞧不清面容,只是口中不住地低低喚著夫郎。

    他已察覺出她的幾分心思,卻并不打算叫人這般容易便蒙混過關。

    修長手指捏住她雪白后頸,他聲線淡淡,問道:“所以,這便是夫人的‘回饋’么?”

    她不明所以地抬眸望向他,一雙眼眸流轉,卻是不語。

    良久,方才有些回過味來,好似他自始至終,都并未真的沉溺于欲海中。

    這點兒‘餌食’,依照男人往日食量,并不足以叫他覺著飽腹。

    所以,是她做的還不夠么?

    美人眼眸微動,心下稍安。

    她一手護著小腹,一邊支著他結實腰身,將身子緩緩往后退去。

    以為她是想起身離開,男人眼眸微動,其中溫度迅速冷卻下來。

    正欲開口說話,然下一瞬,覺出身下女子呵于肌膚上的溫熱氣息,與那條柔軟小舌的含弄舔舐,他呼吸驟然紊亂,額角輕抽,身體不自覺地緊繃僵直。

    他帶著輕顫伸手抓握住她胳膊,將那埋首之人拉起,語氣不穩,聲音染有寒意,問:“你做什么?”

    做什么。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么。

    未料到他會是這般反應,她茫然地抬頭,杏眸中霧氣氤氳,略顯無措,問道:“夫郎……不喜妾身這般么?”

    他不是要她回饋嗎,難道即便她如今做到這般地步,竟也不能叫他感到幾分滿意么?

    聞言,那人又復陷入沉默之中,呼吸于暗中卻是愈發急促混亂。

    半晌無言,她隱隱回過味來,不再言語,抬手將鬢發撥至耳后,動作緩慢地再度俯下身去。

    口是心非。

    他這模樣,瞧著明明是喜歡的。

    她這般姿態俱數落于那人眼中,感受到被一片溫軟濕肉所包裹,聞人策呼吸愈發紊亂,眼眸亦是暗沉一片,再是難維持先前那般鎮靜,若置身于外般瞧她一人沉迷。

    修長手指撫上女子墨發,他語氣微有軟化,卻仍是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語調,言道:“吾并非此意,你便是這般做,也仍是不夠。”

    季書瑜眨了眨眼,面上神情未有甚么變化,聲音含糊不清,“唔?”

    他不明所以,沒作應聲。

    她慢吞吞地抬首,終于是回過味來,噢了一聲,轉了轉眼珠,卻是壞心眼地閉緊了唇。

    方才刻意收起的牙齒劃過男人敏感處,他身軀微顫,再是無法維持僅有的鎮靜,未盡話語悉數哽噎于喉中。

    棺槨中,耳畔回響起男人不可抑制地沉悶喘息,似是痛楚,又似是極度的快意歡愉。

    她慢條斯理地抬首,以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仔細打量他此刻狼狽模樣。

    二人姿態轉換,此刻,又輪到她旁觀他動情了。

    男人額上布有一層晶瑩細汗,極力穩住喘息,一雙暗沉眼眸卻是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她,言道:“殺了他,你才有些許轉圜之地。”

    她無所負擔地頷首,答道:“我猜到了。”

    她只是不喜他方才那般清冷又疏離的模樣罷了。

    他眼眸沉沉,鳳翎睫羽間投落下一層淺淡的陰影,聲音隱隱含笑,面上卻無任何笑意。

    “那之后,就有勞夫人做給吾看吧。”

    第83章 卸磨殺驢 她便是他的劫數罷。

    雨絲細密似銀毫, 一彎綠水若青羅玉帶繞水榭而行。

    室中靜謐,一人坐案前,長睫垂落, 悠然烹茶。

    房門大開,風爐上, 琺瑯彩提梁壺冒著絲絲熱氣, 散發一陣馥郁茶香, 為這僻靜之地多添一抹清雅氣息。

    主人宴客,午時未至, 已是失禮。

    然男人卻全然不覺有何不妥,唇邊噙笑, 幾乎是掩飾不住好心情。

    良久, 一道纖細身影方才娉娉裊裊, 撐傘而來。

    雨露拂吹著挺秀修長的鳳尾竹,匯聚成珠,順著葉尾滑落而下,敲打于傘面之上, 時斷時續, 清越如玉珠。

    “對不住,我來遲了。”

    未見其人, 先聞其聲。

    聞人玨循聲望去, 目光落于女子身影之上, 唇邊霎時帶出些許笑意, 溫言道:“無妨, 玨亦是才至,請坐。”

    收起了傘,季書瑜上前與他對坐。

    身前為人推來一只杯盞。

    她輕嗅著那股馥郁茶香, 眼中倒映出琉璃折射出的幽涼熒光。

    暖意透過杯壁傳入手心,瞧著杯盞上刻著的梧桐花樣,她心念微動,隨口問道:“這次,叔郎煮的好似不是龍團勝雪?”

    “不錯,”他聞聲抬首,面上笑意溫柔,“此茶乃是鳳凰單樅,滋味較龍團勝雪更為甘甜些,應更合嫂嫂口味,嘗嘗?”

    鳳凰單樅,配這梧桐琉璃盞。

    纖指把玩著杯盞,她烏眸低垂,忽略心頭升起的些許異樣,捧盞望向外頭,定定地望著外頭的一叢鳳尾竹瞧。

    此處偏僻,然因著禮數,室中窗門仍是敞著,風聲雨聲不絕于耳。偶有行人于遠處河畔撐傘走過,亦為雨幕白煙遮掩,瞧不清彼此。

    見她久久不語,聞人玨卻無絲毫不耐,似乎只消與她相對而坐,只需她在自己目光之中,便已覺歡喜。

    無人擾碎這短暫的清凈,聞人玨垂首烹茶,時而抬眸注視女子的側顏。

    她今日特意邀他前來,卻并未說明緣由,他等了良久,見人遲遲不發話,心下亦是忍不住詫異,下意識地揣度起她的用意來。

    怕她有求卻羞于啟齒,故而他有心鋪設臺階,思忖片刻,方才試探著出聲。

    “瑜兒今日之約,應不只是簡單的飲茶賞雨罷,可是有甚么事需要玨從旁協助么?”

    聞聲,季書瑜眨了眨眼,像是終于回過神來,側首望向他,低嘆一聲,答道:“叔郎看出來了。實不相瞞,妾身近來

    寢食難安,乃是心中存有疑慮困惑,故而終日惶惶……今日斗膽請叔郎一敘,也不知,您是否愿為妾身解惑一二?”

    “解惑?”

    聞人玨若有所思,望著她,頷首道:“那是自然,玨愿聞其詳。”

    季書瑜蹙起眉心,眼波流轉,啟唇言道:“月前叔郎曾言過,必不會同夫郎那般欺瞞于妾身,也不知此話,于今日是否還作數?”

    男人長眉輕挑,修長似玉的手指于琉璃盞上輕點,發出幾許清脆聲響。

    “對你,自是作數的。”他聲線朗潤,頷首應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知,瑜兒又想問些什么?”

    幽幽目光中,但見女子微微仰首,一雙杏眸不閃不避地徑直往入他眼底,面上神情是少見的認真。

    “第一問。”耳畔聲線泠泠似玉音。

    “昔日郎君清剿鹿鳴山,手下之人所得兵器馬匹等物,最后都作何處置了?”

    茗香四散,茶煙徐升,為二人之間投落一層朦朧煙紗。

    二人隔紗相望,男人淺眸微縮,神情有一瞬輕滯,回問:“瑜兒如何突然問起這個。”

    她不答,只是靜靜地凝視著身前之人。

    “如今,是妾身在問叔郎。”

    聞人玨唇邊笑意淺淡,無奈頷首,答道:“那些兵器自是由專人收繳,記錄在冊,后由玨親自上交于東宣王過目,然之后這些東西又是由誰掌典,玨便無權過問了。”

    “交予東宣王?”

    季書瑜緩緩眨眼,細細觀察著他面上神情,稍作思忖,又開口道:“既是如此,那第二問。彼時妾身受困于鹿鳴山寨,曾從二當家處聽聞,聞人別府曾傳出新娘入住之訊……”

    此言未盡,那人已將手中杯盞放下,面上神情自若,卻是流利對答:“此事先前已是同瑜兒解釋過,當時情況緊急,放出此訊不過……”

    “不過緩兵之策么?”她唇角輕勾,先他一步將這四字道出,見身前之人神情微怔,忍不住搖頭,“實則不然,妾身左思右想,彼時聞人府與叔郎心中最在乎的,恐怕并非是婚隊處境,亦非妾身性命之安危。”

    聞人玨烏眸低垂,長睫輕顫,出聲:“那是什么?”

    “人為利死,鳥為食亡,此理叔郎應是比妾身更有體會。不論南陵婚隊是否折損,玉傾公主是否還存活,聞人府兵必然都是會往鹿鳴山走上一遭的,或為收尸,或為毀跡……”

    她神情同往日無異,語氣亦是染著淺淡笑意,氣質溫和,仿若只是同友人閑話家常。“對否?”

    聞言,聞人玨頓了片刻,似是思索該如何應答才滴水不漏。

    然這落于她眼中,卻無異于默認。

    不待回話,她便繼續往下說道:“之后,乃是最后一問了,亦是困惑妾身最久的難題,但愿叔郎能如實相告才是。”

    她唇邊噙著淺笑,將手撐于案上,微微向他的方向傾身,“彼時,同鹿鳴山匪暗中勾結,設計婚隊陷入險境之主謀,可是叔郎——”

    字字清晰,若明珠墜落玉盤,又似驟雨拍打鳳尾竹,于他心頭不住地陣陣晃顫,幾乎叫人眼前發暈。

    “您么?”

    杯盞滑落墜地,茶湯四濺,升起絲縷白煙。

    一絲愕然之色劃過男人眼眸,他面無異樣,薄唇微動。

    “……什么。”

    二人相視,她面上笑容不減,垂眸晲著他眼中的明滅波光,只問:“是或不是?”

    他不自覺地抬眼,神情莫測,細細打量她藏匿于平靜面容下的莫測情緒。

    她突然問這些,可是尋見了什么東西,或得知了什么事?

    觀她此刻神情并無甚么變化,似是早已確定了答案,出言亦不過是為了試他。

    試他?

    盡管早便知曉她慧黠又多疑,于她同行需萬分謹慎小心才是,然眼下聞人玨仍是不免感到些許真切的頭疼棘手。

    他低嘆出聲,不知因何故輕輕搖了搖頭,卻是抬眼瞧她,沉吟道:“玨不知,瑜兒如何會生出這些疑慮,可是從何處聽到了什么風言風語么?”

    見他避而不答,反而有意繼續往下周旋。原本不過六成猜疑,如今卻是能累至八成了。

    季書瑜眼眸微暗,抿唇不語。

    似是為她犀利神光所動,他心頭微顫,止住唇邊未盡之語,垂首無言。

    “難道不是?”

    她于跪墊上起身,神情淡然地整理衣袖,唇邊驀地帶出些許淺淡笑意,言道:“原來這便是郎君口中所言的,誠意么?”

    日光斜灑,將室中浮塵投落于彼此眼眸之中。

    她對他笑過數次,或真情,或假意,或是忌憚提防,或出自客套禮節。那眼角眉梢輕抬,杏眸眼波便若春華煙云流轉斂收,似含情脈脈,輕易將他神魂悉數勾去。

    或許,早在他對心間那抹情愫一無所知之時,便已下意識地將之刻繪入腦海,于心上不斷臨摹。

    然卻未有過這樣一刻,那抹春光若此刻這般沁涼,佳人眼眸輕斂,冷嘲之色似蝶翩躚閃過,隱含輕蔑。

    “郎君嘔心瀝血籌謀多載,應是早棄了真心這般于己毫無益處的東西罷?”

    為她眉眼與言辭的鋒利所傷,聞人玨心頭微顫,下意識地屏吸,良久,方才徐徐開口。

    “人非草木,玨心亦由血肉長成,如何才能做到無欲無情?便至如今,所求珍物,不過淑女一點兒青睞。”

    她垂眸,靜靜聽那人言語,并不做聲。

    “況且,要論真心,淑女又當真有此物么?如何,玨卻始終尋不見一絲……”

    他言語溫吞,視線晦暗而細致地臨摹著她此刻神情,見那人仍是一語不發,心中隱約有了答案,沉默良久,方才答道。

    “不錯,是我。”

    有了這話作鋪墊,之后的話亦不再難開口了。

    “嫂嫂早便懷疑玨了。是于何時開始的?”

    季書瑜神情未變,眼眸微抬,答道:“實話實說,是方才確定的。”

    他眼眸微暗,目光下移,落于她掌中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只短匕。

    那東西鋒利無比,吹發可斷,然于她瑩白指間靈活轉動,卻若銀蝶翩飛,栩栩如生。

    他入神地望了一會兒,抿唇問:“所以,嫂嫂今日邀約,原是為了殺玨解憤么?”

    尾音被壓得極低,有如茗煙霧氣,輕易便能為風吹散,消逝不見。

    他亦學作她的模樣向前微微俯身,唇邊噙笑,于她耳旁低語:“卸磨殺驢啊……玨果然未瞧錯呢,自鹿鳴山第一次碰面,便知淑女同玨一般,亦是無情無義之輩。”

    然便是眼前這涼薄之人,面薄腰纖,雪膚紅唇,鴉色睫羽之下流轉冷冽神光,唇邊仍仍虛情假意地作著溫柔笑意。她曾數次入他夢來,留下一場場旖旎幻夢。

    神情與模樣皆美的驚心動魄,無端引他胸腔中的心狂跳不止,再難開口詰問斥責于她。

    她便是他的劫數罷。

    拂于耳側的氣息幽涼,季書瑜眼睫微抬,輕嘆口長氣,答道:“原本是這般打算,然如今看來,卻是不必了……”

    他眼眸沉沉地望著面前那雙笑眼,但見其中果然尋不見一絲殺欲,心中劃過幾分詫異。

    她抬手將那短匕遞入他掌中,淡道:“往事如云煙過,因果輪回罷了。從前種種,我不怨你。”

    “這物乃是郎君昔日于鹿鳴山上予妾身防身之物,今日,便物歸原主。”

    “為何?”他緊蹙眉心,甚至無暇細思自己何時曾予過她這短匕,為佳人此刻的平靜疏離所怒,眼神愈漸寒涼,抬手緊攥住她袖中皓腕。

    他質問:“何叫不怨?”

    二人身形相貼,近到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氣息,季書瑜眼睫低垂,卻少見的不作何掙扎。

    亦是此刻,屋舍一側壁內傳來些許隱約異響。

    那動靜極細,幾乎瞬間被淅瀝雨絲所遮掩,很快便消逝不見了。

    然聞人玨五感出眾,自也捕捉到了那道聲響,幾乎是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喏。”

    季書瑜神情含笑,以只二人能夠聽聞的聲音,于他

    耳旁解釋:“昔日郎君設計我入局,今日報之,便算作兩清了。”

    兩清。

    他似終于回過味來,啟唇于舌尖仔細地品味著二字,忍不住嗤笑一聲,緊攥她腕子的力道愈發用力。

    “眼下才哪兒到哪兒呢,如何你說兩清,便算作兩清了?”

    他眼眸晦暗不明,態度強硬地將手中短匕重新塞入她手中,言道:“你想要的,原來亦不過只是玨之性命么?淑女若恨我,又何須借旁人之手,自己來取,豈不更為痛快?”

    他將手置于她身側,將其身形蔽于自己陰影之下,一時,逼仄空間中,俱是濃郁龍涎香。

    “叔郎,還請自重。”

    雙目對視,她面無異色,仍如先前那般冷靜沉著,眸中情緒,復雜地叫人難以讀懂。

    他隱感挫敗,不知是怒是恨,桃花眼中反帶起幾分笑意,眼角洇開一層淺淡薄紅之色,驀地低笑出聲:“斗了十幾載,眼下瞧來,仍是未能贏過他分毫……”

    她靜聽著,并不作答。

    他點點頭,身子往后退開些許,言道:“若這果真是淑女所欲,玨自愿為您鋪設一條榮華坦途……然,玨亦有一心愿。”

    季書瑜神情微妙,若有所思,薄唇啟張,言道:“妾愿聞其詳。”

    他低低發笑,長指撫上她鬢邊一縷墨發,語氣詭譎。

    “玨于此亦衷心祝愿淑女,往后順遂無憂,福壽康寧長,日復日,年復年,窮年累月,享盡無邊伶俜……更要恒久銘記今日所得之果、所獲之利,是借誰人之力,足下踩得又是誰人尸骨。”

    見她長睫一顫,屏息不語,他笑得愈是開懷。

    今日他仍作雪衣玉冠裝束,雪膚露鬢,腰系美玉,恍若一位翩翩塵世佳公子。

    然那雙猶似琥珀深邃的桃花目中,幽晦莫測,卻是充斥著類同野獸般貪惏無饜的暗色,幾乎無遮掩地于她面前展露出底下惡劣本質,同他溫文矜貴的儀表一時顯得極為割裂。

    于某方面而論,這兩位聞人公子,倒是出奇的相似。

    都是一般的偏執,一般的表里不一。

    回味著昔日三房夫人的言語,季書瑜于心頭默嘆。

    第84章 甘之如飴 “又有誰來庇護可憐的貍奴呢……

    良久, 她方才有所動作,將手抵于他胸膛,使力往后頭退開稍許。

    “自郎君選擇爭權之時, 您便應曉得,之后的道路必然是不太平的。”

    他眼眸無波, 聞聲笑道:“太平啊……所以為了兄友弟恭, 為這無條件讓利換來的短暫太平, 我就合該不爭不搶,合該庸碌無為, 由人不費吹灰之力便踩過我去么?同為聞人子弟,聞人策享盡出身之益, 無需作為便可獲貴人青眼。而昔日, 若非我冒死于馬蹄下解救東宣翁主, 借機入東宣王之青眼,恐怕如今二房更無分毫比肩大房之力。”

    他雙目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她,言罷,又低嘆口氣, 唇邊始終噙笑, 語氣幽幽:“堂兄光芒太甚了,只要他還活著, 那些人便永遠也瞧不見后頭立著的影子, 瞧, 即便是淑女也是如此……這叫我如何能甘心?故而, 我應下嬴殷的示好, 利用你,與一切可利用之物,千方百計地要致他于死地。”

    “如此言明, 可能叫嫂嫂感到滿意了么?”

    他神情極盡平靜,然無波無瀾之下卻隱有趨向癲狂自毀的洶涌漩渦,叫人瞧了心頭忍不住一陣打顫。

    他要做什么?

    如今落入人手中的實際證據尚且不知有多少,他眼下,竟當真不再做何掙扎,竟這般輕易果斷地服輸了么?

    季書瑜神情古怪,欲從他手中抽回手臂,提聲喚道:“聞人玨,夠了……”

    “夠?”敏銳地察覺出她的退意,聞人玨卻若溺者逢舟般,此刻即便玉石俱焚,亦不肯再叫她退了。

    “只是這些,如何足夠?”

    他彎眉笑望她,屈指于案幾上輕點,低聲喚她姓名。

    “季、書、瑜。”

    ——你到底有沒有心?

    然話到嘴邊,又像是被銹住般,艱難地哽咽于喉間,叫人再難吐出一個字音。

    那夜的漫天風雨,在這一瞬同檐外雨幕交疊重合。萬籟俱靜,五感俱微,唯獨她的心跳仍在他耳邊不斷回響,予以前所未有之心安。

    她是有心的。

    只是來時路上的風刀霜劍已磨損了她最初的柔軟,也將情意削弱得微薄,以至于她如今再無多余溫柔可施舍給他。

    然此時此刻,叫他覺得驚詫的卻也不止于此。

    心口泛起的痛意蔓延至全身,瞧著眼下因他刻意放任而崩壞的一切,竟又都顯得這般暢快。

    原來,自己有朝一日竟也會同他人道出這般話語。

    于很久以前,也曾有人立于他跟前,字句清晰地詰問他。

    ——聞人玨,你到底有沒有心?

    或是母親無助的淚眼,或是父親漠視的目光,亦或是夫子同窗如視異類的眼神,如今他已是記不太清了。

    然人非草木,孰能無心。

    聞人氏一族為權勢榮華俘虜數百年,這府邸便似一座華美的陵墓,不論是何身份,眾人被圍困于其中皆好似行尸走肉。即便外人瞧著再是風光亮麗,亦與身處白骨處處、雜草叢生的亂葬崗無甚太大區別。

    哪怕是名譽四海的聞人家主,于真情實意上,亦從來無法得償所愿。

    沒有心,便意味著沒有弱點,沒有那些條條框框作拘束,拋去所有的罪惡與敬畏,即便頭破血流,手染污穢,也要為了家族不擇手段地去爭、去搶。

    凌駕與支配,便是聞人子弟從小拜聞庭訓,刻苦鉆研得來的道。

    子子輩輩們皆注定要承受求而不得、愛而不能之苦。心亦似腐肉般,被一寸寸侵蝕至腐爛生蛆,便是通身熏以華貴香料亦無法掩蓋皮囊底下的腌臜污濁。

    ……

    “還不夠。”

    他將她所有反應悉數收入眼中,長睫微顫,大掌握住她的手緩緩往下,直至將匕首對準自己心口。

    “說來,嫂嫂就不想知道,堂兄的頑疾是如何染上的么?”

    聞及與那人相關之事,季書瑜心念微動,眉頭輕蹙,卻是猶疑地止住了唇邊話語。

    他烏眸低垂,鳳翎睫羽落下一層溫柔陰影,淡笑道:“彼時正值寒冬臘月,聞人子弟皆于學宮中溫書,而他身邊隨侍受我之賄,將聞人策單獨引至寒潭邊,推他入水……待外人發現時,人幾乎已是去了半條命,他昏迷十日不醒,從此落下病根。這十幾載以來,皆靠著天南海北尋來的名貴藥材續命。”

    見她神情微變,他笑而不語,雙眸定定地注視著身前之人,領著她的手克服阻力將鋒刃寸寸深入自己血肉當中。

    “聞人子弟,玨琨蘭芝,弒兄奪權,爭利薄幸,報應不爽,死不足惜……如何?這份大禮可能叫淑女感到些許滿意么?”

    修長白皙的手指沾染上血色,紅白交錯斑駁,便似碎玉瓊雪之中落滿一地的紅梅,詭艷昳麗到奪魂攝魄。

    “便以我這項上人頭去做淑女的珠寶珍玩,去做夫人的名聲清譽罷。能死于你手下,換得余生難忘,玨自是甘之如飴……”

    季書瑜神情愣怔,極為緩慢地眨了眨眼,方才品出幾分言外之意。

    他應是猜出她的心思了。

    此番于計劃之外贈刃,她確有攪渾水,欲借此機會改變如今自身處境之意。

    之后不論聞人玨再作何抉擇,她只需于中途稍作引導,進可為之多添一道‘弒親’罪證,退亦可為其行‘自戕’之便。快刀斬亂麻,迅速平定眼下這飄搖不定的局面,好提早開始謀下一步棋。

    而自他今日應約踏入水榭,便注定會落敗。

    “淑女如何以這般眼神看玨……”

    他氣息不穩,然目光中卻充斥著復雜之色,笑語間亦夾雜著幾許無奈與憂慮。

    華衣拂過面頰,修長手指輕撫上她眉心,指尖所過之處,皆落下一陣冰涼透骨的細膩觸感。

    像是蛇信舔舐,為她打上無形的烙印。

    “只是還有一憾事,堂兄與玨俱亡,往后,于這吃人的府邸當中,又有誰能來庇護我可憐的貍奴呢……”

    廊外雨水狂墜,彌漫而起的土腥味與血腥氣交纏彌漫,牽引出人心種種晦暗情緒。

    不知為何,望著眼前這雙含情目,盡管知曉他言語向來愛真假摻半地說,然此刻她心頭卻是難以做到完全地靜如止水。

    她忽地有些分不清他此刻到底是否還在做戲。

    該放任事態繼續這般發展下去嗎?

    手中利刃被迫頓住,再是無法往前一分。

    感受到她的遲疑,聞人玨心頭微動,無奈嘆氣,垂眸言道:“難道淑女就當真是木石心腸,便連玨死前亦不肯給個痛快么?”

    目光落于那處猙獰傷口,季書瑜一時無言。

    然不過遲疑這一瞬,屋外,一支疾矢卻借風雨遮掩,破空而襲,竟是直逼舍中二人。

    風聲入耳,幾乎無暇再作權衡,身體本能先行替她做出抉擇,果斷地抽身后退幾步。

    然聞人玨如今負傷,反應卻是相對遲緩,待聽聞異響時,箭矢已是近在咫尺。

    他腰身微旋,只將將避開要害處,箭矢刺入血肉,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變得愈發濃郁。

    他有些遲鈍地垂首,再抬目卻見她眼底仍是一片沉靜之色。季書瑜循聲望向屋外,低聲道:“不用看我,這支箭矢并非是我的安排。你同嬴殷都算錯了,那人,從未出局。”

    心頭猛地一顫,聞人玨面上神情驟然變得古怪,“怎么可能……”

    然無需季書瑜再作解釋,屋外一道頎長身影持弓踏雨而來,卻是徑直替他解了惑。

    銀絲細密,于檐外不斷滴落,將舍內外分割作兩個天地。

    那人并未撐傘,任由青灰天光將他瞳色極淺的眼眸覆上一層清冷霜雪,幽靜深邃,似萬物皆于其中,又好似萬物皆不在其中。

    只是此刻那平靜之下又若醞釀著什么不為人知的漩渦,其間鬼蜮浮動,久視可攝人心魄。

    沉默良久,聞人玨雙眸微瞇,方才哂笑出聲。

    “當真是許久未見了,堂兄。”

    他將眼前景象看得透徹,那若覆清冷霜雪的眸中暗流翻涌,充斥著上位者沉淀已久,濃郁到幾乎令人心驚的厚重欲望。

    那份情愫同他的如出一轍,即便蟄伏許久,他聞人策又到底能比自己清白幾分呢。

    院外傳來諸多雜亂腳步聲,他便是心有不甘,也無力再做掙扎,只得微揚下顎,目光沉沉地望著來人。

    聞人策微微頷首,算作回應。

    眾府兵持兵器立于廊外,比肩迭跡,神情肅穆,然此刻院內卻無一人敢出聲。

    “我輸了。只是,并非是輸與你。”

    聞人玨神情平靜,“之后呢?堂兄作何打算,欲如何處置這令聞人氏蒙羞之罪人?”

    “堂弟不必灼急,此事自有家主作決斷。”聞人策語氣冷淡,目光投落于一側女子身上。

    “他?”

    聞人玨忍不住嗤笑,目光望向室內一角,語氣不明,“那老匹夫自個兒半截身子入土,尚且自顧不暇,如何有閑心管這些瑣事?”

    聞人策神情無異,答道:“你我俱為聞人子弟,受家主栽培,自也由他管束。”

    言語間,長廊內一名管事匆匆趕來。

    見二人此刻好似正陷入僵持,管事忙不迭提聲高喚,提示道:“家主有令,請二位郎君即刻移步至東院。”

    聞聲,聞人策亦不再多言,抬手示意醫師進到室中,將聞人玨帶離。

    片刻后人群散去,水榭間又恢復至一片寂靜。

    得了傳喚,聞人策卻未急著動身離去,他立于檐下,隔著一扇矮屏,側首遙望進女子眼眸。

    二人相對無言。

    以為他有話要說,季書瑜緩緩眨了眨眼,心亂如麻,遲疑地抿唇不語。

    可等待良久,聞人策到底是什么也沒說,足尖微轉,抬步欲重新踏入茫茫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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