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魘陣(九)
在陣法中,每道陣紋和陣眼都與之密不可分,而二者之中,陣眼較為關鍵。
入陣陣眼與破陣陣眼都會被刻意掩藏,對陣法一竅不通的人是很難找到這兩處的;陣紋則不同,陣紋是布陣之時必定會留下的痕跡,通過陣紋不一定能追溯到破陣陣眼,但一定可以找到布陣者。
而現在,這道陣紋刻在了這個夢魘中的賀寧身上。
就連位置,都與上一個夢魘那個小孩一模一樣,同樣是在后脖頸,同樣的紋路。
這也就意味著,賀寧是那個小孩的轉世,是那個在無境谷布下重重魘陣的人。
蕭月恒從未設想過這種可能。
他從頭到尾懷疑的人,根本不包括自己那幾個小徒弟。
在蕭月恒看來,無論是幾個徒弟中的哪一個,都絕對不可能將無境谷摧毀至此。
可如今事實就擺在這里,信與不信,毫無意義。
蕭月恒不會質疑莫星寒對陣紋的判斷,若是沒有確認過數遍,莫星寒不會隨意說出這種結果。
不止蕭月恒對幾個徒弟有感情,莫星寒以往同他們天天鬧在一塊兒,既像朋友又像親人,他對幾個小徒弟的感情比起蕭月恒只多不少。
莫星寒說完那句話之后,他們兩人沉默了許久。
而后,蕭月恒抬手在他發頂輕輕一壓,說:“我知道了。”
莫星寒靠著他,語氣低沉:“可我不明白……”
在無境谷布下魘陣,使得整個無境谷淪為毫無生氣的絕境,甚至導致梵九和元巧相繼喪命,付閑更是至今蹤跡不明——
賀寧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情呢?
他根本不可能這么做的啊。
蕭月恒緩慢又輕柔地順著莫星寒的頭發,他抬起目光,望向結界之外縮在角落邊的賀寧。
幾個徒弟都是蕭月恒一手帶大的,即便他與徒弟們都不算特別親近,可好歹是蕭月恒看著長大的,性子如何他都清楚。
或許,這中間有什么事情是他們未能得知的……
結界外,這個夢魘中的“蕭月恒”越過趴伏在地上的流民,走到蜷縮在一塊的賀寧和梵九的身邊。
他查看過兩個小孩的傷勢,隨后就將他們都帶走了,一切的走向都與當年一模一樣。
“蕭月恒”帶著兩個小孩輾轉過好幾處地方,才找著一個還算靠譜的醫館,替他們先醫治了身上的傷。
梵九的手得重新接上,大夫掰著他的手正位時,疼得他眼淚嘩嘩直往下掉,只是這小孩死死咬著雙唇不肯哭出聲。
賀寧比梵九還能忍,從止血到上藥再到包扎,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蕭月恒”在醫館待了不到片刻,就有三四只紙鶴往他這邊飛。
他一一拆開瞧過,轉頭問兩個傷痕累累的小孩:“在這兒等我,還是隨我走?”
賀寧和梵九沉默不語,兩雙眼睛卻都緊緊盯著“蕭月恒”不放。
于是“蕭月恒”輕輕一頷首,道:“好,那隨我走吧。”
結界之中,顧天一瞧著比他年紀還要小的兩位師祖,又看著他們身上不止一處或輕或重的傷口,不禁心生憐惜。
以前翻到祖譜上幾位師祖的名字時,顧天一總覺得他們都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可那些到底是后輩們的臆想,無論是祖師爺還是師祖們,原本也只是一介凡人而已啊。
但接下來,顧天一在看到結界外的“蕭月恒”三下五除二連著破除四五個夢魘之后,他又默默將蕭月恒從“一介凡人而已”當中給剔除了。
開玩笑。
那可是他們的祖師爺啊!
顧天一忍不住回頭去看身后的本尊,卻發現蕭月恒對結界外的自己根本不在意,他一直在看著另一個身影。
顧天一順著蕭月恒的目光望去,落在了繃著一張小臉的賀寧身上。
他不明白蕭月恒看著賀寧的用意,卻不由自主也開始盯著賀寧瞧。
因為這些處于魘陣中的夢魘都沒有夢官和宿主,無論是元巧還是顧天一和洛箏,都沒想過要占夢。
唯有蕭月恒習慣使然,在察覺到進入一個新夢魘時,他便下意識先占夢了——這是一個思夢。
很顯然,是賀寧的夢。
陣紋已經找到,從上一個夢魘中的陣紋自毀沒有觸發陣法中某些機制來看,蕭月恒是可以直接將這個夢魘破除的。
不過在他重新幻化出折扇準備破夢時,結界外的場景驟然一陣變換,倏忽間將他們從市井長巷拖入了悠悠竹林。
蕭月恒握著折扇手微頓,扇面上忽閃著的淺青色光芒也跟著緩緩消散。
與此同時,他手腕間的白玉珠串竟然又再次發出幾下細微顫動。
蕭月恒心頭一悸,當即側頭去看身邊的莫星寒。
好在莫星寒神色如常,并沒有像前兩次那樣隨著珠串出現異常而受其影響。
察覺到蕭月恒的目光,莫星寒與他對上視線,有些不解地歪了歪頭。
蕭月恒借著牽他手腕的動作,悄無聲息地探了一下莫星寒的神識,確定他真的沒有任何不對之后才徹底放心。
“沒事。”蕭月恒輕聲對他說。
莫星寒也沒過多在意,轉而問道:“你不破夢嗎?”
蕭月恒略一沉吟,目光落到腕間的白玉珠串上:“原本是有打算的。”
莫星寒:“但是?”
蕭月恒將珠串解了下來,放在手心里:“這上面應該還有東西。”
莫星寒隨著蕭月恒的動作看向那條白玉珠串,很輕地擰了下眉:“我看看。”
他之前只在這上面放過夢淵,難不成還被其他人動過什么手腳?
蕭月恒將珠串給了莫星寒,隨即他又看向結界之外的竹林:“回無境谷了。”
“嗯,”莫星寒一邊接過手串,一邊應聲:“不過不是真正的無境谷。”
蕭月恒還未破夢,他們還在夢魘里,結界外的竹林只是一片幻境而已。
元巧同樣看出了這是無境谷的竹林,回頭剛想說些什么,就見不遠處的石桌石凳邊有好幾個人影,其中就有元巧自己。
這個夢魘中的“蕭月恒”就坐在石凳上,懷里蜷著一團深褐色的毛絨絨,呼吸起伏平穩,顯然正在呼呼大睡。
“蕭月恒”指尖在懷中夢貘雙耳上輕輕揉著,語氣不疾不徐:“從今日起,賀寧和梵九同為本門弟子——”
他頓了頓話音,抬眼掃過面前并排而立的四個小身影:“賀寧年紀較梵九大些,便排位第三,梵九是你們的小師弟,都認著了?”
付閑立即應話:“認得了,師父。”
然后,他扭頭對賀寧和梵九笑了笑:“嘿嘿,往后我也是師兄了!”
“蕭月恒”抱著夢貘起身:“既知自己是師兄,修習便要勤奮些,若是讓師弟們越過去,你不嫌丟人?”
付閑毫不在意地聳聳肩:“那是師弟們有本事啊,我高興都來不及,為何會丟人?”
“……”
“蕭月恒”睨他一眼:“我嫌丟人。”
言罷,他也不管這幾個小孩,抱著懷里熟睡的夢貘往遠處的屋子走去。
付閑皺著小臉,小聲嘀咕道:“每回莫莫一睡覺,師父就好兇。”
“元巧”抬手在他腦后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哪里兇了,都沒把你丟潭里。”
付閑立刻呸了好幾聲:“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元巧”沒搭他,轉而看向身邊安安靜靜沒出聲的賀寧和梵九。
她笑意盈盈道:“我叫元巧,你們可以喚我師姐,也可以喚我的名字。”
梵九揪著賀寧的衣袖,沒敢開口。
還是賀寧先朝元巧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喚道:“師姐。”
“元巧”被他這個禮數驚到,連忙制止:“可別可別,我和付閑待師父都沒這么周到……”
結界之中,蕭月恒聽見這話,瞥了元巧一眼:“你們倒是心里有數。”
元巧摸摸鼻尖,默不作聲地裝乖。
顧天一湊在洛箏身邊,小聲跟他感慨:“原來祖師爺和師祖們以前是住這兒啊,好漂亮。”
聽見這話,洛箏恍然回過神,點頭附和:“嗯,是很漂亮。”
這是還未出事之前的無境谷,遠山云煙悠然,近處竹葉青翠,仰頭是碧藍云天,回首是春態萬千,處處皆是仙境般的好風光。
顧天一忍不住四下打量,眼底滿是對這一切的好奇探究。
洛箏卻在回答完他的話之后,再次將目光投向遠處那幾個年紀尚小的師祖身上。
有些奇怪,他在看見這一幕時,心口莫名沉甸甸的。
結界外,在賀寧行過禮之后,梵九也有樣學樣對元巧和付閑一躬身。
付閑趕緊把人按住,并對賀寧指指點點:“瞧瞧,你起了個多壞的頭,萬一讓師父瞧見,覺著這樣更合禮數,我們不得天天這么彎腰彎腰,累死了都!”
賀寧:“……”
付閑像是沒看見賀寧一副無言以對的神情,兀自攬上他的肩膀:“你們隨師父一路回無境谷,可有用飯啊?”
梵九又縮回賀寧身邊,沒說話。
賀寧也默然片刻,而后動了動雙唇準備回話。
然而沒等他出聲,付閑已經先自問自答了:“必定是還未用飯的,師父他老人家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定然想不到帶你們去吃點東西。”
“……”
“……”
莫星寒原本有些沉悶的心緒被外頭的付閑這么一攪和,竟然緩和了不少。
他勾了勾蕭月恒的指尖,復述道:“老人家?”
蕭月恒望著結界外的幾個小徒弟,語氣淡漠:“一幫混崽子。”
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元巧:“……”
說真的,他們以前時不時就要挨蕭月恒罰,付閑這家伙絕對占主要責任。
付閑認定自家師父不會帶師弟們用飯,于是不顧賀寧試圖推拒的動作,徑直把人往竹林外的小屋帶。
梵九一直緊緊拽著賀寧的衣袖,差點被他們稍快的腳步絆倒。
“元巧”生怕梵九真的摔,牽過他的手道:“師姐帶著你,咱們去瞧瞧你二師兄有什么好東西。”
梵九抿緊雙唇,被“元巧”握著的小手無比僵硬,但他還是微乎其微地應了聲:“嗯。”
結界外的幾個小孩步伐輕快走向小屋,結界之內的幾人倒是一步未動,但他們周遭一切依舊隨著外面的景象一同往后倒退。
到了屋子前,付閑輕車熟路地推開門,接著回頭招呼另外幾人:“快來快來!”
賀寧踟躕須臾,還是被付閑拉過手臂帶了進去。
“元巧”和梵九緊隨其后,然后他們就瞧見付閑在屋內的幾排木柜上來回翻找著什么。
其余三人全都對此摸不著頭腦,索性站在原地等著付閑找。
片刻之后,他們便聽到木柜后頭傳來付閑欣喜的聲音:“找到啦!”
旋即,付閑從幾排木柜中走出,大步朝他們這邊而來。
“都站著干嘛呀,坐坐坐,咱們來吃好吃的。”
一邊說著,付閑一邊將手中的紙包放到木桌上。
等另外三人全都落座,紙包恰好也被付閑拆了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被付閑神秘兮兮捧出來的東西上,然后齊齊陷入了沉默。
紙包里方方正正堆著四塊糕點,色澤和模樣都很不錯,瞧上去就知道肯定不會難吃。
但再怎么好看,這也只是幾塊尋常糕點而已。
“元巧”滿臉無語:“你就讓師弟們吃這個啊?”
她干脆利落地起身,拉著梵九的手道:“走走,別你們這摳門的二師兄,師姐帶你們吃別的去。”
付閑一聽這話不樂意了,誒了好幾聲:“怎么還帶瞧不起的,這個可好吃了,我不騙你!”
“元巧”覺得這玩意吃不飽,徑直帶著梵九往門外走,還不忘對賀寧道:“賀寧師弟快來,我帶你們去山下吃面。”
而結界中元巧看著那份糕點,神色卻怔了怔。
無境谷時常都會出現這種糕點,最常見的地方便是付閑屋里,或賀寧手中。
這些,是梨花酥。
元巧不太記得最初見面時,付閑是不是真的給過他們每人一塊梨花酥了,但賀寧是真的很喜歡梨花酥。
否則他也不會每回都被付閑這一塊塊小糕點賄賂。
結界之外,付閑慘遭冷落,他癟癟嘴道:“面有什么好吃的,我這可是從南邊帶回來的。”
聞言,賀寧起身的動作驀地一頓。
他垂下目光,望著木桌上的糕點抿了抿唇。
付閑正惆悵著呢,忽然就瞧見一只瘦削的手伸向了紙包。
他微微訝異,抬起眼眸看向捏起糕點的賀寧。
賀寧沒看付閑,只是默默將那塊糕點送入口中。
付閑見他真的吃了,眼睛當即一亮,樂呵呵地問:“如何?師兄沒騙你吧,是好吃的吧?”
賀寧喉頭微動,咽下那些甜膩膩的糕塊,輕聲答道:“嗯,多謝師兄。”
付閑看賀寧不討厭,頓時樂不可支:“你喜歡就好!”
他又拿起一塊糕點道:“來,我的也給你,另外兩個不行,師姐和小師弟還是不能落下的。”
不等賀寧說什么,付閑已經不由分說地將糕點塞入他手中。
而后他壓低聲音對賀寧道:“你要是喜歡,往后我常常給你帶。”
話落,付閑抬頭看了眼走遠的師姐和小師弟,才繼續道:“偷偷的,只給你一個人。”
“……”
賀寧沒接話,只是默默往后退了一步,躲開付閑靠過來的動作。
付閑對賀寧的躲閃毫無察覺,他重新包好剩下的兩塊糕點,接著拉過賀寧的手臂,大步追上“元巧”和梵九。
“師姐!走慢些呀!我也要吃面!”
“你不會自個兒掏銀子買?”
“憑什么,我也是你的親親師弟哎!”
“……你好好說話。”
“嘿嘿,師姐最好啦!”
“……”
結界中,眾人看著那四個身影慢慢走遠,而他們身邊的場景沒再隨之變動。
蕭月恒收回目光,輕輕捻了捻指尖。
其實這么看就能看出來,賀寧的性子比起其他幾個還是有些不同的。
即使是剛到陌生地方不習慣,他也不像梵九那樣只是不安,他是真的在防著每個人。
真要說起來,當初賀寧唯一不設防的,除了作為夢貘的莫星寒,便只有作為師父的蕭月恒一人了。
或者不該說是不設防,而是敬重,尊崇。
賀寧會將蕭月恒交代的一切事情都好好完成,蕭月恒教導時說過的話,他也會盡數記住。
蕭月恒教給他們的除夢之術,賀寧都是學得最快并最先掌握好的,在修習這方面,他從沒讓蕭月恒操心過。
起初蕭月恒還覺得賀寧這孩子有些太守規矩,直到他漸漸被付閑帶偏,也開始跟著闖禍搗亂,蕭月恒便再也沒那么想過了。
可如今仔細想想,除了偶爾被罰,平日里賀寧還是那樣循規蹈矩,似乎很怕會犯什么大錯……
蕭月恒正沉浸在思緒中,手指驀然被人輕輕扣住。
他微垂眼眸,與莫星寒對上視線。
“這些珠子確實不太對。”莫星寒說。
蕭月恒順著他的話,望向他手心里的白玉珠串。
莫星寒微微合攏掌心,淺金色的光芒便絲絲縷縷地散發而出。
蕭月恒問他:“做什么?”
莫星寒眸底金光流轉,說:“收回夢淵。”
承載的記憶已然回到他身上,元巧的靈息也還算穩定,這個夢淵也該收回來了。
而且,珠子上那點不對勁似乎是被封在夢淵里頭的。
這才是莫星寒收回夢淵的主要原因,他得弄清楚那是什么,萬一是某些不該碰的東西,那他肯定又要遭殃。
蕭月恒垂眼看著他,問道:“好解決么?”
莫星寒對此不甚在意:“小事情。”
夢淵是莫星寒造出來的,只要回到他手中,其余人留下的痕跡都會被抹去,即便是封印也會自動破除。
見他可以解決,蕭月恒便將注意力重新放到結界之外。
幾個小孩的身影已經消失挺長一段時間,四周的景象卻仍然維持著原樣。
蕭月恒略一思忖,猜測是夢境還在繼續。
果然,下一刻就有兩個身影再次進入他們的視野——還是賀寧和付閑。
但他們已不再是方才那副十來歲的孩童模樣,而是身量見長的少年人。
付閑跟賀寧并肩走著,伸了個懶腰道:“這回的夢魘還真是難對付,若非有你在,我定然應付不來的。”
賀寧看著腳下的路,語氣很是淡然:“少說好話,你無非是懶病又犯了。”
付閑輕輕嘖了聲:“你何時才能記得我是師兄,沒大沒小的。”
賀寧不置可否,沒應他這句話。
直到在竹林里的石桌邊坐下,付閑才長嘆一聲:“也不知師父和莫莫何時回來,他們怎么每回都要出谷這么多日?”
賀寧斟了兩杯茶水,遞了一杯給他:“師父不在,你不該高興?”
付閑當即反駁:“哪能呢,我一日不見師父,思之如狂。”
結界中的蕭月恒:“……”
還真是張嘴就來。
蕭月恒抬手捏捏眉心,微闔上眼眸,決定眼不見為凈。
另一邊,賀寧似乎也對付閑滿嘴胡話很是無言,無奈地搖了搖頭。
付閑卻端詳著他的神色,眉眼倏然一彎:“可算是笑了,你一路都冷著臉不高興,愁死我了。”
賀寧喝茶的動作微頓,嘴角不明顯的弧度登時沒了蹤跡。
付閑拎起杯盞,將茶水一飲而盡,而后再次輕輕嘆息了一聲。
賀寧終于抬眼看向他:“怎么?”
付閑望著無境谷中的景色,眼底的情緒不明:“沒,只是有件事不太明白。”
賀寧轉了轉手中的杯盞,擱回石桌之上:“何事?”
有風自林間徐徐而過,揚起竹葉沙沙作響,恰好蓋過付閑那一陣莫名的沉默。
有幾片青翠竹葉隨風而落,其中一葉分毫不差地落入賀寧面前那杯未飲盡的茶盞之中。
與此同時,付閑開口道:“我不明白,這些人分明諸事順遂,為何還有如此之多的貪求與不滿,竟還因此生出險象環生的貪夢,差點害得自己喪命……”
付閑停頓片刻,又低聲道:“我不明白。”
賀寧望著他的側顏,沉默不語。
他們就這么靜靜待了許久,直到山道那邊出現另外兩個身影。
付閑眉宇間的郁色霎時一掃而空,他又笑起來,朝著那兩人喚道:“師姐!小師弟!”
不遠處,“元巧”和梵九循聲望了過來,沖著他們招了招手。
見他們也回了無境谷,付閑回頭對賀寧笑道:“走,回家啦。”
說完他率先起身,抬腳走向“元巧”和梵九。
賀寧卻還坐在那兒沒動,等付閑察覺身后沒動靜回頭,他才緩緩從石凳上起身。
而后,賀寧低聲呢喃了一句:“越是好的,越想永遠留住罷了。”
結界之中,蕭月恒倏地掀開眼簾,望向賀寧往另外幾人走去的背影。
想永遠留住?
蕭月恒琢磨著這句話的深意,卻不想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身邊忽然迸發出一道刺眼的金光,光芒幾乎要將整個結界都充斥。
元巧幾人瞬間一懵,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就見另一道青色光芒迅速穿過金光,直抵中心處。
“莫星寒?”蕭月恒匆匆喚了一聲。
好在莫星寒的聲音很快從金光中傳來:“我沒事。”
蕭月恒微微擰眉:“這是怎么——”
他話還沒說完,金光又倏地盡數散盡,莫星寒毫發無損地站在原地,愣愣望著手心里的珠串。
那些瑩潤剔透的白玉珠,此刻正忽閃著微弱的白光,緩慢又均勻,像是在呼吸。
僅僅只看一眼,蕭月恒便反應過來那是什么,他眉峰頓時皺得更緊。
莫星寒抬起目光:“是……梵九的靈息。”
元巧一驚:“誰?”
話落,她的視線直直投向莫星寒手中的珠串上。
與此同時,那些玉珠驟然一顆顆裂開縫隙,珠心閃爍著的白光從中飄了出來,在虛空之中凝聚成了白色光團。
蕭月恒望著那縷靈息,雙唇動了動:“梵九。”
白光忽閃兩下,像是在回應他這聲呼喚。
然后,那縷靈息拖著長長的光尾,緩緩飛向了幾步開外,神情呆滯的洛箏。
作者有話要說:
六千!補上昨晚的了!
謝謝“野指針”的營養液~
第82章 魘陣(十)
“洛箏……?”
顧天一神色怔忡,緊緊盯著那縷停留在洛箏面前的靈息。
蕭月恒說,那是梵九的靈息……
既然是梵九師祖的靈息,為什么會朝洛箏飛過來?
顧天一心底有答案,可他根本不敢去相信那個答案,甚至有一瞬間覺得很荒謬。
怎么可能啊?
洛箏,是梵九?
別說是顧天一,元巧都被這個狀況弄得驚詫不已。
雖然她和洛箏相處時間并不長,可她從沒覺得洛箏和梵九有哪里相像。
但無論他們如何懷疑,那縷靈息就是穩穩停在洛箏面前一動不動。
洛箏緩緩眨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上那縷白色光團。
霎時間,溫和的白光轉而變得白晝般耀眼明亮,將洛箏整個人籠罩于其中。
顧天一頓時慌了神色,他連忙伸手要去拽洛箏,只是他的手指在碰到那片白光之前,先被另一個人用力攔了下來。
蕭月恒把顧天一往后拉開一段距離,沉聲道:“不能碰。”
顧天一茫茫然地仰起頭,望著蕭月恒的側顏:“祖師爺……”
蕭月恒:“……”
蕭月恒因為顧天一的稱呼蹙了下眉,卻無心再跟身邊的小孩掰扯這種小問題。
他凝眸望著面前這片熾亮的白光,心底一時五味雜陳。
莫星寒在珠串上留下了夢淵,安放著蕭月恒將散未散的靈息,之后莫星寒又將珠串交給梵九,獨自去承受了天道降下的天譴,但他沒能抗住,靈識被打碎陷入幾百年的沉睡。
那么,在莫星寒修為盡失后,梵九是如何將珠串中承載蕭月恒靈息的夢淵留下來的呢?
在那縷靈息出現時,這個問題有了解答——
以魂養夢。
是梵九剝出自己的一半魂魄,封印在了珠串之上,以此支撐莫星寒的夢淵不滅,將蕭月恒的靈息養至蘇醒之時。
而梵九在此之后的每一個輪回轉世,都是一個靈息有缺的半魂之人。
直到,他轉世成為了洛箏。
梵九將自己這一半魂魄分得太散,又被莫星寒的夢淵與記憶的封印一同壓著,若非刻意去探尋,根本察覺不到這些珠子里還散著一絲絲靈息。
也正因此,即便蕭月恒天天戴著這串珠子,也無從得知小徒弟的一半靈息就在玉珠里。
刺目的白光漸漸弱了下去,洛箏的身影重新出現在眾人視野當中。
在光芒徹底消散那一刻,洛箏緩緩睜開了輕闔的眼眸。
一時間,結界之內無人開口。
洛箏似乎并沒有任何變化,他看著幾步開外的蕭月恒和顧天一,嘴唇動了動,卻還是沒出聲。
良久,顧天一才小心翼翼地喊他:“洛箏?”
洛箏喉結滾了滾,應道:“是我。”
顧天一瞬間大松一口氣,然而沒等他這口氣松完,只聽洛箏又低低喊了蕭月恒一聲:“師父……”
顧天一再次原地呆滯。
蕭月恒望著洛箏,過了許久才輕啟雙唇:“我說沒說過,此類偏門邪術不可用?”
洛箏,同樣也是梵九,低垂著腦袋,語氣低落:“可是師父,我那時真的不知該怎么做了……”
莫星寒不知所蹤,夢淵愈來愈虛弱,蕭月恒的靈息也跟著黯淡下去,他要是再不做點什么,可能一切就會徹底無法挽回。
梵九當時能想到的,只剩下以魂養夢這一個法子。
蕭月恒看著面前耷拉著的腦袋,有心想教訓,卻又不知該從何教訓而起。
若不是這個小徒弟舍出那一半魂魄,蕭月恒這會兒肯定無法安安穩穩站在這里。
可是他究竟有什么值得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舍命相救?
莫星寒如此,梵九竟也這番……
像是嫌蕭月恒還不夠頭疼,一直默默旁觀的莫星寒也站了出來。
他微微擋在洛箏面前,抬眼直視著蕭月恒:“要責怪也不該責怪他,說到底是我拜托他留下你的,錯在我這兒。”
蕭月恒:“……”
蕭月恒伸出手,在莫星寒額心輕彈了一記:“錯什么錯?我是什么忘恩負義的混蛋么?”
莫星寒吃疼,捂著額頭罵道:“你不就是混蛋?”
洛箏、元巧、顧天一:“……”
低迷的氣氛倏然間輕松了不少。
洛箏探著腦袋去看莫星寒,小聲關心道:“莫莫,還好么?”
在此之前,洛箏一直喊的都是莫哥,突然這么轉換了稱呼,莫星寒竟還有些不習慣。
他揉了揉額心,半真不假道:“不好,你替我收拾一下你師父。”
洛箏:“……”
饒了他吧。
蕭月恒見莫星寒還在揉額頭,到底沒忍心,抬手把人牽了過來:“很疼?”
莫星寒惡狠狠道:“我給你來一下試試?”
蕭月恒拿開他揉額頭的手,聞言不以為意:“你試試。”
一邊說著,他一邊仔細瞧過莫星寒額心那點微紅。
蕭月恒那一下有收著力道,確實沒傷到人,但莫星寒應該是真的怕疼,臉色臭得要命。
蕭月恒認命,牽著他的指尖抵在自己額心處,半哄著說:“行了,讓你還回來。”
莫星寒:“……”
莫星寒指尖動了動,卻始終都沒能真的下手。
原本站在莫星寒身后的洛箏很有眼力見,早已三步并作兩步遠離了他們二人。
莫星寒這個結界圈出來的地方并不大,洛箏這一退就直接退到了元巧身邊。
元巧還有些沒緩過神,她望著身旁的洛箏,試探著喚他:“小師弟?”
洛箏聞聲仰起頭,乖乖喊了聲:“師姐。”
“……”
明明是完全不一樣的樣貌和聲音,可元巧聽見這聲,依舊沒忍住眼眶一熱。
沒錯的,這就是梵九。
是他們的小師弟。
是那個在她懷中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小師弟。
元巧偏開頭,壓下心頭翻涌而上的情緒,啞聲道:“你還在……就好。”
洛箏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他知道元巧的情緒從何而來,因為他也記得當初無境谷的事——
想到什么,洛箏神色驀地一頓,他猛地抬頭看向蕭月恒:“師父,無境谷!”
蕭月恒放下幫莫星寒輕揉額心的手,應聲道:“嗯,你還記得當時的狀況么?”
洛箏立刻頷首:“記得的,那日我恰好在無境谷中。”
準確些來說,梵九那日是正好回了無境谷。
在他抵達無境谷時,蕭月恒落下的那道結界尚且完好無損,谷中也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變故僅僅只是剎那間。
當時梵九才跟付閑碰上面,話都沒說上兩句,籠罩著無境谷的結界便驟然整個破碎,緊接著,一大片黑壓壓的霧氣倏忽間彌漫到了無境谷上空。
付閑一見這情景,神色登時大變,拉起梵九就往屋外走:“趕緊離開這兒!”
梵九望著空中愈來愈濃的黑霧,有些不解:“二師兄,這些是……”
付閑也仰頭瞥了一眼,面色凝重:“是瘴氣。”
梵九心下一驚:“怎么會有這么多?!”
瘴氣是夢魘之中的東西,一般都是夢官附在宿主身上時才會誕生,這會兒平白無故從哪兒生出如此之多的瘴氣?!
付閑直覺情況不對,根本沒心思去探究這些東西的來路。
他只恨不能立刻將梵九送到無境谷之外去,步子都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快。
奈何天不遂人意,就在付閑和梵九將要走出無境谷的山道時,意外突然而至。
那一大片瘴氣倏地伸出無數只龐大的尸儡,毫無緣由便沖著他們二人砸了過來!
梵九始料未及,他從未碰見攻勢這么迅猛的尸儡,不過是眨眼之間,尖利的爪牙已然逼至眼前。
梵九瞳孔驟縮,一時竟不知要往旁邊避躲,還是身邊的付閑一把將他拽開,梵九才堪堪躲過差點捅穿他的利爪。
“小師弟!我來擋著,你看準時機趕緊先走!”
付閑開出結界護在二人周圍,立刻回身對梵九說道。
梵九猛然醒神,急道:“不行!我走了你怎么辦?”
就在他們這兩句話的間隙,外頭的尸儡忽然增多,密密麻麻涌到結界邊緣,試圖將整個結界撕碎。
付閑臉色越來越難看,他語速極快道:“我是你師兄,修為比你高著呢,少廢話了趕緊走!”
在此之前,付閑從來沒對梵九說過一句重話,他嘴上常說的始終都是“小師弟就該慣著”。
十多年來,這是付閑頭一回兇梵九。
梵九被他這聲呵斥驚得一顫,眼眶當即紅了:“二師兄……”
付閑似乎是費盡所有力氣才能撐著結界,話里的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蹦出來的:“別磨蹭,趁我這會兒還能堅持堅持,快點出去搬救兵!”
聞言,梵九立即想起還有賀寧元巧,再也不敢耽擱,在付閑的保護之下沖出了尸儡的重重圍困,一路沿著山道奔向無境谷的出口。
但梵九還沒跑出百米,倏地聽見身后轟然一陣山崩地裂的震蕩!
像是預料到發生了什么,梵九渾身血液一瞬間涼透,冷汗爬滿了后背,就連呼吸都停了一剎那。
梵九猛然回過頭,只見遠處山澗被劈開一條宛如深淵般的溝壑,而崖邊的某塊碎石上,勾著一片月白色的袍角。
這抹顏色,方才就穿在付閑身上。
梵九如同被人當頭棒喝,腦子嗡一聲響,整個人就徹底僵硬在了原地。
他甚至都沒察覺到,已經有不計其數的索命利爪正從身后俯沖而下,直沖他的命門。
梵九失神地望著那片衣角,嘴里呢喃著:“二師兄……”
在他萬念俱灰之時,利爪從背后直穿而過!
剎那間,血色飛濺。
梵九眼眸狠狠一顫,他在逐漸模糊的視野中、看見了另一個身影靜靜屹立在不遠處。
漆黑濃稠的瘴氣不斷從那人身上涌出,有些直沖云霄,有些直沖梵九而來,再將他捅穿一次又一次。
梵九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他的眼前只剩下血紅色的虛影,可他還是輕易認出了那個熟悉身形——
那人帶著他在流民暴/亂中活了下來;
那人日日都會督促他修習除夢之術;
那人在他不安時說過無數次“我在”……
那是他的小師兄。
那是,賀寧。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野指針”的營養液~
第83章 魘陣(十一)
洛箏講述完當年所經歷的一切之后,結界內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無言。
饒是顧天一,也聽出了這里頭有不對勁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觀察著所有人的神色,完全不敢多嘴插話。
顧天一甚至沒敢多看蕭月恒,因為在幾個人里,就屬蕭月恒的神情最捉摸不透。
元巧為此感到難以置信,就連莫星寒也抿緊了雙唇,臉色有些沉重。
唯獨蕭月恒斂著眉眼,從頭到尾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顧天一眼觀鼻鼻觀心,識相地選擇閉嘴。
過了許久,還是蕭月恒率先出聲,他問洛箏:“你當時看清楚賀寧了么?”
洛箏緩緩搖了搖頭:“我只能認出那是小師兄,但我沒法確定他的狀態。”
聞言,元巧和莫星寒同時將目光投向了洛箏。
“你是說,”元巧試著解他這句話的意思,語氣遲疑:“賀寧也許是無意識之中做了這些?”
“我不知道。”
洛箏默然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很輕:“可我總覺得,小師兄不會那么做的。”
莫星寒沉吟半秒,忽地轉了話題:“先出去吧。”
出去?
另外幾人都疑惑地看向他,莫星寒卻是轉頭問蕭月恒:“這里不能久待,陣紋能破么?”
蕭月恒應了一聲,手中折扇已然被他推開。
蕭月恒抬眼望著結界之外的無境谷,手腕一翻,毫不猶豫地掃出一道凌厲風刃!
勁風從浮著金色符文的結界穿透而過,直接劈向那片竹林,挺拔的竹節自中間被割裂開來,外界景象剎那間被風刃一分為二。
青風卷起漫天竹葉,徑直刮向那道風刃劈開的裂縫,又將其撕開了半指寬。
莫星寒解下腰間的浮生鈴,抬頭瞧見裂縫的大小,略微皺了皺眉:“不夠大吧。”
他們這么多人呢。
蕭月恒瞥了他一眼,折扇在手中轉了轉,淺青色流光霎時浮現。
流光絲絲縷縷在他指尖纏繞交錯,泛著冷光的長劍隨之顯現。
蕭月恒執劍而起,腳尖輕輕一點地,人已經掠出了結界之外,直奔那道裂縫而去。
緊接著,莫星寒等人就見他手起劍落,砍瓜切菜似的果斷又干脆,將那個差不多一寸大小的縫隙劈至兩米寬。
莫星寒:“……”
莫星寒拎著浮生鈴,一時有些無言:“我也沒讓你弄成這么大。”
蕭月恒踩著半空中的一片竹葉,衣袂隨風輕輕翻動著。
聽見莫星寒的話,他漫不經心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伺候。”
莫星寒晃了晃金鈴,語氣不大高興:“愛伺候不伺候,你嫌棄也沒用。”
蕭月恒不置可否,視線再次落到裂縫中不斷交錯閃爍的紅光之上。
一個能將整個無境谷封印下來的魘陣,從幾千年前存在至今,作為布陣者的賀寧卻從未遭受天譴,還能安安穩穩地輪回轉世如此多回……
如此看來,或許這一脈世代短壽的原因與這個魘陣有關系也說不定。
不管這一切是賀寧的無心之舉還是有意為之,都該做個了結了。
蕭月恒默默握緊手中的長劍,轉而對幾個還沒反應過來的小孩道:“要破夢了,都留著心眼,外面那些東西沒準比夢魘中的還要難對付。”
一聽這話,洛箏和顧天一頓時打起十二分精神,元巧甚至已經捏著法訣,隨時準備跟陣法硬碰硬。
蕭月恒交代完三個小孩,才重新望向另一邊的莫星寒:“怎么樣?”
莫星寒手中的浮生鈴金光淺淺,泛著流光的經文符咒縈繞在金鈴周身,也如浮光掠影般映在他的眼底。
“你隨意,我替你善后。”莫星寒回答,語氣不以為意,甚至有些傲。
蕭月恒似無奈似縱容地一哂,視線轉而落在不遠處那道裂口時,上一秒還淺淺浮在他眼底的笑意轉瞬無影無蹤。
蕭月恒側過長劍,一抹寒芒緩緩劃過劍鋒。
那點微光停留在劍尖處之時,眾人只覺得眼前一晃,半空中的蕭月恒已然只剩一抹青色殘影。
洛箏幾人登時一驚,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蕭月恒便徹底消失在那道裂縫之中。
“師父?!”
元巧和洛箏當即就想追上去,只是還沒抬起腳,身旁先傳來莫星寒沉靜的聲音:“不要亂跑。”
莫星寒抬眼望著時不時閃過紅光的裂縫,神色沉靜。
他捻了捻指尖,浮生鈴隨著動作輕輕晃了晃,卻自始至終沒傳出一聲鈴響。
倏然間,籠罩在他們周圍的結界轟然坍塌!
幾乎是下一秒,被蕭月恒砍作兩半的竹林就猛地躥出數十只羅剎婆,嘶吼著朝他們幾人撲了過來。
莫星寒不動如山,雙唇動了動:“元巧。”
元巧迅速會意:“好!”
話落,元巧已經抬手結印,一把長劍隨即出現在她手中。
元巧二話不說,提劍迎上了那些羅剎婆。
顧天一震驚:“難道祖師爺和師祖都是有劍的嗎?!”
他這話是對著洛箏說的,說完才忽地想起來,身邊這位似乎也是師祖之一……
一想到這,顧天一尾音忍不住抖了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誰曾想,洛箏還像平常那樣回應著他的話:“確實都有劍,只是有些用不慣。”
顧天一神色一時有些復雜,他努力想跟以前那樣同洛箏說話相處,可是躊躇片刻仍然沒辦法做到。
洛箏也沒在意顧天一不接話,他注視著不遠處與羅剎婆纏斗的元巧,揚聲問:“師姐,需要幫忙么?”
元巧招式果決,一劍橫穿面前的羅剎婆,而后分心回答道:“就你如今的靈息,老實待著吧。”
洛箏:“……”
不用就不用,怎么還帶挖苦的!
但元巧確實沒說錯,梵九那一半靈息雖然已經回到洛箏身上了,可他的修為壓根沒因為這縷靈息回歸而產生任何變化,洛箏還是那個洛箏。
洛箏愁眉苦臉,長長嘆出一口氣。
好在羅剎婆的數量并不算多,元巧一個人還能應付得來。
不過很快,他們就發現事情根本沒那么簡單。
纏著元巧那幾只羅剎婆還沒被解決,竹林之中又爬出了幾十只新的。
顧天一立刻抬手劃出法決,試圖轉移那些羅剎婆的注意,讓元巧可以喘口氣。
只是被他吸引的羅剎婆寥寥無幾,大多數還是直奔著元巧而去。
盡管洛箏說他們都用不慣劍,可元巧的劍招依舊快如光影。
她的劍意沒有蕭月恒那么凜冽,卻也足夠凌厲,靈動中又帶著狠伐,招招行云流水且劍勢如虹。
但元巧終究只有一人,她殺死羅剎婆的速度根本趕不上羅剎婆增加的速度。
見她逐漸吃力,洛箏和顧天一壓根待不住。
莫星寒一個沒注意,他們就都躥了出去,替元巧分擔走羅剎婆的攻擊。
原本莫星寒滿門心思都在裂縫之中的蕭月恒身上,瞧見這幾個小孩被羅剎婆團團圍困,瞬間分了神。
起初那些羅剎婆的數量并不多,莫星寒自然覺得元巧可以解決,完全沒料到羅剎婆數量會突然增加。
他分心看了四處亂竄的三人一眼,沒再多耽擱,徑直將浮生鈴輕輕往上一拋。
金鈴停在半空中那刻,倏地蕩開一股巨大的靈力,自莫星寒腳下朝著四面八方橫掃而去!
正撲向洛箏三人的羅剎婆被那股靈力一掃,竟然直接整個被掀翻了過去,嘭一聲狠狠砸在堅硬的地面上。
僅僅這一下,洛箏他們身邊就躺到了一大片羅剎婆。
幾個小孩都被莫星寒這一招的威力震驚到無以復加,紛紛捏著還沒來得及使出去的招數僵在原地。
莫星寒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干了什么大事,他只是輕描淡寫地丟出一句:“我得看著他,出事了要喊我。”
“……”
元巧輕咳兩聲,點頭應下:“好的,我一定會好好看著師弟和他朋友的。”
顧天一:“……”
這話聽上去為什么這么奇怪??
得到元巧的回應,莫星寒將心思放回到浮生鈴上。
而后,他就發現一直沒什么動靜的金鈴忽然微乎其微地顫了顫。
……
裂縫之中。
蕭月恒一穿過擋在裂縫口的迷朧子,便仿佛落入了什么無人之境。
周遭陰風陣陣,伸手不見五指,還有似有若無的血腥氣縈繞在鼻間。
蕭月恒抿了抿唇,默不作聲地握緊了長劍。
系在劍柄上的劍穗輕輕搖了搖,旋即飄出微弱的金色光點。
蕭月恒垂眼望去,猜測應該是裂縫之外的莫星寒做了什么。
光點雖然微小,卻足以破開脆弱不堪的黑暗。
蕭月恒借著這點微不足道的光,看清了裂縫中的情況——密密麻麻堆疊成山的皚皚白骨,血紅色的水蜿蜒成河流,從腳下無聲無息地淌過,黑霧彌漫飄散在四周,泛著濕冷的寒意。
在蕭月恒幾步開外的正前方,正靜靜站著一個直挺挺的人。
那人與蕭月恒四目相對時,緩緩掀開雙唇,平靜地喊了聲:“師父。”
蕭月恒半瞇著眼眸,不動聲色地望著不遠處的賀寧。
他沒有回應這聲低喚,而是不緊不慢抬起手中的長劍。
蕭月恒的劍尖,直直對準了自己的徒弟。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野指針”的營養液!
今天遲到億點點…TvT
預計還有2w字完結,目前更新時間很不確定,三次實在太忙了,接下來幾天只要不掛請假條就是會更新,只是時間會稍微晚點~
第84章 魘陣(十二)
賀寧微微垂下眼眸,望向直直對準自己咽喉的冷劍。
“師父當真是……”
賀寧很輕地嗤笑一聲,補全了后話:“是非分明。”
蕭月恒緘默不言,劍尖動都未動一下。
裂縫之中漸漸冒出血色般的淺紅色光芒,映照得周遭的白骨與那汪血河越發鬼氣森森。
賀寧掀開眼簾,再次與蕭月恒四目相對。
賀寧眼底就倒映著那一片殷紅,他還穿著之前與付閑一同出現時的墨黑色長袍,整個人完美融入詭異的黑霧與這片血紅。
即便與作為師父的蕭月恒對峙,賀寧的臉色也是一片無波無瀾。
他慢聲開口,語氣漠然:“師父要與我算賬了么?”
蕭月恒仿佛成了一尊長身鶴立的塑像,他穩穩握著手中的長劍,劍尖與賀寧的咽喉只隔了一步之距。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回答賀寧一字半句。
賀寧端了半天的沉穩,終于被蕭月恒這幅云淡風輕的模樣逼出一絲變化。
他扯了扯唇,譏諷似的問:“怎么?師父如今連與我說一句話都嫌惡?”
隨著賀寧最后一個字音落下,一直飄散在四周的黑霧竟逐漸朝著他們二人匯聚了過來。
然而蕭月恒仍然對此無動于衷,維持著劍指賀寧的姿勢一動不動。
賀寧自言自語半天沒得到一丁點兒回應,眼底慢慢泛起了冷意。
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點冷意又很快從他眼中盡數退卻。
“師父,我也不想如此,可我又做錯了什么呢?”賀寧喃喃低語著。
他一點點垂下眼睫,失神地盯著虛空某一處,像是陷入了某段冗長的回憶。
“我降生之日,村里一位婆婆便同我阿爹阿娘說,我的八字克親克友克妻克兒,天煞孤星四個字自此烙印在了我的身上,掙脫不掉一絲一毫。”
“可那個人,分明是他們自己迎進村子里的,他們看不見那人眼中的血性,也看不見那人假惺惺笑容底下的臟惡,他們只看見了那人拿出來的一件件珍寶。”
“分明是他們自己害死了自己,到頭來卻將一切怨恨拋向了我爹娘,怨爹娘沒殺了我,恨爹娘留下了我,只因我命中帶煞。”
“多么深沉的惡意啊。”
“……”
賀寧每說一句話,黑霧就會在他身后迅速凝聚成一個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直到賀寧停下話音,后方已經密密麻麻站了十幾個無面人影。
蕭月恒沉默聽完一長串的話,視線淡淡掃了一眼那些人影,神色仍然波瀾不驚。
賀寧仿佛沒發覺背后的黑影,又自顧自地繼續:“還有那些亂民,我與小師弟分明只剩不足一人飽腹的糧食,可那些人還是自私又卑劣,恨不能撕碎我與小師弟,獨占那塊不到巴掌大的餅。”
“好似在他們眼中,他們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就活該死。”
“……”
賀寧緩緩抬起目光,深深望著蕭月恒:“師父,我活了兩世,見過好多有緣故或無緣故的人心險惡,獨獨你一人,才讓我知曉何為善。”
“……”
“是你破開暗無天日的魘境,渡我入了輪回,也是你斬去那些宛如魔爪般伸向我和小師弟的手,帶我們回了無境谷,讓我又一次擁有親人。”
“……”
“師父,我不過是想留下你們而已,我有什么錯?”
“……”
終于,在賀寧的長篇大論之后,蕭月恒雙唇翕動,說了踏入裂縫至今的第一句話:“說完了么?”
他的語氣尤為隨意,甚至透著一絲百無聊賴。
賀寧被蕭月恒冷漠的態度噎得啞口無言,表情都有一剎那的崩裂。
蕭月恒倒是面不改色,散漫地問:“若是說完了,也該脫掉這層皮了吧?”
賀寧:“……”
蕭月恒睨著幾步開外的人,以及他身后那一大片看不清面容的黑影,眼神淡漠:“裝也裝得像一些,不然就別頂著這張臉同我說話。”
聞言,“賀寧”臉色一變再變,寒光重新漫上他眼底。
打從見到這玩意的第一眼,蕭月恒就知道這不是真正的賀寧。
要真是賀寧,先不說賀寧會不會跟他嘰里呱啦說這么多亂七八糟的,反正蕭月恒絕不可能拿劍指著自己的徒弟。
萬一傷著哪兒,肯定又要跟他哭。
光是哄莫星寒一個人就夠蕭月恒頭疼的了,他一點都不想多招惹別的。
不過聽了大半天的廢話,蕭月恒同樣挺頭疼的。
其實中間蕭月恒一度想打斷,奈何面前這玩意演得特別認真,入戲得很,感覺都快把它自己騙過去了。
硬生生浪費了那么多時間,蕭月恒著實有些無言以對。
不遠處,“賀寧”活動兩下脖頸,神色已經徹底冷了下去。
它此刻的表情,幾乎與之前的張老三一模一樣。
蕭月恒氣定神閑地看著“賀寧”活動,在它身后的黑影也跟著一卡一頓地歪了歪脖子。
“賀寧”緩慢抬起手,直接捏住了蕭月恒對準它的劍尖:“既然你到了這兒,也別想著離開了。”
話落,它身后一直緊緊盯著蕭月恒的黑影驟然躥了出來!
與此同時,被“賀寧”捏著的長劍倏地震顫兩下,隨即迸發出寒霜般的劍意,狠狠將它彈開!
“賀寧”始料未及,整個人瞬間被掀翻過去,差點仰面砸落在后方的尸骨堆上。
它手忙腳亂地穩住身形,姿勢尤其狼狽。
然而不等“賀寧”緩過勁,它眼前驀地一花,那抹熟悉的淺青色已然出現在了身側。
蕭月恒一點都不想與它過多糾纏,聽了半天廢話已經是他的極限。
長劍劃破虛空,凌冽劍意劈頭蓋臉地掃蕩而過!
余光瞥見那抹青色殘影時,“賀寧”已經迅速往另一邊撤開,恰好躲過那道滿含殺意的劍招。
等到站定腳步,“賀寧”臉上維持了許久的沉著冷靜終于全數坍塌,只剩下驚恐萬狀。
它心有余悸地抬起眼眸,看向蕭月恒時竟覺得毛骨悚然。
但凡再晚一秒,“賀寧”此時此刻已經被劈成了兩半。
更加讓它不寒而栗的是,那些它自以為能夠牽制住蕭月恒的無面人影,居然連蕭月恒一根發絲都碰不著……
一招沒得手,蕭月恒幾不可聞地嘖了聲。
他輕巧地翻過手腕,鋒利劍刃再次刺到了“賀寧”眼前,劍法快如疾風。
“賀寧”被劍意逼得不斷往后退,其間無數次試圖催動裂縫中的黑霧攻擊蕭月恒,卻屢屢未能得逞。
不僅如此,無面人影還在逐步減少,原因不明。
“賀寧”察覺到這個情況,躲避間沒忍住氣急敗壞地怒吼:“你做了什么?!”
話音未落,銀劍攜著寒光如游龍穿梭般,眨眼間破風而至。
淺青色的身影宛若鬼魅,劍意摧枯拉朽。
銀光一閃而過,“賀寧”的身體徑直被長劍穿破!
“賀寧”僵在原地,眼神滿是不可置信。
蕭月恒站立在它面前,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色。
他在“賀寧”大驚失色的表情中,漫不經心回答了它的問題:“我沒做什么。”
“賀寧”胸膛被刺穿,聲音發著顫:“不可能!”
蕭月恒緩緩補上一句:“我又沒說過,這兒只有我一人。”
“……”
“賀寧”面容扭曲,臉上竟然冒出了絲絲縷縷的黑氣。
它眼睜睜看著蕭月恒系在劍柄上的褐色劍穗亮起耀眼的金光,四周的景象旋即被光芒擊碎,裂開一條又一條縫隙。
緊接著,虛空中傳來一聲叮靈脆響。
“賀寧”瞳孔驟縮,聽到另一個青年聲音喚了聲:“蕭月恒?”
蕭月恒還沒收回長劍,循聲抬了抬眼眸:“我在。”
倏忽間,黑霧盡數被金光吞沒!
不過是一眨眼,蕭月恒面前的場景便徹底變了個樣。
而后,他的身邊多出了好幾個人。
莫星寒站在蕭月恒左側,至于另一邊,則是同樣持劍的元巧以及洛箏和顧天一。
“……”
一陣不可名狀的死寂蔓延開來。
元巧和洛箏看清楚被蕭月恒一劍捅穿的人時,臉上的表情堪稱驚恐。
他們全都沒想過,莫星寒將那道裂縫徹底撕開之后會是這么一個場景。
好半天,洛箏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小師兄?”
話音方才落下,他就飛快察覺到了不對勁。
元巧緊跟著反應過來,神情一變:“你不是賀寧!”
根本不需要蕭月恒解釋,他們同樣可以認出這個賀寧的真假。
“賀寧”臉上冒出黑氣的皮膚正在一點點剝落,它冷笑著:“怎么不是?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莫星寒抬手將浮生鈴收回,聞言輕嗤了一聲:“少往臉上貼金。”
“……”
明明在裂縫中“賀寧”還敢跟蕭月恒叫板兩句,這會兒它卻連看一眼莫星寒都不敢。
蕭月恒睨著“賀寧”臉上的黑氣,手中的長劍青色光芒乍現。
“賀寧”還沒反應過來,后頸便是一涼。
與此同時,刺穿它胸膛的長劍幻化成數十道流光,輕盈地飄回蕭月恒的指尖,重新變回那把青玉折扇。
蕭月恒緩緩推開折扇,扇面對準了神色呆滯的“賀寧”。
青風平地生起,將“賀寧”的身影籠罩其中。
蕭月恒沒有半點猶豫,干脆利落地揮出第二道風。
“賀寧”身上瞬間爆開無數黑氣,隨著青風一同卷向了半空,它凄厲地嘶喊一聲,身影徹底被風圈收攏。
白光充斥整個夢魘時,青風驟然四下散開,“賀寧”的身影化作星星點點,湮沒在白光之中。
陣紋已毀,夢魘已破。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野指針”的營養液~
第85章 魘陣(十三)
或許因為他們是入了魘陣中的夢,夢破之后白光褪去的速度非常快。
僅僅片刻,蕭月恒等人周遭的景象便再次變得清晰。
待到看清所處的位置時,幾個小孩頓時驚詫不已——別說是進入無境谷了,他們根本都沒往前挪動過半步,甚至距離山道還有一大段的路。
顧天一一時有些恍惚:“我們是出來了吧?”
洛箏四下瞧了瞧,猶疑道:“應該是出來了沒錯。”
一邊說著,他一邊轉頭看向旁邊的蕭月恒。
蕭月恒抬眼望著山道盡頭,在洛箏目光投過來時,他緩緩啟唇:“是破夢了,但還在魘陣中。”
說完,蕭月恒斂下眉眼,問身側的莫星寒:“怎么樣,看出不同之處了么?”
莫星寒微仰著頭,拖長聲調啊了一聲:“這么明顯,看不出來才怪。”
聽見他們這段對話,另外三人都有些云里霧里,下意識順著莫星寒的視線往天上看去。
無境谷上空依然彌漫著濃厚的瘴氣,山道之間霧靄重重,遍地枯木雜草,目光所及之處盡是一片死相。
洛箏仔細看了半天,還是沒能明白蕭月恒和莫星寒說的不同之處在哪兒。
反正在他眼里,無境谷與他們第一眼看到的樣子并沒有任何區別。
元巧本來也和洛箏一樣,沒看出蕭月恒口中所說的不同。
但她打量許久之后,忽地再次仰頭望向黑沉沉的天空。
“師父,瘴氣好像比之前淡了一些?”元巧驚訝道。
聞言,洛箏和顧天一又抬起頭,認認真真地觀察起那片黑霧。
然后他們就發現,居然還真的是這樣。
一開始裹挾著無境谷的瘴氣特別濃重,幾乎可以說是黑云壓城,他們只是站在谷外都天昏地暗的,當時的無境谷怎么看都是一副山雨欲來之勢。
而此時的無境谷,盡管狀況看上去仍然很糟糕,可瘴氣相較最初的模樣,確實淡化了不少。
蕭月恒默然片刻,折扇在手心輕敲一記道:“走吧,入谷看看。”
話音落下,他就帶著莫星寒率先往山道走去。
莫星寒與蕭月恒并肩而行,仿若無意似的問:“你覺得破陣陣眼會在哪里?”
蕭月恒略一思忖,慢聲道:“不確定,破陣陣眼有可能藏得很深。”
莫星寒頷首,又隨口問了句:“難找么?”
這話莫星寒要是拿去問別人,可能別人都會當他是個傻子。
陣眼一般都不會大剌剌擺在明面上,好比入陣陣眼,蕭月恒也要來回試探好幾次才得以打開陣門,進入尚且如此困難,更別說出去的破陣陣眼了。
可現在莫星寒提問的人是蕭月恒。
蕭月恒非但沒覺得他的問題很莫名,甚至回答得特別認真:“難找,陣眼要設在哪處,全憑布陣者高興,旁人只能根據陣法本身倒推。”
陣法玄妙得很,若是了解的陣形不夠多,想倒推出破陣陣眼其實難度還是很大的。
不過……
蕭月恒目視著前方,輕輕抿了抿唇。
要是他沒猜錯,賀寧這會兒應當就在無境谷內。
他們踏入魘陣中的夢魘之后,陣眼顯然被動過了,否則那些夢中邪祟的攻擊力不會突然變得這么弱,就拿裂縫之中的無面人影來說,即使沒有莫星寒暗中相助,換做蕭月恒以外的其他人也完全可以輕松解決。
可是賀寧既然不想傷到人,為什么還要在無境谷布下魘陣?
分明有那么多鎮壓陣法,他偏偏選了最偏門的一個。
實際上來講,魘陣不完全是鎮壓陣法,只不過因為此陣是由足夠多的魘境作為陣基,一旦踏入輕易出不去,才會被極少數人拿來當成鎮壓陣法用。
到了這會兒,蕭月恒也有些琢磨不透賀寧的想法了。
起初他以為背后之人是與他們有仇怨才會做出這一切,可知道那個人是賀寧后,蕭月恒就推翻了前面所有的猜測。
就算賀寧真的想報復誰,他應該寧愿與對方拼個同歸于盡,也不會拿別人的命來換,尤其是無境谷這幾個人。
蕭月恒比誰都清楚,四個小徒弟感情有多好。
雖然夢魘中那個“賀寧”廢話很多,可它有一句話說得很對——賀寧確實把他們都當做了親人。
最開始賀寧是融入不進來,可蕭月恒不止一次發現他會偷偷顧著其他人。
賀寧會給時不時折騰出小傷口的元巧備著傷藥,也會給偷懶結果錯過飯點的付閑留下糕點,還會替修為稍稍落后的梵九溫習課業。
他只是不愛說,其實真的做了很多。
有時蕭月恒都覺得,自己作為師父都沒賀寧會操心。
這個魘陣,或許真的不是為了傷害誰而布下的,而是賀寧另有所圖。
那他圖什么?
真如夢魘中那個邪祟所說,是為了留下無境谷這些人么?
蕭月恒無從知曉,得等真的見到人才能弄明白緣由。
只是到了那個時候,賀寧必然是要為此承擔所有后果的。
蕭月恒無聲輕嘆,牽著莫星寒的手緊了緊。
莫星寒步子頓了頓,側頭瞥了他一眼:“做什么?”
蕭月恒還是看著前路,嗓音低沉:“沒,只是想碰碰你。”
“……”
莫星寒扭回腦袋,語氣干巴巴的:“你能不能老老實實找破陣陣眼?”
蕭月恒從善如流地應下:“知道了。”
與此同時,他的指尖輕輕在莫星寒手腕處的脈搏摩挲而過,一縷淺淺的青色流光一閃而過,很快消失在蕭月恒指腹之下。
……
先前密密麻麻攔在山道上的迷朧子已經消失不見,這次他們入谷一路上暢通無阻。
雖然顧天一從沒真正來過無境谷,但從之前的夢魘來看,山道盡頭就是那片深幽竹林了。
果不其然,他們跟著蕭月恒的步伐繞過枯竭干涸的山澗,視野瞬間變得更加開闊。
熟悉的竹林以及石桌椅還在原來那處,只是林間不再是一片青翠,滿地都是枯枝爛葉,竹子失去了生命力,全都變得脆弱易折,甚至是微風吹過都能攔腰折斷。
安置在竹林不遠處的石桌椅也落滿了枯槁,盡顯蕭瑟。
元巧四下環視一圈,眼眶逐漸發熱。
這就是當年她和小師弟們最愛待的地方,也是她最終拼盡全力都無法靠近的地方。
而今,又變成她不愿多看一眼的地方。
元巧垂下眼眸,啞著聲問:“師父,無境谷……還能回到以前那樣么?”
蕭月恒本不想多做停留,聞言腳下一頓。
他瞥了眼不遠處的蕭疏竹林,緩緩啟唇丟出一個:“能。”
話落,蕭月恒沒再多看,轉頭繼續往前走去。
洛箏和元巧亦步亦趨地跟上,顧天一自然也沒有落下。
但他還是沒忍住,又回頭看了眼那一片枯黃。
然后顧天一就在枯死的竹林之中,看見了一個熟悉身影。
顧天一瞬間僵在原地,心下掀起震驚不已的滔天巨浪——
他,在這里看到了自己的哥哥。
顧成洲靜靜站在竹林里,眼底蘊含著顧天一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他在顧天一看過去時并沒有躲開,而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與定住腳步的顧天一對視著。
過了許久,或許又只是片刻,顧天一才猛地回過神。
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可能,而這個可能令他感到特別的荒唐。
比洛箏是師祖之一還要荒唐……
洛箏是第一個察覺到顧天一掉隊的,他回過頭找人,就發現顧天一定定站在幾米開外,目光落在遠處的竹林上。
于是洛箏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看見顧成洲那一刻,洛箏緊跟著也是一怔。
顧成洲眼眸一轉,目光落到了洛箏身上。
洛箏看見他喉結輕輕滾了滾,像是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顧天一和洛箏接連停下,另外幾人很快也發現了。
蕭月恒回頭看見竹林之中的顧成洲時,絲毫沒有為此感到意外。
不過此時此刻的顧成洲,神色完全不似最初面對蕭月恒那樣從容。
他甚至在蕭月恒看過去的下一秒,迅速垂下了眼睫。
與此同時,最先發現顧成洲的顧天一顫著聲喊他:“哥?”
“……”
顧成洲沒有回應。
洛箏嘴唇張了又合,那聲“小師兄”始終沒能喊出口。
他們就這么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相對而立。
良久,顧成洲才率先打破這份沉寂。
他還是低垂著目光,聲音艱澀:“你們……出來了就好。”
元巧愣愣望著這張陌生面孔,明知他是誰,開口卻依舊遲疑不定:“賀,寧?”
“……”
仍然沒有回應。
但顧天一并沒有因為顧成洲的沉默而感到如釋重負,他反而因此堅定了心中的猜測——他的哥哥,竟然也是師祖之一?!
瘋了吧……
顧天一的認知,在一天內被打碎重整了一次又一次。
而這一次,最讓他感覺不真實。
蕭月恒目光緩緩下滑,落到了顧成洲腳下的地面上、
他神色自若地問:“是你改動了陣法?”
蕭月恒的語氣分明不重,甚至可以說是心平氣和,可另外幾人還是看見顧成洲在聽完這句話之后,身形輕微晃了晃。
“是……”顧成洲說。
蕭月恒淡淡嗯了聲,又問:“那你現在還想做什么?”
顧成洲:“……”
顧成洲又陷入了沉默,并且許久都沒有吭聲。
蕭月恒沒催促,也沒繼續問別的,他像是跟顧成洲耗上了,徑直推開折扇慢慢搖了起來。
莫星寒站在他身邊,凝眸望著顧成洲。
蕭月恒不出聲,幾個小孩也安靜了下來,氣氛再次僵持凝固。
好半晌,顧成洲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狠狠閉了閉眼。
“師父,”顧成洲低聲道,“現如今,已經由不得我想做不想做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野指針”的營養液!
第86章 魘陣(十四)
蕭月恒看著如今成為顧成洲的賀寧,神色淡然。
他沒有厲聲指責,也沒有盤詰,只是不緊不慢地說了句:“由。”
顧成洲仍然不敢抬頭看一眼蕭月恒,他很清楚蕭月恒想要的由是什么,可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不出口。
蕭月恒等了片刻,見顧成洲還是沉默不語,他索性換了個交流方式。
蕭月恒將扇子一合,往前走出幾步:“我需要確認幾件事,你實話實說。”
察覺到他的靠近,顧成洲竟然又后退了一段距離。
蕭月恒腳步頓了頓,停在了落滿枯枝黃葉的石桌旁。
顧成洲低垂著頭,語氣沉沉:“我都會回答的,師父問吧。”
蕭月恒略微皺了皺眉,到底沒有繼續往前走。
他將雙手背到身后,指尖好似無意般輕輕劃了一下扇骨。
瞧見這個動作,一直默默留意著顧成洲的莫星寒眨了眨眼,神色未變。
“第一件,”蕭月恒對顧成洲道,“這個陣法是不是你布下的?”
答案顯而易見,除了他也不會有別人了。
沒料到蕭月恒會問這種無意義的問題,顧成洲表情有一剎那茫然。
他終于緩緩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蕭月恒。
蕭月恒的目光始終在顧成洲身上,眼底一片沉靜,什么情緒都沒有。
顧成洲與蕭月恒四目相對,呢喃般回答道:“是我。”
為什么?
他滿腦子想的都是——為什么?
賀寧以為自己會面對蕭月恒的責罵質問、師姐師弟的寒心,以及莫星寒的失望。
可是這些都沒有發生。
無論是蕭月恒還是莫星寒,或是洛箏和元巧,沒有一個人對他表達出責怪。
只有一開始,洛箏和元巧在看見他時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怪罪。
顧成洲怔愣許久,才聽見蕭月恒又不疾不徐地問:“后輩壽數變得短暫,是否與陣法有關?”
顧成洲喉頭輕輕滾動,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是。”
聞言,蕭月恒指尖微蜷,握緊了手中的折扇。
還真的是這樣。
蕭月恒閉了閉眼,繼續提問:“那些被剝奪的壽元,是否用于陣法的運轉?”
顧成洲再次垂下眼眸:“……是。”
蕭月恒掀開眼簾,凝眸望著顧成洲:“最后一件。”
他停頓了半秒,顧成洲就在這點間隙里,猜到了他接下來要問的話。
付閑……
“付閑,是不是在這里。”
蕭月恒的語氣依舊無波無瀾,顧成洲卻再次身形一晃。
他這次沒有回答,但顫抖的指尖以及失神的瞳孔,替他給出了答案。
聽到蕭月恒最后那個問題,元巧和洛箏紛紛愣在原地。
付閑在這里?!
洛箏當即四下環顧起來,神色多了些許焦急。
當初付閑究竟有沒有出事,他其實沒辦法確定。
付閑護著梵九逃到山道之后,自己又回身抵擋住那些緊追不舍的尸儡。
直到梵九聽見崩裂巨響回過頭,他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不見,只剩那片勾在斷崖邊的殘破衣角。
梵九不清楚付閑是不是摔下了斷崖,也不清楚付閑最終有沒有活下來。
但他希望付閑是活著的,盡管這個可能非常渺小。
元巧沒像洛箏那樣四下查看,她緊緊抿著雙唇,抬手捏出一道搜尋法決。
然而不等他們誰先找到付閑的蹤跡,始終緘默不言的莫星寒卻開了口:“不用找了。”
洛箏跟元巧循聲看向他,眼中盡是不解。
莫星寒也沒故弄玄虛,直截了當道:“這個陣法鎮壓的根本不是無境谷,而是付閑的靈息。”
“……”
在洛箏元巧兩人瞠目結舌的表情里,莫星寒邁開步伐,一邊走向蕭月恒,一邊望著顧成洲道:“我應當沒說錯吧。”
顧成洲眼睫輕顫,仿佛失聲了一般,雙唇開合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蕭月恒該問的都問過了,而這些最終串聯起來,就如莫星寒所說的那樣——賀寧布下魘陣,不是為了鎮壓無境谷,也不是為了害誰,而是要留住付閑的靈息。
賀寧并非作為夢貘的莫星寒,他沒有造夢的能力,若是付閑命數已盡,賀寧壓根沒法阻止付閑的魂魄進入輪回。
除非,他能留下付閑的靈息。
蕭月恒始終想不通賀寧布下魘陣的緣由,直到他見到賀寧那一刻,忽然就想起梵九說到與付閑最后一別的場景。
他想,既然賀寧不是為了報復誰而做下這一切,那賀寧會不會是為了留下誰呢?
至于是為了留下誰,已然很明了了。
洛箏喉嚨哽得難受,他顫著聲問:“二師兄,他當年……”真的死了么?
一想到付閑是為了護著他而死于尸儡之手,他整個人都快要被歉疚淹沒了。
賀寧最了解梵九的性子,即便他話只說了一半,賀寧依舊猜到梵九會胡思亂想些什么。
他輕緩地搖了搖頭,啞聲道:“不是的,這些事與你無關。”
聞言,蕭月恒抬起了眼眸,隱隱覺得賀寧可能準備說出當年所有事情。
果然,賀寧失神盯著腳下的竹葉,緩緩開口道:“是我一人之過。”
“是我造就了這一切。”
“是我害死你們,害死了所有人。”
其實之前蕭月恒碰見的那個邪祟,還有一句話是真的。
那就是賀寧命中帶煞,他生來就是天煞孤星的命。
當年他還是那座村莊中一個平平凡凡的小孩時,村民的確都因他的八字而躲著他們一家人,也從來不會給他阿爹阿娘好臉色,村里一旦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村民頭一個就會將矛頭指向他們家。
明明賀寧什么都沒做,他阿爹阿娘也老實本分,阿哥們都乖巧懂事,可那些人就是能夠因為一個不知真假的命相而憎惡他們。
那個通敵叛國的逆賊也確實看上了賀寧,并有意無意向賀寧爹娘提過想要帶他走的念頭,只是每回得到的都是婉拒。
賀寧爹娘從未認為他是天煞孤星的命,盡管家境不富裕,前頭也還有兩個男孩,可他們給賀寧的愛卻一分都不少。
他們更沒想過要將小兒子賣掉,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那個男人的提議。
也正因此,他們最后的死相竟是所有村民中最慘烈的。
賀寧不過是進山砍了個柴,再回家時,整個村子已然成了一片血海。
從莊稼到村里的那條石子路,五步一尸體,血水淌成了河。
而賀寧踉蹌奔逃回到家中,見到的卻是爹娘與阿哥被鋒利彎刀腰斬成兩半的尸身。
他能不恨么?
他要恨死了。
蕭月恒當初入夢后碰見最危險的夢中邪祟,便是由賀寧滿心恨意而生出的尸儡,攻擊力尤為駭人,一度要將初次入夢的蕭月恒捅穿。
只不過最終還是蕭月恒略勝一籌,他成功斬破成百上千個怨念幻化而成的尸儡,并破除了數以萬計的夢魘,將所有人渡入了輪回。
那其中,便有賀寧。
盡管蕭月恒已經不記得,可當時臨到末了,他對賀寧這個最小的宿主說過一句話。
他說:“大禍之后必有大福,別被這一生的仇苦牽制,來世你必然一生順遂,無災無難。”
因為蕭月恒這句話,賀寧放下了那些怨與恨。
可惜天意弄人,他不僅轉世沒有遺忘前塵舊事,也沒能像蕭月恒話中說的那樣一世安穩。
賀寧降生在一個屠戶家,阿爹嗜賭,阿娘好騙,家中雖然獨他一子,賀寧卻過得比上一世艱難千萬倍。
他爹只要輸了銀子,必定會在歸家途中喝得爛醉,而后將輸錢的怒火與不甘發泄在他身上,有一回賀寧差點被他爹活活打死。
而他娘整日在外招搖撞騙,擔心被人尋到家里來,十天半月都不會回家一趟。
無數個不眠夜里,賀寧都會回想起蕭月恒曾經對他說過的那句話,以及上一世刻在他身上那個天煞孤星的命相。
可能這個命相也跟著賀寧輪回轉世了,他爹竟在某個長夜橫死于長街之上,他娘自此也杳無音訊,再無任何蹤跡。
賀寧真的成了孤身一人,但他沒覺得有什么不好。
雖然身無盤纏,賀寧卻過得比以前自如很多。
直到那場暴/亂發生,整座城淪為人間煉獄。
最讓賀寧毛骨悚然的是,他在那些掠奪百姓糧食的官兵當中,看見一個可怖面容——那個人,與上一世死于他手的逆賊長得一模一樣。
那一剎那,賀寧覺得上天在跟他開一個很大的玩笑。
否則為何要讓他兩世都碰見這個人?
被賀寧拋諸于輪回中的恨意再次漫上心口,刺得他鮮血淋漓,生不如死。
也是在這個期間,賀寧遇到了梵九。
梵九是他從那個人手中救下來的,無論轉世多少回,那個人骨子里惡劣骯臟的本性依舊絲毫未變,賀寧沒能克制住,再次親手殺死了他。
為了躲避官兵追查,賀寧和梵九混在流民當中,卻不想出了虎穴又入狼窩。
那塊面餅是賀寧花費好大力氣才得到的,原本打算逃跑路上給梵九充饑,奈何因此惹來了新的禍端。
他和梵九被餓瘋了的流民堵在巷子中,差點連小命都交代在那里。
可也是這塊面餅,讓他再次見到了蕭月恒。
之后蕭月恒又帶著他們回了無境谷,賀寧從此與前半生的生活徹底告別。
只是不知為何,那個讓他不寒而栗的面孔還是會時不時出現在眼前,好似噩夢一般。
賀寧害怕那人真的會化作夢魘纏上來,于是比其他人都要更加認真修習除夢之術。
他努力想要救自己,想要擺脫所謂的命相,偏偏事與愿違。
蕭月恒要出一趟遠門,便讓他們都出師收徒,擁有各自的支脈。
起初賀寧并沒有收徒的打算,但付閑一路跟著他,滿打滿算收了八個徒弟,個個都是賀寧在教導,而付閑自己則負責偷懶。
賀寧無可奈何,索性自己也收起了徒弟。
但要是提早知曉后面會發生什么,當初賀寧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收徒。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野指針”的營養液呀~
第87章 魘陣(十五)
付閑收了八個徒弟之后,原本是沒打算繼續收徒的。
畢竟他自己沒那個心思操心,賀寧一個人也顧不來這么多。
但慢慢的,賀寧收的徒弟遠遠超過付閑塞過去那幾個,他的精力幾乎轉移到了徒弟們身上,有時付閑大半個月都見不到賀寧的人影。
付閑痛定思痛,冥思苦想之后,終于決定自己也帶個徒弟。
賀寧對此只是輕描淡寫地一句:“你別是為了打發無趣便好。”
付閑立刻反駁:“怎么能?我收一個徒弟從頭帶給你看。”
他最初收的那幾個,早就在賀寧悉心指教之下修為大長,各個都能獨自入夢除夢。
若是付閑將徒弟們轉回自己門下,壓根不需要他再多教什么。
于是沒過多久,付閑還真帶回一個新收的小徒弟。
那會兒賀寧正在院子里看書,才翻了沒幾頁,院門外便傳來付閑笑著喊他名字的聲音。
賀寧抬起眼眸時,付閑恰好帶著人拐進院子。
待到看清楚付閑身后那人的面容,賀寧登時僵在了原地。
那個男人,第三次出現在了他面前。
以付閑新徒弟這個身份。
付閑似乎對小徒弟很滿意,見著賀寧就開始一個勁地夸。
半天沒得到回應,付閑方才覺出賀寧有些不對勁。
他俯身湊到賀寧面前,仔細端詳后者的臉色:“怎么了?身體不適么?”
賀寧伸手去拽他的衣袖:“你隨我來。”
付閑跟上他,同時不忘回頭讓小徒弟先回去。
等到踏進屋內,賀寧脫口而出便是質問:“你為何收他為徒?”
付閑被他突如其來的發難弄得莫名,如是道:“我瞧他還算有天賦便收了,之前我收徒也沒見你這么大反應,怎么這回如此不開心?”
賀寧無法給他解釋個中緣由,又不能任性地讓付閑把人逐出師門。
可他看見那人的面孔之后,密密麻麻的恐懼便如同毒蛇一般吐著信子爬上四肢百骸,藤蔓似的將賀寧牢牢圈住,讓他幾乎要窒息昏厥。
付閑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原本還很歡喜的心跟著沉了下去。
他斂著眼眸,眼底的笑意轉為擔憂,語氣帶著些安撫:“是不是近日太累了?你臉色很糟糕。”
賀寧低垂著目光,眼前竟真的黑了一瞬。
付閑見他身形一晃就要栽倒,霎時慌了神。
他連忙將人攬住,著急忙慌道:“這么難受?你等著,我去找大夫!”
然而沒等邁出一步,賀寧已經先攥住了付閑的手臂。
他把付閑攔下來,蒼白著臉道:“無礙,只是一下沒站住。”
付閑壓根不信,偏偏賀寧說什么都不讓他走開,無奈之下,付閑也只能扶著他去榻上休息。
躺上榻之后,賀寧像是累慘了,合上雙眼就沒了任何動靜。
他知道付閑一直守在身邊,卻從始至終都沒有睜開過眼睛。
賀寧根本不敢看付閑。
只要瞧見付閑擔憂他的眼神,賀寧就想到上一世死狀慘烈的爹娘與阿哥。
他太害怕了。
他怕付閑也會因為自己變成那樣。
賀寧不明白,為何那個男人如此陰魂不散?
為何,每一世都不放過他……
起初賀寧還心存僥幸,認為那個人被付閑收為徒弟之后,心性會與前兩世不同。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人仿佛是天生壞種,他并不像付閑說的那樣有除夢的天賦,他一直都在欺騙付閑。
甚至有一回,如果不是賀寧有所防備,付閑差點就會因為這個所謂的徒弟而一腳踏入迷朧子。
付閑以為是徒弟修為尚低,然而賀寧卻在余光中,瞧見那人惡劣又邪性的笑容。
沒有用的。
這個人,不可能有所轉變的。
在男人盯上付閑那一刻,賀寧就已經容不得他活著了。
更讓賀寧心生寒意的是,這個人看著元巧或是梵九時,眼底同樣含著玩味般的劣性。
賀寧幾乎要因此生出心魔,上一世爹娘與阿哥慘死的模樣化作夢魘纏了上來,他漸漸整夜整夜睡不著,白日里也總是草木皆兵。
付閑見賀寧天天悶悶不樂,于是想盡了法子哄他鬧他,一個慣會偷懶的人,為了逗賀寧開心,可謂是使勁了渾身解數。
但付閑越是如此,賀寧越是惶然不安。
他不想付閑或其他人出事,就只有一條路可走——殺了那個人。
不僅如此,賀寧還要這人永世不得再入輪回。
或許他真的是孤星命,注定只能獨自一人。
他唯一能走的路,竟是一條不歸路。
賀寧自學陣法,又私自煉制不少窮兇極惡的夢魘作為陣基,以此布下一個無解的鎖魂陣。
他親手刎斷那人的脖頸,將其七魂六魄盡數捆縛于陣中,最終如愿讓那人被陣法中的夢魘吞噬殆盡,徹底魂飛魄散消失于世間。
可緊接著,賀寧做下的這一切便換來了反噬。
賀寧擅自煉夢本就破壞了他人的命數,已然違逆天道,他還親手毀去一個凡人魂魄,更是天難容。
天譴落在了賀寧身上,他自然心甘情愿地受著,只是賀寧怎么都沒料到,懲罰遠遠不止他抗下天雷那般簡單。
賀寧會做出這些事,無非是想護住付閑、元巧以及梵九這幾人。
于是天譴也落到了無境谷其余所有人身上,連蕭月恒和莫星寒也沒能逃過。
甚至最先受到牽連的,便是身陷北疆戰事的蕭月恒。
蕭月恒在慘烈的戰況中身受重傷生命垂危,莫星寒為了留下他的靈息,幾乎散盡修為造出夢淵,因此承受了四十九道玄雷,靈識破碎從頭修行。
至于元巧、付閑以及梵九,全都落了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梵九在賀寧身上瞧見的那些黑氣并非瘴氣,而是心魔。
籠罩在無境谷上空的,全都是心魔幻化出來的幻境,讓梵九和付閑誤以為是瘴氣與尸儡,他們還能應付得來。
最終梵九遍體鱗傷,付閑摔下斷崖,元巧做了幾千年的孤魂野鬼。
等到賀寧好不容易掙脫心魔控制之時,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
賀寧只能眼睜睜看著上一世的噩夢以另一種方式發生,而他無能為力。
明明是賀寧一人的因,卻是所有人一同擔下了果。
……
蕭月靜靜聽著,眼底依舊沒什么情緒起伏。
直到賀寧最后一個字音落下,他才緩緩開口:“到了那個地步,為什么還要布下魘陣?”
他們替賀寧承受這些沒什么,可后世晚輩與這一切毫無關系,不該被連累進來。
就算賀寧是為了留下付閑的靈息,也不可以這么做。
賀寧垂著眼睫,失神地盯著虛空:“師父,我沒辦法了。”
蕭月恒神色微沉:“付閑必然不愿你這么做的,他寧肯入輪回轉世,就像梵九那樣。”
聞言,賀寧卻扯出一個苦笑。
“輪回?”他啞聲道,“我要是不這么做,他只會魂飛魄散。”
蕭月恒眉峰微蹙,不太明白賀寧這話的意思。
梵九尚且可以,怎么偏偏付閑不能轉世?
莫非……
“付閑是不是替你擋了天譴?”莫星寒直言道。
分明是問句,他的語氣卻無比篤定。
賀寧臉色一片蒼白,艱澀地應了個:“是。”
若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境地,賀寧又怎么會隨意篡改后世晚輩的命數,他恨不能拿自己換回付閑。
可是他做不到。
那些本就是賀寧該擔的天譴,付閑替他擋下來,便只能這么受著。
他要么親眼看著付閑魂魄盡碎,要么布下重重魘陣困住付閑的靈息。
賀寧選了后者。
為了魘陣得以世世代代留下,他在陣法上動了手腳,多添了一道法決。
雖然天譴盡數落在付閑身上,但賀寧知道自己根本活不下來的。
他氣數已盡,也沒什么求生意志,同樣死路一條罷了。
可笑的是,所有人因他而死,付閑更是為此付出了所有,最后賀寧卻依然沒能活著。
這一次賀寧在輪回之間輾轉了好久,始終沒有重入凡世。
他逃避著過往,逃避著那個無法掙脫的命相。
而賀寧布下的魘陣,便從那日起運轉至今。
此后每個寫入除夢師一脈的后人,都會被刻在魘陣上的法決更改命數,從而被吸納走一半的壽元……
顧天一聽到這里,人已經傻了一大半。
他哥哥是賀寧師祖,而造成這一脈短壽的始作俑者便是賀寧。
也就是說,是顧成洲導致那么多人淪為了短命鬼,其中還包括顧天一在內的顧家人。
這是什么荒謬的事情發展啊?!
洛箏因為短壽這個事情想到了鐘庭,又想起當時那個無名的寄信人。
他難以置信道:“小師兄,給我寄反生香的人是你?”
聽聞此言,作為顧成洲的賀寧臉色頓時變得更加糟糕。
他當時只想找機會拿到那條白玉珠串,完全沒想過洛箏就是梵九的轉世。
鐘庭和洛箏住在顧家老宅隔壁時,顧成洲跟鐘庭打過幾次交道,偶然之下察覺到了珠串里的古怪。
發現那里面是蕭月恒的靈息之后,他就開始想方設法試圖得到那條珠串。
直到得知鐘庭病重,顧成洲主動提出了幫忙,并在鐘庭住院那會兒,安排那個家政阿姨跟鐘庭見過面。
他給洛箏寄反生香,就是想在洛箏入夢時悄無聲息拿走白玉珠串。
卻不想還沒來得及出手,蕭月恒的靈息先蘇醒了過來。
有蕭月恒在,破夢自然是輕而易舉。
顧成洲從顧天一那里知道洛箏沒出事,拿珠串的念頭便只好暫時擱置。
然而蕭月恒比他速度要快,直接循著又少又散的線索找到了顧家老宅。
在范家見到蕭月恒那一刻,賀寧就清楚地知道,這些事情瞞不住了。
蕭月恒仰頭望著依舊彌漫在無境谷上空的黑氣,語氣不明:“三千多年,這一脈有多少人折損于此?”
他沒想跟賀寧算賬,但這一切總歸要有個了結。
蕭月恒緩緩垂下眼眸,再次看向不遠處的賀寧:“破陣陣眼,是不是在你身上?”
第88章 魘陣(十六)
賀寧什么都沒隱瞞,蕭月恒問了,他便如實回答:“在我身上。”
蕭月恒推開扇子輕搖著,不疾不徐道:“知不知道此陣一破,你將面對什么?”
不知為什么,莫星寒隱隱覺得蕭月恒這句話意味深長。
他不禁側過目光,有些疑惑地掃了蕭月恒一眼。
蕭月恒卻沒有看他,仍然緩緩搖扇看著賀寧。
“我活該的,”賀寧輕聲道,“要是我當初自覺離你們遠一些,你們也不至于因我至此。”
他早就該認命了。
不屬于他的,終究是抓不住的。
“怎么就活該?!”
元巧忍著哭腔怒斥道:“明明是那個王八蛋先干了壞事,因為一個什么破命相,就要將所有錯歸到你身上么?!”
說完,她又哽咽著補上一句:“憑什么?”
賀寧沒料到元巧會動這么大的怒火,而且還不是沖著他,愣是讓他怔了好一陣。
直到洛箏一邊輕拍元巧肩頭,一邊小聲緩著她的情緒,賀寧才恍然回過神來。
他望著元巧依舊忿忿不平的表情,驀地低笑出了聲。
聽見這聲笑,洛箏和元巧同時一愣,隨即將目光落到了賀寧身上。
盡管以前賀寧同樣不愛與他們說笑,但那時他只是性子沉靜一些,不像現如今這般。
從碰面直到現在,賀寧始終不敢多看他們一眼,說話語氣也很頹喪,狀態實在算不上好。
見賀寧緊繃著的臉色終于有所變化,元巧跟洛箏悄悄松了口氣。
不過元巧那口氣還沒松到底,她就聽到賀寧半真不假道:“師姐,你別皺著臉,太丑了。”
元巧:“……”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
元巧滿心憐惜與心疼頓時呼啦啦散了大半,她胡亂擦去眼角的痕跡,拎著劍作勢就要上去打人。
洛箏趕忙把她攔下,嘴里喋喋不休溜出一連串的:“冷靜冷靜……師姐使不得使不得!”
元巧性子一急,說話就不過腦子,脫口而出便是一句:“就說不能讓你跟付閑那家伙待著,都被帶壞——”
話說一半,元巧倏地頓住,霎時間萬籟俱寂。
洛箏攔著她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嘴角好不容易揚起的弧度又僵在臉上。
不遠處,賀寧愣了兩秒,而后再次扯唇笑了笑:“嗯,以后不跟他待著了。”
“……”
元巧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卻欲言又止。
她思來想去,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扭轉氣氛,只好用眼神求助一旁靜靜看著他們鬧的蕭月恒。
蕭月恒默然片刻,晃著扇子的手逐漸停了下來。
他這個舉動像是某種預兆,其余人臉上殘存的輕松瞬間消失無蹤。
蕭月恒無聲嘆出一口氣,緩緩站直了身。
幾個小孩都沒辦法解決這件事,蕭月恒也不想莫星寒操心這些,就只能自己頂上去了。
他合起手中的折扇,對不遠處的賀寧說道:“既然付閑的靈息被鎮壓在這兒,那么此陣一日不破,他便一日不得蘇醒吧。”
賀寧輕輕一頷首:“這是我能留下他的唯一方法。”
他不可以隨意破除魘陣,否則付閑的靈息就會即刻消散。
但現在不一樣了,蕭月恒跟莫星寒都在這里,他們可以留下元巧,同樣也可以留下付閑。
也許是剛剛跟元巧洛箏打趣了幾句,賀寧這會兒的神色竟意外的平靜從容。
即使,他已經知道接下來要面對什么。
蕭月恒拿折扇一下下輕敲著手心,不緊不慢道:“魘陣一破,我可以想方法留下付閑的靈息。”
聞言,賀寧始終堵在胸口的那口郁氣總算吐了出來。
可緊接著,蕭月恒便凝眸望著他說出了下一句:“只是魘陣破了,這三千多年之中因你而生的業障,便會將你生吞活剝。”
話音未落,身側已經傳來幾道細微的吸氣聲。
蕭月恒最后敲了一記折扇,語氣不明:“清楚了么?”
一旁的莫星寒蹙起眉,看了眼蕭月恒,又瞥向他手中的青玉折扇。
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是不是想太多了……
不遠處,賀寧喉結滾了滾,沉聲應道:“我清楚的。”
一邊說著,他一邊挪動腳尖轉過身,將后背敞開在蕭月恒幾人眼中。
賀寧道:“師父,動手吧。”
言罷,熟悉的陣紋浮現在他后頸上,這回不再是淺淡的紋路,而是清晰明了的血紅色脈絡。
與之前那些陣紋不同,這次刻在賀寧脖頸上的,是真正的破陣陣眼。
只需要一劍劃破,整個魘陣便會隨之而坍塌崩潰,除夢師一脈短壽的現象也會被撥亂反正。
蕭月恒垂下執扇的手,指尖淺青色流光乍然顯現。
光芒延伸而出,逐漸幻化成那把長劍。
見蕭月恒當真出了劍,洛箏終于有些慌神,他磕磕巴巴地問:“師父,除了殺、殺小師兄,沒、沒有一點辦法了嗎?”
蕭月恒執劍而立,嗓音輕淡:“沒有。”
“……”
不止元巧和洛箏,包括顧天一也因為這個狀況慌了手腳。
那邊靜靜站著等待被刎頸的,可是他的親哥哥啊!
就算那是賀寧的轉世,但他已經輪回到了顧家,他現在也是顧成洲!
顧天一耳邊嗡鳴聲不斷,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要救哥哥。
于是等到回過神,他已經從洛箏身材躥了出去,擋在背對眾人的顧成洲之前。
沒料到顧天一會突然沖出來,蕭月恒差點沒能收住手中捏著的法決。
察覺到背后多了個人,顧成洲轉過了頭。
與此同時,顧天一硬著頭皮朝正對面的祖師爺喊道:“再怎么樣,他、他還是我哥,我不許你們動他!”
“……”
眼下的情況本就令人頭疼,還得順便應付小孩……
蕭月恒一時無言以對,甚至想仰天長嘆。
顧天一搞這一下,同樣讓顧成洲始料未及。
他像往常那樣,伸手在顧天一后腦門一掃:“笨不笨?過來做什么?”
顧天一挨打挨罵都沒動一下,抬著手臂將顧成洲護在身后。
明明聲音是顧成洲的,小動作也是兄弟之間熟悉的相處模式,可顧天一還是沒法繼續單純把他當做哥哥對待。
顧天一咬著后槽牙,強裝鎮定:“別管我,我不會走開的。”
顧成洲張了張嘴,還想繼續勸,卻聽蕭月恒低低嘆息一聲:“算了。”
……算了?
什么算了?
怎么就算了?
眾人還被這兩個字搞得一頭霧水,那邊莫星寒已然察覺到蕭月恒的意圖。
他立刻伸手去抓蕭月恒的手,奈何撲了個空。
青色光芒從眼前一晃而過,顧天一和顧成洲只覺得一縷輕風從身邊穿了過去,然后他們再定睛一看,蕭月恒已經站在了他們身后。
蕭月恒一句廢話沒說,手里捏著的法決分毫不差落在了破陣陣眼上。
剎那間!盤旋在無境谷上空的黑氣風云涌動,四周驟然生起一陣陣狂風,掀起漫天枯枝殘葉,一時間飛沙走石。
莫星寒神色大變,腳下一轉便想去到蕭月恒身邊。
然而不等他有所動作,一道青綠色光芒率先在眼前亮了起來。
緊接著,莫星寒便被一股巨大拉力拽住,倏地停在了原地。
他額間那道紅紋浮現出熟悉的流光,久違的怪異感從額心滲入體內,轉為一抹微熱淌過四肢百骸——
這是,蕭月恒從一開始便留在他身上的“禁制”。
蕭月恒根本沒收回去,這道法決從始至終都在莫星寒體內。
莫星寒咬牙切齒,惡狠狠道:“蕭月恒!”
他分明正在氣頭上,話音卻帶著哽咽般的顫抖。
就在幾步開外,原本蕭月恒跟顧天一顧成洲待著的地方,已經被濃黑厚重的業障層層籠罩。
可被困于其中的人卻不是作為顧成洲的賀寧,而是蕭月恒。
賀寧對這一切始料未及,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他失神望著距離不到半步的重重業障,啞聲呢喃:“師父……”
另一邊的元巧和洛箏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神色一瞬間有些空茫。
就在這時,無境谷上空翻涌著的黑氣一團接一團砸了下來,全都直沖蕭月恒而去。
那些黑氣都是魘陣布下至今,被陣法擅自奪去壽元的怨念。
它們或低聲訴說著不甘與怨憎,或仇恨地尖聲嘶鳴,或悲慟地鬼哭狼嚎,無一不是充斥著惡意與殺意。
而這些可怖的怨念,全部落向了蕭月恒。
莫星寒神色森冷,抬手在虛空中一握,金光倏然間迸發開來,轉眼間化為一把泛著金色流光的長劍。
他二話不說,只身一劍便想殺入那片怨氣沖天的業障當中。
偏偏蕭月恒留下的那道法決無論如何都不允許莫星寒靠過去,愣是將他死死按在了原地。
莫星寒試圖沖破那道法決,卻屢試屢敗。
嘗試過數十遍依舊掙脫不得,莫星寒氣急敗壞,對著那片漆黑濃霧怒氣沖沖道:“你又干了什么!”
被業障困死在方寸之間,蕭月恒連開口回句話都辦不到。
這些東西怨念深重,一纏上來連喘息的機會都不給,別說是回話,蕭月恒甚至窒息了很長一段時間。
等他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眼前緊接著便是一陣暈眩。
蕭月恒艱難穩住身形,血腥氣頓時從喉間翻涌而上。
他沒咽回去,徑直將這口黑血吐了出來。
窒息帶來的暈眩剛過去,蕭月恒又感覺胸口一陣悶疼,逼得他止不住地干咳。
隨后,蕭月恒就在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中,聽見莫星寒的聲音在耳畔傳來:“你敢出事試試看。”
第89章 魘陣(完)
蕭月恒艱難止住那陣干咳,隨后就聽見莫星寒在他耳邊又輕又慢地喊了聲:“蕭月恒?”
蕭月恒喉頭滾了滾,啞聲應道:“我在。”
可是莫星寒卻沉默下來,再沒開口說一句話。
蕭月恒知道他絕對要生氣,于是決定先入為主,坦白從寬:“別不高興,我沒出什么事。這些東西又不是什么厲害玩意,沒必要讓你一起跟著受罪,何況它們頂多只能困住我,還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說完這一大段話,蕭月恒連呼吸都是急促的,心口的窒悶還是沒能隨著那點黑血一同被吐出。
蕭月恒擰眉,按在胸膛處的手輕輕壓了壓。
喉頭再次涌起一股血腥氣,蕭月恒掌心之下浮現出盈盈淺淡的流光,緊隨其后,他的指尖接連冒出一縷又一縷的黑氣,并飛快被流光吞噬。
等到指尖冒出的黑氣愈來愈淡,胸間那股悶疼才終于消散不少。
而與此同時,蕭月恒耳邊傳來一聲冷笑。
莫星寒壓根不吃他那套,語氣冷到極點:“既然不是什么厲害玩意,你又做什么攔我?我還能應付不來這種東西?”
“……”
坦白講,蕭月恒這次還真沒有哄莫星寒。
蕭月恒也沒有逞強,這些東西要是能不碰他肯定不碰,但賀寧到底還喚他一聲師父,蕭月恒總不能讓徒弟繼續獨自面對這一切。
雖然這些業障并不會因為蕭月恒那一道轉移法訣便放過賀寧,畢竟冤有頭債有主,它們認得該找誰,但蕭月恒擔下一部分,賀寧才不至于被萬重業障直接撕碎靈息,最終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
賀寧是做錯了事,可他只是一時走岔,該罰,卻不該就此徹底消失。
但蕭月恒不會傻到這時候還跟莫星寒講道,否則很難說莫星寒會不會干脆冒著被他法訣傷到的危險,直接殺進業障里跟他打一架。
蕭月恒輕咳兩聲,咽下喉間的血腥味。
他穩穩接住莫星寒的脾氣,順著毛哄:“攔你是舍不得你疼,磕一下碰一下都要不高興好久,真讓你進來受著這些,你不得哭?”
“……”
莫星寒磨了磨后槽牙,方才幻化出劍是想救蕭月恒,到了這會兒他只想一劍砍了這家伙。
不過莫星寒能聽出來,蕭月恒確實沒什么事……
但這一點都不耽誤他生氣。
莫星寒冷嗤一聲:“你有本事倒是收走法訣,我讓你看看到底是誰哭。”
“……”
本來蕭月恒就因為之前的咳嗽而喉嚨生疼,一聽莫星寒這句威脅又忍不住想笑,這下又忍不住想咳了。
他都懷疑莫星寒是不是故意的,非得在這會兒湊上來招惹他。
蕭月恒好不容易緩過氣,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么,卻見那些業障煞氣倏地涌動起來,再次撲上前扼住了他的喉嚨。
窒息感伴隨著喉頭的疼痛一同襲來,蕭月恒禁不住悶哼出聲,眉峰蹙得死緊。
耳畔不再是莫星寒冷言冷語的聲音,而是怨聲載道的低語聲,蕭月恒聽見最多的一句便是“你怎么還不死”。
他抿起唇,握緊手中的長劍,反手便是狠狠一刺!
破風聲驟起,劍尖直直穿過貼在蕭月恒背后試圖滲入他身體的那團黑氣。
死死掐在喉嚨處的力道松了半秒,蕭月恒趁著這點間隙迅速劃出一道法訣,眼疾手快地丟到身前那一片業障之中!
倏忽間,青綠色光芒在黑壓壓的霧氣中炸開!
緊接著成千上萬道人聲在蕭月恒耳邊乍然響起,有人念念有詞,有人哀鳴痛哭,有人破口大罵,有人惡毒詛咒,有人尖聲嘶吼……喧雜吵鬧且混亂不堪,猶如萬鬼同哭。
蕭月恒抬手拭去彌留在嘴角的血痕,沉聲道:“吵死了。”
這么亂的情況下,要是業障之外的莫星寒說些什么,根本不可能傳得進來的。
蕭月恒緩緩掀開眼簾,眼底那點被莫星寒勾起來的笑意早已不見蹤影,他淡漠地望著層層疊疊的業障煞氣。
蕭月恒正琢磨著要怎么豁出一個破口,劍柄系著的劍穗驀地忽閃了幾下淡金色光芒,緊接著,業障中的喧囂被一掃而空!
蕭月恒有片刻愣神,垂眼望著那條還在閃爍著金光的褐色劍穗。
倏地,一抹寒芒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僅僅是一眨眼,蕭月恒身后的黑氣便被人一劍劃破,剎那間消散得一干二凈。
只是蕭月恒回過頭去看時,背后卻空無一人。
不過很快,莫星寒的聲音便再次響起:“我說沒說過,你這玩意困不住我。”
蕭月恒收回視線,目光重新落到劍穗上。
他抬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穗條,有些無奈:“元神是可以隨意分出來的么?”
“你管得著嗎?”
這會兒莫星寒對著蕭月恒可以說沒有半點好脾氣,說話句句都帶刺。
蕭月恒一時無言,卻也沒法阻止莫星寒這么做。
好在莫星寒只是一縷元神進來了,蕭月恒只要不拖太久,在莫星寒耗費更多修為之前,盡快帶他出去就不會出什么問題。
業障之外。
雖然莫星寒嗆了蕭月恒好幾句,可在其他人眼中,他壓根都沒張過嘴。
除了蕭月恒之外,無人知曉莫星寒已經有一縷元神進了業障內。
另外幾人望著密不透風的業障煞氣,臉上都是焦急和擔憂。
他們都沒應對過這種狀況,完全束手無策,只能在原地干著急。
然后洛箏突然想起之前莫星寒劈開幻境去救蕭月恒的場面,他忍不住扭頭問:“莫莫,你有什么辦法嗎?”
這話洛箏問得小心翼翼,他知道蕭月恒一旦出什么事,莫星寒絕對會冷臉生氣,就像在婉娘夢魘中那樣……
可是這里唯一能想到辦法的,也就只剩莫星寒了,洛箏再不想惹他不高興,也還是要問,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蕭月恒被困在業障當中。
然而莫星寒的回答卻在洛箏意料之外。
莫星寒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道:“沒辦法,救不了,讓他在里頭自生自滅吧。”
“……”
洛箏沒想到莫星寒會拒絕得這么干脆,直接懵在了原地。
等他從莫星寒這句話中回過神,頓時有些不可置信:“連你都沒辦法的話,那……師父該怎么辦?”
莫星寒冷眼望著不遠處的黑沉霧氣,神色漠然:“不怎么辦,實在不行,你在這里替他祈禱。”
洛箏:“……”
看出來了,這會兒不能招惹莫星寒。
也不知道莫星寒是不是故意的,蕭月恒雖然聽不見洛箏說了些什么,但莫星寒說的每一句都通過元神一并讓他聽到了。
蕭月恒低聲道:“說壞話好歹避著我一點。”
莫星寒壓根不搭他,只有穗條閃爍的光芒始終沒有湮滅過。
蕭月恒沒再繼續說笑,他略微抬了抬眼眸,看向不遠處的漆黑霧氣。
業障中的怨念已經被莫星寒隔絕了大半,蕭月恒的狀況比起一開始也恢復不少。
他橫過劍刃,同莫星寒說了句:“再等一會,我出來找你。”
“……”
仍然沒有回應。
蕭月恒有心想哄,時間地點又實在不合適,他只能先將心思放到解決面前的麻煩上。
但就在蕭月恒腳步掠出去那一刻,莫星寒沉聲道:“別找我。”
蕭月恒剛想說什么,眼前忽然竄上來一團黑霧!
他飛快抬手一斬,徑直將其一分為二。
隨后,蕭月恒又察覺身后掃來一陣微乎其微的輕風,他毫不猶豫地矮身蹲下。
下一秒,一只霧氣凝聚而成的黑爪狠狠穿了過去!
蕭月恒迅速起身,只是腳尖輕輕一點,人影便瞬間到了黑爪旁邊。
他干脆利落地一揮長劍,劍尖自黑爪中間刺穿,凌厲劍意緊接著迸開!
黑爪連掙扎都來不及,瞬間化為一片灰燼。
一整趟下來,莫星寒還真沒幫上什么忙,蕭月恒劍法如風,來無影去無蹤,黑氣根本都碰不到他。
之前這些業障可以在蕭月恒這兒得手,還是因為這里的怨念過于沉重,他一下子沒能扛下來。
可現在蕭月恒緩過來了,而且他身后還有個莫星寒在暗中護著,想從業障之中出去不過是時間問題。
但就在蕭月恒與那些黑霧纏斗之時,異變突生。
那些業障煞氣倏地停下對蕭月恒的攻擊,而后盡數調轉了方向,嘶吼著朝另一邊翻涌而去。
蕭月恒還在思索這是怎么回事,肩頭忽然被人用力一抓!
認出那人熟悉的氣息,蕭月恒又立即收回準備反擊的劍峰,順著那股力道往后退出數十步。
“是賀寧。”
莫星寒松開抓著他的手,凝眸望著不遠處的黑霧。
蕭月恒已然猜到賀寧做了些什么,他緩緩垂下手中的長劍,微乎其微地皺了皺眉。
這一次籠罩賀寧的業障,比剛才圍困蕭月恒的還要多出將近十倍,密密麻麻將賀寧包圍其內。
在那些罪業層層疊疊撲上來時,站在賀寧身邊的顧天一還沒有反應,就先被一股大力猛地推開。
等他回過神,賀寧已經徹底被黑氣裹挾于其中了。
顧天一只來得及扯著嗓子喊一聲:“哥!”
不同的是,蕭月恒在業障中無法與除了莫星寒以外的其他人交流,賀寧卻可以。
他像是輕嘆了一聲,道:“天一,我不算是你哥哥的。”
顧天一沒解賀寧這句話的意思,立刻追著問:“為什么不是?”
賀寧卻沒有給顧天一解釋緣由,他這回的話又是對蕭月恒說的:“這些罪孽是我自己應該擔的,師父,你們都不要再為我受傷了。”
賀寧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著有些空靈飄渺。
蕭月恒什么都沒說,只是收起了手中的長劍,連帶那把折扇也一同幻化成淺青色的流光消失在指間。
“還清一切罪業后,記得回無境谷繼續領罰。”蕭月恒神色沉靜道。
這次賀寧過了好一陣都沒動靜,再有聲音時,眾人就聽他咳了個半死不活。
應該也和蕭月恒一樣被怨念為難了,賀寧咳得肝膽俱裂,聽起來連氣都喘得格外費勁。
半晌,他才嘶啞著說:“師父,我還能,回無境谷?”
蕭月恒雙唇微啟,語氣如常:“為何不能?別想著躲掉我的罰過,你躲不過去的。”
賀寧沉默須臾,咳笑了兩下道:“師父,能不能,不丟潭里了?”
蕭月恒意味不明地嗤了聲:“既然是罰,還能由著你挑?”
“……”
這一次,賀寧過了許久都沒再出過聲。
洛箏和元巧緊緊盯著那一大群籠罩著賀寧的業障,眼眶一片通紅。
蕭月恒原本也在留意賀寧的動靜,驀地察覺到一絲不甚明顯的響動,他目光轉而便落在了身后的無境谷。
籠罩在無境谷上空的黑氣全都涌到了賀寧周圍,一直被黑霧掩藏著的陣法全貌也現出了原形。
魘陣的陣法脈絡尤為復雜,其上還有數不清的看不出具體內容的經文,由這些經文又延伸出不計其數的陣紋,宛如蛛網一樣布滿整個無境谷。
但陣法現形之后,陣紋的紋路就逐漸一根根消散,連陣法本身都跟著越來越淺淡。
蕭月恒替賀寧抵擋那一部分業障時,已經順手破了破陣陣眼,卻不想這個陣法居然過了這么久才開始真正消逝。
蕭月恒收回視線,又回眸看向圍住賀寧的業障。
他輕輕捻了捻指尖,目光微垂:“魘陣已破。”
聞言,其余幾人紛紛投來了視線。
洛箏最先反應過來,他眼瞳顫了顫,悶聲道:“小師兄……不在了么?”
蕭月恒嗯了聲,眼底所有情緒盡數被他垂下的眼睫掩藏。
只是沒過多久,蕭月恒又想起另一件事,倏地掀開了眼簾。
他側眼往反方向看去,正好與一雙清亮的眼眸四目相對。
蕭月恒還沒來得及出聲,那人就率先有模有樣朝他拱手彎腰,喊道:“師父。”
洛箏和元巧聽見這個聲音,立刻驚詫回頭,不可置信地望著站在數十米開外的人——
是付閑。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隨一”、“野指針”的營養液~
第90章 告別
“這么客氣?”
蕭月恒抬手輕輕勾動幾下,指尖霎時流光萬轉,光點拖著長尾掠到付閑手臂處,將他扶起了身。
“以前怎地沒見你這么懂事過?”蕭月恒慢步往那邊走,好整以暇道。
付閑嘿嘿笑著說道:“師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嘛。”
蕭月恒也笑了,然而元巧和洛箏卻都因為這聲輕笑縮了縮脖子。
“弄這些虛禮,”蕭月恒站定在付閑兩步遠的位置,意味不明道,“莫非你也背著我做了些什么?”
“……”
付閑立刻擺擺手:“哪能啊!我如今可懂事了。”
一直抱著雙臂沒開口的莫星寒終于慢悠悠出聲道:“聽你這話,是說賀寧不懂事么?”
付閑:“……”
付閑小臉一垮,惆悵道:“莫莫,你不向著我就算了,怎么還同師父一塊兒欺負人?”
沒等莫星寒說什么,蕭月恒先反問一句:“欺負人?”
聽出他話里透著一絲絲威脅,付閑迅速改口:“沒有,不是,怎么可能!師父教導徒兒,天經地義。”
“……”
蕭月恒拿付閑實在沒有辦法,垂著眼眸忍俊不禁,就連另外幾人也都被付閑這一句句插科打諢逗得不行。
洛箏揉揉眼角,對付閑說道:“二師兄,你果然還是這么煩人。”
一聽這話,付閑可不樂意了,他撇撇嘴訓道:“白疼你了啊,怎么說話呢?”
眾人因為賀寧產生的低落情緒,在付閑出現之后緩和了一大半。
只是蕭月恒重新抬起眼眸,看到付閑半蜷起的指尖時,很輕地抿了抿唇。
付閑這會兒的現身,很可能不是為了與他們的重逢,而是……告別。
要是維持靈息狀態太久,是沒辦法一下子變回人形的,就如同元巧當初那樣。
元巧尚且需要將養幾天才能恢復,付閑向來疏于修習,修為自然不如元巧,他如何能做到這么快恢復成沒事人的模樣?
蕭月恒幾乎一下就想到,民間多有人言,假如一人罹患惡疾許久突然有了精氣神,那往往是臨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雖然付閑并不是生病,但本質上沒多大區別。
蕭月恒目光沉沉地望著那頭與洛箏元巧說笑的付閑,嘴邊那句問話倒騰好幾圈也沒能問出口。
莫星寒睨著蕭月恒看了片刻,像是在猜測他心中所想,又像是單純在盯著他看而已。
蕭月恒無意間側過頭,正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兩人無聲對視幾秒,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各自的心緒。
原本蕭月恒還在想付閑接下來的盤算,但他在莫星寒眼底看到的都是防范。
蕭月恒無言片刻,悄無聲息地走回莫星寒身邊。
其他人還在瞎扯些有的沒的,并沒有留意到這點小變化,唯有安安靜靜待在旁邊的顧天一發現了蕭月恒的走位。
但他一點都不敢多嘴,只敢默不作聲地看著。
莫星寒一動不動地等著蕭月恒靠近,等他與自己耳語:“不會再做別的事,我向你保證。”
莫星寒不咸不淡地嗯了聲,似乎根本不在意蕭月恒做不做什么。
不過他的眼神自始至終都釘在蕭月恒身上,沒挪開過分毫。
蕭月恒早料到莫星寒態度冷淡,于是習慣性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后腦。
盡管之前替賀寧分攤業障沒跟莫星寒商量,可蕭月恒說的每句話都沒騙莫星寒。
蕭月恒能做的該做的都做過了,因果之事他沒辦法插手,也沒這個能力,所以接下來付閑與賀寧之間會如何,都是他們二人的造化。
似乎是心有所感,蕭月恒再次轉頭看向付閑時,后者也朝他投來了目光。
付閑一直偷偷攥著半透明的指尖,卻在與蕭月恒對視之后驀然松了開來。
他淺淺笑了笑,道:“果然還是瞞不住師父。”
蕭月恒手還搭在莫星寒耳后,一邊輕揉著一邊問付閑:“你想怎么做?”
付閑不甚在意地聳聳肩:“自然是一塊受著。”
聞言,洛箏和元巧微微一怔,眼底露出些許不解。
“一塊受著什么?”洛箏茫然地問。
付閑卻沒有回答,只是笑意盈盈地看了他一眼。
倏忽間,元巧福至心靈,猜到蕭月恒跟付閑這兩句話的意思。
她緊咬著下唇,還是將話問出了口:“付閑,你……也要擔著那些業障?”
蕭月恒沒料到這話最后是由元巧來問,輕揉莫星寒發絲的手頓了頓。
與此同時,付閑應道:“總不能讓他又一個人待著。”
“……”
付閑微垂著眼睫,語氣聽不出情緒:“萬一他再做什么呢?我不得去看著點。”
洛箏也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立刻反駁道:“小師兄不會這樣的!”
付閑思索片刻,神情多了些認真:“會不會,也要我親自去看了才知道。”
說完,他不再與洛箏和元巧爭辯什么,轉而看向蕭月恒。
“師父,賀寧說到底是因為我做出這一切,不該由他一人承擔所有,這不公平。”付閑道。
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蕭月恒身上,靜靜等著他出聲阻止。
然而蕭月恒只是問了一句:“你自己決定好了么?”
付閑沒有半點猶豫,答得無比干脆:“當然。”
蕭月恒一頷首:“既然決定好了,為什么還要過問我。”
顯然,蕭月恒并沒有阻攔付閑的意思。
洛箏和元巧俱是一愣,急道:“師父,怎么能……”
“這是他的決定,”蕭月恒慢聲打斷兩個徒弟,神色未變,“不止付閑,無論是你們還是賀寧,你們自己做下的決定,我都不會過多插手,只要你們清楚能承擔得起后果。”
“……”
事實上,蕭月恒的確一貫如此。
他從來不會縱容徒弟們在外搗亂,但徒弟們決定要做的事,他也從未插手管過。
付閑原本以為要挨一頓訓,怔愣幾秒才回過神。
他又彎腰朝蕭月恒拱手行禮:“師父,我保證往后一定勤加修習!好好提升修為!”
聽見付閑這番言論,蕭月恒敷衍地抬手一揮:“這話你自己信么?”
付閑再次被那些淺淺的青綠色流光扶起身,他嘿嘿一笑:“我隨口一說,師父千萬別信。”
“……”
“你還是趕緊走吧。”
本來蕭月恒還挺舍不得這徒弟,這下徹底沒了惦記,只盼著他趕快從眼前消失。
付閑總愛折騰得蕭月恒頭疼,他這會兒又不急著去追賀寧,繼續跟自家師父嬉皮笑臉:“這么久沒能相見,師父難道不想跟徒兒多待片刻么?”
蕭月恒神情寡淡:“不想,沒興趣,快走。”
可是話這么說,他卻從始至終都沒真的動手趕付閑離開。
付閑沒忍住笑了好一陣,而后他仰頭望著無境谷上空正在崩塌的魘陣。
“師父,無境谷不可問世,一旦陣法破除,你定要多補一道結界。”付閑收斂了些許玩鬧之色,語氣嚴肅道。
蕭月恒應聲道:“修習沒什么長進,倒學會指使師父了。”
付閑撇撇嘴:“機會就這么一回,往后都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呢……”
話未說完,尾音便慢慢消弭在風中。
洛箏喉結輕輕滾了滾:“二師兄,你要離開很久嗎?”
付閑默然,良久才回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誰知道呢。”
往后會如何,誰又能提前預料呢。
付閑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落回到洛箏和元巧身上。
“你們兩個可要好好守著無境谷,我還想著回來呢。”
付閑有模有樣地交代著,轉頭面向蕭月恒和莫星寒時,他立刻換了副神情,乖巧道:“師父,莫莫,你們也要好好的,等我回來繼續教我除夢,我是真的想認真學。”
莫星寒回答得比蕭月恒之前還要敷衍:“教不了,我也不會。”
“……”
付閑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煽情氛圍再次破碎。
他愁眉苦臉道:“莫莫,你還是少跟師父待著吧。”
聞言,蕭月恒淡淡掃了付閑一眼。
付閑迅速扭頭,假裝沒瞧見。
只是他這么一回身,眾人瞬間看清他已經虛化掉的后半身。
所有人皆是一愣,神色紛紛有了大大小小的變化。
元巧眼眶又紅了,可她這次拼命忍著,沒讓那些水珠滾落出來。
洛箏則是愣在原地,失神望著付閑逐漸變得透明的身體,喉嚨間像是堵了一大團棉花,梗得他胸口生疼。
顧天一也在愣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親眼目睹兩位師祖接連殞身。
至于蕭月恒和莫星寒,他們神色看起來似乎與方才沒什么不同,但眼神卻含著無法掩藏的難過。
察覺到周遭陷入沉寂,付閑也恍然明了。
他不在意地擺擺手,笑意絲毫未減:“你們能不能不要弄得我好像回不來了一樣,多不吉利啊。”
元巧差點因為這話被自己眼淚嗆著,她抬手揉著眼睛指責道:“你煩不煩?”
付閑抱著雙手,對元巧笑瞇瞇道:“師姐,你笑一笑嘛。”
元巧瞪著他,卻還是禁不住彎了彎唇角。
付閑當即感嘆道:“賀寧是沒說錯,師姐你真不能哭鼻子,太丑了。”
“……”
元巧唇角的弧度僵住,差點想親自送走付閑。
只是根本不需要她動手,付閑說完那句話,身體就變得越發虛無縹緲,像是隨時都會破碎消散。
可他自己卻仿佛無知無覺,依舊笑盈盈地跟他們講話:“說好的啊,你們都要在無境谷等我,要是回來見不到人,我就找你們一個個算賬去……”
最后一個字音落下,付閑雙眼也完全合上。
他周身散著微弱的白光,身影逐漸虛化到徹底看不見,那些白光隨即收攏成一粒細小的光,最后化作星星點點,被風吹散至無境谷的每一處。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已也”、“易夜白”的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