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中隊分到的依然是外圍走訪的苦活,馬霜痕跟花雨劍跑了大半天,收獲不佳。
下午二時,第二次案情分析會即將開始,有人在吃紅燒牛肉,有人吃老壇酸菜,會議室嗦面聲此起彼伏,鬧哄哄的,彌漫著一股復雜的泡面味。
馬霜痕挑著口味清淡的雞湯面,胃口寥寥。
花雨劍吃出山珍海味的享受,“小馬,沒在辦公室吃過泡面的刑警不是好刑警,懂不?”
馬霜痕擠出一個笑,臉色從早上離開會議室就沒好轉,故地重游,心情越發難言。
蒙大利也興致缺缺,“小馬,說實話,我還挺羨慕你,還是女警有福氣,入隊不久就有機會跟小飛哥共事。”
馬霜痕懷疑蒙大利缺心眼,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沒聽見他有意見?”
蒙大利癟嘴,“可濤哥說了,任務重要,反對無效。不像我,明明進重案隊半年,第一次跟他辦同一個案子,連當面說句話的機會也沒有。”
花雨劍將泡面湯喝了精光,伸腿靠椅背上,手搭肚子滿足長嘆,“大利,委屈你了啊,好不容易進了重案隊,竟然還要帶養老中隊的人混。”
“撈劍哥,我不是這個意思。”蒙大利本就膚白,一下漲紅了臉,跟炒了糖色的豬頭似的。
花雨劍跟另一邊說:“小馬,我跟你說,當眾批評算個鳥,搭錯車又算個鳥?以前我有一個派出所的哥們,停車忘了拔鑰匙,哎喲媽呀,整部車給人開走。夠大頭蝦吧?你跟人家比起來,小巫見大巫,你就當小飛哥放屁。”
馬霜痕哭笑不得,“師父,我還得跟人比爛么?”
蒙大利平息了尷尬,才打斷師徒倆,“撈劍哥,1·26案是不是有眉目了?”
后面進來坐旁邊的男警問了一嘴,“1·26是哪個案子了?”
“六年前1月26日,海城十六年來最冷的一天,當晚市區霜凍了,鹽山區嘉禾路上姓彭的一家三口沒了倆,上高中的小孩好像早戀出來約會,回晚了逃過一劫——”
“誰跟你說有眉目了?”花雨劍生硬插嘴,冷酷得有點陌生。
“不然小飛哥怎么會談戀愛?”蒙大利解釋,“大家不是都說,1·26案是小飛哥最放不下的命案積案,案子沒破他都不會談戀愛。”
那男警接一句,“你這么一說,好像確實有這種說法。”
“大利,”花雨劍前所未有的嚴肅,“所有命案積案都是刑警的一塊心病,無論是當年辦案的退休前輩,還是接手案子的后輩,只要刑警這個崗位還有人,案子總有一天水落石出。流言蜚語聽過就算了,別連重案隊的都傻乎乎相信。”
蒙大利訕訕低頭吃面。
馬霜痕的塑料叉子挑著泡面,上上下下涮了好幾回湯,嗓音聽著有點低血糖反應。
“大利哥,我好奇一下,1·26案子的卷宗,是不是只有重案隊的人才有資格看?你是不是也看過呀?”
馬霜痕的好奇心正好救場,蒙大利如釋重負:“理論上來說,命案積案會交接給每一任重案隊隊長。”
馬霜痕眨眨眼,“也就是說,想要看卷宗,只要經過小飛哥同意?”
蒙大利剛要開口,又給花雨劍截胡,他幾乎命令一般,“小馬,給師父倒杯水,這破泡面咸死哥了。”
馬霜痕見好即收,往花雨劍的泡面碗里瞅了眼,“師父,也沒見你省下一點湯啊?”
花雨劍佯怒,瞪她:“廢話那么多,還不快去。”
花雨劍雖然每天對馬霜痕耳提面命幾句,傷害性遠不及溫賽飛一句“大頭蝦”。
馬霜痕將沒吃幾口的雞湯面和花雨劍的空碗疊了,一起端了扔茶水間。
花雨劍起身敲了敲蒙大利的椅背,居高臨下道:“大利,記住哥一句話,以后不要在小馬面前提1·26案。”
困惑的眼神不止蒙大利的,近處兩三個同事也聽見了。
花雨劍說:“也別問為什么,就當我這個做師父的拜托大家,謝了。”
那晚還是彭佩珊的她掏鑰匙才摸到不屬于自己的夾克,轉頭追出十來米,叫停溫賽飛。
午夜,街巷悄然無聲,連過路車輛也沒有,封鎖區似的,落針可聞。
夾克的衣襟剛敞開,露出圣誕紅的連衣裙,她身后轟然巨震,一股強烈的氣流將她推向溫賽飛,直接將他撲翻在地。
溫賽飛摔傷了左肩,左小腿給機車壓著,痛暈了一瞬,耳鳴不止,她恰好跌進他懷里,沒有明顯外傷。
剛要爬起,第二聲燃爆在耳旁,溫賽飛掙扎著翻身,將她護在身下。
兩顆腦袋都往同一個方向側頭。
屬于彭佩珊的“珊莊”陷入一片火海,映紅了半邊天,周圍充斥刺鼻的異味,空氣漸漸變暖,草坪上霜的痕跡慢慢消失。
馬霜痕端著兩杯水,一路借過回到花雨劍身旁,遞過水時,總感覺有一道冷冷的目光。
溫賽飛還是早上那套行頭,藍白條紋褲穿出了個性,站在白板邊開始案情匯報。
目前找到了朱子白最后出現在天眼里的畫面,昨晚10點從奶茶店離開后,他路過地鐵站,走向前方一截沒有正式通車但已可通行的車道,消失在監控里。技術中隊正在排查朱子白進入后兩端路口所有通過的車輛。
和朱子白在奶茶店見面的是李紹星,所謂的同學實際是職高學長,21歲,創業多次均失敗告終,所幸家里小富,及時填補窟窿,此后大錢不給,只供吃喝,當個阿斗養著。朱子白和李紹星經常一起打臺球。
朱承育公司經營狀況穩定良好,目前沒有發現債主或仇家尋仇的跡象。
自早上發來人質姓名和生日,綁匪再無一點音訊,沒催促籌集贖金,沒指定具體交易時間和地點。
案子似陷入僵局。
溫賽飛掃視眾人,“各位還有什么疑問或補充?”
馬霜痕一手捧著攤開的記事本,在兩個字上打圈,輕輕叫了聲師父。
對象?
花雨劍乍一看,以為她給今晚化妝偵查劃重點,旋即回過味,示意她自個兒問,上午他倆負責在車道兩旁的荒地搜查,人影沒見著一個。
馬霜痕抬起夾著筆的右手,吸引全場所有目光。
“我想請問,報案人朱承育離異多年,是否有交往對象?”
蒙大利所坐的角落傳來竊竊笑意,有人不以為然,有人悄聲說別浪費時間。
溫賽飛盯住那片,將其殺得鴉雀無聲,“大利,你們組負摸排責朱承育社會關系,你來回答。”
蒙大利在座位上開口,“朱承育說沒有,一直跟兒子兩個人生活。”
馬霜痕:“意思是沒有固定關系的對象,也就是俗話說的女朋友?”
蒙大利:“沒有。”
馬霜痕:“關系不固定的對象呢,情人有嗎?”
蒙大利:“朱承育經常陪客戶應酬,逢場作戲的關系應該是有的。”
“應該?”
馬霜痕和溫賽飛異口同聲,在揪關鍵詞上達到空前默契,惹人注目。
蒙大利遭遇雙倍質疑,又漲紅了臉,“我們粗略排查過朱承育近一年的電子和銀行流水,賬目繁多,大多對公,特殊節日沒有可疑的私人轉賬或消費記錄。”
馬霜痕追問:“現金交易?”
蒙大利隱忍已久,終于冒出一點嘲諷的苗頭,“小師妹,這年頭用現金的人不多了吧?”
馬霜痕示意溫賽飛:“謝謝,我的問題問完了。”
花雨劍悄悄說:“他警大,你公大,嚴格來說,你不算他的小師妹。”
馬霜痕只能用眼神管管她師父。
溫賽飛揚聲:“大利,繼續深挖朱承育的社會關系,感情糾葛在綁架案里并不罕見,排除也要有證據。其他人還有補充嗎?”
蒙大利頓時蔫頭蔫腦,賽過早上的大頭蝦。
會議室里的人如退潮散去,提前到商場踩點,花雨劍和蒙大利一塊走人,馬霜痕作為在場資歷最淺的刑警,沒人關心她的去向。
眼看溫賽飛也要離開,馬霜痕小跑追上去,“小飛哥,濤哥安排我跟你走呢。”
溫賽飛目不斜視,“沒人綁你腿。”
馬霜痕樂津津嘀咕,“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溫賽飛上下打量她一道,眼神如刀,停在她的下半|身,“穿這身去?”
馬霜痕也低頭,再平常不過的春秋警褲,乍一看黑褲黑鞋,在稍內行一點的人面前一秒穿幫,嗅出點體制內的味道,更別說標志性的短發。
小馬挨了一鞭子,蹦得更起勁,嘴角壓不住,忽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警禮,“報告小飛哥,我立刻回家換,保證準時到現場。”
溫賽飛隔空敲敲她巧麗的鼻尖,“從現在開始,忘掉自己是一個警察,別給我露馬腳。”
“……”
小馬乖巧收手,不,收起“馬腳”。
溫賽飛不咸不淡問:“又打車回去?”
馬霜痕試探:“小飛哥,如果你不介意再捎我一程?”
溫賽飛:“車費呢,不是說掃給我?”
馬霜痕喜滋滋跟上,“一會雙倍給你,或者,我給你開車,小飛哥,你剛出院,該多歇歇。”
“馬屁精。”
“……”
本來只是隨口吐槽,溫賽飛后知后覺有點微妙,畢竟她現在姓馬不姓彭,貼切得令人尷尬。
她的名字總能有一個特別匹配的花名。
一路回到豐田旁邊,溫賽飛沒有扔她一把車鑰匙的勢頭,馬霜痕問:“小飛哥,還是我開車吧?”
溫賽飛握著車鑰匙的右手顫了顫,不知道因公負傷后遺癥,還是純粹又想敲她。
“我擔心我的鑰匙。”
“……”
好吧,馬霜痕是有丟鑰匙“前科”的人。
馬霜痕拉開車門坐進副駕,像以前坐溫賽飛的警車一樣。剛系上卡扣,她靈光一閃,略顯為難,“小飛哥,我是不是不該坐副駕?”
溫賽飛:“要不后備箱?”
馬霜痕攤開說:“傳說副駕是女朋友專座之類,我坐這,小飛嫂會不會有意見?”
“你不說我都忘了……”
今天他溫賽飛多了一個女朋友。
馬霜痕摸索著要解安全帶,“要不我還是坐你后面……”
溫賽飛啟動豐田,分神瞥她一眼,看陌生人似的,“以前沒見過你這么啰嗦。”
“以前我還小,現在長大懂事了。”
馬霜痕脫口而出,很難說沒有賭氣成分,誰叫最后一次見面溫賽飛就這么嫌棄她。
溫賽飛頓了頓,專心開他的車,難得喃喃:“那么記仇。”
霎那的曖|昧帶來成倍的沉默,押嫌犯都沒這般緊繃。
手機及時響了一聲消息提醒,馬霜痕和溫賽飛不約而同摸向口袋。
“是我的。”馬霜痕的屏幕多了一條剛剛的通知,微信內置頂頭像紅氣泡數字+1。
[韓弋:珊珊,起床了嗎?我補了會覺,想到晚上跟你一起吃飯就睡不著了。]
馬霜痕上滑一截,補完所有新消息。韓弋今早上完夜班還想順便給她送早餐,又怕吵醒她,又怕掛門口涼了。
她習慣性點語音,“今天加班去不了,改天吧。”
“男朋友?”溫賽飛冷不丁問。
馬霜痕調成免打擾模式,“嗯,他就在市一醫院,今年研一。”
溫賽飛左手隨意擱在藍白條紋病號褲上,“還以為跟我一樣……”
人家的對象如假包換,領導給他發的對象就是空頭支票。
馬霜痕莞爾,“小飛哥,你這身裝備也得換吧?”
“路上隨便找家商場,”溫賽飛話鋒一轉,“你帶家里鑰匙沒?”
馬霜痕拍了一遍沖鋒衣的所有口袋,除了一包紙巾,沒拍出個名堂。
她鎮定道:“正好我也想去商場。”
行頭煥然一新,摘去警察與病號標簽,馬霜痕和溫賽飛看起來只是一對顏值出眾的年輕男女。溫賽飛又恢復成馬霜痕記憶中的人模人樣,只是多了兩年的沉淀,成熟里透著幾絲疏離。而馬霜痕還欠他一件夾克。
那個霜凍之夜,溫賽飛撥通了從警生涯的第一個報警電話,挺著耳鳴描述情況。馬霜痕身上的夾克布滿泥污和涕淚,失去清洗的意義。后來溫賽飛沒提醒她還,她也淡忘了一段時間。
晚間6點,錦泰城人流漸多,各哨點警力就位。
朱承育推著一只26寸的行李箱,徘徊在中心廣場邊,雙眼無神,焦灼地等電話。
花雨劍擠不下保潔衣服,臨時跟蒙大利調換角色,掛上紅圍裙成了促銷,一手托盤,一手舉著插小蛋糕的牙簽,頻頻向眾人吆喝。喚了好幾聲沒人接他的牙簽,花雨劍便偷偷塞自己嘴里。
尚濤在耳機里厲聲道:“撈劍,注意形象。”
花雨劍含著蛋糕口齒不清,“補充能量。”
蒙大利氣質瞬間掉了幾個檔次,彎腰在扶梯口擦扶手,不著痕跡打量路人,順道剜了眼豬隊友。
馬霜痕和溫賽飛之間有一人寬,時而讓沒眼力勁的路人穿插而過,人流再急一點,加上拐彎,差點沖散。都是馬霜痕小跑追上,溫賽飛從沒等人的覺悟。
尚濤提醒:“小馬,挨緊點你的小飛哥,你倆不熟嗎?”
馬霜痕摸摸震痛的耳朵,只好向溫賽飛挪近一步,不料他開竅了,同時而動,彼此像迫不及待撞一起,目光均帶著困惑和少許埋怨。
馬霜痕不輕不重揪住溫賽飛右手肘附近,打算掣肘他似的。
頭頂飄下一句淡嘲:“你跟男朋友逛街也這樣?”
馬霜痕手里衣服給抽走,正斟酌改哪下手時,右肩壓下一點重量,搭上了他的右手腕。他虎口那道疤像一只緊閉的眼睛,默默注視她。
“一會有情況就拍肩,”溫賽飛示范道,“拍兩下,有情況要注意;用力握,準備行動;手松開,馬上跟我跑。懂了嗎?”
馬霜痕右肩上的力道變化不斷,溫賽飛的手再度輕搭回來。她點頭,右手上勾,自然點兩下他的手背,偏頭望住他,“這樣表示我聽到了。”
四目相交,均是一愣。他們舉止親昵,各戴著一只耳機,像情侶分享音樂似的,路人看來毫無破綻。
明明讀警校時跟其他男警赤手空拳肉搏,可以建立交付性命的信任,馬霜痕向來不拘小節,這一瞬竟有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