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賽飛自顧往偵查樓走,“順風車。”
馬霜痕松一口氣,溫賽飛雖然會埋汰她,從來不會當眾為難她。
“我可不信,小飛哥,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我雖然不在重案隊了,重案隊的瓜可不能不吃。”
花雨劍擠眉弄眼,一臉壞笑,不打算放過溫賽飛。
“這話說得好,”溫賽飛說,“今早就來了個大的,我沒當你離隊,你可別吃不了兜著走。”
誰不知道六中隊是重案隊的御用后勤,花雨劍逃不過,便不掙扎,事關日后順利開展工作,勢必八卦到水落石出。
“小飛哥,你什么時候跟小馬認識的?”
溫賽飛不著痕跡的一個眼神,昔日搭檔立刻了然,訕訕回了聲“哦”。
馬霜痕和溫賽飛必然相識,哪怕不在六年前,只要他當上重案隊中隊長,遲早會認識。
那年高一寒假伊始,她還不叫馬霜痕,第一次被罵大頭蝦,溫賽飛剛好在她現在的年紀。
下了班,溫賽飛和哥們一起吃宵夜,碰見了另一群小哥們。大多是中學生,因著父母輩關系混個臉熟,都敬他一聲小飛哥。
溫賽飛坐下沒多久,隔離桌有小哥們明顯喝高了,一雙無辜的小鹿眼泛著淚花,拉著一女孩的連衣裙衣袖哭訴:“珊珊,你別生氣好不好?”
那會她還是陌生面孔,抱胸睥睨,臭著一張臉,犀利又美麗,一看就富養寵溺出來的女孩,恃美橫行。就沖著那張臉,哪個男人被綠了都得心甘情愿認栽。
溫賽飛眼神多停留幾秒,哥們便湊過來八卦說小男生正在追那女孩,以前都約不出來,今晚第一次同意跟出來玩。
他追不上。
溫賽飛當下篤定,沒參與八卦,對這些小屁孩的情情愛愛不感冒。
沒多久,隔離桌又傳出一條男聲:“皮皮蝦,做人不能太過分!”
小鹿眼已經趴下,出聲的另有其人,一個反戴公牛帽的男生為小鹿眼打抱不平,而皮皮蝦竟然還是剛才的女主角珊珊。
“你算老幾,皮皮蝦也是你叫的?”
女孩嗓音脆生稚嫩,如清泉滌心,配得上那張漂亮面孔。反而花名給人一種荒誕的割裂感。
男生戲謔:“不叫皮皮蝦,那就叫瀨尿蝦!哈哈哈哈!瀨尿!”
一桌子人,男的促狹發笑,女的隱忍沉默,沒一個出聲阻攔。
她倏地站起,掐開公牛帽的嘴,抄過大半瓶啤酒懟進去,跟皮搋子捅馬桶一樣,精準決絕。
這一幕出其不意,別說同桌的,連溫賽飛這桌也看呆了。
同桌的忙拉開兩人,鬧哄哄間,她的白色長襪給啤酒澆了半濕。
公牛帽怒吼:“你發什么癲啊!”
她有種超齡的冷靜,“洗洗你那張臭嘴。”
拳頭揚起,但手腕被鉗住、壓下,公牛帽愕然轉頭,一改囂張,舌頭打結:“小飛哥。”
“大晚上想讓我加班啊?”
溫賽飛松開人,涼涼瞥了她一眼,后者老實放下酒瓶。
她也早留意到了這位風云人物,自他出現那一刻,在場異性的目光就有意無意粘著他。
溫賽飛儀表不凡,雖然才出校門,但年長六七歲,跟身邊乳臭未干的幼稚男生自然不一樣,職業性質,身上透著沉穩與可靠,對情竇初開的女孩極具吸引力。混在一堆烏煙瘴氣的男生里,溫賽飛是唯一沒抽煙的,跟她爸爸一樣,從來不在母女倆面前吞云吐霧。
后來相安無事。
散席時,她又碰到麻煩,小鹿眼喝高了,沒法送她回家。周圍都是半生不熟的異性,誰送都不合適,她眼神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溫賽飛身上。
警察的職業給他上了一道保險杠,溫賽飛成了獨一無二的人選。
當然,她連一聲小飛哥也沒喊過,輪不到她選他。
溫賽飛可能一副從警的熱心腸,主動走近,口吻閑散:“你怎么回去?”
而后,她在眾人曖昧的目光與口哨聲里,攀著溫賽飛的肩膀,騎上他的機車后座。
路走了近三分之二,溫賽飛手機響了,臨時路邊停車。
一月下旬的冬夜氣溫驟降,冷得出奇,據說半夜會出現霜凍。她吹了一路,四肢僵硬,走遠了點。路燈昏黃,綠化帶半枯不綠的草坪熒熒反光,她伸腳輕輕撥了撥,草尖跳出許多剔透顆粒,到處都是霜的痕跡。
溫賽飛把她叫過去,“你是不是落下什么東西在燒烤店?”
她不戴手套凍透的手指按了按口袋,一時尷尬。
“鑰匙……”
可能打架拉扯掉了。
溫賽飛:“改天回去拿行么?”
她雙手捧著臉,試圖取暖,呆頭呆腦點頭,“一會翻墻。”
溫賽飛面若冰霜,塞好手機,“他們為什么叫你皮皮蝦?”
她哆嗦著,“我叫皮皮蝦。”
溫賽飛左腳撐地,擰著車頭瞬間原地掉頭,機車后輪在地面磨出半個帥氣的圈。
“我看是大頭蝦。”
當時,溫賽飛以為她凍糊涂了,答非所問,第二天才知道,她認真回答了名字。
她叫彭佩珊,口齒不清或念快了確實有點像皮皮蝦。
馬霜痕跟著前頭兩位大佬亦步亦趨走向偵查大樓。
幾步以外的溫賽飛背影高大,還是跟以往一樣喜歡穿夾克,寬大洗舊的條紋病號褲極為惹眼,上下行頭看似不搭,卻因身材出眾,平添幾分落拓與瀟灑。尤其出現在刑警大隊這種地方,放眼皆是通宵達旦廢寢忘食的男警,個個面帶菜色,發如雞窩,胡子拉碴,一到夏天更是一屋子汗臭炸彈。
剛從醫院越獄的溫賽飛反而透著一股干凈而正常的氣息。
一路不乏同事跟溫賽飛打招呼,對他的行頭見怪不怪,一口一個小飛哥,襯得馬霜痕越發像小蝦米。
1·15綁架案專案組緊急成立,大隊長尚濤任組長,重案隊中隊長溫賽飛為副組長,從全大隊抽調警力集中偵辦案件。
鹽山分局刑警大隊只有兩個中隊,重案隊和其他中隊。辦公室坐了一圈重案隊的人,便沒了其他中隊的位置,哪怕花雨劍這個重案隊舊部,也只能站在角落。
案情分析會尚未開始,花雨劍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揉脖子扭腰,感慨好久沒起這么早。
馬霜痕摟著記事本,湊過去嘰嘰咕咕:“師父,原來小飛哥是重案隊中隊長啊。”
花雨劍脖子甩得咔嗒響,“重案隊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中隊長。”
“為什么還叫他‘小’飛哥?”
馬霜痕納悶,總得有個典故。比如海城人叫北方人撈佬,花雨劍小學隨家搬遷到海城被起了花名撈劍。后來他憑著鐵拳揍服眾人,花名消失一段時間,卻因性格猴里猴氣,跟馬騮一樣滑稽搞笑,撈劍一名又重出江湖,賦予了新的正面含義。
“你為什么叫馬霜痕?”花雨劍懷疑跟馬騮對話,“很少有人用病字旁做名字,辛棄疾和霍去病不算,人家是跟疾病拜拜。”
馬霜痕眼底的黯然轉瞬即逝,“我的意思是,像你就不會叫小劍哥。他可以叫飛哥啊,人高馬大為什么一定要加上‘小’字?過分可愛了。”
“哦,小飛哥的確不小。”
花雨劍笑意促狹,剛好被馬霜痕冷冷橫了一眼,才稍有收斂。
花雨劍嘿嘿笑,有點賣弄情報的自得,如果信息有用,并不惹人惱。
“小飛哥來自警察世家知道吧。”
馬霜痕剛想點頭,旋即搖頭,很捧花雨劍的場。
花雨劍說:“小飛哥還是小屁孩的時候就是哥了,所以大家都這么叫慣了,這可是有典故的,據說啊——”
據說溫賽飛剛上小學,有天玩老溫下班捎回家的手銬,老溫警告可別把自己鎖了,他沒帶鑰匙回來。
話沒說完,清脆一響,溫賽飛把自己銬住了。
老溫又氣又樂,站家門口等同事路過,挨個打聽有沒帶鑰匙,他兒子把自己銬了。
終于,老溫剛問到一根鑰匙,我們的小飛哥已經搓尖了一張嶄新挺括的紙幣的一角,搗開了筒銬。
這可把老溫急壞了,拷問溫賽飛從哪學來的,溫賽飛一口咬定純粹靈光一閃。打那之后,老溫對“天賦異稟”的獨子分外關注,總擔心他把小聰明用在邪門歪道,一路呵護關照,終于將他扶上警察之路,老懷大慰調去了禁毒大隊。
說曹操曹操到,溫賽飛跟著年過不惑的尚濤走進會議室,屋里倏然鴉雀無聲,跟班主任到場的自習課一樣。馬霜痕也收聲,站得筆直筆直。
“人都到齊了?”尚濤像一頭獅王,掃視一圈在座面孔,威嚴又不乏親和力,“早上六點,轄區派出所上報了一樁綁架案,上級領導要求我們不惜一切代價,抓捕嫌犯,保證人質的安全。所以緊急召集大家來這里,就連我們因公負傷還在病休的小飛哥都回來了。”
尚濤的目光帶著認可與欣慰,掌聲次第響起,聽著不合時宜又無可厚非。
馬霜痕腋下夾著記事本鼓掌。
溫賽飛抱臂蹙眉,反倒一派習以為常的淡然。
尚濤結束開場白,進入案情分析。
報案人叫朱承育,43歲,離異,做建材生意,兒子朱子白隨之一起生活,18歲,職高二年級。
朱子白昨天外出,晚上11點發文字微信給朱承育,說在同學家過夜。朱承育應酬和出差多,經常忙得不著家,朱子白平常跟保姆生活。這幾天保姆有事回老家,只剩朱子白一人在家。
兒子大了,夜不歸宿的事時有發生,朱承育昨夜喝高了,沒太放在心上。
直到早上6點接到一條陌生來電,對方稱朱子白在他們手上,今晚在鹽山區錦泰城交出200萬贖金,敢報警就撕票。朱承育急中生智,讓對方給他看看兒子照片,被拒,再問兒子姓名與生日,對方摔了電話。
朱承育立刻聯系兒子同學,得知昨晚10點他們在奶茶店分手,各回各家,沒有一起過夜。
沒多久,又收到短信發來正確的姓名和生日,朱承育才慌慌張張到派出所報警,身上還穿著睡衣。
專案組分秒必爭,立刻劃分出數個行動小組,從奶茶店周邊以及父子倆的人際關系著手調查,然后尚濤開始布置今晚錦泰城的警力。
年關臨近,各大商超不遺余力促銷年貨,每日活動不斷。今晚8點錦泰城中心廣場將舉辦辭舊迎新相關主題活動,屆時將降落一場盛大的氣球雨,3999只氣球從三樓落向一樓,禮券便藏在氣球中。
花雨劍不由嘀咕:“又是周五又是年關,人流量鐵定巨大,這種活動審批通過的,就不怕發生踩踏事件嗎?”
哪知溫賽飛長了順風耳似的,隔了大半個會議室愣是聽去了。
“撈劍說得沒錯,綁匪想必也是想著借人群掩護。錦泰城給出的回復一切符合各項規定,活動如期進行。如果貿然取消,經濟損失暫時不提,只會打草驚蛇,讓綁匪知道警方已經介入,激怒綁匪對人質沒有任何好處。”
尚濤點頭道:“小飛撈劍分析得沒錯。凡事有利有弊,人流有利于我們隱蔽,也給抓捕帶來難度。今晚行動需要化妝偵查,融入人群,靜觀其變,一旦有可疑人物立刻跟指揮組匯報,嚴禁擅自行動。下面開始分工,由于綁匪還沒指定具體交易時間和地點,各區域人員后期還會變動,請大家留意各自耳機通知。”
然后兩人一組負責一塊區域,角色除了普通顧客,還有流動性比較強的保潔員和外賣員等,服務中心也安排了崗哨,甚至還有超市門口的促銷員。
“……大利和撈劍一組,負責負一層超市門口的地鐵口區域,大利促銷,撈劍保潔。”
蒙大利是一個年輕男警,白凈斯文,不像干刑偵的,沒有粗獷壯實的花雨劍那般有群眾緣。他從警三年鉚足勁進了重案隊,工作能力可見一斑,剛好替了花雨劍的空位。
蒙大利不禁唔一聲,半是疑惑半是不甘。花雨劍聽出了嫌棄,不惱反笑,嘿了一聲。
大隊里誰不知道蒙大利是溫賽飛迷弟,入隊第一天就不掩飾想重案隊,當溫賽飛的徒弟。可惜溫賽飛一來忙,二來脾氣臭,從沒貫徹刑偵傳統收徒傳藝,跟他搭檔最久的只有同輩的花雨劍。
困惑的不止蒙大利一人,馬霜痕悄悄喚了聲師父,“他跟你走,我跟誰走呀?”
花雨劍有自己的琢磨,答非所問:“說反了,我跟他走。咱們養老隊什么時候能走到重案隊前面了?”
解惑的另有其人。
尚濤說:“小飛帶上小馬,跟緊人質家屬,你們倆……扮個情侶吧。”
會議室竊笑聲迭起,有人起哄拍了兩下手,有人甚至說太可以了,跟剛才的掌聲一樣,突兀又情有可原。
馬霜痕失態啊了聲,但比起她師父,便小巫見大巫。
花雨劍續上早前的大瓜,一頭霧水:“什么‘半個情侶’,情侶還有半個的說法?”
馬霜痕小聲相救:“師父,應該是假扮的扮。”
尚濤直接點名馬霜痕,“小馬,你有什么想法,還是說不方便跟對象交待?盡量克服一下困難,誰讓我們小飛哥太英俊太醒目,在人群里沒法低調,我怕其他女人涌上來要微信,騷擾他影響工作。”
馬霜痕立刻搖頭,叫人琢磨不透回答的是哪個問題。
尚濤刻意忽略另一道目光,隔著烏泱泱的腦袋遙望在場唯一的女警,“小馬不用想太多,工作而已,你有對象,我們小飛哥也有。”
“小飛哥有對象了?!我怎么不知道?!”
蒙大利竟和花雨劍異口同聲。
巧了,溫賽飛也剛知道。
他看著比最初記憶里前年長了六歲的女孩,算得上孽緣,又不忍心用“孽”來形容。
天氣預報顯示,那天是海城市十六年以來最冷的一天,鹽山主峰出現霧凇,市區可以觀察到霜凍現象。她媽媽叮囑過她早點回家。
溫賽飛騎機車載著16歲的她折返燒烤店取鑰匙。一趟路走了兩遍,中途不得不加油。
她抱臂站在機車旁,白襪加重了冷感,雙腿跟一對冰柱似的。
溫賽飛一言不發脫了藍黑的牛仔夾克遞過去。
若不是夾克余溫,她恐怕凍得忘記道謝。
她的家是一棟帶前院的獨棟別墅,鐵門上懸兩字牌匾:珊莊。如果沒有鑰匙要不叫醒家人,要不翻墻。
落霜的午夜,門口短短的嘉禾路只有兩人一車,機車大燈和路燈不足以明晰他們的表情。
溫賽飛推起風鏡,往不算太高的圍墻挑了眼,“你翻過幾次?”
她脫了頭盔還他,隨意撩了下長發,凍僵的笑容有點俏皮,“你要抓我么?”
溫賽飛隔著頭盔的囑咐有點沉悶:“以后大晚上別跟不認識的男人走。”
她癟了下嘴,不好意思又不太當回事,忽然行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警禮,“謝了,小飛哥,你真是一個好警察。”
要是過客的緣分就此打住,也不妨是一段短暫而美好的回憶。
“我有意見,”溫賽飛抱臂臭著一張臉,剜了尚濤一眼,“我不需要一個網約車都上錯的大頭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