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生下這個孩子,我就放你走……
鶴驚寒低頭看向穿過自己胸口的那支箭矢, 如同點燃的火一般灼燒自己的身體。
而后,他手腳發軟,自云巔下墜。
傅鳴玉收起弓箭, 紫凰發出嘯叫,猛地俯沖下去, 接住了自云巔跌落的鶴驚寒。
大片大片的黑氣從鶴驚寒胸口的洞里溢出,沒有血跡。他看著面前的傅鳴玉, 費力抬起手,緊緊箍住傅明雪的脖頸,驀然笑出了聲。
“我的好弟弟。”
他聲音沙啞。
“相愛相殺, 才是你我的宿命。”
“可惜你恨錯人了。”傅鳴玉撫摸他的面頰, 面帶憐憫, “你最該恨的人, 不是姬月潭,是我。”
“是不是應該介紹一下我自己,兄長, 我叫傅鳴玉。你要記得, 從前殺你的是姬月潭, 今天,是傅鳴玉。”
鶴驚寒微微蹙眉,他不懂,姬月潭和傅鳴玉,本不就是一個人么。
紫凰落地, 化為人形。
鶴驚寒倒在地上, 猛地咳嗽起來。被那支凝聚著鬼神之力的箭矢射中心臟,他傷的不輕。但他如今既然已無實體,自然也不會因為一只箭矢而喪命。
洛與書緊跟著下來, 他已經有了入魘的征兆,方才與鶴驚寒打斗又消耗太多,傅鳴玉擔心他,奪了他的腰牌喚當歸他們過來,把無霜仙君帶回去。
洛與書不從,奪回自己的腰牌,被聞人戮休一個偷襲,暈了過去。
“總算安靜了。”聞人戮休拍拍手,深呼一口氣。
與 傅鳴玉二人對視一眼,決定先由聞人戮休把洛與書送回去,傅鳴玉好騰出手來再解決鶴驚寒的事。
鶴驚寒怔怔看著傅鳴玉:“你不是小玉,對嗎?”
什么失憶,都是幌子,他其實根本不是姬月潭,才謊稱自己失憶。
“對,我不是姬月潭,不是被你折磨地快要瘋掉的姬月潭,也不是心灰意冷只能自殺的姬月潭。”傅鳴玉蹲下身,與鶴驚寒平視,“我是傅鳴玉,鬼姬養在身邊二十余載,和她一起生活,她最愛的,最幸福的小孩。”
鶴驚寒瞳孔微怔。
“你所恨的姬月潭,自出生便被鬼姬拋下,因為我的存在,他被冰封沉睡數年。直到我死了,他才重新蘇醒,可也沒跟鬼姬生活幾年,五歲便被丟給靈胤道長,十歲靈胤道長逝世,他孤身一人前往蓬丘。”
傅鳴玉雙眼泛紅。
“你說你恨他,鶴驚寒,你根本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你嫉妒他有母親的寵愛與關懷,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他和你一般,幾乎不記得母親的樣子。”
他笑出聲。
“你恨錯人了,你最該恨的,是我啊。”
鶴驚寒一臉驚愕,傅鳴玉向他伸出手:“你說的,如果我想聽,你會把你的故事告訴我。現在,請講吧,我洗耳恭聽。”
……
鶴驚寒自睜眼開始就沒見過他的母親。
會說話的時候,他就問父親:“爹爹,他們說我是你生的,真的嗎?”
鶴君山一口水差點嗆到氣管里:“咳咳咳!”
鶴驚寒咬著手指頭:“他們說,爹爹身邊從沒有女人,卻多了個孩子,肯定是爹爹自己生的!”
鶴君山摸摸他的腦袋,笑:“胡說,男人怎么會生孩子。”
“那我也是有娘親的咯?”這孩子打小就聰慧,一下子就從父親言語里套出話來,“爹爹,我娘親在哪里?為什么我從沒見過她?”
鶴君山沉默了。或許這個時候,他該編造一個謊話,諸如“你娘親早就死了”這樣的話,好讓孩子斷了念想。
可是那人分明還活著,活蹦亂跳地活著,他實在說不住“她死了”這樣的話。
“都是父親的錯。”
良久,鶴君山才緩緩開口。
他撫摸兒子柔軟的頭發,眼眸下遮掩不住哀和痛:“是父親做了錯事,對不起你娘親,也對不起你。”
隨著年紀漸長,鶴驚寒對那個素未謀面的母親愈發好奇。
可時間太久太久了,竟無人認得,也無人記起他那位母親。好似知情之人都被父親清理了一番似的,身邊所有人,對于他出生之前的事,也是一無所知。
不過還好,還是讓他找到了尚還在世的知情者,是個垂垂老矣的老嫗。或許有什么因故在,父親并沒有處死她,她前去陵地守靈,消失在了眾人面前。
老嫗幾乎是初見到鶴驚寒,就認出了他是誰。
“是小殿下嗎?”她的眼睛布滿白翳,視線模糊,也見不得光,“小殿下已經,長這么大了啊。”
小鶴驚寒心臟跳得厲害:“您認識我?那您認識我娘嗎?”
老嫗知曉他為何而來,畢竟,沒有一個孩子甘愿被瞞在鼓里,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沒有誰會不好奇。
可她搖搖頭:“當年的事,君上已經下令不許任何人提及。”
那時的鶴驚寒,還是個孩童,就已經有了成人似的心性,笑言:“我知道,如果你告訴我當年的事,被父親發現,難逃一死。”
他頓了頓,童言無忌,“可是如果你不告訴我,我現在就可以讓你死。”
老嫗愣了一下,沒想到小殿下小小年紀,竟然已有了這般冷硬的心性。
鶴驚寒軟硬兼施:“當然,如果你告訴我,雖然我不保證父親一定會饒過你,但是至少我可以幫你求情。”
透過昏暗的光線,老嫗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年。
他模樣像極了君上,心性卻不知隨了誰。
“您跟君上不同。”老嫗忍不住說道,“君上當年若如小殿下這般心狠,就不會放她走了。”
小鶴驚寒知曉,她便是松口了,也不怕地上臟,拂起衣袍席地而坐:“洗耳恭聽。”
————
小殿下的母親,其實并沒有那么神秘,幾乎屠羅剎人人都見過,只是他們不知道她就是小殿下的生身母親。
不僅見過,見面也要躬身行禮,喚一聲:“鬼姬殿下。”
因為她是鶴君山的青梅竹馬,是魔宮的常客。
鶴君山與她一起長大,從牙牙學語時便相識,他們年少時一同踏過六界看遍山河,是彼此最好的摯友。
日夜守著一朵嬌美鮮花,陪她長大,看她從稚嫩孩童,到亭亭玉立的青蔥少女,天下應當沒有哪個男子會不動心。何況鬼姬天生一副好樣貌,讓多少男子神魂顛倒,為之輕狂。
鶴君山也不例外。
他知道蔚湘玩性大,疏于情愛之事,他并不著急,陪伴蔚湘這么多年,蔚湘身邊來往多少男子,唯有他依然屹立不倒。他有信心,自己會陪蔚湘走到最后,成為蔚湘最堅實的依靠。
蔚湘長大后,憧憬愛情,也接觸過一些男人,但在她漫長的生命里,都成了過客。她不輕易交付真心,也沒人值得她交付真心,多的只是萍水相逢,相識之緣。
鶴君山常笑她:“眼光這么高,得是什么三頭六臂完美無缺的男人能被你看上。”
鬼姬不以為意:“來往皆浮云,男人只是調味料罷了。”
若是有緣分,能遇上就遇上,沒有也不強求。
可是,直到一個名喚傅清河的男人出現,一切都變了。
鶴君山頭一次見到冷心冷情的蔚湘對某個男人如此上心,即便,他只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凡人。
怪鶴君山自持清高,大意輕敵。
他若是知道蔚湘以后會對他情根深種,他早該在最初之時,就果斷殺掉那個男人,斷了蔚湘的念想。
可是為時晚矣。
蔚湘一心都在傅清河身上,與鶴君山又屢屢因為此事爭吵,二人關系愈發冷淡,漸行漸遠。
再后來……也許是因為妒忌,也許是因為不甘心,鶴君山終究是失了理智。
他用大半年的時間潛心研究鬼族功法,憑著他與蔚湘熟識多年的關系,輕易得到許多鬼族王室的隱秘資料,終于找到并煉制出能克解蔚湘鬼神之力的秘法。
然后,他將蔚湘騙來了魔宮。
蔚湘太相信他了。
她如往日一般來到這里與故友會面,卻不知道,等待她的只有牢籠。
她走不出去了。
那時,老嫗還沒這么老,還是個名喚桑雪的侍女,因為人還算機靈,被秘密調去蔚湘殿里服侍。
曾經的鬼姬失了她引以為傲的鬼神之力,如同尋常凡人一般,被君上秘密圈養起來。
君上不敢讓人知曉鬼姬在他這里,因此瞞得很緊,殿內除了蔚湘,便只有桑雪幾個侍從,整日里戰戰兢兢。
蔚湘不高興,君上便不高興,君上不高興了,整個魔宮都要跟著不高興。
可是蔚湘怎么可能高興地起來。
她自小便是鬼王的掌上明珠,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何況囚禁她的,還是她舊日里最好的摯友。
他們一起長大,經歷過無數次的風波和險境,但因為有彼此照應,讓他們順利度過每一次難關。
鶴君山對蔚湘來講很重要,最好的戰友和伙伴,可以將后背輕易托付,但蔚湘也沒想到,有朝一日鶴君山居然背刺她,還要跟她做夫妻。
這豈不是太荒謬了?
可鶴君山不甘心。
為什么,他們相識那么多年,感情深厚,蔚湘卻鐘情一個不過才相識幾載的小白臉?他到底哪里比不得傅清河?
鶴君山愈發偏執,他執意要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娶蔚湘為妻。
蔚湘怎么可能同意,被圈養在這一方牢籠里,法力全失,最最普通的結界都能困住她,稍微磕碰一下,白皙嬌嫩的皮膚便會生出淤青,滲出血跡。
她從來沒這么狼狽過,從來沒這么挫敗過,脾氣也越來越暴躁。
桑雪的日子過的也不怎么好。
君上每日都會來看望蔚湘,可是屋內除了爭執聲,便只有茶具杯具瓶瓶罐罐噼里啪啦摔碎的聲音。
君上每次不是氣沖沖憤怒離開,就是黯然神傷沉默著離去。
然后,桑雪才如小老鼠一般,悄悄潛進殿里,打掃滿地狼藉。
桑雪不敢與蔚湘說話,怕她拿自己撒氣,連偷瞧她都是悄悄的,不敢叫蔚湘發覺。
蔚湘可真好看啊,不愧是鬼族的公主。是桑雪從小到大見過最漂亮最好看的女子,魔族沒有一個女子生的如她這般,一看便叫人移不開眼。
難怪君上那么喜歡她,想方設法也要得到她。
桑雪看到昔日驕傲地像小太陽一樣的姑娘坐在床邊,一坐就是一整晚,她一遍又一遍默念術訣,不厭其煩試圖凝聚詭氣,找回自己的力量,可是都失敗了。
她崩潰敲打自己的腦袋:“我怎么這么沒用,我怎么這么沒用啊”
桑雪都忍不住心疼了。
后來,她看到蔚湘悄悄抹眼淚。
從前,那樣強大的,風光的,幾乎無所不能的鬼姬,居然也會哭。
在她嘗試了成千上萬次,卻都已失敗告終后,蔚湘也撐不住了。她不可能嫁給鶴君山,她現在連跟他說話都覺得厭煩惡心。
她看到了地上的碎瓷片,伸手撿起。蔚湘才發現,這種平日里她不用動手都能碾碎的東西,原來擁有如此堅硬的質地,連破碎的邊緣,都如此鋒利。
她伸出白皙的手腕,一手執碎片,一下,兩下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感,鮮血輕而易舉涌出來,溫熱的,鮮活的,在流失著。是蔚湘從沒有過的體驗和感覺。
桑雪尖叫著撲過來,那時候才跟蔚湘說了第一句話:“殿下不可以——”
那天,君上發了很大的火,桑雪和其他幾個侍女都受到了處罰,桑雪因為去跟蔚湘搶奪碎片,雙手搞得鮮血淋漓。
君上因此多看了她一眼。
自那之后,房間里所有生活用品全都換成了木頭,再也沒出現過任何瓷器陶器鐵器以及任何能碎掉的,鋒利的東西。甚至任何邊邊角角也都包了棉花或者錦布,生怕蔚湘傷到自己。
桑雪奉命去給蔚湘換藥,那樣嬌嫩的肌膚,留下那樣丑陋的傷痕,可蔚湘雙目呆滯著,根本不在意。
她在想什么呢?在后悔輕信君上來到這里嗎?在想如何逃出去嗎?還是說,她要向君上妥協了呢?
桑雪真的不忍心,趁著沒有人,她才大著膽子,才跟蔚湘講了第二句話:“殿下,不是你的錯,你不要傷害自己。”
蔚湘呆滯的眸子終于動了一下,自她來到這里,幾乎沒與除了鶴君山之外的第二個人講過話。
她緩緩移動視線,看向跪在地上為自己包扎傷口的女子,她穿著最普通的淺紫色女使服,頭發扎成雙髻,正擔憂地看著自己。
“你說得對。”蔚湘漂亮的眼睛里聚起水霧,“不是我的錯,我不能傷害自己。”
她好像個脆弱的瓷娃娃,看著乖巧,可是輕易就能碎掉。
桑雪還記得她第一次見鬼姬蔚湘的時候。
那時桑雪只是做雜活的粗使,連魔宮都沒有資格進。
蔚湘也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君上那時也不是君上,尚且是個討人喜歡的俊朗少年。
蔚湘來找君上玩,君上都是要提前親自出去迎接的。
她穿著鮮艷的裙子,鞭子耍的虎虎生風,見面便要跟君上切磋。君上無奈,陪她過了幾招,就要認輸。
蔚湘生氣,君上只好軟聲軟氣哄她,牽著她去看新搜羅的新奇物什,去吃好吃的點心。
那時候他們真快樂啊桑雪不明白,為什么,事情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呢?
或許桑雪的話是有用的,自那之后,蔚湘確實不傷害自己了,她開始傷害君上。
沒有刀,沒有碎瓷器,沒有任何能做武器的東西,蔚湘只能動手。
扇鶴君山巴掌,撕扯他的衣服,用牙齒去撕咬
鶴君山不會反抗,任憑蔚湘發泄自己的怨氣。對于他來說,失去法力后蔚湘的攻擊力略等于撓癢。
不過蔚湘的牙齒還是很厲害的,她毫不客氣,在自己脖頸處肩膀上咬出血淋淋的牙印。
疼痛讓人清醒,也讓人眩暈。鶴君山悶哼一聲,伸手抱住正伏在自己肩頭撕咬的女子,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蔚湘才會靠近他。
雖然是為了傷害他。
鶴君山毫不懷疑,如果蔚湘手里有把刀,她一定毫不猶豫捅進自己心臟里。
桑雪在門外提心吊膽,捂著嘴不敢發出聲音。那可是君上啊,他們都不敢直視的魔君君上,任憑自己被這般虐待侮辱。
是君上折了蔚湘的驕傲,把她變成了潑婦。
不知過了多久,君上離開了,桑雪還是眼尖地看見他肩膀上透過衣料洇染出來的血跡。
桑雪不明白,互相傷害到這般地步,為什么就不肯放手。
后來后來桑雪都不愿去回憶。
君上飲多了酒,醉醺醺來看蔚湘。蔚湘如往常般打罵他,卻被攥住手腕,摁到了床上。
如今的蔚湘哪里有任何還手之力。那一夜蔚湘房里的聲音就沒有停歇,呵斥,怒罵,都無濟于事,后來,就變成哀婉的哭泣。
桑雪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盡職盡責守著房門,在心里祈禱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她一摸自己臉頰,不知什么時候也跟著落了淚,潮濕冰涼。
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君上食髓知味,常常不知滿足。
那是他年少時便喜歡的女子,他不愿見她與別的男人歡好,便采取了這般極端的方式。
縱然蔚湘恨他,怨他,但其中的甜頭,他是真的嘗到了。
事后,桑雪去服侍蔚湘清洗,卻見她把自己縮在水里啜泣。
肩背上皆是曖昧的紅痕,她那時已然存了輕生的念頭。
桑雪不知道如何安慰她,這種事情,任何人都沒辦法安慰。
她只能說:“殿下,您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會有希望和轉機。”
事情真的發生了轉機。
蔚湘懷孕了。
君上欣喜若狂,他小心翼翼環抱蔚湘的小腹,眼里是要溢出來的欣喜和期待:“湘湘,我們要有寶寶了。”
蔚湘眼里只有冷漠,她并不期待這個孩子,可以說,她痛恨這個孩子。
“不能留下這個孩子。”
蔚湘不斷重復這一句話。
她開始想方設法,弄掉這個意外得來的孩子。
她求桑雪去給她弄墮胎的藥,桑雪驚嚇地跪到地上:“殿下,這里被君上設了結界,奴婢也沒辦法出去。”
她又想別的法子。比如,她高高站在桌子上,站在床上,任由自己摔下來。
疼的她齜牙咧嘴,胳膊腿摔得都是淤青,但這個小孩太堅強,任憑蔚湘怎么折騰自己,這一胎安然不動。
君上發現了這件事,發現了她身上的傷。
君上很生氣,偌大的房間,撤掉了所有的桌子椅子,甚至撤去了床。
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柔軟的床墊和被褥,以防蔚湘再次登高摔傷自己。
蔚湘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冷笑:“你不如再加根鎖鏈,把我像拴狗一樣鎖起來呢?”
君上被她說的臉色既紅又白,匆匆離開,但執意采取了措施,阻止她打掉這個孩子。
蔚湘沒有因此乖乖養胎,如果不是這個孩子,她不會這般傷害自己,但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孩子,蔚湘只能對自己下手,用盡各種方式弄掉這個累贅。
她開始絕食,不吃不喝,飯也好,藥也罷,送進去,只有被潑被灑的命運。
她開始不再睡覺,徹夜徹夜不休不眠。
若是從前也就罷了,可是現在脆弱的她就像凡人一般,根本受不住這般折騰。
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整個人萎靡不振,仿佛快要一病不起。
君上氣急又無奈地抱著她,滿是心疼:“湘湘,為什么你要這么折磨自己。”
他才剛過了幾天幸福的日子,剛聽到自己要做父親的喜訊,剛對生活燃起新的憧憬和希望,可是湘湘偏偏不讓他如意。
“我不要這個孩子。”蔚湘呢喃,“我不要生下這個孩子,我不要生下你的孩子。”
她定定看著鶴君山:“他和你一樣,都讓我惡心。”
鶴君山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因為這些時日焦心蔚湘和孩子,下巴冒了黑色的胡茬都忘了打理,眼球爬上紅色的血絲,盛滿了痛和哀傷。
他知道蔚湘想要什么。
他低頭,吻著蔚湘的額發,滾燙的淚接連落下。
他說:“湘湘,生下這個孩子吧。”
“生下這個孩子,我就放你走。”
他什么也不奢求了,他得不到蔚湘的心,也留不住蔚湘的人,他能抓住的,只有這個孩子了。
他苦苦哀求。
“湘湘,給我留一個孩子吧。我只要這個孩子,我什么都不求了。”
生活又燃起了希望。
桑雪發現,蔚湘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她不期待這個孩子,但是期待這個孩子的降生。
她不再傷害自己,也不再抗拒大碗的補藥。
她計算好生產的日子,一天天等待那一日來臨。
或許是心情好了,她對君上也不再那般冷臉。肚子一天天鼓起來,君上小心翼翼撫摸她的肚子,感受里面幼小的生命。
他眼含期待詢問蔚湘:“湘湘,我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蔚湘怔了一下,微微側過頭:“你決定就好。”
她從沒想過給小孩起名字,也從沒想過孩子的以后,作為她出去的籌碼,他從還沒出生,就是不被愛的。
后來,小鶴驚寒順利出生。那一日是春之驚蟄,春雷乍動,萬物開始復蘇。
鶴君山履行諾言,他抱著剛出生的小白團子,解除蔚湘身上的禁制,放她離開。
小白團子很乖,很可愛,小小的一團,不哭不鬧蜷縮在毯子里,被鶴君山抱在懷里。
鶴君山都來不及去喚蔚湘,讓她看一看他們的寶寶多可愛,蔚湘撐著虛弱的身體,毫不猶豫轉頭就走。
“他是我的恥辱,鶴君山,有生之年,我不想看到這個孩子。”
蔚湘聲線冷漠。
“你切記,若有朝一日在中原之地遇到,我必殺之。”
她抬腳就走,再沒回頭看他們一眼——
當然,蔚湘當年那些話太過殘忍,如今已經年邁的桑雪,自然不會講給面前還是個孩童的小鶴驚寒。
她只是草草講述了他母親的故事,告訴他母親離開的真相。
至于蔚湘那些話,是鶴驚寒在后來,從母親嘴里親耳聽到的。
桑雪講述了自己所知之事,小鶴驚寒已經淚流滿面。
即便被拋棄,被利用,但這個時候的小鶴驚寒,對母親還沒有怨恨和憎惡,尚且心存心疼。
小鶴驚寒更難過自己的存在。
原來自己,只是被強迫囚禁生下的產物。
他跌跌撞撞從桑雪這里離開,自然,事情就傳到了鶴君山耳朵里。
他夜里去看小鶴驚寒,只見他把自己埋進被子里,伏著枕頭流淚啜泣。
鶴君山心疼不已。
可他也知道,自己造的孽,就算殺盡知情之人,也蓋不住那些事情真的發生過的事實。
小寒終會知曉一切,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只好溫柔拍拍被子里鼓起的一團:“別難過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娘親的樣子嗎?”
小鶴驚寒停止了抽泣,立馬從被子里露出頭來,頂著一臉眼淚鼻涕,急切道:“在哪里?我要看。”
于是就被父親抱去書房看畫像了。
長這么大,小鶴驚寒第一次知道母親的樣子。
畫像里的女子身著紅裙,笑容明媚,傾城之姿,稱一句“天仙下凡”也不過分。
小鶴驚寒吸了吸鼻涕,感覺心里好像好受了一些。原來自己的母親,那般好看。
小鶴驚寒看了看畫像,又看了看父親,有些失望:“我長得好像不怎么像母親。”
鶴君山啞然失笑:“是,你隨了為父了。”
看,蔚湘還是這般狠心,生的孩子一點不像她,連一點點多余的念想,都不肯留給他。
小鶴驚寒問父親:“您愛娘親嗎?”
“愛。”鶴君山看著畫像,目光怔怔,“父親有時以為,自己是太愛她,才犯下那樣的錯,有時又以為,自己是不夠愛她,才會犯下那樣的錯。”
這話聽著如繞口令一般,令鶴驚寒迷糊。
他又問父親:“我以后,還能見到娘親嗎?”
鶴君山摸摸他的腦袋,如實道:“父親很抱歉,你娘親討厭父親,或許不怎么想見我們。”
“偷偷,偷偷看一眼,不叫母親發現呢?”小鶴驚寒伸出一根手指頭,眼睛里含著期待,“就一眼。”
鶴君山笑了,又把兒子抱回房間,塞進被窩里:“好好睡覺,看一眼的事,以后再說。”
這成了鶴驚寒心里的掛牽。
他一直惦念著要見母親一面。
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便也偷偷打聽母親的消息。
母親好像風評不怎么好,外面人都說她心狠手辣,蛇蝎心腸,草芥人命,十惡不赦。
但是沒關系。小鶴驚寒整夜抱著畫像入睡,心滿意足。
不管母親是什么樣的人,都是他的親親娘親。
第152章 . 他還活著,是嗎
父親這些日子有些忙, 似乎在找什么什么草藥。
小鶴驚寒記不住草藥的名字,但知道事情與母親有關。
因為他聽說前些日子母親遭到仙門截殺,好像受了傷, 父親這般著急,一定是尋藥給母親送去。
父親啟程那一日, 小鶴驚寒早有準備攔在父親面前:“父親是不是找娘親去?”
鶴君山愣了一下,想瞞過去, 又不愿意對孩子說謊,遂點點頭:“是。”
小鶴驚寒伸出手臂要父親抱:“我也要去。”
父親在猶豫,不肯抱他, 小鶴驚寒急的跺腳:“我會聽話, 不會給父親添麻煩。求求父親了, 讓我去吧。”
他又吵又鬧, 父親拗不過他,只好將他抱起來,道:“好, 隨你, 但你母親若是兇你, 你到時候可不要哭鼻子。”
我才不會哭鼻子。小鶴驚寒心想。
母親怎么會兇我呢?我是她的寶寶。
她從沒見過我,她就沒有那么一點,一點也好,想念我嗎?
就這樣,鶴驚寒滿懷期待, 父子二人啟程前往鬼蜮。
這是鶴驚寒自出生以來, 第一次踏出西玄,踏進中原之地。
他被父親抱在懷里,感受到父親和他如出一轍的砰砰的心跳。
父親摸摸他汗津津的手心, 笑著問他:“緊張嗎。”
小鶴驚寒瞪著溜圓的眼睛,怎么會不緊張呢,這是他第一次去見娘親呀。
“想娘親嗎?”
小鶴驚寒小雞啄米一般點頭:“想!”
“見到娘親會不會哭鼻子?”
“不會!”小鶴驚寒篤定道,“男子漢不會哭鼻子!”
“好,好孩子。”父親笑,“父親要去取一樣東西,你若是不害怕,便隨為父一起吧。”
……
小鶴驚寒沒有想到,父親會帶他去墨淵。
站在墨淵入口向下俯瞰,黑漆漆一望無際濃如墨,衣袂振振,呼嘯的風聲自底下吹向夜空。
他下意識后退了半步,攥緊了父親的袖口。
“父親要下去取一件草藥,你就在這里不要動,等父親回來,好不好?”
下去?!小鶴驚寒瞪大眼睛:“可是,可是下面很危險。”
上千年的魔物盤踞在這里,它們輕易出不得墨淵,困頓于此,雖不出來作亂,可也沒人會下去找死。
父母摸摸他的腦袋:“不怕的,父親很快就回來。”
父親遞給他一個方形的琉璃凈瓶,那些生長在陰寒之地的東西也如此金貴,合適的瓶子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持藥效。
小鶴驚寒抱緊瓶子,來不及多說話,眼看父親如展翅的玄烏,墜入無邊的墨色。
獨剩他一人顫巍巍站在巖峰之上,他后知后覺環顧四周,夜色寂寥,無光無明,黑暗里潛伏著未知的恐懼,腳下的深淵傳來魔物的嘯叫喘息。
他一屁股坐在冷冰冰的巖石上,嘴巴癟下來,眼淚慢慢涌上來,鼻尖酸澀,忍著哭腔:“父親……我,我害怕……”
烏云密布,今夜無月,他膽子縱然大,這個時候也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他自詡男子漢,是父親未來的接班人小魔君,這個時候四下無人,在恐懼面前也維持不住那虛無縹緲的自尊心,從一開始被風吹草動嚇得哼哧兩聲,到后來直接就破防嗚咽哭出了聲。
可是這鬼地方,他一哭猶如有萬鬼呼應一般,四處都起了嗚咽聲。
小鶴驚寒嚇得哆哆嗦嗦發起抖來。
他咬著下唇,淚光盈盈,想起桑雪哄他時常常的民間歌謠。桑雪說,她還是個孩子時,娘親教給她們姐妹很多很多歌謠。有時歸家晚了,便哼著歌,你追我趕,穿梭過濃郁夜色,撒丫子奔回家。
那些歌謠帶著桑雪故鄉的調調,鶴驚寒大多聽不太清楚,也聽不太明白。但是有一首,他還是潛移默化慢慢就記住了。
溫柔的山風,請代我擁抱母親呀,潺潺的河水,請替我親吻母親呀。堂前的燕子,要飛回誰家。請幫我轉告母親,我很想念她……
慢慢的,小鶴驚寒平靜下來,晚風吹干他臉上的淚痕,也把恐懼一并帶走了。
他在害怕什么呀,父親只身下了墨淵,那底下盡是可怖的魔物,不是更嚇人更可怕嗎?
再說,他要去見母親,把藥材帶給母親呀,這一點點恐懼,又算什么呢。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裹挾一身血腥氣和魔氣,回來了。
一株草被丟到小鶴驚寒懷里:“收好它。”
那是一株好漂亮的草呀,通身都是黑亮的,像是油浸過似的,但又鑲嵌了一層絨邊,像某種珍貴的綢緞。它的花蕊像金子一樣閃爍著淡淡金光,非常漂亮。
他捧起手里的琉璃瓶,裝下那一棵父親千辛萬苦負傷才帶回的草藥:“這是什么花呀?”
父親剛用牙齒撕扯下一塊布料簡單包扎傷口,汗水順著他的鬢邊緩緩滑落,他聞言,抽空側過首,與小鶴驚寒溫柔道:“它叫陰蒔。生于極陰墨淵,終日不見天光,方才凝成這般深厚沉重的黑色。”
小鶴驚寒似懂非懂:“母親需要這一棵藥材是嗎?”
所以父親冒著危險也要下去從魔物嘴里搶下這一株。
“是。”父親笑,“她需要。”
蔚湘受了傷,封靈閣那幾個不成器的,也沒有下墨淵取陰蒔的本事,最好還是他來。
小鶴驚寒看著父親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和那些滲出的血跡,有舊的,也有新的。陰蒔不是唯一一棵母親需要的草藥,父親也不是第一次冒著危險去尋去找了。
小鶴驚寒摸摸父親的胳膊:“疼嗎?”
“沒事。”父親重新穿好衣服,衣袍遮住了傷口,掩蓋了藥味,“小傷而已,我們走吧。”
父親收起瓶子,單手抱起小鶴驚寒,開始返程前往鬼蜮。
“剛才父親不在,有沒有害怕?”
小鶴驚寒否認:“沒有!我很勇敢的!”
“真的沒有?”
小鶴驚寒堅決否認:“真的沒有!”
父親哈哈大笑:“是嗎,父親方才上來的時候聽到有小孩哭聲,可能是幻覺吧。”
小鶴驚寒又驚又怒,把頭埋在父親頸窩處,不肯再與父親說話了。
他心想,等他見到了母親,一定要狠狠告父親的狀。
他要告訴母親,父親把他一個人扔在山上,還嘲笑他,如果母親能替他教訓一下囂張的父親,就再好不過啦!——
鬼蜮很大很大,有點陰森,也有點可怕。
小鶴驚寒知道,母親是鬼王的帝姬,整個鬼蜮都是母親的地盤。
和父親一樣,他們本來該多般配呀。
不出所料,小鶴驚寒和父親幾乎是一踏進鬼蜮就被察覺了,隨著他們距離鬼女府越來越近,母親的手下按耐不住,前來攔截他。
他們似乎對父親很熟悉,又很忌憚。但他們看到父親懷里的自己,又是格外震驚和不解。
父親臉色淡淡的:“你們攔不住我,我只是想見她。”
小鶴驚寒知道父親的本事,除非母親親自來,不然就她這些手下,甚至擋不了父親三招。
“娘娘不愿見您的,魔君還是請回吧。”
父親自然不會被三言兩語勸回,只道:“務必轉告,我有東西要給她。”
思慮片刻,那些鬼影退了下去,向母親通稟。
然后,他們被帶入鬼女府,順利見到了母親。
小鶴驚寒沒想到一路如此順利,從西玄之地到鬼蜮,距離不算近,但亦沒有遠到哪里去,他甚至獨自一人都可以摸索到這里來。
可是這樣一段路,這樣觸手可及的人,他等了那么多年才得以見上一面。
小鶴驚寒難掩心中雀躍,母親還是想 見他的吧。
鬼女府和偌大的魔君宮殿不一樣,不算宮殿,更像是宅邸。小鶴驚寒牽著父親的手,穿過長長的花廊。厚重的雕花木刻門緩緩打開,暖融的光透出來。
身著橙紅色裙衫的女子伏在書案前,眉眼認真,好像在研究什么,像一簇漂亮的橙紅色火焰。或許是因為受了傷,她臉色有一些蒼白,但依然美到驚心動魄。
是母親。
無法形容這一刻的心情,小鶴驚寒心臟跳得厲害,他屏住呼吸,還沒來得及細細端詳,便聽見母親煩躁的聲音:“你來做什么?”
母親抬眼,看到父親身邊的小孩,瞳仁當即瞪大:“他是誰?”
父親喉結滾動,一時竟有些結巴:“他是,是”
父親話沒有說完,母親已經意識到了。她慌亂起身,整張桌案都被帶倒,筆墨紙硯噼里啪啦摔了一地,母親驀然背過身去,聲線顫抖,不知是生氣還是什么,幾乎說不出話來:“你,你,滾”
小鶴驚寒喉嚨被堵住,想說什么,可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鶴君山蹲下身,寬大的衣袖先護住小鶴驚寒,才開口解釋:“我并非特意帶他來,只是與你送藥,順便帶小寒過來”
母親冷聲打斷他:“你是不是答應過我,余生不會再踏出西玄之地,不會再帶他出現在我面前?”
“我知道,可是小寒他一直”
母親逼問:“你不是答應地好好的么?”
“蔚湘,這么多年了,你從來沒有見過他,你就不”
“我不想見!”
蔚湘背對著他們,微微側首,冷笑一聲。
“我一看到他。一想起他,我就想到被你囚禁,委身于你那些屈辱又惡心的日子,鶴君山,你怎么有臉跟我提,讓我見見他的?你覺得我會想見他嗎,你覺得我會待見他嗎?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很……可笑嗎?
言語原來也可以如利刃,如尖刀,割破人的喉嚨,刺破人的心臟。
所有的期盼和愛意在這一刻是如此可笑,小鶴驚寒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桑雪曾安慰他,世界上沒有母親是不愛自己的孩子的,鬼姬一定也是惦念他的。
可是現在才叫鶴驚寒親耳聽見。
原來,真的有母親,可以不愛自己的孩子。
她痛恨,且厭惡他,即便,他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即便,從他出生起,她從未見他一面。
小鶴驚寒雙目含淚,可母親還在說著扎心的話,咄咄逼問他的父親。
“我是不是說過,有生之年,我不想看到這個孩子,也不想看見你,你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還是覺得,我下不去手殺他?”
殺他?
小鶴驚寒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踉蹌倒退,呼吸停滯,整個小臉憋到通紅。
殺母親要殺的,是自己嗎?
“好,好,我的錯,湘湘,你別生氣,我立馬帶他走。”鶴君山一邊護著懷里的鶴驚寒,一邊將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語氣匆匆,“我聽聞前些日子你被仙門純陽之物所傷,這是長于極寒之地的長百歲,可以緩解純陽之器的傷痛。”
“還有這個,這是長于墨淵的陰蒔,你最近最近不是需要陰蒔入藥嗎,我替你帶來了。”
寬大衣袖下的指尖顫抖,他輕輕放下那棵來之不易的陰蒔,昏暗光線下無人在意,那琉璃瓶上沾染的污漬是泥土還是未干的血跡。
放下東西,鶴君山抱起鶴驚寒,不敢叫蔚湘再看看他,只道別:“湘湘,我們走了,你放心,只這一次,我們以后不會再來了。”
來的時候有多期待和興奮,走的時候就有多狼狽和傷心。
小鶴驚寒抱著父親的脖頸,父親衣服下包扎后的傷口依然有著濃郁的血腥味,他眼睛疼,不知是風吹的還是血腥味熏的,淚水滾滾,當場就哭出了聲。
幼孩撕心裂肺的哭聲突兀在房間里響起,可母親始終背對著他。
父親拍著背輕聲安撫,父子倆匆匆忙忙很快離開了。
他不知道母親的表情,母親的神態,母親的想法。
他只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母親,從始至終不肯回頭,看他一眼。
……
鶴驚寒終于明白,為什么父親不許自己見母親,一面也不肯,甚至不許自己踏出一步西玄之地。
為什么從西玄到鬼蜮,這樣的一條路,他數十年都沒有走出去。
因為他的母親如此痛恨他,恨到只要見到他,就會想要殺他滅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如果非要說他生來就是錯,那錯就錯在,他的父親不該是魔君,他也不該投胎成她的孩子吧。
干旱荒蕪的西玄之地難得下了一場大雨。
小鶴驚寒躲在房間里,掉了一天的眼淚,這次,連父親都沒能進來安慰他。
天放晴的時候,他終于頂著昏昏漲漲的腦袋和通紅的眼睛打開了房門。
門口服侍的仆從跪了一地。
他對上父親滿懷擔憂的眼神,表情木木的,只說了一句:“我有點餓了。”
他不再偷偷打聽母親的近況,不再纏著父親詢問母親的過往,不再抱著那些虛無縹緲的畫像入睡,不再去渴求和期盼不屬于他的一切但他也依然聽話地,再也沒有踏出一步西玄之地。
他的母親和父親針鋒相對,鬼族和魔族勢不兩立。
他的母親,真的可能會殺了他。
他一天天長大,西玄之地,人人贊他聰慧穩重,像極了他的父親。卻又在背后議論,他更狠辣無情,比他的父親更像一位魔君。
再后來,鬼姬的死訊傳來的時候,父親鶴君山痛不欲生,甚至一病不起。
而已經能夠獨當一面的鶴驚寒撫摸著魔君尊位上的小小骷髏頭,遙望著他幾乎從未曾踏入過的遼闊中原和東方,眸色閃爍。
她死了,現在,我終于可以出去了。
是吧,父親
所以,所以鶴驚寒在得知傅潭說的身份時才那樣震驚,尤其是在得知,明明該被唾棄的鬼姬的孩子,卻隱姓埋名,拜入了名師門下,現在還去了仙盟之首的門派蓬丘,成了眾星捧月的小師叔的時候……才那樣憤怒和嫉恨。
怎么能不嫉恨呢?他得多善良多大度才會不在意不去嫉恨?
同樣是她的孩子,憑什么傅潭說可以得到她的保護和全部的愛意。她堂堂鬼姬,高傲成那個樣子,鶴驚寒連見她一面都是奢侈,臨末了,她卻舍下臉面去求靈胤道長庇佑她的幼子傅潭說,直到死都在為傅潭說鋪路。
而他鶴驚寒呢,只配得到一句話,“中原之地見到,我必殺之。”
難道就因為他們一個姓鶴一個姓傅嗎。
傅鳴玉瞳仁震動,望進鶴驚寒漆黑一片的眼底,看到他翻滾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濃郁恨意。
時至今日,傅鳴玉終于明白,鶴驚寒那一句“我恨鬼姬,也恨你”其中的含義。
他費盡心思把傅鳴玉拉下高堂,折磨至此,不過是遷怒,是報復。
傅鳴玉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
“真可笑啊,兄長。”
“你恨鬼姬,卻到她死都不敢出現在她面前,卻聽話地龜縮在荒蠻之地,卻把畢生手段都施加在我身上————你想報復鬼姬,可是她已經死了啊,你想看她后悔,你這般欺辱我,難道鬼姬就能從棺材里氣活過來嗎?”
“你以為你多高尚,不過是柿子專挑軟的捏。不就是因為我好欺負嗎?倘若鬼姬尚在人世,你還會這般囂張?”
“是啊,是啊。”鶴驚寒并不否認,他指尖攀上傅鳴玉的臉,被傅鳴玉避開,他也不惱,笑容叵測,“就是看你好欺負,和你那無能的爹一樣好欺負,可惜他沒活幾年,不然我定會手刃了他。”
“讓你失望了。”傅鳴玉冷淡道,“我的父親位至相國,桃李芬芳,受天下人尊敬愛戴。與我母親恩愛,家庭和睦,于睡夢中與世長辭,不曾受分毫痛苦。他死后,后人還要為他撰書立說,銘記鐫刻,我的母親,更是永遠愛他”
“你閉嘴。”鶴驚寒凝視他牙尖嘴利的樣子,“原來失憶是假,換了芯子才是真。”
他那個面團似的弟弟,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呢?被他欺負成那樣,委屈吞進肚子里,也不肯流露半句,怎么會這般明晃晃剖白,陰陽怪氣指責他。
冰封數年和你一般……不記得鬼姬的樣子
鶴驚寒回憶傅鳴玉的話,微微皺眉。
“姬月潭在哪?”
“他被你欺負死了呀。”傅鳴玉笑,“他是怎么死的,你不是最清楚嗎?”
“一樁樁,一件件,哪件事冤了你,姬月潭為什么自盡,不就是你步步緊逼,把他推上絕路的嗎?”
他視線落在鶴驚寒胸前冒著絲絲黑氣的傷口上,微微笑了一下:“這一箭還你,也不算過分吧。”
妖王白骨鑄造的弓,鬼神之力凝成的劍,層層疊加,威力可想而知。
鶴驚寒單手覆在胸前,胸口傳來錐心之痛,可神色卻愈發遲疑。眼前人不是姬月潭,卻能操縱鬼神之力,他是姬月潭,可卻沒有從前的記憶,宛若旁人。
他是……姬月潭的碎魄,也是他的前世。
鶴驚寒愣怔了好久,胸口的傷流溢出黑色的血,連著他身上的溫度和顏色也一并帶走了。他膚色愈發灰白,沉默了好久,最后才看向傅鳴玉:“他還活著,是嗎?”
傅鳴玉猶豫了一下,繼而點頭。
得到肯定的答復,鶴驚寒輕笑一聲,像是松了一口氣:“我都能重新活過來,何況他呢。”
他怔怔看向傅鳴玉:“你代替了他,他還會回來嗎?”
傅鳴玉反問他:“你希望他回來嗎?”
“為什么不呢?”鶴驚寒緩緩走近,視線定在傅鳴玉眸子上:“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他怎樣。”
他是恨姬月潭,欺負姬月潭。逼他與仙門決裂,逼他與洛與書決裂,與過去的一切決裂,無非想讓他回來,回到他該回的地方。
他是討厭姬月潭,看他不爽,逼他承擔起鬼族的責任,逼他從個軟弱的廢物到令人聞風而逃的鬼主,逼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一切……一則那確實是他該承擔的責任,鶴驚寒也沒有平白無故冤了他,二則……鶴驚寒無非也是想看看,這個鬼姬呵護至此的親兒子,到底還有什么能耐。
可是,他從沒想過要他死,或者要他抵命啊。
換句話說,在那些互相折磨步步緊逼的日子里,他也無非在等一句,等一句示弱,或者承認,等姬月潭承受不住一切,跟他說一句:我不行。
我不行,我沒有你厲害的。雖然我是鬼姬的兒子,可是我的父親是尋常的人類,我做不到母親那樣,也做不到你這樣的。
聽聽,多么動聽的語言,他甚至都不需要姬月潭完整說出這句話,只要姬月潭一個示弱,他就可以放下這么多年矜傲的自尊心,放下他糾纏多年的心結,放心那個小時候怎么也過不去的坎,他就可以大手一揮,把姬月潭放在身后,嫌棄又大度道:“不行就讓兄長來。”
他才該是母親最厲害最值得驕傲的孩子啊。
傅鳴玉方才說的也沒錯,鬼姬生前,是他不敢去找她,不敢與她對峙,他膽怯于聽到那些更傷人的話。
鬼姬永遠不會說出口的話,永遠不會承認他,可是如果姬月潭認了……
鶴驚寒大方地想,那他也就不與她計較了。
傅鳴玉眼睛有點痛,像是蒸騰起濕潤的霧氣,但那些霧氣卻滾燙又灼熱,讓他眼睛像火燒一樣。與此同時,他的胸口,疼痛感如撕裂一樣。
他看見鶴驚寒眼底的疼痛和冰冷的霜,后來,那霜化掉了,就只剩下來哀傷。
鈍鈍的痛感包裹全身,傅鳴玉整個人的魂魄好像被一只手抓起來似的,緊繃著。他感受到自己好像在融化,在抽離,心臟跳動,那樣濃烈的情緒,來自他,也來自另一個人。
第153章 . 這一次,原諒哥哥吧……
所有的憤懣, 哀傷,如海水退潮一般消逝下去,一切歸于平靜。他的眼睛里像是燃了一團沒有溫度的火, 燃燒著熄滅的灰燼和破碎星光。
鶴驚寒試探性地輕喚一聲:“姬月潭?”
傅潭說眼睫輕輕顫抖了一下,再抬起頭來時, 面色沉靜,靜靜望向鶴驚寒, 輕聲:“你想回鬼女府看看嗎?”
————
鬼女府。
龐大的府邸安靜隱匿在幽暗的密林深處,地勢盤虬,煙霧繚繞。潮濕的空氣里似有靡靡梵音, 有人聽若仙樂神曲, 有人聽似鬼哭狼嚎。若沒有鑰匙或機緣, 尋常人很難找到這里。
傅潭說沒有走正門, 一躍而起,與鶴驚寒落在高高的房檐之上。站高望遠,大半個鬼女府的地形可窺一二, 層疊錯落的亭臺樓閣映入眼簾。
烏云遮住天上的月, 夜晚的鬼女府宛若蟄伏在黑暗里的獸, 那些漂亮高聳的樓閣都變成了參差不齊的獠牙,等待著獵物的靠近。
“我從未想過我會有兄長,會有親人。”
這大抵是這數十年來,二人第一次這般站一起平和的談話。
傅明雪看著這偌大恢宏的府邸,微微牽動了唇角。
“你當時派人尋惠梁王的寶冢, 其實是為了找到鬼女府的鑰匙, 來到這里。”
“是。”鶴驚寒承認,“惠梁王與鬼姬來往密切,沒有鬼姬, 他不會順利登上皇位。我很久之前就帶人撅了惠梁王的皇陵,皇陵沒有鑰匙甚至沒有尸首,想來那傳說中的寶冢真的存在……很大可能,就存于鬼蜮之中。”
傅潭說笑:“你也查過惠梁王了?”
“自然。”二人在某些地方也算有些默契,鶴驚寒也笑了一下,“我曾懷疑他便是你那位凡人父親。”
“我也曾懷疑。”傅潭說沿著屋脊向前邁步,院內一棵龐大的花樹枝繁葉茂,隨風而動,葉與瓣便一并簌簌飄落下來。
鶴驚寒跟著他,腳步輕盈,落在瓦石上悄無聲息。他緩緩抬手,接住幾片瓣葉,花瓣柔軟,散發馨香,卻是淺淺的褐色。
艽茱,又名黑桃花,形似桃花,卻沒有粉嫩鮮亮的顏色。花瓣嬌弱,黑褐色的花瓣更是難以在陽光下生存,也就在這暗無天日的鬼蜮放肆生長。
“我們的母親確實很不一般。扶持惠梁王稱帝,她做了三年皇后,或許是膩歪了,也或許是她想要做的事已經結束了,再或許……是她不喜歡惠梁王了,誰知道呢,她假死脫身,惠梁王卻依然念念不忘。”
鬼姬多情不是秘密,明面上的便有惠梁王,紫凰妖族家的皇叔,鶴君山,緋夜仙君幾人……若是多查查,便又能多出來許些舊日情郎。
“情人雖多,可她真正的子嗣只有你我二人,她真正心甘情愿想生下的,說來只有你一個。”鶴驚寒輕笑一聲,“我真是好奇,你的父親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不知道。”傅潭說眸色有些怔忡,“說來可笑,我那大名鼎鼎的生身父親,我從小到大,居然對他絲毫不知曉。”
不知其名,未見其面,不然他也不會荒謬地懷疑惠梁王是自己的父親。
如果不是他自盡,如果不是被復活,如果不是傅鳴玉的神識一并復活來到他的這具身體里,前塵往事,他將一概不知。
“不止是對父親一無所知,就算是母親,我對她的了解,其實并不比你多。”
“她生前,我與她相處不過幾載……或許這樣說也不夠準確,如今我神識魂魄既已歸位,那數十載人間生活,便也不能說不做數吧?”
他笑笑,“很多事情,都是在她死后我才知曉。”
鶴驚寒在他身側坐下,月光似紗,輕盈蓋在他的臉上。傅潭說盯著他:“其實你也明白,你父親做了那樣的事,鬼姬何等驕傲的人,她必然不會原諒你父親……你只是不甘心,也不想承認,她因為你父親而怨恨你,她真的一丁點也不在乎你。”
“難道她就在乎你嗎?”鶴驚寒打斷他,反問,“作數?作什么數?封在冰里沉睡的是你,年幼送去青龍山的是你,如果你沒有死,如果不是洛與書為復活你恰恰找回了那一魂一魄,你這輩子都魂魄不全,你不會知道這些事,不會有那些記憶……那人間數十載,就是屬于另一個人,和你有什么關系?”
傅潭說眼眸微垂,沒有出聲。
“我只是覺得可笑。”鶴驚寒眼底冰冷,“這么多年我嫉妒的,原來是這么虛無縹緲的東西。”
“抽取你的一魂一魄,捏造成人,陪她去玩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游戲,卻把你封印在寒冰之下,寒刑之苦,百年寂寞……哈哈哈哈……傅鳴玉,原來,這么些年你過得,比我還慘啊。”
鶴驚寒大笑,目含憐憫。
“她誰都不愛,孩子也好,男人也罷,她愛過誰呢?她最愛的,只有她自己啊。”
傅潭說側首,直視鶴驚寒,“可是,我們要知道,也要接受的一件事就是,我們的母親,她其實沒有那么愛我們。”
“如果不是天性,不是血緣,不是種種使然,天下的母親,也未必真的全都愛她們的小孩。”
或許這番話太過于石破天驚,鶴驚寒凝眉,久久沒有開口。
傅潭說的掌心輕輕覆上鶴驚寒肩頭,月色下他的眼眸秋水一般漂亮:“她為何要愛你,愛我?僅僅因為我們是她的孩子?孩子有什么值得愛的呢?只會哭鬧和索取。鬼族本就冷血,母親這般又有何驚訝?你我若做了父親,未必就比她做得好。”
她會因為傅清河生下傅潭說,也會因為鶴君山厭棄鶴驚寒,有的孩子背負期許長大,也有孩子背負憎惡而出生。愛在鬼姬這里,從來就不是不可抗拒的天性。
鶴驚寒低頭,對上傅潭說的眼睛:“你想的這般明白,就一點不怪她?”
傅潭說笑笑,嘆一口氣:“如何不怪,只是……也得釋懷。”
在他最需要母親的那幾年,他夜里哭醒,只抓住了師父干枯的手臂。青龍山寂寥,道觀更是清靜寂寞,除卻師父與他,便只有守門灑掃的門童。
那童子甘愿化出原身青鹿,將他駝在背上,在庭院里來回踱步,哄他入眠。
年幼的他趴在溫暖的鹿背上,一搖一晃,恍若母親的懷抱輕搖,眼淚就一點一滴打濕了青色的鹿毛。
他不知道母親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即便是去尋死,母親甚至連尸首都不愿與他留下。他就這樣稀里糊涂長大,找了母親尸身好多年。
“她活了那么那么久,幼時是外祖千嬌萬寵長大的帝姬公主,長大后又是一呼百應叱咤風云的鬼姬……作為母親,才不過短短幾載,她為何,又如何要拋棄前半生所有的一切去做一位好母親?你不覺得,有些為難人嗎?”
“更何況,她如你一般,本也是外祖一人帶大,從未見過生母,沒有人教她,她又如何懂得去做一位母親?”
鶴驚寒眸子動了下,傅潭說嘆氣:“你的不甘只是源于我的存在,你我也算出自皇室,魔君如何,鬼王如何,為奪權柄六親不認手足相殘之事還少么?你這一代,鶴君山幸得只有你一個兒子,可是歷任魔君,哪位不是手刃父兄才得以服眾?”
“你早就明白的,父母緣淺并非我們能選擇,倒是這位置生來便自帶的。你確實怨恨鬼姬,恨她的心狠手辣,但你最嫉恨的,是她于你我的區別對待。但是如今,你已知曉我的身世,對比之下,想來也沒那么多怨氣了吧。”
至少,鶴驚寒還有疼愛他的父親。
鶴君山一生未娶妻立后,只有他一個兒子,也確確實實,疼愛了他這么多年。
“呵。”鶴驚寒輕哼一聲,“誰叫你胡亂揣摩我?”
傅潭說眨眨眼:“哦?我說錯了?”
鶴驚寒側首看他,傅潭說的眼睛像鬼姬,是有些凌厲,很漂亮的。眉宇間卻有幾分柔和,應當是像他的父親。
“我從來沒有看錯你,姬月潭。我說過,你心思深沉,聰明敏銳,這是你流在骨子里鬼族的血,你的外祖和母親傳給你的。可是同時,你也良善,懦弱……這是你那位凡人爹留給你的。”
他伸出手,指尖點了點傅潭說的眉心。
“你好也好的不純粹,壞也壞的不徹底,所以你糾結又矛盾。你不得不殺人,可每次都痛苦不堪。你要護住鬼蜮,卻也不忍心對仙門下狠手;你想金盆洗手收手作罷,可仙門不見得就輕易放過你。”
“你也想為一己之私一走了之,逍遙快活,可你又放不下該死的責任,不敢讓鬼蜮失主;你想挑起肩上的重擔,卻發現自己其實也沒那么有魄力。你猶猶豫豫,你躊躇不前……”
他一聲嘆息。
“你從來如此,你是山的明暗兩面,是河流的南北兩半。”
傅潭說抿唇:“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我是不是也要說一聲謝謝你。”
鶴驚寒在他身上著實費太多心思了。
“我自幼舉目無親,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傅潭說輕笑,“只是,我也未想到,此生最苦最痛,也全都由他給予。”
他看向鶴驚寒,目光平靜,卻幽深如潭水。
“自我尚在蓬丘之時,你便已知曉我的身份,早在謀劃。你有想過我們會相認嗎?兄長?你有想過……有朝一日,我知曉你其實是我同母異父兄長時的神態和反應嗎?”
他語氣平靜地不像質問,可鶴驚寒還是怔了一下:“你這是在怪我嗎?小玉?”
傅潭說不回答,只自顧自說著。
“我自幼長于仙門。靈胤道長撫育我,緋夜仙君愛護我,同門師兄弟照念我……我知道你嫌棄我優柔寡斷不夠狠心,可是兄長,我要如何與昔日同門拔劍相向,揮下利刃?”
數十年,他從被迫扶上鬼主之位的傀儡到名副其實叱咤風云的鬼域之主,手上也沒那么干凈,沾了多少不知名的血。
可是午夜夢回,他守著偌大的鬼女府,也時常問自己,這是不是他想做的,又是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
那他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母親當年也是不愿意應付這一切,才偷偷跑掉,一走了之的嗎。
他覺得自己不配這個位置。
他不夠優秀,不夠聰慧,不夠成熟……他明明覺得自己還沒長大,尚還是個小孩呢,就稀里糊涂坐上這個位置,是不是有些太為難人了。
沒有人教過他啊。
他怪鶴驚寒揠苗助長,鶴驚寒怪他爛泥扶不上墻。
他知道鶴驚寒比他更合適這個位置,同樣都是母親的兒子,鶴驚寒比他優秀太多了。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偏偏就不能放棄這個位置。
這位置真讓給鶴驚寒,怕是真要完了。
鶴驚寒沒說錯,他猶猶豫豫,他左顧右盼,他躊躇不前。他就這樣在這個位置上耗了好多年……直到,把自己耗死了。
鶴驚寒大笑,有力大掌鉗住傅潭說的兩肩,目光如炬:“你的死我固然有責任……可是小玉,你心里也清楚,不只是我,旁人,連同你自己,誰也沒有放過你。”
“我不怪你。”傅潭說垂眸,“我從沒說怪你。我是恨你設下圈套,讓蓬丘將我驅逐出門,可是我也知道……那一天終會到來,不是你,也會有旁人,或者我自己。我不可能一輩子龜縮在蓬丘,我知道的,所以我不怪你。”
“你看,你又這樣。”鶴驚寒松開他,臉上不止一次浮現恨鐵不成鋼的神色,“優柔寡斷,你想要什么,你想怎么做,無人阻攔你,你可以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你可以隨心所欲,你可以恨我怨我,你為什么非要跟自己過不去?”
“我無法怪你們任何人……”傅潭說輕笑,“你看,你們偏偏就這樣,你也好,洛與書也罷,聞人戮休也好,楚軒河沈秋辭也罷……你們都有這樣那樣的痛苦和苦衷,我要如何責怪你們?我又有何資格怨恨你們?”
“所以……”
“所以我選擇自盡。是我處理不好一切,是我咎由自取。”
鶴驚寒復雜的眸光凝在他的臉上,許久許久。
他大概在這一刻,突然就明白,當初傅潭說殺了他,明明可以脫離他的掌控了,明明大仇得報了,明明干掉他這個不順眼的魔君了……可是回頭,他卻自盡了。
他那樣敏感又良善的人,這樣活著太痛苦了。
“罷了,罷了,我的蠢弟弟。”
他終于無可奈何般嘆口氣,拂去傅潭說肩上落下的艽茱花瓣,語氣放緩,柔和下來: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為鬼王,我為魔君,只要你想,我們可以讓六界上下天翻地覆。你若不愿意做鬼主……我不會再勉強你了,離開鬼蜮也好,去哪里也罷,我不勉強你。有我在,必然不會叫旁人染指鬼蜮,也不會叫旁人欺負了你。”
他白皙修長的指懸在傅潭說腦袋上,這次,傅潭說沒有躲,于是掌心落下,他輕輕摸了摸傅潭說的頭發。
“小玉,這次,原諒哥哥吧。”
————
聞人戮休依約定所說,將負傷的洛與書送回蓬丘。短短數日內,竟然發生這么多事,實在是讓人感慨萬千。
聞人戮休獨自坐在飛舟船頭,如今鬼王姬月潭魔君鶴驚寒相繼蘇醒,他這個小小妖王想必也沒幾天好日子了。這些年六界雖小亂不斷,可大動蕩幾乎沒有,尚且太平,不知這次又將掀起怎樣的波瀾。
敏銳感應到身后的視線,聞人戮休就地翻滾起身,兵器已經握在了手里。
洛與書似是剛剛蘇醒,站在他身后,神色有些恍惚。
聞人戮休松口氣:“你醒了?”
隨即他又做出防御的姿態:“是傅鳴玉要我送你回來的,不干我事,有仇別打我。”
洛與書面無表情,只淡淡“嗯”了一聲,走上前來,和聞人戮休一同俯視這萬里高空下的云層和山河風景。
聞人戮休咽下一口氣:“你,你不擔心鳴玉那邊會出事?”
洛與書側首看向他,冷聲:“那你還聽話地送我回來?”
聞人戮休被噎了一下,不敢多嘴了。
他與洛與書算不上熟,但也算不上完全陌生。
曾經,看在傅鳴玉的面子上,洛與書確實幫過他。那時他還不是妖王,與傅鳴玉沈雙雙幾個蓬丘弟子相處也是融洽的。
但自從洛與書成為仙君之后,聞人戮休就很少見他了,只聽聞他越來越響亮的名聲。
聞人戮休撇撇嘴:“你傷勢蠻重的,好好休息吧。鳴玉那邊沒什么事,鶴驚寒也受了重傷,鳴玉對付地了他。”
洛與書垂眸,極冷淡地“嗯”了聲。
看出來他情緒不佳,聞人戮休又不是藏著掖著的性子,索性直接問了:“仙君,你這是想開了?”
洛與書來這一趟便氣勢洶洶要帶回傅鳴玉,現在卻偃旗息鼓,必然是哪里想通了。
洛與書頓了頓,才輕聲道:“他既然不想見我,我還是不去惹人厭了。”
聞人戮休怔了一下:“誰說他厭惡你?”
洛與書極輕極輕笑了一下,像是玩笑,又像是自嘲:“他不厭惡我?難道還喜歡我嗎?”
“傅鳴玉”剛醒來的時候,便乖順地讓人覺得異常。洛與書尚以為是記憶有損所致,畢竟傅潭說可不會這般乖巧。后來,真相揭露,他不是真正的小玉,他眼里的綿綿情誼,是給辭霜仙君的。
這兩個“小玉”,不管有沒有神魂合一,不管是不是一個人,對他皆是冷淡又疏離。
“不,不不。”聞人戮休笑,“他討厭你,也依賴你。”
旁人不知聞人戮休與傅鳴玉幾何相識,洛與書卻是知道的。
那時候……他們還是彼此看不順眼的師叔和師侄。
從皇城懸案到妖族被襲,傅潭說幾次對聞人戮休出手相助,洛與書也都是知道的。即便這種事,傅潭說也從沒想瞞他。
“無霜仙君,你說他厭惡你,可是就算是我這個外人也看得出,他甚是依賴你。”
遇到事情尋誰拿主意,落入險境求的是誰的幫助,傅潭說本就是這樣心口不一的人。
聞人戮休盤腿坐下,健碩的背影倒叫人瞧出點久違的少年氣。
他一手托腮,眸子低垂:“唉,雙雙罵我忘恩負義,我都知道,你們也是這樣認為的吧,傅鳴玉幫我,我卻和鶴驚寒一起,反咬他一口。天下怎么會有我這般恩將仇報不知好歹 的人。”
“你們想留他在蓬丘,靈胤道長也好,緋夜仙君也罷,還有你,你們都是這么想的。一輩子護佑他,就做個不諳世事的廢物小師叔,無憂無慮,就像……我第一次見他時那樣。”
聞人戮休微微垂眸,濃密的睫遮掩住紫色的瞳仁。思緒難免牽扯起舊憶,那幾乎已被遺忘的……第一次見面。
他也還是只莽撞的楞頭青傻鳥,一頭扎進蓬丘后山,于靈泉旁,見到姿態松散躺在草地上,用饅頭渣釣魚的清澈少年。
他的眸子星星亮亮,挑起眼尾是別樣的靈動:“你懂什么,這叫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鬼姬怎么會有這么天真的孩子?
他怎么能被仙門保護成那個樣子?
所以后來鶴驚寒找他聯手,聞人戮休答應地那樣痛快。傅潭說就該從蓬丘離開,就該回來。
傅潭說,和他們,才是一路人。
洛與書指節蜷起,攥緊了掌心:“你的意思是……我和師尊都錯了?”
“你錯了,你當然錯了,你們都錯了。”聞人戮休附掌,勾唇,“你不該執意想要帶他回蓬丘,你以為你替他擋住外界的壓力天下人的唾罵,將人好生養在重安宮就沒事了?你以為他舍棄鬼族繼續安穩做他的小師叔,你們就能回到從前了?”
“你怎么不問問他,修為被困在金丹期,一次次破境,經脈寸斷又重組,是何等痛不欲生。他明明有鬼蜮之主的實力,真就心甘情愿做個永遠破不了金丹期的廢物?”
“你怎么不問問他,昔日好友接連反目,孤身一人去往陌生的鬼蜮是何等凄涼痛苦,你以為他樂意那么做?你以為他不想回到蓬丘?他多喜歡熱鬧的一個人,他甘心住在鬼蜮那等陰森的地方,他是為了誰?”
洛與書靜靜聽著:“如若我與師尊都是錯,那你與魔君將他帶走,便是對了?”
傅潭說可以回來。
洛與書又不是不要他。
洛與書……從來就沒說不要他。
聞人戮休冷笑一聲:“他為什么不跟你回去,他敢嗎?”
姬月潭回來鬼蜮之后,是想過要不要做一位稱職的鬼主的。
他的母親鬼姬,做了一輩子“鬼姬”,始終不肯稱“王”,就是為了躲避那該死的責任心。她這一輩子瘋瘋癲癲瀟瀟灑灑,只顧自己快樂,不問鬼蜮瑣事,也就這么過去了。
但姬月潭又不忍心。
鶴驚寒帶他去看他的族人尸骨堆砌的山。
上萬年前,鬼王摻和進神魔大戰里,鬼族死傷無數,自此,興盛的氏族開始走下坡路。鬼王死后,鬼姬執意不肯繼位,舊鬼族內部內亂不斷,新鬼族又日漸崛起,對鬼王之位虎視眈眈。
再然后,鬼姬死了,無人撐腰的鬼族,人人都能踩上一腳,只得夾起尾巴來度日。連昔日輝煌的封靈閣都低調至此,何況那些本就微弱的族民。
鶴驚寒一次一次把現實剖開,讓他知道,他的母親和他的子民,是被誰趕盡殺絕的,鬼主的位置沒有那么好做,他每一次與仙門的親近,就是在背叛他的氏族和子民。
所以,當洛與書一次次要傅潭說跟他回去的時候,他敢嗎。
身負鬼姬的血脈,他敢跟洛與書回去嗎?他肯讓洛與書千夫所指,自己美美隱身嗎?他如何面對蓬丘的師長好友,又如何對得起自己的子民呢?
聞人戮休作為一切的旁觀者,忍不住面露嘲諷,搖頭嘆息:“雖說鶴驚寒在你和傅鳴玉之間橫插一腳,做的事情很多都不太厚道。但坦白來講,你與鳴玉哥哥之間,當真就毫無縫隙,那么無堅不摧嗎?”
洛與書一怔。
“從那時起你就繼位仙君,數年來恐聽到的都是順耳之言,再無人敢指摘你半點不是吧?今日緣分使然,你我尚且和平站在這里不動刀槍,那本王也就趁此機會說幾句難聽的實話了。”
聞人戮休背著手,挑眉看過來,一字一句。
“倘若沒有鶴驚寒,鳴玉哥哥身份暴露,你就一定能處理好他和蓬丘之間的關系嗎?沒有鶴驚寒,你和鳴玉哥哥就不會走到現在這般地步嗎?”
聞人戮休笑笑,字字誅心,“所有的一切都怪鶴驚寒,你洛與書……就沒有半點不妥之處嗎?”
輕飄飄的語氣,卻如重錘落下。傅潭說死的太突然了,自他去世,那些沒解開的心結也就囫圇著糊涂著被悲傷埋藏下。
直到今天,它又被挖出來了。
好像有人用鏟子挖呀挖,掃帚掃呀掃,最后拿著錘子敲了敲,發出一道聲音:“喔,原來你在這里呀。”
心臟沉下去,久違的情緒叫囂著發芽。
洛與書驀然就明白了。
他受鶴驚寒處處挑撥,嫉妒傅鳴玉和鶴驚寒的親密,氣他拋棄蓬丘選擇鶴驚寒,所以總是執拗于讓他回來,帶他回來,排除千難萬阻也想讓他回來。
把他從鶴驚寒身邊,搶奪回來。
以至于在傅潭說死后,他也依舊固執排除萬難險阻,執意將他的尸身帶回蓬丘。
他的情緒和執念都太嚴重。傅潭說的天秤,向他傾斜他都會欣慰和滿足,而若向鶴驚寒傾斜……他便會焦躁和狂怒。
即便傅潭說離開蓬丘,洛與書也依然會幫他做事。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算是明碼標價,上面冷著臉寫著:回來吧。
你還不回來嗎?
傅潭說每一次的拒絕,都是在虧欠他。
鶴驚寒太清楚這一點了,他種種不足道矣的手腳,卻都在一點一點激怒洛與書。洛與書固執的所作所為,不僅沒有緩解與傅潭說的關系,反而將人越推越遠。
他直到如今才發現,自傅潭說離開蓬丘之日起……他們竟然再也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若是傅潭說還是從前蓬丘呆呆傻傻的小師叔,洛與書當然可以那樣做。他可以如以前一般,替傅潭說做決定,替他出頭,替他擺平一切,可以安排和教育這個不懂事的小師叔。
可是傅潭說已經不是了。他已經拿回了自己原本的名字,成了一方地界的主人。
他們之間需要的,從不是洛與書一意孤行的拉扯,也不是自以為是的占有和保護。
而是……他從來沒有問傅潭說,他想不想回來。
而是……他從沒有與傅潭說說過一句,不論,不論傅潭說在蓬丘還是鬼蜮,不論他回不回來,不論他是小師叔還是鬼主,洛與書都不介意。
他沒有要求,也不要回報。
他都會,像以前一樣,為他收拾爛攤子,永遠站在他身邊。
第154章 . 我不是離去,是回來……
鬼女府。
靈貳等人看到自家主子在月下漫步時, 并沒想打擾。但當她看清主子身邊那人是誰時,她魂都快飛出來了。
鶴驚寒!魔君!
他怎么在這里?他不是死了嗎?
他怎么會和主子在一起?
她握緊腰上的令牌,預備集結全府的人, 嚴陣以待,保護殿下。
仿佛有所感應, 傅潭說側首,遠遠看向靈貳的方向, 淡淡開口:“靈貳,不要動。”
這熟悉的氣質與威壓……
靈貳撲通跪在地上:“殿下!”
……
去世多少年了?傅潭說記不清。反正在他的印象里,不過才過去了短短幾日而已。
只是其他人都變了, 長大了, 變老了, 去世了。只有他還停在原地。
傅潭說大步走向自己久違的寢殿, 帶著鶴驚寒一起。
“我沒有出來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擾。”
靈貳低頭:“是,殿下。”
寢殿還是原本的樣子, 不曾動過。傅潭說坐在自己熟悉的軟榻上, 示意鶴驚寒也一起坐下。
鶴驚寒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也沒拒絕。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見他嗎?”他問鶴驚寒。
鶴驚寒怔了一下:“誰?”
“傅鳴玉。”
傅潭說緩緩閉上眼睛,打開防御,意識沉入識海。鶴驚寒亦放出神識,恍若撥開重重迷霧,沒有任何阻礙, 潛入傅潭說的識海。
主神識已經歸位, 淺綠色的光團縮成一團,光芒有些暗淡了。
光團里,二十歲的傅鳴玉還穿著他最喜歡的那件淺綠色的錦袍長衫, 抱膝坐在地上。
鶴驚寒難掩震驚,沒有想到,這樣的場面真的會在傅潭說識海里存在。另一個傅鳴玉……真的會出現在他身體里。
仿佛感受到來人,傅鳴玉緩緩抬起頭,對上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來人容貌與他相同,可氣質卻截然兩樣。他穿著黑紅交織的長袍,頭發隨意披散,眼尾帶著一點懨意,血紅的珠子襯著雪白手腕。
是傅潭說,是姬月潭。
他身后的人……便很熟悉了,是鶴驚寒。
傅鳴玉沒想到鶴驚寒會來。
“你是來送我的嗎?”傅鳴玉揚起臉,笑容燦爛,“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傅潭說?還是也喚你鳴玉?”
“都可以。”傅潭說溫聲,“這些天,謝謝你。”
感謝傅鳴玉替他強撐了這么多天,替他問他問不出口的話,替他尋解不開的謎。
“我也要謝謝你,讓我知道了我的身世,讓我知曉所有的一切。”傅鳴玉真誠道,“來這一趟,我才感覺我完整了。”
“你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傅潭說想了想:“說說辭霜仙君?”
傅鳴玉笑笑:“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其實謝霜辭并不是真正的辭霜仙君。眾所周知,辭霜道君早就身死道消,世間留存的,不過是他的魂魄金身。
謝霜辭就是那魂魄金身。
他被蓬丘找到,冠上了“辭霜仙君”的名頭。
“他真的是很好的人。”提及他時,傅鳴玉眉眼都是帶笑的,“如玉君子,溫潤爾雅,他和洛與書不一樣,他……他從不是冷冽扎人的。他親和,脾氣好,又好相處,是像我爹爹……”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看了眼傅潭說的臉色:“是像我們的父親一樣的人。”
傅潭說眼睫輕顫。
傅鳴玉咽下一口氣,微微垂眸:“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原本已經接受了自己的結局,作為那一魂一魄,他本該和辭霜道君一樣,投入問君山里,以身封山……”
“可是他遇到了你。”傅潭說道,“他后悔了。”
填山之后,再無來世。他與傅鳴玉再也不會有以后了。
“是。”傅鳴玉含笑,眼眶濕潤了,“他……后悔了。”
所以他寧愿做要遭天下恥笑的懦夫。他不肯去填山,他逃了。
后來,他與傅鳴玉都相繼去世,再后來,就有了洛與書的那個傳言。
仙君轉世,說清楚些,其實只是魂魄金身的轉世。
“還好,還好他遇到的是你呀。”傅鳴玉仰頭看傅潭說,眼睛里晶晶亮亮,“也算了卻我的一樁遺憾了。”
“他不是謝霜辭,我也不會把他當成謝霜辭。”傅潭說靜靜道,“不管他是不是謝霜辭的來世,但我一定不是你的來世。”
“如此也好。”傅鳴玉說,“我還怕,我回去之后,我和謝霜辭的記憶會影響你對洛與書的感情。”
“你要消失了嗎?”傅潭說蹲下身,與另一個自己對視。
“不,不是消失,是融合。”他的手緩緩覆上傅潭說的臉,撫摸這和他一樣卻又不一樣的面容,“方才的問題其實你都不用問,因為,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我不是離去,是回來。”
“你會歡迎我嗎?”
傅潭說微微傾下身體,又離傅鳴玉更近了些:“其實很久之前,我見過你。”
在無夢之境,在那個差點出不來的夢境之中。他見到了幼年的傅鳴玉,和自己的父親母親。
“我還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兇悍驅趕我,我可能就出不來了。”
“我那么兇嗎。”傅鳴玉也笑,他的身體便變虛弱了,聲音都是微微顫抖的。他看著傅潭說,又看向一言未發的鶴驚寒,“那你呢?兄長?你還有什么要問我的嗎?”
鶴驚寒沉默良久,他似乎想問什么,但最終沒有開口,只道了一句:“沒有了。”
傅鳴玉深呼一口氣,面容愧疚:“是我代替,占據了全部本屬于你們的一切,我……很抱歉。”
“我沒有辦法替母親說話,也沒有顏面祈求你們的原諒……我知道這樣也許很無恥,但,我還是想說……”他頓了頓,“你們,不要恨她……”
他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傅潭說單膝跪地,單手攏住傅鳴玉的腰。
傅鳴玉其實是很年輕的,二十歲,他和傅潭說比起來,簡直像小孩。又是丞相家的公子,家庭和睦幸福,短暫的一生卻是順風順水,從小被保護地那樣好,那樣清澈和純真。
傅鳴玉沖傅潭說緩緩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了他。
“我的人生只有短短二十余載,但我過得很幸福。你的人生,是我意外插入,可是我覺得,你應該也很幸福。”
他額頭抵著傅潭說的肩,聲音就響在傅潭說耳邊。
“只要你不在意,其實沒什么會傷害到你,對吧?”
傅潭說笑了一聲:“這太唯心了。”
“可幸福就是很主觀的事呀。”傅鳴玉小聲說,“你覺得你幸福,那你就是幸福的。你覺得你痛苦,那你永遠都是痛苦的。”
他又輕輕抱了傅潭說一下,輕聲:“有很多愛你的,在乎你的人,傅潭說,你也要看看他們,你也要……很幸福。”
綠色光團乍然亮起,將二人籠罩其中,整個識海都在輕微震動。鶴驚寒也第一次在識海中見這般景象,皺眉,不敢輕舉妄動。
懷里的傅鳴玉在慢慢消失,他的身體融化,消散,化作星星點點的綠瑩,投入傅潭說身體里。
恍惚里,仿佛聽見了傅鳴玉的心聲。
我在這里,我不會離去,我與你同在。
永遠與你……同在。
光團漸漸暗下去,直到消失,傅潭說睜開眼睛,什么都沒有了。
傅鳴玉,和象征著神識的綠光,全都消失不見了。
與此同時,充沛的力量沖刷他的身軀,如觸電一般,所有的景象莫名其妙一股腦涌入腦海。
出生,呱呱落地,百日宴禮,小兒垂髫,牙牙學語……
父親的觸摸,母親的面容,嚴厲的夫子,昔日同窗,所有的狐朋狗友……
奢華不失端莊的丞相府,威嚴恢宏的皇宮,車水馬龍的街道,沿街叫賣的商販……
完全陌生的文字,不曾看過的圖畫和史書,不曾讀過的詩詞歌賦……
所有的景象,所有的記憶,隨著傅鳴玉神識的涌入,一同與他合為一體。
失去的魂魄找回,失去的神識也歸位,兩個人合二為一,一切都在慢慢圓滿。
愛,被愛,家人,朋友,戀人,幸福。
無法用語言表達,亦沒有任何詞匯可以形容。
洶涌的情緒和記憶一同涌上來,傅潭說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傅鳴玉所感受的一切。母親的溫柔和父親的慈愛猝不及防打下來的時候,他幾乎快要落淚了。
還有……謝霜辭。
傅潭說才明白,剛才傅鳴玉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記憶到最后,他的腦海中,全都是謝霜辭,那和洛與書有六七分肖似的臉。
混混沌沌昏昏沉沉的腦袋里,幾乎分不清兩個人誰是誰了。
“小玉,你怎么了?還好嗎?”鶴驚寒皺眉看著發愣的傅潭說,碰了下他的額頭。
“你們合二為一了?那你現在是誰?”
“我當然是我。”傅潭說擦掉臉側一抹淚痕,緩緩站起身,“我啊,原本就是這樣的。”
————
厚重堅硬的大門緩緩打開,傅潭說走了出來。
“殿下……”
門外,以靈貳為首,所有人嚴陣以待,警惕地盯著鶴驚寒,生怕他再對主子不利。
傅潭說安撫地擺了擺手:“沒事了,都沒事了。”
靈貳單膝跪地,幾乎落下淚來,前些日子那呆呆愣愣的主子不見了,久違的熟悉感覺,他們的主子……終于回來了。
傅潭說摸摸她的發頂安撫:“府中都有誰在,都叫來吧,靈壹也叫回來,我有事要說。”
靈貳一怔,什么都沒問,立馬去辦了。
傅潭說前往前廳,側首看向鶴驚寒:“你想要公布身份嗎?”
他們既然都是母親的孩子,那封靈閣,乃至全族的人,合該知曉。
“無所謂。”鶴驚寒說,“我的事都無所謂,不過我看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了?”
“我既然已經醒了,便不能再裝死做縮頭烏龜了。”傅潭說把略有些凌亂的頭發重新打理好,打起精神來,“先梳理清目前的情況,再做安排。”
鶴驚寒微微勾了勾唇角,含笑看他:“好。”
趁著這個空隙,傅潭說簡單把前些日子封靈閣送來的東西全都整理一遍,看了一遍。
“你我都離世后,聞人戮休老實了。六界安穩至今,未曾有什么大亂。倒是仙門那邊,世家又不安分起來,試圖與仙盟分庭抗拒,奪取資源。”
“很正常,既無外患,便要內亂。”鶴驚寒也翻著幾個傅潭說看完的小冊子,一邊看一邊點頭,“不僅仙門,我瞧你這鬼蜮,也是明爭暗斗,大小事端不斷,不怎么太平。”
“你知道萬鬼窟吧。”傅潭說道,“我活著的時候,那邊便要自立為王,我死后,他們肯定更囂張了。”
萬鬼窟便是聚集起來的新鬼族,與“鬼女府”象征的舊鬼族分庭抗拒。
“不用憂心。”鶴驚寒扔下小冊子,一手撐著下巴,“有兄長幫你。”
“不用的,我自己可以。”傅潭說道,“倒是你,屠羅剎就沒有要你費心的?”
鶴驚寒哼笑:“這點小事。”
對視一眼,傅潭說在他眼里看到對一切的蔑視和絕對的自信。
好好好,魔君就是有底氣。
傅潭說趴在桌子上,兩個人如今隨意的談話,卻關系到兩個種族的命運。再往大點說……他如今和鶴驚寒放下前塵舊恨,統一戰線,影響的何止鬼蜮和魔界。
他得和鶴驚寒說清楚才行。
他微微側首:“兄長如今不再想攻打仙門,統一六界了?”
鶴驚寒頓了一下:“我何時說我要統一六界了?”
傅潭說也跟著一愣:“你……不想嗎?”
“統一六界豈非易事。”鶴驚寒被他認真的樣子逗樂,大笑起來,“我起初也只是想先把仙門這幾個礙眼的踩在腳下罷了。統一六界……以后再說。”
他的計劃起初并不難猜,從皇城開始,他便開始動用手里的籌碼,謀篇布局了。幼清仙君,黎蕪仙君,乃至后來的緋夜仙君,挨個擊破,不過是想要問君山動蕩,放出山下鎮壓的魔尊殘魂無問和申君。
只是進展并不算順利。他的大護法之一潺宿還是選擇放棄現有的一切回去,盡管等待他的不知是什么牢籠還是監獄。
而緋夜仙君……雖然身死道消,但臨死前補了問君山的窟窿,反倒是給仙門吃了定心丸。而他的繼承者洛與書……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其實我后來想了想,問君山可以給仙門帶來麻煩,但是那封印著實不應該開。”鶴驚寒誠實道,“不然無問和申君要是真沒魂飛魄散,跑了出來,那我這個魔君還做不做得了?”
傅潭說也跟著笑起來。
他驀然想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是個孩子跟隨靈胤道長的時候,師父曾經的教誨。
于是他便問鶴驚寒:“你覺得,仙門那些人修仙問道,仙風道骨,我們卻藏于邊界縫隙,暗無天日,是否是天道的不公?”
“當然不公。”鶴驚寒冷笑一聲,“不提旁人,蓬丘仙山是怎個風水寶地,鬼蜮和西玄又是怎個‘風水寶地’?我原本打算攻下仙門,便將魔宮搬到最豐沛富饒之地去。”
“那時候我也是這樣問師父的。”傅潭說道,“人命天定,擁有靈根的修士,是不是就一定是被天道偏愛祝福的。”
他還記得師父含著笑意的蒼老慈祥的聲音,和他溫暖的手掌。
“但是后來,師父告訴我,并不是這樣的。”
……
“從前,也是有神仙,有魔王的。
人們都說,神仙高高在上,得天獨厚,擁有仙法神力,拯救蒼生,是上天的寵兒。而魔族妖類陰暗邪惡,上不得臺面,被天道厭棄。
所以魔道為正道所不容,為天道所不容,遭趕盡殺絕。而神仙受人尊敬,人們為神建金身立廟宇,香火供奉,磕頭朝拜。”
年幼的傅潭說仰頭問師父:“難道不就是這樣的嗎?”
師父沒有回答,繼續說:“后來,神魔一戰,天崩地裂。上古魔王被斬殺,而神也失去了永恒的生命,消失世間。九重天塌陷,源源不斷的靈氣便到了人間……”
“這我知道!”傅潭說搶答,“這故事我聽過好多遍啦師父,后來,人就生了靈根,吸收天地之靈氣,像曾經的神一樣修煉,他們爬上離九重天最近的仙山,日復一日修仙問道,只求飛升,妄圖如曾經的神一般,再回到九重天。但是至今,都沒有一個修士能飛升成功,哪怕最厲害的仙君最多也只能到半步成仙!”
師父摸摸他的腦袋:“我們小玉聰明呢。”
“可是這跟天道公不公又有什么關系?”傅潭說不解,“師父怎么說著說著就跑題了呀?”
靈胤道長笑:“你再回頭看看神魔大戰,最后一只魔王也被制服,看似種族全殲。可神族呢?還剩幾個?”
傅潭說愣住。
神族……亦是全都沒了
只剩一個神職,便是那黃泉之下的閻王爺,掌管輪回轉世,算是這世界上,最后的半個神職
可閻王爺,也算神?龜縮于地府,不見天日,算哪門子神?聽說人拜文曲觀音拜財神,何曾有人拜閻王神?
“所以,這神啊,已經和魔一樣,全都被殲滅了。神和魔的下場沒有什么不同,只是說著好聽罷了。”
“所以你回過頭來再看這天道。你覺得擁有無邊法力的神族仙族,還是天道所寵愛的么?非也,天道最偏愛的,恰恰是六界里,最最渺小,最最脆弱,也最最微不足道的人族。”
傅潭說瞪大眼睛:“是……人族嗎?”
是最最脆弱,微不足道的人?那些輕而易舉一場風寒就能被奪走生命的人?
“是。”靈胤道長眼底迸出光來,“魔王雖身隕,可這天地間還有散不去的濁氣,還有源源不斷誕生的惡靈與亡魂,還有妖,還有魔……”
“所以九重天泄下了靈氣,所以才有了我們這些修行的修士。”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待到,待到濁氣稀薄,靈氣也稀薄,再不需要修仙者去斬妖除魔匡扶正義,去和世間的“惡”制衡對立,那時候……便也能窺見仙門的結局。
而那時……天地間,便只有人族,雖微弱,但堅韌而團結。繁衍生息,綿延不絕。
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整個仙門也從未有人說,但卻被他一個年逾古稀白胡子老頭看破。
他已知結局,卻也無可奈何,余生便只隱居在這深山老林的道觀里。這些聽起來荒謬的話,也只能說與尚是孩童的小徒弟說。
可那時的傅潭說還太年幼,年紀小不記事,又似懂非懂,不管師父說了什么樣的話,睡一覺起來,便擱置腦后,想不起來了。
時至今日,斗轉星移,傅潭說生生死死,又想起那夜和師父的談話來。
他驀然就明白了母親的做法。
家族名譽,王室興旺,都不用想。鬼族誕于天地初生,已經算是六界里相當古老的氏族,如今日漸式微,是大勢所趨,難以阻擋。
好像那位鬼王外公臨死前,也是這么囑咐母親的。
鶴驚寒沉默良久,半晌,緩緩道:“靈胤道長……倒是難得清醒的智者。”
傅潭說輕嘆一口氣:“兄長……我們,不要再跟他們斗了。”
盡人事,聽天命了。
——
得到消息的靈壹匆匆從無淵海趕了回來。
封靈閣失主后,一直是他主外靈貳主內,兩個人勉強能維持好鬼女府的秩序。
不過現在好了,主子終于回來了。他肩上的擔子也就沒那么重了。
只是……為什么鶴驚寒也在這里?
靈壹傻了。
傅潭說看著底下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有的變化不大,有的卻已經變了模樣。但沒有變的,還是他們望向他時堅定又崇敬的眼神。
有時候,傅潭說也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們。
不管自己離去還是歸來,封靈閣的諸位都站在這里,沒有埋怨,沒有不滿,如以前一般。
“我有三件事要宣布。”傅潭說聲線溫和。
眾人跪拜:“謹聽殿下吩咐。”
傅潭說側首,看向坐在身側的鶴驚寒:“除了我之外,其實母親還有其他的子嗣。就是……鶴驚寒。”
一片死寂。
還是一片死寂。
良久,靈壹硬著頭皮開口:“殿下您……說什么?”
“鶴驚寒,是我的兄長,是母親第一個孩子。在你們尚未來到封靈閣的時候,他已經誕生了。只是一直養在西玄之地,這件事,封靈閣知道的人,也就是你們的前輩,元英元青,四大護法幾人,都已經死了,所以你們不知道也很正常。”
眾人顯然沒從這巨大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傅潭說只好細細解釋:“我們之前不是曾疑惑,母親的陰陽煞只有我和封靈閣的幾位護法能用,為何頻繁出現在其他地方。”
“是我做的。”鶴驚寒說,“為了誣陷你們。”
那些屠羅剎做過的事,栽贓到封靈閣頭上,再簡單不過了。
傅潭說:“還有之前,你們的玄鐵令全部失效,是他控制玄鐵令與我通信,讓我誤以為你們出了危險。如果不是和我一樣的血統,他做不到這一切。”
“是我做的。”鶴驚寒說,“不然小玉不會乖乖過來。”
合著自家的法術都拿來對付自家人了。眾人的臉色都不太好了起來。
但殿下似乎沒有介意。
傅潭說接著道:“他身負魔君和鬼姬的血脈,我能做的他都能做到,他其實比我更加厲害。”
靈壹靈貳只覺得神識已經飛走了,不然為什么殿下說的每一個字都認識但是連成一句話就不會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呢?魔君?鶴驚寒?是他們家的大公子?是鬼姬娘娘第一個孩子?還有這種事?那也就是說,鬼姬娘娘的前任……就是前任魔君鶴君山?
多驚悚啊。那不是你死我活的對家嗎?
眼前仿佛有小蟲在飛,一切都那么令人眩暈。
“好了。”鶴驚寒打破這尷尬的沉默,顯然不想在這件事上拖太久說太多,“大家知道了就好,小玉可以說下一件事了。”
“第二件事,我會去與仙門講和。”傅潭說眉眼認真,“封靈閣已經足夠忍讓謹小慎微了,這次我回來,又要惹仙門忌憚。我竊以為,我們不去招惹他們,他們也不該來招惹我們。”
靈壹抱拳:“都聽殿下的。”
“第三件事。請萬鬼窟那位過來敘一敘。”傅潭說撐著下巴,眸色如潭水一般沉靜,“先把我們自己的事解決好。”
這么多年的默契,封靈閣很快領悟了主子的意思,一切有條不紊安排下去,雖然突然多出來的“大公子”有些讓人吃驚,但好在一切有主子坐鎮,封靈閣眾人心里都穩當了下來。
靈壹靈貳原本還想再說什么,但礙于鶴驚寒在場,他們什么都沒說先退下了。
傅潭說心中已經有盤算了,只是一件事一件事堆積起來,讓人腦殼疼。他摁了摁疲憊的額角,神識剛剛融合,他還需要適應適應。
“或許你不該這樣做。”鶴驚寒驀然開口,他微微垂下來眼睫,掩藏了眸底的神色,“我……是她的恥辱,你貿然宣布我的存在,可她不一定會同意。”
如果鬼姬還在,如果鬼姬還活著,她會容下他嗎?她肯讓傅潭說宣布他的身份將他的存在公之于眾嗎?
“母親會的。”傅潭說笑,“如果她還活著……兄長,她死之前,就已經原諒魔君了。”
或許在早期,她刻骨銘心地恨過鶴君山,連帶著也深深厭惡鶴驚寒,但是在生命的后半段時期,她全都放下了。
鶴驚寒 并不太相信,很難不多疑是傅潭說哄他:“鬼姬的想法你如何知曉,你……倒也不必安慰我。”
我如何知曉。傅潭說心想。
因為在無罪之巔,我曾陪她一同跳下去過。
傅潭說長嘆一口氣:“如果她真的恨你和鶴君山恨得要死,恨不得手刃你們,那個時候,她完全可以讓鶴君山來無罪之巔送死,給她陪葬。”
“畢竟,只要她想,鶴君山就會來,不是嗎?”
但是鬼姬沒有。即便那時候世人皆知她與魔君不對付,鬼族跟魔族更是針鋒相對毫不相讓,但那個時候,她都沒有想要鶴君山牽扯進無罪之巔那場大戰里。
鶴君山對此毫不知情,被鬼姬逼進西玄之地數年不出大抵也唯有這一個好處,就是中原這些戰火,沒有燒到他身上去。
他乖乖待在西玄,等來的只有她的死訊。
那個她幼時的玩伴,她的青梅竹馬,陪她度過漫長歲月踏過無盡山海的人,盡管他做了錯事,但她總歸不是,全無感情的吧。
“母親不會介意你回來的。”傅潭說側首,望向鶴驚寒,“你只是在幼時見她一面而已,那時她火氣難消,難免話重了些。她那樣的自尊心,即便后來后悔了,也絕對拉不下面子去找鶴君山看你。所以,她并不是一定不在意你。”
“如果她還在,看到你,大抵也只有欣慰。”
會……嗎?
鶴驚寒不知道。
但無數個夜里,他不止一次夢見過那個女人。
她眉眼含笑,面容驚訝又欣慰,然后掌心落到他的發頂,是柔軟的。再然后,他聽見她溫和的聲音:“小寒,你已經長這么大了啊。”
第155章 . “如果說,是我想耽誤你……
望著眼前宏偉壯麗的鬼女府, 昶戢心生向往。
鬼主姬月潭死后,鬼蜮無主,昶戢確實想過, 占領鬼女府,代替姬月潭的位置。
但鬼女府此地實在刁鉆, 不知設了什么玄機,讓他百尋不得。且封靈閣雖然沒落, 但到底是鬼姬一手建立,那幾個半死不活的護法實在不怎么好對付。再者,姬月王室雖已后繼無人, 褚陽氏, 袛天氏等幾個老派鬼族依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處處絆他手腳, 與他掣肘。
有心無力,昶戢蠢蠢欲動的野心暫且作罷。畢竟來日方長,他日復一日壯大, 總有拿下鬼蜮的時候。
然而不曾想, 姬月潭, 居然又活了。
昶戢百感交集,今日得姬月潭相約,他終于來到了鬼女府,見到了這隱藏在密林里的龐然大物。
千年的鬼女府,姬月氏乃鬼中王族, 世代積蘊, 即便到現在人丁飄零,也足以窺見往日繁盛。
“轟——”
隨著巨大的聲響,門前石獅蠢蠢欲動, 大門緩緩打開,靈貳正抱臂站在門后等他:“請吧。”
……
“褚陽城是誰?袛天雅又是誰?”鶴驚寒翻著面前厚厚的冊子,略顯煩躁。
傅潭說耐心與他解釋:“袛天雅你見過,是母親的母親一族,算起來應該也要叫一聲妹妹,褚陽氏是外祖父的母親一族,和袛天氏是姻親,褚陽城娶得應該是袛天雅的姐姐……”
“想起來了。”鶴驚寒扶住腦袋,“你生前有一次在鬼女府,有個女孩自薦枕席?”
“別說這么難聽。”傅潭說嘆氣,“她只是依慣例罷了,我只當是妹妹的。”
據說,他們的外祖父鬼王,大半輩子瀟灑無拘無束,后來娶了袛天氏家最小的女兒,也就是他們的外祖母鬼后,便是自薦枕席嫁過來的,后來就有了他們的母親鬼姬。
只是外祖母命薄,鬼姬出生不久就去世了。
鬼族這幾個古老的氏族,自身本事大多靠血脈傳承,為確保血脈純凈強大,都是族內通婚。親生兄妹舅甥結合都是常事。但傅潭說在仙門長大,自然受不了這樣的習俗。
鶴驚寒一邊翻族譜一邊感慨:“真亂,比我們魔族還亂。”
正聊著,傅潭說收到靈貳的傳音,得知客人到了,他起身,拂了下碎發:“你接著看,我去去就回。”
昶戢進門的時候,一眼便看到坐在主位之上的傅潭說。桌上火爐里咕嚕冒泡,他披著件深紅色的披風,眉眼微垂,正在沏茶。一容一貌,竟然和死之前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差別。昶戢都驚嘆于他這死去的幾十年,好像就是去哪里隱世了一樣,看不出一點死而后生的痕跡。
若真說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又多了幾分沉穩,好似沒有之前那般郁郁了。
昶戢先發之勢,微微倨傲抬首:“找本王何事?”
“本王?好大的口氣。”傅潭說笑一聲,重重將手中茶杯摔在桌上,目光如刀,“除卻外祖父,本座尚且不敢自稱鬼王,母親也一向以鬼姬為名號,你一介孤魂野鬼,倒是好大的野心。”
獨屬于姬月氏的氣勢撲面而來,說沒有壓迫感那肯定是假的,昶戢咽口氣定了定心神:“怎么?這個稱呼是你們不要的,你們不要,別人也叫不得?”
不怪昶戢對姬月潭沒什么敬意,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姬月潭的時候,天生長得就是溫良無害的樣子,眼睛澄澈地發蠢。都知道他是仙門回來的,蓬丘養大的,能是什么厲害的東西?縱然后來姬月潭改變了許多也狠辣了許多,但這第一印象是怎么也改不了了。
今日是數十年來二人首次碰面交鋒,既然如此開局,昶戢便知今天必不得善了,索性全都剖開了講。
“憑什么,你天生就是王族,生來便身負鬼神之力。而我們辛苦修煉,也不得你的千分之一。”
昶戢輕笑一聲。
“我踏著尸骨,浴血從萬鬼窟爬出來,就是要告訴這天道,你不配,你不配做這鬼蜮的主人!你們鬼族,早該同鬼王一般,千百年前就一同消失。這世間沒日沒夜源源不斷的鬼魂誕生,魑魅魍魎皆入鬼道,憑什么你們鬼族掌管鬼蜮,高人一等?”
“如今你們鬼族式微,還剩下多少族民?風水輪流轉,也該輪到我們了。”
“聽聽,聽聽。”傅潭說都要為他一番豪言壯語鼓掌了,“盤古開天辟地,清上升為天,濁下沉為地。我鬼族自六界誕生之初便居于鬼蜮,現在有一波人闖進了我們家門,竟然還叫囂著要我們滾出去,你們來住,還要尊你們為主,真是可笑至極。”
“你們最初為人,為精怪,踏入鬼道,不去地府轉世,是鬼蜮收留你們,讓你們在這天地之間得以方寸棲息之地。”
“你們想要地盤,去爭去搶啊,你們何不去霸占地府,驅逐閻王,不去招惹妖王魔君?非得來鬼蜮作亂,不就是看鬼族式微鬼蜮無主好欺負?說的那么冠冕堂皇,也難掩你欺軟怕硬丑惡嘴臉。”
“我告訴你,我外祖仁慈,千百年來,鬼蜮對你們這些孤魂野鬼包容收留,你生前造了什么孽煩了什么罪,多罪大惡極,鬼蜮從來沒有在乎過,從來沒有驅逐你們。”
“但如果,你們不知好歹,我可以,讓你們再也無法踏進這里。”
昶戢冷哼一聲:“好大的口氣。”
“你也知道,魔君是我兄長,妖王是我小弟,鬼妖魔三界盡在我掌握之中。不怕被那些修士絞殺,你們大可以去人間,去仙門試試。”
傅潭說微微歪頭,略顯人畜無害,他指節敲著桌案,說出來的話卻毫不客氣。
“把我惹急了,孤魂野鬼之流,六界之大,我要你們再無立錐之地。”
“跟他廢什么話。”突然的男聲響起,自屏風后,“先把他腦袋擰下來再說。”
隨言語落下,掀起的卻是震人心肺的強大威壓。胸口好似千斤重的石頭,呼吸都變得緩慢困難,昶戢也忍不住皺起眉,凝氣抵擋。
竟然是魔君鶴驚寒。
昶戢敢在傅潭說面前撒潑,是沒把半人半鬼血脈混雜的傅潭說看在眼里。可是魔君鶴驚寒竟然也在這里……他再想放肆,可真的要掂量掂量了。
鶴驚寒拖著長長的大氅,從屏風后面慢慢走出來,在傅潭說身邊坐下。微微后仰,倚著椅背,姿態松散,昶戢便知他與傅潭說關系匪淺,像是來撐腰的。
“我從來沒有割裂鬼族,新鬼族舊鬼族的說法,是誰發起來的?但入鬼蜮,一向視為我族子民,何時為難過你們,驅逐過你們?什么舊鬼族新鬼族,你捫心自問,難道不是你們想爭權奪勢才分而論之,妄圖分化鬼蜮,自立為王?”
傅潭說喝了口茶水潤喉,微微收了收情緒,“萬鬼窟我不會插手,只要別給我惹是生非,你們新鬼族我也懶得管。不管你生前為何人何物,既然入了鬼道,便同為鬼族,也算是我鬼蜮一份子了。”
畢竟不管新鬼族還是舊鬼族,若在外面惹了是非,這賬都要記傅潭說這個鬼主頭上。
“不必我多說,聰明人,你知道該怎么做的。”
見昶戢一時沒說話,鶴驚寒不耐煩道:“怎么?不樂意?鬼蜮若是不想待了,不如去我們西玄走走逛逛?西玄地大,不介意分一塊給你。”
昶戢噎住,別看鶴驚寒話說的大方,他若真敢去西玄之地造次,鶴驚寒第一個剝了他的皮。
昶戢目光落到傅潭說身上,鶴驚寒坐在他右側,傅潭說白皙的指尖正不輕不重按在鶴驚寒左腕上。
昶戢不傻,鶴驚寒名聲在外,什么時候說過這么多廢話。看這架勢,若不是傅潭說攔著,鶴驚寒恐怕懶得跟他廢話,先動手了。
傅潭說不再多說,他沒指望跟昶戢說兩句話就能讓敵對他這么久的昶戢放下野心,此次也不過是敲打一下罷了。日后多的是機會慢慢調理。
“靈貳,送客吧。”
昶戢知道自己一打二根本打不過,利落地走了。他一走,鶴驚寒就問:“他叫什么來著?”
“昶戢。”
鶴驚寒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怎么叫這么個晦氣名字。”
傅潭說給鶴驚寒倒了一杯茶水:“生于青樓,母親為妓,妄圖以產子脫離泥潭,只得到父親一句‘區區娼妓’。父親不喜母親不慈,在青樓長到半大年歲,母親去世,他找尋到父親家……”
鶴驚寒:“如何?”
“被活活摔死。”傅潭說微微挑眉,端起茶水,“他倒也算有天賦,躲了黑白無常勾魂鎖,魂魄留存在父親家中,積攢怨氣,生出魔障,最后弒父殺兄,墮入鬼道。”
“嘖。”鶴驚寒也飲了一口茶水,入口微澀,“又是你找閻王查命簿知道的?”
“嗯。”傅潭說點頭,“為人生前事,還能去命簿查一查,他入鬼道之后的事,我便不清楚了。”
“難怪他看起來又狂妄又腦袋空空的。原來是沒上過學。”鶴驚寒關注點奇特,“不知鬼蜮還有多少沒上過學的死鬼,不如我們開幾家學堂?你知道的,我天生最恨沒文化的蠢貨。”
“他能從萬鬼窟爬出來,并不容易。”傅潭說沒接鶴驚寒奇思妙想的話茬,輕嘆口氣,“有句話也沒說錯,我們鬼族的能力來自血統,天生帶的,他們卻是自己修煉的。萬鬼窟何等地方,一萬個鬼不曉得能不能活下來一個。”
“他是有點本事。而且在鬼蜮,有野心,卯足勁往上爬并不是什么罪大惡極的事。他若沒惹到我頭上,我倒是有幾分欽佩他這恒心毅力。”
鶴驚寒挑眉:“這也值得欽佩?”
傅潭說瞥他一眼:“怎么不值得?那你說什么值得?”
鶴驚寒搖頭:“我只欽佩我打不過的。”
傅潭說:“……”那倒是有幾分難度。
他頓了一下,腦子里突然冒出個名字。微微側首,正好跟鶴驚寒對上眼了。
很顯然,鶴驚寒和他想一塊去了。
“你覺得我打不過洛與書?”鶴驚寒火氣上涌,怒極反笑,“我會打不過他?”
傅潭說捧著茶杯,理性分析:“根據你們之前的交手經驗……雖然你常占上風,但每次他不是中毒就是身負重傷,舊疾復發什么的……”
“你給我閉嘴。”鶴驚寒食指毫不客氣堵上傅潭說的嘴巴,也是體會到兄弟間心有靈犀了,他怎么輕而易舉就知道傅潭說在盤算什么,“你不就是想問我為什么不爽洛與書?”
傅潭說眨眨眼:“我可沒問是你自己要說的。”
鶴驚寒冷哼一聲,“他配不上你。”
傅潭說驚:“嗯?”
鶴驚寒起身,負手而立,語氣深沉:“仙門雖也有同性結為道侶的事跡,但終究是少數,在我們魔族,也只有豢養男寵的說法。他洛與書算是哪般?”
“再者,他總歸是個男人,既不能紅袖添香,又不能孕育子嗣。除了空有一副皮囊,實在是再無半分用處。”
“你若是喜歡,兄長可以為你尋百個千個樣貌英俊的男寵,至于無霜仙君……呵,他貴為仙君,恐怕不肯委身于你……”
“好了,兄,兄長。”傅潭說聽不下去一個字了,忙不迭打斷他,“不、不要再說了。”
“你不樂意?”鶴驚寒面露疑惑,“那你宮里養著個和他這么像的仆從做什么?”
這個“仆從”,指的便是息諾。
“他們不像,誰說像的?”傅潭說糾正,“一點都不像。”
鶴驚寒無言,順從點頭:“好好,一點都不像。”
傅潭說補充:“何況我留下他,并不是因為和洛與書有什么關系。”
“不必說了。”鶴驚寒抬手,早已料到,“我知道,是因為不留他他就死路一條,對吧?”
鶴驚寒突然嘆一口氣。
傅潭說以為他又要數落自己,不曾想卻聽鶴驚寒道:“突然很慶幸。”
傅潭說:“什么?”
“慶幸你還活著。”鶴驚寒轉過身,看著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傅潭說,“而我還有機會,去彌補之前的錯誤。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確實要謝謝洛與書。”
畢竟,除了洛與書,這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如此小心翼翼照料一個人已經僵硬的尸體,千方百計求得復活之法。畢竟沒有洛與書,就沒有現在活蹦亂跳的傅潭說。
提到洛與書,傅潭說心里總是墜墜的,不太舒服。像是心臟跳著跳著突然速度變慢,胸口都跟著牽扯起隱隱的疼痛來。
他也不喚兄長了,直呼其名:“鶴驚寒,你突然說這么傷感做什么?”
鶴驚寒的手掌輕輕落下,又摸了摸他的腦袋,嘆一口氣:
“我以前曾嫉恨于鬼姬把你送至仙門,你在仙門這些年,過得那樣好,真是讓人眼紅。”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他們那般愛你,不僅僅是因為鬼姬,而是你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很好的孩子。你值得他們的寵愛,你本來……就這樣好。”
————
蓬丘。
傅潭說穿了一身淺色的衣裳,如他從前在蓬丘做弟子時那樣。一別經年,蓬丘不知又招了多少新弟子,盡是些生面孔。傅潭說混在蓬丘諸多弟子里,也叫人瞧不出端倪。
他與掌門約好今日上門,就這樣,熟門熟路大步進了掌門的大殿。
靜華掌門不知他來得這樣隨意,仿佛閑來無事串門一般,隨腳就走到了這里。
“姬月潭。”掌門坐于首座,眸色復雜看著他,“別來無恙啊。”
“彼此彼此。”傅潭說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下。
雖然掌門很不想見到他,但是也否認不得,這為禍蒼生的大魔頭重新蘇醒,全是蓬丘的“功勞”。
傅潭說眉眼彎彎:“多謝。”
掌門胸口堵住一團悶氣。緋夜在世時那般維護他,緋夜一走,下一位無霜仙君,竟也如此維護他。重安宮的孽和債,又何嘗不是他們蓬丘的孽和債。
傅潭說此次前來也不是專門來氣靜華仙君的,他直入正題:“掌門也看過我的信了,此次前來,是為議和,不知掌門考慮地怎么樣了。”
靜華仙君長嘆一口氣:“你出自蓬丘,還不了解蓬丘么?自然以和為貴。”
蓬丘不愿多有紛爭,奈何這仙門不止蓬丘一家門派,也并非靜華仙君一人說了算。
“有掌門這句話,便夠了。”傅潭說微微一笑,“仙盟以蓬丘為首,縱然有些刺頭,也不過小門小派,拿不出手。何況如今仙盟與世家之間爭斗激烈,尚不團結,只要蓬丘先與我鬼族握手言和,其余宵小,怎敢在這時候做這出頭鳥,尋我鬼族的麻煩?”
他談吐大氣自然,頭頭是道。靜華看著他,微微出神,心頭浮起了些異樣之感。到底是蓬丘養大的孩子,曾經那個調皮搗蛋的小弟子,如今竟已長成這般穩重深沉。若緋夜還在世,不知是何感想。
傅潭說還在說:“……我會約束鬼族眾人,安分守己,不會四處作亂,為禍人間。你們仙門也要保證,少管不該管的事。”
掌門輕咳一聲:“只要你不做傷天害理的事,蓬丘有何理由討伐你?”
“如此甚好。”傅潭說道,“從前我受鶴驚寒脅迫,確實做了一些傷天害理的事,但今后不會了。也希望掌門能說到做到,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便好。”
“井水不犯河水。”掌門笑了下,“我還有一個要求。”
他如鷹般的目光緊緊抓在傅潭說身上。
“本君知道你與千霜一同長大,情分非凡,他重情重義,即便緋夜死后,也依然關照你許多年。”
傅潭說握了握拳,眼睫微垂:“掌門突然說這些作甚?”
掌門向前走了一步,語重心長:“既然你已決定與仙門井水不犯河水,那本君也希望你能記得自己的身份。蓬丘的無霜仙君,實在不應和鬼族的少主糾糾纏纏,不清不楚。”
傅潭說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時也沒應,只笑:“這些話好生耳熟,是不是我生前,掌門也曾與我說過?”
他語氣漸冷。
“我沒有勸過他嗎?我沒有疏遠冷落他嗎?我該做的都做了,哦對,我還死了,可是我死了,就有用嗎?莫非掌門到現在還覺得,都是我的錯?”
掌門沉默。
“凡事若真如掌門所言一般輕輕松松,那掌門您……”傅潭說笑了一下,“又何必替別人養女兒呢?”
掌門瞳仁驟縮,喉嚨一下子被堵住:“你怎么……”
怎么知道?!
傅潭說亦沒有回答,他起身,撫平自己的衣襟,淡聲:“我去一趟重安宮。”
————
重安宮。
洛與書剛得知傅潭說來蓬丘的消息。弟子與他稟報,傅潭說一來便直沖掌門的重華宮。
洛與書抬腳剛要去,便聽弟子又來報:“仙君,鬼主沖我們重安宮來了。”
…
傅潭說微微抬首,仰看這龐大巍峨的宮殿。都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回來了,這么多年,重安宮好像還是老樣子,但好像,又變得特別陌生了。
傅潭說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便已經換上了一雙如傅鳴玉一般澄澈干凈的眼眸。
…
洛與書腳步匆匆,目光觸及到那一抹淺淡之色時,眸色一暗。來的還是傅鳴玉。
“無霜仙君。”傅潭說揚起傅鳴玉最擅長的無辜無害的笑容。
洛與書掩飾住眸底黯然神色,聲線冷清:“你處理好與魔君的事了?”
“我是來與你告別的。”
傅潭說看著他的臉,幾十年不變,他依然沒有什么變化,還是這般冷淡的臉色,俊俏的面容,要說有什么變化,可能是這身仙君的裝束穿久了,人也愈發有距離感和疏離感了吧。
傅潭說掩住自己略顯沉重的呼吸,平靜道:
“我要離開了。”
離開了?也就是說……傅潭說會回來了?
洛與書皺眉,沒有開口。
“臨行前,有一個不情之請。”傅潭說笑著盯著洛與書的臉色,開始提要求,“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洛與書微微蹙眉,愣了一下。
不等他回答,傅潭說就已經一步步靠近他:“沒有想到會再次見到這張面孔……謝霜辭是我親手埋葬的。他曾向我許諾來世……可笑的是,我沒有來世。”
傅鳴玉本就是一縷魂魄,死后游蕩于天地之間,確實沒有來世。
洛與書下意識后退一步,然而他退一步,傅潭說便進一步。
他便不動了。
發怔的洛與書在想什么呢?傅潭說不知道,他明顯感受到洛與書肢體的僵硬和本能的抗拒,竭力維持不動,釘在原地。
氣氛驀然變得尷尬且怪異。或許洛與書還沒有找到能面對傅鳴玉的心態。傅鳴玉是傅潭說,可洛與書又不當他完全是傅潭說。
傅潭說向他緩緩伸出手,去環他的腰,三寸,一寸……即將碰到他腰帶的時候,溫熱的掌心覆了上來,傅潭說被用力攥住了手腕。
傅潭說一愣,下意識抬頭,還沒看清洛與書的眉眼,便被摁下了腦袋,繼而投進一個熟悉的懷抱里。箍住自己的手臂愈發圈緊,用力,力氣大地傅潭說幾乎不能呼吸。
良久,良久,他看不見洛與書的表情,但聽見他顫抖的聲音:“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發抖的聲線和紊亂的呼吸交錯噴灑在耳畔。
被發現了。
傅潭說自認自己和傅鳴玉融為一體,應當偽裝地天衣無縫:“你怎么認出我來的?”
“呼吸。”
“你呼吸,不對。”
因為熟悉你的每一寸印記。曾經同床共枕的夜里,也徹夜聽過耳側你的每一分呼吸。
“為什么騙我。”
“如果我不認出你,你就要走,是么?”
洛與書喉頭酸澀,每個字都說得艱難。
“你真狠心,連一句話都不愿意跟我說。”
就連來見他,就連一個擁抱,也是頂著傅鳴玉的身份索求。
傅潭說沒有辯解。他想來看看洛與書,但是裝作傅鳴玉的樣子來,便是因為他還不知道要怎么面對洛與書。
畢竟他們……是名義上師叔和師侄,也算相識多年的竹馬青梅,曖昧不清過,也勢不兩立過,還……睡過。
是的,非常荒謬地睡了一晚。
睡過的人,還能如以前那般,你喚一聲“師叔”,我喚一聲“師侄”,互相行禮,客客氣氣,表演什么是風平浪靜,心如止水么?
從前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里,傅潭說總不敢抬頭去看洛與書。或許也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不管洛與書喜歡的是男是女,反正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這樣的人。
好像不管怎么樣他都是不自量力的肖想。
如果不是洛與書中那什么勞什子寒毒,傅潭說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把心思戳破。
說來當真有意思。盡管兩個人把彼此視為最重要最信任的存在,盡管可以為對方生或死,盡管發生過最親密的關系,但是兜兜轉轉到頭來,竟然沒有一個人說過一個愛字。
好像天然便習慣了這樣的關系。依賴,袒護,不管在哪里,只要回頭,就能看到對方的身影。一直在。
所以洗冤臺上洛與書毫不猶豫抗下天雷,所以傅潭說心甘情愿渡過至毒,是因為愛嗎?是也不是,好像下意識里,本能之間,就會這樣做了。
為什么?或許沒人深究過。
好像這么多年,在蓬丘彼此相伴的歲歲年年日日夜夜,都是這樣過來的。
“是我的錯,都怪我。”不等傅潭說開口回答,洛與書已把所有過錯都攬過。
那別樣的心思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其實洛與書也不記得。或許是傅潭說陪他回洛氏老家胡鬧的那幾天,或許是無夢之境失去神識卻也抵不住的沉淪纏綿,或許是每個守在他床前的日夜,也或許是每個氣到他頭疼的瞬間……太多太多,自年幼的傅潭說被師尊帶到他面前,余生的這么多年,便都和這個可惡又可愛的人糾纏在一起了。
洛與書做的最錯的,就是沒有早早告訴傅潭說。
告訴他對他關照保護,并不僅僅是因為師尊的吩咐;告訴他對四人小隊的嚴厲訓斥,其實也摻雜著他嫉妒的私心;告訴他其實他根本并不嫌棄他,只是故意做出厭惡的姿態就能惹的傅潭說繼續招惹他,他其實很享受啊;告訴他無夢之境的記憶他找回了,他早知道夢里的姑娘是他了,幻境里一分一毫的記憶都是他的珍藏啊,告訴他他屢屢發難就是吃鶴驚寒的醋了,他能不能離鶴驚寒遠點啊……告訴他,他其實,很喜歡很喜歡他。
很喜歡啊。
“傅潭說。”洛與書一字一句,“他們說這就是喜歡,這就是愛了。可是我不覺得。”
那是比喜歡和愛還要沉重的東西,要傅潭說留下,留在他身邊,要他和傅潭說的余生都綁在一起,最好下輩子也是如此,洛與書所求,不過這一件事——只要傅潭說不拋棄他,只要他像以前那樣留在他身邊——
不,他現在已經不要求那么多了,他不要傅潭說回來了,也不強硬地要傅潭說留在他身邊了,只要傅潭說好好活著,允許洛與書接近他,留在他身邊,就足夠了。
“洛千霜。”傅潭說唇角彎彎,忍不住笑,可還是從他懷抱里掙脫出來,輕輕嘆息,“可是我已經答應掌門,以后不會再耽誤你了。”
“傅潭說。”洛與書不知道要拿他怎么辦,語氣有點氣,又有點委屈,“這就是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第一句話,是我已經答應掌門以后不再耽誤你了。掌門是誰算什么?誰關心掌門不掌門呢?
“好。”洛與書強壓下氣,淡然應聲,“你答應他的事,與我何干?”
傅潭說微微抬頭仰視他,看見他不開心的臉。任誰一大通真心話得到一句冷水也會不開心吧。傅潭說唇角又要上翹了。
“如果說,是我想耽誤你呢?”他緊緊盯著傅潭說眨著的眼睛,握住傅潭說手腕的五指收緊,明顯的尾音顫抖,“如果,是我想耽誤你呢?”
傅潭說只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在顧慮蓬丘?還是掌門?現在重安宮尚未有得力的弟子,仙君之位無人可繼,我還不能全身而退,但是你放心,仙君之位絕不會成為我們的桎梏……”
“我知道。”傅潭說打斷他的話,認真看他,輕聲,“你本就是很厲害的人,仙君之位于你是錦上添花,但從不是你的枷鎖。”
洛與書瞳仁放大,被他的話震驚到怔住。
傅潭說是在……夸獎他嗎?
“洛千霜。”傅潭說料到他的反應,抿起唇笑,佯裝埋怨,“你什么時候話這么多了?”
他張開雙臂,鉆進洛與書懷里,把臉埋進去,只露出腦袋:“喏,我就在這里,你隨便耽誤吧。”
心臟似乎短暫暫停了一下,繼而開始劇烈跳動,隨之涌上酸甜冒泡的起伏浪潮,將一切淹沒。
這個擁抱他等了好久,好在還是等到了。
他看見心尖上長出的嫩芽,揮著手臂,雀躍地說:我就在這里呀。
洛與書失笑,低頭擁緊他,悶聲:“都怪你消失那么久。”
他從前嫌棄傅潭說吵鬧聒噪,可是傅潭說躺在床上冰冷無聲的數十年,洛與書沒有一日不想念被碎碎念和小話嘮叨圍繞的日子。
他可以不做從前高冷沉默的大師兄,亦不做重安宮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無霜仙君。日日夜夜,歲歲年年積攢下的話語。只要傅潭說愿意,他可以盡數說與他聽。
熟悉的味道和溫暖環繞包裹,傅潭說腦袋抵在他的頸窩,好像又回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年紀尚小的傅潭說打瞌睡走不動路被洛與書攔腰抱起,就這樣窩在洛與書懷里,裹著他的衣服,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切溫暖地恍若隔世,眼淚就要不知不覺悄悄跑出來了。
掌心下是洛與書強健有力的脊背,那溫度隔著衣料,也能讓傅潭說清楚地感受到。傅潭說戳了戳他,又不自覺握緊了手指。
“上輩子”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這一次,他想遵從自己的心。
就像所有人都覺得,鶴驚寒害死了他,那樣對不起他,他不該輕易諒解鶴驚寒,不該不計前嫌,甚至在鬼族承認他的身份。
但是傅潭說的心告訴他,他不想計較了。縱然從前的鶴驚寒真的很壞很壞壞透了,可是傅潭說還是覺得他很可憐,現在的傅潭說已經原諒他了。
就像趙秋辭明知道他不是傷害楚軒河的真兇,但還是選擇了隱瞞真相;就像澹臺無寂利用青龍劍污蔑他陷害他,讓他有口莫辯逼上洗冤臺……他明明該有無盡的怨氣,但是他的心卻異常平靜。
他的心告訴他,趙秋辭為了家族無可厚 非,澹臺無寂也只是報鶴驚寒的恩罷了。
就像萬鬼窟昶戢為自己和新鬼族謀一席之地,傅潭說有時也在想,要不就封他個小鬼王做做得了,畢竟他這個鬼主還比鬼王多一點不是嗎。
重新活過來,他都不想計較了。
包括現在,對洛與書,亦是。
理智告訴他,他做他的小鬼主,洛與書做他的仙君,分道揚鑣才是對彼此最好的結果。但是當洛與書站在他面前,胸腔里的什么又開始劇烈跳動了。
他的心在告訴他,管那么多干什么呢,他明明不愿意,也不想和洛與書分開啊。
“洛千霜,我已經主動過一次了。”
雙臂環上洛與書腰身,像是要把人勒成兩段那樣緊緊抱著他。傅潭說吸吸鼻子,甕聲:
“這一次,是不是該換你主動了。”
心臟跳的快要不是自己的了,唇角也高高揚起不肯放下,洛與書沒有說什么,只捧著傅潭說的臉,盯著他抿起的唇,重重親了一下。
這一親,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柔軟的唇舌碰撞,試探,纏綿之間,洛與書驀然想起,如果他能早日聽到這些話,早日得到傅潭說的肯定,聽見他的心意。他和傅潭說之間,大抵就不會有那些躊躇不安和誤解了。
但是,若沒有那些生離死別,傅潭說又怎么可能正視自己的心意,如現在般堅定地選擇他,主動走到他身邊呢。
但是沒關系,所有的遺憾和不甘,此刻都在這個吻里被化解了。
沒有什么解毒什么其他的想法,洛與書單純吻著他,傅潭說也單純在回應罷了。
任白駒過隙,歲月悠長,不管中間隔了多少思念,經歷了多少黯然,開心難過也好,傷神成疾也罷,只要現在身邊是你,就好呀。
只要你還愿意回來,就好呀。
第156章 .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當歸腳步匆匆直沖洛與書主殿, 即將踏進門“仙君”兩個字都要脫口而出了,看到殿內場景緊急一個急剎車,“嗖”地一下一個閃現躲到了窗戶后面。
他以為自己花了眼, 平靜心緒,悄悄探出頭, 透過窗戶看向里面……
“豁!”
幾分鐘后,當梧大步走過來。
“當歸, 你不是有要事要稟報仙君嗎?干嘛站在這里不進去呢?”
當梧邊說邊湊過來,和當歸站到一起,透過窗戶看到里面的景象:“哇喔!”
幾分鐘后, 小武掃完地拖著掃把經過, 認真行禮:“小武見過兩位師兄!兩位師兄身姿如此筆直, 挺拔如松, 請問是在罰站嗎?”
沒有人回答他。
他抬起頭,目光也隨之看過去,張大了嘴巴, 他沒出聲, 因為腿有點軟了。
幾分鐘后, 沈雙雙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我爹說小玉來重安宮了?在里面嗎?欸?你們站一排干嘛呢?”
沈雙雙走過來,伸頭一看:“哇啊!”
四個人呆成四尊雕像了。
“他們親了多久了?沒人發現我們嗎?”
“可能太投入了,親快一刻鐘了。”
“一刻鐘?”沈雙雙大為震驚,“沒人去給他們搬張床嗎?”
當歸:“……”
當梧:“不敢不敢。”
外面的響動其實傅潭說早就聽到了,但洛與書就是摁著他不讓他動, 好像要告訴全世界:看吧我們就在親怎么了怎么了?
傅潭說臉色發紅, 洛與書卻毫不受影響。傅潭說感覺有點缺氧,頭腦發暈,舌根發疼, 嘴巴好像要麻掉了。
當梧眼冒金星,不敢想象自己看到的一切:“仙君和師叔……呃啊……是我出現幻覺了嗎?”
當歸神色復雜,仿佛早有預料:“我就知道,唉!”
若是放在從前,倆人這樣誰敢信?整個重安宮都要被驚掉大牙。
但是自從傅小師叔死后……尸體被奪回重安宮,不下葬,無霜仙君日夜相守……似乎就有什么變得不一樣了。
小武不是很懂,看看這個,看看哪個,最后忍不住問沈雙雙:“大小姐怎么看起來絲毫不驚訝?”
沈雙雙眉毛擰到一起,說不驚訝,倒也不是,但總有一種這倒也正常的感覺:“不是我說……我老早就覺得他倆不對勁了。”
當歸如遇知己:“什么?您也這么覺得?”
“你們無霜仙君早就承認他對小玉心懷不軌……”
“不是心懷不軌!”當歸反駁,“這是兩情相悅吧?”
“……”
“咳咳!”傅潭說突然咳嗽起來。
沈雙雙扭頭,剛才還黏在一起的兩個人終于分開了,傅潭說臉色通紅看向外面差點吵起來的幾個人:“都給我滾進來!”
……
小武一個灑掃小弟子早跑沒影了,當歸當梧進門先跪下認錯:“仙君,我們錯了。”
沈雙雙笑得諂媚:“小玉~肯定是你吧~聽我爹說我就知道你回來了~”
傅潭說是對沈雙雙沒脾氣的,何況這些年不見,沈雙雙如今是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就是這性子沒變,還這么乖張。
他戳戳沈雙雙額頭,回頭與洛與書道:“你先忙,我先走了。”
洛與書沖他笑笑,語氣溫和:“好。”
沈雙雙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咕噥一句“肉麻”,便迫不及待地抓住傅潭說的手,將人從殿里帶走了。
“潭潭!小玉!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嗯,我知道。”傅潭說笑笑,“我這不是回來了。”
沈雙雙本想嘻嘻哈哈跟傅潭說開玩笑的,但是不知怎么的,聽到傅潭說“我回來了”幾個字,沈雙雙就差點哭了。
“你還說。”她眼睛就酸澀難忍,“你真過分……你怎么敢,敢……”
怎么敢一聲不吭什么也不說不辯駁,就這樣拋棄所有人呢?還是不是朋友了?
她腦袋趴在傅潭說肩膀上,在發抖,傅潭說摸摸她的頭發和腦袋,他知道雙雙在難過什么,這一段時間,傅鳴玉和他們在一起發生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而那些許多年前發生的一切那些已經塵封的真相……他也是知道的。
但他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提,只是摸著沈雙雙的腦袋安撫:“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沈雙雙淚眼婆娑,可是聽到這句祥和平靜的話,又好像給了人莫大的力量。她擦掉眼淚,是呀,傅潭說已經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沈雙雙跟傅潭說回了鬼女府,非要看看傅潭說生活的地方。
青面獠牙看門石像令人心驚,但當跟隨傅潭說踏進后院,一路向前走,看到熟悉的樹木和景造,那種陌生可怕的感覺就煙消云散了。
一模一樣的橋,一模一樣的亭臺,一模一樣的水池,連彎曲度都一樣的人造小河……傅潭說完全復制了一個重安宮,在鬼蜮,在鬼女府,在他另一個家里。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蓬丘的一切,想念重安宮,想念洛與書和他的這些朋友。
沈雙雙覺得傅潭說是洋蔥轉世,不然為什么她一接近傅潭說就想要流眼淚呢。
那些年,她真的誤會了傅潭說好久。
“怎么才回來?”
檐前廊下,鶴驚寒負手而立。
沈雙雙上前一步把傅潭說擋在身后:“魔君鶴驚寒?你怎么在這里?”
鶴驚寒無語:“這是我的家,我為什么不能在這里?”
他沖傅潭說一挑眉,笑得意味不明:“怎么,去蓬丘一趟,還拐帶回來一個?”
沈雙雙對眼前的場景十分不解。
什么……意思?
傅潭說和害死他的以及他害死的鶴驚寒不僅沒有反目成仇,反而還這么熟?
“少貧。”傅潭說向鶴驚寒投過警告的眼神,與沈雙雙介紹,“鶴驚寒,我親生的大哥。”
沈雙雙不可思議雙眼瞪大,有什么東西在碎掉了——
沈雙雙在鬼女府住下了。
她始終不敢相信,鶴驚寒會是傅潭說親生的有血緣關系的大哥。
“小玉,他對你那么壞,怎么會是你的大哥?”
傅潭說正扯下盤子里一只雞腿,去掉雙雙不喜歡吃的雞皮,然后放進沈雙雙碗里:“嗯,但事實就是如此,他真的是我同母異父的兄長。”
“不過說起來,他雖然對我不好,但仔細想想,卻也不是單純意義上的不好。”
鶴驚寒擅長言語攻擊,表面各種嘲諷,但傅潭說在鬼女府水土不服生病的日子,還都是鶴驚寒幫忙照看的。
他折磨地傅潭說幾乎痛不欲生,但他卻并沒有直接對傅潭說做過什么,仔細想來,他折磨傅潭說,都是通過折磨別人來讓傅潭說痛苦達成的。
比如洛與書,比如楚軒河,比如蓬丘的眾人,同門弟子,昔日舊友,比如其他無辜的人。
簡言之,如果傅潭說是個狼心狗肺心腸強硬的人,他完全不會被折磨到,因為他根本不在乎。
但是他在乎。
這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這也是鶴驚寒的目的,他想讓傅潭說狠辣起來,最好忘記本心。
“他太壞了,我不喜歡他。”沈雙雙咬了一口雞腿,有些悶悶不樂,“他逼你做你不喜歡的事,這是毀滅式的揠苗助長,完全有可能摧毀你,他根本一點不在乎你的感受。”
“是啊,他就是這樣的人。”傅潭說一邊說一邊細心挑掉魚肉里的刺,把魚肉夾進沈雙雙碗里,“但是現在,他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而我,有洛與書,有你們在,也不會任由他擺布了。”
從前,總是顧慮這個顧慮那個,疏遠洛與書和蓬丘的一切,生怕因為自己的身份給他們招惹禍端。可是他明明可以尋求他們的幫助,他們不會因為身份的改變而厭惡他。當他們都站在他身后,傅潭說便不必懼怕一切。
“小玉,你變了。”沈雙雙盯著碗里的肉,面目皺在一起,“你以前不會這樣照顧我的。”
放到以前,傅潭說會給她夾肉,給她挑魚刺?怎么可能!傅潭說會是跟她搶著吃,甚至搶她碗里的!如果她使喚趙秋辭或者楚軒河幫她挑刺夾菜,傅潭說還有樣學樣,非要楚趙師兄原樣照做才行。
要不然傅二小姐的名頭怎么來的。
傅潭說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只是自然而然就這么做了,就像趙秋辭從前,也這般自然而然照顧他們三個一樣。
因為是你在乎的人,所以下意識地就想對他好。
“偷著樂吧你。”傅潭說拿濕手帕擦手上的油,“好不容易跟我吃頓飯,小爺就勉強照顧照顧你吧。”
沈雙雙噗嗤一聲笑了,便也沒顧慮把肉塞進嘴里,不客氣道:“那我還要。”
旁邊的靈貳很有眼力見地上前來,替沈雙雙挑魚刺了。
沈雙雙一邊吃,一邊看傅潭說的臉色:“小玉,我是想跟你說來著,前些天,楚師兄回蓬丘重陽宮了,知道這個消息,趙師兄也不再閉關了。”
傅潭說拿筷子的手頓了一下,然后笑道:“那很好呀。”
沈雙雙盯著他的眼睛和臉,繼續說:“我聽到我爹和玉衡仙君的談話,不出意外的話,趙師兄,應該就是重陽宮下一位仙君了。”
傅潭說夾了一筷子青菜,小口咀嚼,慢條斯理咽下這一口,才開口說話:“正常嘛,畢竟重陽宮除了趙師兄,也沒有第二個能擔此大任的人了。”
原本,是有的。他和趙秋辭形影不離,也平分秋色。但是,他已經是殘廢之人了。
仙君之位,也不可能傳給一個殘廢之人。
傅潭說自認為自己話沒說錯什么,可是沈雙雙卻把筷子放下了。
傅潭說歪頭:“怎么不吃了?”
可是再看沈雙雙,她雙目通紅,亮晶晶的眼淚已經盈滿眼眶了。她抿著唇,抬著臉,竭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傅潭說嚇了一跳:“怎么了這是?”
“你們有事瞞著我?是嗎?”沈雙雙梗著脖子,聲音都拔高了,“你們都有事情瞞著我,你也好,楚軒河趙秋辭也罷,你們都有事情瞞著我,肯定有一些只有你們知道的事,但是你們不告訴我。”
傅潭說心里砰登了一下,慢慢收回視線。靈貳早就識趣地退了下去,房間內只剩兩個人。
沈雙雙早就懷疑了,直到今天,真正的傅潭說回來了,他們終于能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了,她才敢挑明一切。
傅潭說的反應無疑在告訴她,他們確實有事情在瞞著她。
沈雙雙胸口起伏,隨著情緒激動,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滾滾落了下來。
“為什么不告訴我?小玉?我是外人嗎?楚師兄封閉自己,趙師兄自甘墮落,你也什么都閉口不談。只有我,只有我像傻子一樣,我還以為我們能像以前一樣,就算楚師兄受了傷,就算你去了鬼蜮,我以為還能和以前一樣,可以好好的。可是你們的表現告訴我不是的,你們到底隱瞞了我什么?”
她哽咽著,眼淚啪嗒啪嗒掉進飯碗里。
“我們不是要做一輩子好朋友嗎?難道,只有我這么認為嗎?難道我們四個里,就我這么特殊嗎?就因為,我是姑娘家嗎?”
傅潭說心如刀絞,手帕拭去沈雙雙臉上掛著的淚滴:“不是的,不是故意要瞞你的,雙雙,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雙雙一向耿直善良,沒人想打破她的單純天真。
只是那些真相太痛苦,沒必要把痛苦掰成兩半,去分享給另一個無辜的卻要為此遭受折磨的人。
所以他們三個都在粉飾太平,竭力去維持雙雙心目中四個人的友好。
但是雙雙不傻,什么不對勁,她全看出來了。
雙雙拿過手帕,自己擦掉眼淚:“這些年,你們都不在,我自己摸摸索索,其實也在調查。”
“你當年是不是也查過,小玉?所以你比我先一步知道真相,是我太沒本事了,一直摸不清眉目。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呢?是無夢之境里我丟失的記憶嗎?無夢之境里發生了什么,是不是只有我自己是真的忘記了而你們都沒有?楚師兄的腿不是澹臺無寂冒充小玉你斷掉的嗎?為什么最愧疚的除了你,還有趙師兄呢?”
“雙雙。”傅潭說扳住雙雙的肩膀,直視她的眼睛,“你看著我,現在我告訴你,我為什么要瞞你。”
“因為,那些事情,我雖然知道,但僅僅只是我知道,僅僅只是代表我明白了,我沒有資格去評價,也沒有資格把事情轉述給你說。”他眉眼認真,“我覺得每一件事,都應該由各自的當事人,決定要不要告訴你,如果他們不說,我沒有資格替他們做決定,不然,我就像是不顧情面,曝光一切的小人。我傷害了他們,也會傷害你,你明白嗎?”
沈雙雙呆呆的,目光凝滯,傅潭說的話有些難懂,沈雙雙不得不一字一句咀嚼。
傅潭說語氣緩和下來:“我唯一能告訴你的,便只有關于我自己的那部分。如果你想聽,我可以說給你。其他的答案,便由你自己找尋,好嗎?”
“很久很久之前,那一年,霍家被滅門,上陵城被屠城那一日,其實我在場。”
鶴驚寒以鬼姬的遺體和整個封靈閣相威脅,誘騙傅潭說前往上陵城。他親眼見證聞人戮休帶領鳥妖屠城,殺掉霍家的所有族人。他還見到了自己母親冰封的遺體,而楚軒河,比他早到一步。
楚軒河懷疑傅潭說是兇手是最正常的,因為楚軒河見到了他的母親鬼姬真容,是最可能識破傅潭說身份的人,傅潭說有滅口的充足動機。
傅潭說百口莫辯。沒有人能證明他的清白,連唯一見過他的趙秋辭眼神都是躲閃的。
“我們都知道你是清白的。楚師兄也相信你。”沈雙雙抓住傅潭說的手,“都是澹臺無寂為了陷害你,是他和鶴驚寒做的局。”
是,確實是。傅潭說笑笑:“可是如果只是為了誣陷我,他為什么不直接殺掉楚軒河,而只是斷掉他的一條腿呢?”
沈雙雙怔住了。是啊,直接殺掉,連楚軒河都不會再為傅潭說辯解,其他人更是恨他入骨,是絕好的誣陷手段。但是澹臺無寂沒有,為,為什么呢?
傅潭說喉結滾動:“那天局勢如此之亂,各門各派都來橫插一腳。楚師兄是和他未婚妻,也就是眉雁山一同入城的,是什么原因讓他拋開未婚妻,先進入了霍家,去了霍氏祠堂?如果只是那里有危險,為什么不帶人一起行動?你覺得,他能找去祠堂,僅僅只是巧合嗎?”
沈雙雙艱難咽下一口氣:“是,是澹臺無寂引他過去的”
他是怎么引誘的呢?傅潭說尚且有母親這個軟肋,那楚軒河憑什么會過去,而且是不帶著未婚妻一起行動,獨自過去呢?
沈雙雙猶如醍醐灌頂,眼前豁然開明起來。她知道,只要自己去問問楚軒河,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楚師兄不會告訴她。楚師兄選擇了隱瞞。
和傅潭說一樣,他也選擇了隱瞞。
沈雙雙臉上的眼淚已經干了,她腦子很亂,傅潭說摸著她的頭發,笑著看她:“真相是什么已經不重要了,雙雙,重要的是,楚軒河知道這一切,而且,他已經放下了。”
“至于無夢之境,雙雙,我確實瞞了你,瞞了你們。”傅潭說深呼一口氣,略帶歉意,“進入山洞之后,我們各自進入了各自的幻境,只是我先一步掙脫出來。我救不了你們,才喊來了洛與書。”
大家的幻境不同,不確定要多久才能掙脫,甚至有可能掙不脫。于是傅潭說想了辦法,借助法器,把所有人吸進同一個幻境,只要這個大幻境能被打破,那所有人都能得到解脫。
“但是出了意外。”傅潭說嘆口氣,“本以為會進入洛與書的幻境,沒想到進入的,會是緋夜仙君的幻境。”
沈雙雙:“什么?”
“因為是仙君的幻境,所以非常困難,我們是外來者,根本無法推動幻境發展,唯有在幻境中借助他人之身。但好在有法器,才有了幻境中的二次入境。”
這一次入境,便是要神識融入鏡中人的身份。
理所當然的,每個人被拉入的身份,多少都和自己有所關聯。譬如洛與書成為了師尊緋夜仙君,而趙秋辭成為了趙家曾經的前輩趙玄燁,而楚軒河成了妙音仙子。雖然那時候傅潭說挺摸不著頭腦,但后來也被證實,楚軒河確實和妙音仙子有血脈關系。
沈雙雙屏住呼吸,眼含期待:“那我呢?我是誰?是我爹年輕的時候嗎?還是我母親?或者我什么舅舅叔叔姑姑姨母什么的?”
傅潭說深吸一口氣:“雙雙,沒有你。”
“你不在仙門,我不知道你去了哪,你應該確實就在幻境之中,但是不在仙門,整個仙門都沒有你。”
幻境便是現實的投射,如此之大,涵蓋六界,傅潭說活動范圍只是小小仙門和人間,其他地方或許有雙雙的存在,但是他確實沒有遇到。
“沒有我。”雙雙眼里的光黯淡一些,充滿疑惑,“怎么就沒有我呢?我在哪?”
傅潭說搖頭:“幻境已經破滅,現在一切都無從得知了。”
“后來,便是我千方百計破掉幻境,大家都醒了過來,但除了我之外,都失去了幻境內的記憶,包括洛與書。也因為如此,才讓洛與書產生了心魔。”
雙雙震驚:“心,心魔?”
傅潭說點頭:“對,我一直沒有告訴大家,也不敢告訴洛與書,他產生的那個心魔,就是我。”
“不過好在,我們英勇神武的洛與書,早就自己把心魔解決掉了。”傅潭說松口氣,“不然我真的怪愧疚的呢。”
“原來如此。”沈雙雙恍若聽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故事,神情都有些恍惚,情緒自然也被安撫下來。
傅潭說認真道:“有些事隱瞞你,我承認是我不對,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比起直接揭露和坦白,我總覺得會有更好的方式。楚軒河和趙秋辭,你也不要怪他們,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為難和苦衷。最重要的是,大家真的沒有孤立你,大家一直很在乎你,可能你不會理解,但站在我們的角度,都是為了保護你。”
雙雙撇撇嘴,又要哭了:“別說了,我知道錯了,我不跟你鬧了。”
傅潭說笑笑:“現在心情終于好啦?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什么,不想被埋在鼓里,你可以自己去查,但是要悄悄地,如果你真的發現什么不可思議的,也不要說。你要想一下后果,如果不能接受”
傅潭說做了一個關閉嘴巴的動作:“只要自己知道就好。”
沈雙雙怔怔看著他,好像上了好長好長一節課。她撲到傅潭說懷里,抱了一下他,發自內心地感慨:“傅鳴玉,你真的,真的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以后,再也不叫你二小姐了。”
第157章 . 你床上是有其他人嗎?……
鬼女府為沈雙雙收拾出了房間和床鋪, 沈雙雙拉著傅潭說說了好久的話,才被哄去睡覺。她還想和以前一樣跟傅潭說睡一個房間晚上好說小話,但以前都是四人一起睡, 現在只有兩個人,實在是有些不妥。
“小玉, 明天我們去哪里玩?”
“你想去哪里玩?”
沈雙雙想了想:“鬼市!我們去鬼市玩好不好?”
傅潭說應下:“好。”
“你這么輕快就答應了?”雙雙喜上眉梢,“我還以為你明天會去找洛與書。”
傅潭說笑:“我找他做什么?”
雙雙兩根食指對到一起:“咳, 畢竟那么多年不見,不得好好敘敘舊什么的”
“不管他。”傅潭說道,“明天你想去哪里玩, 我就帶你去哪里玩。”
“好!”
沈雙雙歡歡喜喜去睡覺了。
傅潭說失笑, 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他不喜歡太多人服侍, 因而寢殿里沒有外人, 連靈貳都是在外院守夜。傅潭說伸了個懶腰,關緊房門。
“怎么就不管我了?”
一道熟悉男聲自身后響起。
傅潭說嚇了一跳,匆忙轉身, 洛與書身形就已經覆了下來, 單手撐住傅潭說身后的門框, 以壁咚的姿勢,幾乎把傅潭說圈進懷里。
傅潭說比他矮,不得不抬起頭來看他:“你怎么來了?”
白日里重安宮那么多人,洛與書又有繁多事情要忙,傅潭說不想打擾他, 選擇趕緊離開。他也并不清閑, 忙了一天,現在應付完雙雙,終于清凈下來。
洛與書理直氣壯:“想你, 就來了。”
傅潭說唇角壓不住,他踮起腳,輕輕碰了碰洛與書的下唇,算是回應他的想念。
很柔軟,或許攜著夜色的溫度,還是微涼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這樣招惹洛與書的,很快就被洛與書捏住后頸“送”了過去,被托住后腦勺堵住唇齒,只剩下喉嚨里的嗚咽。
洛與書似乎在白日的短暫“交鋒”中嘗到了些許甜頭,也似乎尋摸到了什么竅門,他一向是領悟能力超強且聰明的,在不斷實踐里,傅潭說明顯發覺他似乎又熟練了些。
傅潭說被吻地七葷八素,不知道為什么被撩撥的是舌頭,腿卻先軟了。直到后背抵上柔軟被褥,傅潭說才發覺自己已經被摁到床上了。
真是奇怪,明明兩個人分開了那么多年,再相認時,居然還能如此熟稔自然。
就好像昨天才剛見過,就好像只是短暫分開了一天。
熱氣噴薄,呼吸纏綿。洛與書終于放過他微腫的唇瓣,手臂撐在他耳畔,低眸看他。
不知是夜色還是燭光本就昏暗,他眼睛是這般深沉,看著傅潭說的時候,好像要把人吸進去了。
“洛與書。”傅潭說責問他,“你什么時候這么大膽了?”
把人抵在門上親就算了,現在都會把人往床上推了。
洛與書低頭,湊到他耳邊,低聲:“不及你大膽。”
傅潭說知道他在指什么,那一次他何止是大膽,簡直是膽大包天,不僅把洛與書往床上推,連洛與書的衣服都是他主動上手扒的。傅潭說的臉登時就紅了。
“我不記得了。”傅潭說心虛移開視線,“那時候只顧著運功渡你的毒,誰還注意別的?”
“不記得了?”洛與書歪頭,“也就是說,你如何拉扯我的衣服,如何勾引我,如何忍著疼痛也要”
“別說了!”傅潭說臉紅的不行,伸手捂住洛與書的嘴巴,“別說了,你別說了。”
洛與書本就是逗他,低低笑出聲。
傅潭說有些氣憤,這么多年了,洛與書怎么還是這么壞。他伸手勾住洛與書脖子,借力翻身,像是給鍋里的煎餅翻了個面似的翻身把洛與書壓在了身下,換成了他在上。
洛與書胸膛溫暖開闊,連手底下隔著衣服的觸感都是緊實的。
傅潭說索性坐他身上,怒目圓睜:“洛與書,我那是為了救你,你就這么嘲笑我?”
“不敢。”洛與書十分真誠,“我是來報答你的。”
傅潭說挑眉:“怎么報答?”
洛與書彎彎唇角;“讓你再玩弄一次,怎么樣?”
傅潭說握拳捶他:“你這是恩將仇報!”
兩個人都沒忍住笑。
洛與書攥住他的拳,握在手里,把傅潭說不老實腦袋按下來,將人抱緊。
“你不記得了,也沒關系,我記得,我記得就好。”
何止是記得,那一晚傅潭說的音容笑貌,每一個細節,都在日后失去他的夜里,無數次被洛與書回憶起,在腦海里播放。那是支撐他守著傅潭說尸體日日夜夜,卻仍堅持不懈收集碎魄,為他還魂的力量源泉。
他記得再清楚不過了。
傅潭說老實趴在他的胸口,沒有亂動,聽著他的心跳,泛起心酸。
他覺得對不起洛與書,洛與書也覺得對不起他,他們都在相互愧疚虧欠。
從前緋夜仙君在,“師侄”“師叔”的身份在,誰也沒有捅破過。可是傅潭說不過用迷香如此拙劣的把戲就能將洛與書哄騙上床,又何嘗不昭示著,其實洛與書早就上當了。
他早就想那么做了,所以沒有抗拒,對那種事接受地如此自然。
只要傅潭說想,拿下洛與書不過是勾勾手指頭的事,洛與書心甘情愿。
但是傅潭說不敢,他不覺得自己有如此大的魅力,他小心翼翼又自卑敏感,囂張跋扈不過是他的保護色。惹洛與書生氣大概是他唯一能吸引洛與書注意力的方式。
所以兩個人就這樣拖著好多年。
“其實我很早之前就”直接表白的話太難說出口,傅潭說有些羞恥心,“就覺得你很好了。”
洛與書忍不住低聲笑:“我也覺得你很好。”
傅潭說也被自己的胡言亂語逗笑,他趴在洛與書肩頭。夜深人靜,除了窗外偶爾幾聲昆蟲的窸窣低鳴,便只有耳畔彼此的呼吸。
洛與書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臉,從額頭,到眉骨,到鼻子,又捏了捏他的臉蛋,好像在認真感受他的樣子和溫度,在確定真的是他回來了。和那具冰冷的尸體不一樣,是活生生的真的他回來了。
傅潭說閉著眼睛,任由他的手摸來摸去,聽到洛與書滿意的一聲嘆息:“小玉……”
傅潭說閉著眼睛:“我在。”
洛與書又喚:“小玉。”
傅潭說點頭:“我在。”
“小玉。”
“在。”
“小……”
傅潭說終于忍不住抬起頭:“有完沒完?!”
洛與書便不叫了,只認真看著他,眼睛里含著溫柔的笑意。
洛與書不像以前那樣兇他了,傅潭說還有點不習慣。又被盯著看不好意思了,低下頭去蹭了蹭他,坦白:“你之前產生心魔的事,其實是因為我,你……有沒有怪我?”
沒想到他會提這件事,洛與書承認:“我早就知道了。”
在洗冤臺上傅潭說坦白之前,洛與書便已經知道了。不然心魔要如何破解呢。
傅潭說有些震驚:“你早就知道是我?”
洛與書捏捏他的臉:“笨,幻境里的記憶不止你一個記得,我也全都想起來了。”
傅潭說瞪大眼睛,腦袋一時間有些放空。
全都記起來了,也就是說,他如何化作女裝胡攪蠻纏,竭盡心思勾引,甚至后面和鶴君山演戲欺騙他他全都想起來了。
傅潭說閉上眼睛,羞恥解釋:“那真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我只是想早點打破幻境救大家出來而已,還有,你那時候是玄衡,我是蔚湘,我們根本就”
洛與書捏住了他的嘴,制止了他的話:“不用解釋。”
“身份是假的,幻境是假的,可是鳴玉,你看我的眼神,你對我的感情,都是真的。”他嘆一口氣,大概這輩子都沒說過這么直白的話 ,頭一次為傅潭說破例,“在幻境里,我知道,你愛我。”
不管再怎么嘴硬,再怎么遮掩,幻境里看向他的目光,為他的每一次停留,都是發自內心的。
他才會生出絲絲的希望:是不是,傅潭說其實也是喜歡他的?
傅潭說呆呆地,怔了好久:“原來你是這么想的么。”
可是他,在確定幻境里的“玄衡”喜歡他的心意之后,想的卻是,那只是幻境里的洛與書,現實里洛與書肯定不會的。
“所以說傅鳴玉是笨蛋。”
還是膽小的笨蛋。
傅潭說撇撇嘴:“討厭你。”
“小玉。”一道男聲和敲門聲同時響起,“你睡了么?”
正在你儂我儂互訴情傷的兩個人驀然僵住,傅潭說更是震驚地瞪大了眼睛:是鶴驚寒!
洛與書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議,無聲地目光似乎在責問傅潭說:為什么他會在這里?
“噓。”傅潭說立馬捂住了他的嘴制止他出聲。
洛與書眉峰微蹙,發出第二個疑問:他倆又為什么要躲?
兩個人光在這里調情了,傅潭說哪里記得起還沒跟洛與書說鶴驚寒的事,只是現在也來不及了,先湊合過去再說。
傅潭說著急忙慌掀起被子,直接將洛與書塞進去蓋了個嚴嚴實實。他放下層層床簾帷幔遮掩床上的景象,又匆忙點起濃郁的熏香遮掩氣味。
燭燈還在亮著,不可能糊弄鶴驚寒自己已經睡了,索性承認:“兄長,還沒有。”
鶴驚寒推門:“那我進來了。”
帷幔遮擋,只能看見傅潭說半躺在床上。傅潭說清了清嗓:“準備睡覺了,兄長有什么事嗎?”
“睡這么早。”鶴驚寒找了個旁邊的圓凳一屁股坐下,“也沒什么事,找你聊聊。你今天不是去蓬丘了么,都怪那毛丫頭一直纏著你,嘰嘰喳喳吵死了,我都沒來得及問。”
“蓬丘怎么說?”
傅潭說平靜心緒:“蓬丘掌門,自然是同意議和。”
“我猜也是。”鶴驚寒哼笑一聲,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桌上涼了的茶水,“仙門內斗地厲害,平時若是團結就罷了,現在為了一點資源斗成烏雞眼,這時候誰若帶頭討伐你這個鬼主,恐怕還要擔心背后是不是有人要捅自己兩刀。”
聰明人都該知道如何取舍。
傅潭說感覺有一只手摸上了自己大腿。也不算摸,但就覆在那里,火熱的掌心傳遞過來源源不斷的熱量,灼燒地人難受。
傅潭說手伸進被子里,動作也不敢太大,扒拉掉洛與書的手,然后拍了拍洛與書腦袋,叫他不要亂動。
不曾想鶴驚寒下一句便問:“你見過洛與書了嗎?”
傅潭說手一抖,心一下子提起來了:“什么?”
鶴驚寒笑容叵測:“你去蓬丘一趟,沒有見洛與書嗎?”
傅潭說沉默了,他還沒想好怎么跟鶴驚寒說自己見了洛與書一面就繳械投降,當場被人親到頭暈目眩的事,畢竟去蓬丘之前,鶴驚寒還剛跟他說了選百八十個男寵什么的……這兩個人本來就不對付,鶴驚寒要是知道他這么沒出息,怕不是要罵死他。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如此鬼鬼祟祟。
傅潭說咽下一口氣,決定先瞞過去:“還沒,見了雙雙,就帶她回來了。”
鶴驚寒挑眉:“這可不像你啊,小玉。”
洛與書大概不明白傅潭說和鶴驚寒什么情況又為什么要說這些,甚至還要隱瞞,似是不滿地捏了他一下。
傅潭說本就心虛,在外應付精明的鶴驚寒,又被洛與書捏了一下,此時內外兩面夾擊更緊張了。被子掩蓋下,他抓住洛與書的手,強硬把五指塞進去,單手和他十指相扣。
洛與書老實了。
雖然傅潭說還沒來得及告訴他發生了什么,但聰慧如洛與書,大抵也能從他的語氣和態度里猜出來,他已經和鶴驚寒和解了。
無論之前發生過什么不愉快,都消解在那一聲“兄長”里了。
因而洛與書乖乖聽話藏起來,不去觸鶴驚寒霉頭給傅潭說惹不愉快。
香爐里的熏香似是方才傅潭說匆忙點火間火有些大了,冒出絲絲白煙,濃郁的香氣充斥整個房間。
鶴驚寒被熏香嗆了一下,掩了掩鼻:“你平時睡覺點這么重的香?”
“嗯!”傅潭說不自然道,“不點香,就睡不著。”
鶴驚寒就算再笨也覺察出有哪里不對勁來了,傅潭說畏畏縮縮,不知為何心虛成這般。
鶴驚寒驀然站起身,上前走了一步。
果不其然,傅潭說緊張地又坐直了些。
鶴驚寒心道有鬼,目光鎖定床上人。床簾和帷幔大概有三層,只能模糊看到傅潭說的人影。
“小玉?”鶴驚寒問,“你床上是有其他人嗎?”
傅潭說捏緊了被子:“沒有……啊。”
這是傅潭說的地盤,鶴驚寒老老實實進來,也沒想著探查什么。但這被瞞著的感覺略有些不爽,他閉目,放出神識。幾乎在強大神識剛放出去的一剎那,洛與書從被子里鉆了出來。
帷幔掀起,洛與書的目光和鶴驚寒驚愕的視線對上,頓了頓,他禮貌地說了一句:“你好。”
傅潭說臉色煞白,面如死灰。
鶴驚寒視線下移,落到傅潭說和洛與書十指相扣的手上,兩眼一閉。
不好,他一點都不好。
——
“你什么時候把他帶回來的?”
“白天小丫頭陪你,晚上他陪你,輪班,是吧?”
“你不是沒見他嗎?你不是很快就回來了嗎?怎么回事?被子里大變活人是吧?”
他嘴巴一直突突突,傅潭說低著頭站著,一點插不進去嘴。慘咯,鶴驚寒都氣成碎嘴子了,還不知道要怎么嘲諷他。
也是,他白天跟鶴驚寒說著自己不在意洛與書連見都不想見,晚上就跟人躺一個被窩了,鶴驚寒能不生氣嗎。
洛與書插話:“是我自己來的,跟小玉沒關系。”
“你閉嘴。”鶴驚寒指著他,冷笑一聲,“知道本尊是小玉的兄長后學乖了?不對本尊喊打喊殺了?不愧是無霜仙君,能屈能伸,還真是識時務者為俊杰啊。”
洛與書:“謝謝夸獎。”
傅潭說一個沒憋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鶴驚寒火冒三丈:“謝謝夸獎?誰夸獎你了啊?”
洛與書忽視他如刀似劍的目光,大大方方將傅潭說的手牽起來握進手心里暖著:“夜里涼,兄長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畢竟傅潭說冷了有人給暖,鶴驚寒可沒有。
鶴驚寒更生氣了:“你喚誰兄長?誰是你兄長?”
傅潭說立馬出來轉移戰火:“消消氣消消氣,撒謊是我不對,但我也是怕你生氣才隱瞞的嘛。”
鶴驚寒:更生氣了。
“怎么會有人在一棵樹上吊兩次?”鶴驚寒想了想,如果再加上謝霜辭和傅鳴玉那一次……
“怎么會有人在一棵樹上吊三次?!”
“可能我這人比較專情吧。”傅潭說心虛解釋,小聲,“吊三次怎么了……又沒吊死……”
“你就非他不可嗎?”鶴驚寒質問。
傅潭說心一驚:“可以商量。”
洛與書蹙眉,扭頭看他:“可以商量?”
傅潭說改口:“非他不可!”
鶴驚寒一臉一言難盡,有些頭暈:“你就這么聽他的?氣死我吧你。”
鶴驚寒氣呼呼摔門而去。
傅潭說和洛與書面面相覷。
洛與書也驚詫于鶴驚寒的改變。從前鶴驚寒可不這樣的,他高高在上,陰沉冷漠,現在他也復活重生之后,脾氣和性子也改了很多。
也或許是,他本來性子就是這樣的,只是之前一直心存怨恨,從不曾表現出來過。
“我知道他為什么反對我。”洛與書說。
傅潭說:“嗯?”
洛與書一手搭在傅潭說肩上,湊過來:“因為他從前與我有過節,他擔心你我若修成正果,我也許會在你面前上他的眼藥,挑撥你們兄弟之間的關系。”
傅潭說眨眨眼,別說,依鶴驚寒的性子……他真有可能是這么想的。
“那也好辦。”傅潭說松口氣,“哄哄就好了。鶴驚寒很好哄的。”
洛與書有些酸酸的:“哦?你已經如此了解他了?”
傅潭說沒察覺他的酸意,點頭:“他其實是個很別扭的人,我也是,或許……是祖傳的。”
洛與書眸色溫和下來,心一下子就軟了。
傅潭說以前也是個很別扭的人,也……很好哄。就像——
“小玉,你好像,已經原諒所有人了。”
“是啊。”傅潭說呼一口氣,“我連鶴驚寒都可以原諒,還有什么是不能重新開始的呢。”
洛與書喉頭酸澀了一下:“你也……原諒我了?”
傅潭說驀然抬頭看他,在他的注視里粲然一笑:“從來沒有怪過你,談何原諒呢?”
他投進洛與書懷里,再次將人抱緊:“你一直做的,都很好。”
月亮升起,亮若玉盤。
夜色已深,洛與書驅散屋里嗆人的熏香,才將窗戶關上。
傅潭說在被窩里躺著,蓋著被子,很乖。
“好困。”他打個大大的哈欠,“洛與書,快來和我一起睡覺吧。”
洛與書脫掉外衫,卸了腰牌發冠,俯身下來,笑著看他:“哪個睡覺啊?”
傅潭說給了他一巴掌:“純閉眼的睡覺。睡不睡?不睡滾回蓬丘去。”
感受到身旁的溫暖,傅潭說一個翻身,又滾到洛與書身上去了。
“好暖和。”傅潭說喟嘆一聲,抱著人睡覺就是比抱著被子舒服。
“提問。”洛與書又開口了,“你上次吃的情香是真的假的?”
傅潭說費力睜開眼:“吃了兩顆,但是人還算是清醒的。”
“那你還記得……”
“不記得。”仿佛猜到他要問什么,傅潭說把話堵回去,“我說了我一心只想給你渡毒,哪還記得什么感受做了什么。”
反正當時只顧著把洛與書哄好不讓他發覺了。
“那就好。”洛與書側首親親他的頭發,“第一次做那么爛,忘了就忘了吧。”
“洛與書!”傅潭說臉色爆紅,“你現在真的話好多!”
這下該想起來的不該想起來的全都想起來了!
他氣呼呼一個翻身,被子全部被他扯走,裹到身上去了。
洛與書感覺身上一涼。
側首一看,身邊傅潭說把自己裹得像個蛹,只露出頭發亂糟糟的腦袋,氣哼哼背對著他。
洛與書笑了一聲。
傅潭說感覺背后的洛與書貼近了自己。
然后隔著被子,抱住了他。
他親了親他的耳朵,熱氣在頸邊噴薄:“晚安,睡覺吧。”
——
天剛亮,傅潭說就已經睜開了眼睛。
“醒醒!”傅潭說搖醒了洛與書,“趁現在沒人,你快點走吧。雙雙一會兒就要來找我了,我的屬下一會兒也要過來了。”
洛與書揉了揉眼睛,頗有一種丈夫回來他這個情夫就要滾蛋的錯覺:“我就這么見不得人嗎?”
“不是你見不得人。”傅潭說認真道,“是這事兒,不體面吶!”
雙雙那大喇叭要是知道他倆同床共枕睡一晚,整個蓬丘都要知道了!
于是,在這個天剛蒙蒙亮的清晨,洛與書翻窗而出,宛若剛偷過情一般,整理了一下衣服,若無其事回蓬丘了。
第158章 . 命好,沒法子的啦……
日上三竿, 不知道洛與書走了多久了,傅潭說睡足了回籠覺才起來。
他照例先去前院看看封靈閣有沒有事情留給自己。穿過長長的走廊,院子內那棵靈力支撐起來的橘子樹正迎風招展。當年他非要遷移一棵果樹過來, 有靈力支撐,長得雖然好, 但結出來的果實卻是徒有虛表。
傅潭說想著,既然他現在回來了, 這棵樹不然就拔了吧,平白浪費靈力。
正盤算著,已經走到了前廳門口, 鶴驚寒正在這里。
傅潭說抬手打招呼:“早上好。”
鶴驚寒極淡地應了聲:“嗯。”
想起昨晚的尷尬, 傅潭說撓了撓頭, 以為鶴驚寒還在生氣, 小聲嘀咕:“別生氣啦,多大點事。”
又想起昨晚鶴驚寒摔門而去,氣大傷身, 傅潭說還是主動湊到鶴驚寒面前, 坐到他身邊, 咳咳兩聲開口破冰:“那個,不就是騙了你一下而已嘛,以前又不是沒有撒過謊,你反應這么大做什么?”
“做什么?”鶴驚寒驀然側首,直勾勾盯著他。
傅潭說一怔, 下意識后撤了寸許。
但是被鶴驚寒摁住了。
鶴驚寒單手摁住了他的肩頭, 傅潭說便動不得分毫了。
他一寸寸靠近,帶著審視,目光緊緊鎖在傅潭說臉上。
鶴驚寒的眼神很有侵略性和攻擊力, 他面部也沒有什么太大的表情,但漆黑深邃的瞳仁就好像有魔力一般,也或許是從前傅潭說受了他太多磋磨有了陰影,反正不管怎么著,傅潭說都下意識想要退后些。
傅潭說被他盯得發毛,肩膀也被摁著發疼,不滿地喚了聲:“兄長”
或許是這聲兄長讓鶴驚寒清醒了一下,他頓了頓,緩緩松開手,前傾的身體撤了回去,隨之撤去的還有他那壓人的氣勢。
傅潭說覺得莫名其妙:“你今天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鶴驚寒微微垂眸,問道,“你真的喜歡洛與書是嗎。”
提起這個,傅潭說兩手托腮支在桌子上,輕呼一口氣:“喜歡,當然喜歡了。我在蓬丘那些年,基本上都是和他一起度過的。”
傅潭說不止一次想過,若拋去“師侄”這個身份,洛與書從前在傅潭說身邊扮演什么角色?
無微不至的“保姆”?隨叫隨到的“仆人”?忠誠不二的“守衛”?同甘共苦的“伙伴”?甚至救他于危難無數次的“恩人”?亦或是見面必吵的“冤家”,還是互不對付的“對頭”?
洛與書確實都做過。
反正,除了洛與書,這世間大抵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曾經如此耀眼活在傅潭說的世界里,又如此頻繁出現在他眼前,奪取他的目光,又占據如此重要的一席之地了。
“你說我喜歡他,那也沒說錯。”傅潭說對鶴驚寒說,“只是我覺得,我的感情應當比喜歡更重,還有濃郁深沉些。”
鶴驚寒喉結滾動了一下,嗓音有些啞:“你愛他。”
“愛?”傅潭說笑了起來。他單手蓋著臉,不知怎的被鶴驚寒的話逗笑,笑得嘴巴咧開,露出了兩排牙。
“愛聽起來也太羞恥了。”傅潭說搖著頭,小聲咕噥,臉上神情卻是帶點羞意的。
鶴驚寒側過臉,無奈也跟著笑了一下,輕聲:“沒關系,你喜歡就好了。”
傅潭說眨眨眼睛,歪頭看他:“那兄長是不是就答應,以后不會再針對他了?”
“針對?”鶴驚寒聳肩,“我針對他?你怎么不讓他別針對我?”
“洛與書已經很聽話了啊。”傅潭說不自覺就開始替洛與書說話了,“他昨天喊你兄長你沒聽見?”
聽見了,但還不如沒聽見。鶴驚寒胸口悶悶的:“你也知道我與他向來不對付,如果不是你救他,他早就死在我手里了。你們既然已經和好,那過幾日,我便搬回西玄”
“等一下。”傅潭說打斷他,“搬回西玄做什么?又有要緊事了?”
“那倒沒有。”鶴驚寒放緩聲,“洛與書若也要來鬼女府,怕我們再起爭端,還是別在一個檐下為好。”
傅潭說才明白鶴驚寒的意思:“兄長的意思,洛與書如果來鬼女府,我便容不下兄長,要趕兄長走了?”
他要被氣笑了:“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鶴驚寒垂眸:“為何不能有?我又不是無地可去,西玄如此之大,都是我的地盤,我何必非與洛與書同住一個屋檐下?我搬來鬼女府,也不過是因為”
話未說完,他驀然頓住不說了。
“因為我?”傅潭說自然而然接上了。
他湊到鶴驚寒面前,故意嬉笑:“哎呀呀,我好大的面子呢。”
距離突然拉近,近到鶴驚寒可以看清傅潭說如雪肌膚上細小的絨毛,他就這么得意洋洋,嬉皮笑臉看著他,眼睛彎彎的說,哎呀,我好大的面子呢。
像是被風吹了眼,鶴驚寒強行別過了視線。
傅潭說還在寬慰他:“你想多了,洛與書怎么會來鬼女府住呢,放心吧,他堂堂仙君,蓬丘忙得很,重安宮也一大堆活,不會經常來。”
傅潭說伸出手:“你那天不是還說鬼女府比西玄魔宮漂亮多了嗎?喜歡就留下來呀。這是鬼女府,如果你愿意的話,這里也是你的家。”
鶴驚寒盯著傅潭說伸過來的手。
掌心向上,五指纖長,膚色紅潤白皙。
他抓住傅潭說的手,慢慢俯身,低下頭,貼住了傅潭說的掌心。
掌心溫暖,指腹卻是柔軟的,云一樣柔軟的。
傅潭說手墊在膝蓋上撐著鶴驚寒腦袋,哼哼:“你干嘛,拿我手當枕頭?”
鶴驚寒很快松開他的手,從他膝蓋上起來,輕呼一口氣,臉上沒什么其他的表情,只道:“我先走了,昨兒吩咐靈貳替我找些東西,現在去看看有沒有著落。”
“我也得走了。”傅潭說吐槽,“我去看看雙雙,昨兒說早起出去玩,現在還沒動靜,怕不是還睡懶覺沒起呢。”
“嗯。”鶴驚寒應聲,“去吧。”
兩個人朝兩個方向分道揚鑣。
“兄長。”傅潭說走了兩步,頓住腳步,驀然叫住他。
鶴驚寒緩緩回身看他。
傅潭說揚起唇角:“只要你站在我這邊,我就很安心。”
鶴驚寒是非常強大的后盾,有實力,也有計謀。
傅潭說呼一口氣,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因為你在這里,我就不會懼怕昶戟,不怕任何禍端找上門來,只要你在,我,封靈閣,和整個鬼族,都很安心。”
鬼蜮沒有太陽,曬不到陽光,但不知怎么,鶴驚寒卻覺得傅潭說是亮的。耀眼,吸睛,都有些灼目了。
于是,鶴驚寒看著他,露出一個笑來,略顯寵溺:“好,知道了。”——
“大殿下。”靈貳剛從外面回來,見到鶴驚寒便行禮,“您吩咐的事屬下打聽過了,三生池在倒是還在,但鬼族這么些年人丁稀少,已經很少有人再去那里取石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鶴驚寒略微松一口氣:“無事,在就好。”
鬼族從前是有這樣的傳統,每每有新嬰孩出生,母親便會前往三生池取一塊石頭,為孩子做成護身符佩戴,人稱“三生石”,寓意生生世世都平安順遂。
但畢竟是老傳統,靈貳記得小殿下傅潭說出生的時候,鬼姬好像沒在意這回事,也沒有去取,至于鶴驚寒那更不必說,他小時候連娘都沒有。
靈貳匯報完,剛想撤,驀然又聽鶴驚寒問了一句:“從前,鬼族內,親生的兄妹姐弟,也可以成婚,是么?”
靈貳愣了一下,不知道鶴驚寒為什么會問這個,但還是如實答道:“是有這種事,血親結合確實可以生下血脈更為純粹強大的孩子,不過,這種例子還是少數的。”
“哦?”鶴驚寒目光放空,“為何?”
靈貳解釋道:“因為一同長大的親生兄弟姐妹之間,除親情外很難產生愛情,這樣的結合只是為了產子,是極悲哀的,雖有此先例,但族人們亦不認同。何況,其他氏族也有強大的血脈,互相聯姻還可以鞏固勢力,這么比起來,自然是向外聯姻益處更大些。”
“哦。”鶴驚寒極輕的應了聲,他也沒多看靈貳,擺擺手,“下去吧。”——
這邊,傅潭說敲響了雙雙住的房間門:“起了嗎起了嗎?這么晚還不起,不出去玩了?”
“我起了,你進來吧。”雙雙隔著門道。
傅潭說推門而入。
沈雙雙像是剛醒不久,有些沒精神,坐在床邊發呆愣神,頭發都沒打理,睡得亂糟糟的。
傅潭說走過來:“怎么了?”
“我做夢了。”雙雙小聲,“做了很多個夢,夢到了很多很多。”
傅潭說搬了個凳子坐到她窗前,沒吵她,只問:“夢到什么了?”
“夢到以前了。夢到了楚師兄,他的腿還是好好的。我們四個去皇城,逛集市商鋪。我挑了好多好多漂亮的簪花,你和楚河一股腦插到我的發髻上,還一直夸我好漂亮美死了,我還真的信了,頂著一頭簪花發釵,跟傻子似的游街,回去一照鏡子,天都塌了。”
雙雙笑出聲,眼睛里卻沒有笑意,只有懷念。
“還夢到了姓阮的,夢到你們替我出氣,夢到他對我說的話。他問我,雙雙,你真的喜歡我嗎,為什么比起我,你好像更關心楚師兄和傅小師叔呢?”
聽到這里,傅潭說也跟著笑了一下。
曾經年少的他們開玩笑,傅潭說貌美,趙秋辭體貼,楚軒河幽默,沈雙雙眼光被養刁了,以后上哪里找這么完美的夫婿。
沒想到到現在了,沈雙雙真的,還是沒找到能入眼的人。
“可是你們都很好呀。”沈雙雙吸吸鼻子,“這么多年了,你們照顧我,愛護我,我不是不識好歹的人,我都記得。我是喜歡過阮清舒,但我覺得也沒那么喜歡,如果你們和阮清舒同時受傷,我覺得我應該會先去看你們的。”
她仰起頭,很認真:“小玉,我不想逛鬼市了。”
明明當初是四個人說要一起逛鬼市,明明只有四個人一起才好玩啊。
傅潭說沒有說別的,也沒有責怪,他摸了摸雙雙的頭發:“好呀,不去就不去了。”
難怪洛與書和鶴驚寒都喜歡摸他的腦袋。摸雙雙腦袋的傅潭說如是想。原來摸人腦袋還挺好玩的,像摸小狗一樣。
雙雙扒拉開他的手:“不玩了,沒心情,我要回蓬丘,想去見楚師兄和趙師兄,他們都在重陽宮呢,回來好些天了。小玉,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傅潭說下意識想拒絕,雙雙立馬改了口:“送我回去,送我回去,這下行了吧?”
傅潭說哼一聲:“還不收拾收拾快走。”——
沈雙雙來住了一晚,吃了頓飯啥也沒干又要回去了。
或許被夢影響了心情,一路上沈雙雙都不怎么高興。
“雙雙,我們已經長大了。”傅潭說開解她。
“趙師兄若繼承重陽宮的仙君之位,以后忙的腳不沾地,見一面都困難。楚河也會常回天池陪妙音仙子,而我住在鬼蜮,我們分隔各地,即便相見,也不會次次人都齊全。”
“我知道。”沈雙雙嘆氣,“你不在的這些年,都是這么過來的。”
“趙師兄閉關,楚河直接拒絕見我,你也沒關系,我都習慣了。”
“我只是不開心,為什么人非要長大呢。”沈雙雙撅嘴,“要是一輩子都做小孩,該多好啊。”
“因為你小時候過的太快樂太幸福了。”傅潭說給她一個腦瓜崩,“因為從前太快樂了,所以現在遇到一點不順遂,就會懷念過去。但是如果你小時候日子過的叫苦連天,你巴不得快點長大,快點去開始新的生活。”
沈雙雙被彈了一下,捂著腦袋,哼聲:“我們那時候就是很快樂很幸福啊,那你就不懷念過去?你覺得現在過的比以前好么?”
從前在蓬丘,現在在鬼女府,從前是無憂無慮的師叔,現在是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的少主。
傅潭說笑了一下:“現在,當然沒有以前好。但”
但洛與書還在,沈雙雙還在,昔日好友都還在,現在又多了鶴驚寒。一切都不算太糟糕。
至少不高興的時候,還能滾去洛與書懷里哼唧哼唧。
傅潭說笑:“我已經很知足了。”
沈雙雙扁扁嘴:“我對你也很重要嗎?”
“當然。”
沈雙雙撲上來,又要抱他:“傅鳴玉!嗚嗚!”
傅潭說以胳膊擋住她:“打住,沈雙雙,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能像以前一樣,對我摟摟抱抱的。”
沈雙雙不解:“那咋了?你二小姐又高貴了?還是終于意識到自己是個男的了?”
傅潭說沖她吐舌頭:“因為洛與書會不高興的啦!”
沈雙雙暴怒:“見色忘友的家伙!我瞧不起你!”
明明以前四個人一起狂吐槽洛與書的,傅潭說還是罵的最狠的那個,現在突然倒戈,擱誰誰不生氣。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傅潭說大叫:“不是,你昨天還說不會再叫我二小姐的。”
沈雙雙快氣死了,狂擰傅潭說腰上的肉:“就叫就叫,老娘愛叫啥叫啥。”
“有沒有人來管管啊???”
以前這個時候,都是趙秋辭充當和事佬幫忙勸一下架。
傅潭說馬不停蹄,直奔趙秋辭所在的重陽宮。沈雙雙不依不饒緊跟其后。兩人快似閃電,劃過蓬丘上方的天空。
“什么人?仙宮內禁止弟子御劍飛行,你們是哪里的弟子,還不速速下來!”
主管懲戒的懲戒司弟子巡查,對頂風作案的兩道人影大聲呵斥。
“等等,師兄先別罰好像是,掌門千金,雙雙師姐。”
懲戒司弟子反應過來:“什么,是她啊,那算了。”
“那和她一起的那個是誰呢?怎么沒見過?”
“是傅小師叔。”一道溫和聲音響起。
眾弟子紛紛轉身,見到來人行禮:“任師兄。”
任文宣已經是眾人艷羨的一宮掌事,成熟沉穩,面若春風,他道:“那位是重安宮的傅小師叔,許多年不回來了,你們沒見過,很正常。以后記住就行了,記得行禮。”
眾弟子點頭:“是,聽師兄的。”
任文宣走后,眾弟子又竊竊私語起來。
“沒聽說過重安宮有姓傅的師叔啊?還是咱們來的太晚,壓根不知道?”
“師叔怎么還蔑視門規,跟雙雙師姐飛來飛去胡鬧?”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所以說,投胎是個技術活啊。”有人發出感慨,“命好,沒法子的啦。”
第159章 . 我來接小玉回家……
重陽宮。
“狐貍救我!”
一道黑影撲面而來, 趙秋辭來不及反應,就覺得被抓住了腰帶,有什么躲到了自己身后。隨之而來的是另一道影子, 直沖自己面門。
“誰也救不了你!”雙雙大喝一聲。
趙秋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當成了柱子,兩個大活人一個抓著他的腰帶左躲右藏, 一個扒拉他的袖子還險些誤傷了他的臉,猶如荊軻刺秦繞柱而走般你追我趕。
“趙師兄, 我們不跟他玩了好不好?他背棄了我們組織,我們四人組能不能把他踢出去?”
“蠢貨,踢掉我還叫四人組嗎?”
“我真受不了你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斗嘴熟悉的嘰嘰喳喳, 趙秋辭意識到來者何人的時候自己已經肌肉記憶下意識去做阻攔的姿勢了。
傅潭說, 沈雙雙。
這久違的熟悉的感覺, 是他們回來了。
趙秋辭熟練擋在二人中間, 熟練叫外援:“楚河,速來。”
聽到動靜的楚軒河趕來,他沒有坐輪椅, 或者說, 他早就丟掉那輪椅了。腳步雖然有點跛, 但是穩穩當當的,不仔細看也看不太出來。
最終楚軒河和趙秋辭一人摁住了一個。
世界清凈了。
“狐貍,楚河。”被制服的傅潭說累的一邊喘氣,一邊揚起笑,“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這是他重新回到這里說的第一句話。
楚軒河和趙秋辭皆是一怔, 隨后,所有的復雜情緒都在這久違的笑里消散去:“好久,不見呀。”
傅潭說:“那能不能先松開我呢?”
趙秋辭放手了。
沈雙雙也累的不行, 埋怨:“有沒有人在意我啊?”
楚軒河松手了。他摸了摸沈雙雙的頭發,感慨:“哎,我們雙雙,怎么已經成這么大的大姑娘了。”
“裝什么呢,你前些天不是剛見了我。”沈雙雙沒好氣,“爹味太重,重說。”
楚軒河咳了聲:“我們大小姐,怎么又又又長漂亮了?”
傅潭說也湊過來,小狗一般歪腦袋:“那二小姐有沒有變漂亮呢?”
楚軒河:“”
趙秋辭:“”
沈雙雙:“還是一如既往不要臉呢。”
傅潭說一個彈射肘擊,沈雙雙被擊飛,幾秒的時間楚趙師兄弟一個沒看住,兩個人又打起來了。
楚軒河試圖伸手:“哎哎哎,別打了,都漂亮都漂亮了行了吧?”
跑遠了,無人在意他。
趙秋辭默默:“說晚了。”
師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又極默契地同時笑了一聲。
不遠處兩位“小姐”還像從前那般未長大的樣子,吵吵鬧鬧。這邊的師兄弟就遠遠地看著,并不出手,等著他們主動打過來才勸架。
歲月漫漫,但往事又如煙,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好像 都隨之消散在風里。四個人這樣的關系,不必明說什么,他們都心知肚明,也豁然開朗,這樣的和諧即便只有一刻鐘,也足夠抵消掉中間隔閡的一切了。
“師兄。”楚軒河突然開口,“我的玉佩,什么時候還給我?”
他看向身側的趙秋辭,揚起笑。
“當時說好你一個我一個,現在你拿著兩個,說不過去了吧?”
趙秋辭先是一愣,隨即白了臉:“你……知道在我這里?”
那文苒……
趙秋辭指尖顫抖,取出那玉佩,那許多年前,楚軒河送給文冉,又被他從將死前的文冉那里拿回來的玉佩。
玉佩攤在他掌心,穗兒都在抖。
“我知道。”楚軒河接過玉佩,攥進手里摩挲,“這不是我送給她的,我與文苒并無男女私情。當初上陵城局勢混亂,我只是借她一用。”
“蓬丘腰牌我沒權利胡亂假借于他人,但玉佩是我私人之物,文苒幫過我,作為回報,我與她說,如果有需要,她可以憑借這個求助于趙師兄,和我們重陽宮內的親信。看在我的面子,多少會幫她。”
她臨終前,將玉佩交給趙秋辭,要他還給楚軒河。但被趙秋辭扣下了。并且絕口未提見過文苒。
是存了什么樣的心思呢?
是怕玉佩回到楚軒河手里,會讓他睹物思人,想起那個死掉的未婚妻?還是怕那玉佩離了文苒,還會再轉送給他人,還有再有下一個女主人?
多么幼稚多么可笑的想法。
而現在,楚軒河既然知道玉佩和文苒的事,那想必,其他的事,也早就瞞不住他了。
趙秋辭垂下頭,面色灰敗:“是我……錯了。”
他羞愧到閉關,不敢見楚軒河,也不敢見玉衡仙君,更不敢說出事情的真相。只有自己掙扎,消化,折磨了這么多年。
直到傅潭說復活,重新回來,直到楚軒河愿意見人,愿意從天池離開,趙秋辭才敢出關,去贖罪,重新面對昔日的伙伴。
“師兄錯了。”
一滴淚自右眼滑落,飛快滾過面頰,砸到地上去了。趙秋辭慢慢蹲下身,腹中五臟六腑好似燃燒一般疼痛難忍,他手掌蓋住右眼,水滴自指縫里淌下來。
怎么能不難過,怎么能不愧疚呢。
楚軒河明明可以有,明朗,健康,完美坦蕩的一生。
楚軒河緩緩伸出手,抓住趙秋辭,握住了他的手。
趙秋辭很少很少很少在他面前掉眼淚,他是重陽宮永遠的師兄,不管是對楚軒河,傅潭說和沈雙雙,還是重陽宮那些小弟子,他永遠都是沉穩可靠,落落大方,又溫柔妥帖的大師兄。
兩個人一般年紀,又是同一年來到蓬丘,拜入玉衡仙君座下。這么這么多年,幾乎是形影不離,是彼此最好的摯友,最親的兄弟。
“如果是你來繼承師尊的衣缽,我很服氣。”楚軒河道,“我本來就不如你,師兄,從小到大,一直比我強的都是你,整個重陽宮,你來繼承仙君之位,最合適不過,我沒有異議的。我從來……就沒想和師兄爭搶。”
趙秋辭喉頭酸澀:“師兄,最對不起你。”
“那不是你的錯。”楚軒河輕輕笑,道,“我只知道,從小到大,師兄最疼我。重傷昏迷的那段日子,我也知道,都是師兄守在我床前的。”
“何況我已經恢復地很好了,我其實很早之前就不需要輪椅了,只是我過不去心里的坎不愿意走。現在一切都好了,我想開了,也不需要輪椅了,我不會再躲在天池,所以我回來了。”
“我還是想,和你,和師尊住在一起。”
他額頭貼近趙秋辭的掌心,無比虔誠。
“師兄,你沒有對不起我,我不怪你。”——
遠處的大小兩位小姐早就不打了。
兩人蹲下來,遠遠看著這邊的師兄弟。傅潭說終于松口氣:“他們,應該已經說開了。”
楚趙師兄弟關系太好了,這么多年的情分,傅潭說知道,他們是彼此最重要的一部分,無論如何,兩個人的關系都不會折損的。
雙雙神色復雜,但也舒一口氣:“很好了,已經很好了。”
她扭頭,看向身側的傅潭說:“小玉,謝謝你。”
傅潭說沒矯情,指著臉上的指甲痕:“那你下次能不能高抬貴手別撓我臉啊?”
沈雙雙傷感的情緒全被打回去了,她翻了個白眼,冷漠道:“不能。”
“你以后若是有了道侶,吵架也這般撓人嗎?”
“我道侶?我道侶要是像你這么氣人我還撓他?老娘早就鞭子伺候了。”
“好兇好兇,那你可以放心啦,因為你——根本找不到道侶,略略略”
沈雙雙忍無可忍,拔劍:“傅鳴玉,受死吧!”
……
重陽宮大抵許多年沒有這么熱鬧了,熱鬧到玉衡仙君回來就看到亂哄哄的四個人吱呀亂叫在瞎鬧。
他愣怔了片刻,頗有些“今夕何年”的感慨。
如果沒有發生中間那些亂糟糟的事,這四個孩子,哪個不是他看大的,又哪個不是他真心疼的呢?
灑掃小弟子戰戰兢兢,試圖向師兄們傳遞仙君已經回來的消息。
不曾想玉衡仙君揮了揮手:“隨他們鬧吧,不必打擾,就當本君沒回來,本君去掌門那坐一下。”
他悄無聲息回來,又悄無聲息走了——
今晚傅潭說吃上了久違的烤肉烤魚。
一如既往,楚軒河處理肉塊,而趙秋辭擁有燒烤絕佳的好手藝。
至于傅潭說和沈雙雙,便你爭我搶,吃得滿嘴流油。像以前一樣分享八卦。
只是楚軒河傅潭說很久不回來,趙秋辭又閉關許久,這蓬丘的新鮮事,只有沈雙雙知道,她便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曾經的同齡人現在怎么也升了升位階。
“阮清舒都快頂替花長老的位置了,那叫一個威風,任文宣你們還記得嗎,就阮清舒他表弟,現在也做到掌事了。還有好多人,我數不過來了,以后你們見了就知道了。不過,咱們蓬丘也新來了不少弟子,好幾個有天賦的呢,你們要是感興趣,不若明兒帶你們去看一看?”
傅潭說一邊剝花生一邊吃:“你們算算資歷也該收徒了吧?”
“對。”沈雙雙,“不過我不強求,有合眼緣的再說。”
傅潭說:“……有點怕你誤人子弟。”
沈雙雙:“你給我閉嘴。”
吃得差不多了,沈雙雙拿出從掌門老爹那里順來的酒:“美食佳肴,月色美景,怎么能沒有解憂好酒呢。”
菜但癮大的傅潭說先伸出了手。
沈雙雙嘻嘻怪笑:“這么多年了,讓我瞧瞧傅鳴玉酒量長沒長。”
趙秋辭阻止:“別胡鬧,他量淺,真灌醉了怎么辦。”
“那有啥的,醉了就跟我回重華宮睡唄。”沈雙雙大咧咧,“還是就近跟你倆睡?”
楚軒河忍不住敲她額頭:“大小姐,你什么時候能知曉男女有別啊?”
最起碼別把睡啊睡啊的掛在嘴邊,多不體面。
“不不不,我回重安宮。”傅潭說已經自己給自己倒滿酒了,“不打擾你們哈,我有地方住。”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重安宮能住?
傅潭說心底大笑,重安宮不僅能住,他還要住最大的那一間——那當然就是仙君的主殿。
除了沈雙雙,楚趙二人還不知道傅潭說和洛與書是什么情況,但沈雙雙雖然看見他倆親嘴了,但具體怎么個事,確實還不清楚。
趙秋辭忍不住開口:“你與無霜仙君,已經和好了?”
在傅潭說沒有死之前,與洛與書關系降至冰點,在他復活后,身體里是另一個傅鳴玉,與洛與書的相處,自然不能算作參考。
傅潭說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正香,這個時候提起洛與書,不知怎的又有點美的冒泡泡了。
“我跟他,就”傅潭說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很好。”
趙秋辭楚軒河沈雙雙:“”
沈雙雙:“你能不能不說廢話?”
她與楚趙師兄二人告狀:“我昨天聽說小玉從我爹那離開去了重安宮,我緊跟著就找過去了,沒想到,我一進門就看見他倆在吃嘴子,那叫一個難舍難分,外面站滿了人看都不為所動,那叫一個不害臊”
她話未說完傅潭說就已經打過來了:“你閉嘴!什么時候站滿人看了?別造我謠!”
沈雙雙一個閃身躲開攻擊,攤手:“好好好,我閉嘴,那你說說,你怎么就就喜歡上洛與書了,你不是最討厭他嗎?他不是最討厭你嗎?你倆怎么就好上了。”
趙秋辭聽著,心下卻沒來由一緊,反應過來。
如果說,傅潭說和洛與書什么時候產生了感情糾葛,那必然是無夢之境之中了。
“就是無夢之境。”傅潭說承認了,“是在幻境里,我倆感情才好一點的。這個回答你們滿意了吧?”
其實并不然,幻境更像是一個催化劑,催化了從前傅潭說的所念所想。但傅潭說實在不好意思說太多。
畢竟從前他怎么罵洛與書的,別人不知道,他這三個伙伴可是清清楚楚。
“幻境之中的事會影響現實嗎?”楚軒河好奇,“從前我與師兄歷練,也進過幻境,你在幻境中時,明明知道那是假的,怎么還會當真?”
“于你而言,幻境中發生的事不過只是昏睡了五天,但對我來說,是無數個日日夜夜。”傅潭說微微垂眸,“無數個日日夜夜,周身的一切都是鮮活的,還好我意志堅定,這么長的日子,差一點……我恐怕就要沉迷其中,再也醒不過來。”
幻境太真實了,真實的人,真實的物,真實到讓傅潭說覺得,洛與書是真的喜歡他。
“所以即便后來出了幻境,你還是會想起里面發生的一切,還是會有落差。”
這種落差就成了一種折磨,若是看開點就罷了,就怕看不開,只想著,落差為何不能變為現實呢?
趙秋辭靜靜聽著,點了點頭:“雖然明知道是假的,但感情這種東西,又怎么克制地住。”
沈雙雙有點牙酸:“嘖,我怎么就體會不到什么叫‘克制不住’?”
趙秋辭彈了她一下,沒有說話。
“小玉啊,兄弟多年,千想萬想,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你心儀之人會是一個男人。”
楚軒河神色復雜。
更想不到,更不敢想,那個男人居然還是洛與書。
楚軒河還納悶著:“你們老說什么幻境幻境,我自出了幻境一點記憶沒有,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啊?”
沈雙雙點頭附和:“我也是我也是,一點都不記得。”
傅潭說眼前浮現楚軒河穿著裙子扭扭捏捏的樣子,登時一驚,他抬頭,正好與趙秋辭對上視線。他倆是存有記憶的,但是沒有透露過,此時相視一笑,便心照不宣地低下頭去裝不知情了。
傅潭說道:“幻境已經打碎,找也找不回來了,至于你們的記憶能不能想起來,便全憑造化吧。”
沈雙雙便不糾結了,往草地上一躺,看著天上閃爍的星星:“沒想到啊沒想到,我們四個里,居然是傅鳴玉這廝先找到真命天子。”
而且也沒費力氣,誰讓他真命天子就是陪伴身旁至親至近之人呢。
這么想著,沈雙雙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環視四周:“我真命天子有沒有可能也是身邊人呢?”
楚軒河沒說話但第一個爬起來跑了。
趙秋辭也連連后退:“你別看我啊”
沈雙雙:“”
傅潭說笑都快笑死了,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大肆嘲笑:“你也別看我,我名花有主了。”
沈雙雙氣急敗壞:“我討厭你們!”
今夜月明星稀,風高云淡。涼爽的風混著佳肴的香氣,和歡快的笑聲,傳得很遠很遠。
正玩鬧時,有人進了大門,正緩步向這邊走來。
眾人隨之看過去。
趙秋辭一驚:“無霜仙君?”
月光下,洛與書一身藍袍。月色似乎在他衣裾上凝結,周身都縈繞著淺淺的熒光。他眉眼俊俏,氣質卓群,若仙子下凡,如夢似幻。此時就這般靜靜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如竹,身前是月色,身后是夜色。
在看到傅潭說時,那雙冷淡的眼睛驀然彎了一下,繼而盈起笑意。
那是多么難得多么少見的神情,在無霜仙君臉上出現,似剎那的光劃過璞玉,熠熠生輝。
連沈雙雙都怔住,想起從前弟子們形容洛與書叫“冰雕似的美人”,但今晚卻叫他們看到了另一種“玉雕似的溫潤”。雖然只差了一個字,但形容出來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沒有從前的咄咄逼人,凌厲氣勢,也沒有從前的厭惡訓斥,不耐煩和指責。和眾人記憶里從前的洛與書比起來,此刻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只是站在那里,溫聲道:“天晚了,我來接小玉回家。”
第160章 . “可是鬼主夫人的名頭,……
我來接小玉回家。
天知道這七個字落在趙秋辭耳朵里跟燒紅的鐵墜入冷水一般炸裂, 滋滋作響。
洛與書什么時候來接過傅潭說?每一次!每一次傅潭說醉到走不動道都是他趙秋辭送回去的!然后在重安宮門口把人交給洛與書。
他猶記得洛與書那張冷漠無情要殺人的臉,趙秋辭都不敢多待,把人送到立馬就走。
現在……已經成無霜仙君的洛與書居然還有親自上門的時候。
“我來啦!”
傅潭說也不避諱, 眾目睽睽之下一溜小跑,飛奔撲進洛與書懷里。
洛與書穩穩接住了他。
漂亮的眼睛帶著醉意, 微微迷蒙,跑過來的風都帶著甜酒的香氣。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他可沒跟洛與書說自己跟雙雙回了蓬丘, 還在重陽宮。
洛與書揉揉他頭發:“肉香都吹到重安宮了。”
眾人目瞪口呆。
洛與書什么時候還會跟人開玩笑了。
真是驚悚。
洛與書自然而然牽起傅潭說的手,沖這邊三個人點了點頭:“多謝款待,小玉我先帶走了。”
傅潭說還不忘沖他們揮手:“我走咯。”
楚趙沈:“”
走吧走吧, 別回來了。
然后就看到兩個人手牽手出了重陽宮。傅潭說蹦蹦跳跳的, 時不時還往洛與書身上蹭。洛與書也不惱, 時而攬住傅潭說的肩, 兩個人時不時湊近,好像在說什么悄悄話。
楚趙師兄弟兩個人直接石化住。
沈雙雙攤手:“是吧,我沒說錯吧, 他倆現在可真是蜜里調油, 好著呢。”
楚軒河顫巍巍伸出胳膊:“不行了, 師兄你擰我一下,我是不是做夢呢?”
嘴上說他倆好跟親眼看到他倆好這沖擊程度怎么能比?
趙秋辭已經擰了自己好幾下了:“確定了,真的不是做夢。”
“不行,我得緩一緩。”楚軒河坐在地上呆滯著,“太突然了。以前也沒看出來, 小玉會有喜歡男人的傾向啊。這也是可以說變就變的嗎?”
“我倒覺得有跡可循。”趙秋辭緩緩搖頭, 陷入深思,“小玉自小到大也沒喜歡過什么姑娘,說不定他原本就喜歡男人呢。”
“沒有喜歡的姑娘就會喜歡男生?”沈雙雙一臉驚恐, “我不會也喜歡女孩吧?難道我竟然也”
“你一邊去。”楚軒河扒拉她,“你都跟阮清舒好過了,不存在你說的這種情況嗷。”
沈雙雙一想也是,阮清舒再不濟,她到底也是心動過的。想來自己還是喜歡男子。
“那你不是也喜歡過文苒呢”沈雙雙脫口而出。意識到文苒已經去世了,她又立馬閉了嘴。提起一個去世的人,好像不怎么尊重人。
“誰跟你說我喜歡文苒?”楚軒河扶額,有點無力,時隔多少年了再提起這件事,“我才跟她認識幾天啊,未婚妻這事兒都傳遍了。是不是你傳的哼?定親這事兒本就是幼時大人們的戲謔之言,文苒又不是三從四德的女子,我倆都沒當回事的。”
提起她,楚軒河還怔了怔,都快忘記她的樣子了,只記得滿心的遺憾和惋惜:“她是很好的姑娘……可惜了。”
他們見面時便志趣相投,一見如故,如果再多相處一段時間,他會不會真的喜歡上文苒呢?不一定,誰也說不清。
沈雙雙雙手合一虛空拜了拜,以示對逝者的尊敬,不敢胡亂調侃了。夜色已深,傅鳴玉都走了,今天也該到此為止了。
她與兩位師兄告別,御劍飄回自己重華宮。
半路上,奇怪的想法突然從腦子里冒出來。
沈雙雙有些疑惑,從小到大,趙師兄跟傅潭說一樣,好像也沒有什么喜歡的女子,身邊更沒有其他的姑娘,那他喜歡的到底是女子還是男子呢?——
重安宮。
傅潭說從來沒有這般踏實的感覺,手被洛與書牽著,好像永遠都不會走丟,兩個人也沒有御劍,距離不遠,就這樣慢悠悠走回了重安宮。
一路上什么花園什么夜景完全沒印象,暈乎乎的只記得洛與書身上的香味。
“你來接我,他們都震驚壞了。”傅潭說嘟嘟囔囔,“以前喝那么多次夜酒,你怎么不來接我?”
不僅不接,還兇巴巴的。
“重陽宮離這兒并不遠,且有你趙師兄護送。”洛與書頓了一下,“最重要的,你我不和,我去接你,那你未免太囂張了。”
深知自己尿性行傅潭說無話可說:“”
“那你現在怎么來接我了?”他忍不住質問。
洛與書側首看向他,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臉:“你猜?”
傅潭說抱住他的胳膊:“我猜,我猜,哦哦哦,因為你喜歡我——”
他一邊說一邊自己還樂。
洛與書失笑。傅鳴玉就是這樣的性子,還是很容易被滿足,很容易傻樂。
洛與書不習慣他在外面,在鬼蜮裝大人的樣子,在洛與書心里,他應該永遠這樣被照料被保護著。這也是為什么,他從前對傅潭說不回蓬丘這件事那么耿耿于懷那么執著。
重安宮有傅潭說曾經住過的寢殿,但很明顯洛與書壓根就沒往那兒想,直接把人帶回了自己的寢殿。
傅潭說背著手,大搖大擺把他的寢殿視察個遍兒。洛與書寢殿很空曠,最多的東西就是書,古籍,有紙質的,也有木頭竹子的,不知道都是從哪里搜羅來的。除此之外,連一些精致的擺件都沒怎么有。
最后,傅潭說倒在洛與書大大的床上:“真好,你怎么知道今晚我要睡這張大床。此地已占,你去旁邊房間睡。”
洛與書對他的強盜行為輕笑了一聲:“哪有這樣的,占了我的床不說,還要把我趕走?”
洛與書也一躺,躺在了傅潭說身邊:“這張床,即便是三四個人,也能睡得開的。”
傅潭說扭頭看洛與書,洛與書也在看他。
視線以奇怪的角度交匯了。
“你喜歡浮崖山嗎?”洛與書突然開口,“還是澄栗山?索烏山?我比較了一下,這幾個地方都很好,風景不錯,位置也可以,不是很遠”
“打住。”傅潭說從床上爬起來,洛與書沒有多說,但他已經知道了洛與書的意圖,“你要遷宮?”
洛與書也坐起來,認真道:“我仔細考慮過了,既然一時半會丟不開仙君的位置,也丟不開重安宮繁多的事務,我能做的,便是要你住得舒服些”
“我沒有不舒服。”傅潭說定定地看著他,他大概知道洛與書在擔心什么,他彎了彎唇角,安慰,“我沒有不舒服,蓬丘挺好的。”
洛與書一怔:“你不是不喜歡蓬丘嗎?”
“這里縱然有討人厭的地方,但也有很好的地方。”他拉著洛與書的手,眉眼認真,“我喜歡重安宮。喜歡重安宮的一草一木,每一個人,還有你。”
他嘿嘿一笑,指尖撫平洛與書蹙起的眉間。
“洛與書,我知道你遷宮是為了我著想,但是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他們是怎么說怎么看我的,只要我不介意,沒有人能影響到我。何況有你在,也沒人敢對我怎么樣。”
他輕聲。
“我們不搬,我們就在這里,好不好?”
傅潭說知道,洛與書遷出重安宮,是想像黎蕪仙君曾經那樣,雖然不算與蓬丘割席,但也減少了很多來往。自立門戶,自然少了許多閑言碎語,指手畫腳。這樣就不怕傅潭說經常受掌門長老們的指責,也不怕其他人之間的風言風語評頭論足了。
“我想要你光明正大進重安宮的門,小玉。”洛與書喉結滾動,“我要你光明正大在我身邊。你不必擔心我會背上什么樣的名聲,如今我一宮之主,若是連這點事都決定不了,這仙君不如棄了不做也罷”
傅潭說一根手指頭抵住洛與書的嘴,制止他再說一些傳出去甚是大逆不道的話:“現在就很好。”
“這樣就很好,我們不必大張旗鼓告訴其他人,知道的自然會知道,不知道的也無所謂他們知不知道。重安宮也好,鬼女府也罷,我們想去哪里去哪里,好嗎?”
“小玉。”洛與書失笑,“你是連個名分都不想給我了?”
洛與書設想的大辦婚宴傅潭說似乎并不很感興趣,在重安宮這里的名分,傅潭說似乎也不稀得要。
“這種東西,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
傅潭說捧著他的臉:“你喜歡我,名分只是錦上添花,你若不喜歡我了,我仙君道侶的名頭就算六界可知又怎么樣?”
“可是我想要。”洛與書認真道,“我知道你不稀罕仙君夫人的名頭,可是鬼主夫人的名頭,我想要。”
他執起傅潭說的手,與他十指相扣,盯著傅潭說的眼睛:“貴府上,是否還缺一位,管家的夫人?”
傅潭說雙眸瞪大,那是他曾說過的話,在鬼女府,在洛與書上門時,用來羞辱洛與書的話。
不曾想被洛與書記住,還如此直白說了出來,曾經傲慢的話語,如今卻換了祈求的語氣。
傅潭說喉結滾動,又聽洛與書挑逗道:“殿下看我……怎么樣?”
傅潭說壓下翹起的唇角,一本正經回答:“甚好。”
洛與書指節發力,將傅潭說被拽了過來,差點撞進他懷里。
繼而,洛與書俯首,拉近距離,魅惑嗓音沉下來:“只是甚好?”
傅潭說喉結動了下,視線亂瞟:“特,特別好。”
洛與書不依不饒,引導:“那鬼主殿下要怎么做呢?”
“我,我……”傅潭說緩緩抬起頭,與洛與書對視,洛與書眼睛很漂亮,此刻深邃的瞳仁里,有認真,有戲謔,也有期待。
傅潭說仰首,蹭了蹭他的鼻尖,與他幾乎臉對臉:“那……我娶你?”
得到滿意的答復,洛與書一攬傅潭說腰身,長袖隨之一卷,傅潭說就被攬進堅實的懷抱里,坐在了洛與書腿上。
隨之而來的是熟悉溫涼的唇,輕若羽毛的吻落在他的額頭上,眼睛上,鼻梁上……最后鎖住他同樣柔軟水潤的唇瓣。
傅潭說只來得及“唔”了聲,牙關就已經失守,他不得不環抱著洛與書脖頸,配合洛與書加深這個放肆的吻,感受他在每一次實踐中突飛猛進的吻技。
怎么滾到床上去的傅潭說記不清了,衣服鞋可能也是莫名其妙就掉了。
再清醒的時候,他衣衫半解,蜷縮在洛與書懷里,緋紅臉色難掩羞恥:“洛與書……這是在重安宮。”
“重安宮又如何?”洛與書不輕不重在他雪白肩上咬了一下,留下一枚齒痕,“誰敢聽一宮之主的墻角?”
帷幔層層落下來,遮掩帳中殊色。
傅潭說姿勢沒怎么變,依舊跪坐在洛與書腿上,手臂搭在他肩頭,環住洛與書脖頸,耳朵和臉都紅地滾燙,腦袋幾乎埋進洛與書懷里去了。
洛與書將人圈住,嘴巴貼著傅潭說耳朵,低聲:“小玉似乎很喜歡這個姿勢。”
“不……沒有。”傅潭說小聲反駁。
只是因為這個姿勢他主動性更大一些,受不住了還能自己撤一撤。
但很快被洛與書發現他的意圖,輕笑一聲,大掌攥住他的腰,用力摁了下去。
懷里人止不住顫抖,雪白腳背都繃直了。
“洛、與、書。”傅潭說咬著牙,忍著喉嚨里破碎的吟聲,“你不能輕一點嗎?”
洛與書下巴抵在他肩上,抱緊了他。
他沒有聽到洛與書的回答,但聽見耳畔沉重的喘息。
傅潭說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固定住,一點都動不了了——
太陽出來了,溫暖明亮的陽光穿過窗子灑了進來。
傅潭說裹著被子,蜷縮在整張床的最里面,背對著洛與書。
洛與書過去哄他:“怎么這么委屈啊,誰欺負我們小玉了?”
“你滾蛋。”傅潭說想罵人,又沒有力氣,默默擦掉眼淚,“你上次不這樣的,洛與書,你上次明明,很溫柔”
第一次的體驗雖然傅潭說只顧著運功渡毒記不太清沒什么印象,但最起碼也沒有昨晚那么痛苦令人“難以忘懷”吧。
“上次是讓著你。”洛與書親親他的臉頰,“誰讓上次你那么主動。”
上次傅潭說中了情香主動地要命,又是第一次,洛與書反而不敢亂動。但現在洛與書早化被動為主動了。
傅潭說快氣死了,一邊抹眼淚一邊揉自己的側腰:“你幫我看看,是不是被你掐紫了?”
“沒有吧。”洛與書道,“我有分寸的。”
“你有個屁。”傅潭說忍不住罵臟話,“真沒掐紫嗎?我怎么覺得那么疼?”
掀開被子,揭開白色里衣,入目是一圈指痕和紅印。雖然還沒到發青發紫的程度,但也足以表明昨夜的激烈。
“真沒紫。”洛與書略顯心虛,“那我給你涂點藥好不好?”
傅潭說哼了一聲。
洛與書動作輕緩,藥膏清涼舒適,很快傅潭說就被哄得只剩下哼唧了。
“討厭你,昨天我都求你了,你為什么不聽?”
洛與書想了想:“什么時候求我了?沒印象,怎么求的?”
傅潭說小聲:“我都叫你的名字了”
他痛地要命,以哀求的語氣叫了好幾聲,洛與書跟聾了似的不為所動。腰還被摁著動不了,撞得他都快暈過去了。
“原來是在求我。”洛與書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以為你叫我名字,是在鼓勵我呢。”
“洛與書,你是不是在裝?”傅潭說忍無可忍抓起身側的枕頭向洛與書扔過去,“你就是故意的吧!”
鼓勵什么鼓勵?誰鼓勵人是要哭不哭的哀求語氣和氣若游絲的聲音?
洛與書抓住扔過來的枕頭放回去,俯身上床,隔著被子把傅潭說整個人抱住,笑:“嗯,故意的。”
氣得傅潭說想撓他,但自己裹著被子像蛹一樣被洛與書抱住,除了腦袋哪里都動不了。
憤怒之下,他張嘴對著洛與書的下巴就是一口。
但洛與書骨頭太硬,口感一般。
只聽洛與書“嘶”了一聲,下巴上便多了一枚紅色的牙印。
“傅小狗。”洛與書狠狠捏了把他的臉,“怎么現在都學會咬人了?鶴驚寒教的?”
“你才是小狗。”傅潭說蛄蛹了兩下,試圖從被窩里掙脫出來,“放我出來!”
洛與書才不,單手就能壓制住亂動的傅潭說,然后低頭親他。
親左臉傅潭說往右躲,親右臉傅潭說往左躲,腦袋搖的像撥浪鼓就是不給親,整個人就是大寫的抗拒。
洛與書嘖了聲:“人不大脾氣不小。”
傅潭說瞄準時機,趁洛與書不備兩只手臂先從被子里掙脫了出來,繼而手腳并用,踹開被子,飛快擺脫了洛與書的桎梏,翻身一轉開始反攻洛與書。
洛與書也沒反抗,順勢就被傅潭說撲到了身下。
傅潭說終于揚眉吐氣了一把,狠狠捏洛與書的臉報復:“欺負我,誰叫你欺負我的。”
洛與書任由他為非作歹:“消消氣。”
傅潭說不解氣,又咬了他好幾口。
洛與書不必照鏡子就知道自己下巴和脖子上應該好幾處牙印,他無奈:“小玉今天是成心要我這 樣出去見人了?”
“你活該你。”傅潭說罵他,“你是要出門見人,我也有事情要忙呢,你怎么不考慮考慮我?”
傅潭說渾身酸疼地要命,一臉哀怨:“我這樣怎么出門?我一扶腰,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你行茍且之事了!”
“什么茍且之事。”洛與書糾正,“人之常情。”
“何況,你管他們說什么,昨兒是誰說別人不會影響到你?”洛與書一臉認真,“走自己的路,讓他們羨慕去吧。”
傅潭說:“”誰要羨慕這種事啊!
傅潭說閉上眼睛,不想跟他說話了。
洛與書單手覆上傅潭說的后背,用力一勾,傅潭說就被勾了下來,撲到洛與書胸膛上,臉與臉相距咫尺,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噴薄的溫熱呼吸。
傅潭說不得不將手臂撐在洛與書腦袋兩側,被迫“床咚”他:“你干嘛?”
洛與書靜靜看著他:“現在給親了吧?”
他還記得剛才傅潭說不給親的事。
“那你閉上眼睛。”傅潭說指尖點了點他好看的唇,“不許亂動,聽見沒有。”
洛與書聽話閉上眼睛,接著便感受到兩片溫軟覆了上來。
小心翼翼的,輕緩的,如羽毛般的親吻。
沒有任何技巧,也沒有任何挑逗,甚至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洛與書感受到的,就是傅潭說捧著他的臉,無比乖巧地在親吻著他。
洛與書忍不住,緩緩睜開了眼睛。
傅潭說的臉近在咫尺,他也閉著眼睛,睫毛微微顫動,吻地如此虔誠。
仿佛一團火掉進了胸腔,洛與書聽見自己瘋狂跳動的心臟,血液和火焰一起升高,灼熱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