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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誤會

    自從段雨瓷離開后,郁禾忽然心慌意亂起來,弄了一下午,才將晚膳準備好,她在梧棲院坐不住,幾乎是親自走到前院去等裴聿澤,坐立不安的張望。

    幾乎是裴聿澤方才下馬,她就唬地站起,提裙飛奔至府門,不顧他人的目光,一股腦撲進裴聿澤的懷里。

    裴聿澤沉靜的臉色微變,雖然二人已經密不可分了,但那是私下閨房之事,這大庭廣眾之下,裴聿澤還是端的沉穩。

    察覺到周圍打探而來的目光,他眼風輕掃,在眾人低頭見,他扶住了她的雙肩,低頭去看她:“怎么了?”

    郁禾低垂著眼眸搖頭,而后抬臉,軟糯道:“想你了。”

    裴聿澤知道她大膽直白,但還是被她的話震了一瞬,耳垂微紅,沒有應答。

    郁禾不罷休:“你想不想我?”

    他自持著,將她推開些,郁禾努了努嘴,這個男人,還真是!

    一陣疾走的腳步聲傳來,“公子,公子!”

    是一個滿臉急切的丫鬟,有點眼熟,郁禾一時想不起來是哪個院里的。

    “公子,雨瓷小姐上午回段府了,這回還沒回來。”

    郁禾驚愕,對了,是憑春小院的丫鬟,她立刻回頭去看裴聿澤,只見裴聿澤擰起了眉,臉色冷沉,郁禾不由想起段雨瓷離開時的露出的鋒芒,此時才覺出味來,她在向她挑釁,頓時心慌。

    她快速將他細細打量,那烏沉的眸底浮現的擔憂不加掩飾,郁禾不由揪住了他的衣袖。

    裴聿澤沉聲道:“我去趟段府。”

    “別去。”郁禾急切地有些乞求,在他審視的目光看過來時,又慌忙找補:“吃過飯再去好不好,我親自做了你愛吃的菜。”

    她輕皺娥眉,細弱地說著。

    裴聿澤眸光微動,似有思忖,但只是一瞬間,很快沉靜地看著她:“事由輕重緩急。”

    郁禾猶如被擊了一棍,委曲求全地壓著公主的血液:“她的事就是重,我的事就是輕嗎?”

    裴聿澤擰眉,仿佛她太不懂事,還是耐著性子拂開她的手:“回來再說。”

    “晚去一刻,她難道會死嗎!”郁禾太急了,口不擇言。

    “公主!”裴聿澤眸色驟冷,郁禾背脊一僵,眼睛頓時泡進了水里。

    裴聿澤不忍,冰川稍融,沉聲道:“你不懂。”

    這句話刺激了郁禾,她追上去,不罷休地喊著:“你們之間究竟有什么我不懂,我不能懂的!我不懂,你告訴我啊!”

    裴聿澤已經翻身上馬,俯身按住她的肩:“在家等我。”

    郁禾不聽,沉沉地看著他:“若我告訴你,這是她故意的呢?她故意要你擔心,要你去找她!”

    其實郁禾也不能確定,但她就是想看看裴聿澤的選擇。

    但裴聿澤的目光冷了,冰冷的目色里還有失望,好像她十惡不赦的揣測了一個世間最善良的女孩。

    在感受過裴聿澤的溫柔后,郁禾如遭雷擊,攥著韁繩的手無力地下墜,在她松開的一瞬間,裴聿澤已經策馬離開。

    郁禾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房間,看著桌上簡單的三菜一湯,悲憤難忍,一股勁地掃落,捂著臉哭了起來。

    青鳥彩鸞陪著她,一個勁地遞著嶄新的手帕,由著她哭,直到哭成一籮筐的手帕。

    郁禾始終攥著那金鈴手鐲,可愛又脆弱,小小的,只要她手心全包的一握,就會變形了,可她只是小心地攥著邊緣,抹去眼淚,不愿讓段雨瓷回來瞧見愈發的跋扈。

    可段雨瓷瞧不見。

    她被裴聿澤帶回來時,已經是昏迷不醒的模樣。

    郁禾得到消息大為吃驚:“當真受了那么嚴重的傷?”

    青鳥點頭:“是啊,我瞄過去,那傷不是作假的,只是對方狡猾,沒有傷在臉上。”

    “那她會死嗎?”郁禾心顫,想起之前自己口不擇言的話,驚懼爬上眼底。

    青鳥連忙安撫:“不會,公主放心,不會死。”

    郁禾放心不下,還是去了憑春小院。

    路上青鳥將打探來的消息告訴她。

    原來段雨瓷回段府,正撞上段二小姐的未婚夫,段雨瓷道了聲祝福,連茶也沒喝,扭頭就回房了,仿佛怕人看到她眼角的眼淚,那段二小姐的未婚夫突然就著了魔似的追過去,急瘋了扣著門,嘴里還說著要退婚的話,跟段雨瓷賭咒發誓。

    原來段二小姐的未婚夫原本屬意的人是段雨瓷,

    只是段雨瓷從未表露什么,身邊又有個謫仙似的裴氏,他不敢造次,才退而求其次,答應了段二小姐的婚事,想著段二小姐總是有幾分像段雨瓷的,聊以□□。

    誰知段雨瓷今日這么一來,倒像是鼓勵了他一般,才鬧出了這么一出。

    段二小姐哪里受得了這種委屈,當下將人趕了出去,發狠地沖進了段雨瓷的房間,摔了一地的瓷器,將段雨瓷狠狠按壓在碎瓷器上,一地的血。

    偏生如今段家主是段二小姐的生父,這種事也常發生,府里下人自然是不敢管。

    裴聿澤趕去時,正見段二小姐把段雨瓷往梁柱上撞,若不是裴聿澤接的及時,恐怕段雨瓷就要命喪黃泉了。

    郁禾聽得心驚膽戰,之前自己還那樣的揣測段雨瓷是故意的,她真是壞極了。

    她懷揣著歉意去了憑春小院,院子里靜悄悄的,臥房的門打開了,所有的聲音都從那間房傳出來,神色匆匆的丫鬟端著水盆走出來,差點撞上郁禾,驚慌失措地跪了下去。

    郁禾看到水盆里滲了血的水,問:“傷得很重嗎?”

    “是,渾身都有好多傷口,都是瓷器割的壓的。”

    郁禾緊皺了眉頭:“好痛。”

    青鳥不怎么關心段雨瓷,只問:“駙馬呢?”

    丫鬟道:“大夫在給雨瓷小姐換藥,公子不便進入,正坐在外間。”

    青鳥松了一口氣,扶著郁禾進去。

    甫一踏入,就聽到一聲驚懼的呼聲:“聿澤哥哥!”

    郁禾心一震,疾走幾步,就看到裴聿澤掠進內室的身影,她緊隨其后,就看到段雨瓷從床上驚坐而起,滿臉淚痕地撲進裴聿澤的懷里,緊緊箍住他的腰,慟哭:“聿澤哥哥,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裴聿澤站在床邊,任由她抱著,只是單手拍了拍她的肩,沉聲安撫她:“沒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從小到大,你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她抽泣著。

    裴聿澤將她推開些,段雨瓷抬起淚眼,輕柔又害怕:“聿澤哥哥,你會丟下我不管嗎?”

    房中寂然,大夫包括丫鬟們都恭敬地退到了一邊。

    郁禾不安定的情緒細蝕著心胸,滿屋子的寂靜都仿似在等一個答案。

    “不會。”

    裴聿澤的聲音終于萬眾期待地響了起來。

    “咚”的一聲,什么東西落地了,是郁禾的心。

    她的心突突地吊起來,然后重重地砸了下來,砸得頭昏腦漲。

    暈頭轉向間,她好像對上了段雨瓷的目光,那是一抹含著眼淚的笑眼,她第一次見這樣的段雨瓷,那笑眼里難掩跋扈,是勝利者的姿態,等她想要細看時,段雨瓷已經垂眸可憐兮兮地躺回了床上。

    裴聿澤還站在床邊,郁禾沒有進去,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坐在梳妝臺前,這一回,她沒有哭,只是扯著發簪的手抖得厲害,鏡中的臉也蒼白的厲害,發簪扯不下來,好像被發髻勾住了,郁禾便用力去扯,扯到頭皮了,她也感覺不到疼。

    “公主,公主,讓我來。”青鳥握住了她的手,大驚失色,“怎么回事,手怎么這么涼!快,快去請太醫!”

    彩鸞立馬轉頭,身后傳來郁禾細弱微顫的聲音:“別去!”

    “公主!”

    “我累了,睡一覺就好,睡一覺就好。”郁禾喃喃自語。

    她心中煩悶不堪,摸不著頭緒,無端地睡了一覺。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好像被人扯著手指,控制住了,她動彈不得,忽然一股刺骨的涼意從指尖滲入,她瑟縮著驚醒了,朦朧間竟看到裴聿澤坐在床邊。

    她愣住了神,埋著半邊臉,就那樣呆呆地看著他。

    夜明珠下的裴聿澤眼神溫潤極了,似乎還藏著一抹心疼,握著她的指尖,細致的,溫柔的,往她的指尖擦著藥膏,冰涼的觸感是藥膏傳達的。

    那是她白日里為裴聿澤洗手作羹湯留下的傷,或是細細的劃痕,或是淺淺的燙傷,白日里青鳥已經給她處理過了,很疼,可她滿心歡喜,并沒有在意。

    此刻,依舊很疼,疼的她眼淚都出來了,撲簌撲簌地掉進枕頭里。

    “很疼?”裴聿澤眉心微擰,擦藥的動作又輕了許多。

    郁禾搖頭,又點頭:“很疼。”帶著哭腔的哽咽,她想讓他心疼她,胡亂地想,若是當時她假裝昏倒了,他會是比較擔心段雨瓷,還是她?

    裴聿澤凝視著她:“以后這種事就讓下人去做。”

    郁禾心頭一緊,他知道她為他洗手作羹湯的事了,沒有歡喜,似乎還有些無奈,是覺得自己在添亂嗎?這在他的眼里只是一見微不足道的事嗎?

    忽然悲從中來,胸口一悶,眼眶更紅了。

    裴聿澤不解,俯身而下,抬起她的半邊臉,細細地瞧著她,臉頰便傳來一陣炙熱,郁禾突然勾住了他,微微抬頭在他唇邊輕吻,呢喃著:“裴聿澤,愛我,要我。”

    呼吸相聞,裴聿澤極力克制:“公主。”

    郁禾的心是空的,渾身動蕩著不安,只有裴聿澤的吻和輕撫才能安撫她,所以,她急切地,充耳不聞地吻著他。

    舌尖舔舐過裴聿澤的喉結時,他眸色驟濃,再也難以把持,將她撈起傾覆而來,吻住她,捻弄輾轉,肌膚滾燙如熱鐵一般地緊貼著她,熱燙的手指經過的每一處,都讓郁禾戰栗。

    至少,這一項,段雨瓷贏不了她。

    原本還是郁禾勾著他,現在已完全被他掌控,任他予取予求,向他求饒,卻又不愿讓他離開。

    見他同樣為她著迷,她的心終于平衡了一些。

    ————

    郁禾起的晚,已經是常事,何況裴聿澤今早離開時特意囑咐過讓她多睡一會,是以就連青鳥彩鸞都沒有去打擾她,更何況是其她丫鬟。

    本以為郁禾會睡到自然醒,誰知胡茗璋的大丫鬟佩蘭特意來請,到底是郁禾的長輩,青鳥還是進屋把郁禾喊了起來。

    眼見著郁禾從被子里伸出手來,青鳥大驚地紅了臉,連忙用輕紗將她裹住,臉上發熱道:“今日還是穿對襟豎領的衣服吧。”

    郁禾聞言看向穿衣鏡,霎時胭脂過濃,等平復了起伏的心情才出來見佩蘭。

    佩蘭先是行了禮才道:“公主,有客來訪,夫人讓奴婢來請公主。”

    裴府顯赫,每日都有上門求見送禮的客人,再有名望身份的貴客,胡茗璋從不要求郁禾去見,今日竟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郁禾一時好奇:“哪家的貴客?”

    佩蘭道:“是段家的大夫人。”

    郁禾搖著地團扇頓了下,清亮的眼眸閃過一絲疑惑,人已經站了起來。

    入了夏,天氣惹得很,胡茗璋特意選了一處涼快的園子宴客,郁禾方才走進,就看到涼亭下對坐的貴婦人,大概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二人同時看過來。

    胡茗璋率先看到了郁禾的衣服,今日這樣的天,還裹得這樣緊實,頓時會意,低頭一笑,郁禾就在這一笑中,紅了臉。

    “嬸母。”連請安時,聲音都細軟了。

    公主這樣多禮,不過是因為裴聿澤,胡茗璋有數,斂衽還禮,段夫人也同樣行禮。

    胡茗璋拉著郁禾坐下,就命人去取了冰鑒來,這個時候其實還用不上冰鑒,是以郁禾的臉更紅。

    段夫人自然也了解了,心中疑惑,聿澤世侄從前是最不喜刁蠻太過嬌氣的姑娘的,看來如今也因人而異了。

    “昨日的事,真是說起來,慚愧。”段夫人率先開了口。

    郁禾聞言,笑意變得有些勉強。

    段夫人皺眉:“不怕公主笑話,我們家那個丫頭實在是嬌縱的很,脾氣一上來誰也拉不住,常與她姐姐發生口角。”

    幾乎出人命的事,叫發生口角嗎?郁禾不置可否。

    胡茗璋看著她為段雨瓷抱不平,心底愈發柔軟,不動聲色的向段夫人遞了個眼色。

    段

    夫人笑道:“其實話說回去,也是我們這叔嬸的疏忽,怠慢了雨瓷,長幼有序,該先給雨瓷定下親才是。”

    郁禾看向段夫人,段夫人站起了身,朝郁禾行了個大禮:“公主,雨瓷的情況,您也了解,貴族不會選她這樣的主母,但我們也不愿薄待了她,所以臣婦斗膽,想請公主出面,給雨瓷兜個底,那些貴族也會看在公主的面上,接納雨瓷。”

    這件事突然把郁禾扯進來,她頗為意外。

    胡茗璋輕輕握住她的手,眼含深意:“這是好事。”

    郁禾會意,沉思半晌,只道:“只是不知段小姐的意思。”

    婚姻大事,還是得兩情相悅的好。

    段夫人心道:哪有她置喙的份!面上還是笑著:“她已經同意了。”

    郁禾驚詫地睜大了眼睛:“她同意了?”

    怎么會!

    青鳥和彩鸞也是不可思議。

    胡茗璋雖然也有些意外,但想著如今裴聿澤和郁禾已經木已成舟,段雨瓷是個聰明人,該為自己打算了,便道:“今早我們去看過雨瓷,段夫人也過問了雨瓷的意思,她是同意了。”

    既如此,郁禾也沒什么可說,半晌道:“那若是段小姐有中意的,將來我會為她出面的。”

    段雨瓷有個好的歸宿,也算替裴聿澤報答她的恩情了。

    段夫人喜不自勝:“多謝公主!”

    送走了段夫人,胡茗璋才道:“說什么為雨瓷著想,不過是想著把她盡快嫁出去,莫擋了她女兒的道罷了。”

    郁禾唏噓,胡茗璋笑道:“但這對你來說,的確是件好事,她早一日嫁出去,聿澤也好早一日卸下擔子。”

    彩鸞立刻道:“公主,我去取了京華所有貴公子的名冊畫像來!”

    胡茗璋道:“去吧。”她向郁禾道,“再過半個月就是段家老太爺的壽辰宴會,屆時四大世家的宗親們都會參加,雨瓷的婚事若是能定下來,也算了了眾人的一樁心事。”

    郁禾訝異:“段家老太爺?那她這些年為何不為段雨瓷做主?”

    胡茗璋道:“他早已不過問世事,閑云野鶴,如今段家是段老二掌權,他為了晚年生活,自然不會得罪了他。”

    郁禾又問:“段雨瓷的婚事為何不從四大世家中選?”

    胡茗璋嘆氣:“這樣顯赫的門庭,世家公子便是將來不當家掌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原配夫人自然是助益才好,雨瓷如今沒了父母靠山,身子骨又那樣弱,子嗣堪憂,他們自然不會提這件事。”

    郁禾一面為段雨瓷惋惜,一面看著胡茗璋,聽聞胡氏只是裴家私塾先生家的女兒,因此從小與裴氏兄弟相熟,加之裴子俶并非裴氏家主,是以他的婚姻并沒有被強制。

    或許正是如此,他們傾心相愛,成婚十載,即便沒有子嗣,裴子俶莫說納妾,便是連通房丫鬟都沒有一個。

    有時胡茗璋還會提出為裴子俶納妾,都被裴子俶駁回了。

    郁禾很羨慕他們,但她是不會為裴聿澤納妾的,即便她生不出孩子,她也做不到如此大度。

    回到梧棲院時,彩鸞也正好將畫冊拿回來,滿臉得意:“都是未婚的翩翩佳公子呢。”

    她如此得意,想著把段雨瓷嫁出去了,那公主就能高枕無憂了!

    青鳥卻有些擔憂,段雨瓷突然愿意嫁人,當真是因為知道自己無望了?

    ————

    自然不是。

    答應選夫,不過是段雨瓷權衡利弊下的決定。

    她坐在貴妃榻上,看著春柳幫她上藥,攥緊了手指,抿緊了唇線,眼底閃過一絲羞憤。

    今早裴聿澤突然來看她,她驚詫之余,無限歡喜,直接穿著睡袍急匆匆走了出來。

    行動蹁躚,外袍不經意傾瀉,露出白皙的香肩,她驚愕的眼眸無辜,忘了及時拉攏,不知所措地望著裴聿澤。

    裴聿澤卻不為所動地轉過身去,她臉色一白,又一紅,強忍著難堪將衣服攏緊了:“是雨瓷冒失了。”

    她退回去,重新換了衣服走出來,端莊地走到裴聿澤跟前,話還沒開口,就聽裴聿澤問道:“昨日,你可知是段二小姐的議親宴?”

    段雨瓷驀地咯噔,滿眼的無辜搖頭:“不知。你知道的,我與妹妹的關系一向不大好,她的大日子又豈會知會我,說到底,我只是個外人。”她垂下眸去,來不及傷心,復又驚惶的抬起頭,急切地看著裴聿澤,“聿澤哥哥為何這樣問?”

    裴聿澤不答,精銳深沉的眼眸望定她。

    段雨瓷頓時眼中噙淚,聲聲泣訴:“我知道,昨日鬧出那樣大的事,是我不該,可我不知,我不知秦公子竟心悅于我,若是早知如此,我斷然不會回去的,回去后,我看著他們齊聚一堂,溫馨快樂,一時感觸想到了爹娘,才忍不住,誰知竟讓秦公子誤會了”

    她傷心難以自已,情不自禁握住裴聿澤的手:“聿澤哥哥,你知道的,自小我的眼里只有你,我哪里知道秦公子”

    “那你為何突然回府?”裴聿澤打斷了她的話,將手掣回,“從前你二叔親自來接你,你尚且不愿回去。”

    段雨瓷紅著眼,無限委屈:“是因為,祖父的生辰快到了,我想先回去給他拜個壽,想讓他那日向二叔說項,派人來接我,也好全了我段家小姐的身份”說到這,她哭了出來,“我不愿那日孤零零地回去”

    她卷著手帕,用指腹印去眼淚,不經意望他一眼:“聿澤哥哥為何問我這些,是不相信我了嗎?是不是公主有所誤會?是不是因為你去接我,她不高興了?我可以”

    “與公主無關。”他凝視她一眼,“生辰宴前,我會請段家主親自來接你回府。”

    段雨瓷喜極而泣:“謝謝聿澤哥哥。”

    等他走后,她的笑意漸消,抹去多余的眼淚,冷靜異常。

    他終究還是起疑了,偏生嬸母來跟她婚事,在她思慮對策時,選擇了以退為進。

    春柳一邊給她上藥,一邊猶豫著:“小姐,當真要這樣做?會不會有危險啊?”

    段雨瓷眸光沉淀:“破釜沉舟,若是真有危險,我也認了,或許危險,也是一種生機,只要能讓聿澤哥哥重新回到我身邊,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春柳怔怔的,心里七上八下,連手里的棉花棒都握不穩了:“可是,萬一,萬一被少卿查出來……”

    段雨瓷胸有成竹:“他查不到的。因為一切都是真的,你懂嗎?”

    春柳心尖一顫,才緩緩點頭。

    ————

    很快,段家要為段雨瓷選夫的事情就傳遍了裴府上下。

    之所以傳的那么快,其中也有彩鸞的功勞,彩鸞好不得意,高調地宣揚:“段小姐尊貴,駙馬視她為妹妹,又有公主為她著想,定然能選個門當戶對的如意郎君。”

    “公主還打算辦個園會,駙馬也幫著出謀劃策呢!”

    花園里,最是閑暇的午后,幾個丫鬟圍著彩鸞好奇極了:“公子也會管這種事嗎?”

    裴府的家生子們都只喊裴聿澤“公子”,這好像是第一世家骨子里的高傲,即便裴聿澤尚公主,他們也不愿沾皇家的光,因裴家貴不可言。

    彩鸞眼珠子咕嚕一轉:“夜半無人私語時,駙馬總是陪著我們公主說話的。”

    丫鬟們你看我我看你,實在想象不出他家矜貴寡言,從不說廢話的公子,陪著女人說笑的模樣。

    她們自然想象不到,想象不到的事多著呢!彩鸞和青鳥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忽然有人問:“雨瓷小姐當真愿意成婚嗎?”

    彩鸞瞥眼:“她還能一輩子不成婚嗎?”

    丫鬟賠笑:“姐姐別惱,只是……”

    “只是,答應成婚是一事,能不能選到中意的又是另一回事了,若是雨瓷小姐一直選不到中意的,公子還是要一直照應著她的。”

    彩鸞臉色一變,心道果然如此,不由嗆聲:“如何選不到,公主為她選的都是一等一的郎君。”

    那丫鬟笑道:“彩鸞姑娘別急,只是這事旁人實在無力左右,若是雨瓷小姐選不到稱心如意的,公主可還有別的法子嗎?”

    彩鸞眼一橫:“自然有的是法子!”

    但這丫鬟的話的確也提醒了她,她心想,滿京華的貴公子任她選,她還選不中意,定然是還不死心,可得想個好法子,把段雨瓷趕得遠遠的,免得三天兩頭鬧公主的心!

    ————

    因著段老太爺的生辰宴將近,裴聿澤終于將裴今窈從宗祠放了出來,裴今窈紅著眼本想和裴聿澤親近親近,卻在接觸到裴聿澤冰冷的目光時,生了怯意,低著頭只是不敢說話。

    等裴聿澤離開后,她才無力地跌坐在圈椅里,直到段雨瓷來將她扶起來,她才回過神。

    “我們去向公主賠個不是吧。”段雨瓷勸道。

    裴今窈頓時睜大了眼睛:“憑什么?”

    段雨瓷苦笑一聲:“今時不同往日了,聿澤哥哥娶了公主,公主就是最重要的了,我們不過都是外人,向她賠個禮道個歉,討她的歡心,聿澤哥哥才會對你好一點。”

    “你在開什么玩笑!”裴今窈幾乎要跳起來,“說的什么泄氣話,他是我哥哥,我才是他最親近的人,羲和算什么!讓我去討她的歡心,做夢!”

    “他們已經圓房了。”這句話似乎用盡了段雨瓷所有的力氣,話音剛落,她重重嘆出一口氣。

    裴今窈狠狠怔住了,睜著眼睛久久回不過神,良久才嗤之以鼻:“那又能代表什么?送上門的,不要白不要,男人嘛,做了這種事,也未必心中有她,即便是我哥哥,也不例外。”

    段雨瓷沒說什么,還是勸道:“不管如何,去跟公主賠個不是,明面上總是要過得去。”

    裴今窈冷笑:“好啊。”

    她們挽手去了梧棲院,聽聞郁禾在花廳用早膳,她們經過長廊直奔花廳,近前,就聽到郁禾嬌軟的聲音。

    “你嘗嘗嘛,真的很好吃的,酸酸甜甜的。”

    裴今窈和段雨瓷默契地放慢了腳步,悄悄探身,就見裴聿澤睨了郁禾一眼,不情不愿地咬下郁禾喂給他的一塊糕點,頓時皺起了眉,郁禾笑得燦若朝霞靠上他的手臂,裴聿澤垂眸看她,緊皺的眉舒展,唇角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裴今窈愣了一瞬,立即跨進屋里:“哥哥,公主嫂嫂。”

    她恭敬地行禮,郁禾的下顎依舊擱在裴聿澤手臂上,淺笑吟吟看向裴今窈和段雨瓷。

    裴今窈看著哥哥沒有推開郁禾,氣結于胸,面上卻是笑意蔓延:“先前是妹妹不懂事,惹惱了嫂嫂,今日特意來向嫂嫂請罪,雨瓷。”

    她轉身,見段雨瓷如夢驚醒一般,慢了半拍才讓人將茶壺奉上。

    裴今窈笑著倒了兩杯:“哥哥,嫂嫂,妹妹向你們敬茶,這是哥哥最喜歡的雪芽三清,雨瓷特意一早烹煮的,哥哥嘗嘗。”

    她倒著茶回憶:“這烹茶的技藝,還是哥哥教我們的呢,雨瓷聰慧,一教就會,哥哥總是夸她。”

    郁禾看了眼青鳥,青鳥會意也倒了兩杯茶來,郁禾坐直了身子,兩眼彎彎:“我不喜歡雪芽三清,我喜歡雨霖鈴,夫君,你嘗嘗。”

    裴聿澤看向郁禾,見她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心下無奈,端起了她的那杯茶,輕呷一口,淡然道:“不錯。”

    那樣縱容的神情,幾乎讓裴今窈和段雨瓷都站不住腳。

    郁禾春風得意,看向段雨瓷:“對了,上回給段小姐看的江家的三郎,可中意?夫君也覺得其人不錯。”

    裴聿澤順著她道:“嗯,堪為良配。”

    段雨瓷只覺得眼睛像是滾燙的烙鐵,面部僵硬還是堆起笑意:“公主選的,自然是好的,全憑公主定奪。”

    郁禾抿唇而笑:“還得你自己中意才行,不如明日你們見上一面?”她熱切的,希望趕緊將段雨瓷的婚事定下來,一旦定下來,她再也沒有理由住在裴府,屆時回到段家,她也會派人保護她,不至于在段家被欺負。

    她打算的很好,卻聽到裴今窈尖銳的聲音:“什么江家三郎?”

    段雨瓷急忙按住她,朝郁禾強顏歡笑:“是,我會去的。”

    說完,也不久留,拉著裴今窈就離開了,裴聿澤看著段雨瓷行色匆匆欲言又止的模樣,心生狐疑。

    走出梧棲院,裴今窈就拉住了段雨瓷,厲聲問道:“怎么回事?”

    段雨瓷苦笑:“公主要給我說親了。”

    裴今窈震驚之余越發憤慨:“你為何不拒絕!”

    “她是公主,我能怎么辦?”段雨瓷突然紅了眼背過身去。

    “明日你別去,她就算是公主又如何,還能逼你出嫁嗎?”

    段雨瓷搖頭:“你才解禁,我不想你再惹她生氣,即便是走個過場,我也會去的,你放心。”

    裴今窈見她如此為自己著想,感動之余對郁禾的厭惡更甚:“好,你去,要讓一個人討厭自己再是容易不過了。”

    段雨瓷急忙道:“你被生事,谷大哥要換宅子了,他約了我明日相看,我走不開,你幫我去吧,這件事我也不想將聿澤哥哥再牽扯進來了,免得又說不清惹惱了公主。”

    裴今窈眉峰一挑,她要支開她,半晌,沉聲道:“那我明日去找谷大哥。”她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已經打了其他主意。

    ————

    翌日,裴今窈按照約定和谷葵生匯合,谷葵生一見是她,立刻問道:“今窈妹子?雨瓷呢?”

    裴今窈本來也沒想瞞著他,義憤填膺道:“去相親了!”

    谷葵生頗為意外,即刻否定了:“相親?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公主的命令,她能違抗嗎?”

    谷葵生一怔,眉頭緊皺:“是羲和公主逼她的?”

    “還用說嗎?”

    “在哪相親?”谷葵生的臉黑成了鍋底灰,眼睛迸出一團火。

    裴今窈頓時精神振奮,突然想起段雨瓷不想將裴聿澤牽扯進來的話,她眼珠子一轉:“我們找哥哥一起去!”

    段雨瓷不想牽扯裴聿澤,怕說不清,她就偏要把哥哥牽扯進來。

    谷葵生沒有告訴裴聿澤真正目的,只說讓他陪他看宅子,裴聿澤欣然答應,谷葵生卻看出他心情不錯,心下微沉。

    才看了一套宅子,裴今窈突然道:“雨瓷今日在天樽樓與江三郎見面,正巧天樽樓就在這附近,我們也去瞧瞧吧。”

    裴聿澤神色淡漠,并不應答,谷葵生看出他的拒絕,道:“這可是雨瓷妹子的大事,她父母早亡,叔嬸不慈,素來把我們當她的大哥,我也要去給她掌掌眼。”

    說著,他鄭重看向裴聿澤:“聿澤,你也該看看,那個江三郎是否可托終身。”

    裴聿澤對上他真摯的目光,半晌沉聲:“好。”

    三人進了天樽樓,因著上回的事,掌柜的很快得知裴聿澤來了,忙是出來迎接。

    “你不必忙,我們是來找人的。”裴今窈道。

    掌柜的還是殷勤:“哦?可是來找公主的?”

    谷葵生注意到裴聿澤平靜的目光終于有了起伏,聽他問道:“公主也來了?”

    掌柜的:“可不是,在新月廳,同行的還有齊夫人。”

    裴聿澤立刻了然,郁禾也是來看熱鬧來了,垂眸輕笑一聲:“煩請帶路。”

    裴今窈錯愕地喊著:“哥哥,我們是來看江三郎的。”

    裴聿澤只道:“不急。”

    一條二樓的長廊繞過中庭,走至最僻靜的廂房,與酒樓的前廳樓宇間隔開來,拐角處,突然就聽到嘈雜的哭喊聲此起彼伏,夾雜著兩個人的哭喊聲。

    “求求你,不要這樣!”一間廂房傳來尖銳凄慘的聲音。

    “別傷害我家小姐!”和著急切慌

    張的拍門聲。

    “你叫的越大聲,爺就越興奮,放心,爺會好好疼你!”同時屋里輕佻的男聲蓋過了女子求饒的聲音。

    “為什么要這么對我”段雨瓷絕望又不甘的聲音像是一把利刃狠狠扎進谷葵生和裴今窈的心里。

    “誰讓你礙了別人的道,只有除掉你這個障礙,別人才能高枕無憂。”男人囂張無情的傳到了外頭每個人的耳里。

    “雨瓷!”裴今窈大喊沖過去。

    “混賬!”谷葵生氣得青筋暴起,攥緊的拳咔咔作響,沖過裴今窈正要踹門而入,斜刺里卻閃進一個人影,隔壁廂房的門突然打開,郁禾匆忙走了出來。

    谷葵生驀地站住了腳,一行人面面相覷,皆是愣神。

    “公主!您也在!”春柳驚喊出聲,大哭起來,“您怎么”她打住了話頭,轉頭看到了裴聿澤普通跪下去,“少卿,求你救救我家小姐!”

    幾句欲言又止的話,頓時將郁禾陷入了“見死不救”的境地。

    郁禾尤為回不過神,裴聿澤看著她的目光烏沉。

    屋里恐懼的喊聲撕心裂肺,谷葵生狠狠瞪了郁禾一眼,憤力踹門而入,“哐當”的聲音驚天動地。

    甫一進入,谷葵生頓時臉色鐵青,只見一個男子將段雨瓷壓在身下,粗魯地扯去段雨瓷的腰帶。

    “啊!”谷葵生怒喊沖上去一把將男人拎了起來,狠狠甩了出去,他力度之大,男人被砸在墻上,滾下來吐出一口血,他瘋紅了眼,上前又是兩腳。

    “聿澤哥哥!”一聲悚然的尖喊,段雨瓷攏著凌亂不堪的衣服,像是見到了救世主,連滾帶爬地跌下軟榻來。

    裴聿澤眸色驟沉,疾步上前,扶起她,段雨瓷順勢撲進了他的懷里,哭得失了神。

    感受到懷里的人亂顫的身子,裴聿澤恪守著禮儀,僵硬的手臂,遲疑下,終究還是環住了她,沉聲安撫:“沒事了。”

    谷葵生聽到哭聲,停住了動作,轉身看過來,見段雨瓷沒有一點血色的臉,又是氣憤又是心疼。

    裴今窈紅著眼突然轉身發難,凌厲一喊:“羲和!你就在隔壁,卻見死不救!你存心,存心要讓雨瓷玷了清白!”

    郁禾站在門口,先是被屋里的情形嚇到了,又看到裴聿澤從她身側掠過,根本沒有看她一眼,將段雨瓷抱入懷里,心尖就好像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愈撕愈裂,完全聽不清裴今窈在說什么。

    “我們根本沒有聽到段雨瓷的呼救!”榮宸宸護住郁禾,極力辯白解釋。

    青鳥彩鸞也急切道:“當真沒有聽到。”

    裴今窈怒斥:“你們都是羲和的人,自然是向著她的!”

    郁禾才回過神,她不在乎裴今窈的質控,只是定定地看著裴聿澤,只見裴聿澤終于抬頭看了過來,眼底的冰冷懷疑,讓郁禾心底的瘡疤再被猛力一揭,頓時血污狼藉。

    “你也覺得是我”郁禾的聲音輕如棉絮,稍稍一吹,就煙消云散,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幾個字都像是硬石頭滾過她的喉間,澀澀得疼。

    裴今窈插進來,目光如蛇蝎地瞪著郁禾:“這就是你要介紹給雨瓷的如意郎君,你分明是存心害她!”

    “他不是江三郎。”裴聿澤極冷的聲音傳來,裴今窈一愣轉過身去,郁禾被擋住的視線就清明了。

    段雨瓷從裴聿澤懷里抬起頭,滿臉淚痕,又要生生地把眼底的眼淚咽下肚去,凄厲地喊著:“公主!我已經順了你的心,為何還要這么對我?”

    郁禾看著她:“我怎么對你了?”

    段雨瓷雙眼一閉,難以啟齒地淚眼汩汩流下來。

    谷葵生跨前一步,為段雨瓷出頭:“你是公主,擁有何其歹毒的心腸,雨瓷處處讓著你,生怕得罪了你,你還要折磨雨瓷到什么地步才罷休!那廝說的分明,是受人指使來毀了雨瓷,因為雨瓷擋了‘別人’的道兒!要替‘別人’清掃障礙!”

    郁禾不屑冷笑一聲:“我為何要這么做?”

    他眼睛黑漆漆的,他把“別人”釘在了郁禾身上,被烈焰吞噬的仇恨:“你做這些事,無非是要把雨瓷從聿澤身邊趕走,因為你如何都越不過他們之間青梅竹馬的羈絆!因為你知道,聿澤永遠不會丟下雨瓷!”

    谷葵生斗志昂揚,像是要一吐心中的郁悶,為了裴聿澤為段雨瓷,抱不平:“若不是因為我,你以為聿澤會”

    “谷大哥!”裴聿澤冰冷的聲音突然打斷了谷葵生的話。

    郁禾被猛地驚醒,腦子里只有谷葵生那句“不會丟下雨瓷”,直直地望著裴聿澤,抿緊的唇,噎住的聲音,噎得眼眶都紅了:“你不會丟下段雨瓷?”

    這是她第一次直面這個問題。

    房間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像是屏住了呼吸,去看裴聿澤,只有那登徒子痛苦的喘息聲斷斷續續傳來。

    裴聿澤狹長的鳳目幽冷暗沉,看著郁禾的目光沉得深不見底,郁禾下意識用指尖按住自己心臟的位置。

    “我不能。”裴聿澤聲音平靜卻沉厚。

    郁禾用力的手指,突然就松了。

    第25章 鬧翻

    谷葵生一直覺得是自己的緣故,拆散了裴聿澤和段雨瓷,又聽聞郁禾是個嬌縱蠻橫的公主,對她早有偏見,此時發生了這件事,對郁禾的厭惡已達鼎沸。

    再看郁禾蒼白的小臉閃動著淚花,娉婷的身子搖搖欲墜的,任是他這個粗狂的男人見了都難免生了心疼,像是要急著坐實郁禾的罪名,為段雨瓷出頭,他一個箭步沖到半殘的男人腳邊,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提溜了起來。

    “說!是何人讓你來欺辱良家女!”

    男人在谷葵生手里就跟個小雞子似的,被毆打的恐懼頓時席卷心頭,他本就是個色大膽小又貪財之人,此時被這么一嚇,倒豆子似的把真相說了出來。

    “是有人,有人雇傭我,來,來毀了這位小姐,大爺,大爺我只是收人指使啊!那人說我若是不這么做就要了我這條賤命!”

    “那人是誰!”谷葵生喝問。

    “不知道,不知道”

    “啪”的一聲,巴掌招呼而過,谷葵生瞪眼:“還不說!”

    “小的真的不知道啊”男人哭喊著,“她渾身上下都蒙著黑袍,只是聽聲音身形是個女人。”

    “一定是公主!”突然有人尖銳地喊出聲。

    所有人看過去,春柳跪在地上顫抖著指著郁禾。

    “放肆!”青鳥跨步上前,一巴掌落下,打的春柳暈頭轉向,她神態凜然,厲聲道,“判咬誣陷公主,該當何罪!”

    春柳平日里見青鳥都是溫柔文靜之人不似彩鸞伶俐,誰知她呵斥起來,竟讓人心底發怵,頓時就慌了神。

    裴今窈眼睛一瞪,上前推開青鳥:“賤婢,你好大的架勢!急著為你主子開脫嗎?”

    青鳥冷然道:“公主未做之事,何須開脫?事情既鬧開來,駙馬便是大理寺少卿,不如轉呈大理寺和刑部,請三司會審!”

    谷葵生丟開男人,站起身來直面郁禾:“公主心思巧,一來毀了雨瓷,二來將事情鬧大,讓她無法做人?”

    彩鸞昂首:“事情鬧開她不能做人,就能任由你們隨意誣陷公主嗎?”

    “她是金尊玉貴的羲和公主!你們以為這樣信誓旦旦請三司會審就能擺脫嫌疑了?還不就是仗著身份,知道即便鬧上公堂,羲和也能安然無恙!”裴今窈冷冷說道。

    谷葵生眉頭緊皺:“即便是公主,犯了錯也該罰,若是皇上存心包庇,便是寒了天下臣民的心!”他冷哼:“春柳!”他喝道,“你既指公主,可有憑證?”

    春柳見所有人都站在她家小姐這邊,膽子又起來了些,跪好道:“江公子是公主為小姐選的夫婿,又是公主選的這天,江公子卻沒有來,前日奴婢聽說彩鸞姑娘還在花園里和其他丫鬟說,若是小姐不滿意這樁婚事,公主有的是法子讓她就范!那口氣,就好像非讓小姐離開裴府不可!”

    彩鸞如遭雷擊。

    青鳥也怔住了。

    谷葵生瞪著眼睛:“你是公主的心腹,你還有何話說!”

    彩鸞立刻反應過來,嗤笑一聲:“笑話,我是公主的心腹,難道我隨便講兩句就是公主的意思了?難不成我說我現在想讓你死,是公主的意思嗎?不是,是我單純討厭你這個人而已。”

    “你!”谷葵生氣結。

    彩鸞又是一笑:“你們說公主是主謀,那我還說是段小姐自導自演,用苦肉計來誣陷公主呢!”

    裴今窈恨不得打她一巴掌:“雨瓷溫柔善良,還不許我傷害羲和,她怎會如此歹毒!”像是要找到有力證人一般,她立刻轉頭看向裴聿澤,“哥哥,你知道的!”

    否則她為何會被關禁閉,不就是被哥哥抓到要傷害羲和,卻被段雨瓷制止嘛。

    裴聿澤冷清著臉,并不應答。

    彩鸞涼涼道:“大小姐自小和段小姐一同長大,勝似姐妹,太過偏頗,大小姐的話又怎能信呢?”

    “好利牙利齒的丫頭!不見棺材不掉淚,聿澤,把她抓回大理寺嚴刑拷打。”谷葵生氣得渾身發抖。

    “誰敢。”

    一直沉默著未說話的郁禾突然開口:“青鳥,彩鸞。”

    聞聲,青鳥彩鸞退回來站到了郁禾身后,混亂的場面變得安靜,郁禾的臉色依舊蒼白,定定望向裴聿澤,看到他烏沉的眼眸時,她的心尖還是顫了下:“她們是我的人,誰也不能動。”

    她拼命克制,壓著聲線,可還是顯出一絲不穩來。

    裴聿澤沉沉地凝視著她,半晌,冷冷開口:“谷大哥,將人押去大理寺。”

    他指的自然是地上的男人,谷葵生震驚:“聿澤!事關雨瓷的聲譽”

    “押去大理寺。”他掀眼看向谷葵生,重申一遍。

    谷葵生握緊了拳。

    “將春柳帶回府。”裴聿澤又道。

    “哥哥!”裴今窈大喊一聲。

    只帶春柳,卻不帶彩鸞嗎?到底是偏心還是忌憚公主的身份!可裴聿澤是何人,幾時“忌憚”過?可裴聿澤,又幾時偏私過?

    谷葵生和裴今窈似乎都想到了這一層,看向郁禾的目光變了。

    突然,裴聿澤懷里的段雨瓷抽了一下,渾身劇烈的發抖,嘴唇也青紫了。

    裴聿澤臉色驟變,手臂收攏了些:“雨瓷!”

    裴今窈驚慌失色:“雨瓷的寒癥發作了!”

    郁禾眼看著裴聿澤抱起段雨瓷再度從她身側疾步而過,依舊沒有看她一眼,而后是裴今窈急匆匆跑過去,最后房里只剩下谷葵生,他提溜著昏迷的男人,在房中站了。

    “公主,雨瓷是不一樣的,你該早日認清這個事實,放過聿澤。”

    彩鸞忍不住爆粗口:“你說什么屁話!”谷葵生已經提溜著男人離開,彩鸞又安撫郁禾道,“公主,你別聽那個大老粗的話,他估計大字都不識一個,懂屁個事實!”

    郁禾渾身的力氣都好像被抽走了一般,踉蹌著跌進榮宸宸的懷里,嚇得榮宸宸趕緊扶著她坐下。

    郁禾嘴唇顫抖,雙目無神地流淚:“怎么會這樣”

    她想不通,事情怎么會突然這樣發展。

    青鳥道:“公主,我去江家問問。”說完,她就跑了出去。

    榮宸宸給郁禾倒了杯水,猜測道:“這件事會不會跟段家有關?上回段二小姐的婚事被攪黃了,會不會是她懷恨在心,對段雨瓷報復?”

    “對!一定是段家!”彩鸞立即附和。

    郁禾懵懂著,心里一團亂麻,什么也想不通。

    過了好一會,青鳥回來了,神色凝重:“公主,江三郎說是收到了公主派去的人臨時通知,改了見面的時間地點,才未曾赴約。”

    一盆涼水把郁禾澆的渾身涼透,她打了個冷顫。

    “好歹毒!”榮宸宸氣得臉色漲紅,抬眼見青鳥神色躲閃,眉心一擰,“發生了何事?”

    青鳥小心翼翼道:“已經有人在酒樓議論這件事了,矛頭都指向了公主,說是公主因妒恨下毒手。”

    彩鸞跳腳:“他們胡說八道!我立刻讓公主府典軍來封了酒樓!”

    “不可莽撞!”榮宸宸出聲制止,“大張旗鼓地鬧大了,就不可收拾了,不管是郁禾,還是段雨瓷,若是段雨瓷的清白當真被口水毀了,那她如何嫁人?到時候”她猛地打住了話頭連忙去看郁禾。

    見她還是和方才一樣蒼白的臉,只是眼睛閃動了一下,這么熱的天,她的手是冰冷的。

    ————

    郁禾回了裴府,坐回房中,一坐就是殘月星疏。

    她知道裴聿澤在府里,在憑春小院,聽說段雨瓷緩過來了,只是這次發病比之前驚險,大夫說是心情郁結所致。

    青鳥換了好幾盞茶,郁禾都放著涼了。

    段雨瓷在酒樓被欺辱一事,傳的很快,就像是有預謀一樣,府里也知曉了,但很快傳言的幾個丫鬟被胡茗璋揪住,查清了傳聞源頭,殺雞儆猴,以雷霆手段將人發賣了。

    這件事再也沒有傳開。

    郁禾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她只在乎裴聿澤。

    院里傳來了請安的聲音,她三魂歸位一般騰地站了起來,匆匆走出了房,踏入月下,正與裴聿澤撞個正著。

    她的臉色很不好,像是瓷娃娃,輕輕碰一下就要碎了,裴聿澤擰眉。

    “你信不信我?”郁禾找回自己的聲音,輕顫顫地問他。

    裴聿澤看著她半晌,淡聲道:“早些休息。”說完,他朝原來的房間走去。

    自從他們歡好后,他再未睡過那間房,今晚,他又去了。

    郁禾急跑兩步,攔在他身前,固執地問他:“你信不信我?”

    裴聿澤的眸色深不見底:“這件事我會查清楚。”

    “我不要你查!”郁禾嚷道,“我只問你,若是所有證據都指向我,所有人都針對我,你信不信我?”她話說的太急,一度哽咽,她輕咳兩聲,再度看向裴聿澤的眼睛,紅了。

    她想成為他獨一無二的偏愛。

    裴聿澤看著她,只有冷靜。

    這種冷靜,讓郁禾如墜冰窟。

    “早些休息。”

    還是這句。裴聿澤冷靜的幾乎不近人情,即便對面這人是他的愛妻。

    不,“愛妻”只是郁禾一廂情愿的想法,她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這段時間的歡愛,都像是變成了一場風流,眼淚拋沙似的流了下來,她很快揩去,強硬著聲音問:“你會納她為妾嗎?”

    裴聿澤身形微頓,站住了腳。

    他沒有轉身,兩人背對著。

    她的問題看似荒唐,卻顯然是將現在的形勢看得分明了,段雨瓷的名聲大概是毀了,即便沒有發生實質的事情,但是沒有一個貴族會娶一個身上有污點的貴女。

    以免日后賢伉儷出席宴會時,還要被人指指點點,“看,他的夫人曾經差點被凌辱。”

    那段雨瓷的將來怎么辦,只有裴聿澤能承擔得起,而她因裴聿澤落下寒癥,左右好像都只有裴聿澤了。

    明明已入夏,郁禾的身上寒浸浸的。

    “一切等塵埃落地再說。”他沒有否認。

    郁禾心沉得厲害,手腳都像是綁了鐵球,一直往下沉,忽然她轉身,大聲表明:“我不許你納妾!若是你要納妾,我就同你和離!我絕不與別人共侍一夫!”

    她說得決絕,裴聿澤倏然轉身,就看到她決絕的背影,他的心驀地一顫,雖然他從未想過納妾,那還是被著言語震住了。

    ————

    段雨瓷醒來時,已經是兩日后,她靠在床上喝著藥,淡聲問站在床邊的春柳:“這兩日如何?”

    春柳道:“如小姐所料,少卿審問了府里的丫鬟,都說彩鸞曾經說過那樣的話,他還將那幾個丫鬟的家底,素日來往交好的圈子都查了一遍,并沒有查出什么。”她又道,“那個男人也是,她只會說一句黑衣女子,什么都說不出來。”

    段雨瓷了然一笑:“聿澤哥哥到底心思縝密。”

    “小姐也不遑多讓,還將給男人的銀子都換成了一盒碎銀子,連盒子都是從尋常百姓家扔出來的廢物堆里撿的。”

    春柳有些驕傲,只是還沒一會,就皺起了眉,段雨瓷察覺,沉聲道:“說。”

    春柳垂眸:“只是現在外頭的輿論有些偏差,原先是傳出羲和公主因妒生恨,但才半日,突然傳出是段家對長兄遺留的獨女下了毒手,并且愈演愈烈,公主倒好像完全被淹沒了,甚至還有傳聞說段家甚至將臟水潑到了公主身上,這兩日家主一直來往宮中,聽聞皇上因此狠狠拿捏了家主。”

    段雨瓷蒼白的臉色驟冷,調羹掉進碗里,砸出刺耳的聲音。

    “雨瓷,雨瓷你醒了嗎?”

    外頭傳來裴今窈的聲音,段雨瓷瞬間換了虛弱地笑臉,柔柔喚道:“今窈,你來了。”

    裴今窈神秘一笑:“不僅我來了,我還給你帶來一個好消息!你的叔父明日就會用八人大轎來抬你回去!”

    段雨瓷驀地一怔。

    裴今窈疑惑:“怎么了?你不高興?”

    段雨瓷勉強笑道:“只是,有些怕。”

    “你放心,是哥哥親自去了一趟段家,你叔父承諾日后會好好待你。”

    “是聿澤哥哥去了段家?”

    “可不是,哥哥還是在意你的!”裴今窈歡喜道,“不愿你受了委屈。”

    段雨瓷心如刀絞,她心知肚明,四大世家同氣連枝,卻也互不干涉,這次裴聿澤會親自上門,無非是皇上也出面了,二叔為了段家的名聲,不得不妥協,她不清楚是裴聿澤和皇上在打配合,還是裴聿澤礙于皇上的權威不得不為“妻子”出面。

    更或者她不敢再往下想,她不敢想,這次輿論極速導向段家,是裴聿澤的手筆,忽然,她感覺自己猶如溺水之人,不由張開了嘴拼命呼吸。

    “小姐,哪里不舒服?”春柳急到。

    “倒杯水”

    春柳倒了水才伺候段雨瓷喝下,外頭就聽到喊聲:“雨瓷小姐,公子來了。”

    段雨瓷眼眸一亮,忙是理了理鬢發,期盼著裴聿澤的身影,可他并不往里間來,只是坐在外頭的桌邊,離著床榻半丈遠的距離坐下。

    “聿澤哥哥”段雨瓷強忍著心痛微笑。

    “明日段家主會親自來接你回府,我已與段家主商議,老太爺的生辰宴上,我會提出認你做義妹。”裴聿澤語聲清冷,淡淡而敘,“今后你在段家,將再也不會受欺凌。”

    段雨瓷的靈魂結成了硬塊,敲打不入,后面裴聿澤再說什么,她一個字也沒有聽清。

    猝不及防間,裴聿澤打亂了她接下來的所有計劃!她不惜損害名譽的計劃,痛心疾首地哽咽:“聿澤哥哥是要趕我走嗎?是因為那件事,所以你嫌棄了我嗎?”

    裴聿澤不為所動:“別多想。”他囑托春柳,“好好照顧你家小姐。”

    段雨瓷重重按住床榻,面部緊繃著,瞪著眼,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看著裴聿澤離開,此刻她無限痛恨著郁禾!

    離開裴府這日,她沒讓裴今窈他們來送她,只因,她難以維持之前的面目,面色冷峻地朝段家主行禮:“二叔。”

    段家主對于她的臉色一點不意外,應聲,轉頭卻看到郁禾的馬車行駛而來,段雨瓷站定,等著郁禾下車。

    她等著郁禾走到面前,同二叔一起向她行禮,郁禾并不理會,徑自入府。

    段家主也不在意郁禾的態度,高高在上的公主,有脾氣自然,他只是朝段雨瓷冷笑一聲:“看來,你的確是在裴府待不下去了。”

    段雨瓷溫柔而笑,眼底卻是冷的:“我到底是段家女,是二叔的親侄女。”

    段家主目光微變,繼而笑了兩聲:“親侄女上車吧。”

    ————

    五月二十,是段家老太爺的高壽宴,一早段家門庭熱鬧,炮竹禮樂齊鳴,道賀之人幾乎要將門庭踩爛,皆是達官貴人,官小的只能在門房放下禮物,留下名號登記在冊,連門都沒有資格進。

    郁禾和裴聿澤從馬車上下來時,段家主早已聞訊等在了府門,親自來迎:“賢侄啊,公主,歡迎歡迎。”

    這一次他并沒有向郁禾行禮,四大世家的掌權人,到底是有高傲的資本。

    裴聿澤道:“父親母親脫不開身,特讓我送上薄禮。”

    裴氏的架子大,段家主并不意外,拍著裴聿澤的肩膀道:“裴兄有心了。”

    繼而裴子俶攜著夫人胡茗璋才到,又是一番熱鬧。

    今日雖是來往賓客多而貴,其實重心還是在四大世家身上,今日四家在京華的宗親都已出席,圍在老太爺周圍寒暄道賀。

    說著圍著老太爺,仔細瞧,裴聿澤卻是中心人物,在一眾年長家主宗親中,年輕一輩中,只有裴聿澤能位列在內,器度沉厚,從容端方,坐在資歷深厚,氣勢威赫的家主身邊,好不遜色,甚至偶有碾壓之勢。

    郁禾被眾女眷簇擁著坐在另一偏廳,看著那頭,她貴為公主自然也能與裴聿澤同坐,只是今日她不愿意。

    裴聿澤似乎察覺到了郁禾的目光,談笑間不疾不徐地看了過來,果然對上了郁禾的目光,郁禾卻倔強地挪過了眼。

    這頭有丫鬟走過來,在郁禾耳邊低語了幾句,郁禾默了默,起身離開了宴會廳。

    一路走來的園子更加熱鬧,且都是年輕一輩的男女,嬉鬧聲不絕于耳,其中常有向郁禾行禮,想請她一同玩樂的小姐,郁禾都拒絕了,她沒有逗留,徑自去了西邊望月亭。

    那是建在假山上的一處涼亭。

    郁禾從下看上去,段雨瓷正站在亭中沖她優雅而笑。

    拾階而上,段雨瓷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她,只能她一人聽,她讓青鳥彩鸞等在了山下。

    “公主。”段雨瓷朝她行禮,含著微笑,眸光卻詭異地望定她,“來日方長,還請公主不要再生我的氣。”

    郁禾擰眉:“什么來日方長?”

    段雨瓷笑道:“如今外頭的風言風語,公主不知曉嗎?聿澤哥哥自小維護我,他自然不會坐視不理的。”

    看著今日的段雨瓷很不一樣,郁禾目光沉了下來:“他不會納妾。”

    段雨瓷掩唇而笑:“公主如此有把握嗎?是覺得你與聿澤哥哥已有了夫妻之實,他對你就不同了嗎?”

    “你想說什么?”郁禾看著她。

    “我想告訴你,這并不代表什么,否則,你的頤和姐姐從何而來?”

    郁禾臉色驟變,段雨瓷卻不給她反應的機會,步步緊逼。

    “聿澤哥哥那樣的天之驕子,誰也逼迫不了他,但是他卻重兄弟情義,他和谷大哥曾一同在軍中歷練,二人幾番歷經生死,聿澤哥哥看中他,所以當他犯下重罪被判斬首時”她重重吐了一口氣,悠然道,“你出現了,皇上要給你賜婚,大赦天下”

    輕悠的聲音猶如蜘蛛網一般從她的七竅絲絲入扣,密密麻麻纏裹住她的心,越裹越緊,一寸一寸,心念極速亂轉。

    看著她紛亂沉痛的臉色,段雨瓷嘴角掛上了一絲嘲弄。

    “你胡說!”郁禾開口已然歇斯底里。

    段雨瓷笑:“我胡說?你大可去問谷大哥。”

    “什么谷大哥,我只信裴聿澤的話!”

    她轉身要去找裴聿澤,卻被段雨瓷拉扯住。

    突然“叮鈴”一聲,一個飾物從郁禾的袖襕中掉落,段雨瓷定睛一瞧,霎時白了臉色,極快地拾了起來,看著手里那小小的

    金鈴手鐲,目光迸射出駭人的怒火:“這個怎么會在你這!”

    郁禾厲聲道:“還給我!”

    段雨瓷像是被什么刺中了,臉上變換了四五種顏色,身子止不住顫抖,突然靈魂沸騰地嚷道:“你以為他愛上你了嗎?呵呵,你別蠢了,他只是利用你,利用你的身份,婚約,拿到大赦天下的圣旨,救出他的生死之交,他不愛你,不過就是放在眼前,不吃白不吃罷了。”

    “你胡說!”郁禾激憤地,失去理智地,揚起了手掌。

    嬌生慣養的小公主,能有多大的力氣,這一巴掌,卻打得段雨瓷踉蹌,段雨瓷非但沒有惱怒,眼風瞥見匆匆趕來的谷葵生時,眼底浮起了一絲笑意,轉過臉來,已是眼淚汪汪的楚楚可憐。

    她換了口吻,語重心長地勸她:“公主,我只是不想你一腔深情錯付,我與聿澤哥哥多年感情,不是你能比的,我也不想聿澤哥哥為難,我愿意與你和睦相處,共同伺候聿澤哥哥”她兀自說著,情不自禁握住郁禾的手。

    郁禾只覺得惡心,憤怒,毫不留情地甩開她:“妄想!”

    這一甩,直接將段雨瓷甩了出去,她腳下踩踏一空,滾滾而下。

    “雨瓷!”谷葵生驚痛大喊。

    段雨瓷直滾到他的腳邊,他大慟跪地將她抱起,觸及一手的鮮血,慌忙間他用嶄新的衣服緊緊按住她磕傷的額頭。

    “谷大哥,公主她”她氣若游絲。

    谷葵生聞言赫然抬頭,不遺余力的憤恨瞪著亭上的郁禾。

    青鳥和彩鸞也嚇傻了。

    在這昏熱的夏日,郁禾沁出了一身冷汗,怔怔看著下面暈厥的段雨瓷,更看到不遠處人影涌動,為首之人疾步而來,正是裴聿澤。

    他先是看了眼地上狼狽的段雨瓷,才抬眼看向郁禾,極冷極沉。

    郁禾如被重重一擊,神魂晃蕩。

    第26章 懲罰

    “皇室的公主太不把我們四大世家放在眼里了!三番兩次的欺辱,現在更是枉顧性命,把雨瓷害至如此地步!”

    事發的第一時間,裴聿澤就封鎖了消息,外頭的禮樂聲依舊,賓客們依舊鬧著,賀著,根本不知發生了這件事,唯有這間廳堂,四大世家的家主和宗親肅正冷凝,怒火滔天。

    柴家主是個脾氣暴躁的,一拍案桌,眼睛一瞪:“這件事絕不能如此罷了!若是此事我們還忍氣吞聲,今后皇室還不把我們四家拿捏在手里!”

    金家主不痛不癢地說了句:“這件事羲和公主是太過分了。”他輕笑了一聲,“但到底事關段侄女,這件事還是要聽聽段二哥的意思。”

    柴家主喝道:“對!二哥你說!只要是你的決定,我們定然是支持的!”

    段家主卻為難地握住了手,眼中微有淚光:“公主是金枝玉葉,可雨瓷,雨瓷也是我大哥唯一的遺孤啊,我不能薄待了她,我,我真是為難”

    金家主聞言冷笑了一聲,心道你薄待的還少嗎?

    柴家主鼻子一哼:“金枝玉葉又如何,做下這等事,就讓聿澤同她和離!也讓皇室瞧清楚,我們四家根本不怵,也不稀罕這皇室婚姻!”

    此言一出,在座的眾人包括宗親都心念一動。

    的確,四家本就是互相聯姻,便是旁支宗室,總也不是外人,更何況裴聿澤乃是裴家下任掌權人,本就該在另外三家中選主母,結果半路殺出個羲和公主,大家早已心生不滿。

    甚至懷疑起皇上的用意,表面是為寶貝女兒擇婿,難保是打著進一步分列四家,最終吞并四家的主意。

    到底都是百年世族,一方霸主,誰也不傻。

    頓時,廳堂喧鬧起來,“和離”的聲音也越發此起彼伏。

    “聿澤,跟公主和離!”

    “對!和離!料想皇上也不好意思為難你!”

    “和離,和離!”

    宗室子弟們都大聲喝了起來。

    卻見坐在堂上的裴聿澤,冷凝著臉,始終一言不發,眾人叫囂的聲音逐漸低消,直至整個廳堂悄然無聲,再看裴聿澤時,不由都心下一顫,觸及他眼底的冰冷時,開始忌憚。

    金家主仗著是裴聿澤的母族關系,率先開口,卻只向裴子俶:“子俶,你是聿澤的長輩二叔,這件事你有何看法。”

    裴子俶冷淡道:“事出有因,公主雖傷人有錯,但也該了解前因,等雨瓷醒來問清楚,再說不遲。”

    段家主冷哼:“這是覺得我家雨瓷有錯,所以公主罰她是應該的了?”

    柴家主道:“子俶做了個幾年內閣大臣,怎么,心開始向著皇室了?”

    裴子俶目光一凜:“柴主慎言!”

    柴家主猛彈而起:“哼,既然子俶也覺得公主有錯,不如就找她來問,若是她將前因后果說明清楚,并且知道自己的錯,向雨瓷賠禮認錯,我們也就罷了!否則,就讓聿澤同她和離!”

    “不錯,尋常百姓家,妻室不賢善妒,尚且要被休棄,這件事,我們絕不能退讓。”

    裴子俶也心知裴家和皇室的婚姻,他們表面恭敬道賀,早已心中不滿,生怕裴家和皇室一條陣線,損害了四家的利益,是以今日,難免他們借題發揮。

    但這事的確是郁禾做下了,還有谷葵生做人證,如今便是皇上來了,他們也會逼著皇上表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裴子俶凝重地看向裴聿澤,他一直沒有出聲,難不成當真想趁此和公主和離?

    若是和離,倒也沒什么,皇上也不會責難,也能平息眾怒,如此,裴子俶也就放下心,任由他去,結果如何,裴家都能承擔得起。

    ————

    不消多久,郁禾來了。

    眾人只以為她此刻犯了錯,見此堂上莊嚴威赫,四大世家鼎足而立,十六歲的小姑娘必然先嚇得發抖。

    十六歲的小姑娘是當今皇上最疼寵的寶貝女兒,代表了皇上,他們的氣勢將郁禾鎮壓住,就好像將皇上,將皇室鎮壓了一樣,一種優越感油然而生,不免露出一絲高高在上的跋扈,氣定神閑地坐在一字排開的圈椅上,雙手附在扶手,目光深沉。

    見郁禾迤邐而來,沉靜的目光掃過堂上眾人,她眼睛紅紅的,方才定然是哭過的,可此時,眼眸清冷一片,不見絲毫情緒波瀾。

    眾人心下吃驚,裴聿澤眉心微蹙,心中有些異樣。

    青鳥和彩鸞從一旁搬了個椅子放在堂中,與堂前四把交椅對峙。

    郁禾穩穩而坐,段金柴三人臉色大變,兩側宗親更是面面相覷。

    柴家主怒問:“公主可知錯!”

    郁禾輕描淡寫:“不知。”

    滿座嘩然。

    “羲和公主因妒成恨,傷害無辜,枉顧性命,此時還不知悔改,其心可誅!”

    “早就聽聞羲和公主恃寵生驕,如今更是人命如草芥,實難容忍!”

    郁禾坐得筆直,雙手交握在腹前,緊緊攥著,強撐著看著面前咄咄逼人的掌權人,絕不許自己示弱地瞪著眼睛。

    “聿澤!”段金柴三人大喝一聲。

    郁禾將目光移向一排的最側,裴聿澤正凝視著她,她還是沒有忍住,噎紅了眼睛,看著裴聿澤自圈椅中而起,長身玉立,仰之彌高。

    “為何傷人?”裴聿澤眸光深邃。

    為何?反正他總是不信她的,說什么?再將自己的傷疤撕開給他們恥笑嗎?

    郁禾垂著眸,睫羽瑟瑟亂抖,半晌倔強地抬頭:“看她不順眼。”

    “年少猖狂!”眾人大怒。

    裴聿澤瞳孔驟緊,沉下眼,終是冷冽開口:“羲和公主傷害無辜,不知悔改,著送去桂峰庵堂,閉門思過。”

    郁禾低首垂眸,嘴角掛了一絲苦澀的笑意。

    眾人大驚失色,柴家主更是唬地彈起身來,上前兩步:“聿澤!”

    裴聿澤側目轉向他:“羲和公主犯錯,理應懲罰。”

    是該懲罰!但他們說好的是“和離”!

    但看著裴聿澤冷毅不可侵犯的神色,一時間,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

    郁禾沒有起身,也沒有反駁,因她怕起身就會支撐不住跌坐,她不愿示弱,又怕出聲,就讓所有人都聽出她喉間的哽咽不穩,她不愿示弱。

    是以她端著架子,抬起右臂,青鳥忙是扶住,她借著青鳥的支撐緩緩而起,她吞咽喉間冒起來的酸澀,誰知這酸澀滾過喉間,猶如一把利剪,剪過咽喉,再穿腸破肚,疼的她窒息,她忙是轉身,微微啟唇,呼出一口氣,才將那團灼燒的酸疼吐出,竟一發不可收拾,她忙是甩開了青鳥的手,疾步離開。

    可走到外間,經過毒熱的烈日一烤,又覺撕心裂肺,眼睛一刺,看到了站在院中的谷葵生,他正不遺余力地恨恨地看著她,頃刻間,她所有的支撐都隨之傾塌,幾乎是落荒而逃。

    裴聿澤站在她坐過的圈椅旁,心神動蕩,像是也要找個支撐似的,他按住了椅背,漸漸握緊,直到青筋凸起,指關節泛白。

    這個結果,所有人都不滿意,卻又不能再說什么,個個憤恨離去。

    最后是裴子俶,他走到裴聿澤身側,見他克制隱忍,眸底有一瞬間的脆弱沉痛,心下震驚,他一直以為這樁婚事裴聿澤是不滿的,無奈的,原來不是。

    但事已至此,他唯有輕嘆一聲,拍了他的肩以示安慰,然后離開。

    等所有人都走了,谷葵生才走進來,他恨得是郁禾,恨得是自己,但此時他責怪裴聿澤。

    “為何不趁此機會和她和離?讓一切回到原地。”

    良久,裴聿澤都沒有應答,他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正想讓他去看看段雨瓷。

    卻聽到他低沉的聲音:“我不會和離。”

    谷葵生錯愕。

    半晌,他終于松開了椅背,垂下手臂,只覺得這條手臂已經麻木,手指微屈僵硬著微微顫抖。

    ————

    之前郁禾一直很好奇桂峰庵堂是什么樣的,這次終于來了,她笑了一聲,嘴角濺出一絲嘲弄。

    馬車緩緩駛出了城,往郊外的桂峰山而去,蜿蜒曲折而上,上了山腰,在一座古樸的建筑前停了下來。

    青鳥彩鸞扶著郁禾下車,門口掃地的女人穿著樸素的衣裙只是抬眼看了她們一眼,并未搭理,低頭繼續掃地。

    郁禾三人奇怪,徑直走了進來,誰知這里的女人見到她們皆是抬頭看了一眼,雖在看到郁禾時微有驚艷的神色,之后卻都是置之不理地擦身而過。

    彩鸞氣到了:“這些人懂不懂禮數啊!”

    “這里的人都是犯了錯被關在這的,禮數?那種東西對她們來說是最沒用的了。”

    突然一道慵懶的聲音響起,郁禾三人看過去,就見院子旁一間屋子的窗臺上坐著一個少女,少女將郁禾打量一番:“你就是羲和公主?真美。”她由衷贊嘆一聲,又笑了一聲,“可惜啊,表哥不重美色,你再美也沒用,你是插不進表哥和雨瓷之間的,他們之間可是有羈絆的。”

    郁禾一愣,冷笑,沒想到,這里還有他們的忠實擁躉者,想來她就是之前段雨瓷來看過的金家表妹,排行老七。

    “喂,你怎么不理人,大家都是犯錯被送來的,你干嘛拿架子?”金小七見郁禾不理她,跳下窗跑了過來。

    這里看管庵堂的是個年長冷漠的尼姑,她知道郁禾的身份,卻沒有行禮,只因,到了這里,再也沒有身份,她領著郁禾去了一間廂房,就要離開。

    彩鸞喊住了她:“去倒杯茶來。”

    尼姑斜睨了她一眼,冷眼看向郁禾:“在這里,沒有主子,自食其力。”

    彩鸞氣笑了:“真是可笑,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尼姑:“犯了錯的人。”

    “你!”

    “別白費唇舌了。”金小七悠悠道,“你要去給你家公主燒水啊,順便給我也燒一壺。”

    金小七熟絡的在屋里坐下,挑眉:“公主嫂嫂,你想知道雨瓷和表哥的曾經嗎?我都知道哦,我講給你聽啊?”

    郁禾暼她一眼:“你不想做事,想撿現成的,你就該討好我。”

    金小七睜了睜眼:“哇,嫂嫂好霸氣啊,那你知不知道表哥為何會娶你啊?”

    郁禾心被刺中了,心密密麻麻得疼,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知道。”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

    在庵堂的日子,其實也沒什么刻苦的,飲食簡單些,對郁禾來說,倒成了新鮮,日常瑣碎的事,也有青鳥彩鸞打理,只是每日都要抄寫佛經,靜心養性,郁禾心情郁結煩亂,根本靜不下心,手一頓,墨汁便毀了大半抄好的佛經。

    金小七咬著彩鸞新做出來的山藥糕,抽空問一句:“嫂嫂,你是不是在等表哥啊?”

    郁禾握著筆的手一頓,心底期盼的事被猛地一揭,凄涼可悲。

    金小七繼續道:“你別等了,表哥若是把你送到這里來,他就不會來看你的,說起來,你到底犯了錯,他這么狠心對你?”

    犯了什么錯?她犯了什么錯?錯就錯在以為裴聿澤是真心想娶她才答應了爹爹的賜婚,錯就錯在她以為他現在真的喜歡她了

    所有的以為,都是她自己的以為,多跌份啊,在她沾沾自喜她終于拿捏住裴聿澤的感情了,在段雨瓷面前得意跋扈,原來,從一開始,他們就心知肚明,裴聿澤娶她,只是為了“大赦天下”,她的志得意滿成了他們的笑話。

    多跌份啊,如今把她懸在半空中,生不如死。

    她可是驕傲的羲和公主啊,為什么把自己弄到這步田地啊,怎么就那么委曲求全了啊!

    她煩躁不堪,意態凄涼,呆呆的,丟了魂似的,任由金小七在一旁喚著:“嫂嫂,嫂嫂。”

    漸漸的,她眼前模糊一片,被水漬侵染,一顆,一顆,掉在宣紙上,暈開來,她的魂終于歸位,拼勁全力,慟哭出聲。

    嚇得金小七手忙腳亂:“你,你怎么了?”

    郁禾伏在案桌哭得渾身顫抖,暼眼看到空了的碟子,更覺凄愴委屈:“你把我的糕點都吃了”

    金小七驀地愣住了,不知為何覺得鼻子酸酸的,仿佛她說的不是“糕點”,卻還是將最后咬了一塊的遞到她跟前:“給你,別哭了,好不好?以后我都跟你五五分。”

    郁禾伸手拍開,金小七手里的糕點就骨碌碌滾在地上,“我不要了!”

    她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她胡亂地揩去眼淚,不就是一個裴聿澤嘛,她不要了!

    第27章 和離

    段雨瓷醒來時已經是三日后了,她睜了睜眼,望著床頂好一會,只覺恍如隔世,想起滾下假山的事,心中的郁結都消散了。

    經此一遭,不但避免了被聿澤哥哥認為義妹,還將羲和拉下水,即便她是最尊貴的公主,傷害四大世家的小姐,她也逃脫不了責罰,她知道四大世家的叔伯們一定會讓聿澤哥哥和離。

    羲和驕傲,在得知聿澤哥哥跟她成親的初衷,她一定不會讓自己陷入更悲哀的境地,所以她摔下假山的原因,羲和一個字都不會說。

    她越是不說,便越是高傲,聿澤哥哥向來討厭驕橫之人,她還無故傷人,聿澤哥哥一定會厭棄了她!

    她算好了,都算了。久久她吐出一口長氣,嘴角攢起了一抹輕淺的笑意。

    “小姐,你醒了!”春柳走到了床邊,“怎么不喊我?可要什么嗎?”

    段雨瓷溫柔而笑:“聿澤哥哥呢?”

    春柳臉色一僵,支支吾吾起來。

    段雨瓷眉心一皺:“說。”

    春柳跪在床邊小聲道:“小姐,少卿沒有和離。”

    “你說什么!”段雨瓷驚坐而起,因動作過于用力,頭上的傷一陣刺痛,緊隨著天旋地轉,頓時血氣不繼,兩眼

    一番,躺倒在床上。

    “小姐!”春柳嚇得臉色驟白,忙是要去請大夫,誰知被人扣住了手腕子,她驟然回頭,就見段雨瓷已經睜開了眼。

    “怎么回事?叔伯們沒有責難羲和?”她咬著牙顫著聲問。

    春柳搖頭:“責難了,也說讓少卿和離,只是最后不知怎的,只是將公主送去了桂峰庵堂。”

    段雨瓷很快冷靜下來,沉思片刻,低沉道:“定然是四家權衡的結果,送去庵堂,他們之間也完了,聿澤哥哥和她和離是遲早的事。”

    春柳接口道:“對,谷爺說了,是少卿親口下令把公主送去的,只為了給小姐做主,讓小姐放心。”

    段雨瓷終于又舒出了一口長氣,事情發展至今,她只需安心等著就好。

    得知了段雨瓷醒來的消息,段家主過來探望,他屏退了屋里伺候的下人,昏暗的房間只有他和段雨瓷。

    “我的好侄女,你的心真狠吶,連公主都敢算計,你有這份狠心,做什么都會成功的。”段家主陰沉地笑著。

    段雨瓷靠著錦團,安靜地看著他:“二叔,我總是姓段的。”

    段家主笑:“是啊,咱們是一家人,這么多年我為你背了這許多埋怨,將來,你可得知恩圖報。”

    段雨瓷笑靨微凜,他知道,他都知道。

    段家主自然知道,他的侄女看似溫柔小意,弱不禁風,卻是一條毒蛇,自小,就是一條毒蛇。

    有時甚至會讓他感到恐懼,所以他寧愿背那些苛待侄女的名聲,讓她離開段府,遂了她的愿,不去摻和,若是她真能嫁給裴聿澤,他段家也能壓金家一頭了!

    “叔叔會永遠護著侄女的,對嗎?”

    “自然,你我骨肉血親,我想,這次不過是皇上插手了,聿澤才沒能和離。”

    段雨瓷送了一口氣,笑得溫柔:“我知道,聿澤是在乎我的。”

    話音剛落,外頭有人道:“小姐,裴少卿來看你了。”

    段家主淡定一笑:“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段雨瓷蒼白的臉色終于暈出了一抹珊瑚色。

    段家主走出幾步,忽然回頭,瞥向段雨瓷,輕描淡寫:“有一件事,你恐怕不知道,因為你被欺辱一事,潑向公主的臟水突然轉向了段家,是裴聿澤的手筆。”

    段雨瓷臉色驟變,但很快想明白過來,裴聿澤這樣做,一來是為了維護皇室的顏面,二來是為了她,讓段家成為眾矢之的,好維護她讓她回段家再不受欺凌。

    定然是這樣的,與羲和公主,毫無干系。

    段家主走出來,裴聿澤正等在門外,朝他不疾不徐地行禮。

    舉手投足矜貴無匹。

    段家主羨慕又嫉妒,裴家如日中天,非但沒有衰敗之像,這一輩還出了個天之驕子,當真是讓人恨得牙癢癢啊!

    雖是四家鼎足而立,但裴家早已將其他三家遠遠甩在了后面。

    他虛扶一把:“聿澤來了,進去吧,她醒了。”

    裴聿澤頷首,踏入房中。

    段家主看著他瑰偉的身姿,加冠之年位列四品少卿,又有軍功在身,不敢想將來等裴聿澤掌權裴家,裴家會是何種盛況,所以,裴家主母,最好是他段家的人。

    裴聿澤依舊是在外間落座。

    段雨瓷穿好外袍,靠在床邊道:“聿澤哥哥來了,春柳,讓人將冰鑒搬進來。”

    她有寒癥,受不得涼,大夏天房中也不會放冰鑒的。

    裴聿澤淡然:“不必,身子如何?”

    段雨瓷低一回眸,虛弱淺笑:“二叔請了太醫,說是額頭的傷或許會留疤……”

    房中安靜片刻,她爽然一笑:“無妨的,左右我也不太在意,一輩子不嫁人也沒事。”

    裴聿澤垂眸沉默半晌,指腹摩挲,并不應答。

    段雨瓷陡然心頭一震,目光望定裴聿澤的手,那枚小小的金鈴手鐲安靜躺在他的掌心,偶然間指腹輕輕摩挲著邊緣,發出伶仃的細響。

    怎么會在他手里?她記得著滾下山時,她還攥在手里。

    “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他的聲音清冽,忽略了她婉轉悲傷的神情,仿佛只在意事情經過,露出從未有過的涼薄。

    段雨瓷接受不能,攥緊了身下的床褥,她心知郁禾什么都沒說,所以她說什么,都是“真相”。

    “我只是,只是想跟公主解釋這兩日外面的謠言,想跟她道歉,可是,可是……”

    她哽住了聲音,低下頭去,眼淚砸落在床榻,暈染成花。

    什么都不必說,發生的已然發生。

    裴聿澤只是微微擰眉,又問:“此物為何在你手上?”

    段雨瓷捻著手帕拭淚抬眼,才道:“公主氣惱之下丟出來的,她說不稀罕之類的,我看著這飾物有些眼熟,就拿起來,誰知,公主她……”

    她又是戛然而止,然后抬眼去看裴聿澤,見他不動如山地坐著,全身心都像是傾注在手里的手鐲,低垂的眸瞧不見眼底的情緒。

    只是原本挺拔的身姿似乎有了一絲頹然,段雨瓷不確定,見他仍舊是軒然霞舉的,為何她會覺得“頹然”……

    許久,她聽到他的聲音。

    “她說,她不稀罕?”

    段雨瓷兀自狠狠一怔,明明是清冷的語聲,為何她會覺得心疼。

    萬籟俱寂。

    “嗯。”她聽到自己狠心的聲音,“公主這樣說的。”

    其實,細想下,她的話不可謂沒有漏洞,她竟然希望此刻,裴聿澤用冰冷的聲音惱怒的目光看著她,揭穿她話里的漏洞。

    可裴聿澤,當下已經不能“細想”。他倏然握住手鐲,手鐲像是受驚一般發出驚醒的叮鈴聲,然后悶住。

    他傲然的,沉默地離開了。

    她甚至來不及分辨他是怒還是傷。

    不過沒關系了,經此一事,羲和公主驕傲倔強,不會回頭,而裴聿澤,也同樣矜傲,他也絕不會向一個女人低頭。

    她還是贏了,只待來日了。

    ————

    度日如年的,郁禾已經在桂峰庵堂半個多了。

    庵堂里的人雖然都不假辭色,冷冰冰的,但從沒有欺負過郁禾她們。

    就連這里的人“無一例外”都得自食其力,唯有郁禾有兩個人伺候著,住持也沒說什么。

    “她當然不會說什么啦,也不敢說什么!”金小七坐在椅子上掛著雙腿捧著一旁極致精美的糕點吃得不亦樂乎,不時熱淚盈眶地感動,“唔……我好久沒有吃到這么好吃的糕點了……”

    郁禾斜睨她一眼:“能有多久?頂多二十多天。”

    金小七嘿嘿一笑:“還是嫂嫂好,被送來受罰,還能帶著丫鬟,她們知道你是羲和公主也是裴家少夫人,即便嫉妒你,也不敢針對你。”

    她將一塊糕點咽下肚子,眼珠子一轉:“不過還挺奇怪的,表哥能忍心送你來,卻又準你帶著丫鬟,也不知他是想罰你還是不想罰你。”

    還不等郁禾開口,她又自己回答:“定然是還是想罰你的,不然為何不來看你,即便著桂峰山有裴家的府兵把手,不準外人與里面的人接觸,可事實證明,只要表哥想來,是不受約束的。”

    不然上回他怎么能來給自己送東西?

    郁禾把手里的毛筆握得歪斜,掃了沒心沒肺的金小七一眼。

    郁禾心知肚明,把她送來自然是為了給他的雨瓷妹妹出氣,又礙于自己公主的身份,所以留下了青鳥彩鸞,不來看她,不來看她,定然是忙著照顧受傷的雨瓷妹妹了!

    郁禾低首闔目,忽然輕輕一笑。

    金小七打了個冷顫:“嫂,嫂嫂,別那么笑……瘆得慌。”

    “別叫我嫂嫂。”郁禾涼涼道,繼續若無其事地抄經。

    金小七悄悄吐舌:“嫂嫂,明日我想吃桃花玉露,你讓小閣老送來唄。”

    郁禾不理她,繼續認真寫。

    金小七看著已經空掉的盤子上印著“桃花塢”的字樣,滿足地感嘆:“幸好嫂嫂來跟我做鄰居了,我才不用嚼著干巴巴的饅頭,有彩鸞化腐朽為神奇的廚藝,把青菜豆腐羹都做出花來,還是小閣老每日偷偷讓人送來的精美點心,快哉,快哉。”

    她將空盤子扔在桌上,跳下椅子,繞到郁禾身后,斜斜靠著她的椅背,隨手拿起一支干凈的毛筆彈著,神秘兮兮地笑:“嫂嫂,小閣老是不是中意你?”

    郁禾還是不理。

    “肯定是啦!不然誰沒日巴巴地送糕點來,還變著花樣,每日不同的!嫂嫂,小閣老也不錯的,雖然跟我表哥比還是略遜一籌啦!若是將來你不要我表哥了,會不會考慮小閣老啊?”

    郁禾手腕微頓,心折神傷,眼神落寞了下來。

    “……你到底是段雨瓷的好姐妹。”她低低說著,怎么會以為她沒日來陪她說話解悶,一口一個“嫂嫂”,就是她的人了呢。

    金小七一頭霧水:“雨瓷還是和今窈比較親,我們只是小時候一起玩過。”

    罷了,反正也不重要了,郁禾提起心神,不去在意。

    “到時我如果選小閣老,我提前通知你。”她用不在意隨意的口吻說著。

    金小七“噗嗤”笑出聲來:“嫂嫂,你終于會開玩笑了!”

    “不過這樣也好,畢竟表哥從小就跟雨瓷在一起,若不是因為她跌入寒潭傷了身子,不堪裴家主母,他們早已定下婚約了。”

    “……是嘛。”

    “是啊,畢竟他們小時候是公認的一對。”

    郁禾的筆狠狠按了下去,濕透紙背,滲在了桌上,讓宣紙和桌面融為了一個黑體。

    “金小姐,我今晚做芝麻餅,你幫我去嘗嘗味道吧!”彩鸞及時過來拉走她,生怕她碎嘴子再說出什么驚人的話!

    青鳥嘆息,金小七就因為當眾說出貴族淫/穢丑聞,傷了貴族老爺的面子,被金家送來思過,禍從口出,怎么還這么口無遮攔呢。

    偏金小七還理直氣壯:“他敢做還怕人說啊。”

    好在她沒什么壞心眼,這里枯燥的生活陪著郁禾,經常說些八卦給郁禾聽,也算解悶了。

    這么一天天過著,這日裴今窈來了庵堂。

    昂首挺胸,掃了郁禾一眼:“走吧,我來接你回去了。”

    “怎么是你來?表哥呢?”金小七率先問道。

    裴今窈無比驕傲,似乎早就在等著這一問,露出優勝郁禾一頭的架勢:“自然是在陪著雨瓷啊。”

    她眼看著郁禾臉色一白,更加跋扈:“雨瓷這次受傷,哥哥又是怒,又是心疼,天天都陪著雨瓷,不然怎么一次都沒來看你呢,羲和公主,我想,你應該明白了,再死皮賴臉,可就有失皇家風范了。”

    “你大概也沒想到,推雨瓷下樓,非但沒有達到目的,還讓哥哥越發憐愛雨瓷吧。”

    金小七怔住了,她沒想到郁禾被送來這里,是這樣的緣故,但她看著郁禾美麗的臉蛋,怎么也沒法把這件事和郁禾聯系在一起,私心里,已經給這樁事定義成“意外”了,再看裴今窈的盛氣凌人,怒從心底起。

    “呵,今窈的意思是表哥即將迎娶雨瓷了?”金小七笑吟吟地問道。

    郁禾聽到,仍舊煎熬著。

    裴今窈遲疑一瞬,揚聲道:“自然,這不是早就該發生的嗎?”

    金小七驚喜地拍掌,興高采烈道:“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啦!回去我一定要親自向表哥道喜,說是今窈親口告訴我們的好消息!”

    裴今窈陡然臉色一僵,金小七眼底閃過一絲精明,興高采烈的笑也沉淀下來。

    “回去?你還是在這思過吧!羲和,你到底要不要走?”裴今窈惱羞成怒的不耐煩。

    郁禾自然是要走的!她根本不想待在這個地方!

    只是看著裴今窈只有一輛馬車,她并不想和裴今窈同坐。

    裴今窈也不想,她站在馬車旁,趾高氣揚:“羲和,雖然你如今能回去,但不代表你犯下的錯可以一筆勾銷,今日你且步行下山,走回裴府,也算你誠心悔過之意。”

    “大膽!竟敢指使公主!”彩鸞勃然大怒,“當我們公主府是擺設嗎?稀罕你們裴府的馬車?”她轉頭看向郁禾,“公主,我這就下山去讓徐典軍來接你!”

    裴今窈嘲諷:“你去啊,只要不怕惹得哥哥不高興,羲和,你別忘了,你是戴罪之身,雨瓷為了你受盡苦楚,你竟還在這擺著公主的架子,你有良心,就該走回去,走到段府,走到雨瓷跟前,給她磕頭請罪!請她原諒!”

    她心神激憤,恨不得此時就按下郁禾的腿!

    炎炎毒辣的日頭,幾乎要蒸干郁禾體內的水分,她干巴巴地站著,氣得渾身發抖。

    她是大瞾最尊貴的公主,何時受過這等氣!不禁氣凝一處,凜然一喝:“青鳥!”

    青鳥早已怒視洶洶,只等著郁禾一聲令下。

    “段雨瓷算什么東西?也配郁禾給她賠罪?沒讓她當場斃命,已是郁禾仁慈。”

    誰知一道幽冷的聲音緩緩響起,眾人皆是一怔,循聲望去。

    只見前方傅廷攸坐在馬背上,氣勢卓絕,望裴今窈一眼,只叫裴今窈渾身僵直。

    他策馬徐徐而行,后頭跟著一輛豪華高調的馬車,再后頭是一隊丞相府的府兵。

    直將裴今窈的氣勢壓得蕩然無存。

    傅廷攸下馬,走過裴今窈面前時,淡淡瞥了她一眼,裴今窈驀地一個趔趄猛地后退了一步,被身后的丫鬟扶住。

    “郁禾,我來接你了。”

    不同于方才的冷冽,傅廷攸的聲音溫柔地能掐出水來,他伸出手掌,含笑地望著郁禾。

    郁禾望定他一會,將自己的手附在了他的掌心之上,傅廷攸嘴角溢出一絲笑意,牢牢握住,牽著她走到馬車前,扶著她上車。

    裴今窈憤恨地跺腳甩帕子!恨極了她公主的派頭!

    “羲和!這件事沒完呢!”她狠狠說著,回去后,就看她怎么給雨瓷賠罪吧!

    郁禾坐在車里,眼風微微掃過她:“是嗎?”

    裴今窈驀地心下咯噔,怎么回事,怎么感覺羲和似乎不太一樣了,不一定是她的錯覺,她一定是在強撐著,等回去見到哥哥,她自然是要做低伏小地求哥哥原諒的。

    金小七看著郁禾的馬車漸行漸遠,學著老學究搖頭晃腦地嘆氣:“表哥啊,這是失了先機啊。”

    裴今窈皺眉:“你嘀嘀咕咕說什么呢?”

    金小七聳肩一笑:“沒什么呀。”她負手在后,忽然問道,“今窈,是誰讓你來接公主嫂嫂的?”

    裴今窈不悅擰眉:“什么公主嫂嫂,我可不承認她是我哥哥的妻子!誰讓我來的有分別嗎?難不成她還能不回去嗎?”

    金小七瞪大了眼睛:“這么說,是你自作主張來接的?”

    裴今窈抬起下巴:“是又如何,哥哥還能怪我不成?”

    金小七輕嘆著搖頭,拍了拍裴今窈的肩,老氣橫秋:“今窈啊,你何時才能長大啊。”

    裴今窈拍開她的手:“你也就比我大三天!”

    金小七嘿嘿一笑:“過幾日等我思過期限一到,就去看你啊!”

    此時,金小七又想到一個問題,既然今窈是自作主張來接,那怎么小閣老到的恰到好處?

    回去的路上,郁禾也奇怪呢。

    傅廷攸倒了一杯茶遞到郁禾跟前:“從你送進來,我就一直派人盯著,裴今窈上山時,我也就出發了。”他目光炙熱,溫柔道,“郁禾,你的事,總是第一要緊的。”

    郁禾接過茶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傅廷攸也不著急,今時不同往日了。

    ————

    裴聿澤正參加三司會議,商討一個重要案犯的判決,堂上官員意見相左,爭論的面紅耳赤,熱火朝天,裴聿澤端坐在堂靜看,眼風瞟過,卻見涂庚在外一臉急切地看著他。

    他目色微沉,離座而來:“何事?”

    “公主回來了!”

    裴聿澤微怔,什么也顧不得,朝堂內正色道:“抱歉,本官先行告辭。”他急奔而走。

    任由身后幾位官員“少卿,少卿”的呼聲,他頭也不回,幾位官

    員面面相覷:“怎么回事?”

    裴聿澤有在京華長街打馬而行的資格,他策馬疾馳回府,卻遠遠就瞧見巍峨的府門前,丞相府的府兵位列等候,他倏然勒住了韁繩,疾馳改為徐行。

    近前,就見傅廷攸走出府一躍上馬,坐定后,二人人高馬大,四目相對,裴聿澤眼底浮上一層冰霜。

    “小閣老。”

    傅廷攸從容:“少卿還真是貴人事忙啊。”

    他眼底的躊躇滿志莫名刺到了裴聿澤,嗓音微涼:“不知小閣老前來有何貴干?”

    傅廷攸輕笑:“接郁禾回府。”

    毫不避嫌,裴聿澤臉色極沉,語氣也不再客氣:“既如此,小閣老可以離開了。”

    誰知傅廷攸道:“不急。”他似乎在等什么。

    裴聿澤冷冷睇他一眼,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緊隨而來的涂庚,跨步進府,身形如風。

    傅廷攸冷笑,安閑等候。

    裴聿澤徑自去了梧棲院,甫一進院,卻見院內擺了好幾口大箱子,院里的丫鬟從正屋進進出出,手里滿滿當當,往空箱子里擺,裴聿澤打眼就看到那是郁禾的日常用具,他驀地心頭一顫,面色緊繃。

    等他進屋,原本雅致精巧的屋子,就像是被洗劫一空,連帶著他的心似乎都一貧如洗了。

    他目光瞬間攫住堂中端坐的郁禾,郁禾也同一時間看過來,二人目光遙遙相對,裴聿澤目色緊凝,半晌從唇齒間擠出這一句話:“公主這是何意?”

    郁禾早已萬念俱灰,此時無比從容,她緩緩起身,迤邐的長裙曳地,靜靜望定他,緩聲道:“裴聿澤,我們和離吧。”

    第28章 和離2

    裴聿澤狠狠怔住了,只覺得好像天靈蓋被狠狠砸開了一個洞,灌進燒紅的鐵汁,他一路騎行而來,熱出的一身汗,此時被滾燙的鐵汁焦灼著,被蒸的“嘶”的一聲,燙著每一寸肌膚。

    像是嚴重缺失水分的人,幾乎就要干涸,他聲音壓得極沉:“全都退下。”

    所有在屋里忙著搬家的丫鬟們,本來心中對于公主這一行為就多有揣測,此時聽到公主親口說出“和離”二字來,已經是嚇得呆愣住了,只覺得耳廓一陣轟鳴,房中靜得詭異。

    突然聽到公子冷沉的聲音,猛地被敲擊靈魂似的回過神,一刻也不敢耽擱,抱著手里的東西匆匆屈膝腳底生風地跑了。

    青鳥彩鸞同時望向郁禾,見郁禾沒有出聲,她們也只能告退出去。

    房中只剩下郁禾和裴聿澤。

    裴聿澤凝視著她,眸光幽深不見底,郁禾見他屏退眾人,卻不言語,心下疑惑,又受不住他這樣的目光,索性偏過頭去不看他。

    裴聿澤朝她走來,在她身前站定,垂眸看著她:“告訴我,段雨瓷跟你說了什么?”

    他的聲音,讓人聽著心里沉沉的。

    郁禾低垂的眼暗沉,聲音悶悶的:“跟她無關。”

    “那就是跟我有關了?”裴聿澤斷定。

    “重要嗎?”郁禾偏頭看向他,眼底當真是疑惑,是那種自認肯定的“疑惑”。

    “重要。”

    郁禾看著他眉頭深鎖,揪住她的目光竟有一絲固執,她嘆息:“也沒什么特別的原因,這樁婚事本就倉促,當初我也并不是很愿意,如今覺得也挺無趣的,所以,及時止損。”

    裴聿澤如遭雷擊似的怔住了,他緊凝著她,她滿臉的不在意,劃過他的心尖,掠過一絲尖銳的痛。

    他忽然垂眸笑了一聲,嘴角沁出一絲苦澀:“不愿意?”他掀眼看向她,隱忍著沉痛的怒意,“你是金尊玉貴的羲和公主!是皇上的寶貝女兒!你若是不愿意,何人能強迫得了你答應這樁婚事!”

    郁禾攥緊了手指,眼睛睜得水靈靈的:“當時我也沒覺得不好,反正是要嫁人的,聽說你還不錯,就嫁了,現在覺得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我后悔了。”

    “那這算什么?”裴聿澤攤開手掌,掌心里的金鈴手鐲靜靜平躺。

    郁禾眸光一滯,輕巧道:“算一個手鐲。”

    “鈴”,隨著裴聿澤的微顫,手鐲發出一聲悶響,滑稽而諷刺。

    她把一切都否決了。

    她與他對峙著,甚至帶著挑釁,望定他,好像在跟自己較勁,不允許自己再低頭,不允許再做出可笑自欺的事,她不愿攤開來說,她怕控制不住會哭,那會讓她變得更加悲涼。

    裴聿澤一把握住手鐲,身姿筆直,聲音如玄冰敲擊在冷鐵之上,艱澀冷硬:“好!”

    “叮鈴”一聲,手鐲猝然掉在了地上,他極速地轉身,背影偉岸,逃避似的走了!

    郁禾也渾身的力氣也像是被一瞬間抽走了,抽的時候撕拉過心尖,疼得她皺眉。

    青鳥彩鸞跑了進來,見她重新坐回了羅漢床,一手扶著扶手,一手緊緊按著心口。

    青鳥彩鸞互看一眼:鬧掰了。關心的話尚不能開口,就聽到郁禾低沉道:“回宮。”

    這件事鬧大了。

    郁禾進了宮,直接往紫宸宮而去。

    “爹爹!”

    郁禾飛奔而入,意外又急切,皇上甚至來不及迎過來,剛剛起身,郁禾就撲進了懷里。

    皇上心頭大震:“怎么回事?”

    “我要和離,我要和離!”郁禾不依不饒地叫嚷著。

    皇上臉色微變。

    吳公公立即帶著殿中的宮女太監退下了,退到外間時,卻發現傅廷攸正侯著,他滿目驚疑。

    傅廷攸含笑:“我陪公主進宮,公主讓我在此等候。”

    小閣老自小陪著公主,公主也一直把他當哥哥一樣看待,吳公公并沒有多想,帶著人退下。

    殿中只剩下父母倆,皇上拉著郁禾坐下,親自給她擦眼淚,輕聲軟語:“可是還在生聿澤的氣?把你送去思過,他也是情非得已啊。”

    “跟這件事無關!”郁禾任性搖頭,“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我不要跟他在一起了!”

    “胡鬧!”皇上嚴厲瞪眼,見郁禾呆住了,又忙是軟了下來,“婚姻大事豈能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

    “爹爹……”郁禾眼睛泡在水了,細抿唇角,抽噎幾下,眼見著眼淚就要嘩啦啦流下來。

    “皇上!”

    突然一道聲音插進來,郁禾抿住了唇,回頭,眼淚汪汪見傅廷攸走了進來。

    皇上眉心微皺,傅廷攸已然雙膝跪地:“請恕微臣唐突之罪!微臣實不忍見公主傷心,求請皇上準公主和離,微臣求娶公主,請皇上恩準。”

    他真誠直白,郁禾怔住了,皇上也怔住了,好在皇上率先反應過來,略有責備:“廷攸,你要護著她,也不是這樣護法!”

    “皇上!”

    皇上抬手制止他接下來的話,看向郁禾,語重心長道:“你才新婚,就要和離,實在是胡鬧,聿澤也不會同意,再怎么說,聿澤也是裴家未來的掌權人,你又是皇室的公主,這樁婚事如此隆重,現在三個月不到,你就要和離,不是叫百姓們看笑話,讓朝臣取笑?”

    郁禾急切道:“誰說他不同意了?他同意了!他說好!”

    皇上眉心一皺,懷疑道:“他同意了?”

    “對!”郁禾擲地有聲。

    可這樣的語氣,在皇上看來,更偏向是女兒在使小性子。

    皇上看著郁禾掛下來的嘴角,不忍讓女兒傷心,只能妥協道:“這樣吧,一年為期,一年后,你若是肯定要和離,爹爹就依了你。”

    “爹爹!反正要離,為何還要等一年!”郁禾撒嬌地搖撼著皇上的手。

    皇上頓時板起了面孔:“就這么定了!你不能回宮來住,回去。”

    郁禾見皇上較真,氣惱地甩手:“不回來就不回來,那我搬去公主府!”

    說完,她賭氣似的跑開了。

    皇上由得她去,無奈又寵溺地笑了一聲,指著她離開的方向對傅廷攸道:“這丫頭,還是一樣任性,都忘了當初朕賜婚時,她是多么興奮了,廷攸,怎么還跪著,起來吧。”

    傅廷攸垂著的眸,幽暗極了,他如何聽不出皇上這句話是在暗示他,可他反駁不了,只能攢起一抹平淡的笑意:“皇上,微臣去看看公主。”

    皇上:“去吧,她一向視你為兄長,你勸勸她。”

    傅廷攸忍痛含笑:“微臣告退。”

    他轉身笑容頓消,皇上也沉下了眼,看著御案上一堆請求立后的褶子,目色更冷。

    傅廷攸走出紫宸宮,炎炎烈日幾乎要將人烤化了,可傅廷攸仍舊像是一座冰雕似的,生人勿近。

    裴聿澤,永遠都是裴聿澤!

    可是,如今郁禾的心意回轉,形勢又轉圜了不是嗎?

    傅廷攸沉下心來,嘴角終于濺出一絲可親的笑意。

    ————

    暮色暗暗四合,晚煙裊裊,梧棲院原本通明的正房,此時卻籠罩在一片漆黑里,這時一點光亮自角落微微亮起。

    裴聿澤偏頭看去,是夜明珠,大概是今日丫鬟搬家時,遺漏了一顆,在角落發著熒熒之光,很無力,茍延殘喘一般。

    一如現在的裴聿澤。

    他走過去,拾起那顆夜明珠,想起曾經旖旎的夜晚,郁禾纏著他,在他身下,襯著夜明珠的光,如夢似幻地喚著他的名字。

    他握住夜明珠,光亮漸暗。

    “啊!”

    突然身后一聲驚嚇,他擰眉回看,一個丫鬟嚇得癱在門內,定睛瞧清楚是裴聿澤,又慌忙跪好。

    “公子,奴婢不知是公子在此,只見此處忽明忽暗,所以過來查探。”她顯然是被裴聿澤的黑影嚇到了。

    裴聿澤沒說話。

    丫鬟又道:“奴婢給公子掌燈。”

    “下去吧。”裴聿澤淡漠道。

    丫鬟吞咽一下,連忙應聲退下了,剛好和走進來的涂庚擦身而過。

    裴聿澤握著夜明珠又看到那枚掉落在地孤零零的金鈴手鐲,他拾起,用指腹細細擦了擦。

    “公子……”

    不知是夜色的緣故,還是這房中太過冷清,涂庚從未見過他家公子如此落寞過。

    “說。”裴聿澤走過去在郁禾經常坐著的窗邊坐下,月色打量在他身后,他靜謐又高冷。

    這樣的氣氛下,涂庚不敢說了,遲疑了半天,直到裴聿澤掀眼睇過來,他打了個冷顫,才道:“公子,聽說,聽說公主今日進宮了。”

    這在裴聿澤的意料中,她向來是任性的,決定的事,一刻也等不及,可親耳聽到了,他還是心尖顫了顫。

    她當真是鐵了心了?

    涂庚瞄他一眼,飛快道:“小閣老也去了,并且跟皇上提出要求娶公主。”

    一氣呵成說完,涂庚頭也不敢抬。

    房中安靜的詭異,良久,他似乎聽到裴聿澤笑了一聲,不對,應該是哼了一聲,極冷,極沉,沉得讓他的心往下一落,冷得讓他在大夏天浮出一身冷汗。

    “動作倒是快。”

    這一句話聽著像是個夸獎的意思,但是諷刺的意味太過濃重,濃重到沁出薄薄的怒意。

    涂庚和裴聿澤一條陣線,義憤填膺道:“這擺明了是想趁虛而入啊!”言罷,他看向裴聿澤,小聲問道,“公子,就這么由著他去?”

    裴聿澤瞥他一眼,涂庚立即捂上嘴,瞪著眼睛裝無辜。

    “去把今窈喊來。”裴聿澤冷冷道。

    涂庚意外:“現在?”話音剛落,對上裴聿澤的目光時,他立即轉身去了。

    大約小半個時辰,裴今窈急匆匆來了,眼睛泛著些微的紅,像是從睡夢中硬生生被拉起來。

    “哥哥。”

    這個時辰把她喊來,裴今窈由不得不心驚膽戰,行禮都帶著一絲討好。

    裴聿澤看她一眼:“是你去接的郁禾?”

    裴今窈肝顫,強顏歡笑:“是啊,哥哥說明日去接,我想著今日接回來給哥哥一個驚喜。”

    裴聿澤冷冷道:“裴家就教會了你撒謊嗎?”

    裴今窈吞咽一口,恐懼更甚之下,驚惶的心反而安定了下來,破釜沉舟道:“哥哥是要興師問罪嗎?公主三番兩次傷害雨瓷,害得雨瓷如今地步,哥哥為何還要護著她,她如今走了不正好嗎?反正當初哥哥也不是真心想娶她!”

    裴聿澤看著她,眸底淬了冰的冷漠:“下回若是再敢擅作主張,我會派人送你回靖州天府。”

    “哥哥……”裴今窈難以置信又驚懼,看著裴聿澤起身離開,她急急開口,“哥哥,難道雨瓷和你這么多年的感情,比不上公主這幾個月嗎?她傷了雨瓷啊,若非雨瓷命大……”

    “與郁禾無關。”裴聿澤道。

    他知道郁禾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不會隨意傷人,定然是段雨瓷和她說了些什么,這些話讓郁禾心灰意冷,他想,他已經猜到是什么。

    郁禾知道了當初他答應這樁婚事的初衷,雖然讓他略有挫敗,可更讓他心神俱顫的,是事發時,他明知是郁禾推下段雨瓷,卻依舊想著為她開脫。

    “哥哥……”裴今窈還要上去攔住裴聿澤,卻被身旁的丫鬟拉住。

    碧羅急切地給裴今窈使眼色:“小姐,別追了。”

    裴今窈惱怒:“你做什么攔著我!”

    碧羅像是終于忍不住了,苦口婆心道:“你一心為雨瓷小姐著想出頭,可公子才是你的血親是你的親哥哥!”

    裴今窈一愣:“什么意思?”

    碧羅道:“雨瓷小姐再好,她也是外人,將來也是要嫁人的,從前她可能會嫁給公子,也就算了,如今公主才是你的嫂嫂,說句難聽的,將來小姐出嫁,公子和公主才是你的娘家靠山,你何必為了雨瓷小姐得罪了公主呢!”

    裴今窈惱道:“你怎的如此勢利眼!”

    碧羅心道,你怎的如此蠢笨!但語氣還是勸道:“不是勢利眼,而是親疏到底有別,就算你不在意公主,公子你總是在意的吧,何必為了雨瓷小姐三番兩次惹得公子不快,再這樣下去,公子若是當真送你回靖州天府,到時你又該如何?”

    她見裴今窈怔住了,才道:“自己回去,和被公子送回去,意義就不同了。”

    裴今窈沉默了,但眼底明顯閃過一絲恐懼。

    碧羅以退為進:“如今看來,公子的確是對公主上心了,至于這份心到了什么地步,我們不得而知,但現下,至少別再去惹公主了,好不好?”

    裴今窈掙扎了:“可是,可是我怎么能這么沒有義氣,只想著自己呢,雨瓷是我的好姐妹啊!”

    碧羅又道:“那,明面上別那么做,雨瓷小姐若也視你為好姐妹,她也不會想你為了她得罪公子的。”

    裴今窈接下了這個“若是”,但心里還是反駁了碧羅的話,她的哥哥怎么可能刁蠻任性的羲和公主上心呢!

    可這個“反駁”,在第二日一早時,頓時灰飛煙滅了。

    ————

    搬回公主府的郁禾,只覺得身心暢快,連四肢都輕快了,懶羊羊在軟乎乎的床榻上翻滾了個身。

    青鳥彩鸞對視一眼:“公主,要起來用點點心嗎?”

    郁禾之所以這么放松,是想通了,覺得爹爹說的也沒錯,這樣高調地成了親,才幾個月,就要鬧著和離,難保那些言官去為難爹爹,反正一年已經過了三個月了,接下來的幾個月她就住在公主府,平日里與裴聿澤也見不到幾面,也沒什么差別!

    況且住在公主府,她最大,她怎么樣就怎么樣,為所欲為,日子想想都太快樂瀟灑了!

    從床上坐起來,眼睛剛好瞄過枕頭邊的畫冊,正是先前為段雨瓷選夫時準備的京華貴公子名冊畫像,從前囫圇吞棗的刮一眼,覺得沒什么,現在仔仔細細看下來……

    哼,裴聿澤算什么?長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刻板無趣,一點都不貼心!

    郁禾扔了名冊跳下床來

    ,青鳥小心翼翼道:“公主今日心情很好?”

    郁禾笑吟吟:“嗯,今日的妝梳明亮些。”

    彩鸞道:“公主不用刻意打扮,就已經是最亮的了!”

    說完,二人又對了個眼色,心靈相通一般:公主心情很好。

    可是不是才鬧了一場,怎么心情能好呢?難不成這么快公主就將駙馬完全放下了?

    一時間二人有些忐忑。

    忐忑地給郁禾梳了妝,看著郁禾明媚亮麗的俏模樣,真是賞心悅目。

    二人陪著郁禾走出房門,院子里的丫鬟們齊齊請安,人數比梧棲院還多了一倍。

    這就是公主府的氣勢啊。

    郁禾準備去南邊的花廳用點心,穿過長廊,走過小橋,正步上臺階,猛地,她的腳站住了,臉色大變,就看花廳中裴聿澤清冷雅正,孤身烹茶,宛若云中皎月一般。

    郁禾轉身去看青鳥彩鸞:“他怎么會在這!”

    青年彩鸞裝傻充愣:“駙馬嗎?”

    郁禾瞪眼:“他不是!”

    話音剛落,正經過一隊丫鬟,停下腳步恭敬道:“參見公主,參見駙馬。”

    郁禾猶自一愣,就聽到裴聿澤清冷的聲音:“免禮。”

    又聽到裴聿澤悠揚的聲音:“我煮了菊花茶,郁禾可要共品一杯?清火。”

    郁禾踩在石階上的腳差點一歪,提裙走過去,高高在上俯視著他:“你為何在這?”

    裴聿澤好整以暇:“煮茶。”

    “我是問你為何會在公主府!”

    裴聿澤淡然:“我搬過來了。”婉轉間給郁禾倒了杯茶。

    郁禾眉頭緊皺:“誰準的?”

    裴聿澤極力忽略因她的不悅泛起的不快,看著她:“不用誰,我們尚未和離,便是夫妻,理應同住。”

    郁禾哼了一聲:“你別忘了,昨日你已經同意和離。”

    “哦?何時?”裴聿澤微微蹙眉,似乎當真在想。

    “你說‘好’!”

    “郁禾怕是誤會了,那個‘好’是在哪句話后說的?”

    郁禾愣了愣,開始回想,還沒等她想出來,裴聿澤已經起身,高大的身子蓋過了她,她原本的俯視,逐漸仰起頭。

    裴聿澤嘴角沁出一點笑意:“那個‘好’可不是在你提和離之后。”

    郁禾撇嘴,不被他牽著走,強調道:“不管如何,父皇也同意了我們和離!”

    裴聿澤含著的笑意就有些冷:“那也是一年后。”他重新坐下來,優雅烹茶。

    郁禾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還是她之前認識的裴家大公子大理寺少卿嗎?

    “你想做什么?”郁禾也坐了下來,認真問他。

    裴聿澤莞爾一笑,不置可否,將那杯茶端到了郁禾手邊:“至少這一年,我還是羲和公主的駙馬。”

    郁禾深吸一口氣:“你當真要住下來?”

    “當真。”

    “以駙馬的身份?”

    “不錯。”

    郁禾笑了一下,眼中暗藏神光:“那可要守公主府的規矩,我為主,你為次,君臣有別,你該俯首稱臣,我做什么你都管不著。”

    裴聿澤看了她一眼,臉色平靜,不辨喜怒,沒有應答。

    “參見公主。”外院的丫鬟走到花廳前福身行禮。

    “何事?”

    丫鬟道:“啟稟公主,小閣老來了。”

    郁禾兩眼彎彎:“快請他進來。”

    青鳥彩鸞眼見著駙馬的臉色在聽到“小閣老”時,冷了一分,又在聽到郁禾說“快請”時,更冷了一分。

    傅廷攸過來時,沒想到裴聿澤也會在,眸色同樣沉了一分,再近時,一時輕淺的笑意,頷首:“少卿也在。”

    裴聿澤抬手:“小閣老請坐。”

    他擺的是主人的姿態,宣誓著主權,搶占了先機。

    傅廷攸心頭一梗,偏繞到郁禾身旁落座,絲毫沒有避嫌的意思:“待會我帶你出去走走,有個好地方。”

    一旁茶爐“咕嘟,咕嘟”滾開了,突然滯悶的情緒讓裴聿澤眸色漸深。

    丫鬟端著熱盅拾階而來,猛地踩住了裙擺,身子一個打晃,手里的熱盅倏然飛了出去。

    裴聿澤臉色驟變,眼底閃過焦急,躍身而起,長臂橫掃而過,正要飛向郁禾的熱盅被他擒于手掌,急于回眸查探,眼底的焦急瞬間凝結成冰。

    郁禾正被傅廷攸攬在懷里,離開了座位,兩人齊齊站著,郁禾意外地望著他,傅廷攸則是淡淡藏著優勝的笑意,儼然一對璧人。

    青鳥驚呼:“駙馬,小心燙。”她及時拿過熱盅,眼見著裴聿澤的掌心一片通紅,他渾然不覺,烏沉的眸凝視著郁禾,緩緩掣回手掌,漸漸攏起手指。

    第29章 錐心

    裴聿澤沉默地盯著郁禾,似乎在找尋什么,眸底終究閃過一絲晦暗。

    “青鳥,去請太醫。”郁禾離開傅廷攸的懷抱,淡淡的語聲,平靜的沒有一絲起伏。

    裴聿澤攏起的手指不由攥緊,感知不到掌心發熱的灼燒感,望定郁禾,眼底復雜的不知是痛還是怒,還是失落。

    “對了,你要帶我去哪?”郁禾轉頭看向身側的傅廷攸,淺笑吟吟。

    “郁禾。”裴聿澤沉沉喚了一聲,郁禾看向他,他卻只是眉心緊蹙,沒了下文。

    眾人摸不著頭腦,不知他喚這一聲的用意,郁禾也不想去追問。

    郁禾添一句:“駙馬既要留下,請自便。”

    她當真瀟灑地轉身,和傅廷攸離開。

    那樣器度沉穩,傲然挺立的翩翩公子,青鳥和彩鸞竟瞧出一分形銷骨立的黯然,心突然揪起,可她們是郁禾的人,自然是要跟著郁禾的,只能匆匆吩咐丫鬟給裴聿澤請太醫。

    走出這個花園時,傅廷攸微微側首,眼風瞟過來,唇角勾起,端著勝利者的姿態。

    裴聿澤沒有跟過去,而是去了大理寺,大理寺政務繁忙,耽誤不得,可他傷了右手,連握筆都鉆心得疼,他似混不在意。

    穆清堂卻注意到了,蹙起眉心握住他的手腕質問:“怎么回事?”

    嚴璧正耳朵靈敏立即跳了過來,看戲的眼神陡變:“這是燙傷?怎么這么嚴重!紅了這么大一片都起泡了,你沒上藥?”

    裴聿澤掣回手:“無妨。”

    穆清堂也惱了:“說的什么胡話!”

    嚴璧正更是將他手里的筆一把抽走:“你傷成這樣還寫什么卷宗?你沒請大夫?你家公主沒給你請太醫?”

    他不說還好,一說,裴聿澤的臉色更沉了,原本挺拔的坐姿略有彎曲,握筆的手似是無力地撐在桌邊,人更深沉了,不顧疼痛地奮筆疾書,臉色也逐漸冷硬。

    嚴璧正抽了抽嘴角,把穆清堂拉到一邊小聲道:“他這是有什么自虐癖好?”

    穆清堂不答,倒是身后一直在整理卷宗排版的方主簿握著一卷卷宗插了進來:“一個意氣風發的男人突然變得沉郁,那只有兩個原因。”

    嚴璧正:“哪兩個?”

    方主簿老神在在:“仕途不得志,”

    嚴璧正連忙搖頭:“你看他如日中天啊!”

    又聽他道,“為情所困。”

    嚴璧正和穆清堂陷入了沉默,一時書房靜了下來,三人面面相覷,心照不宣:莫不是傳聞是真的?公主要和他和離?

    幾人看裴聿澤專心致志,像是一門心思撲在政務上,可又看他冰霜負面,周身氣場實在生人勿近,不禁大氣不敢喘一下,直等到下值時分,嚴璧正才壯著膽子走過來。

    “走,喝酒去。”

    裴聿澤眼也未抬:“沒空。”

    嚴璧正啞然:“你要去哪?”

    “回公主府。”

    嚴璧正差點栽倒,急忙拉住穆清堂:“我有沒有聽錯?他說‘回’,不是‘去’?他搬去公主府了!”他睜大了眼睛。

    穆清堂給了他一個顯而易見的眼神。

    方主簿悠哉走過,去放卷宗:“風水輪流轉啊,才三個月。”

    嚴璧正難以置信,不能相信:“裴聿澤啊,他可是裴聿澤啊,向來是只有姑娘家仰望追逐著他,有一天,他竟然也會為一個姑娘妥協了?”

    方主簿又走了回來,還是悠哉:“這才哪兒到哪,等著看吧。”

    ————

    段府,正要喝藥的段雨瓷更是猛地一怔,手里的藥碗猝然翻身掉落砸在了地上,溫熱的藥汁濺了她一手一地,裴今窈連忙拿手帕著急地給她擦手:“有沒有燙著?要不要緊?”

    “你說聿澤哥哥搬去公主府了?”段雨瓷顧不得自己,一把攫住裴今窈的手,又急又快地問。

    裴今窈點頭:“是啊。”

    段雨瓷猶如被猛獸猛地一撞,靈魂出竅地呆住了,久久回不過神。

    “雨瓷,雨瓷”裴今窈小聲喚她。

    段雨瓷猛地驚醒,聲淚俱下:“他是裴氏嫡長子啊,他怎么能,怎么能”

    裴今窈弱弱道:“可他也是駙馬,實在沒有什么理由阻止他。”

    這一句突然點醒了幾乎失去理智的段雨瓷,她速度收拾了情緒,悲傷道:“我只是,只是心疼聿澤哥哥,他是那樣的天之驕子,進了公主府就要守公主府的規矩,一應全都要聽公主的,公主,公主明明知道,她為何還要這樣為難聿澤哥哥”

    幾句話就點燃了裴今窈的怒火:“羲和安的什么心,路人皆知!分明是記恨哥哥因為你懲罰了她,所以存心報復,讓哥哥難堪,哥哥定然是看在皇室的面子上,不得不周旋,真是憋屈!”

    “都是我的錯,我去向公主賠罪,讓她別為難聿澤哥哥”段雨瓷掙扎著要下床,被裴今窈制止。

    “你現在身子還未好全,千萬不能再折騰了,你放心,區區一個羲和公主,哥哥怎會將她放在眼里,應付得來的。”

    段雨瓷哽住了聲息:“你一定要經常去探望他。”

    裴今窈點頭,等她一走,段雨瓷的臉色驟沉,她沒有想到,自己做了那么多,竟然將裴聿澤送進了公主府!

    ————

    回到公主府的裴聿澤徑直去了瑞羽殿,那是郁禾的寢殿。

    甫一入園,便有丫鬟碎步而來,垂首躬身請安:“參見駙馬。”

    見裴聿澤依舊前行,丫鬟急忙道:“駙馬,公主還未回府。”

    裴聿澤駐足,轉身看過來,眉心微蹙:“還未回來?”

    “是。”丫鬟見裴聿澤眼中浮現一抹寒意,立即低下頭去。

    半晌,裴聿澤冷聲道:“你下去吧。”

    丫鬟躊躇著,道:“駙馬,瑞羽殿沒有公主的首肯,他人不得入內。”

    裴聿澤擰眉:“何時的規矩?”

    丫鬟的頭更低了:“今早公主出門前。”

    這擺明是專門為裴聿澤而設的“規矩”了。

    “你下去吧。”裴聿澤再度啟唇,語聲比之方才更冷了幾分,帶著不容置喙的冷漠。

    丫鬟倒是想再阻攔一下,但一抬頭就對上裴聿澤寒浸浸的眼神,嚇得她打了個激靈,只能眼睜睜看著裴聿澤穿過正堂,直往寢殿而去。

    裴聿澤獨坐寢殿,燙傷的右手擱在扶手上,垂眸凝注,回來時,他已經擦過燙傷膏,細細綿綿的灼熱疼痛讓他瞳孔緊縮,他想到成婚后郁禾也被燙傷過,那時她是不是也是這樣疼。

    思及此,他緩緩按住了胸口的位置,最近,他常有這種感覺,蝕人心肺。

    自小,他便神思清明,覺得情愛一時不過是一場妄執,執著于情愛,難免英雄氣短,亂了定性。是以,當皇上提出要給他賜婚時,為了救谷葵生,即便對羲和公主再多不滿,他也并沒有多抗拒,反正成婚一事勢在必行,娶誰都一樣,做不到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也無妨,若是羲和公主太過驕縱難忍,走到不得已的地步,他自然不會委屈自己,和離他也曾經考慮過。

    可,事實難料,并非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自認定性十足,也才知“坐懷不亂”不過是“因人而異”。

    他也決計沒有想到,當郁禾提出和離時,那個“好”字,才出口已是后悔莫及,他也沒有想到,如今,會坐在郁禾的寢殿等她,一等,就是暮色沉沉。

    期間有丫鬟進來奉茶,有一隊丫鬟進來掌燈,皆是來去匆匆,誰也不愿也不敢在殿內逗留,就連埋首進來問裴聿澤要不要傳膳的丫鬟,也是強撐著鎮定,一得到裴聿澤拒絕的答案,人立刻就走出來房間。

    她們之所以如此,只因裴聿澤的臉色已經從原本的平靜逐漸變得陰沉,在燭火的照明下,晦暗不明。

    眼看著一個朗朗昭昭的男子沉下臉來,直要將周遭都凍結成冰,實在是一件很恐懼的事,讓人退避三舍。

    這一切的源頭,便是她們的公主,還未歸家。

    裴聿澤幾乎沖動,他從來都是運籌帷幄,從未有過的沖動,要去把郁禾揪回來,當眾與小閣老發生沖突,賠上裴家的聲譽。

    尋思再三,他忍住了。可才過了一刻鐘,他復又站起,疾走而行。

    “公主,公主回來了!”園子里丫鬟們呼之欲出的輕快太過明顯了。

    郁禾先是莫名,而后美滋滋想著,真是一群忠心可愛的丫鬟,她才白日不在府中,她們見到她就如此感動,不由心情大好:“將我今日所得盡數賞給她們!”

    那群丫鬟本該惦記著要告訴公主,駙馬正在房中,但一見青鳥彩鸞捧過來的一手的珍珠寶石,“忠心”的丫鬟們頓時將提醒拋諸腦后,團團圍了上來,圍著青鳥彩鸞挑選。

    彩鸞還不忘得意道:“這可是今日公主射箭得來的戰利品哦!”

    “不奇怪,不奇怪,咱們公主本就箭術高超!”

    彩鸞故作神秘搖搖手指:“哦,今日公主的箭法凌厲,當真有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氣勢!英姿颯颯!”

    有人天真地問:“公主這是著了火嗎?”

    這一問,細心的丫鬟頓時僵住了笑臉:“呀!忘了!”

    “忘了什么?”青鳥問。

    “駙馬,駙馬還在房里。”

    喧囂的院子,頓時安靜下來,彩鸞拔步就要沖進去,被青鳥拉住,鎮定朝眾人道:“你們都退下吧,這里有我和彩鸞伺候著。”

    她們自然聽命,一刻不耽誤地退了。

    進到屋里的郁禾正準備喝盞茶潤潤喉,突然一道冰冷的聲音沉沉響起。

    “公主心情倒是不錯。”

    諷刺的意味太過濃重,郁禾驚詫之余難免被刺了一下,不高興地皺了下眉,尋聲望去,就見裴聿澤清冷雅正,坐在偏殿中,目及之處,是他烏沉寒霜的眼眸。

    郁禾被他的冰冷還是咯噔了一下,昂然道:“你管不著。”

    裴聿澤冷凝的臉,眉頭微微聳動,站起身朝她走來,修長而魁偉,氣勢逐漸迫近。

    郁禾張皇,卻不許自己怯懦,在她的地盤,她怕什么,不由停止了背脊,迎上他。

    可今晚的裴聿澤太不一樣了,從前縱使他是惱怒的,也總似有一堵無形的冰墻,讓他不近人情,讓人望而生畏,可此時的他,隱著咄咄逼人之態,連那張太過精致俊逸的臉,都帶著侵略性,在他快要走到郁禾跟前時,郁禾幾乎招架不住。

    好像,他不再是那個沉穩內斂的守禮君子,而是一個掠奪者。

    郁禾張皇撇過臉去,硬著聲音道:“駙馬如此無禮,未得本宮準許,怎可擅自入內,見到本宮為何不行禮。”她先是用強硬的口吻,再準備用“算了”的口吻,讓他退下。

    誰知裴聿澤嗓音微涼:“太宗特許,裴氏殊榮,可殿前免跪,君王之下,皆可免禮。”

    郁禾皺眉,瞪向他,當年裴氏先祖幫著太宗打天下,幾度生死,立下一等軍功,被賜殊榮,但只有裴氏主君和繼承人才享有此殊榮,偏裴聿澤就是那該死的繼承人!

    “呵,多么高貴的身份啊,駙馬是要在這跟我探討尊卑嗎?”

    裴聿澤堅韌的眼底閃過一絲清淺的慌張,略有妥協沉聲道:“今日你去了哪。”

    郁禾笑了一聲:“駙馬怕是忘了,我已提出和離,雖然父皇定下一年之期,但與我并無差別,我準你住在公主府,是給裴氏臉面,裴少卿,你無權干涉我去了哪。”

    她字字腔腔的冷漠,猶如生銹的刀子割進裴聿澤的心,每拉一下,又疼又澀,他眉頭深鎖,聲音又沉又啞:“成婚一事”

    郁禾卻打斷了他:“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本宮不想再提,也沒有興趣,只不過成親至今,少卿多次與段小姐來往過密,私交甚篤,我都沒有能力干涉,事實證明只是自取其辱,如今,少卿又何必來管我?同樣自取自辱?”

    “我與雨瓷只是”

    “少卿與段小姐怎樣,我不關心,我不知道你到此有何目的,只是,明面你我還是夫妻,維持著表面的臉面,不辱皇室和裴氏,就行了,私下里,井水不犯河水。”她堅壁清野,聲音里不帶任何喜怒哀樂和私情,好像裴聿澤只是毫不相干的人。

    裴聿澤原本復雜起伏的情緒,如被澆了一盆冰水,死寂了下來,房中益發的黯然和凄寂,他被懟的啞口無言,甚至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成親的初衷的確不純,婚后也多次因段雨瓷而,冷落了郁禾。

    現在每解釋一句,在她看來,更像是狡辯。

    “少卿,請回吧。”她娉婷而立,高貴而又驕矜。

    裴聿澤眸色晦暗如墨,將手指攏起,死死攥住,掐進滿是燎泡的手掌心,濕潤黏糊的觸感傳來,企圖用手心的痛抵消心底的,只是徒然,他旋即轉身離去,再也不能逗留,以奔逃之勢遠離這個幾乎挫敗他所有高傲,幾乎要乞求的境地。

    郁禾所有的堅強在一瞬間潰散,隨即而來的天旋地轉,她踉蹌著往一旁的憑幾走去,剛挨近,就跌坐而下,她緊緊按著心口,將紅潤的下嘴唇咬出一排牙印,告訴自己,絕不能心軟。

    青鳥彩鸞急走而入,蹲在她身側,殷殷關切:“公主”

    郁禾巧然一笑:“沐浴更衣吧,今日鬧了一天,出了好些汗呢,早些歇息,明日還約了宸宸逛鋪子呢。”她邊說著,邊起身向凈室走去:“聽說長安街上開了好幾家新的首飾鋪子呢。”

    青鳥彩鸞自小跟在郁禾身邊,此時竟也分不清她是真自在了,還是強顏歡笑。

    ————

    翌日,郁禾竟然沒有睡懶覺,早早起床梳妝,出門時,姝色無雙,與榮宸宸見面后,二人一起進了一家新開的首飾鋪子,鋪子叫步生蓮,聽說是這家做的腳鏈輕盈奪目,算是如今風尚的一種,很受如今京華千金的喜愛。

    兩人為了自在,誰也沒有昭示身份,像是一般貴族千金流連在這家兩層樓的商鋪里。

    門庭若市的鋪子,脂粉味十足,一聞沒有一絲廉價,只因這家店價值不菲,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承擔的。

    一進門倒是看到好幾位相熟的小姐,郁禾拉著榮宸宸往樓上去,伙計見郁禾容色傾城氣質高貴,心知是條大魚,不敢怠慢,殷勤地迎了上去。

    才上了口,就聽到一道嬌軟的聲音:“這條怎么樣呢?”

    那聲音簡直酸軟了骨頭,連郁禾都忍不住打顫,偏頭看去,就看到繡了花開富貴的簾子遮著,只能看到簾子下一雙赤足,白皙瑩潤,兩只腳各戴了一條腳鏈。

    “不錯。”有男聲回應她。

    郁禾“嘶”了一聲,駐足觀望,心道:有些耳熟的聲音,榮宸宸在一旁拉著她的手就要走,她卻執意站定。

    “哎呀,不行,不能說兩條都好,就挑一條嘛。”女子繼續撒嬌。

    男人像是受不住似的,果然認真道:“左腳吧,左腳更襯你,若是喜歡,都買下來。”男人縱容又寵溺。

    郁禾怔住了,臉色驟變,回頭瞪榮宸宸一眼,就要沖進去,結果卻被榮宸宸死拉硬拽拐進隔壁的廂房。

    “剛剛那是不是齊晏!”郁禾怒氣洶洶問她。

    榮宸宸笑了笑:“或許是吧。”

    郁禾怒意閃出一絲錯愕:“你早就知道了?”

    榮宸宸坐下兀自倒出兩杯茶,點頭:“嗯。”

    郁禾一股氣凝結于心:“當初他求娶你時說會生生世世愛你,絕無二心!”

    “算了。”

    “不能算!”郁禾轉頭就要去把齊晏揪出來,誰知走得太急,迎面撞上一人,直撞得她轉身,她正在氣頭上,沒好氣地抬眼,剛好與文弱的段雨瓷四目相對。

    兩人皆是一愣,裴今窈還在查看段雨瓷有沒有受傷,抬頭就要罵人:“你這人走路”她也是一愣。

    郁禾不愿理她們,就要離開,卻被趕來的榮宸宸拉住,她低聲道:“別鬧大了。”

    偏生此時段雨瓷也向她行禮:“公主,上回的事,是我的不是,今日在此偶遇,我向公主道歉了。”

    郁禾急著去抓齊晏,冷然道:“你又要做什么態,我沒空跟你周旋。”

    “站住!”裴今窈突然拽住郁禾的手腕,“你是什么態度,公主就能高高在上嗎?公主就能踐踏別人的真心嗎?你傷雨瓷在先,她不但不跟你計較,還跟你道歉,覺得是她造成你和我哥哥失和,你卻如此冷漠無情!”

    郁禾回頭,見齊晏的背影已經走出了鋪子,她憤然甩開裴今窈的手,裴今窈被這么一甩手臂推過段雨瓷,段雨瓷一時沒站穩,被推到在地。

    郁禾和榮宸宸一愣,裴今窈急忙去扶她,段雨瓷抬眼已是滿眼淚痕:“公主,我知道你心里有氣,有什么氣你朝我來,怎樣我都受著,只希望,你別再跟聿澤哥哥置氣了。”

    “即使公主要讓我下跪磕頭,我也愿意。”段雨瓷柔弱楚楚,聲淚俱下的示弱,引來了鋪子里所有的人。

    竊竊私語不時傳來。

    “早就聽聞羲和公主專橫跋扈,聽說前段時間才把段小姐推下樓,這會又把人家推倒在地,人家好歹也是段家的小姐,她是公主也不能這樣踐踏別人的尊嚴啊!”

    “就是!”

    有了解內情的小姐在旁冷嘲熱諷:“羲和公主嫉妒段小姐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這眾目睽睽也敢這般欺人,更不用說私下里如何了,段小姐好性,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

    郁禾氣極反笑,青鳥見狀厲聲一喝:“大膽!見到公主還不下跪!”

    眾人心下一凜,即便心有不甘,不得不屈服于皇家威儀,不認識她的那些小姐們齊齊跪下了:“參見羲和公主。”

    認識郁禾的小姐們也齊齊跪下來:“參見羲和公主。”

    鋪子里的掌柜的伙計更是慌張又高興地跪了:“參見羲和公主。”

    郁禾凌駕于二樓,威儀盡顯,她睨了眼冷嘲熱諷的貴族小姐,正是當日浴佛花宴上和段雨瓷裴今窈一個鼻孔出氣的小姐,她好整以暇問青鳥:“冒犯公主,私下非議公主,該當何罪?”

    青鳥揚聲道:“有身份者,杖責二十。”

    “哦~"郁禾故意拉長了音。

    那些小姐怎么也沒想到,這么多年對她們的不敬視若無睹的郁禾,今日會較真,一時都慌了神。

    “將方才說過的話的小姐都記錄下來,回頭交給律行處的總管。”郁禾淡淡道。

    律行處是宮里專管宮女和臣下女眷的處所。

    她們頓時慌了,齊齊磕頭:“請公主恕罪。”

    郁禾冷冷瞥她們一眼不再理會,轉頭去看段雨瓷,涼聲道:“段雨瓷,你做這些無非就是為了裴聿澤,今后你別這么累著了,你聽好了,裴聿澤,我不要了,你要是喜歡,有本事就拿去吧,下次若是再冒犯到我跟前,別怪我以宮規處置。”

    她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切切傳入在場所有小姐的耳朵里,直擊著心底,無不驚怔地抬眼看著郁禾。

    她們沒聽錯吧,那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羲和

    公主只是為了不讓裴少卿受委屈,而搬進裴府一心為裴少卿著想的羲和公主,才成親三個月就說不要裴聿澤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樓下頓時窸窸窣窣起來。

    漸漸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由外層逐漸靜謐,不一會,真個樓下鴉雀無聲。

    靜的太過突然和詭異,只有外頭叫賣冷飲的老板渾厚有力的聲音穿透進鋪子里,郁禾奇怪轉身看去,狠狠一怔。

    裴聿澤站在樓下,遺世獨立,鳳目深不可測地抬眼望著她。

    外頭冷飲攤子的老板提了一桶冷飲進鋪子:“掌柜的,您老定的消暑的冷飲,我給您提進來了!”

    話音未落,他竟是被鋪子里的氣氛冰住了,掌柜的分不清現下什么情況,心里只道:您瞧我這店里還需要冷飲消暑嗎?

    第30章 第二情敵

    步生蓮門庭若市的熱鬧,此刻噤若寒蟬。

    郁禾起先觸及裴聿澤的眸底時,是打了個寒顫的,心虛起來,可漸漸的,她望向他的目光變得明亮,冷漠的明亮,那雙靈動的眼睛仿佛在說:你聽到了,也好。

    沒有一點溫情的,毫無預兆地扎進裴聿澤的心。

    兩人就這樣倨傲地對峙著,直到裴聿澤的眼底浮上一層薄怒,他舉步,拾階而上。

    一步一步,踩在木質樓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震動著在場所有人的情緒,一下一下,所有人的心都往下沉。

    郁禾從未見過裴聿澤這樣的面目,不近人情的危險,卻愈發仙姿佚貌的蠱惑人心,使人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強忍著后退的沖動,筆直地站著。

    裴聿澤在她跟前站定,冷冷開口:“其他人都下去。”

    “哥哥”裴今窈還試圖用她特別的身份討價還價,卻被裴聿澤投過來的烏沉目光震懾,她禁不住瑟縮,暗暗瞪了眼郁禾,拉著段雨瓷下樓。

    段雨瓷不甘心地頻頻回頭,期望裴聿澤看她一眼,可惜

    榮宸宸見狀,吞咽一下,堆起笑來:“你們聊,你們聊。”

    郁禾不動神色緊緊拉住榮宸宸,榮宸宸很快沒有意氣地撒開她的手,拉著青鳥彩鸞腳底生風地下了樓。

    郁禾見裴聿澤掠過她進了一件雅室,她垂眸鎮定下心神,她是公主,她怕什么!說服著自己走進雅室,對上裴聿澤的眼,她立刻別過去了,她是公主,可也發怵。

    見裴聿澤朝她走近一步,她立時往后退了一步。

    裴聿澤驀地身形頓住了,凝視她的目光閃過一絲沉痛和難以置信:“你怕我?”

    郁禾干咳一聲,昂然道:“我是公主,我怕你作甚?”

    實在是裴聿澤的氣勢太強了,即便是她的父皇,萬圣之尊,勃然大怒時,都沒有讓她生怯,這樣帶著侵略的裴聿澤,比清冷疏離的裴聿澤更讓人生畏,她真怕他打她。

    她解釋道:“只是你我已有和離的計劃,不宜太過親近。”她伸出手臂,強撐著認真道,“保持距離的好。”

    裴聿澤垂眸笑了一聲,像是被刺激到了,又笑了一聲,掀眼眸色更沉:“和離?郁禾,我從未答應。”

    郁禾愣住了,難得結巴:“那,那又如何,我是公主,我要和離”

    “我是裴氏嫡長子。”裴聿澤擰眉臉色沉下來。

    郁禾惱了:“裴聿澤,方才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我不要你了,你何必如此。”

    他從不知原來這世間有種利器能傷人于無形,讓他體無完膚,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怒火,他咬緊了牙關,只覺齒痛,從齒縫間迸出一句話:“我裴聿澤不是你想要就要,不要就不要。”

    他力持著最后一分貴族的修養,擦過她身側,離開雅室,疾步下樓,撞上放在地上的冷飲桶,冷飲桶受到外力的撞擊,冷飲猛烈打晃跳濺出來,濺上裴聿澤華貴的錦袍。

    “公子!”

    冷飲攤子的老板和掌柜的同時驚呼,急忙湊過來要給他擦拭,這么名貴的衣服,臟了他們可是賠不起。

    可裴聿澤只是冷冷推開他們,徑直離開。

    各個角落的小姐們心下震驚連連:公主和裴聿澤當真鬧翻了,看來和離是板上釘釘了?那她們就有機會了

    榮宸宸上了樓,見郁禾呆愣著,有些不忍心:“你去跟他解釋一下吧。”

    明明說清楚了自己的想法,可郁禾總覺得心頭像是壓著一塊石頭,悶悶的,長長吁出一口氣,想要排遣,更深的沉悶又涌了上來,憋氣得得很,郁禾咬唇一笑:“解釋什么?”突然又皺眉,像是要發泄,“去找齊晏!”她拉著榮宸宸就走。

    裴今窈呆住了,她不知道郁禾和哥哥說了什么讓他如此失態,也不敢去細想,轉頭去看段雨瓷,見她凄愴一片,或許段雨瓷和她想到了同處。

    從小裴聿澤就是皎若云間月的謫仙人物,發生任何事從未有過失態之舉,可剛剛,剛剛亂了儀容,他竟都沒有在意,他沒有在意段雨瓷凄愴的外表下,滋生的是濃濃的恨意。

    猝然間,她握住了裴今窈的手,情真意切地看著她:“今窈,幫我,你會幫我的對嗎?幫我搶回聿澤哥哥。”

    這是段雨瓷第一次明確地,表示要搶回裴聿澤,裴今窈還有些呆怔,遲鈍了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輕飄飄的,不太肯定:“嗯?”

    段雨瓷看出她的遲疑,擰眉:“今窈!”

    裴今窈收攏情緒,眸底逐漸鄭重,擲地有聲:“我會幫你的!”

    兩人扶持著走下樓去,與各位小姐寒暄招呼。

    ————

    榮宸宸按住郁禾:“這件事我自己會處理的。”

    郁禾氣憤又心疼:“宸宸,多久了?你們成親一年都不到。”

    “那你呢?”

    郁禾垂眸:“你和我不一樣,你們是青梅竹馬,他為了不讓你嫁給別人挨了多少打,愛你愛的死去活來的,”她深吸一口氣,頓了頓,“裴聿澤娶我,不過是為了那張大赦天下的圣旨救他的朋友,為此我還拆散了他和段雨瓷,呵,心里鐵定早就不爽我了。”

    誰也拿不準別人的心事,榮宸宸覺得郁禾說的太過絕對了,但又不敢妄下定論,只道:“人心是徘徊的。”

    “你怎么能這么淡定的!”郁禾激動地看著她,那時裴聿澤三番兩次為了段雨瓷冷落她,她恨不得鬧得裴府人仰馬翻才好,更不必提得知裴聿澤娶她的初衷時,她快氣死了,嘔死了,傷心死了。

    榮宸宸握住她:“這件事我心里有數的,你不必為我擔心,大不了和你一樣,鬧和離。”說著她促狹一笑,“好姐妹一起。”

    郁禾扯了下嘴角,笑不出來了。

    這時車廂外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緊接著扣門聲就響起了,馬車停了下來,青鳥打開窗戶一瞧,是公主府的丫鬟。

    “公主,不好了,吳公公傳來消息,宮里出事了!”

    郁禾面色一滯,慌忙道:“進宮!”

    ————

    涂庚見裴聿澤臟了衣擺,問裴聿澤是否要回府換身衣服,裴聿澤沉默不應,他便自作主張讓車夫駕車回了裴府。

    裴聿澤回到府中卻聽說裴子俶請了病假在府中,他問道:“可請了大夫,大夫如何說?”

    下人道:“二爺沒讓請大夫。”

    裴聿澤起疑,若是不需要的請大夫的病,為何稱病不點卯,他先是回院子換了身衣服,收拾了情緒,往青竹軒而去。

    青竹軒是裴子俶的書齋,若是病了,又何故在青竹軒?裴聿澤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走進滿是青竹的院子,遙遙就見窗下裴子俶俊逸的身姿。

    他也感知到了有了靠近,抬眼看過來,與裴聿澤四目相對,似有輕嘆一聲。

    “我以為你這時候該在大理寺。”裴子俶率先開口。

    裴聿澤才是先向他行了禮,才道:“我也以為二叔該在內閣。”

    “病了。”裴子俶莞爾。

    “何病?”

    裴子俶正視裴聿澤,叔侄倆同樣的清華朗逸。

    “宮里出了事?”裴聿澤擰眉。

    裴子俶知道瞞不住他,所以坦然:“內閣大臣并文武大臣今日請皇上下立后詔書。”

    裴聿澤眸光驟冷:“是請,還是逼?”

    “聿澤,慎言!”裴子俶眼中閃過謹慎的不快,“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必摻和。”

    “所以,另外三家也摻和在內,二叔才稱病不朝。”

    裴聿澤一向機敏,裴子俶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想到內種情由,沉默不語。

    裴聿澤兀自道:“是傅貴妃。”

    裴子俶嘆息道:“四大世家雖尊貴,但如今朝廷大半朝臣乃是傅相的門生,段金柴三家后生資質平平,若保門庭長久不衰,不肯老本,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他們只能與傅家合作。”

    裴聿澤嗤之以鼻,是上位者的蔑視。

    裴子俶道:“如今朝中權位,除了我們裴家,已再無其他三家的身影,你該理解。”

    裴聿澤直言:“即便如此,三家依舊影響深遠,所以二叔不愿與三家正面為敵,才稱病。”

    裴子俶默認,見裴聿澤轉身欲走,凜聲喊住了他:“你要進宮!”

    “是。”

    裴子俶厲聲道:“誰做皇后,與我們裴家并無干系,你若是進宮,便是得罪了其他三家,裴段金柴同氣連枝,打斷骨頭連著盡筋,你不可莽撞!”

    裴聿澤轉身望定他,沉聲道:“誰做皇后都行,唯有傅貴妃。”察覺到裴子俶的審視,他補充道,“傅貴妃若是成了皇后,傅家如虎添翼,于我們裴家也是一樁隱患。”

    傅家雖家底根基與裴家相差甚遠,但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卻已有與裴家分庭抗禮的趨勢。

    裴子俶卻不信這是他的初衷,迷了眼看他,靈光一閃,沉聲道:“當真只是這么簡單?你是為了羲和公主。”

    裴聿澤遲疑半晌,直言不諱:“是。”他道,“頤和公主的母親意外懷了龍嗣,卻能瞞下皇上,在后宮安然無恙神不知鬼不覺待到分娩,期間還能在先皇后分娩時進入鳳儀宮暢通無阻,二叔想,是為何。”

    裴子俶臉色逐漸凝重:“是傅貴妃。”

    只有當時已經憑家族權勢進宮為貴妃的傅家小姐能做到。

    裴子俶想到一件嚴重的事:“公主也是這么想的?”

    裴聿澤道:“郁禾單純,她沒有想那么深,只是她不會愿意別人搶了她母后的位置。”

    裴子俶送了一口氣,好在羲和公主沒有這種想法,否則宮里將再無寧日,鬧起來,裴家難免牽扯在內,可此時,看裴聿澤的神情,他不免苦笑,聿澤牽扯在內,好像比羲和公主更加棘手。

    短暫的沉默后,裴子俶道:“人走茶涼,位置空了,自有她人頂上,這是再平常不過了,‘她不許’,你一向最是厭惡這樣霸道跋扈的行為。”

    裴聿澤自己也怔了一瞬,像是被二叔點醒一般,為何得知立后他會如此激動,原來只是因為“她不許”,半晌似是妥協地笑了:“因為她是郁禾。”

    所以她霸道也好,跋扈也罷,無妨。

    裴子俶無情道:“可是她已經提出跟你和離,羲和公主的性子倔強,她要跟你和離,絕不是說說而已,你還要為了她得罪傅家和其他三家?”

    裴聿澤眸光堅毅:“這是兩碼事。”

    裴子俶見狀,只能換了種口吻道:“羲和公主是皇上的掌中嬌,這件事一定會有人跟她通風報信,既知她驕橫,不會理會他人的目光,那憑她一人,也能將這件事攪黃,你又何必再多走一趟。”

    裴聿澤凝視二叔,低沉道:“我知道她能,但我不忍心。”

    裴子俶怔住了,他一直覺得他最鐘愛的侄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過“無情”,可此時,見他“有情”,他又擔心起來,總覺得他若是陷得越深,只怕將來這份情會釀出大禍。

    但此時,他知道自己制止不了裴聿澤,終是道:“罷了。”

    裴聿澤疾步離開,對迎上來的涂庚道:“有幾件是,你去辦一下。”他快速吩咐。

    涂庚專心聽著,眼睛越睜越大,驚懼越來越明顯,遲疑著:“公子”

    裴聿澤冷然命令:“照我說的做。”

    涂庚硬著頭皮應了!

    ————

    郁禾不得通報闖進太極殿時,群臣高呼“立后”的聲音震耳欲聾,直達九霄。

    “父皇!”郁禾嬌聲立喊,響亮地壓過了滿殿渾厚的男聲,好聽的聲音如在渾濁之中注入了一汪清泉。

    滿殿齊齊回眸,見郁禾跨入殿中,一室生香,宛如明珠綻放,清澈如水的眼眸含笑望著大殿之上的九五之尊。

    縱是他們早已見慣了羲和公主的美貌,此時,還是難免被她驚艷,更遑論今日的羲和公主,仿佛不太一樣,舉手投足間并無半點女孩稚嫩的嬌氣,盡顯皇家典雅,亦被她的氣派所攝,不由往兩邊齊齊退去,不慌不忙請安。

    “見過羲和公主。”

    郁禾頷首:“免禮。”

    傅相居首正色道:“公主,臣等正與皇上商議國事,還請公主回避。”

    郁禾睫羽微揚,天真道:“什么國事,我不能聽嗎?”

    傅相冷然:“后宮不得干政。”

    郁禾嫣然一笑:“立后雖是國事,卻也是家世,既是家世,我自然聽得,畢竟是給我找繼母不是嗎?”

    柴主冷哼:“羲和公主果然刁蠻。”

    郁禾斜睨他一眼,掃過在場的大臣:“那我就刁蠻了,我不同意父皇立后。”

    “你不同意?你有何資格不同意?就算你是第一公主,插手立后朝政,傳揚出去,叫四海國邦恥笑!我泱泱大國,九五之尊,就要聽一個少女的意見,阻止立后!”段家主冷嘲熱諷,諷到了皇上明面上,皇上面色微變。

    郁禾道:“段主君也說我泱泱大國了,他們怎敢取笑?”

    “你!”

    “公主當真伶牙俐齒,公主如此縱性,在國事上尚且跋扈,不知當初將段小姐退下山坡時,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郁禾眉心一擰,轉頭看向聲音來源,是站在傅相身側的大臣,郁禾對他有幾分印象,經常和傅相在一起。

    這時又有大臣排眾而出,抱拳道:“皇上,羲和公主縱情任性,當初將段小姐推下山坡毫不手軟,如此枉顧性命,今日又在大殿之上大放厥詞,阻止立后,視我大曌天威何在,視我大曌臣民為何物,這么多年,羲和公主做出那么多狂悖之事,請皇上重罰羲和公主!”

    他滔滔不絕,氣如虹中,激昂地像是要把郁禾斗下去,見有人帶頭,那些大臣先是瞄了眼傅相,見他雙手交疊在前,不動如山,眾人會意,旋即走向大殿中央,奇喊:“請皇上重罰羲和公主!”

    郁禾看著那些大臣,暗罵一句:老東西!狗腿子!眼里幾乎要迸出火花來,她往臺階上一站,足以藐視眾人,絲毫不怯,嬌聲道:“我父皇的皇后,不管生前死后,只能有我母后一人!我絕不許別人占了我母后的后位,死后還要與我母后比鄰而居,侵占我的父皇!”

    她的母后就是因為父皇的一夜情,而郁郁而終的,她心知她的母后不愿與別的女人分享她的父皇,她絕不許母后死后還不得安生!讓另一個女人葬進后陵!

    “狂悖!猖狂!”

    “年少輕狂!”

    眾人的謾罵四起,雖知羲和公主乃是皇上的心頭肉,但他們也知罪不責眾,何況今日在此之人,皆是四品以上官員!他們仗著身份,賣力地欺負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他們如此賣力,并不只因今日她的阻擾,像是由來已久被一個小姑娘壓了一頭憋得著一個口氣,更因為,他們都聽說了,羲和公主即將和裴聿澤和離,既然能走到和離,那想來她和裴聿澤毫無感情,沒了裴氏,只她一個皇室公主,他們不信不能逼著皇上治她一個“藐視朝廷”之罪!

    一直沉默的大皇子終于站了出來,握住郁禾的手,沉聲勸解:“郁禾,不得胡鬧,快下去。”

    郁禾瞪著泛紅的眼睛,毫不留情地甩開他,倨傲倔強,絲毫不讓。

    這一行為,無疑又惹惱了那些帶著私心的老古板。

    “目無尊長,目無尊長!”

    “公主囂張至此,竟連太子也不放下眼里!”

    “國不可一日無母,臣請皇上立傅貴妃為后,請皇上懲處羲和公主!”

    “臣附議。”

    “臣附議。”

    附議的口子隨即打開。

    郁禾孤軍奮戰,寡不敵眾。皇上面色鐵青,冷眼看著。

    “臣反對。”

    一道清冽的聲音壓過喧鬧,沉沉壓下來。眾人心下一凜,費勁地扭轉脖頸向后看去。

    裴聿澤正步入大殿,鶴立雞群,不疾不徐朝郁禾走來。

    郁禾心尖一顫,一股無端的委屈涌上心頭,瞬間紅了眼角。

    皇上原本前傾的坐姿,松怔一瞬,向后靠去。

    “裴少卿。”

    眾人極端的臉色起了四五種變化。

    裴聿澤走到階下,朝皇上行了禮,才轉身面向眾人,一股氣勢排山倒海而來。

    大臣率先發難:“裴少卿莫不是要為公主狂悖的行徑辯解?”

    裴聿澤不予理會,只是揚聲道:“帶上來。”

    立即御林軍壓著幾個宮女太監走了進來,眾人一瞧,這些宮女太監各個掛彩,衣裳也被撕破,痛得齜牙咧嘴。

    御林軍道:“啟稟皇上,這些人今日像是瘋了一般,突然互相攻擊了起來,下手狠辣。”

    一時間,眾人摸不著頭腦,靜觀其變。

    裴聿澤又道:“請欽天監。”

    欽天監恭敬而入,匍匐下跪,道:“皇上,臣夜觀星象,發現宮里災星入邪,令人性情大變,心浮氣躁,至此大打出手。”

    皇上驚怔:“哦,對公主可有影響?”

    欽天監道:“公主乃大曌的掌上明珠,自然深受影響。”

    裴聿澤輕描淡寫:“原來公主今日的行為有跡可循,并非爾等所言,年少輕狂。”

    猝不及防,眾人愣怔半晌,瞠目結舌。

    裴聿澤又問:“可有查出源頭。”

    欽天監道:“微臣起命盤,發現傅貴妃的生辰八字與年份五行相悖”

    “胡言亂語!”傅相大怒。

    裴聿澤輕笑:“哦,傅相也懂命盤一理?”

    傅相語塞。

    裴聿澤再道:“聽聞當年傅貴妃進宮,應的就是天降祥瑞,若是欽天監乃是胡言,那當年”

    傅相面色一僵,眾人面面相覷,氣勢急劇直下。

    皇上道:“既如此,立后一事,只能暫且擱置,只是邪星一事,事關公主,可有解法?”

    欽天監俯首道:“皇上請放心,微臣已經破了宮里的邪星風水,三日后再辦一場曲江流水夜宴,以水破之,即刻。”

    皇上大喜:“如此,三日后的夜宴,請眾卿女眷列席。”

    一套連招打的眾人猝不及防,蓄謀已久的事,竟然被裴聿澤三言兩語可破壞了,連要求懲罰羲和公主的立場都不攻自破了。

    傅相看著裴聿澤的眼神,幾乎要撕碎了他才能泄心頭之恨,段金柴三人也是沉下了目光。

    裴聿澤陪著郁禾出來,郁禾頗為不自在,早上還跟他說著狠話,現在竟得他相助,她不由紅了臉。

    “那個,多謝你。”

    “只是如此?是否有些實際行動?”裴聿澤淡然道。

    郁禾以為他要趁火打劫,氣結:“沒了!”

    裴聿澤只是淡淡一笑,眼風卻撇過一抹黑影,抬眼看去,傅廷攸正站在前方,郁禾也看了過去,心情復雜,她此時不想面對傅廷攸。

    裴聿澤似乎看出,出聲道:“公主許久未曾進宮了,去看看太后吧。”

    郁禾樂于成見,立刻轉身離去。

    傅廷攸見郁禾躲著他,眸色閃過沉痛,裴聿澤沒有理會,從他身側而過,傅廷攸幽冷的聲音傳來:“你以為你贏了,郁禾決定的事,絕不會回頭。”

    裴聿澤緩聲道:“世上并無絕對之事。”他沉靜的目光看向傅廷攸,精銳的像是將他看穿:“今日之事,郁禾雖不會懷疑你,但你也絕無可能了。”

    忽而,他又輕笑一聲,噙著王之蔑視:“不過小閣老,也從未曾有過機會。”

    狠狠扎了傅廷攸的心。

    烈日之下,兩人長身玉立,沁著寒意,互不相讓。

    “走著瞧。”傅廷攸冷冷道。

    ————

    是要走著瞧,誰也不愿放手,尤其是今晚這樣的夜宴,曲水流觴,花好月圓。

    裴聿澤和傅廷攸同樣眾星捧月,一出場,就占據了所有目光,花燈鋪就的各條大道,都好似成了兩位郎君的背景板,大概是裴聿澤與羲和公主正在鬧和離之事,已經人盡皆知,民風開放的大曌,貴族小姐們也不再隱藏自己的心思,將裴聿澤圍城了圈的行禮寒暄。

    彼時另一邊的傅廷攸亦是如此。

    只是兩人只是神色淡漠,眼光搜尋著。

    最后同時停于不遠處,蓮花燈前正與郁禾比肩而立的英俊少年的身上。

    他們同時認出,那位意氣風發,熱情洋溢讓郁禾笑逐顏開的少年,正是今年新科探花郎!不知說了什么,郁禾兩眼彎彎,正是明艷俏麗,忽然他往一旁走去,郁禾驚奇跟隨,兩人在曲水旁的涼亭下落座,花燈將他們的身影照映在了一起。

    裴聿澤眸色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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