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罷黜百家, 獨尊儒術’確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統地位,儒家思想成為了封建統治的基礎,貫穿在政治、文化、教育等各個方面。
不僅如此, 還使得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有了統一的思想導向, 塑造了共同的民族文化心理, 同時也抑制了其他思想學派的發展空間。
而古籍是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 翰林院收錄的無數古籍不僅反映了書籍寫成時期的思想還鞏固了文化傳承的連續性。
而篡改古籍則會使文化傳承出現斷裂與誤解、誤導學者的研究方向,必然也會引起學術爭論與混亂。
如果賀云昭舉的例子那樣, 將‘存天理, 滅人欲’改成了‘存人欲順天理’, 其中的含義可是截然相反。
細碎的光芒透過太極殿的窗欞鉆了進來, 李燧被光晃了眼睛, 他不由得瞇眼去瞧。
在光芒的若隱若現中賀云昭跪在太極殿的磚石之上。
她將一本古籍鋪開, 神色凝重,眉宇間隱含著怒火,似乎不是為突如其來的‘文字災難’而怒,更像是因蠢人不顧一切的添亂而怒。
這種似曾相識的神色令李燧忍不住微微側頭,他視線避開賀云昭過于明亮的眼睛。
賀云昭蹙眉,她嚴肅道:“臣于昨日發現此本古籍上有不少被纂改之處, 此書單看表面不過是再正常不過一本古籍, 但臣偶然發現此書有種香氣,經過細致的研究才發現不少篡改之處。”
古籍篡改一般有三種作偽方式,第一就是利用遺留下來的雕版仿照筆跡重新刻印自己想要的文字。
第二就是挖補,刮掉原本的墨跡, 將周圍浸濕,填補上新的宣紙,再用濃墨謄抄。
第三種就是被賀云昭發現的這種, 涂抹南洋香料將書籍做舊,制造出‘此書保存了幾十年’的假象。
賀云昭懷疑曾經‘二王謀反案’不是那么簡單的兵變,不僅是從軍事上,二王也打算從思想上抹除先帝繼承皇位的合法性。
到時候便可依靠諸多古籍上的記載掀起思想爭端,并進一步抹黑先帝。
只不過先帝不過給他們任何機會,說讓他們死透透的就讓他們死透透的,逆黨余孽連來日再斗的機會都沒有。
古籍被篡改的嚴重性不言而喻,假如發現一本看起來是幾百年前的古籍,上面記載了一件事。
冠軍侯霍去病其實沒死,他是害怕功高蓋主被漢武帝忌憚于是假死脫身。
他于某年某地定居,還娶妻生子,如今霍家人就生活在某某山中的一個小村落,當初都是跟著霍去病到此地隱居的人。
信的人一定非常多,并且還會有人說看起來越離譜的事越有可能是真的。
一大群文人為此歡呼雀躍仿佛發現了什么歷史冷知識迫不及待的將此事告訴給自己弟子,當作一個有趣的軼聞。
賀云昭更加擔心的是,假如這些古籍真的流傳出去,那么對一些文人的思想造成的沖擊將會導致十分嚴重的后果,思想上的變化才是最難以預料的。
就像有的皇帝迷戀于修仙希望能夠長生不老,有人吃丹藥把自己吃死了,有人卻選擇童男童女雙修,認為能夠進補。
賀云昭眼神冷肅,她第一次認為先帝似乎還是太仁慈了,竟然縱容二王蹦跶了那么久,早就該弄死這些闖禍水平驚天動地的蠢貨。
謀反就謀反,非要給王朝捅出個窟窿來,他們是拍拍屁股就去死了,倒是給后人留下了一堆麻煩。
李燧也心知此事嚴重性,他急忙傳召內廷侍衛統領吳是。
他招手,道:“賀修撰到朕身旁來坐。”
賀云昭道一句是。
隨即起身走到皇帝旁邊的椅子上落座,古籍還捏在手里,她將書遞過去,“請陛下細看,有錯誤的部分臣已經做好了標記。”
李燧接過古籍一看,一時間還真沒聞到什么香味,只是在賀云昭的提醒下來終于聞見了一點。
他此刻心中十分急躁,看著賀云昭嘆一口氣,也來不及去解釋。
心中唯一掛著的一件事就是他的兒子。
就像孕婦懷孕之后說想吃什么都會來一句我兒子想吃,可能肚子里其實是個女孩,李燧如今也是這種口吻。
古籍篡改與二王謀反案有關,或許其中有線索也說不準。
他的心臟一下一下地跳著,長久的期待和擔憂讓他此刻只能勉強平靜下來,盡量專注聽賀云昭解釋古籍的問題。
耳朵嗡嗡作響,勉強聽進去了一些。
吳是到來之時看到的就是如此詭異的氛圍,急躁擔憂的陛下與一臉嚴肅的賀云昭。
他在賀云昭低頭行禮的剎那對著陛下隱晦的搖搖頭。
還是沒查到小殿下的所在……
李燧滿眼失望,嘆口氣后道:“翰林院的賀修撰發現了被篡改的古籍,似乎是二王謀反遺留下的東西。”
“既然是賀云昭發現的,你也跟著去瞧瞧,發現任何問題及時處理,朕要叫幾位閣老過來共同商議。”
吳是點點頭,拱手道:“是,臣領命。”
賀云昭起身將古籍遞過去,她眼神嚴肅道:“這這是被下官發現的一本,同樣的書一定不少,若要找出來恐怕也要花費很多時間。”’
吳是不解,他問道:“難道不能召集國子監的學生全部參與嗎?那樣不就找的快了。”
賀云昭苦笑一下,她大概明白為何陛下會叫吳是來處理此事。
因此事斗涉及二王謀反案,同樣是二王的手筆,由負責追查二王謀反案余孽找‘皇子’的吳是大統領來做再合適不過了。
但最大的問題在于,吳是的能力不在文學上,他對古籍的理解有限。
賀云昭無奈的搖搖頭,她看著吳是道:“統領大人,此事萬萬不可外泄出去。”
她沉思片刻后道:“幾乎是相當于每本書上都有寫了造反的具體方法,質疑朝廷的統治,這些東西是不能外泄的。”
越是飽讀詩書之人,他們往往可能越容易被看起來十分真實的東西給洗腦,他們會認為這才是真相,于是絲毫不顧及那些客觀存在的人。
吳是明白了,他眼中閃過一抹疑色,他不動聲色的打量賀云昭突然問道:“賀大人是怎么突然發現這件事的。”
他查小殿下下落查的人都要魔障了!萬萬想不到蕭長灃在進京城那么短的時間里是怎么做到鬧那么多事遇到那么多人的!
他看誰都覺得可疑,生怕被暗地里人早一步發現小殿下的身份。
就在他焦躁的查案時刻,一個小小的翰林院修撰竟然還能和‘二王謀反案’扯上關系。
吳是不由得在心里津警惕,并道:“還請小賀大人解惑。”
賀云昭一愣,她無奈一攤手,“下官也不想這么倒霉的發現這件事的,但是偏偏門外水壇子炸開了,臭味往屋里鉆,下官便聞到了那股香料味。”
吳是不動聲色的贊道:“小賀大人機敏。”
“我倒希望我不要那么機敏。”賀云昭緩緩抬眼,兩手端在身前,她毫不動搖的望向這位大統領。
很好,是個聰明人。
賀云昭心道,那她就更放心了。
吳是查案十分敏銳,但對于古籍經義這種稍顯陌生的領域還是有些捉襟見肘,但好在有賀云昭,她一直在身旁提醒,從歷史淵源講到各種方法。
她甚至還說出了十分明顯的例子,“假如說有一本書上寫著沒每日吃荔枝能夠讓身體健康,因為里面有身體中需要的東西,那信的人越來越多就會成為大家都去做的事。”
而眾所周知,醫書中是不建議人經常吃各種水果的,對少數體質偏熱有內熱癥的人來說吃水果能消熱降火。
諾大藏書閣中,高到不能看到頂端的書架聳立在身側,人在其中渺小又脆弱。
賀云昭正爬上梯子,將那本古籍附近有關的書都取下來,遞給下面等著的幾人。
人在書架中顯得十分瘦弱,但即使爬的再高也毫無懼色,只是專注而嚴肅的翻看每一本古籍。
吳是扭頭看向賀云昭,他隱約摸到一點感覺,怪不得賀云昭會直接往御前稟此事。
入朝文官,需懂得和光同塵,不是自己的事不要輕易去做,要做有功無過之人。
而賀云昭將此事奏到御前,不過是把自己弄得一身烏黑,查好了功勞不大,甚至還會迎來不少攻擊。
那些自認為是遵循正統的文人知道她銷毀古籍定然會一股腦的抨擊她。
沒處理好,賀云昭這個前途無量的狀元郎也便廢了。
吳是今年四十有八,他手里干過不少臟事。
如賀云昭這樣的人,他也見過幾個。
他腳下黑金靴輕巧一動,走到梯子一側,親手為賀云昭扶著梯子。
狀似無意玩笑道:“小賀大人,兩年后的春日又一位狀元郎要誕生了,小賀大人可不要嫉妒新人更受關注啊。”
賀云昭仰著頭正在拿書,她手腕動作一停,捻一捻滿是灰塵的手指。
她輕笑一聲,道:“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做好自己的事,無愧大晉、無愧陛下就足夠了。”
吳是有意提醒,一入朝堂深似海,保護好自身比什么都重要,要是賀云昭是急功近利的人他也不會開口提醒。
可偏偏,這是個頗有些理想主義的救世者,不愿看到朝野亂象。
吳是伸手握緊了梯子輕輕一抖,站在上頭的賀云昭霎時間便感到一陣不穩,她低頭皺眉看去。
吳是黑紅的臉上浮現出復雜的神色,好半晌才開口道:“憂國者見血,慮民者吞刀……”
“你還那么年輕,日后要保重自身為要,曲瞻便做的極好,你們同為友人,應當學一學他。”
賀云昭一愣,沒想到吳是竟然將她看過了莽撞正直的人。
她一側頭,看向底下的吳是,只見他眼眸中竟有說不出的懷念,似乎在想一個早就不存于世的人。
賀云昭扶著梯子,她歪一歪腦袋看過去,道:“吳大人,下官不知道這這句話是誰說的,但下官知道,說出這句話的人才是一個憂國者一個慮民者。”
如果是一個汲汲營營只為名利的人是萬不可能說出這句話的。
吳是臉上瞬間一片空白,似乎在回憶什么。
砰!
賀云昭從梯子上跳下來,將書遞給幾個侍衛,她拍拍手上灰塵道:“先從這幾本查吧。”
她摸著下巴琢磨道:“很奇怪,按理來說二王謀反案在那么多年前,可這書經過做舊,仔細一查不過是五六年間出現的的東西,或許還有余孽仍在。”
五六年間?余孽?
吳是的回憶瞬間被打斷,將全部精力投入到這一件與謀反案息息相關的案件中。
或許能通過這次案件查到謀害蕭臨的兇手,還能找到小殿下的線索。
賀云昭背著手先一步離開,剩下的就交給吳大統領了。
她與吳是說的話不做假,心中裝著朝堂與百姓,但與此同時她還很有主人翁意識呢……
背對著藏書閣,賀云昭輕輕的呼出吁口氣,抬頭看看藍天白云,“嗚!天氣真好!”
回直廬再寫點稅務小文章去,侍講不看也沒關系,有朝一日……她直接執行!
……
賀云昭的悠閑日子沒過兩日,又被傳召至太極殿。
古籍被篡改的嚴重性,這些閣老可比吳是這個粗人了明白的多。
賀云昭進門的一剎那都能瞄見兩位閣老臉上有傷痕,顯然已經是斗過一次。
不僅開展了思想戰爭,手腳也要同時戰爭。
嘖嘖,賀云昭心中忍不住搖頭,還真是文官武德充沛啊!
這種場合沒有她說話的地方,只是安靜的聽著幾位閣老唇槍舌戰。
曲閣老出乎意料的意見十分保守,他在此刻選擇了靜默。
陳閣老反應最激烈, “荒唐!荒謬!二王簡直是大晉之恥!臣請求陛下將二王全部移除宗室族譜!”
老頭被氣的一口氣差點沒吸上來。
有人再用卑鄙的手段動搖朝廷的統治!何其恐怖!
李燧忙安撫道:“陳老莫急,凝神靜氣,此事已經被提前發現,安排人手立刻去查就是。”
賀云昭靜靜的聽著,他們文官才能理解這種憤怒與恐懼。
歷來便有史書篡改之事,目的不外乎挑起戰爭動搖統治,而作為在站在正統一方的閣老們怎能不憤怒呢!
吳是將調查結果一一講來,“另有四十余本書有篡改痕跡,其中部分為攻擊先帝之言,另有五本……”他眼神一飄,抬頭有些磕巴道:“是……是說陛下無子……非天地認可之……”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連憤怒的閣老們都有些尷尬的看看彼此。
賀云昭趁機側頭抬眼一瞧,從幾位閣老的神情中揣測他們對陛下無子之事的傾向。
梁閣老眼神一閃,道:“既往之君也有無子,從宗室擇賢德之人就好。”
有人默默點頭,有人嘆口氣。
有趣……賀云昭嘴角勾起低下頭繼續盯著地面的磚石紋路。
看來不僅有人想要動搖先帝的統治,甚至于想要抹除先帝與陛下的統治,若是真叫宗室子弟上位了,那恐怕被質疑的就是先帝與陛下了。
到時候是叫嗣子?或者是叫還位于宗室?呵呵……
二王謀反案中使用的印刷線路被人收編,在這幾年中繼續做著篡改古籍之事,這一條線必然也是心腹中的心腹。
吳是查遍了蕭長灃所有的人際關系,都沒有摸到小殿下的位置,他現在甚至懷疑小殿下的身份線索只有那群余孽清楚。
吳是環視一周,看看幾位閣老的神色,他繼續開口道:“臣查到有一批書籍是來自于魯州,不僅如此,被查獲的印版也是來自于魯州,這主持篡改之人恐怕也正在魯州。”
梁閣老一拍桌子,道:“既如此,還不往魯州查!魯州乃是孔孟之地,萬萬不能被這群狡詐賊子毀了根基!”
李燧吩咐道:“既如此,吳是你便與……賀云昭一同前往魯州查探此事。”
他扭頭看向賀云昭,道:“小賀,你此次往魯州去,若功成而歸,便升一級。”
賀云昭:“?”
她懵懵的抬手指著自己,“我?”
李燧點點頭。
梁閣老提醒道:“還不快謝過陛下!”
他瞧著賀云昭甚至有些嫉妒了,他年輕時候都沒那么好的機會啊!
賀云昭嘴角抽搐著躬身擋住自己表情,“臣領命。”
出發前,賀府迎來了吳大統領的登門拜訪。
賀府。
書房內,賀云昭斟一杯茶遞過去,謙虛的笑道:“家中簡薄,不知茶水合不合吳大人的口味。”
吳是輕嗅著茶的氣味,九曲紅梅濃郁芬芳,沒想到看起來文雅的賀修撰竟然喜歡紅茶。
他飲一口,呃……嘗不出區別……
不動聲色的贊道:“好茶。”
賀云昭抬眼,微微一笑,哦,喝不出來啊。
她沒有戳穿吳大統領,有些好奇的問道:“不知吳大人來下官府內是?”
吳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淡淡道:“倒也沒什么。”
“賀修撰應當知道去年蕭節度使之死是由我負責的,在查案中意外發現一個很奇怪的人,不知道賀大人有沒有印象。”
賀云昭心知肚明,但還是面上迷茫問道:“不知大人說的是誰?”
“蕭……長……灃。”說完后,吳是緊盯著賀云昭面上神色。
賀云昭聽見這個名字,一陣恍惚,她臉上浮現真切的感傷。
她輕嘆一聲,“不瞞大人,此人與我的確有些交情。”
蕭節度使的夫人乃是丁翰章老爺子的小女兒,蕭長灃是蕭臨的長子,曾被送到京城在丁老門下承教。
蕭長灃在丁家的時間幾乎與賀云昭拜師后的時間是重合的,吳是卻一直不敢肯定這二人有交情。
全因固定思路在作祟,蕭長灃是蕭臨的庶子,還查出蕭臨娶妻之時曾欺騙丁家才娶到這位夫人。
而賀云昭作為丁家門下的弟子,自然不會與蕭長灃走的太近。
況且……吳是抬頭望著賀云昭臉上真實的恍惚與惋惜,況且這兩人的交友圈子實在太大了!
蕭長灃是個八爪魚就算了,畢竟他是背著任務來京城的,蕭家那個背景就注定了蕭長灃此人不會簡單。
讓吳是疑惑的是,怎么賀云昭一個老實的讀書人怎么有那么多朋友!
長袖擅舞,應該是這么個詞吧。
賀云昭到底是怎么做到朋友圈子如此大的!
也是深入調查后吳是才知道看起來風雅清高的賀云昭竟然還是個玩樂好手。
什么樂坊聽曲、戲班雜耍、斗雞走狗、牌九骰子就沒有賀云昭沒參與過的,甚至賀云昭還有一個姓趙的朋友家中養了一院子畫眉鳥!
這看起來和蕭長灃完全不搭啊!
吳是瞇眼心中警惕的打量賀云昭,他問道:“雖然案子已結,但我實在好奇,在你眼中蕭長灃是個什么樣的人?”
賀云昭緩緩抬眼,琥珀色的眼眸在燈光下泛起一陣陣感傷。
如果想要騙過吳是這種人,就絕不能說謊,一切都是真話,情緒也要是真實的。
更聲漏過紗窗,夜晚的涼風習習而來,她用銀剪挑去燭火上的焦痂,火星炸裂映在她眼眸中,激起了并不久遠的記憶。
“他是個沉默的人,習慣于忍耐痛苦或者其他什么……”
“我那時不算很清楚他的情況,但曉得要避諱一二,”她抬眼看向吳是。
吳是點頭。
賀云昭便繼續道:“他似乎沒什么朋友,與人交往不多,我也不知道他一般都在做什么,不是特別適應京城的環境。”
吳是的神情逐漸古怪起來。
沉默堅忍,他認同,但……賀云昭說蕭長灃不擅長交際????
那他查到的交際遍布三教九流之人,上到將軍下到無賴在京城接觸個遍,是誰?
賀云昭繼續道:“師侄算不得太好的人,但總也不是個壞人,對師父師娘很是尊敬,待幾位師娘的女弟子也恭敬的叫師叔。”
睫翼輕揮,她嘴角輕輕彎起,“他或許是沒什么朋友,便很想要與我做朋友,他很喜歡找各種由頭來找我玩。”
“那個時候的蕭長灃還是個很有趣的人。”甚至可以說還是個有些可愛之處的人。
吳是忍不住問道:“那后來呢?”
“后來?”賀云昭輕聲道:“后來關系好了很好,可蕭長灃似乎事情很多,接觸的就少了一些,但一直聯系著。”
“再后來您也清楚,他去了……”
吳是隱約感覺不對勁,蕭長灃是否熱衷于與賀云昭交往,找周圍人一問總能問出來,賀云昭不必說謊。
那為何在蕭長灃有緊密聯系的幾個手下哪里,從來沒聽過賀云昭的名字呢?
不對……吳是回憶了一下,有個人曾說過,他替蕭長灃尋訪過一盒什么棋子?
他眼神一凝,指著一側的棋盤問道:“我是個粗人不太懂這些,那棋子看起來似乎很貴,有什么講究嗎?”
賀云昭扭頭一看,道:“那是一副云子,黃龍玉做的,出自永昌,也稱為永子。”
她似乎是才想起來,便道:“這副棋子便是蕭長灃送的生辰禮。”
吳是不由得像那副棋子看過去……
賀云昭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潤潤喉,神情溫潤還帶著一絲懷念的感傷。
第72章
翰林院藏書閣被查出收容諸多偽造古籍, 其中不乏大不敬言論,這對整個翰林院來說近乎滅頂之災。
翰林院也不是什么書都收,一本書進入翰林院的藏書處是有一條完整的流程的。
那么上面自然要詳細的查清楚, 書是怎么怎么進入翰林院的?院內是否有包藏禍心的內奸?
追究責任還是這案子最簡單的一部分, 不管是誰, 查出來或者查不出來有人背鍋就好。
最麻煩的地方在于這些被查出來的書, 應當由翰林院來主持銷毀。
銷毀書籍這行為十分容易,拿出火折子吹一吹點一點, 小風一過, 猩紅的火花就會將書籍全部燃燒干凈。
但最大的問題在于誰能主持這件事, 誰去點這把火。
曾有一位皇帝做過一件事, 史稱焚書坑儒, 焚燒的到底是什么難以完全確定, 也有人說不過是術士的荒謬之言。
無可否認的是一旦有類似之舉,便會被視為壓制思想的暴政。
皇帝算是僥幸躲過一劫,此事被賀云昭等輔助編《三朝文疏》的翰林院小官發現的,源頭又是逆賊的謀反之舉,被篡改字眼的古籍與含著詆毀先帝的字眼混雜在一起。
所以這事才扯不到李燧頭上。
但翰林院就脫不開責任了,他們銷毀了書籍便會被大晉眾多文人圍攻, 焚書。
別管焚的是什么, 總有人會認為里面藏了不能見人的秘密或者是對世人有巨大影響的典籍,阻止人們知曉一切的翰林院自然是罪大惡極。
翰林院這個衙門本身便是眾多讀書人向往的圣地,于是被攻訐的自然是大學士本人了。
翰林院要是不銷毀這些書籍,看看那古籍上的字眼吧, 經義都被篡改的面目全非,明晃晃的字擺在那,那就是他們監管不力的罪證!
兩條路皆不通, 那該如何走?
翰林院大學士真是裝病想要逃過這劫,但卻被閣老派人追上門愣是把人從病榻上挖出來。
不得不說,皇帝點賀云昭去魯州查案,一來是賀云昭熟悉典籍能夠指導,二來也是善心大發提前把賀云昭這個有功之人摘出來。
翰林院。
穿著一身中衣的大學士臉色煞白的躺在木板上,身上蓋了一床錦緞被子,他緊閉著眼睛死活不睜開。
侍講侍書大人跪在一旁,推一下叫一句,“大人?大人?”
梁閣老與曲閣老皮笑肉不笑的站在前面,兩人都是被退出來主持此事的。
他們倆歷來便有些不對付,政見不同。
此次也是,梁閣老跳的最歡,曲閣老則最沉默,對此事閉口不言。
萬萬想不到正是因為二人實在不合,才一同被其他閣老推出來主持此事。
翰林院的大門緊閉,中間大院子里站滿了人,從躺在木板上的一把手大學士到最后面新考進來的庶吉士。
眾人面面相覷,神情滿是驚慌。
曲閣老眼神一肅,環視一圈,他高聲道:“偽造、篡改古籍乃是一樁重罪,這樣毒草之害的書籍會對我大晉造成什么影響你們也應當心中有數。”
“今日在梁老!”他聲音猛然放大一倍。
梁閣老猛然扭頭氣的鼻頭都要掀開。
老東西!就說你怎么要先講話,原來是在這等著他呢!
“咳,”忽視身側可怖的眼神,曲閣老繼續道:“……還有老夫的帶領下,銷毀這些貽害無窮的……紙張……”
梁老上前一步,胸前仙鶴在光下栩栩如生,他聲音威嚴冷淡,道:“老夫知曉有些人并不是翰林院的人,若要離開,老夫也不阻攔。”
他口中所點的自然就是因編書而被詔來翰林院的大儒學者們。
下首有人老神在在的坐好,也有人竊竊私語,不消片刻已有六人起身垂頭拱手后離開。
焚燒古籍帶來的壓力還是太大了,也有人承受不住。
丁翰章心中嘆口氣,此事固然會備受攻訐,但也不失為一種機會。
若是能抓住此事甚至能夠借機一舉將翰林院的地位再提一步,從一文人心中的圣地變為更加權威的學術圣地。
他雪白的胡須被輕輕捋動,心道,可惜如今沒有一個能站出來的人。
大學士躺在那里裝死,翰林院沒有一個人能夠站出來領導此事,便真成了閣老們手里的一把刀了!
丁翰章本人安生坐在椅子上,他是死活也不挪位置。
他老頭子可不是臨陣脫逃的人。
身后的方弘文眼睛一抬,瞧了一眼站在那的兩位的閣老,他細薄的眼皮撐開,起身后不緊不慢的拱手。
另一手拽著齊鈞的領子,他從牙縫里蹦出了一個字來,“走!”
齊鈞領子被好友拽住,他一梗脖子,固執道:“要走你走,我不走,燒就燒了,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我還怕被罵?”
方弘文低頭咬著牙道:“咱們也不是翰林院的人,你在這時候較什么勁?”
齊鈞偏不,他一屁股又再次坐下。
兩個加起來超過一百歲的老頭拉拉扯扯好半天誰也奈何不了誰。
最后氣的方弘文喘著粗氣罵臟話,他一屁股坐下。
啪的一聲,他一巴掌打在齊鈞后脖子。
兩個老頭瞬間伸手掐在一起,誰也不讓誰。
梁老看著該走的人都走了,他朗聲道:“此事乃是翰林院監管失察,由誰來點火,便由你們翰林院自己來定。”
曲老默默點頭,他側身到一側等待。
真不愧是梁老啊,一句話就再次將責任推給了翰林院。
雖然平日兩人之間頗有些矛盾,但此時二人毫無疑問是同一條線的。
大學士閉著眼睛還在裝死,侍書侍講等人扮演孝子賢孫痛哭流涕。
顧文淮隱在人群后面,從青色官袍內伸出的手腕輕輕顫抖,隱藏在官袍下的是袖口磨破的里衣,垂下的眼眸中是勃勃野心。
這是個機會,名聲或許會臟,但只要站出去了,他就是立功了。
顧文淮緩緩抬眼,俊秀的臉緊繃著,呼吸有些急促。
孟丞不知何時走到身邊,他拍拍顧文淮的肩膀,湊到他耳邊道:“不要沖動。”
顧文淮一驚,瞳孔瞬間收縮,孟丞是怎么知道他的想法的!
孟丞小聲道:“賀云昭讓我告訴你,不要冒險,他給你兜底。”
顧文淮猛的轉頭,賀云昭?
只聽前方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老夫來吧,別為難小孩子。”
有人沖出去勸說,丁翰章無所謂的一攤手,“老夫這把年紀了還怕什么?”
老爺子嘿嘿一笑,道:“今個兒點完火,要是有人罵,明個老夫就死。”!!!
眾人瞳孔顫抖,丁老!你說的什么話啊!
……
賀云昭正準備出發前往魯州。
焚書之事非同小可,閣老們不會輕易粘手,大概率還是將這件事推給翰林院 ,大學士學識了得但是本人性格庸碌,必然不敢插手。
而其余上官大概率會趁機躲開,這個功勞要不要對他們來說無所謂,還是名聲比較要緊,只有急于建功立業的新晉進士們才會急于做出成績。
旁人她倒是無所謂,只顧文淮此人……
有機會努力抓住沒錯,賀云昭也贊同。
可問題是,顧文淮本可以不必如此著急,把自己弄的一身贓只為了那點成績。
她便托孟丞阻一次,若是顧文淮聽了,靜下心來沒有跳出去,日后發展必不會差。
可若是阻了一次也不聽,那就是顧文淮自己的選擇了,她尊重。
京城去往魯州走官道共七百里地,賀云昭坐著馬車到了城門口等吳是統領。
等了一會兒見人還沒來,她便坐在馬車前看書。
篤篤!
賀云昭抬起頭,她詫異道:“你怎么在這?”
裴澤淵收回敲車門邊的手,他抱著手臂看著賀云昭,臉上小括號展開,問道:”驚不驚喜?”
“呵,”賀云昭合上書,她抬眼看向他,道:“你要一同去魯州?”
裴澤淵點點頭,“吳統領查到了一點線索,有幾個人他動手不太合適,我來就沒問題了。”
賀云昭蹙眉,她琢磨道:“難道還有宗室其他人參與了?”
“八九不離十。”裴澤淵道。
可是即使有些人吳統領沒辦法處理,那陛下手里還有其他能派去的人,為何非要裴澤淵呢?
賀云昭狐疑的看著他,她猜測道:“不會是?”
裴澤淵輕輕點頭,低聲道:“一會兒上路了再說。”
吳大統領沒有遲到多久很快便匯合,兩人均帶著不少人手同行,賀云昭只帶了勤禾還有四個家中的護衛。
馬車骨碌碌行駛在官道上,只有賀云昭一位文官坐在馬車上,其余人等均騎馬趕路。
后面跟著的兩架馬車,一輛給賀云昭放行李,一輛只是板車裝了些吃食。
賀云昭有些尷尬,她雖也沒出來吃過苦,如此的特殊待遇還是有些不適應,何況同行的吳是與裴澤淵按照品級來說均比她高許多。
待馬車行駛一個多時辰后,裴澤淵鉆了進來。
他身上穿著一身趕路的灰色衣裳,脖子上還掛著防風的面布,一進來便盤腿往賀云昭腳下一坐。
賀云昭扯扯他,“你上來坐啊。”
這一上一下的,不知道的人打開車門還以為這是她的小廝呢。
裴澤淵搖搖頭,他解釋道:“我身上臟。”
他坐在賀云昭腳下,衣裳灰撲撲的,臉上也不算干凈,嘴唇干的起皮,喉結滾動渴的自己抿唇。
這副模樣把賀云昭看的都不忍心,這還是個沒到十八的少年呢。
從旁邊的柜子里拿出一袋子水遞給他。
裴澤淵嘴角彎起一笑,兩個小括號又露出來了。
飲一口水潤潤喉,他直接問道:“你怎么只帶了這么幾個人,萬一有什么意外怎么辦?”
他蹙眉很是不贊同。
賀云昭明白他的意思,出門在外多有不便之處,萬一被人發現身份問題就是滅頂之災,可賀云昭有自己的打算自然不好告訴他。
她便道:“此次去查案危險的是吳統領,而不是我,我只是作為顧問去幫著辨認一下而已,沒有我,魯州也有的是學子能夠辨認。”
裴澤淵抿唇,他還是感覺這樣太危險了,還好這次他也跟著來。
賀云昭眼神一閃,開口無奈道:“我們賀家書香世家,即使知道有危險也拿不出幾個人啊,帶來的這四個還是你送來的人。”
她打量一下裴澤淵問道:“對了,你還沒說,你為何要跟著來呢?可別拿那些哄外人的話來搪塞我。”
裴澤淵兩手撐在她膝蓋上,仰著頭看她,哼一聲,道:“我什么時候瞞過你?”
他骨架大,人坐在地上將馬車地上的空間填的滿滿當當,這會子仰頭眼睛亮晶晶的樣子更是像極了一只大型犬。
賀云昭有些好笑的去捏捏他的臉,呃……她看看手上的一抹黑……
“噗!”裴澤淵沒忍住笑出了一口在黑灰色臉龐映襯下分外白皙的牙。
他伸手扣開格子柜,拉出柜子,哼笑道:“你自己拿吧,我要是碰又給弄臟了。”
解決了小問題后,賀云昭繼續道:“你還沒說為何要去魯州呢?”
裴澤淵開口立刻就要講,賀云昭眼睛一亮抬手制止。
“你先別說,讓我來猜一猜。”
她抬手摸摸眉心,思考片刻后道:“是不是魯州還有什么危機需要你去節制駐軍,避免造成混亂。”
她只能想到這個原因,不然沒辦法解釋裴澤淵為何被派出京城,而且此事沒有公布出來。
也就說在其他人眼中,此刻的裴澤淵還在京都大營練兵。
裴澤淵瞪大眼睛,他鼓著掌狗腿道:“表哥真是神機妙算!”
賀云昭白他一眼。
“差不多,魯州不僅是如今古籍篡改案的發源地還是當年宗室謀反案中唯一有所異動的駐軍,當年魯州節度使就是投靠了賊人。”
“兵部擔心魯州并不只是偽造了古籍,很有可能當地駐軍也有所異動,陛下便安排我到魯州先按住當地駐軍再查案,若有異動便及時調徐州兵馬前去鎮壓。”
不怕吳統領查不出案件,就怕他查的太干凈把人驚動,再來一個破罐子破摔立刻起兵,那可就糟糕了。
兩人說完了正事閑聊幾句話,裴澤淵便要出去繼續騎馬趕路。
賀云昭攔下他,問道:“后面那兩架馬車是你安排的?”
裴澤淵茫然道:“是啊。”這怎么了?
賀云昭蹙眉,“我雖是文官,但也不是不能吃苦,不必對我特殊待遇。”
她更憂的,裴澤淵是因為她的身份才特殊關照。
裴澤淵一瞬間就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他尷尬的伸手拽了一下脖子上的面布。
他解釋道:“雖是我安排的,但這是慣例。”
“什么慣例?”賀云昭問道。
裴澤淵抬手指了指她胸前的鳥獸,又敲敲自己身上的軟甲。
“文官出京……”
大晉禮待文人。
賀云昭恍然大悟,怪不得吳大統領居然對她那么客氣。
文官出京照例待遇升兩級,且文武有別,文官待遇比武官好的多。
即使賀云昭只是翰林院一位修撰,但按照隱形的待遇,她相當于正四品的文官。
作為隊伍里唯一的文官,她的待遇應該是最高的。
這種文人被優待的待遇在午間休息時更是被體現的淋漓盡致。
賀云昭的馬車里擺著一盆米飯兩道菜,一葷一素,肉菜是炒臘肉,素菜是白菜湯。
她少見沉默了……出行在外這么艱苦嗎?
臘肉干干凈凈的切片用葷油炒了,白菜湯清湯寡水。
賀云昭第一次感覺她是個挑剔的人。
她看了一眼又一眼,到底還是打開門出了馬車。
裴澤淵坐在她馬車前面不遠的樹下吃飯。
她走過去一瞧,眼睛瞬間瞪大!
原來那兩道菜還是超高待遇了……
裴澤淵手里拿著一塊灰不溜秋的餅子啃著,他啃兩口喝口水,啃兩口再喝口水。
掉下的渣滓不能浪費接在手心里,最后全部倒進嘴里。
“嗯?”裴澤淵鼓著腮幫子驚訝道:“怎么出來了,外面蟲子多還是在馬車里休息吧。”
賀云昭拉著他起來,道:“我自己吃不完,你過來吃幾口。”
裴澤淵跟著進了馬車,看看完好無缺的菜,他問道:“怎么一口沒動?”
賀云昭無奈,“本以為吃不進去,一瞧你們吃的東西,我這竟還算極好的了,我自己也吃不完,你吃幾口吧。”
這菜說不定還是專門給她做的,她一看裴澤淵吃粗餅子就感覺面前這兩道菜還算有食欲了。
裴澤淵看了一眼桌子的菜,他從馬車下面掏出一個小罐子,道:“你先吃這白菜湯吧,臘肉我裝好你晚上再吃。”
“不是說讓你吃幾口,別給我留了。”
“明天晚上才能到驛站,肉菜就這一個你自己吃勉強夠。”
他們是出去辦公差的,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時間太短,打獵只能打到一些山鼠什么的,兔子都要看運氣。
賀云昭蹙眉,“沒關系,我跟你們一樣吃那個餅子就好。”
裴澤淵把臘肉裝好,他看看賀云昭固執的神色,干脆從腰間掛著的口袋里掏出一個餅子遞給她。
“那你嘗嘗。”
賀云昭接過這看起來粗拉拉的餅子,湊到嘴邊咬了一口,一股說不出的糧食的味道蔓延,到口中時她甚至懷疑這一口會劃開她的口腔。
她艱難的嚼了幾口想咽下去……!!!
竟然咽不下去!
裴澤淵嚇了一跳,他急忙將白菜湯端起來。
咕嚕嚕一大口下去,這塊餅子終于咽下去了!
賀云昭決定還是不要為難自己了,她冷靜道:“臘肉我晚上吃。”
裴澤淵的嘴嚴肅的抿著,點點頭,他轉身出了馬車。
腿長就是好,他嗖嗖幾步跑的飛快,躲到樹后笑出了眼淚!
好在艱苦的磨難沒有持續太久,第二日傍晚他們到了驛站。
三人終于有時間湊到一處商議對策。
吳是默認賀云昭此行的作用就是辨認古籍,其他事務一律不是她這個文官能參與的。
只不過他還是防備賀云昭不依不饒的要參與,此類事件并不少見。
他在賀云昭進門前看向裴澤淵,道:“世子,此行你我各有差事在身,賀大人此行為輔助我查案,若有分歧之處,還望世子幫忙勸說一二。”
裴澤淵扭頭,鋒利的眉眼在昏黃的燈光下滲出一點笑意,他道:“請吳大人放心,賀修撰是明理之人,吳大人只管自己的差事就是了。”
吱呀一聲。
賀云昭推門而進,她拱手謙遜的致歉,“下官來晚了。”
吳是莫名安心了一些。
也對,小賀大人看起來不是強勢的人,也是十分明世理,倒是不必過于擔心。
三人湊在一處,根據現有的情報細細分析,在這種事上賀云昭遠不如吳是有經驗,她聽的時候居多。
但思維敏捷,常常能在不經意間給吳是提供許多方向。
吳是:“所以這……”
“應當從下層人查起,他們接觸的人更多,若有賬本就更好了,方便分析出銀錢流通。”賀云昭道。
吳是瞳孔一顫,從這短短半個時辰里他竟能察覺到賀云昭的思路在進步。
好可怕的讀書人!
吳是心中震撼,怪不得文官地位高,一個個都是這樣的天才嗎?
在出門之后,吳是還忍不住在想,他當初要是念書會不會也比現在還厲害!
他一走,賀云昭扭頭就笑了。
道:“吳統領不愧是內衛第一人,太敏銳了,好多線索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經得出了結論,連從哪里開始查都安排的十分仔細。”
裴澤淵瞄她一眼,問道:“我呢?”
賀云昭微笑著告訴他,“夸獎是要等別人主動的,而且人后贊賞更加真誠。”
這種主動要夸獎的方式還是略顯直白莽撞了。
裴澤淵腦子一轉,那就是說會在背后夸他。
可……他猶豫道:“你在別人面前夸我,可我不知道啊。”
賀云昭語塞,她望向理直氣壯的裴澤淵,“行吧,下次再夸你。”
“那為什么現在不能說呢?”
“因為現在沒有情緒。”
裴澤淵盯著賀云昭眼睛看,兩個呼吸后,他問道:“那現在呢?有情緒了嗎?”
賀云昭被無語笑了,道:“你好,你最好,你天下第一好!”
裴澤淵滿意了。
他十三歲進入軍營,過早的在京都大營摸爬滾打,在外與人相處有些笨拙,唯一撐著他走下去的那口氣還是賀云昭給的。
裴澤淵知道自己心眼小的厲害,看她夸別人一句,他也要被夸一句,他就是控制不住。
從前還能壓抑一下,免得賀云昭厭惡他粘人。
但如今不同,賀云昭因自身秘密要殺他,他能理解。
她既有如此才華又有如此野心,如果因這點小秘密被逐出朝堂,那才是老天不公。
可她放棄殺他,他們以后就是共犯了……
裴澤淵‘恃寵而驕’的想,他和別人可不一樣,他是賀云昭唯一的緊密的被信任的‘共犯’。
裴澤淵側頭瞄一眼正在煮茶的賀云昭,抿著唇角偷笑一下。
她說他是天下第一好……
他美滋滋的低下頭繼續看地圖,思路跟著路線走。
時不時蹙眉沉思,不自覺的咬著自己的指節。
俊俏的臉上滿是嚴肅,濃眉壓低,好似極為困擾。
賀云昭抬眼一瞧,他咬自己咬的很用力,犬齒磨著皮肉,能看到紅了一片。
她拿了手帕沾一點茶水,從他嘴里把手指扯出來,帕子裹著擦干凈,隔著帕子抓著他的手指。
問道:“想到什么了?”
裴澤淵呆了。
……
據吳是判斷魯州之行恐怕不會順利,誰也不知道魯州官場上誰是賊人!
他進魯州之前警惕的提醒兩人,“世子,賀大人,一定要防備所有人,不能輕易信任。”
“不知魯州刺史是何態度,若是城門口沒有人接,咱們就先進城修整一番。”
賀云昭頓首。
三人做好了被冷眼的準備,吳是也不認為魯州刺史會提前派人接待。
走到濟東城門口,遠遠看見門口一片喧鬧,各種顏色的彩綢隨風飄揚。
噠噠噠,駿馬踏著小步走到門口。
吳是心中一緊,這是發生什么事了?
裴澤淵暗自戒備,手搭在腰間刀柄上,他拉著韁繩到賀云昭騎著的馬旁,低聲道:“若有危險你就往我身后躲。”
賀云昭瞇著眼睛看遠處的彩綢,騎著馬越來越近……
城門口轟然炸開喧鬧聲!
“啊啊啊啊啊明月郎!”
“啊啊啊啊啊啊賀三郎!”
“啊啊啊啊啊啊啊賀公子!……
第73章
魯州地處大晉偏北方的位置, 卻是少有的文氣氤氳。
魯州乃是孔孟之地,千百年來儒家的風骨與教誨如絲絲春雨潤澤每一片土地,此地百姓無不以念書為榮, 對才子才女更是十分推崇。
恰好, 賀云昭就是才子, 并且還是大晉最年輕名氣最大的一位才子!
初得京城來報, 魯州刺史杜樊易就心神激蕩,那可是被贊為有文曲遺風的狀元郎賀云昭啊!
人的才華并不會全都點在一處, 賀云昭他既有如此詩詞才華又何必還鉆研經義, 既為狀元又何苦還擅長詩詞!
如此兩全之風流才子豈能不叫人心生向往!
杜樊易本就是科舉出身的正兒八經讀書人, 對賀云昭更是萬分推崇, 如今得知偶像竟來了魯州, 他興起之下喝了幾壺酒, 消息便透露了出去。
初聽還以為是謠言,待消息從京城傳來,知曉此事的魯州文人們喜不自勝,紛紛從其他地方奔至濟東城。
一座巍峨的城池映入眼簾,城樓高懸的‘濟東’二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彩綢隨風飄舞, 鼓樂聲起, 這是魯東富商掏銀子搞出來的排場。
賀云昭滿眼震撼,“吁!”
她翻身下馬,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驚雷劈中, 碎金般的光影在琥珀色的眸子中劃過,眉端微蹙,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鬢角的碎發驟然被急促的呼吸掀起。
她后退半步,“這?”
杜樊易一馬當先的沖上前去,他眼含激動之色,顫抖的問道:“可是賀云昭賀修撰?”
賀云昭點點頭,她青色的衣衫被魯州的風灌滿,漂浮在身后的衣擺仿佛是一道流云,飄飄若畫中人。
一大群身著各色官袍的文官并年齡各異的魯州學子沖到她前面。
一雙雙眼睛騰的冒出一道道光,來繞著賀云昭。
是了!是了!這一群人中唯有這一位年齡對上的文官!
裴澤淵飛身下馬,快步上前,他冷淡的面孔上眉梢皺起。
“即使無數次在夢中見到明月郎的身影,但如今本人立在眼前,仍覺幻想不夠,想不出您千分之一的神韻啊!”
裴澤淵險些以為自己幻聽了,他難道自己在心里給這群激動的文官加上了聲音?
熟料下一秒耳邊繼續響起一道相似的聲音,“賀郎,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
他僵硬的脖子緩緩轉過,說話的青年捧著一張宣紙滿眼激動的開口噓寒問暖。
吳是急忙上前,嚴肅的臉上不悅一閃而過。
他還未開口便見人群如潮水退去般分開。
兩條人影捧著一張貼在木板上的宣紙小跑著上前。
這兩條高高瘦瘦英俊端正的身影可是杜樊易精心挑選出的不墜魯州美名的才貌雙全少年郎,只為了不在明月郎面前露怯。
另一邊有老者上前,他激動的遞上一根狼毫筆,殷切道:“還請大人為濟東城題字!”
賀云昭皺眉,過于精致的面孔在不笑時總帶著極大的威懾感,她擺擺手。
吳是心中點頭,果然是明事理的人,此行來是為了查案,怎能本末倒置的與這些人多加糾纏。
下一刻他對賀云昭的印象徹底破碎。
只見賀云昭的嘴角似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從眼角的笑意開始裹挾著動容的淚光轟然墜落。
她一揮衣袖,瀟灑朝天一甩,道:“拿大毛筆來!”
“啊啊啊啊啊啊賀公子!”
吳是:“……”
大號的毛筆很快被沾滿墨汁送到了賀云昭手里。
她沉思片刻,握著大號毛筆在宣紙上揮筆!
赴濟東,踐古賢志!
杜樊易上前一步,他瞳孔顫抖的看著眼前這一句話。
這幾個字從起勢就磅礴大氣,混著瀟灑與飄逸,盡顯本人的灑脫不羈之氣。
賀云昭將筆一扔,立刻有人撲上來搶這一支筆。
“我的,我的,你別和我搶!”
“是你別和我搶!”
她一路乘車從京城來到濟東城,連日來的趕路人已十分疲憊,但眼角眉梢并不顯得頹氣。
那種堅定的一往無前的氣質雜糅在本人的灑脫與傲慢中,成了一種叫人心神沉醉的氣質。
在人群爆發喧鬧的剎那,她悠然回身,身后便是那張寫著‘踐古賢志’的墨跡!
青色的官袍在身后隨而動,她頭戴黑色方巾,風流意趣,無人出其左右。
“賀大人來濟東是做什么?能待多久?”
人群中有人大聲喊出問題。
賀云昭緩緩抬眼望向那個方向,下巴抬起,被風吹的瞇眼,她嘴角勾出玩味的笑容,道:“你想本官留多久?”
吳是還來不及反應,就看到那位年過五旬的魯州刺史以及身后一批文官爆發出少女般的尖叫,“啊啊啊啊啊!賀云昭!!!!”
眼神極好的的吳大人甚至還看到有少女捧著捧著臉在人群后面跟著一起尖叫。
他的耳膜隱隱作痛。
一向行動力很強的世子爺已經快速就位,他護在賀云昭身側,低聲斥道:“不要靠太近,讓出路來。”
吳是恍恍惚惚的都忘記自己是如何與刺史寒暄的,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同裴澤淵一起騎馬護衛在賀云昭兩側。
從城門口到刺史府沿路皆是文人學子與富貴人家的姑娘們,姑娘們在樓上尖叫,青年學子在路旁尖叫。
吳是迷茫的扭過頭,看到賀云昭疏朗的笑著同兩側揮手。
裴澤淵帶著面巾冷著一張臉,他手里還莫名熟練的牽著賀云昭□□的駿馬,因為賀云昭要兩只手招手!
這盛況不亞于高中狀元游街那日,只不過魯州的人不比京城人能經常碰見偶像,一個個都激動非常。
賀云昭大方自信的騎馬走在濟東城的大街上,那一側尖叫聲更大,還會附送一個對視微笑。
“啊!賀云昭看我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三郎!”
直到進入刺史府落座,裴澤淵與吳是都感覺自己腦子里似乎有尖叫聲在環繞。
裴澤淵側頭低下倒倒耳朵,他差點懷疑自己要聾了。
而另一邊的賀云昭已經被簇擁著坐下,一盞茶被遞到賀云昭手邊。
一位明眸皓齒的大美人高高興興的捧著茶杯送到她眼前,賀云昭無奈的笑笑伸手接過。
杜樊易被人瞪了好幾眼。
就你有閨女?
身后一位穿著醬紫色官袍的老者伸手一推,兩個半人高的小孩就被推了出來,一男孩一女孩,各自捧著一個果盤上前,道:“賀大人請用!”
老者上前一步,道:“這是我家的龍鳳胎,念書刻苦,最愛您的詩了!”
龍鳳胎捧著果盤上陣之后,又有兩個高大的青年上前作揖。
“咳!”
“咳!”
超級大聲的兩聲咳嗽瞬間打斷了眾人介紹自家孩子的時刻。
裴澤淵冷臉站起來,他斜看兩個高大青年冷聲道:“吾等來此是為公差,杜大人莫要影響陛下吩咐的差事。”
杜樊易摸摸胡子。
實在是賀大人名聲太盛,一聽說他要來魯州,大家都激動了些。
能得賀云昭一份墨寶可是能傳下去給后人的。
他作為魯州當地的一把手,除了軍事上被節度使掣肘,其余民生財政大事均是他一手抓。
身居高位久了難免傲慢,他輕瞟了裴澤淵一眼,道:“知曉你等有差在身,只是查案之事難道還需要賀大人前去嗎?老夫聽說賀大人此行前來是為了祭泰山稿。”
賀云昭的主要任務是配合吳統領辨認被篡改的古籍,但既然來都來了,禮部尚書干脆就交給她另一份小差事,將禮部今年作的泰山稿祭了。
杜樊易道:“老夫知曉差事重要,一定全力配合,只是這位大人您未免太著急了些。”
說到底不過是杜樊易被裴澤淵貿然插話的行為惹到了。
裴澤淵出京本就被刻意隱瞞的,遠在魯州的眾人怎么可能知曉來者是誰。
他們只知道前來查案的是內廷首領吳是。
吳是也不過是從二品,而魯州刺史杜樊易可是正二品的文官,足夠壓制吳是了。
剛才還對賀云昭和聲細語的老頭這回眼角一撇,官威盡顯。
賀云昭挑眉無聲輕笑,她悠哉的翹起二郎腿,隨手從托盤上拿了一個棗子送進嘴里。
雖然杜刺史是她的粉絲,不過嘛,她粉絲太多,總不能為每個人負責。
她呀,等著看好戲咯!
裴澤淵低頭看著這位魯州刺史,沉默了好一會,他口才的確不算好。
但這片刻的沉默沒讓他尷尬,反倒激的杜樊易皺眉。
在杜樊易開口要斥的前一秒,裴澤淵從胸前掏出一塊令牌。
鍍金黑底金字的木牌,上頭一個個大大的御字!
杜樊易表情僵在臉上,腦袋緩緩移動,道:“這位是吳……”
“我姓裴。”裴澤淵淡淡打斷他。
裴?京城還有那位姓裴的武將?
裴澤淵沒有賀云昭那種貓玩老鼠的興趣,他直接為在場諸位解惑,“在下京都大營威武將軍裴澤淵,魯州節度使何在?”
在另一側坐著對才子不是很感情緒的節度使安鑄嶂微微一頓,抬頭一瞧。
眉眼鋒利逼人的小將正眸色冷淡的看過來。
語氣平淡但不容質疑,“安節度使,請。”
安鑄嶂了然,他隨即起身,與裴澤淵一同出去。
看著兩人的背影,好多人甚至還緩不過神來。
賀云昭心道,小裴還是沒有掌握打臉的精髓啊,動作太快以至于人家都沒反應過來他是誰。
杜樊易下意識的把目光投向另一人,此人中年人模樣,面容冷肅。
吳是起身,拱手道:“在下內衛統領吳是,還望刺史大人配合我等查案。”
杜樊易咽了一口口水,京城竟然派人直接對接節度使,完蛋了,這事這么大啊!
他扭頭將求救的目光遞給看起來最好說話性格最溫和的賀云昭。
小心的問道:“賀修撰,不知那位裴將軍是?”
一州刺史開口說話時其他官員都注視著認真聽,唯有散漫的翹著二郎腿的青年還垂眸在干果盤里挑揀。
她還未曾洗去風塵,在這一群光鮮亮麗的魯州官員中襯的灰撲撲的,但誰也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賀云昭似乎根本沒聽見杜刺史說了什么,只是自顧自的挑揀出滿意一個棗子送進嘴里,魯州的棗子真甜啊。
她懶散的側頭,視線未曾落在任何一人身上,愉悅的開口道:“那是裴將軍,理國公世子。”
理國公世子!寧安公主的兒子!陛下的親外甥!
杜樊易蹙眉,此時才反應過來這位小將軍的背景,但令他腳下一僵的卻并不是突然來到魯州的人,而是眼前看起來脾氣十分溫和甚至有些跳脫的風流才子。
輕慢的、不在意的隨意的開口說出的話,這種口氣與口吻。
不在意是誰說話,不在意說話有沒有在聽,從始至終沒有抬眼瞧。
溫和的開朗的面對突然的熱烈歡迎甚至有些跳脫可愛的青年,此刻仿佛才滲出京城權貴圈里滾出來的傲慢之氣……
腳尖輕晃,手臂漫不經心搭在把手上……
杜樊易僵在原地,純質跳脫的風流才子與心機深沉的青年翰林,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令他頸間汗毛豎立,后知后覺的悚然讓他后背冒出一層冷汗。
賀云昭臉頰一鼓,突的一下,棗核孤零零落在盤子里。
她抬眼笑著環視一圈,笑容還是那樣溫和,攤開手無辜道:“在下只為泰山稿來,旁的事可不歸我管。”
“哈哈,哈哈,賀修撰好風趣啊!”
也不知是誰下意識開始拍馬屁,說完這句話整個屋子更加沉默了。
“噗!”賀云昭笑開了,她搖搖手指玩笑道:“有眼光啊!”
在她配合下氣氛逐漸緩和,眾人紛紛向賀云昭靠攏,試圖通過這位同來查案的近臣探聽一二消息。
賀云昭面對眾多勸酒只是擺擺手道:“實在不是賀某不給面子,是出來辦公差,自然不好飲酒,若是及早查出真相,那咱們還能把酒言歡。”
有人心中惴惴不安,他們或許沒參與什么要命的事,但自身也不算多干凈,對京城來人十分防備,還隱晦的試探賀云昭是否還有其他差事在身。
賀云昭一聳肩,“我若說沒有你們還不信,若說有還要再次刨根問底部,既問了就是懷疑。”
眾人列坐席上,往來婢女均頷首低眉,腳步輕而穩的從桌子間經過,一道道魯州特色菜肴被擺放到桌上。
說是接風宴,但裴澤淵與吳是都未到場,只有賀云昭一人悠哉游哉的來了宴上吃東西,酒倒是不會喝。
杜樊易坐在賀云昭一側,端起酒杯道:“賀修撰,我這一杯自己喝,你隨意即可。”
既說隨意,那賀云昭便端著甜滋滋的蜂蜜水沾沾嘴,她玩笑道:“哎呦,杜刺史這是恢復過來了?”
那日杜樊易可是被嚇的僵硬在原地,看賀云昭的眼神都是散開的。
聞聽如此調侃之語,杜樊易苦笑一聲,道:“老夫也是栽了個跟頭,好在未曾冒犯世子。”
賀云昭瞧一眼他,她用好奇的口吻問道:“刺史大人怎么那么震驚,是被世子爺驚著了?”
杜樊易無奈的搖搖頭,扭頭看著賀云昭,他道:“老夫執掌一地,說話一言九鼎早就習慣了,被人當場冒犯自然按捺不住,只是萬萬沒想到竟是裴世子前來,憂心得罪了世子。”
賀云昭眼神一閃,裝作隨意道:“您別擔心,這位世子爺是個有名的死心眼,只要沒犯事,他是不會在意什么其他事的。”
她往后一靠著,“何況您是一州刺史還怕他不成?”
杜樊易一瞧這樣子就知道是在誆人,他扭頭看看其他還在欣賞歌舞的人,湊近了些對著賀云昭道:“賀修撰,你就別打趣老夫了,怕的是什么你還不清楚?”
杜樊易不是笨蛋,本以為只是一個古籍篡改案,就算是拔出蘿卜帶著泥土,那牽連的也是學政,他作為刺史定然能安然無恙。
可如今這是什么情況啊?
陛下的親外甥帶著令牌直接本著魯州節度使去了,這是防備著誰呢?
杜樊易怕的就是事情萬一控制不住,裴世子拿著令牌控制駐軍,到時候他要是有什么行差踏錯可是小命不保啊!
“老夫對陛下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天理可鑒啊!”
賀云昭笑而不語,瞄他一眼,道:“您跟我這說可沒什么用,世子爺與大統領均在,下官可說不上什么話。”
說著說著她側了身子,語重心長的對著杜樊易道:“我啊也不瞞著您。”
“這次出京說是差事,但我能發揮的作用微乎其微,還是那兩位說了算。
“京城里也不太平,我師父推了我一把,叫我出來躲躲。”
她說到這里神色頗為無奈,抬手擋著嘴低聲道:“這兩日您待我的誠心我感受的到,便給您提個醒,那兩位都是死心眼的,只要查出真相來就會回去,旁的東西他們武將也看不明白。”
杜樊易若有所思的看著前方,眼角余光瞧見賀云昭興致勃勃的拿起筷子敲著碗邊給樂師伴奏。
還真是個富貴堆里長出來的風流才子……
夜間,杜樊易叫了自己幕僚秦鶴一來書房。
一身洗的發白的青色布衣掛在瘦弱的身體上,袖子一抖都顯得人看起來空曠。
秦鶴一拱手,他虛虛的嗆咳了一聲后道:“大人。”
杜樊易忙拉他,“鶴一你可算來了,今日宴請了那賀修撰,果然是才華橫溢風姿卓然,你沒去瞧一眼可真是可惜。”
秦鶴一擺擺手,無奈道的低頭看看左腳,他天生左腳短了半寸,行走時難免露出痕跡。
他道:“屬下有心想去看,只是實在擔憂污了明月郎的眼。”
可惜也只是說說,杜樊易急忙將今日與賀云昭的話全部講來,問道:“鶴一,你說這明月郎是什么意思?”
秦鶴一低頭,半晌抬起頭道:“賀修撰應該是為了安撫您,您什么事也不參與,查什么也與您沒關系不是?”
杜樊易憂心忡忡,他道:“鶴一你是最清楚的,本官雖然真的沒參與什么,但也不能說完全干凈,何況完全干凈的人叫他們一查也是滿身漏洞了!”
秦鶴一抬眼,他對著杜樊易安撫道:“大人不必心焦,賀修撰也說了那兩人是個死心眼,只是查案子而已。”
杜樊易呼出一口氣,神情一松,道:“還是你最頂用,那小賀大人說的幾句話我即使聽了也不敢信多少啊。”
秦鶴一神情猶豫,他問道:“大人認為那明月郎是個什么樣的人?”
杜樊易回憶片刻道:“是個看起來詩酒放誕之人,但偏偏出來辦差一滴酒不用,很是克制,只一點,極愛才,今日幾個對答入流的少年得了他好幾句叮囑。”
他又道:“賀云昭出身富貴,家中底蘊深厚還有宗室血統,不過是他父親早逝家中才沉寂了幾年,如今一朝高中狀元,聽說頗受陛下看重。”
秦鶴一眼神一閃,愛才?
杜樊易可惜道:“ 時候不對啊!我有一女恰好可與其相配,只可惜如今不是時候。”
突然想到什么,老頭睛一亮,道:“對啊!要是早點查完案子,那賀云昭豈不是還有時間能多留一段時日,那老夫可以將女兒引薦給他!”
杜樊易嘴角帶著笑意,“婉兒最愛詩詞,她憧憬賀郎許久了,若是能叫她如愿,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秦鶴一提醒道:“那恐怕還要等案子結束。”
“是極,就希望吳統領早日查出真相吧。”
……
不同于賀云昭的各種見面會,裴澤淵一頭扎進軍營,吳大統領更是整日早起晚歸帶人四處查案。
濟東城大大小小的書坊都被查了一個遍,這還是明面上的,暗地里還有那些印刷不合法□□書籍的小作坊也被吳統領給翻了個遍,愣是找不到任何一點問題。
據京城抓到的賊人供述,書就是從魯州濟東城運過去的,那印刷書籍的地方到底在哪兒呢?
實在抓不著頭緒的吳是決定問問賀云昭有沒什么看法。
他愁眉不展,問道:“大大小小的印坊都查了,沒有任何線索,這……”
燭火搖曳,賀云昭起身,她在屋子里轉了一圈。
另一側的裴澤淵問道:“那抓到的人呢?”
吳是道:“那人只知道是濟東城運過去,運到京城后再做舊,剩下的一概不知。”
印刷書籍?
賀云昭扭頭,她疑惑問道:“印坊最需要的是什么?”
吳是思索道:“油墨和紙張都查了,沒有任何異常之處。”
“那人呢?”賀云昭問道。
“篡改字眼可需要重新雕版,雕版的師傅……人在哪里?”
吳是猛然起身!“來人!”
第74章
吳是吩咐手下立刻去查, 從官府登記造冊的工匠名單查起。
每一個濟東的印版工匠都要落實在眼前,他要確定每一個工匠的位置,不信查不出這個人!
進出濟東必然要有文書, 哪怕是外地的工匠進入濟東城也必然有痕跡留下!
“每一個工匠都要確定好沒有任何疑點, 若是在誰的手上放過了賊子, 自己領棍!”
“是!統領!”
吳是帶來查案的人以極快的速度散了出去。
他轉身看看身后的賀云昭與裴澤淵, 對著裴澤淵問道:“世子可要同去。”
裴澤淵搖頭拒絕,他沉聲道:“安節度使那邊還有些事情沒有處理好, 處理好后我帶人與你會合。”
吳是扭頭看向正在玩沙盤的賀云昭, 有些猶豫要不要邀賀云昭同去。
雖然他認為文官參與查這種案并不安全, 但賀云昭本人實在是腦子太厲害, 他都忍不住想讓他多參與一下, 提供一些線索。
他心道, 賀云昭這樣既有腦子又明事理還尊重武將的文官可是少有。
何況他們如今沒有利益沖突,倒不如給賀云昭一個發揮的機會,將來功勞簿上也能記上一筆。
吳是道:“賀修撰可要一同前去,你也能看看證據發現一些線索。”
“不不不。”賀云昭腦袋搖的像一個不倒翁,她深吸一口氣,感嘆道:“吳統領, 下官一直踐行一句話。”
“什么話?”吳是好奇的開口問道。
賀云昭豎起一根手指, 她神情堅毅鏗鏘有力道:“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查古籍來源、查工匠看似十分安全,只是查證據而已,但誰知道他們有沒有什么武力準備啊!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本就是說人要懂得規避風險,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文官還是保護好自己的好。
吳是驚了, 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如此愛惜自己的人。
裴澤淵趁機插空,他立刻道:“賀修撰真是深謀遠慮,防患于未然。”
賀云昭彎起嘴角, 和裴澤淵對視一眼,她笑道:“世子爺也是獨具慧眼啊。”
吳是迷茫的撓撓腦袋,他怎么隱約從這位看起來鋒利冷冽的世子爺身上看到了奸臣的痕跡。
賀云昭悠哉游哉的轉身,繼續研究沙盤玩。
她可不去危險的地方,除開到刺史府前院參加各種小宴,她哪都不去。
就連這濟東城的大街,她也只是到達時經過了一次。
反正啊,案子不結,她是不會出刺史府的。
裴澤淵與吳統領都是身手了得的人,他們可比她安全多了。
吳是很快出門與手下會合一同去查工匠。
裴澤淵多留了一會兒,他指著門外道:“帶來的其他人有差事,四個親衛能留下,我安排在你門口,你出入都帶著他們,為了安全起見盡量不要出此刺史府。”
賀云昭點頭,她聳肩輕松道:“我本來也不打算出去。”
她玩笑的挑眉,“不用我操心你的安全吧?”
裴澤淵臉上冷冽之氣一掃而空,他眼睛一亮,問道:“可以操心一下嗎?”
“那好吧,”賀云昭伸手拍拍他手臂,“注意安全,賊人不用非抓活的,死了也行。”
裴澤淵忍不住笑,雀躍的想要哼曲。
他用力點點頭。
隨后從腰后拿出一個兩掌長的黃銅管,他道:“這是安節度使那里找到的魯州特有的一種精巧小弩,射程不遠但足夠隱秘,你拿著防身,刺史府若有異動,你就……”
裴澤淵伸手在脖子上一比劃,賀云昭瞬間就明白了,隨即收好這掌心弩。
這東西射程不遠,用在軍中不太好用,放在哪里都是雞肋,但給賀云昭這樣的文官做防衛倒是正好。
唯一都不好就這東西要藏在袖子里,還沉。
裴澤淵重新系好自己的掛刀劍的皮質腰帶,將護腕扣緊。
他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下一陣陰影,抬眼笑一笑,道:“我走了。”
賀云昭擺擺手,“走吧走吧。”
他腳下一動,轉身離開,臨出門前回頭再看一眼,賀云昭正在擺弄那掌心弩。
裴澤淵心里牢牢記著賀云昭的幾句話,賊人死不死都行,他安全就好。
小賀哥哥好關心他啊!
……
魯州刺史府官府建造,前院為刺史日常辦公所用,后院連著一個宅子為杜刺史的居所。
前衙后宅的‘回’字形官邸,外沿砌了兩丈三丈高青高墻,共設四個雙層瞭望亭,夜間有士兵巡邏,在特殊時期,可以依仗刺史府的格局對賊子進行反擊。
賀云昭隨著杜樊易參觀了前衙,魯州算不上一等一的富裕,但也絕對不是什么窮鄉僻壤,府衙修建的莊嚴闊氣。
前衙高懸黑檀木匾,上有‘清正廉明’四個大字,賀云昭瞧了一眼地下的六邊形祥云紋青磚。
這東西可造價不菲,幾乎是屋內能鋪設的最貴的青磚了。
杜樊易眼神跟過去,他輕咳一聲道:“這是前任刺史主持翻修的,本官素來節儉,便不曾更改什么。”
賀云昭笑著道:“知道大人您清廉,上一任刺史也是為了朝廷的面子考量才如此。”
那位因為貪腐被彈劾后押回京城革除官職,兩年后又起復,如今在西南某地繼續做官。
杜樊易引著賀云昭往后面宅子去,他介紹道:“本官唯有四個女兒,前面三個女兒都已經成婚,只留下一個小女兒與我們夫妻作伴,你也見過的。”
賀云昭含笑頓首,想起了那位明眸皓齒的杜姑娘。
她未曾出聲回應,見此情狀,杜樊易不由得有些失望。
賀云昭注意到他神色變化,只假作不知繼續觀賞這座府邸。
兩人一道往后面宅子去,刺史府的書房位于西北處,臨水而建的八角重檐建筑,兩層樓的,格局,名為卷雪軒。
此樓底層架空而起,防潮防蟲,風格又規矩雅致。
賀云昭看的連連稱贊,“飛檐抱月,層層納星,這八角重檐暗含天圓地方之制,果然精妙,我記得是在哪本書里有說過……”
她側頭思考,喃喃道:“是那本書來著?”
“是《營造法式》。”
一道清朗的聲音猶如一滴雨滴落在人耳中。
灰色布衣的青年頭帶黑色方巾,緩步從身側小路出現,看起來極瘦弱,幾乎能通過寬大的袖子看到骨骼突起的手腕。
他膚色極白,面頰上一顆小痣平添了一絲秀雅之氣,實在是十分文弱的一位公子。
賀云昭扭頭,好奇問道:“這位是?”
秦鶴一慢慢挪動左腿上前,他拱手作揖恭敬道:“學生秦鶴一,有幸得刺史大人收容,在府里做些文書之事。”
“今日本要去卷雪軒整理書籍,不小心打擾了兩位大人,還請大人勿怪。
杜樊易一瞧見人就笑了,臉上掛著笑意介紹道:“這是秦鶴一,我府上幕僚,他說做些文書工作實在太過謙虛,平日里官衙里那些公事可少不得他。”
“哦?”賀云昭驚訝一瞬。
能夠在刺史府當上這有辦公功能的幕僚可不是一件簡單事,要知道有許多被分去做知縣的進士本身對實務是不太了解的,靠的就是府衙里的師爺。
這秦鶴一如此年輕又不是府衙中的師爺,能幫杜刺史處理公務,可見其厲害。
賀云昭在他走過來時已察覺身形遲緩,但她此刻還是恍然無覺的問道:“身上可有功名?”
秦鶴一苦笑著低下頭,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抬起頭抿唇道:“學生自幼念書但未有功名,因為天生左腳短了半寸,無法參加科考。”
哎呀,賀云昭目露可惜,她安慰道:“如今輔佐杜大人,你也能一展所長。”
見他行動遲緩,她心中已然反應過來恐怕此人有什么難言之隱。
但既然在刺史府這個地方,這人主動出現在他面前,不論是尋求前途還是別有所求,她總要給人家一個機會開口。
只是沒想到事實竟然是這樣叫人惋惜,觀他年紀不大,卻能給一州刺史處理公務,這般才華卻這般身體,實在是可惜。
賀云昭滿臉惋惜,但仍然繼續夸贊了幾句。
不過她沒有繼續交流的打算,這畢竟是陌生的地方,暗地里還不一定有什么人在,她的同情心可以等到安全的時候再發散出來。
何況秦鶴一的經歷只是叫人惋惜,但如今已經在刺史府成為了刺史最信重的幕僚,她不認為自己還有什么更好的出路給他。
杜樊易左右看看,秦鶴一的才華能力他是最清楚不過的,此人不能科考實在是叫人太惋惜了。
如今一位大晉名聲斐然的青年才俊在此,若不將秦鶴一引薦給這位實在是可惜。
杜樊易便笑著道:“賀修撰,你在濟東還要待上一些時日,看你帶的都是小廝護衛,倒不如叫鶴一與你做個屬下,這段時間你便差使他做事,文書之之類的都能交給他。”
秦鶴一眼前一亮,他眼含期盼的看著賀云昭。
賀云昭心中猛然升起警惕之心,她神色不變嘴角含笑道:“刺史大人客氣了,下官怎好從您身邊奪愛,何況我那點事也不多自己就能做完,至于辨認古籍等事……”
她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將事情推到了吳是腦袋上。
她小聲道:“您也知道吳統領疑心重,必是不叫外人輕易靠近的。”
說拒絕的話時最好盡快定論,她直接道:“秦公子還是繼續輔佐刺史大人吧。”
秦鶴一眼中的期盼落空,一時間整個人都有些失落。
杜樊易也是才反應過來,這貿然安排一個人過去,不會懷疑他是別有所圖吧?
還好賀云昭及時拒絕了,不然他豈不是要犯錯誤了。
他反應過來,連忙道:“對對對,我這兒啊離不開鶴一!”
賀云昭素來是不給別人留什么話柄,此刻也是略帶惋惜的看了秦鶴一一眼。
兩人交談了幾句,賀云昭點到為止,跟著杜樊易一起去了書房。
這座書房同樣是前任刺史建造而成,一座看起十分莊重威嚴的建筑,布局精巧,其中還有不少藏書。
賀云昭踩著臺階進入這座書房,杜樊易時不時介紹一些地方。
秦鶴一很快消化了失落,他跟著杜樊易的話補充。
高大的書架立在墻壁兩側,賀云昭沒有細瞧,即使濟東城有問題,問題也不會在這些書籍上,不可能做的那么明顯。
她扭頭無奈一笑,對著杜樊易直白的提醒道:“大人您未免太正直了些,旁人知道下官來了總要給自己表表功,好叫功勞傳到陛下耳朵里,您卻如此正直,連自己做了什么也不提一提。”
杜樊易才恍然大悟,他凈想著如何保全自己了,倒是忽視了一點,賀云昭可是翰林院的修撰,聽語氣還是常被陛下召見。
這么好的表功機會怎能錯過!
這個時候秦鶴一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他敏銳的看著眼色立即站出來道:“刺史大人處理一州事務常以教化為主。”
他抬頭看一眼書架上的標號,快步走到一側,他走的快時便顯得左腿的缺陷十分明顯。
秦鶴一拿出一本案卷來,“這是去年菏林滅門案的案卷,此案乃是陳一家十七口被一男子所殺,此人乃是陳夫人娘家的鄰居,自言與這位陳夫人有舊情,但這位夫人卻棄她而去,而怒而殺人。”
“但經過刺史大人慎重審理發現,兇手與陳夫人根本并無聯系,只是因瞧見了這位陳夫人回娘家時帶回了滿車的禮物便心生歹意,于是想要殺人奪財。”
秦鶴一神色嚴謹,說起這些案子時頭頭是道甚至連幾年前的案件還記得具體的細節。
而審理此案的刺史本人只是一個勁的點頭,時不時說上幾句,看著秦鶴一的眼神十分欣賞。
賀云昭見此情景便知道杜樊易審理這些案件時恐怕少不了秦鶴一的幫助。
而刺史本人也不是完全的庸人,說起這些案件時有些不太記得,但細談魯州經濟發展時卻意外的有頭腦,還給賀云昭推薦了魯州當地的墨條。
他熱情道:“本官準備好一批魯州本地產的紅墨條,請賀修撰拿回去用一用。”
賀云昭揚眉一笑,問道:“怎么不托我帶給陛下,由陛下來品評?”
“若陛下喜歡,這魯州的墨條便能往京城多賣一些。”
杜樊易驚的瞪大眼睛,老頭恍然大悟,還能這樣?
至于陛下會不會不喜歡這墨條,以當今陛下的溫和脾性,即使不喜歡這東西也不會挑刺,畢竟是臣子一番心意嘛。
賀云昭的幾句話瞬間給杜樊易提供了不少思路。
秦鶴一立在一旁,眼神一閃,他驚訝地望著賀云昭,在賀云昭敏銳的看過來時又低下頭。
看起來似乎是難以直視賀云昭。
雖說賀云昭拒絕了秦賀一在她手下做事,但她平日里處理泰山稿以及辨認古籍都要在這座書房,而秦鶴一要一直跟在杜樊易身后做事,兩人還是免不了打交道。
過了兩日,賀云昭從二樓的左側書房出來,她順著書架往右看。
眸色冷淡,眼中隱隱有些煩躁,她辨認的太多,腦子都有些混了。
干脆出來透口氣,看看案卷換換腦子,也能了解一下濟東的風氣。
“哪里是今年的……”她蹙眉去找。
“在這兒。”秦鶴一端著托盤立在樓梯側。
他看向一側,提醒道:“丁字十四號,那里都是今年的案卷。”
賀云昭道一聲多謝。
秦鶴一端著托盤靠近,他嘴角噙著笑著,高興的道:“這是刺史大人吩咐給您送來的茶點。”
賀云昭的手抬高拿下案卷,她垂頭看了一眼茶點,糕點的香甜氣撲面而來,隱約還帶著秦鶴一身上的厚重熏香。
她笑著道:“麻煩替我向大人道一聲謝。”
手上還拿著東西,只好叫秦鶴一端著茶點到她的辦公屋子門口。
進門時,賀云昭立刻皺眉喊道:“勤禾!去哪偷懶了?”
勤禾急忙跑過來從秦鶴一手里接過托盤,笑著道:“謝麻煩秦公子了。”
秦鶴一駐足在門前。
咔嚓一聲,勤禾將門關上。
秦鶴一靜默的看著眼前關閉的房門,視線平直的看著門縫,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離去。
一門之隔,賀云昭垂下手,她回頭若有所思的看著這扇門。
秦鶴一?
一個因天生有殘疾而不能參加科考卻頗有才華的讀書人,聽起來叫人頗為惋惜。
可是……賀云昭坐回椅子上,四盤茶點就擺在眼前,她看著茶點若有所思。
她名聲是大,但都來了好幾日,連杜樊易都適應了,這秦鶴一還是如此眼巴巴地望著她。
每次一來這卷雪軒就殷勤的來侍奉,即使不能進門仍然幫著做些端茶倒水的事。
難道還是她的忠實擁護者?
賀云昭總感覺哪里不對勁,但有些摸不著頭腦。
另一邊的吳是可就忙碌多了,整個人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他只能追著一條線索連軸轉的去查。
而且現在對濟東城的衙役還不能完全信任,只能等裴澤淵那邊騰出手來調人才行。
好在裴澤淵動作很快,安節度使也十分配合,很快調了一隊斥候來給吳是差使。
吳是立刻將人散開,從名單上的每一個工匠去查,到每一個工匠家中問他們的下落、做工地點,然后挨個去找。
很快!“統領!這有個姓孫的工匠做的雕印版的活,他家里說每年定時送錢回來,說是到隔壁新舟城去做工,但沒人知道他在哪家做工。”
吳是眼前一看,搶過信紙一看,他立刻吩咐道:“查這個姓孫的到底離開沒有,誰給他介紹的活計!”
“是!”
很快吳是手下的人就得到消息,孫工匠作為被登記造冊的工匠,根本沒有去往新舟的文書,人還在濟東城!
順藤摸瓜,吳是查到此人是被附近一個叫劉三的無賴閑漢介紹了一份活計。
據說這份差事報酬優厚,就是離家遠不能常常回家。
孫工匠家中人口多,兩個兒子都跟著學一樣的雕刻手藝,但即使遠不如他只能做一些擺件。
只有孫工匠一人被東家招走做事。
時間緊,吳是干脆給劉三上了一頓刑,很快就全部交代出來,忘掉的那些細節也在吳統領的大記憶恢復術下想起來了。
劉三哀嚎道:“是東街!東街的王宅管家讓我幫忙找的人,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吳管家早死了!”
吳是眼中冒出火焰,咬牙道:“查王宅!”
……
第二日。
魯州學政邀了賀云昭到前院與一眾魯州文人一同會飲。
賀云昭依然笑著以有公事為由拒了喝酒,但十分好脾氣的答應了寫下幾幅字送給他們。
她笑著道:“我的字是到你們手里了,可不能只出不進啊?”
學政問道:“那是何意?賀修撰盡管說來,任他是奇珍異寶還是山珍海味,只要這濟東城有的,都給你找來,這幾幅字對我們魯州來說可比那些珍寶貴重多了。”
“我啊,既不要奇珍異寶,也不要山珍海味。”
有人嬉鬧著插嘴,“難道是要溫香軟玉?”
賀云昭伸手撿了個花生扔過去,道:“我看你才是溫香軟玉!”
“那賀修撰是想要什么?”
賀云昭疏朗一笑,琥珀色的眸子溫潤平和,她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是聽說魯州的官學年久失修,為了魯州的學子們,諸位伸伸手如何?”
她言語平和,不顯絲毫強硬,但只是如此話語卻令人不由得心生慚愧。
學政滿臉愧色最先拱手,“賀修撰博施濟眾,我等慚愧啊。”
賀云昭沒叫這位學政大人真的腰彎下去,那可就是叫人難堪了。
她及時扶住學政的手道:“最近幾年魯州出現在殿試的學子越來越多,可見是學政大人用心教化之功勞,也離不開諸位的細心教導,賀某初來乍到提出如此請求,諸位不罵賀某是何不食肉糜就好。”
學政哎呦一聲,他感動的滿眼淚花。
周圍人順勢跟上,既奉承學政的功勞,又夸贊賀云昭的品行。
待飯飽后,賀云找終于從宴會脫身,她從小門回到后宅,身后還跟著寸步不離的兩個親衛。
她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站在刺史府的池邊賞景。
一想到剛才其他官員以及老爺子們要給她引薦自家孩子,她就忍不住無奈。
她這個年紀怎么可能收徒呢!
那幫子學子都有快比她年紀大了!好歹引薦一個小孩來呢!
那群學子……學子的水平……賀云昭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她心中那股不對勁終再次浮現上來。
如果秦鶴一真是她的堅實擁護者,為何不來拜訪她,不參加每次的文會。
她回憶了一下看到秦鶴一的地點……
眼睛輕輕瞇起,扭頭看向水邊這座卷雪軒!
第75章
清風拂過, 水面的潮氣在風的引領下繞著卷雪軒騰空而起的底部盤旋,這座建筑修建太過精妙,連臨近水邊的潮氣都不能侵染它半分。
賀云昭扭頭看著這座巨大的書房若有所思, 片刻后輕笑一聲, 道:“走, 回去休息。”
親衛亦步亦趨的跟著她的腳步回到暫住的小院。
她斂眸細思, 秦鶴一行為之中有些不合邏輯之處。
既表現的那么憧憬她,為何不來院中拜訪、也不去文會上交談, 唯獨在她坐在卷雪軒時殷勤的來‘侍奉’。
雖然不合理, 但世上之事本就不可能完全合乎情理。
或許是秦鶴一因為自身缺陷所以不愿意出現在人前, 或者是不好意思到小院中來打擾, 解釋的借口賀云昭隨隨便便就能說出四五個來。
她沒必要如此多疑, 但她總是感覺有些微妙的不對勁。
直覺并不能作為證據, 但賀云昭很相信自己直覺,人的身體能比思想更快發現微妙的矛盾之處。
她不會將疑點作為證據,但也不會忽視這份直覺。
秦鶴一總是來到卷雪軒找她,未必是同這樁古籍篡改案有關,世界并不是圍著這案子轉的。
秦鶴一也很有可能是因為其他事情才如此,比如卷雪軒有什么貪污證據之類的。
固然秦鶴一看起來十分文弱, 好似她一拳就能打倒, 但萬一呢,萬一……
穩健的她決定將事先通知給裴澤淵,待吳統領騰出手來后再細細去查秦鶴一的古怪之處。
吳統領查工匠查的投入,人手一時間也挪不出來, 何況也不能僅因她的直覺就給一個天生殘疾的文人上大刑。
若是此時在京城,賀云昭不介意去試探一二再做決定。
但如今是是魯州,這里是濟東城, 說不定還是賊人的一大窩點。
她可不能因為查案子就把自己陷進去。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這是賀云昭一直踐行的準則。
眼睫輕垂,她眼眸劃過一道流光。
賀云昭抬手叫人,“勤禾呢?”
勤禾連忙從門外跳進來,他小跑著到了賀云昭眼前,“勤禾在!”
賀云昭勾勾手掌,“近前來。”
勤禾湊過去豎起耳朵……
勤禾聽著三爺的吩咐,他時不時的跟著點頭,道:“小的明白。”
旋即勤禾出了院子,直奔著刺史府的師爺處去,他苦著臉進門,道:“宋師爺,給您老問個好。”
宋師爺抬頭應了一聲。
這位宋師爺資格老地位高,加上這一位刺史大人一共輔佐了四位刺史。
因此當杜樊易入主刺史府時,即使這位宋師爺已經不能繼續輔佐處理公務,杜刺史還是在手下人的提醒下給這位宋師爺養老。
而于宋師爺而言,在家養老能享受兒孫繞膝,但是在刺史府卻能享受到高人一等的地位以及一些給自己家中的隱形幫助,選擇住在哪里毫無疑問。
宋師爺如今雖然不輔佐刺史大人處理公務,但刺史府一些雜事他還是管了一些的。
他見到勤禾進門也不驚訝,想著也許是有些什么東西要用才過來。
這位賀大人的名聲實在是太響了,代表的是京城的翰林院,作為唯一一位常駐在刺史府的京城來者,刺史大人特意吩咐要好生侍奉。
宋師爺便想著,等會無論勤禾說什么,他能答應的都盡量答應。
勤禾苦著臉上前,“宋師爺,您能不能幫個忙。”
“什么忙?”宋師爺抬眼問道。
勤禾嘴角垂下,可憐巴巴的看著宋師爺,“求您幫忙給秦公子遞個話吧,近來不要到我們大人面前來。”
“啊?”宋師爺詫異的睜開眼睛,問道:“勤禾小哥這是何意啊?”
勤禾一攤手道:“還不是那幾位護衛大哥,那可不是我們府里的護衛,是世子爺留下特意保護我們大人的。”
“偏這幾位太過較真,每次碰見什么人過來都緊張的要死,要小的從頭到尾復述一遍細節,恰好這幾日總能碰見秦公子到我家公子眼前說話,小的實在是被問的受不住了。”
“便求您給秦公子帶個話,莫要再來我家公子面前,那端茶遞水的事自有旁人去做,再多來幾次那幾位護衛大哥恐怕都要惱了!”
勤禾雖給了面子,但宋師爺聽的明白,分明是在暗戳戳不滿秦鶴一總在賀大人面前獻殷勤。
不僅是惹得人家隨身的小廝不滿,更是叫幾位護衛防備起來。
宋師爺哎呦一聲,兩頰皺起葵花一樣的紋路,他道:“真是麻煩小哥了,秦郎是對賀大人心向往之,這才一時間失了分寸,老夫一會兒就去提醒他。”
勤禾瞧著宋師爺答應的痛快,臉上的苦色便收了回去。
他眼睛一瞟,顯露幾分豪奴之氣,道:“還望您老可別把這事同我家大人說,要是叫大人知道即使在魯州不處置我,等回了京城侯府我們家老太太也是饒不了我的。”
宋師爺有些驚訝的睜開眼睛,他老邁渾濁的眼睛此刻清明了一些,驚訝道:“侯府?”
勤禾眼角一瞥,滿意的看到他想看到的神色。
他羞赧又有些驕傲的拍著自己腦袋,恍然道:“忘了這是魯州了,我們大人的父親是陛下親封的侯爺。”
他又道:“我們家老太太乃是王府的大姑奶奶,老太太對下可是嚴厲的很。”
宋師爺的將自己長壽眉抬起,咽一口口水驚嘆道:“沒想到賀大人……”
勤禾笑嘻嘻的撲上去堵住老爺子的嘴,求道:“師爺求您了,這幾句可千萬莫要叫我們家大人知道,要是知道了恐怕我屁股開花。”
離開宋師爺處,勤禾臉上的笑容一直掛著,直到回了院子才終于揉一揉僵硬的臉。
賀云昭好笑的瞧他一眼,她揶揄道:“勤禾這戲還得練練。”
“三爺!”勤禾被笑的跳腳。
賀云昭心中滿意,勤禾的發揮還是不錯的。
她雖然不想直接去試探秦鶴一,吳統領那邊也暫時挪不出人手去查,但她可不打算讓這么一個有疑點的人經常在她身邊晃悠。
干脆吩咐勤禾演一演‘豪奴’的架子,找借口去刺秦鶴一,被人這樣一諷,秦鶴一那樣的文人必然不會再往她身邊湊。
假如都被‘豪奴’排擠了仍非要湊到她身邊,那這種完全不符合秦鶴一自尊自許形象的舉動可就太可疑了。
賀云昭決定,若是秦鶴一不再來卷雪軒,那她就當作什么都知道專心做自己的那些事。
要是秦鶴一還往她身邊湊,那她就該先跑為敬了。
這么危險的人物出現在身邊還是先溜為妙,她可不是吳統領那樣的老油條更不是裴澤淵那種野人體質。
……好在賀云昭最擔心的事沒有發生,秦鶴一真的不再來了。
他只是將一份自己親手所寫的魯州去年院試的卷子托宋師爺交給賀云昭。
卷雪軒的二樓臨水書房內,厚重的古籍書冊擺滿了半個房間,紅木書桌只能委屈的擺在側面,好在這邊有一面窗,賀云昭也能時不時看看景色讓眼睛休息一下。
此刻這紅木書桌上沒有擺著等待辨認的被篡改古籍,沒有擺著祭泰山用的各種文書,只有一份院試的卷子,上面用標準的小楷寫滿了答案,這一筆字就十足的叫人愛惜,還是個左撇子。
“唉!”賀云昭為難的嘆口氣,她抬手尷尬的撓撓眉心。
這架勢,非要弄的她愧疚不成。
一位天生有疾的青年,他雖不能參加科考但仍然醉心于書籍,心中的憤懣遺憾難以訴說。
這一份答卷上包含了太多太多不甘的情緒。
賀云昭抬眼,她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房頂,一時間心中還有些不好受。
她直起腰,道:“勤禾,磨墨。”
“好嘞,三爺!”
賀云昭拿起筆架上一只狼毫筆,放在硯臺中吸滿了墨水,按照院試中考官的規矩圈點這份答卷。
待批改后,她叫勤禾找出她的小印。
她有很多印章,這一個圓形花草章是平日里寫隨筆蓋的,此時拿出來蓋在這份試卷上剛好包含了她的祝福之意。
她拿起答卷端詳片刻,隨后吩咐道:“將這份答卷送還給秦公子。”
勤禾道一聲是就要上前接走答卷。
賀云昭手腕一頓,她抬眼道:“不,換個人。”
她欣賞秦鶴一,真的欣賞,但并不影響她防備一二。
勤禾不適合出現在秦鶴一面前,她垂眸看向眼前的答卷,這么聰明的人萬一看穿了勤禾的演技,那可不太好。
半個時辰后,這份包含了賀云昭祝福的答卷回到了秦鶴一手里。
他孱弱的身軀透出幾分文人特有的雅致,眼眸沉靜平和,右頰一點小痣增加了一絲獨特的氣質,行走雖不便,但卻絲毫不顯狼狽。
但在這份被‘圈圈點點’的答卷送到他眼前時,他眸中透出幾分慌張,緊張的喉結滾動,從護衛手里接過答卷。
秦鶴一仔仔細細的從頭看到尾,從圈點的字眼到旁邊的批注,以及文章最末尾的小小印章。
紅色的朱砂覆蓋在紙面上,圓形印章的中心是一團繡球花。
他定睛一看,印章旁邊兩行小詩。
愿君前路皆如意,似錦繁花伴夢馳。
“公子?公子?”小廝連叫了幾聲,秦鶴一才恍惚回過神來,側頭避開小廝的視線,手指在眼下劃過。
他輕咳一聲才回過神,問道:“怎么了?”
“刺史大人請您去一趟府衙。”
……
卷雪軒中的賀云昭在短暫的感嘆之后就將秦鶴一先放在腦后,她還有一堆書籍沒有處理。
做舊的古籍手法很明確,就是用香料涂抹讓其看起來像是留存了幾十年的模樣,用的香料乃是南洋的丁香。
賀云昭在發現古籍被篡改之后曾經找了京城幾家古玩店的店主還去了一趟老師傅家拜訪,仔細詢問了哪種香料能夠做舊古籍。
得到的答案是很多種,沉香、檀香、麝香、甘松、蘇合香還有丁香,這幾樣都能做到使得書籍看起來老舊。
這里面最便宜的就是甘松與丁香,賀云昭仔細辨認后才在制香師父的引導下聞到丁香的味道。
她在制香師父面前都忍不住無語的翻個白眼。
這幫子賊人,做舊古籍的量還挺大,用最便宜的香犯最重的罪。
為他們鼓掌。
滿地的書籍里賀云昭只是找到了幾十本被篡改過的古籍,找到哪本是假古籍不難,耗精力的是將被篡改古籍中那些被篡改的句子找出來。
這對飽覽群書的人來說都是一個不小的挑戰,賀云昭只能是先把確定的地方圈出來,不太確定的地方只能憑著語感摸索一下。
從府里池水上吹過的清風帶著荷花的香氣飄到了賀云昭的鼻尖,緩解了她的疲憊。
眼睛累還是其次,這么多的古籍放在一起,霉味與隱隱的香料味實在是叫鼻子發痛。
一整日過去,賀云昭兩眼無神的攤在椅子上,喃喃道:“明日一定休息。”
勤禾都無奈了,勸道:“三爺,您休息幾日也無妨的,何必為難自己。”
賀云昭也不想為難自己啊,但書籍擺在眼前沒處理完,她就是放不下心,非要全部做完心里才舒服。
好在剩下不多,處理好最后幾本就可以,剩下的就等著看裴澤淵與吳統領那邊能找到多少雕版了。
……
另一邊的吳是統領本人已經從威嚴冷肅大統領變成了胡子拉碴的粗糙工人形象,簡稱力工。
連個技術工都不是!
他往人家王宅門口一站,都沒有人在第一時間懷疑他是來查案的,差點以為他是來做工的。
這位‘力工’蒲扇一樣的大手一揮,一大群穿著各異的斥候迅速從附近幾條巷子涌出,并吳是原本從京城帶來的人手一起將整個王宅團團包圍。
兩進的宅子每個能進出的門都被牢牢守住。
吳是環視四周,他嘴角勾起一抹猙獰的笑意,狠聲道:“任何逃出來的賊人,寧死勿放!”
任何從王宅逃出來的人,第一處理方案是當場殺死,避免走漏風聲被賊人察覺。
萬一這暗地里的工坊在他們查到之前撤走了,此行來魯州無疑就是白來一場。
左有裴澤淵帶著令牌來規整魯州駐軍,節度使還盡量配合。
右有翰林院的狀元郎前來辨認古籍。
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吳是還放走了賊人,即使陛下不怪罪,閣老們也不會輕易放過。
他心中壓著一塊大大的石頭,恨不能現在就將賊首擒獲。
吳是看著眼前的王宅,他抬手用力一揮,“上!”
整個王宅的全部人都被抓獲,包含了王家一家八口與下人十六人。
臨時被征做刑訊之地的是濟東城大牢的西面,裴澤淵來時,吳是已經審的差不多了。
“吳統領,如何?”裴澤淵問道,他對眼前的血腥場面視忽視個徹底。
姜老頭兩只胳膊被掛在鐵環上,身上滿是用刑的痕跡。
在這個領域吳大統領十分專業,能保證人不死能說話,至于交代之后死不死就不是他的范圍而與大夫的水平有關了。
吳是厭惡的看了一眼王宅的老爺子,此人姓姜。
他對著裴澤淵道:“世子爺,已經查到此人乃是受了人指使在濟東入贅王家,安家落戶在此,靠著王家本地人的身份融入濟東城,據交代是跟著一位外號大老爺的人做事。”
此人原本的身份已經交代清楚,乃是幾十年前自軍中退下的小兵,因得了錢財便跟著一直做事。
“據他交代,大老爺一直帶著面具聲音十分年邁,走路遲緩,二十幾年前就一直在此處做篡改古籍的事,中間停了十幾年,從六年前開始才繼續做這些事,他只是負責招工,其他事情都不歸他管。”
裴澤淵點點頭問道:“可有交代工坊的地點?”
吳是笑了,他晃晃手里沾了血漬的信紙,“這老頭精的,自己不知道工坊所在地,每次都叫他的管家送人過去。”
“這管家明面上是老管家的兒子實則是他與管家媳婦通奸生下的私生子,既幫著他謀取王家的家業又背地里幫著他做篡改古籍的事。”
裴澤淵眨眨眼,啊……好復雜的關系……
吳是道:“工坊正在城西一家樂坊后身!”
裴澤淵立即回身,他眉宇冷冽朗聲道:“點齊人手,走!”
這工坊既然能從二十幾年前就有基礎,最近六年又重新開始,說明必然有人接收了暗地里那些人,重新整合后為新主子服務。
此刻的裴澤淵他們心里對背后的主人已經隱隱有數,總不可能是突然出來一個邪交頭子非要顛覆儒家吧。
夜色漆黑,明月高懸,不需點燃燈火便能將周圍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泰山腳下的月亮也是如此的正直,為裴澤淵等人提供了包圍的最好時機。
最外層自然是魯州駐軍派來斥候,內層則是裴澤淵與吳是從京城帶來的人手。
外層人身著甲胄全副裝備,內層包圍圈人人手持弓弩刀劍小心上前,借著月亮的照明將后門堵死。
砰!
鐵門被破開的瞬間五十二支箭擦著鐵門掠過,在青磚墻上打出一串火星。
裴澤淵并不擔心誤傷,也不擔心找錯,什么工坊會用鐵門做后門呢?
凄厲的嚎叫聲乍起,守門的四人死在亂箭之下。
精兵緊湊的從兩側進入,沿著工坊的大致結構一路向內部突進。
裴澤淵渾被軟甲包裹,他頭戴護帶,鼻子往下都被黑色布巾包裹,只露出一雙鋒利的眼睛,防止有人點火煙霧影響呼吸。
這座工坊的所有護衛有些能力但沒有它背后的主人想象的那么衷心可靠,第一時間跪地求饒的并不少。
很快,裴澤淵的手下就控制住整座工坊。
他邁步走到核心區域的雕版印刷區一側的十幾米寬的水池,長久的洗刷使得這池水散發著一股墨臭味。
裴澤淵警惕的打量四周謹防有人偷襲,只見四周擺設雜亂,工匠的做工區域與睡覺的區域混在一起,香料墨水與生活的臭氣混在一起。
他甚至還看到這洗墨池的上方掛了臘肉塊與臭鞋子。
吳是感嘆一聲,剛將遮住口鼻的黑巾拉下又再次拉上去,實在是氣味雜亂。
難以想象在如此的環境中竟然誕生了那么多被篡改的古籍!
很實際,但與吳是的想象有些差距。
裴澤淵還沒放下戒備心,他一手長刀一手弓弩,緊繃的手臂垂在身側。
吳是道:“世子爺,點好人數咱們就走。”
裴澤淵點點頭,轉身到一側吩咐手下人,他走了兩步驀然頓住。!!!!
一支弩箭急速駛非來,剎那間他瞳孔緊縮!
“世子!”吳是大叫一聲!
裴澤淵右腳踩在地面借力側撲在地上,隨即翻身而起手指一動順著方向將弩箭射出!
噗嗤!
躲在房梁上的矮小男子從上方墜落!
尸體撲通一聲調入黑色的池水中,激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帶著那些墨水與不知名的臟污將趴在洗墨池兩側的賊人們全身打濕,渾身臭氣與墨漬,洗都洗不干凈。
裴澤淵側頭看看自己腰間,側腰處是沒有軟甲的,此處是布料。
布料破開,箭沒碰到身體,但被鋒利銳氣撕裂的布料被帶走的瞬間劃破了肌膚,在側腰留下一道血線。
他看了好半晌,眨眨眼,腦子轉了一轉。
據工坊的這些賊子指認,躲在房梁上偷襲的矮小賊人就是第二任大老爺,今年起都是他來工坊視察,據說是前任大老爺年紀大老死了。
吳是看著手上的供詞松了一口氣,至于大老爺身后的人恐怕要回京再查了……
他拿著供詞回了刺史府,此事裴澤淵正在堂屋內擦藥。
裴澤淵坐在椅子上自己側身擦藥,腰側一條細細血線敷上了能把它淹死的藥粉,還有那能把血線捂死的白布條。
賀云昭坐在旁邊,她手里還拿著藥粉瓶子。
裴澤淵的皮膚是冷白色,赤著上身時線條利落,此時側身擦藥更是顯示出肌肉的漂亮,傷口下是兩條延伸向下的人魚線
從前賀云昭認為小麥色的肌肉很好看,可如今充滿力量的冷白色的肌膚在昏黃的燈火下有一種微妙的瑟感……好像……唔……
吳是進來時剛好瞧見,他道:“世子爺此番因事受傷,我欽……”
欽佩兩個字卡在嗓子眼里,吳是有些蒙,不是?這一條也叫傷?
裴澤淵蹙眉抬眼看向賀云昭,他似乎是有點疼。
賀云昭放下藥瓶,她端茶神色平靜的喝一口。
她不知道這種傷口能不能是讓鐵人一樣的裴澤淵喊疼……
光明正大瞄了一眼腰腹處兩條肌肉線條……
但她知道大晉人的褲腰一般在肚臍下,不在人魚線上……
吳是迷茫的扭頭看看賀云昭神秘的微笑與看起來很疼的世子爺。
“那……”
第76章
“那案子?”吳是撓撓頭開口道。
賀云昭溫潤笑著, 她輕輕頓首,道:“吳統領,聽說工坊賊子已被查, 不知道具體情況如何?”
她看了一眼默默把衣服穿上的裴澤淵, 視線轉移到吳統領身上, 繼續聽案子內情。
吳是精神一振, 將手上的一疊供詞遞給了賀云昭。
賀云昭就著火光蹙眉查看這份供詞。
吳是粗獷一笑,他道:“此次來魯州可謂是大獲全勝, 一舉將篡改古籍的工坊給端了!”
“那工坊的幕后主事被稱為大老爺, 本來還以為這位大老爺會藏的更嚴實一些, 沒想到咱們去的快, 大老爺還沒來得及撤退, 又躲在房梁上偷襲世子, 被世子當場殺死!”
吳是雖然感覺只案子破的太快了,或者說太順利了。
但他這樣經常接觸這些事的人反倒是很習慣這樣的速度,不可能每個賊人都心眼子多的和搓腳石一樣。
他在做內衛首領之前還在大理寺干過幾年。
據他的經驗,絕大部分的案子幕后主使只是壞,腦子并不多精。
也就是在查蕭節度使之死的時候他才感覺艱難,其他的案子都不算多難。
魯州是篡改古籍的工坊所在之地, 但是大老爺也只是幕后黑手的一個爪牙, 更厲害的人還是要回京再查。
賀云昭抬手輕撫眉梢,眼神一凌。
她抬頭看向吳是,問道:“這分供詞里說,這位大老爺是近一年來在工坊主事的?”
吳是明白賀云昭的顧慮, 他解釋道:“是,此人算是第二任大老爺,第一任大老爺已經老死了, 算算時間,第一任大老爺正是為昔年二王做事,年歲上倒也對的上。”
賀云昭放下供詞,她冷靜道:“下官還有一個疑惑,還請大人諒解。”
吳是無所謂的擺擺手,道:“小賀大人盡管講。”
賀云昭緩緩頓首示意,眸色亮的叫人不敢直視,開口道:“接下來的話或許有些冒犯,還請大人勿要傳出去。”
“第一任大老爺既然能在一年前老死,那就說明他年紀不會輕,而工坊被幕后之人接手是在近五六年內,就算上整頓人手的時間,最多也就是七八年。”
她輕輕瞇眼,語氣怪異道:“大老爺在七八年前年紀也不會多輕,他效忠二王還有的說,那是什么讓他決定效忠新主子的?”
“二王為太宗之子,手底下人不少,先帝的名聲也不比不得陛下,可是陛下的仁和之名傳遍天下……”
這句稍有些冒犯,吳是尷尬的一側頭。
裴澤淵認真的點點頭。
是啊,二王仗著是太宗之子,先帝上位的手段也不是那么正直,底下人忠誠的跟著干可以理解。
那在仁慈的陛下登基后,幕后之人沒有名義上的正統可以依靠,憑什么能叫這位‘大老爺’效忠呢?
‘大老爺’在魯州幾十年,要是想躲藏,幕后主使也很難抓住他吧。
吳是猜測道:“或許因二王之死對皇室心懷恨意。”
賀云昭輕笑一聲,抬手隨意的搭在茶桌上,食指輕扣桌面,清脆的敲擊聲傳來。
她道:“那還有一個疑問,這位第一任大老爺潛藏在此處幾十年,必有一個明面上的身份,濟東城一年之前可有奇怪的老者安詳去世?”
吳是心中一沉,賀云昭話里話外對‘大老爺’的身份頗多懷疑。
賀云昭繼續道:“大人,下官斗膽對您冒犯一句,敢問大人來魯州只為查一個工坊?還是要找到幕后之人的線索?”
吳是心中一驚,他瞬間起身,差點踢倒椅子。
賀云昭雖說的不算太對,但提醒的好!
他兩手緊握。
來魯州不僅是要查工坊,更重要的是能夠主持古籍之事的一定是幕后黑手的心腹,或許能從他口中得知小殿下的消息。
他在京城仔仔細細的查了那么久,把蕭長灃身邊的兄弟、手下查了一個遍,都未曾發現任何疑點!
吳是瞬間喉嚨干澀,他抬頭望著賀云昭狼狽的抹了一把臉,道:“是我著急了,竟忽視這些疑點。”
他眉頭緊蹙道:“可是如今證據已經完全齊全,剩下的人只能押回京城再審,即使對大老爺的身份有懷疑可沒有其他線索。”
賀云昭不緊不慢的從供詞中挑出一頁,不是對第二任大老爺的描述,而是對原本那位老者的描述。
這頁供詞被抽出放在桌子上。
她道:“既然沒有線索,那我給大人提供一個方向。”
吳是定睛一看,“行動遲緩,聲音蒼老,臉上面具……”
賀云昭點點頭,道:“看到供詞時我便想起一個有些古怪之處的人,刺史府的幕僚秦鶴一。
她繼續道:“”此人天生有腳疾,且才華橫溢,篡改古籍怎么可能只有工匠,必然是有一個學識才華過人之輩在背后指揮。”
賀云昭眼中閃過銳利的寒意,吳統領在查工坊時一直在刺史府外還未曾給她看過這份供詞。
但是剛剛她在看到這里時就在想,幕后黑手真的會那么信任的用前任主子留下的人手嗎?
難道不會派人監管‘大老爺’?
供詞上對第一任‘大老爺’的描述,讓她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人,有些奇怪的秦鶴一。
行動遲緩,他腳有殘疾。
聲音蒼老,可以掩飾。
臉上的面具,這位大老爺需要隱藏面容,那必然在人前有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最重要的是當讓她懷疑到秦鶴一身上的時候,第一時間將全部與秦鶴一相處的場景從腦子里調了出來。
她回憶最深刻的除了秦鶴一的殘疾還有味道,他身上厚重的熏香,產自南洋的沉水香!
同樣的產地,掩蓋了做舊古籍染到身上的丁香氣味。
吳是抓起供詞就要出去,賀云昭一驚,她急忙伸手,“唉?”
此時裴澤淵倒是一點不疼了,因為傷口愈合了,他迅速起身拉住吳是的手臂。
吳是扭頭,他問道:“既知道這人有疑點,那就該立刻抓住才是,還有什么遺漏的地方嗎?”
賀云昭眼中閃過一道流光,“抓住人不是目的,怕的是如同第二任大老爺一樣說死就死,得不到任何信息才麻煩。”
吳是倒吸一口氣,這才明白過來,他張嘴要開口卻被搶了一句。
裴澤淵道:“賀大人你足智多謀,此時不妨說出法子來,我便立刻去做。”
吳是扭頭看他一眼,“嗯!”
不能打草驚蛇,那就必然需要事情來掩飾,不然沒辦法解釋為何已經抓住人還不離開魯州。
賀云昭抬手晃晃自己的右手上的墨漬道:“這便是現成的幌子。”
禮部令她帶著祭泰山稿來了魯州,自然是要主持一場常規的祭祀,實際上泰山每年的祭祀都很多,只不過是場面大小的差別罷了。
她笑道:“我來做明面上的幌子,世子爺與大人便在暗處查探,尤其要詳查秦鶴一的來歷還有與他親近的老者。”
她甚至懷疑第一任‘大老爺’未死,而秦鶴一很有可能是第二任,至于工坊被裴澤淵殺死的則是被推出來頂鍋的第三任‘大老爺’。
“大老爺死了要挖墳,活著要抓住,平白叫他不知道在哪里活著才是我等的失職。”
賀云昭說話時一般語氣平和,聽起來甚至便溫潤如春風拂面。
幾乎在她說這幾句話的瞬間,吳是下意識的摸摸手臂,他感覺汗毛立起來了,隱約想到了先帝冷厲的聲音。
語氣不同,但其中的堅定之意彰顯了說話人的堅硬意志。
吳是眼睛快速的眨動,他甚至有些恍惚,直覺讓他眼皮落下掩飾之后看向賀云昭。
賀云昭正與世子爺說話,她眼中含著笑意,明明剛才還在討論嚴肅的案情,但仿佛案子只是流水劃過心間,激不起任何波瀾。
玩笑時眉端一側勾起,活動手指時捏小拇指的動作……
吳是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賀云昭與裴澤淵說完后才回頭,她眼含歉意,拱手道:“下官說話直了些,要是冒犯到大人了,還望大人勿怪。”
吳是用力點點頭,又搖搖頭,他道;“不怪,沒有賀大人,如今我還束手無策呢。”
他默默去掉了‘小賀大人’前的小字。
心中感嘆道,賀云昭此人將來必是朝堂巨擘。
……
賀云昭這說到做到,她既說是自己來做幌子,那就必然要將祭泰山稿的時間往后拖延,好給他們留出時間去查人。
裴澤淵帶人留在刺史府,他搬到賀云昭隔壁住著。
刺史府既有秦鶴一這么個可疑人物在,他怎么可能出去查案,當然是在賀云昭身邊守著。
查的出查不出幕后主使與他有什么干系,賀云昭的安全比較重要。
另一邊的吳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激動的仿佛被打了雞血,一掃之前查案的緊張疲倦,冒光的眼睛看的幾個下屬心里都發毛。
“頭兒這兩天也太奇怪了,那勁頭簡直能把年輕時的我給撞個跟頭。”
“是啊,頭兒怎么突然這么激動,難道那秦鶴一還有什么別的身份?”
下屬們滿頭霧水,腦子雖然想不清楚,但行動上查的很快。
很快秦鶴一的資料便被放在吳是手里。
秦鶴一此人年二十七,漳州人士,于十年前來到了魯州,游歷三年后決定在濟東城定居,因一場文會被當時的一位大儒賞識。
因他身有殘疾不能參加科考之事,許多人都很惋惜,這位大儒更是愿做一次伯樂,他將秦鶴一引薦給了當時還是魯州通判的杜樊易。
再一年,前任刺史貪腐被彈劾,杜樊易上任代刺史,因治理魯州大有成效,去掉了這個‘代’字。
吳是眉頭皺的死緊,“那他來魯州之前的經歷呢?”
下屬面面相覷,低聲道:“到處找人問過,秦鶴一深居簡出,除了在刺史府幫著刺史大人處理政務外幾乎不出門。”
此人交友極少,除了在刺史府有些必須接觸的人,與外人幾乎沒什么往來。
漳州離魯州有些距離,他要是派人到好漳州去查又是一兩個月過去,賀云昭那里只能拖延半個月的時間,祭泰山的時間已定,他必須要盡快查清此人的來歷。
吳是思來想去,他便去了杜樊易哪里。
到了杜樊易的書房,他略微寒暄幾句,說了幾句京城的事。
隨后便開門見山的問道:“大人,我瞧前衙的各種政務均有府上秦君參與,陛下此次令我等來魯州查案,回去少不得稟報一些魯州的情況,可這秦君既非師爺郵又非參軍、記室,不知是以何等身份參與?”
輔佐主官處理政務的幕僚一般也會有一個官職,只是稱呼所用是沒有實際俸祿。
但秦鶴一情況特殊,他身有殘疾不能掛職,因此只能不尷不尬的稱呼一聲秦公子、秦君。
杜樊易大吃一驚,立刻便認為吳是來此是故意找事!
這明擺著是要挑他的毛病!
但這個問題還不能不回答,他臉色鐵青道:“秦鶴一雖然身有不足,但才華橫溢,便以幕僚身份輔佐本官做事,他是大儒舉薦的才子,吳統領還有什么疑問嗎?”
他這般態度倒是讓吳是心里放心,這樣一看,杜樊易八成與此事沒什么關系。
不然不會是如此理直氣壯要撕了他的態度,如果杜樊易此人與賊子有關,那在他提起秦鶴一這個名字時就不會是如此神色了。
吳是心下稍安,他鄭重道:“在下沒有他意,只是好奇秦鶴一的來歷,還望刺史大人勿怪,賀大人曾說您兢兢業業處理魯州政務,回去要到陛下面前將您的功勞表一表呢。”
杜樊易神色稍霽,原來是好奇秦鶴一的來歷……
他便道:“鶴一是漳州人,來魯州已有近十年,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天生殘疾,這才沒辦法建功立業。”
吳是抬手制止,道:“大人,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些,秦鶴一家中還有什么人嗎?他被那位大儒引薦的?”
他審問的口吻令杜樊易十分不滿,剛要開口頂回去,腦子突然轉了一下。
這審問的口氣,秦鶴一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杜樊易渾身一個激靈,快速開口道:“秦鶴一出身寒門,父親是舉人出身進京趕考途中去世,他是母親撫養長大,母親家中是開鏢局的,后為了還丈夫欠下的進京趕考的銀錢出去走鏢,死在了來魯州的路上,所以秦鶴一才來了魯州落腳。”
吳是繼續問,杜樊易繼續答。
吳是將所有話都記在心里,打算回去給賀云昭復述一遍。
他沒念過太多書,對文人的事還真是不算了解,不知道秦鶴一的經歷上有什么矛盾之處。
他并沒有完全相信杜樊易所言,他將刺史府里資歷比刺史還老的宋師爺請到了院子里,將問過杜樊易的問題原封不動再問一遍,兩相對照。
宋師爺既非賊人,又是刺史府資歷最老的師爺,要是真帶到獄里嚇唬一遍,老爺子這把年紀萬一死了可就糟糕了。
賀云昭與裴澤淵坐在不遠處看著吳是翻來覆去對宋師爺進行詢問。
不愧是內衛出身,審問的本事一流。
賀云昭腦子轉的快注意力也一直在宋師爺說的話身上。
裴澤淵就有些發散了,沒太注意聽。
賀云昭這些日子忙著辨認書籍以及寫祭泰山的稿子,手腕隱隱有些疲累。
手臂伸出去放在茶桌上,她自己捏了一下。
裴澤淵側頭看一眼,有眼力見的開始按揉手腕。
力道合適,賀云昭滿意的投一個眼神過去,隨即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宋師爺身上。
“秦鶴一家中還有什么親人?”
“沒什么人,好像是有一個舅舅。”
“舅舅叫什么名字。”
“趙胥。”
“母親死在何處?”
“魯州官道上。”
“具體位置。”
“濟東到荷居的路上。”
宋師爺年紀很大,他須發皆白,老眼昏花到已經把書放遠一些才能看清字。
老爺子被問的腦子都快不轉了,嘴還不斷跟著說。
吳是問的很快,宋師爺也努力跟上,脫口就答。
賀云昭抬眼,鋒利的光芒自眼中閃過,這才是最大的疑點啊!
她突然換了神色,蹙眉道:“統領大人,宋師爺年事已高,慢著些。”
她道:“不如我來問幾句。”
吳是心中一動,賀云昭從來稱呼大人,叫統領大人可是未曾有過。
他側身坐到一旁,端茶喝一口允了賀云昭的請求。
賀云昭還坐在原來的位置,未曾靠近分毫,眸色溫潤。
她慢慢問道:“不知師爺還記得秦鶴一師從何人嗎?”
宋師爺點點頭,“記得,他是跟著漳州育明書院的的一位先生念書。”
“是那位先生呢?”
“張林先生。”
賀云昭恍然一笑,她嘆息一聲道:“張林先生,我聽過這個名字,從前母親還說過,這位先生好似要到京城來,想請人家來為我啟蒙。”
她無奈一笑,對著宋師爺道:“先生一聽說我母親是郡主,立刻便來信辭了,想來是害怕拘束。”
宋師爺哎呦一聲,“這張先生這般固執,連郡主娘娘都給拒了!”
賀云昭嘴角勾起,抓到了。
她啊呀一聲,搖搖頭,看著宋師爺的眼睛,“想來勤禾與你說過,我母親是王府出身名對下嚴厲,許是名聲傳了出去叫人知道了。”
宋師爺白花花的胡子抖動,笑的褶子皺在一處,他聽到賀云昭玩笑的語氣心中一松。
老爺子笑道:“這可不敢認,勤禾小哥可說不能叫您知道他說漏了嘴。”
宋師爺哈哈的笑起來,只可惜他調侃勤禾的玩笑沒能換來其他人同樣的笑聲。
賀云昭收了笑容,平靜的看著哈哈大笑的宋師爺。
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裴澤淵抬頭淡淡道:“你記錯,她母親不是郡主,祖母才是王府出身。”
一個連幾日前聽過的話都會記串的老爺子是怎么記住秦鶴一那么多信息的。
宋師爺的笑容漸漸僵硬在臉上。
這就是最大的問題了,一個記性思維遲緩的老人怎么會能跟得上內衛統領的審訊節奏呢。
宋師爺眼睛震顫,用他蒼老聲音道:“老夫年紀大了……”
賀云昭點點頭,她神情贊同道:“對,所以現在得趕緊罰,再過兩年你老死我們可就拿不到功勞了。”
宋師爺:“……”
吳是也萬萬沒想到本來是查秦鶴一,于是找來了資歷最老的宋師爺詢問,卻意外抓到了驚喜。
賀云昭抬眼問道:“你就是第一任大老爺吧?”
宋師爺默認了。
臉上再沒了剛才的蒼老平和,他神情陰惻惻的扭頭望著賀云昭,咧開一口稀疏的牙齒,道:“沒想到刻薄寡恩的皇帝手下還有能人。”
賀云昭心中冷笑一聲,她挑眉道:“不!我們不是能人,是你們攤子鋪的大,一查一個準,像老鼠一樣躲躲藏藏這么多年不好受吧?”
“你可能不清楚,歸順先帝的人都享受了榮華富貴,而你們,呵!”
宋師爺臉色霎時間頹然,心知自己是栽了。
篤篤篤!!!
門外護衛進來,拱手道:“大人,門外有秦公子求見,道是來請教大人文章的。”
賀云昭與裴澤淵對視一眼。
吳是看看宋師爺他抬手讓手下控制住宋師爺。
現有裴澤淵、吳是在身側,賀云昭自然不怕秦鶴一耍什么陰招。
吳是低聲道:“我帶人藏住,先聽聽他說什么。”
賀云昭也有此意,她便同裴澤淵一起出了門,院子門口赫然站著一個瘦弱文雅的身影。
秦鶴一抬眼看著賀云昭,神色一苦,他道:“學生無奈,文章處有無法想通之處,才想到來求見大人,望大人指點一二。”
賀云昭抬眼望著他,此人既有才華又有能力,卻因天生有疾而不能建功立業,任何一個見過他那張答卷的人都會如她一般惋惜。
她嘆口氣道:“秦鶴一,你的文章很好,沒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
秦鶴一一身青色布衣立在原地,瘦弱的身軀似乎都難以承擔衣裳的重量,風從他袖口刮過。
他眼眶一紅,眸中泛著水色,“只是想讓您看一眼我的文章,評判一句就好。”
賀云昭心中一顫,這人……這人莫非是來自首的,他已經知道了宋師爺被帶過來詢問,料到宋師爺會在她面前暴露。
一個有如此才華和能力的人卻無法施展自己才能,以至于淪落到賊子手中成了一把暗地里的刀。
他這樣愛念書的人,在改動那些古籍之時心中是否也隱隱發痛呢。
“只看一眼就好,我只想要一句狀元的評價……”
秦鶴一抬眼,一滴眼淚從他的左眼落下,劃過面頰上那顆小痣,眸色水亮,他努力勾起嘴角看向賀云昭。
賀云昭琥珀色的眸子眼含動容的望著他,她為這樣的文人惋惜,喉嚨滯澀……
她開口道:“裴世子飽讀詩書,學識不比我差,讓他幫你看。”
‘飽讀詩書’‘學識不比狀元差’的裴澤淵面無表情,眼睛卻緩緩轉動瞟了一眼身側的賀云昭。
京都大營四品將軍.裴澤淵:“嗯。”
秦鶴一勾起的嘴角僵硬在臉上。
第77章
魯州的烈陽將槐樹葉烤的卷邊, 蟬鳴使得此刻人與人之間顯得更加安靜。
月白色長衫的狀元郎手里還拿著一把折扇輕輕敲著自己的掌心,她眼中滿是惋惜與動容,腳下卻一動不動。
在賀云昭說出這一句后, 秦鶴一臉上的笑容便僵硬的難看。
他忽然抬頭, 苦笑一聲, 拿著卷子的手腕垂下, 蒼白的手背上粗壯青筋暴起,“唉……”
一聲嘆息劃過寂靜, 秦鶴一沒有說什么, 他挪動著鞋子往前走了半步。
天生缺陷的腳讓他的腿拖在地上, 鞋底滑過青磚時發出毒蛇蛻皮一樣的簌簌聲。
賀云昭沒動, 她不往前也沒退后。
裴澤淵的身影驀然在兩人視線交匯處出現。
秦鶴一斂眉垂眼, 兩手落在身側, 沒了剛才的惺惺作態,他聲音冷淡道:“你知道了?”
賀云昭道:“現在更確定了,你就是‘大老爺’吧。”
她看向秦鶴一的腳,道:“特征明顯,加上你的可疑之處,我很難不懷疑到你身上。”
秦鶴一抬起頭, 卻嗤笑一聲道:“你就沒想過是你自己對我這種殘缺的人有偏見?”
賀云昭眸色清亮, 她扯動嘴角,“沒想過,因為我對你沒有偏見。”
她看向秦鶴一,淡淡道:“棋差一著, 悔不得子。”
秦鶴一未曾繼續說什么,他神色平靜,右手拿著那篇文章。
他開口道:“文章是我寫好拿來給你看的, 我的死局已定,看不看也沒什么所謂了。”
人既已到了面前自然不能任由他離開,裴澤淵已經邁步上前打算將人抓住,交給吳是慢慢審問。
秦鶴一手緩緩松開,宣紙從他手中墜落,留戀的劃過指尖……
裴澤淵抬手要按住秦鶴一的肩膀,就在此時一朵槐花落下!
裴澤淵瞳孔瞬縮,比大腦先一步反應的是身體本能,他手臂一順勢一翻,長刀出鞘,刀光追著花影截斷攻擊!
錚的一聲!一把短刀劈在裴澤淵的刀背上!
秦鶴一獰笑一聲,他手背青筋暴起,看起來十分瘦弱的手腕竟然能用力握著短刀殘酷的壓下!
裴澤淵驟然抬眼,沒想到此人是竟是會武的,且水平不低。
秦鶴一也遠沒有表面上那般威勢,他刀口下壓的一瞬就感覺到裴澤淵的力道之大,震的他手臂發麻,只能咬牙繼續往下壓。
刀鋒驟然偏了三寸,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響起,本該牢牢抵住的長刀隨著裴澤淵手腕一扭將短刀生生隔開。
秦鶴一手臂一陣鈍痛,虎口裂開一道血縫,鮮血隨著刀柄滑下。
裴澤淵眸色如寒冰凌冽,他渾身肌肉緊繃。
短刀被隔開的剎那,裴澤淵膝蓋抬起頂向秦鶴一胸口,同時將腰間刀鞘送上來。
秦鶴一剛握住刀胸口就被膝蓋狠狠一撞,他急速后退避開,下一秒裴澤淵已經反手握著刀鞘橫向他脖頸。
喉嚨幾乎能感受到刀鞘襲來的巨大力道,他毫不懷疑這一下若是挨實了喉骨會直接碎掉。
人沒了喉骨還能繼續活著嗎?這個瞬間秦鶴一想不到答案,但他的短刀反手上劈將裴澤淵的刀鞘隔開。
兩人交手不過是兩三個呼吸內。
秦鶴一竟是會武的!
賀云昭一驚,隨即在護衛的掩護下又退回了門內。
秦鶴一甩甩被震麻的右手,從他虎口飛出的血珠隨著手的動作摔在地上裂開。
賀云昭震撼的看著眼前的一幕,“秦鶴一竟會武,怪不得他寫的是左手字,右手練的竟是武器……”
秦鶴一那些信息在她腦海中滑過,母親是鏢局出身的小姐,對上了!
前方交手的兩人短暫的分開一段距離,裴澤淵甩開刀鞘,眼底兇氣彌漫而出。
他盯著秦鶴一肯定道:“你要殺她。”
無論是袖中早就藏好的短刀還是方才不斷請求賀云昭靠近的行為,無疑不暴露了這一點,秦鶴一要賀云昭死!
秦鶴一嘴角勾起,他嘲諷道:“不明顯嗎?蠢貨。”
裴澤淵沒有接他的話,手腕轉動,調整好握刀的角度,右腳后退半步。
他要把這個姓秦的剁碎!
爆裂的刀光轟然劈來,秦鶴一毫不示弱的以他手中短刀來接。
令人耳麻的一聲金屬聲后,秦鶴一瞳孔一震!刀斷了!
秦鶴一反應極快的用斷刀捅向裴澤淵,裴澤淵絲毫不躲,刀勢不減順勢劈下!
這一下兩人都不避,看看是先被斷刀捅了肚子還是先被長刀劈成兩半!
秦鶴一咬牙避開,他實在不敢去賭這個人劈不開他!
裴澤淵冷笑一聲,兇悍之色在眼底蔓延,他左手托住刀柄,上前一步橫刀一掃!
即使秦鶴一退的很快,但胸口仍然被劃開一道口子。
突然!他眼睛一亮,只見一人從側面墻頭跳下沖著裴澤淵身后一劍!
咻!
金屬穿過血肉的聲音,鮮血噴涌而出,裴澤淵后背被濺上大片鮮血。
早就埋伏好的偷襲者胸口炸開一團血,像一個無法關閉的噴泉。
賀云昭放下手,她看看手里的掌心弩,這叫威力小?
她踮腳望了望那側戰況,喃喃道:“這位置也太好了……”
要知道裴澤淵與秦鶴一兩人交手,秦鶴一被極度憤怒的裴澤淵打的后退。
賀云昭托著掌心弩瞄了半天,她發現裴澤淵把秦鶴一擋的嚴嚴實實的。
但偷襲者出現就截然不同了,剛好把裴澤淵后背擋住,那么大一個人在那,她還能瞄不準?
偷襲者轟然倒地,裴澤淵沒有回頭看,他眼中只有面前的秦鶴一。
此刻賀云昭與裴澤淵都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秦鶴一要殺賀云昭不是因為報復或者要救人,他這般埋伏一定另有目的。
賀云昭垂眼思慮片刻,到底是因為什么呢?
那邊的偷襲者雖然沒傷到裴澤淵,但還是為秦鶴一爭取到了機會,五六個人紛紛從墻頭跳下落在秦鶴一身后。
“老大,給。”
秦鶴一從一人手中接過一柄長刀,他抬手刺啦一聲撕開衣擺包裹住受傷的虎口,隨后緊緊握住刀。
他看向賀云昭,高聲喊道:“你猜你能活著回京嗎?”
誰都不會料到秦鶴一竟如此瘋狂,他跑都不跑,竟然敢帶人闖入此處。
嘩啦啦一群人從房間跑出來,吳是一臉警惕的帶著身后的六個人站在裴澤淵一側。
賀云昭看看兩邊差不多的人數,還有護在她身前的兩個護衛。
她看向秦鶴一,“你還是猜猜你會被劈成幾塊吧。”
秦鶴一帶來的人再厲害能如何厲害,無非是暗地里養著的武者,但他們這頭帶的可都是內衛的好手,論起素質可是強上一大截。
賀云昭身前的兩個護衛舉刀站在她身前,警惕的看著眼前的情景,半步不敢離。
秦鶴一扯扯嘴角,剛要開口,刀光閃在眼前,裴澤淵竟一句話都不說的攻來!
他急忙抬手應戰!
眨眼間兩撥人已經打在了一起,吳是率先踢翻了一個人,一刀扎在心口!
秦鶴一雖看著腳上有殘缺十分虛弱的樣子,但竟全是裝的!腿短了一寸,并不代表這就是條壞腿,實際上他非常的靈活。
仗著比裴澤淵矮身形瘦弱更加靈活,他幾次想要近身纏斗。
裴澤淵也絲毫不收力,全沖著致命位置去。
交了七八招后,秦鶴手腕一翻左手一把匕首再次扎向裴澤淵胸口。
藏武器這一招,他用的極熟練。
裴澤淵看也沒看,抬腿狠踹逼的秦鶴一退后一步。
他抬手死死捏住秦鶴一手臂!
秦鶴一甚至來不及感受到手臂上像是被鐵鉗住的力道,裴澤淵右手握刀揮刀而下!
噗呲!
“啊!”秦鶴一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裴澤淵兇悍之氣仍環繞在身側,粗糲的喘息帶動胸口的起伏,他抬手一扔,斷臂就砸在秦鶴一身上……
他側手揮刀一帶,直接將另一個賊子的頸部砍斷。
很快,眾人默契配合將能抓的抓住,有些危險的直接殺死。
吳是下手稍輕一些,有兩個人還能救一救。
就在吳是蹲下去查看另外兩人傷勢時,裴澤淵已經騰出手來收拾秦鶴一,將他另一個手臂也砍下來。
他立在秦鶴一身前,冷聲道:“我說要把你砍碎就一定會把你砍碎。”
終于從‘安全屋’出來的賀云昭繞開那些不能看的東西,走到兩人身邊剛好聽見裴澤淵這句話。
她猶豫一下,拍拍裴澤淵因為用力過猛還在細微發顫的手臂,道:“這句話,你沒說。”
裴澤淵:“……”
他看向賀云昭用眼神詢問,沒說嗎?
賀云昭搖搖頭。
她低頭看向秦鶴一,嘆息一聲道:“請大夫來,別叫他死了。”
秦鶴一滿臉冷汗的躺在血泊中,此刻他咬牙不愿叫一絲哀嚎從牙縫中滲出。
接下來的事自然是吳是為主導來接手這些賊人,但他認為賀云昭對案子幫助很大,有賀云昭在他能更好挖出背后的事。
失去手臂的秦鶴一沒有被放到大牢去審,而是立即開始救治,吳是怕他真的死了,背后的線索就斷了。
在將秦鶴一擒住后,刺史府管家匆忙來報,秦鶴一去小院之前先去了刺史的書房拿東西被刺史逼問了幾句,他兇殘的用硯臺砸向刺史的后腦。
如今杜樊易正在緊急扎針,整個濟東最好的大夫都到了刺史府,一部分去想辦法給把刺史救起來,一部分在秦鶴一這邊想辦法止血。
最后還是一位白胡子老大夫拿出了好主意,用燒熱的烙鐵烙在秦鶴一的兩臂傷處,如此止血。
至于止血后秦鶴一能多久,老大夫也不敢確認。
但這不重要,吳是只要秦鶴一能夠說完話就行。
還有一位需要審問的是宋師爺,這位第一任‘大老爺’必然知道一些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東西。
宋師爺一大把年紀頹然的坐在昏暗的監牢中,栽了就栽了。
他開口道:“最早我是為趙王殿下做事……”
燕王與趙王便是二王謀反案中的主謀,其中以燕王為主,趙王為從屬。
燕王年幼就得太宗皇帝喜愛時常帶在身邊,很早就擁有了自己的親衛。
同樣是武將的老理國公與節度使蕭臨在當時都是被他說服,只是老理國公反水,蕭臨藏的死死的等著翻身。
而趙王與燕王并非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二人乃是因利益結盟。
趙王雖手中無權,也沒能接觸過太多臣子,但他本人熟讀詩書,篡改古籍之事就是由他牽頭來做。
二十五年前,宋師爺在趙王的授意下來到魯州娶妻生子扎根濟東城。
兩年后利用手里的書局在暗地里制作被篡改的古籍,然后將古籍運往京城一本本送進翰林院或者各種書坊。
這事干了四五年,但是在二王被誅殺后,宋師爺戰戰兢兢的等著清算。
可實在不巧,趙王府因府中沒什么能人,死的比能反抗的燕王府快多了。
人都死了,自然沒人查到趙王府這些事。
有些因為在太宗皇帝年間站位導致下不去車的人,一看兩王府都被先帝殺死,再也沒人提及當年的事了,便感恩戴德上朝為先帝做事。
先帝手段雖酷烈,但都是為了朝堂穩定。
只誅殺首惡,剩下的因為種種原因上了賊船的臣子,他還是很愿意給一次機會的。
于是這些臣子紛紛都像是忘卻了自己曾經還與燕王、趙王走的近。
宋師爺等了兩年,也沒見有人來抓他,于是小心翼翼的關掉了書局,后投身刺史府做師爺。
這一做就是二十余年,刺史換了好多,他一直在這座刺史府輔佐。
本以為能就此終老,沒想到還有人不肯放過。
在一個黑夜,一個青年找到了他。
這個青年就是秦鶴一!
宋師爺抬頭,他滿是褶皺的臉上含著一絲苦澀,問道:“那我的家眷?”
吳是沒有回答,只是道:“陛下仁慈。”
宋師爺堆疊成層的眼皮垂下,他頹然倒在臟兮兮的地面上。
終于止血后的秦鶴一躺在床上被吳是審問,“事到如今,你還有什么不能說呢,你背后的主子也不會保你分毫。”
秦鶴一臉色比宣紙還要白,他的嘴唇是一種烏黑的蒼白,傷口處灼熱的痛還在不斷傳到大腦,他一聲不吭的咬著牙,鮮血已經從嘴角滲出。
吳是問道:“說說吧,你是為誰做事?”
秦鶴一艱難的松開緊咬的牙齒,他抬眼看向吳是,這位便是內衛統領。
他神色詭異的開口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殺賀云昭嗎?”
吳是愣住,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秦鶴一扭過頭去,道:“我要見賀云昭。”
吳是猛然起身,抬腳就要踹,但看到這人半死不活的樣,真是怕他現在立刻就死。
他只能狠聲罵一句臟話,再道:“好!讓你見!”
賀云昭再次見到秦鶴一的時候,便是這般情景,一躺一坐。
她與秦鶴一保持著距離,雖然他沒了雙臂,但這人之前裝成文弱書生,萬一他的嘴會發射暗器呢。
裴澤淵警惕的在一旁,時刻準備著送秦鶴一上路。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殺你嗎?”
秦鶴一仰頭,視線猶如毒蛇一樣纏著賀云昭。
賀云昭平靜的看著他,搖搖頭,道:“不清楚,但秦君可愿解惑?”
秦鶴一胸腔一陣鈍痛,他笑出了聲!
“我是漳州人……”
秦鶴一父親進京趕考途中病死在路上,母親娘家是開鏢局的。
秦父進京趕考前為了湊齊趕考的費用借了一筆對那個時候的秦鶴一來說是天文數字的銀錢。
他母親只能帶著兒子回到娘家幫著做事換取銀錢來養活兩人。
秦鶴一的舅舅人還不錯,心疼姐姐辛苦,便一直把秦鶴一與自己的兒子一起帶,帶著習武練拳。
外甥身有殘缺,但若是有個一技之長也能養活自己,開鏢局的舅舅能想想到的就只是教習武練拳,將來做個鏢師。
秦鶴一的母親不愿意為娘家增加負擔,娘家能夠給口飯吃,但秦父欠的錢還要還呢。
她開始跟著走鏢,掙的錢一部分還債,一部分給秦鶴一念書。
即使秦鶴一不能參加科考,她仍然希望秦鶴一像他父親一樣飽讀詩書,將來做能給小孩子啟蒙的先生也不錯,總比做個鏢師安全體面。
秦鶴一就這樣一邊習武一邊念書,直到她母親因一次押鏢而死。
沒什么陰謀,只是魯州的夏日太熱了,她中了暑風,死在了路上,那一年他十四歲……
拿著自己母親攢下的銀錢一聲不吭的離開舅舅家,他絕不要像父母那樣死!
秦鶴一仰起頭看著頭上的帳子,“這一頂帳子價值十五兩,而我爹當年欠下的就是這樣兩頂帳子。”
他嗤笑一聲看著賀云昭道:“你們寧肯要一個四肢俱全的蠢貨坐在公堂,也不允一個瘸子摸一摸驚堂木!”
賀云昭驀然打斷他的敘述,道:“卷雪軒已經被翻開,在地下查到一個工坊。”
她本就懷疑秦鶴一為何總是在她到卷雪軒的時候從才會出現。
宋師爺招工供后承認了卷雪軒的地下藏著一個工坊,是前任刺史在的時候宋師爺借著刺史貪腐的銀子按修建而成。
緊接著他們將刺史貪腐的證據送到京城彈劾,逼迫人離開魯州,而此時秦鶴一輔佐的杜樊易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接任刺史位置。
在宋師爺與秦鶴一內一外的配合下,整個魯州的官場都能被幕后人掌控在手里,或者說實際控制者是秦鶴一。
卷雪軒這樣一座騰空而起的建筑,沒人會懷疑它竟然還有地下室,且連接著刺史府內的池子,一旦被發現即刻啟動機關,池水倒灌立刻毀滅證據。
當賀云昭帶著人按照宋師爺說的方法打開地下工坊的入口,她只進去了幾秒鐘就飛奔出來。
慘景簡直無法形容,之前被端掉的工坊只是為了掩人耳目送走賀云昭等人,真正的工匠全都在卷雪軒地下。
秦鶴一察覺不對勁后第一時間殺死了工坊里的三十多名工匠,尸體便隨意扔在那座地下工坊。
經過了魯州連日來的高溫,里面的景象簡直沒法形容。
賀云昭眼中浮現怒意,她斥道:“你發現不對勁后明明可以自己逃走,為何要殺死那些工匠!”
無論從哪里來說秦鶴一都沒必要殺死那些人,若說是防備工匠說出他的身份,可他每次都是帶著面具且偽裝聲音。
況且只要秦鶴一逃走,肯定會查到他身上,殺不殺那些工匠都會被發現,何必多此一舉。
秦鶴一歪頭,他眸色中帶著一種黑,道:“你太聰明了,我怕他們被你發現,只能讓他們安靜一點。”
賀云昭怒極反笑,她道:“你該怕的不是被我發現,而是被你殺死的工匠不肯瞑目的眼睛!”
“你以為將他們的死和我掛鉤,我就會愧疚難以擺脫?不,只會讓我更加明白你這種人的虛偽可惡!”
賀云昭心中泛起難言的惡心,她深呼吸幾下,緩緩恢復了冷靜,眸色比火光更熾熱。
她道:“吳統領告訴我,他在大理寺做事時,每個賊人被抓住后都會后悔,說自己一生過的多么悲慘,千方百計的為自己的罪行找借口。”
賀云昭看向他,道:“你既有文采又有武藝,即使身有殘缺仍有無數方法出人頭地,偏偏選擇了給縮頭烏龜做臟爛事。”
秦鶴一的學識不曾作假,武藝也端的是不俗。
他這樣身有殘缺卻還文武雙全,賀云昭只需動一動腦子就能想出好幾種揚名的法子。
以秦鶴一的心智,她不信他想不到,偏偏選擇了這種方式。
賀云昭倒是想要問一問,他如此怎么對得起他口中上進的父親、辛苦的母親,但話到嘴邊,她便不想再問。
神色恢復了平靜,她淡淡的看著秦鶴一。
這種平靜是一種不在乎,是居高臨下的、是看不見眼前人,即使眼前這個人做了十分厭惡的事,但是當發現不值得浪費口舌后,此人便驀然收回一切情緒。
這樣的人,才是那種只存在幻想中遠高于他的貴人。
血脈難道真的如此厲害嗎?
他的主子只是一個不算笨的蠢貨,一個蠢到他能探知到一切的隱秘事情的老頭!
秦鶴一恍惚的看著賀云昭,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自傲。
賀云昭蹙眉,他在自傲什么?
秦鶴一當然有理由自傲!他看著賀云昭眼睛亮的詭異。
瞧瞧,他發現了什么,一位流落民間只有他猜到身份的皇子!
第78章
秦鶴一在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是個聰明的孩子, 念書習武對他來說都算不得什么難事。
學堂里十八個孩子中,只有他一人能得到先生的夸獎,先生講一遍的東西他立刻就記住了。
先生拿到一份知府大人給的文會請帖, 可以帶一個學生去, 這次測驗考的最好的學生就可以同先生一起去。
秦鶴一考的最好, 但是先生還是會毫不猶豫的拋棄他, 選擇了考第二名的那個孩子。
因為他是個天生殘缺的人,即使再聰明再努力都不可能參加科考。
一個無法獲得功名的孩子, 對先生來說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他嘴角勾起諷刺的笑容, 那時的他還意識不到自己的頭腦有多好, 于是對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心生向往。
就如同幻想富人會多么善良、心情多么平和一樣, 在他的幻想中先生是那么的聰明、那么的博學, 他做出的決定一定是對的。
即使先生選了一個遠遠不如他的人帶去文會, 他還會在心中為先生解釋。
他不能參加科考,先生帶別人去才是最好的,秦鶴一在心中這樣安慰自己。
幻想就是幻想,除非他能一輩子做一個不出學堂的孩子,不然他遲早都會意識到,對那些尊貴之人的向往只是他的一廂情愿。
十四歲, 他離開了漳州, 他誓要創出一片天來,他絕不要像父母一樣死在路上。
他要眾人齊聲嚎哭、路祭綿延十里的葬禮,他要世人記住秦鶴一這個名字。
在安王李暉看來,只是一次巧合的外出, 他遇到了一個身有殘缺但才華橫溢的年輕人。
但于秦鶴一來說,這是他花了幾年積蓄才從別人口中得到的冤大頭的消息。
李暉出乎意料的蠢,幾乎在能接觸李暉的半個月里, 秦鶴一終于看清了這些所謂的天皇貴胄不過是一群仗著血脈的豬狗。
因金銀滋養出的尊貴之氣,細細一瞧不過對腦滿腸肥裝飾。
李暉太蠢,好在李煌還有些腦子,秦鶴一僅在李暉身邊待了半個月就決定換一個目標。
李煌就聰明許多,他甚至生出一種懷疑,開國皇帝自然是神人下凡,但子嗣一代一代傳下去,就仿佛神仙摻了人的血,越往下傳蠢笨的毒素就越多。
不然很難理解為何李煌還算有腦子,但李暉蠢的那么明顯。
秦鶴一十四歲離開舅舅家,十五歲到了京城開始為安王府做事,至今已經十二年。
李暉不知道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他嘴角勾起嘲諷的笑意,黑沉沉的眼睛盯著賀云昭道:“我厭惡的就是你這樣虛偽的人,看到我才華不能施展表現的那么可惜,假惺惺送來一首詩,你裝的這么好不覺得自己很惡心嗎?”
賀云昭輕抬眼,她冷淡的掃視秦鶴一殘缺的雙臂以及他臉上嘲諷的笑容,她道:“不覺得,不過現在看到你倒是感覺惡心。”
秦鶴一冷聲道:“你句句良善,盼我前途光明,卻不愿我近身分毫,賀云昭,你這出悲天憫人的戲碼倒是比琵琶女唱的還殷勤!”
他臉頰抽動死死盯著賀云昭,期待看他露出暴怒的神情。
賀云昭微微蹙眉,她瞧著秦鶴一道:“不愿你近身,是因感覺你熱切的古怪。”
她道:“如果你說的想要見我只是為了說這些,還是不要浪費時間了。”
秦鶴一眨眨眼,道:“你不回答我是因為知道自己的虛偽嗎?”
賀云昭冷靜道:“你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誰?”
秦鶴一:“你以為我需要你的祝愿嗎?我只覺得惡心!”
賀云昭:“這個人必然是了解趙王府的人,才能準確找到宋師爺。”
秦鶴一:“你要是沒有家世托底什么也不是!”
賀云昭:“你這樣的人不會選擇你看不上的人,這個人離權力很近且不會太笨。”
秦鶴一:“你與笨蛋相處不會感覺難受嗎?”
賀云昭:“做臟事的人即使立功也走不到臺面上。”
秦鶴一:“你也是一個庸俗的人!”
賀云昭:“只有一種可能。”
秦鶴一:“我有能力憑什么屈居別人之下!”
賀云昭抬眼看著他,道:“這個人一旦成功就能給你極大的權力。”
秦鶴一驀然收了那些憤怒不甘的語氣,他恢復了平靜,“謝謝你的詩。”
賀云昭輕輕頓首,眼眸隨著頭顱緩緩垂下,再抬眼時她神情平和問道:“你舅舅一家還在漳州嗎?”
兩人對話極快,連吳是這個審訊老手都極認真才能跟上。
賀云昭說了很多,每一句都有用。
秦鶴一說了更多,每一句都避而不談。
可當賀云昭突然問起秦鶴一的舅舅時,吳是后頸寒汗毛戰栗,他瞪大了眼睛望向秦鶴一。
秦鶴一的舅舅一家本在漳州,但此刻賀云昭如此問,加上秦鶴一突然沉默,一切都指向一件事。
秦鶴一的家眷在幕后黑手的掌控當中。
賀云昭抬眼直視秦鶴一,她嘆口氣,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秦鶴一沒有說話,他只是閉上眼不再看賀云昭。
他的確比賀云昭更清楚…更清楚李煌的行事風格。
在賀云昭等人從京城出發時,安王府已經做好了放棄他的準備,一個被放棄的人怎么可能留下他的家眷作為證據呢。
李煌不是不信他的能力,只是認為他這種低賤的人太好找到,所以絕對不會珍惜,因為懷才不遇的人大把,他的血脈與權力才是珍惜物品。
秦鶴一雖閉上了眼,但眼前卻仍是賀云昭。
三年前,他手底下的人被李煌抽調出去做事,他的人自然是最聽他的話,回來事無巨細的告訴他一切細節。
他僅憑這些便能推斷出安王府到底找的是什么,加上蕭節度使的死訊傳來,他便明白這是安王府動手了。
難以想象,無子的皇帝竟然有一個私生子被他們這些反賊藏起來了。
他最懷疑的人本來是蕭長灃,身世足夠可疑,為此他甚至詐稱自己家中舅舅生病要回去探病。
借機去了一趟京城,他看到了蕭長灃。
見到的第一眼,他就生出一種惡心感,幾乎是在照鏡子一樣,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幸運一些的自己。
同樣的懦弱不甘還有自欺欺人!
他很快發現了蕭長灃的厲害之處,蕭長灃在京城雖然屢次遭遇危機,但總能得到他想要的,每一次危機結束都能得到好的收獲,是那么的幸運……
唯獨一件事……他心心念念的師叔另有好友,對他并不在意。
隨著他知道的事情逐漸完整,他開始懷疑皇子就在蕭長灃分身邊,一定是不被任何人懷疑身世的那個人。
賀家在鎮城觀供奉了長命燈,他支開小道士看到了賀云昭的八字,與蕭長灃同年同月同日生。
一個大膽的猜測浮現在他腦中……
秦鶴一驀然開口問道:“我是不是很可笑?”
賀云昭靜默片刻,道:“一步錯步步錯。”
秦鶴一搖搖頭,他的說的可笑不是指如今的境遇,是他自己的想法。
明明想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明明厭惡這些權貴愚蠢卻還高高在上,但在看到賀云昭的一剎那還是忍不住去想……是他吧,就是他……
只有皇室血脈才能有如此君子之性……
他厭惡權貴趴在百姓身上吸血,卻還是將那些美好的詞匯往一個不知身份的皇子身上推,一廂情愿的認為賀云昭這樣的才是皇族血脈。
不可笑嗎?
秦鶴一閉著眼睛,兩臂處傳來的幻痛令他不禁皺眉,卻還咬著牙人忍耐道:“李暉。”
“什么?”吳是皺眉問道:“你說什么?”
秦鶴一繼續,“我背后的主子,是李暉,安王李暉。”
吳是扭頭下意識去看賀云昭,雖然心中早有猜測,但是如今確定之后還是感到震驚。
賀云昭卻誤會了吳是的意思,隱秘之事確實不適合她一個小小修撰來聽,她略一思索后起身道:“下官先出去清點證據。”
吳是剛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但轉念一想,秦鶴一既為安王心腹,那必然知道很多事情。
他最急切想要知道的真相就是小殿下的下落,這些不適合讓其他人聽到。
賀云昭與裴澤淵等人均退了出去,將審訊空間留給吳是。
吳是緊盯著秦鶴一,他想要掏干凈所有的真相。
秦鶴一笑笑,“我知道你最想知道什么,篡改古籍之事乃是李暉吩咐我的,他意外得知了趙王府的事情后便一直在籌謀。”
這話吳是不太相信,趙王府的事都多少年了,李暉雖然年紀不小,但當年事發時他也不過十歲,怎可能知道內情。
他傾向于是老安王的手筆,但秦鶴一不說,他也先不問,重要的是小殿下。
秦鶴一道:“三年前,我手底下的人被李暉調走去做事,蕭臨節度使死之前也是我的手下在跟著……”
他勾唇一笑,面頰那顆小痣在蒼白到極點的膚色映襯下顯露出一種鬼魅般的氣質,令人望之生寒。
吳是打了一個激靈,急忙問道:“蕭臨……”
“蕭臨藏匿皇子本是為了替燕王府翻盤,熟料先帝下手太快,燕王府死了個透,這皇子就砸在了蕭臨手里。”
“殿下在何處?”
秦鶴一淡淡道:“在蕭長灃身邊,你們的殿下就在蕭長灃身邊。”
吳是瞳孔猛震,腦海中開始回憶蕭長灃接觸的那些人,到底哪一個年齡合適,哪個最有可能!
秦鶴一的話直接把人選縮小到一個極小的范圍。
吳是忍不住直接問道:“你知不知殿下如今的身份?”
秦鶴一愉悅的笑出聲,忽然間他眼睛發紅帶著滿滿的猙獰,罵道:“老子他媽是反賊!你以為我是橋底下算命的,你問什么我說什么?”
“可你……”吳是的話堵在喉嚨里,方才秦鶴一與賀云昭說話時太像一個懷才不遇的文人。
及至此時,吳是才意識到秦鶴一本人會武,稱一句草莽也不為過。
秦鶴一額頭冷汗簌簌落下,他整個身體都被汗水打濕。
傷口處被汗水刺激,但已經并不再感覺疼痛,因為傷口本身就足夠疼,在止血時又用了烙鐵,以至于如今的刺激疼在他的感受中已經算不得什么。
他嘴唇蒼白的嚇人,扭頭看著吳是,深吸一口氣道:“艸!你告訴裴澤淵,老子就是武器不順手,不然一定先砍了他!”
大笑一聲,咬緊牙關,“還有賀云昭!寫的詩太惡心了,老子一點不感謝!”
他眼睛亮的驚人,即使失去了雙臂落到如今這種地步,他仍然不認輸。
吳是離時還聽見他在哼歌。
“蚍蜉血濺黃金陛,敢笑青天低——!”
“借我三更魂——!”
倏爾聲音婉轉,“朱筆勾我文——”
秦鶴一笑著笑著笑出了眼淚,圓潤的淚珠滑過面頰小痣,明明是個鏢局長大的孩子,偏生的文雅,卻又改不了骨子里的草莽習氣。
低聲哼鳴:“原是螻蟻書……”
門外賀云昭正在靜靜等待,邊上的屬下正在匯報證據。
她耳朵一動,扭頭看向房門,秦鶴一在唱歌。
只是聽到那句‘朱筆改文’,她還是忍不住輕輕一嘆。
“一步踏錯……”
勤禾正跟著護衛們一起翻開那些古籍攤在地上。
他看看自家嘆氣的三爺,抬手擦擦額間汗水。
他安慰道:“三爺,別嘆氣了,那是秦公子他自己做錯了事。”
“咱們京城有句老話,一步踏錯把腳崴,錯了還打錯上來,怪不得旁人。”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吳是的視線第一時間移動到賀云昭身上,眼中有探究。
賀云昭招手,問:“大人可問好了。”
吳是點點頭,未曾作聲,他神色有些緊張。
他走到屬下那邊細細叮囑了幾句。
片刻后,屋內猛然傳來一聲驚呼。
白胡子的老大夫急忙跑了出來,驚慌道:“不是老朽之治死的啊!是他自己咬了舌頭堵住了喉嚨死的!”
眾人已經一驚急忙奔向房門,到床榻前只有沉默。
吳是這等經常做事的人才明白秦鶴一此人到底對自己多狠。
咬舌自盡并不會一瞬間死亡,即使失血也很難很快就死,大多是因舌頭咬斷,血液噴出堵在喉嚨里把人活活憋死。
僅看床鋪之上,秦鶴一腳下被子平整,他竟是半分掙扎也無,死意堅決!
吳是見慣了生死場面,但如今看到如此情景還是忍不住心中一震。
從秦鶴一口中得來的線索不斷在他腦海中翻騰……蕭長灃身邊的人……年齡合適的……他之前從未懷疑過的……
腦海中不期然浮現出離開京城的前一日,他在賀府問賀云昭有關蕭長灃的事。
那盒棋子驀然浮現在眼前……
……“我是個粗人不太懂這些,那棋子看起來似乎很貴,有什么講究嗎?”
“那是一副云子,黃龍玉做的,出自永昌,也稱為永子。”……
吳是的眼神緩緩移動到前方面露不忍的賀云昭身上,他甚至有些眩暈……
……
案子已經查完,甚至還查到了幕后之人的名字—安王李暉。
雖然幾人都不太相信是李暉,但秦鶴一是如此說的,即使他們懷疑老安王李煌也不能在此刻說出口。
為免招致非議,回京后徹查就是。
案件查清,賀云昭的泰山稿已經祭完,幾人可以歸京復命。
但一件大問題還橫在幾人眼前,刺史杜樊易被秦鶴易襲擊,如今還沒救醒,眼看著怕是挺不住了。
此事在魯州官員看來可比什么古籍案要重大的多。
偏偏杜刺史是文官,吳是品級足夠但是擺弄不明白此事。
他安撫魯州官員,建議先由通判處理政務。
通判啪的一拍桌子,怒道:“吳統領,你別給我們來那套虛的!刺史大人如今病危,還是因你們查案子而起,你不給我們個交代,別想離開魯州!”
“說的對,你們過來查案,我們魯州上上下下沒有不配合的!”
“可你們先是挖了刺史府,后又害的刺史大人性命垂危,但我們如今連你查的到底是什么案都不知道!”
“吳統領,你未免太欺負人了些!”
“刺史大人兢兢業業處理政務多年,身體康健的很,如今你們說是賊人襲擊就是賊人襲擊,那我還說你誤傷了刺史大人呢!”
吳是滿頭大汗的開始勸解,但文官的嘴皮子就是利索,一個個高帽子往他腦袋上扣。
他無奈只好挑了能說出來的實情講,“刺史府的幕僚秦鶴一是賊人,牽涉進一樁大案,因被發現了蹤跡便驟然變臉打傷了刺史大人,刺史大人還在救治中說不定能轉危為安。”
“大家先不要著急,駐軍在安節度使與裴世子的手下十分安穩,魯州不會有任何震動,只是刺史大人原本的政務還需要諸位費心。”
不曾料想吳是剛說完,眾人怒火更盛。
通判罵道:“你還說刺史大人轉危為安,真當我們都是傻子不成!”
“秦鶴一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小小幕僚,聽都沒聽過的人,你說他是賊子,他就是賊子了。”
有人意味不明的來了一句:“秦鶴一從前可是幫刺史大人處理了不少政務,我等怎知留下的事情有沒有什么坑?”
吳是焦躁的左右安撫,但沒有一個人聽他的。
就在此時,一道溫潤聲音傳來。
“諸位且聽我一句!”
賀云昭神色堅毅,眉宇間沉靜,她分開人群緩緩走來,青色的官袍上仿佛閃爍著耀眼的光輝。
她環視四周,眼神堅定,與能看到的每一位官員對視。
道:“諸位就不要為難吳統領了,刺史大人遇刺我等也萬分悲痛,請諸位不要口不擇言說了錯話。”
通判不著痕跡的收回了揪著吳是領子的手,心道,總算是來了一個懂事的人。
吳是這等武將出身,對文官的心思把握還是不夠。
他們哪里是為刺史抱不平,他們分明是怕經過秦鶴一插手的政務有什么問題,最后怪罪到他們頭上!
賀云昭安撫道:“諸位大人都是耳聰目明之人,想必對刺史府的情況比我們這些外來人還要清楚。”
“秦鶴一雖為反賊,但經他碰過的政務都是魯州的政務,具體有什么不妥之處還需下一任刺史來評判。”
“陛下圣明,我等也絕不會辦錯了案抓錯了人,只是如今還需要盡快回京稟報,若是耽擱了時間,朝中有什么事……”
她拉長了音調,溫和淺笑著收了口。
他們若是一直不放人離開,那么朝中的大臣們就沒有吳是這個武將這么好說話了。
魯州刺史遇襲,觸碰過政務的幕僚是反賊,這是多么大一個把柄啊!
魯州官員人人都腳下沾了泥。
秦鶴一處理事情這么多年,他們或多或少一定有接觸,說不得還給秦鶴一意外透露了什么消息呢。
賀云昭便是要告訴這些人,他們只是查案的,其余事情還是朝中說了算。
回京越晚,魯州這塊肥肉就會越快被人盯上。
魯州這么多官員身上都有了污點,這么多官位騰出來不知道能喂飽多少人,說不得閣老們都不必吵架了。
通判抬手整理好凌亂的衣領,正一正官帽。
他走到賀云昭面前,心中不由得感嘆后生可畏啊。
“賀修撰是明理之人,回京后還請如實回稟,我等都是忠君之臣,萬萬不敢同反賊有什么牽扯。”
“大人不必說,我明白,”賀云昭抬手握住通判的手懇切道:“如今當務之急是穩住魯州,您一直是刺史大人之下最能穩住局面的人,勞您費心了。”
通判心領神會,他也握住賀云昭神情積極道:“忠君之事,我等理應肝腦涂地。”
吳是看呆了,擔心的原來不是杜樊易,是他們自己的官帽啊!
文官還是心太黑了……
“大人,刺史大人醒了。”
吳是給賀云昭一個眼神,賀云昭立刻道:“刺史大人醒了,我與統領大人還有事要去問,就不耽擱諸位處理政務了。”
通判也是笑著道:“勞煩賀修撰將我等的關心傳給刺史大人。”
賀云昭點點頭。
等到了刺史房間,吳是終于尋思過味來,問道:“大人可有什么話要交托?”
杜樊易努力抬手指了指他身后的賀云昭。
吳是退后一步,伸手將賀云昭推到床前去。
杜樊易受傷太重,年紀又大,大夫都已經搖頭。
這臨終之言還是賀云昭來聽比較好。
第79章
藥爐在門外咕嚕作響, 大夫眼睛也不眨的盯著火苗,用盡自己畢生所學來煎這一爐最好的藥湯。
魯州的青天—刺史杜樊易正躺在房內要交代后事,大夫實不敢在這等緊要關頭表現出任何對此刺史大人的放棄, 他必須一直保持這種這樣急切救人的心情。
刺史大人未必會死, 但他如果一個不小心, 可真是會被扣上一個屎盆子。
房間內, 杜樊易的妻女哭成一團,他的其他女兒還未得到父親遭反賊襲擊的消息。
杜夫人邊哭邊道:“還請大人通融一下, 令人去通知我幾個女兒, 好叫她們能見到親爹最后一面。”
吳是一臉愁容, 此時還是封鎖消息的時候, 畢竟魯州刺史不是小官, 這是魯州的文官之首, 掌握一州之民生,消息一旦漏出去沖擊可想而知。
如今還是穩妥為要,他正愁要如何勸說杜夫人。
隨即他便聽杜姑娘道:“娘,咱們別為難吳大人了,反賊襲擊是大事,若是傳出去對整個魯州都有影響。”
吳是大感欣慰, 沒想到杜姑娘竟然如此深明大義。
他剛要開口安撫一番, 又聽杜姑娘神色悲傷道:“只是有一件事,我父親乃是為朝廷才受傷至此,還請您讓我父親走的安心。”
被吳統領推到刺史大人病榻前坐下的賀云昭聞聽此言,她眉頭輕輕一挑。
這姑娘真是不錯, 倒是比她父親還多出幾分敏銳來。
杜樊易雖是被反賊襲擊,但他失察容留反賊多年,還讓他們碰到了魯州的政務, 眼皮底下有一個多年篡改古籍經義的工坊他竟然絲毫未曾察覺。
若是沒有秦鶴一襲擊這一出,杜樊易的官帽也是休想保住的,甚至有可能牽連家人。
反倒是有了秦鶴一這一砸,杜樊易隱隱能把自己摘出來一些。
杜姑娘率先開口要給自己父親定下一個‘勞苦功高’的評價,便是要提前把杜樊易身上的責任洗干凈。
這女孩聰明、果斷,青出于藍啊!
吳是此時也察覺出不對勁,杜姑娘還是青澀了一些,她說話時太緊張,眼眸顫顫,聲音也是發抖,十根手指在身前攥到發白。
吳是感覺出不對勁后便閉口不言,他等著賀云昭那頭做決定。
杜姑娘名文希,此刻見吳是閉嘴,杜文希忍不住臉上露出失望之色。
而另一邊,杜樊易慢慢換了一口氣,他臉色蒼白頭上包著白布,鮮紅的血從白布中滲出。
他看著賀云昭道:“老夫托大叫你一聲賢侄。”
賀云昭頓首,“應當的。”
“賢侄,老夫心知有失察之責,不敢祈求陛下寬恕,可老夫兢兢業業多年從來都對得起魯州的百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說是不是?”
這話可不能輕易接,從朝廷那邊來講杜樊易罪責重大,甚至能稱一聲帶罪之身。
但是本身他為魯州刺史多年兢兢業業,如今被反賊襲擊也勉強稱一句為國盡忠。
賢侄這個稱呼可不能接,賀云昭將話在心里轉了幾個圈才從口里吐出,“您的功勞下官等都清楚,如今您躺在病榻之上,還有什么心愿不妨說一說,下官做不到的便回去請示閣老。”
杜樊易眼神一黯,顯是已經明了賀云昭的心思,這是怕他突然提出什么不好應付的要求。
死者為大,歷來死在任上的官員待遇都要高一等,若是有什么臨終心愿,朝廷也會盡量滿足。
就如同賀父當年臨死之前掙扎著給皇帝上一封奏表來表示自己不能繼續盡忠的遺憾心情,再加上他是在任上才染上的病。
什么都沒要才是最高級的要,讓人家挖空心思的想給。
但杜樊易如今境況卻不同,他身上扯著半個罪呢,此時就不能以退為進,不然便是真的退了。
他掙扎著要坐起來,賀云昭忙起身伸手按住老頭的肩膀,“大人別急,躺著說就成。”
杜樊易眼中驀然冒出大顆眼淚,他請求道:“老夫不是貪心的人,女兒女婿也自有他們的前程,唯獨我小女文希還待字閨中,沒了我這個父親她還有什么能依靠的?”
賀云昭心中松了一口氣,原來是為了女兒。
還好還好,最怕不是臨終前有放不下的女兒,最怕的是這老頭為小輩要什么名額。
要的若是什么官職,她可做不得主。
但要是不答應回京后提起免不得被人彈劾,畢竟人死為大,到時候這個不滿足老臣遺愿的鍋就死死的扣在她腦袋上了。
她安撫的拍拍杜刺史的手臂,換了稱呼:“伯父您放心,杜姑娘乃是大家閨秀婚事必然美滿,若有任何不順的地方,云昭必然為杜姑娘張目。”
杜樊易擺擺手,道:“老夫不是這個意思,你回頭看看我小女,你們年歲正……”!!!
賀云昭驚的瞳孔一震,她急忙開口:“伯父說的對,杜姑娘年歲正合適,云昭在此承諾,將來杜姑娘出嫁之時,我愿為兄長背她出嫁。”
杜樊易忍不住面露失望,這都不答應……
兩人你來我往見,裴澤淵已經抱著自己的刀出去找大夫了。
大夫仿佛身后有一只鬼在追,急急忙忙把藥熬完端進屋里來。
裴澤淵冷淡掃了一眼后方的杜姑娘,伸手直接將大夫手里的湯藥接過來。
一道陰影晃過杜刺史蒼白的臉,裴澤淵將湯藥往前一遞,“伯父,喝藥。”
杜樊易抬眼看一眼黑沉沉的裴世子,嘴角抽動著陪笑。
于杜刺史來說有兩個消息,一個好,一個壞。
壞消息是賀云昭不愿意做他的女婿娶文希,他的請求一個都沒得手。
好消息是,他沒死……
被救醒后的杜樊易連喝了兩天湯藥脈象見好。
他無奈道:“也不知如今究竟是好是壞,倒是活過來了,可朝廷那邊說不得還要追究我的責任。”
人死如賬銷,要是死了還好說,他容留反賊的事就能一筆勾銷,還能博一個為國盡忠的死后哀榮。
賀云昭雖不答應婚事,但承諾背著文希出閣。
他對賀云昭的人品還是認可的,有這么一個赫赫有名的兄長在,文希將也是多一個能指望的人。
但如今他沒死,這就有點尷尬……
杜文希嗔怒的瞪她爹一眼,斥道:“爹,你說什么胡話呢!活著當然是好事!”
她往床邊一坐,機靈的瞧一眼門外,看到四下無人,便小聲道:“賀大人提點我,讓我替您寫一封請罪折子,我寫好后他一起帶回京城去,您就放心吧。”
杜樊易黯淡的眼睛豁然一亮,他用力拍著床邊,“我就說賀賢侄是個好兒郎啊!”
父女倆像得了從天而降的餡餅一樣細細簌簌的笑開了。
……
賀云昭等人既辦完了案子,且魯州刺史并未喪命。
如今只是由通判來代理魯州政務,至于杜刺史本人所犯的罪責到底該如何評判這就不是賀云昭等人能決定的事了,這要回京后由閣老們商議決定。
賀云昭倒是能隨時離開,可吳是卻突然磨蹭起來。
吳是嚴肅解釋道:“我等回京乃是帶著重要真相回去,難保路上沒有襲擊,為保安全還是應當準備好護衛才能上路。”
裴澤淵蹙眉,他有些不理解,“咱們帶著的有三十人,我還從駐軍里挑了二十輕騎,這還不夠嗎?”
難道是吳是還有什么差事沒完成,還不方便告知他們,于是在這拖延時間。
賀云昭也是好奇的看過去,吳統領怎么奇奇怪怪的。
吳是迎著兩人的目光,他下意識去看賀云昭的神色,緊張的心頭開始發顫。
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心態,盡量沉穩的開口道:“還是穩妥一點比較好。”
隨后吳是便推開房門離開,身后的賀云昭與裴澤淵面面相覷。
吳是緊繃著一張臉,腦海中卻是無數思緒在不斷翻滾。
他曾經離真相那么近,蕭長灃身邊的所有人他都查的一清二楚,從王公貴族到販夫走卒……
唯一不曾被懷疑的賀云昭因為與蕭長的交集不那么多而被忽視。
他懊惱的用鐵錘一樣的拳頭砸自己腦袋,怎么就沒想到呢!
那蕭長灃住在丁家的時間不多,與賀云昭的交際也不多,但仍然那么熱切為他找尋生辰禮物,這多么明顯一件事啊!
通了!通了!全都通了!
在準備物資和護衛回京的前幾日,吳是總是忍不住將眼神投向賀云昭。
是了……賀云昭中狀元的那年恰好是十九歲,京城里不少兒歌都是在說十九歲中狀元,算一算歲數還真是對的上。
可如今還有兩個重要的地方還沒對上,一是小殿下右手臂內側的月牙形紅色疤痕,二是那塊玉佩。
玉佩暫且不提,他沒在賀云昭身上看到過,以后再找也來得及,但小殿下手臂內側的疤痕還是能確認一下的。
只是臨到賀云昭眼前,吳是額頭便泛起冷汗,張口要說的話也說不出來。
他只感覺他的胃緊緊縮在一起,糾結成一團,這種惡心感在他每個想要開口確認的時刻都存在。
吳是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情感,似乎是近鄉情更怯,又或許是他太害怕失望了。
害怕看到賀云昭手臂上光潔一片,又撲了一場空。
“吳統領?”賀云昭蹙眉在他眼前揮揮手,“吳統領,問你馬車定幾輛呢。”
吳是晃神了一下,急忙眨眨眼睛揉按自己的眉心道:“啊,聽到了,還是安排八輛吧。”
被抓的賊子中有幾人是受傷的,壓著回京怕他們死在路上,還有因為護衛增多需要拉著的帳篷和糧食等物資。
賀云昭點點頭,隨后她招手叫人安排好。
她伸手從裴澤淵手里接過文書,手臂抬起袖子滑落,堆疊的絲綢像是一層層的蜜糖。
吳是眼睛眨也不敢眨的盯著賀云昭看。
一切似乎慢下來,堆疊在一起的衣袖……裴澤淵的唇部緩慢的動著……似乎在說什么……
賀云昭接過文書,她抬抬下巴,示意道:“還有那邊幾本。”
她一回頭竟嚇了一跳,吳統領嗷嚎著抱著自己的腦袋,嘴里念叨著什么東西。
“為什么看不到!”
“看不到什么?”賀云昭好奇問道。
吳是狠狠閉眼,他粗魯的搓搓自己的臉,回:“沒什么,我是說看不到太陽。”
裴澤淵仰頭看看天空,“都傍晚了哪來的太陽。”
吳是走匆匆忙忙,他步履中透著一股慌張。
傍晚的濟東城涼爽舒適,最后一縷夕陽消失后才是人們納涼的最佳時刻。
賀云昭手里捧著文書,她看著吳是的背影若有所思。
下一刻,她垂下頭瞧一眼自己的手臂……又很快抬頭。
是這個嗎?
賀云昭心道,難道秦鶴一告訴吳是的東西比她想象的還多?
秦鶴一是個難得的聰明人,甚至不需要知道他做過什么,只看他的自身的條件以及獲得的權力就是知道他這個人心思有多深沉。
能憑借殘缺之身得到安王府重用,他一手掌握了安王府最大一筆花銷的行動,篡改印刷古籍可是一筆只出不進的買賣。
秦鶴一不僅能握著這條路線,手底下甚至還有得用的大批爪牙,可見其心思敏銳。
這樣的人若是因為安王府調查蕭家進而發現其中秘密倒也不足為奇。
他這樣的人卻落得如此下場,叫人連惋惜都開不了口,他做了太多的壞事……
不過……賀云昭看看自己手臂,秦鶴一竟然能給吳統領提供線索,她著實是沒想到。
她以為秦鶴一那樣自卑到自負的人不會說出任何線索………
賀云昭抬眼看著天邊最后一縷霞光逐漸落下,琥珀色的眸子隨之沉靜。
等待……懵懂無知的等下去,直到有人將真相擺在她面前……
……
吳是心焦如焚,但又無法向任何人透露這件事,他只能想辦法看到賀云昭的右手臂的內側。
只要一眼就可以確認了!
文官坐轎,武官上馬。
出發時,賀云昭在城門口接受了濟東城男女老幼的哭泣送別,每個人臉上都是震驚和挽留。
“郎君不能多留一些時日嗎?你還沒有仔細逛過濟東城。”
“賀郎還沒喝到我家酒館釀的酒。”
“郎君再多留些時日吧!”
“你還沒有看過我們這兒最美的景色!”
“郎君!”
賀云昭無奈地笑著,她溫和道:“濟東城如此多姿,昭未曾多待一些時日,心中也是萬分遺憾!”
“但無奈公務在身,將來若是有機會還要重游故地,諸位不要嫌棄才是。”
說完話的一瞬間,在她的周圍就響起了一群群的尖叫聲,通判大人也忍不住跟著叫了一聲。
“我們等著你再來!”
“我那瓶酒一直給你留著!”
“不愧是明月郎!”
賀云昭:“……”
眾人依依不舍下,甚至馬車上又被熱情的塞入了不少東西,賀云昭這才終于能坐上馬車。
吳是的視線經常的劃過賀云昭的馬車,他在心中思襯著如何才能不引起賀云昭懷疑的看到他手臂內側。
待到晚間一行人在野外開始休息時,吳是吩咐人點起篝火。
夜色如墨,篝火在枯枝間劈里啪啦炸開祭奠猩紅,賀云昭饒有興趣的拿著樹枝撥弄著火堆。
裴澤淵撕開干巴巴的餅子抹上一點油烤一烤,烤過的干餅子味道會好一點。
他撕了一塊遞給賀云昭,賀云昭接過放進口中,眼睛一亮,“嗯?可以。”
裴澤淵好大一個體型,卻同賀云昭一起縮在篝火旁。
他扭頭看看賀云昭,嘴角美滋滋的勾起笑容。
他剛要開口說話,卻被吳是打斷。
吳是將一串活魚遞給賀云昭,道:“賀修撰不妨試試烤魚,自己烤起來別有一番趣味。”
烤魚的時候為了避免衣袖被火花濺到總會將衣袖擼起的。
胡子拉碴的吳是露出善良微笑,他的牙齒在火光下看起來格外淳樸。
賀云昭接過烤魚,她笑著道:“多謝大人。”
道謝之后,這串善良的烤魚就被熟練的勤禾接管。
勤禾擺出專業的架勢炯炯有神的盯著火上的烤魚。
讓他來烤魚!
這東西薄,很快就熟,看他大展身手為三爺加餐!
吳是若無其事的坐在一旁,他腳尖惡狠狠碾出了一個坑!
第二日在一個小鎮停下休息,一行人住在客棧。
吃飯時,吳是消失了好久,隨后他若無其事的回到桌子上。
他想到了很久之前看到的,文官,尤其還是出身富裕人家的文官,通常居住精細,從來見不得蟲子,連夏日的蟬都有人專門去粘了不叫他們打擾睡覺。
一只巨大的黑色蟋蟀突然出現在賀云昭的袖口!
吳是故作驚訝的道:“賀修撰,這有個蟲子!”
蟋蟀兩只細長的觸須微動,后腿高高抬起,它突然被換了環境,本蟲難免有些慌張。
“啊呀!”
驚喜的叫聲傳到吳似乎的耳朵里。
賀云昭小心翼翼的捏起蟋蟀放在眼前,笑瞇瞇盯著蟋蟀道:“小家伙,你怎么來的呀?
她臉上是掩蓋不住的笑意,笑嘻嘻的捏著蟋蟀對裴澤淵道:“你瞧,這品相不錯呢!”
“品相?”吳是蒙了,“什么品相?”
賀云昭神情恍然,她扭頭對著吳是道:“我小時候玩的東西多,斗蟋蟀嘛,大人沒玩過。”
吳是臉上一片空白,糟糕!忘了這是個拋開狀元身份其實比紈绔子弟還能玩的公子哥了!
賀云昭還用指腹摸了摸這小家伙的背,興沖沖的眼睛垂下后滑過一縷不易察覺的笑意。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吳是不放棄,他堅定認為是自己沒有找好方法,又無法與賀云昭明說。
突如其來的要求必定會被懷疑,若是賀云昭不是小殿下,那豈不是泄露了秘密!
在第七日的夜晚,眾人在破廟中休息。
吳是的眼神不經意滑過賀云昭,他是找賀云昭掰腕子還是勸說賀云昭換衣服,那個更合適一點呢?
賀云昭盤腿坐在墊子上拿著一根小木棍玩小螞蟻,本來是想要看書的,但是她真怕吳統領不管不顧的一盆水潑過來,那她的書可就遭殃了。
只是,總感覺她似乎是忘了點什么,什么呢?
她琢磨一會想不起來,干脆放棄。
伸手放了一小塊餅渣在螞蟻的去路上,然后看著它跑回去找其他螞蟻來搬走食物。
“表哥。”
檀木馥郁暗香般的聲音傳來,裴澤淵落坐在她身側。
熱度透過薄薄一層衣裳傳來,賀云昭繼續看著小螞蟻,沒說什么。
裴澤淵輕輕抬眼,眼神掃過對面的吳是,他一手撫在腰間。
他的指腹從抽出的匕首上劃過,幽深的眼神掃過吳是及他那幾個手下。
“他這幾日總是在暗處看你……”裴澤淵低聲道。
賀云昭:“……”她就說感覺忘了什么!
她心里清楚吳是為何有如此舉動,但裴澤淵不知道啊!
一路上察覺到吳是行為古怪,裴澤淵腦袋里不一定想了什么呢,他能忍到今日……也不容易……
她扭頭,看見裴澤淵緊繃的下顎、黑沉的眼眸。
心中無聲的嘆口氣,計劃不如變化快啊。
她抬手拍拍裴澤淵的手臂,湊到他耳邊小聲道:“吳統領應當沒有惡意。”
“賀修撰,咱們來掰手腕吧!閑來無事打發時間。”
吳是如此說道。
賀云昭笑著道:“好啊。”
她擼起袖子,月牙形的紅色疤痕在手臂內側乍然顯現!
第80章
男人們湊在一處便像是街面上的流浪狗成群結隊的出去玩, 不論玩的是什么,他們總是興致勃勃到令人懷疑腦袋里缺根線。
在吳是邀請掰手腕的前一秒,其他人早就四處玩開了, 烤火的、吃東西的都是性子沉悶的人, 但凡是個能吭兩聲的早就湊在一處瞎玩了。
勤禾都湊到一旁去看兩人斗雞。
護衛們圍成一圈, 中間兩人摩拳擦掌, 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一搓,然后抱著自己一只腳, 膝蓋高高的翹起, 像是公雞叨人的喙。
一圈人起哄著支持自己人, 旁人扯了勤禾一把, 起哄道:“勤禾小哥, 這邊開盤子, 你也下兩注?”
勤禾腦袋搖的像是鈴鐺,兩眼一閉寧肯不看也不下注。
“小摳門,你這性子怎得不隨你家大人。”
勤禾是任由旁人如何說,都是堅定的不下注。
他們這一幫人看似都是幾位大人的下屬,但勤禾可明白的很,人家叫他一聲勤禾小哥是看在三爺的面子上。
要是換了別的場合遇見, 人家是官爺, 他是奴婢,哪能混為一談。
他手里可沒有多少銀錢能跟人家玩兩把的,要是三爺下注還好說,他能跟著添幾個零頭。
贏了當是賺了, 輸了三爺頂多笑罵他幾句,虧的銀子也不會叫他拿。
想到這,勤禾就對旁邊勸自己下注的侍衛大哥有些躲閃, 他急忙回了賀云昭身邊侍奉。
要說不參合斗雞這種玩鬧的只有少數幾個性子沉悶的還有三位大人。
吳是自己心里壓著事,別說玩了,就是旁人說話的聲音耳朵里都有些聽不進去,他急的耳朵眼都上火了,鼓起一個小紅包。
火癤子長在了耳朵眼里,這誰聽過?
裴澤淵不去,是他這人本身性子就偏沉,不是愛湊熱鬧的人。
何況他眼睛里還盯著一個人呢,吳是!
從魯州出發開始,他就發現吳是態度古怪,幾乎是時時刻刻的關注著賀云昭。
案子已結,功勞也是他們三個人分,那這吳是閑來無事一直關注賀云昭做什么?
裴澤淵不作他想,警惕了好幾日,他想不出什么陰謀來,便只當吳是對賀云昭圖謀不軌。
吳是長的就是一副惡人面,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盯上了賀云昭,但裴澤淵心想,有他在吳是就休想得逞!
刀刃磨的锃亮,他小聲提醒賀云昭后,等的便是吩咐。
賀云昭頭疼的按住裴澤淵。
這廂幾次三番想要使出計謀都未能成功的吳是終于決定直白的開始行動。
他就是要看賀云昭的右手臂上到底有沒有月牙型的疤痕,即使經過分析小殿下很可能是賀云昭,但沒有標記,就什么都做不得準。
掰腕子開始,吳是的眼睛就一動不動盯在賀云昭的手臂上。
賀云昭手腕翻轉,攏一隴衣袖,絲綢的衣裳堆疊出雅致的弧度,吳是甚至開始氣這寬袍大袖。
時間在此刻凝滯,吳是恍惚間感覺耳朵在痛,眼前的眩光令他瞳孔散開,升起的暈眩感叫他幾欲窒息。
在那片白光中,他看到最想看見的東西—賀云昭手臂內側的月牙形疤痕。
吳是甚至以為自己脫口而出的問句是有什么孤魂野鬼上了他的身,掌控著他的身體開口道:“這是?”
賀云昭低頭瞧一眼,她隨意道:“哦,小時候不知道怎么弄的疤吧,我一直以為是胎記來著。”
月牙形的疤痕呈現出一種暗紅色,沒有疤痕增生的猙獰,幾乎像是一塊緊貼在肌膚上的嫩肉。
可不是普通的月牙,這是用來辨認皇子身份的月牙!是大晉的明月!
賀云昭伸出手來,用掰腕子的姿勢抵住吳是的手腕,她玩笑道:“吳統領,你可要讓著我點,在下畢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啊。”
吳是沒有說話。
在裁判勤禾的一聲令下,賀云昭手臂用力直接將吳是的手臂壓倒。
她驚訝一笑,“大人,您這放水放的也太狠了。”
吳是沒有作聲,他垂下的左手上青筋根根暴起扣著膝蓋,指甲透過褲子扣在了肉上,他極力壓制著震驚到失態的感受。
他嗓音嘶啞,“我出去走走。”
說完這句話后,吳是便招手叫一個護衛過來扶自己一把,他道:“坐的太久,腿麻了。”
他渾身似乎在一瞬間失去了力氣,連靈魂都在震蕩在身體之外,遙遙的用幾根絲線控制著身體,靈魂和□□在此刻分離。
眼前青年笑時眉毛的弧度,那標志性的耳朵,耳垂厚略寬……
他恍然間突然明白了為何在某個時刻會感覺賀云昭很眼熟,因為眼前青年的皮相似陛下,而神態卻是隨了先帝!
耳鳴聲逐漸遠去,侍奉過的兩代帝王的身影逐漸與青年合為一體,身影消退,眼前是神色無奈玩笑著的賀云昭。
為了避免在賀云昭面前失態,他極力控制好自己。
腳下軟軟的被人攙著出了破廟的門,他抬手一指,“把我送到那邊去。”
護衛一瞧,那邊恰好有棵大樹,有些納悶的攙扶著首領走到郁郁蔥蔥的大樹下。
吳是擺擺手,將手下打發走。
他腳下慢慢恢復了力氣,靠著大樹緩緩跪坐,他還需要這棵樹給他一些支撐。
似哭似笑的聲音從口中溢出,五官糾結成一團,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他口中喃喃道:“陛下……陛下……臣不負陛下……”
念的不是如今京城的陛下,是他的那個陛下,是躺在皇陵里的先帝!
他抬手蓋住臉,眼淚從指縫中噴涌而出。
這個看起來粗糙狠厲的漢子,此刻哭的仿佛回到他十七歲那年第一次犯錯。
還是王爺的先帝一臉嫌棄道:“傻小子,哭的真丑,下回打回來就是,只要他們不弄死你,你早晚弄死他們。”……
先帝耗費了無數心血才得來的皇位若是最終還是到了敵人手里,那吳是死都不敢去死啊!
將來陰曹地府他該如何面見先帝呢!
要是那些個被先帝弄死的王爺們聯手在地府嘲笑先帝,吳是都不敢去想那樣的場面。
還好如今找到小殿下,年紀對的上,疤痕對的上,加上蕭家與安王府的行為還有秦鶴之的臨終之言……
他幾乎能肯定,賀云昭就是小殿下。
只是還需回京后重新確認一番,吳是已經決定好先一步告訴陛下,然后一同確認。
賀家的老太太乃是襄王的大女兒,襄王輩分高地位高,不能隨意對待。
要說賀家參與了謀反,這事吳是都不信,從賀家兩代人崛起的時間以及去世的時間就能推定出他們家絕對不可能摻和進去的。
何況賀家除了賀云昭便是一門的女眷,就算是想要摻和進來恐怕都就會被人拒絕。
吳是心有懷疑,是不是賀家也不知道賀云昭的真實身份,要真是如此,那可就難辦了……
另一邊,破廟里的賀云昭看著吳統領出門的背影,問道:“這是怎么了?”
勤禾撓撓腦袋,道:“許是吳大人要出去散散心,畢竟輸給了三爺你。”
賀云昭無奈道:“吳統領是讓著我,要是真用力,我哪能掰的過他。”
裴澤淵看著出去的吳是若有所思,他眼中依然帶著警惕,摸不準吳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賀云昭一眨眼的功夫,裴澤淵已經去而復返。
賀云昭好奇的看著他問道:“怎么了?”
裴澤淵臉上的表情很難形容,糾結、困惑、震撼、惡心、嫌棄,他抿唇艱難的組織了一下語言,他湊近后低聲告訴賀云昭,“他好像是因為輸給你,所以哭了。”
他臉上的震撼久久未曾散去……
廟外浠瀝瀝的下起了小雨,還在外面收拾馬匹的護衛們一一窩蜂的鉆進了廟里。
賀云昭不欲多待,味道實在難聞,好在勤禾人如其名十分勤快的將原本是僧人居住的房間收拾了一間出來。
賀云昭便自己住在旁邊,眾人也很是習慣,如賀云昭一般好伺候的文臣已經算是少有了。
剛收拾出來的破舊房間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炕上收拾的干凈一些,鋪蓋鋪在稻草上免去了潮氣侵身。
賀云昭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紙糊的窗子早就被侵蝕的差不多,要是沒有這窗框子真和露天席地沒什么區別。
窗外昏昏暗暗,雨滴砸在地上便是一個小坑,濕潤之氣撲面而來,下雨是一件很吵的事。
她抬起手臂擱在了窗邊,下巴搭上去,眼眸空空的瞧著外面的小雨。
長長的眼睫被濕氣浸染,于是濃密的睫毛更加黑沉,眼眸中似乎隨著下了一場雨。
裴澤淵進門時眼睛看到就是這幅景象,賀云昭沉靜的趴在窗戶邊上,她看著傳窗外的蒙蒙細雨,眼中似乎誰也看不見,清清冷冷的仿佛一塊冰。
他沒有走近,駐足在門口片刻后才轉身離去。
賀云昭的眼角余光瞧見了他,但并不想開口說話,她想要安靜的看一會兒雨,短暫放空后再去慢慢思考。
她就這樣看著、思考著,反復揣摩著,直到手指有些發冷,才恍然待了好久。
簌簌撒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靜謐的氛圍被破壞。
賀云昭扭頭去瞧。
裴澤淵甩甩腦袋上的雨滴,他看著賀云昭,嘴角下意識彎起,眼睛被潤的十分明亮,冷白的膚色在此刻并不顯得冷淡,或許是眼神太過親近。
賀云昭往下一看,他手里拖著一一大堆枯枝和兩個不太結實的椅子。
裴澤淵道:“外面下雨柴火不好找,我繞了一圈看后面的柴房還有點枯枝,剛好給你燒個炕。”
賀云昭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調侃他道:“田螺小子,快點火吧,我還等著你燒的熱炕呢。”
她這樣一笑,清冷之氣消失了大半,等到她盤腿坐在炕上啃肉干時,仙人總算是下了凡。
裴澤淵嘴上也跟著用力,他一手拽著椅子一腳踹過去,等椅子散架后踹一踹再折一折,塞進火道后再將枯枝也塞進去。
破廟里的火炕自然沒有富貴人家那般講究還要將火道口放在外面,為了冬日不在外面吹冷風,這是火道口是放在屋內的。
賀云昭就一邊啃著肉干一邊看裴澤淵手腳麻利卻不太熟練的干著活。
好在這燒火的活計也不需要多少技術,只要把能燒的東西塞進去再點上火就可以。
裴澤淵掏出兩樣東西,一小瓶火油和一個火折子。
小心往枯枝上倒了小半瓶火油,他鼓起腮幫子吹著火折子。
蹭的一下!火花冒出來,映紅了整張臉,即使火花突然出現神情也絲毫未動,深邃的眉眼在紅黑映襯下更顯專注。
唇緩緩收回,他將火點好。
如果忽視他此刻是在燒炕,那美的就像一幅畫。
裴澤淵的想法似乎總有驚人之處,甚至好多時候是出乎賀云昭的預料的那種。
如果是旁人進門時看到賀云昭冷冷清清的趴在窗邊思考,有的人會詢問在想什么然后試圖開導一二,有的是默默出去給她讓出自己的空間。
而裴澤淵想到的是,看起來有點冷,點火燒炕吧…….
……
第二日,眾人稍晚一些才出發。
昨天下了雨,官道上泥濘的很,馬匹走起來費力,要等日頭出來后地面曬干一些馬才走的穩。
裴澤淵發現吳是變得更加小心翼翼了,著重保護賀云昭的車架。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防備心更深。
同為武將,好多舉動都能看出來一些。
吳是后知后覺自己被裴世子給盯上了,在他提出要給賀云昭換一個馬夫的時候,裴澤淵黑沉沉的眼睛盯著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被盯的汗毛直立的吳是想要找裴世子說些什么,沒想到最先開口的卻是賀云昭。
賀云昭臉上有些糾結,她委婉道:“吳統領不必如何照顧下官,下官雖是文官但是身體康健,區區路途還是能夠承受的。”
吳是尷尬的輕咳一聲,道:“咱們走的快了些,怕您……你累到,在能夠保證的情況下還是過的舒服一些吧。”
賀云昭無奈拱手道:“您體恤下官,下官心中感激,但您這般總顯得可疑了些,再這樣下去世子都要懷疑您是不是獨吞功勞了。”
吳是直接忽視了后句后,心中道,我才是那個下官啊!
不過……吳是看著賀云昭謙和的神情,眼眶一熱,又有點想哭了……
太像了,太像陛下了,和陛下長的一摸一樣,眼睛不太像,應該是像先帝了……
吳是小心翼翼的藏著心里的大秘密,要等到回京后告知陛下,還要防備著隊伍里有人對賀云昭不利。
他忙著照顧賀云昭、保護賀云昭、防備隊伍里有壞人、騎馬趕路、找機會和裴澤淵解釋但因為不能說出口就顯得有些挑釁……
吳統領偷感略重且很忙。
一行人回京城的速度稍慢一些,馬車比離京的時候多,加上還有馬車里的受傷的囚犯。
出發四日后,賀云昭看到道路旁眼熟的一片果子園,她記得去的路上也看見過這果園,只是急著去魯州,未曾停下。
正好天色臨近傍晚,一行人便留下休息。
此地的果園乃是一富戶的莊子,因臨官道常有旅人在此停留歇息,這家的主人干脆就把兩間院子改成了客棧。
賀云昭吃過飯后便同裴澤淵一起在果園散步。
吳是厚顏跟上,他無視裴澤淵的冷眼。
閑聊間,賀云昭一扭頭瞧著旁邊被摘干凈的兩棵樹,她有些好奇,便問仆從:“怎么只有這兩棵樹被摘干凈了呢?”
仆從道:“前兩日來了一群押鏢的,正好在這停留,便買了兩棵樹的果子,他們人多大半天就吃完了。”
幾人走了兩步,神色一頓,突然同時停下。
吳是神色一厲,他問道:“小哥,能跟我說說那些鏢師嗎?越詳細越好。”
仆從不敢隱瞞官爺,將記得的細節原樣復述,從衣著人數到停留在此都做了什么倒了個干凈
裴澤淵從仆從說到這些人穿著起眼神一凌,直接問道:“這些人往那個方向走,可曾問過路?”
仆從撓著腦袋,他緊張道:“問倒問了,問的是從那條路回京最近。”
賀云昭抬眼,“押的是什么東西你看見沒有。”
仆從臉上一片空白,也察覺不對勁了,他咽一口口水道:“就一個馬車……”
三人面面相覷,果然是來了!
壓著這么多賊人回京,已經從秦鶴一口中得知背后之人是安王李暉。
賀云昭心想,如果她是安王府的人,必然也會選擇在他們這些查案的人回京城把人留下。
暴露出來的才是罪責,如果被牢牢掩蓋,那人就是干干凈凈的。
實際一路上他們一行人都在防備這件事,前后都有斥候探路,最怕不是被人襲擊,最怕的是別人有預謀的埋伏。
倒是沒想到這些人出發的如此晚,竟然就在這里碰上了。
裴澤淵當即道:“我帶人護送賀大人和證據回京,勞煩吳統領押解犯人。”
他給賀云昭使了一個眼色,若要避免被襲擊定然要兵分幾路回京,
案子如何不重要,賀云昭安全回京就好,只有他自己來保護才能放心。
“不行!”吳是大喊一聲,他眼中藏著警惕,“我同賀大人一起帶著證據回京,世子戰力無雙,留下迎敵正好。”
他必須親自保護小殿下回京才能放心。
裴澤淵神色一頓,吳是如此古怪,不會是要對賀云昭不利吧……
吳是也是暗自警惕,世子爺怎么扒著小殿下這么緊,雖然世子是沒有任何理由害陛下的孩子,但萬一……萬一世子與賀云昭有舊怨呢……
“我騎術好,帶著賀大人回京城及時把證據交給陛下,吳大人吧就帶著其他人走小路避免被襲擊。”
“不不不,我必須親手把證據交給陛下,世子您押解賊人我才放心。”
就在兩人神色緊繃的靠近前一秒,一只手驀然出現在兩人眼前。
“安靜。”賀云昭冷淡道,看看裴澤淵眼神警告,再看看吳是輕輕頓首。
“兩位不必爭吵,聽下官一言如何?”
兩人齊刷刷道:“好。”
賀云昭拿出兩個橘子來放在桌子上,她指著其中一個道:“這是追殺的人。”
她指著另一個道:“這是我們。”
“他們并不知道我們走到了哪里,只能是沿途不斷的詢問,確定我們走到了何處,然后暗地里派人盯著最后再襲擊。”
安王府派出的人又沒有定位,怎么可能準確知道他們的位置。
別說賊人了,如今這破道,他們都要靠隊伍里有經驗的人才能辨認出自己所在位置。
“所以這些人曾經來過這,那必然是先往我們之前到過的地方去問才能知道我們具體到哪。”
他們是自魯州向京城,賊人是自京城向魯州,那么中間的果園就是唯一一個兩方人馬都到過的地方。
他們上一個停留的地點是梅鎮,賊人要到梅鎮之后才能知道他們的位置。
賀云昭道:“這樣一來他們就必須追上我們才能襲擊。”
裴澤淵眼睛一亮,“所以你的意思是?”
“沒錯!”賀云昭拿起代表‘賊人’的那個橘子,“如今他們在明,我們暗,何不反客為主呢?”
吳是驚的瞪大眼睛。
誰說他們只能被動等著追殺,主動設埋伏不是更好嗎?
從果園往京城方向走有一道靠近山坳的官道。
吳是便提出,“我們人少,滾石恐怕設置不了,弓箭倒是可以。”
裴澤淵道:“可以設絆馬索。”
賀云昭左右看看,她有點懷疑自己的道德底線,她小聲道:“他們人不多,為什么不能直接在他們歇腳的地方下藥呢?”
蒙汗藥手頭沒有,但……“咱們又不需他們活著……”
裴澤淵瞬間扭頭,他雀躍的夸贊道:“賀大人智慧無雙,不愧是狀元郎。”
“哎呀,小道小道,不值一提。”賀云昭謙虛道。
吳是呆住了,他看著賀云昭的謙遜神色,恍惚間仿佛看到了一個陛下內里卻是先帝。
計謀一出,很快執行。
吳是感覺自己這輩子白當官了,他第一次這么輕松的收拾了來襲殺的賊人。
解決了這些人后,一行人很快回到京城。
吳是急切的請求進宮 。
他砰的一聲跪在太極殿內,淚眼婆娑哽咽開口道:“臣幸不辱命,已探到小殿下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