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十一班喊了暫停。
節奏不對, 當時李雙睫是這樣想的,她對隊員們重新進行了戰術安排,把趙澤調到前場去, 他和鄭攬玉兩人還是可以打配合的。至于后場, 她始終不太放心, 她得親自盯防宋恩丞。
宋恩丞:“你覺得能防得住我么?”
李雙睫笑了:“不試試怎么知道?”
她是萬金油, 在哪里都能使得, 宋恩丞那套絲滑連招晃,得倒別人,可晃不倒她李雙睫,一個不留神, 她截斷了他的球傳給趙澤, 趙澤立刻跳投, 沒進。鄭攬玉搶到籃板,這次進了。
“好樣的!”李雙睫為他歡呼。
宋恩丞醋意十足:“好樣的。”
“誒誒, 比賽啊, 別夾帶私人感情。”李雙睫頓了頓, 又露出輕佻狡黠的笑容, 潔白的小虎牙亮了出來,“當然啦, 你要是太喜歡我, 那就手下留情, 讓我兩個球也沒問題啦。”
“讓你兩個球, 又罵我不認真打。”
宋恩丞又接到球,雙方停止閑談。
李雙睫認真地做起防守,兩人僵持片刻,宋恩丞腳步后撤讓她以為他要跳投, 判斷失誤。他落地又突了過去。
還真是男人三分醉,晃到你流淚。
李雙睫這回真被這家伙騙了過去。
“……狡猾!”她評價。
“李隊長也不遑多讓。”
時間來到吹哨前的一分半鐘,十六班始終領先四分,就在鄭攬玉好不容易扳過三分時,意外發生了。趙澤兩分線內打手被裁判吹哨罰了,按規定,兩分線內要罰兩球,由宋恩丞來罰。
李雙睫站在罰球區,看著宋恩丞罰進第一個球,心中揪緊了起來。他準星一直很好,兩球都罰進的話,距離就徹底開完了。好在第二個球沒罰進。
李雙睫搶到籃板,三分線,投。
沒進。
她剛懊惱了一瞬,鄭攬玉就搶到籃板后撤,兩分線給趙澤,趙澤投進了。
“漂亮!!”
好歹是扳了兩分回來。帶著這兩分的分差,吹哨前一分鐘,這時候十六班已經開始采取拖延時間的戰術。
鄭攬玉必須搶過球權進攻。他心急了,救球的一瞬間跌出場外,正好跌在裁判席邊,整個人摔得七葷八素。
就在腦袋往桌角砸過去時。
一只手及時地扯了他一把。
看清楚救他的人,鄭攬玉詫異,他遲疑了一秒,才就著宋恩丞的手起身。
他愣神,小聲說:“謝謝。”
“不用客氣。”宋恩丞搖頭。
“賽場上沒有那么多禮數。”
李雙睫也趕過來:“沒事吧?”
“沒事。”鄭攬玉揉了揉胳膊。
那遲疑的一秒鐘,鄭攬玉犯嘀咕,宋恩丞會是這么好心的人嗎?他該把他這個情敵撕碎才對,又怎么會幫他?
但李雙睫知道宋恩丞不是那種人,他對比賽精神的追求使他不會看到對手受傷而坐視不管,就算不是鄭攬玉而是別人,宋恩丞也照樣會施以援手。
“沒受傷就繼續吧。”
宋恩丞對裁判頷首。
還剩下三十五秒。
三十四秒,三十三秒,十六班進攻,在兩分線處被李雙睫搶斷,鄭攬玉和趙澤配合進球,追回一分。十七秒,十六秒,十六班再度發起進攻,宋恩丞跳投沒進,另外一隊員搶到籃板。
進了。
34:37
還剩十秒。
球到李雙睫手上。
宋恩丞盯防著她。
九,八,七。
李雙睫斂眸。
只有三分能追回來,所有人都清楚,李雙睫的前路被擋死了,三分線處鄭攬玉在呼應,但不能,傳不到他手上,傳到了也不一定能……六,五,四,李雙睫做了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她把身型往后撤。
……不是吧?其余球員狐疑地看著她。不可能。李雙睫在想什么?或者說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包括宋恩丞,他也心知肚明李雙睫打算做什么———跨越四分之三個全場去遠投。
幾乎是。
盲投。
那可能嗎?
館內的歡呼聲一瞬間停滯了。
可能嗎?
四分之三個全場。
二十米的超遠距離。
投籃框在肉眼中都是一個極小的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可能嗎?壓著哨聲的前一秒,三分差距猶如通麥天險,而球脫手了。可能嗎?粗糙的球面飛離指尖的那一刻,李雙睫不再質疑是否可能了,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即刻蓋棺定論。
李雙睫投完的下一秒,哨聲響了。
這場酣暢淋漓的比賽終于結束了。
真盡興,所以她沒有去看究竟投進了沒有,結果對她已經不重要了。這是和宋恩丞打得最認真的一場,是他的,也是她高中時代參與的最后一場,無論如何,很圓滿,沒有遺憾。
這就夠了。
她沒有回頭去看,身后仍然是一片寂靜,哨聲響之后一切仿佛按下暫停。李雙睫也沒有看觀眾席上的人,她只是去場邊喝水。可擰開瓶蓋時,耳邊突然翱翔而過一道道歡呼和尖叫聲。
一開始很渺小。
后來變得巨大。
與此同時,她被誰給撲到了地上。準確的說是從后面被抱住,那股沖擊力無異于一枚小型導彈。她一開始被擊中,后來又被抬升了、失衡了。水瓶脫了手,她的雙腳也脫離了地面。
她驚呼出聲,可沒有人聽到。
雙腿之間一只毛茸茸的腦袋。
是鄭攬玉,他怎么把她給駕到肩膀上了?李雙睫無暇顧及其他,她不得不扶穩他的腦袋,這像是一個金燦燦、熱烘烘的把手。她這時候回過頭去看投出那的球。
籃球靜靜地躺在地上。
到底投進了沒有?她騎在鄭攬玉的肩上,就看到正在輕微喘息的宋恩丞。
宋恩丞也抬頭看她,她一手抓穩了小金毛的腦袋,俯身去問宋恩丞,我投進了嗎?宋恩丞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投進了!”他干澀而緊繃。
進了。四周太吵了,李雙睫只能從口型分辨,不過她也看到不遠處的比分板,最終停留在37:37。
投進了啊,她松了一口氣,可還沒來得及感受這勝利的喜悅,鄭攬玉倏然抓緊她的雙腿。
“主人!”他宣布。
“我們要繞場啦!!”
說完,也不等她回話,飛奔起來。
歷來威嚴的皇帝變成了一個標志性的吉祥物。鄭攬玉駝著她,繞著場地亂跑。身后還跟著趙澤、肖池西等一眾隊員。這像話嗎?李雙睫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人人都從觀眾席內伸出手和她擊掌。一個個擊回去,他們臉上都是笑容,精神振奮的、盡興的笑容。
從穩輸到平局,短短十秒鐘的驚天動地,更是那奇跡的一球達到的效果。群體比賽的感染力就在于此,任何人都要為這份機緣巧合的浪漫而驚嘆,即便是對面球員,也是悵然的笑意。
與其說大家高興的是扳回一程,不如說是那種臨到敗局也不服輸的精神。
當李雙睫代表著這樣的精神出現,她難免被奉上神壇。這對她自己來說也很意外,她是受人追捧,但到這種程度嗎?人人都來握住她的手,為她歡呼,她的臉頰也熱滾滾、燙乎乎的。
鄭攬玉高舉她:“李雙睫萬歲!”
群眾們歡呼:“萬歲!萬萬歲!”
亂了套了,就因為這樣一個三分球,李雙睫心想。這時候她已經騎著鄭攬玉到了裁判團的跟前,學生會成員也伸手和她擊掌,裴初原站在隊伍的最末端,無聲地鼓掌,對上她的目光。
她不知道。裴初原一直注視著她,自始至終,直到她投球之后果決地轉身。她走向場外,被抬起,繞場。她和很多觀眾擊過掌后,手上紅撲撲的,臉上也是紅撲撲的,可愛極了。
所以他沒有和她擊掌。那是觀眾們會做的事情,他是她的。他只是站在很遙遠的地方看她,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并不認識他的時候。他要確保的,是當她隨時隨地看向他時,他都在。
繞過裁判團,就是教師構成的評委席。老師明顯沉穩許多,只是平靜地伸出手同她擊掌。也有些年輕老師,看到我們的年級第一騎著金發碧眼的年級第二,實在憋不住笑,但被張國棟看了一眼也能及時收斂笑意。直到一主一狗走遠,主任也忍不住笑了。
李老溫啊。
你這女兒還真是了不得。
在擊掌的過程中,無數的閃光燈也響起,記錄下這電影般的一幕。實在是太傳奇了,比起節目還有效果,也許只有我們的李雙睫能夠做到。這種全校規模的轟動,別說和她同一屆的學生會記一輩子,恐怕很多老師在她畢業后還會傳頌:你們的學姐李雙睫當年是多么的光芒萬丈、受人敬仰。
李雙睫。李雙睫。李雙睫。
到處都是人在喊她的名字。
“你聽到了嗎,主人?”鄭攬玉問。
李雙睫:“一百萬個人在喊我呢!”
她高興極了,因為受到追捧,因為受到愛戴。我們的李雙睫就是為了這種時刻而奮斗著。也許有一個人生來就該奪走所有人的關注、討論、喜愛,她有任何人都奪不走的人物高光。
因為她是李雙睫。
這場球賽在歡呼中落下帷幕。
賽后,球員們在更衣室換下隊服,仍舊討論著方才精彩的球賽。有人問宋恩丞什么感受,他說什么什么感受。
那人就擠眉弄眼地道:“輸給自己的老婆和老婆的姘頭,什么感受呀?”
“想把你們的頭擰下來的感覺。”宋恩丞乜了眾人一眼,“趕緊換衣服,別磨磨蹭蹭的,待會兒還要聚餐。”
“說到聚餐……”有人提議,“要不拉上十一班一起去?反正這次打了個平局,咱們兩個班也打得挺爽的。”
“你去問?反正我可不去。”一男生搖頭,“到時候被拒了,很尷尬啊,而且李雙睫那性格本來就很……”
“哈哈,我這性格怎么了?”
十六班外面響起爽朗的笑聲。
眾人聞聲望去,十一班的人正站在班門外。李雙睫在最前方,左手攬著鄭攬玉,右手搭著裴初原,一副山大王的派頭。她直截了當地邀請:“要不要順路去聚個餐,親愛的戰友們?”
“李天王邀請哪有不去的道理嘛!”
“說句題外話,怎么會長也在啊?”
李雙睫不假思索地道:“人家會長幫我們搞定了比賽場地,還有前前后后那么多事,你們還要卸磨殺驢呀?”
至此,兩班人馬終于合體,熱熱鬧鬧的。這可讓其他圍觀的班級納悶:雖說不打不相識,這兩班怎么越打越情投意合了?想當初十一班和二班打,可謂是徹底撕破了臉皮,難看得很。
趙澤問:“這次的聚餐誰請客啊?
裴初原笑說:“這次費用主任包。”
又是一陣歡呼聲。
神獸出籠,保安放行,一路通暢。
眾人投票決定聚餐地點,離學校有些遠,要乘地鐵前往。可臨到檢票口,裴初原突然拉住了李雙睫的衣袖。
“怎么了?”李雙睫問。
“我……”裴初原支支吾吾,向來鎮定自若的學生會長難得自亂了陣腳。
李雙睫疑惑地湊近,少年憋紅了一張清秀雋美的臉,輕聲細語,“我沒有坐過地鐵……需要注意些什么嗎?”
“你、你沒……”李雙睫收了聲。
“不是在開玩笑吧,會長大人?”
“怎么啦怎么啦?”鄭攬玉湊近。
宋恩丞也注意到這邊三人的動靜。
不。別說。
裴初原緊張地扯了扯她的衣角。別說,李雙睫。別告訴別人他沒做過地鐵,他的出行只靠私家車,他不想被別人冠以奇怪的“大少爺”“王子”稱呼,那和尷尬的初中時期沒區別。
李雙睫:“裴初原沒坐過地鐵。”
一時間,四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宋恩丞問:“連公交車也沒坐過?”
裴初原低吟:“看別人上車算嗎?”
“你可真是個大少爺啊!!”
這不免讓宋恩丞咬牙切齒。
鄭攬玉也小狗汪汪叫了起來:
“地鐵也沒坐過,丟死人啦!”
“哎行了!一直笑話人家沒完了!有什么好笑的?”李雙睫速戰速決,叫裴初原拿出手機,教會他掃碼乘車。
會長害羞吃癟,這情形可真少見。鄭攬玉眨巴著眼睛,突然感到不可思議———主人身邊不可思議的事太多了。
他原本對宋恩丞不了解,現在卻覺得他是仗義直言之人;原本覺得裴會長就是老謀深算的大壞蛋,如今看來,其實他只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少爺。
這三個性格迥異的男生。
因為李雙睫而產生交集。
這一切的一切,真是不可思議。
“那一女三男怎么那么慢呢?車都快來了,還在那里磨蹭!”趙澤抱怨。
肖池西摸了一把后腦勺,喃喃道:
“總覺得有旁人融不進的氣氛……”
唐歆問:“那是什么意思?”
十六班的一個女生回答:“這很好理解啊!你們把李雙睫看作是皇帝,我們的宋隊長就是她青梅竹馬的少年將軍,裴會長呢,是朝廷上手握重權的宦臣,鄭攬玉是異域進獻的美人。”
同學們思索了片刻,紛紛開竅:
“李皇的江山,遍地修羅場啊!”
第62章
江山遍地修羅場。
李雙睫并不知道。
這句話今晚就會應驗了。
聚餐地點選在一個篝火露營風格的餐廳, 包含了許多娛樂項目,有燒烤臺和小廚房可以用。年輕人就喜歡這種地方,比起用美味的食物填飽肚子, 大家更傾向于玩樂。今夜盡情社交。
這會兒不用李雙睫來分工了, 人人為烹飪而大展身手。想吃燒烤的同學點串點調料, 想吃火鍋的也下單鴛鴦鍋底和速凍食品, 有個同學大吼一聲, 我要做蛋炒飯,誰敢吃?沒想到大家都舉手。也有人笑說蛋炒飯不是哪都能吃到嗎?當然,這家伙舉手最快。
李雙睫懶散地靠在調酒吧臺邊,欣賞漫天的絢爛日落。最近她沒什么煩心事, 很愜意, 但一個人覺得自己過得順的時候, 往往她的厄運就到來了。她不知道她馬上會惹上最麻煩的事。
眼下,宋恩丞遞給她一瓶低度數的氣泡果酒, 剛買的, 瓶身都散著冷氣。
他也起了一瓶, 走近, 同她碰杯:“恭喜,我們的李皇終于登基了。”
“那要感謝群眾支持我唄。”李雙睫輕笑了一聲, 又說, “我喜歡這種感覺, 給一切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宋恩丞啜了口酒:“聽你這話, 這是我們高中時代最后的同臺競技了?”
“怎么,不盡興啊?”
“……當然盡興了。”
當然盡興了,可他的盡興和她的不太一樣。親眼看李雙睫帶領了勝利、受眾人敬仰,這比他自己的盡興更加盡興。說一句不太善良的真心話, 他有一瞬間竟然不希望她進那最后一球,他更期盼她刻骨銘心于這次敗局,因為李雙睫記住失敗總比成功更容易。
他還不想。
她覺得他那么容易搞定呢。
可事實就是他盡力了,也沒辦法———有些鳥兒注定是關不住的,因為她的每片羽毛都沾滿了自由的光輝。當她徹底奔赴她的遠大前程,你會知道,將她留在身邊都是一種莫大的罪過。
宋恩丞默默喝酒,其實不是他要離開,離開的人是李雙睫。往后的每分每秒,是她在大步往前走,他怕自己竭盡全力也跟不上她的步伐,怕將來,君臥高臺,而他只能棲在春山。
學業上,家世上,他當然不比她身邊的鄭攬玉和裴初原,職業賽場上的前景也有待考證。目前大家都是學生,可以哄騙自己不去考慮將來,但以后呢?她以后遇到的男生只會更優秀。
他沒法兒安穩地趕路。
他必須快些奔跑起來。
叮。清脆的碰杯聲。
這回是李雙睫敬他。
“不要愁眉不展。今天是值得慶祝的日子,把煩心事暫時拋到腦后吧。”
“……好。”宋恩丞將酒一飲而盡。
有人想搭帳篷,宋恩丞擼起袖子去幫忙了。李雙睫發了一會兒呆,突然,聽到燒烤爐傳來異響。緊接著,一只金燦燦的小金毛跑了過來,他額頭上落了一塊碳灰,大喊不好啦不好啦。
“怎么了?”李雙睫問。
“燒烤架著火啦!!”
李雙睫拎了一瓶氣泡酒過去,燒烤架確實火勢不小,有個糊涂蛋不小心把油刷掉進去了。李雙睫把碳酸酒水搖晃了兩下,叫同學們把烤到一半的串拿開,用二氧化碳的原理撲滅了火。
這時候,掌火的新疆同學也跑回來,問發生了什么事,她就是上了個廁所的功夫,回來就闖禍了。旁人講明緣由,她一拍腦袋道:“架子上火有的時候油沒有呢,炭子多多的翻呢!”
糊涂蛋:“我犯錯呼吸一樣的呢!”
其余人唉聲嘆氣:“那很笨蛋啦!”
小問題,不影響燒烤繼續,鄭攬玉的心卻是熱辣辣的:主人也太可靠了,這才是真正的大主人!他繞著主人轉圈,問她怎么可以做到這么果斷,李雙睫說遙想當初她爸也是廚房殺手。
“叔叔也有廚房殺手的時候?”鄭攬玉很訝異,“可是上次去你家吃飯是叔叔下廚吧?他做的飯很好吃呀!”
“你是趕上好時候了!”李家荒唐事,一把辛酸淚,李雙睫感慨萬千,“我爸原本也不會做飯,因為照顧我才學著做,剛下廚的時候,廚房里有什么燒什么,做出來的貓都不吃!”
不光如此,李老溫自己還嘗不出個咸淡,他倒是吃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這可苦了李雙睫,孩子一到放假就開始期盼著上學,幼兒園的飯比家里好吃,直到李老溫發現女兒越來越瘦。
他很慌張,于是問老師:“我家小寶是不是在學校里受欺負了?怎么一天天面黃肌瘦,在家里還沒有胃口?”
老師也很疑惑∶“沒有啊,李爸爸。只有你家孩子欺負別人的份兒,不過她一到飯點就樂呵,手舞足蹈的。”
“她不是一到飯點就愁眉苦臉嗎?”
如此就破案了,李雙睫不喜歡吃他做的飯。那時候李雙睫還是個很暖心的孩子,爸爸做的飯雖然難吃,但看他每天在廚房忙里忙外,李雙睫也不多說什么,只是每次把飯往馬桶里沖。
李老溫是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做的飯多么難吃。廁所里嘩啦啦的水聲,李老溫在門外難過地流下眼淚。李雙睫倒完飯出來了,撞見這個老廚子,很是心虛,李老溫卻是抹去眼淚,下定決心要好好精進廚藝。他報班去學,才發現自己把醬油和老抽弄混了。
好在真到了李雙睫長身體時,李老溫的廚藝也已經爐火純青了,頓頓做飯頓頓香。李雙睫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她的嘴開始無與倫比的挑,學校的伙食也從國宴變成了大便。
無所謂。
溫赫然會溺愛。
說完了這些,主狗兩人的肚子也在咕咕叫了。新疆同學的燒烤已經出爐了,一人一手肉串,吃得滿嘴流油。蛋炒飯也出鍋了,雖然煮糊但不影響味道,大家也很捧場,一粒米沒剩。
吃完飯,有人提議去小包間唱k消遣。李雙睫高興地說,該我大展身手的時候了。鄭攬玉不明白將要發生什么,跟著大伙兒一塊傻樂。宋恩丞的神色卻是變了又變,他委婉地提醒大家。
“李雙睫唱歌挺有個人特色的。”
“那不是挺好么?”趙澤不假思索。
鄭攬玉:“肯定如聽仙樂耳暫明!”
宋恩丞沒說什么,只是拒絕進包廂。
大家都很奇怪,這家伙平時舔李雙睫舔得最歡了,怎么一提到唱歌就望而卻步了?不過開麥后就知道原因了。
李班長的一首蘋果香唱得眾人失去任何力氣和手段。她自己則頸上的青筋都爆出來。肖池西離得近,喃喃道:“聽一首這個,什么我都招了……”
“有這么難聽嗎?”
李雙睫自信極了。
鄭攬玉昧著良心:
“主人是百靈鳥!”
肖池西說:“那你坐你主人身邊?”
“呃,算了吧……距離產生美……”
李雙睫又點首歌,拿起小喇叭開機:“有一座城市它讓人難以割舍,有一種懷念叫它叫做曾經來過……我西安人的城墻下是西安人的火車,西安人不管到哪兒都不能不吃泡饃……”
李雙睫在“這是西安人的歌”中被趕出了包廂。污染了別人的耳朵,她還很生氣呢,“這群沒品的家伙!”摸了摸鼻子,雖然心虛,但自信的女人最美麗,“我唱的有那么難聽么?”
“不啊,很好聽。”
少年在夜風中朝她側目。
“我一直在外面聽著呢。”
“啊,是你啊。”李雙睫走了過去,碰了碰裴初原的肩膀,“剛才吃飯的時候怎么沒看見你,上哪兒去啦?”
“去換了一身衣服。”裴初原回答。不知何時,他身上板正的學生會制服不見了,而是簡單的針織衫和長褲。
他的笑意掛在嘴邊,比平時要真摯,“我怕我太嚴肅,讓大家放不開。”
李雙睫打量著他,頻頻點頭:“確實很少看見你穿制服以外的衣服……比起你在學校里的時候,順眼多了。”
“你喜歡就好。”裴初原說。
“不過你哪來的衣服換啊?”
“剛剛去旁邊的商場買的。”
“嘿!還真是中國速度!”她更在意的是,“你真覺得我唱歌很好聽?”
“我這人,最不愛說的就是謊話。”裴初原認真地望著她,“如果不是你唱的好,我會一直站在外面聽嗎?”
實則不然。
他這人沒事就愛撒點小謊。
李雙睫倒沒覺得裴初原在撒謊,因為她也認為自己唱得宛若天籟之音,她投入了多么海量的情感啊!沒有技巧全是情感了,不好聽才奇了怪了呢!
裴初原微微一笑,附以贊同,又說隔壁還有一間唱歌房,你可以唱給我一個人聽。李雙睫高興地說便宜你了,今晚就讓裴少的耳朵被我好好呵護。
一進包廂,她就迫不及待地點歌,把剛剛沒唱爽的歌全都唱了一遍。裴初原偷偷地把麥的聲音往低了調,不然李雙睫的歌聲太銷魂了,別說他了,恐怕隔壁房的人都會聽得神魂俱滅。
直到四十分鐘之后,李雙睫唱得嗓子徹底啞火,裴初原這才關停了音樂,給她倒了一杯溫水,讓她潤潤嗓子。
李雙睫一邊喝水,一邊回味著自己剛剛那個可以把全世界都滅掉的高音。
“話說,怎么一直是我在唱呀?”她熱情地把麥克風遞給他,“我一個人爽也不好,來,讓你也爽一爽吧!”
裴初原推脫了一番,說自己不是很會唱,李雙睫擺了擺手說多大點事。
“放心,我不會嘲笑你的。”
如此,裴初原便不再謙虛了。
“那我點一首《半點心》。”
“草蜢的?你還會唱粵語歌啊?”
“母親很愛在車里放,聽多了。”
熟悉的電吉他前奏樂,懶散的鼓點。屏幕前陳舊的港城,將人帶回來那個繁華的舊時代。裴初原的側臉被昏黃的色彩映亮,當他握住麥時,氣質就不同了,眼神也帶了些侵略的意圖。
「我說這里好嗎
你抬頭而無話」
他一開口,李雙睫就被吸了進去。少年的嗓音干凈而醇厚,非但沒有磨滅掉原唱的滄桑,反而唱出年少知愁的意蘊。他帶入了感情,或許,好吧,李雙睫敢肯定他是帶入了一些感情。
「你抱我吻上我嘴巴
卻似你吻向他 」
他熟練地拖長音調,聽過許多次的人才有這樣的把握。這是一首他過分熟的歌,眼前的人卻不是有把握的人。
至少在那間霧氣繚繞的浴室,她吻上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男人的嘴巴。
「我暗中想總有一點愛吧
可以交給我吧 」
「總算得戀愛吧
相愛少點也罷」
沉淪在他情深深雨濛濛的演繹里,并非李雙睫的本意,可燈光暈染了他的寂寥,獨室空蕩蕩,似乎只有靠近才能感受到鮮活。可以想象無數紅男綠女走在一處,只因為無法忍受孤單。
「我卻更了解是
編織夢話 」
最經典的段落。
他終于看向她。
「半點心
請交給我不過是個小小愿望吧」
「你的心
卻一早已整個完完全全交給他」
他此刻的憂郁叫李雙睫著迷。仿佛身陷雨季的霓虹街頭,情愛幾輪糾葛。當然,她知道他在借著歌說她花心,但她沒辦法生氣,因為少年乞求的,不過是讓她一顆心分一半給他就好。
她干脆奪過他的話筒,扔在一旁。
酒精、燈光,晃昏成年人的頭腦。
當然了,這一切是借口,她不愿意承認她現在要吻他了。裴初原依舊如同往常般看著她,如此,她感受到他的目光太炙烈了,原來他平時就這么暗戳戳地釋放愛意、等她來采擷的么?
至此。
沒人肯唱歌了。
因為嘴忙不過來。
李雙睫扯過他衣襟,針織衫的布料握在手中是柔軟粗糙的,裴初原的嘴唇略冰冷,因歌唱而少了水分,干澀難以開墾。她含了一汪水,再渡入他的口中,他有預感,但被吮吻得嗆住。
“咳咳……嗯唔……”
他索取的那半點心,或者說,三分之一,李雙睫現在就可以給他了。吻得他喘息連連,冷水被兩道口腔溫過兩遭,又從裴初原嘴角淌下。更麻煩的是李雙睫要去舔,舔得他渾身酥軟。
身下卻越來越硬。
他的灼也燙傷她,現在跨坐在他身上的李雙睫。她的眼神更具有侵略性,是野獸的性感。她的舌尖揩過他下顎的水漬,再溫存地一點點往上回吻。
從下巴再回到唇上,比來時路更驚心動魄,更漫長,也更折磨人。心上人的主動真叫人吃不消啊,裴初原畢竟太純情、太膽怯,他的大膽僅限于口齒。
如今連口齒都剩不下。
李雙睫深深盯住他,像獵豹鎖定羊群里最孱弱的那只。她勾手將發頂的皮筋松散,如瀑的黑發貼著臉頰滑落,再落在裴初原的鎖骨上,酥癢得殺入魂魄。她輕聲嘟囔著,我醉了。這樣說,手卻從他的針織衫下擺深入。
他慌亂:“先別……太……”
“別太什么?”她輕聲曖語。
“你抵著,暗示的不是這個意思?”
裴初原終于潰敗:“……先下來。”
“如果我不呢?明明你先惹得火。”
“我沒有……”他困擾地閉上眼。他是想,但沒想做太出格的事。他估算使勁出了誤,他沒想徹底把自己這只小綿羊送到她的虎口。在這里,在此刻,如今裴初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你沒有什么?”李雙睫坐了一下,“把我拐進房里唱情歌的是你,勾人的也是你,現在知道打退堂鼓了?”
“沒……嗯呵……”他太敏感了。
并且,這不是在極端安全的地方。
他會害怕的。
所以,不可以再任由她掌握主動權!裴初原倏然咬了一口她的唇,再翻身將她壓住。他的臉頰紅得能滴血了,暗光下也難掩羞澀,卻還是惡聲惡氣地束住她作亂的手,“不許再弄!”
李雙睫被摁住雙手,瞇了瞇眼,卻是很玩味的笑了。上位和下位的決定因素,從來不在于體型上的差異、也不在于誰的體位占優勢。她要弄他,挺腰,夾住他的腰身,“弄你哪里?”
“哦不……”裴初原尷尬地閉眼。
他的眼睫輕輕顫,惹得她心也顫。
可再不來就要完了,他心想。
好在這時,包廂的門被推開。
李雙睫驚詫了一瞬。
同時望向門口,卻見到逆著光的鄭攬玉。這時歌早已經停了,屏幕上旖旎的暖色消散了,蒼白冷閃透過夜霧,刺穿了兩人,沒有縫隙、親密無間,此時此刻,正如北京停電的那一夜。
鄭攬玉的心啪嗒一聲。
碎掉了。
李雙睫不知作何解釋,她下意識看了一眼身上的少年,或者說,男人。現在他居心叵測的做派更愿稱之為男人。他勾起唇,半點心分給情迷的她,半點心耀武揚威地對上鄭攬玉。
他要讓他嘗嘗。
當時心碎的滋味。
這可是男人之間的報復。
第63章
鄭攬玉如行尸走肉般站在門口。他想說話, 也許是想說一些話的,可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人為了保護自己,竟然會產生這樣不可思議的機制嗎?
他的靈魂抽離了身體, 獨自抽泣。
他是想說什么的, 可有什么好說呢?主人對待他不是最特別的。他早該知道, 她這樣完美的人身邊不可能只有他一條小狗。那他算什么呀?他想起周麗的那番話, 她憑什么喜歡他呀?
鄭攬玉看向主人, 主人也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她的雙腿仍然落在裴初原的腰身上,手從他衣擺下方緩緩抽出。這一切已經很慢了,可在鄭攬玉眼中慢得更加折磨人,慢得他能看到, 裴初原那余韻未了的喘息、輕顫, 和李雙睫整張還未褪下情潮的天使臉蛋。
上帝啊, 為什么這樣折磨他?
鄭攬玉任由淚珠一顆顆滾落。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任何行為,他頹然地跪坐在地。他看到的是李雙睫也轉過身去, 側臉是不忍、憐憫、掙扎的。一時間鄭攬玉疑心是自己的錯, 如果、如果他沒有推開這扇門, 會不會一切都好些?如果他像一只小蠢狗那樣裝傻, 是不是會比現在好受些?
主人,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我、我不可憐的, 不是你和別的男人歡好幾天, 我就變成沒人要的小狗了對不對?主人告訴我, 你告訴我……
李雙睫!你現在就要好好的告訴我!
“李雙睫。”他堪堪站起身。
朝著她, 一步步的,很堅定。
“你不會丟下我吧?”他緊張地,“不會因為誰而放棄一條乖狗吧?”
李雙睫問:“……什么?”
“主人,他、他只是一個男人啊。”
鄭攬玉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你怎么會因為一個男人就丟掉我呢?我和別的男人不一樣的, 我是小狗,我會……一輩子忠誠于你的。”
“你在說什么?”李雙睫察覺異樣。
“鄭攬玉你聽我說,事情不是……”
她的下半句話,不僅蒼白、俗套,連作為鎮定劑的功效也不足夠。特別是她的雙腿還未從別的男人腰上放下。
鄭攬玉卻沒空去顧慮那些,他焦急地捧起她的面龐,流著淚要吻上她。
“鄭攬玉!”李雙睫給了他一巴掌。
她的臉在黑暗中抽搐,“做什么?”
鄭攬玉捏住她的手,感受到上面有誰留下的余溫。他的靈魂都因為痛苦、嫉妒,而把犬齒咬得咯咯作響,他卻依然哭泣著嚷:“我能做的,主人,裴初原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啊……”
不。
這不是李雙睫想看到的。
有人受傷。
無論是誰。
“我不需要你做這些!”她斥責他,“你冷靜一點……我告訴你我沒那么想,我喝醉了……我是不小心……”
話音未落,鄭攬玉痛呼一聲。
他被倏然甩到一旁的沙發上。
誰?裴初原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一把渾厚的力道迎頭痛擊,同時也把李雙睫從他身上扒了下來。這個渾身陷入漆黑的男人,粗重地喘息,掐住他的頸:“你這個勾引李雙睫的畜生!”
他出聲的一瞬間,李雙睫就知道他是誰了。宋恩丞。他真的生氣了,而他生起氣來是真的會動手的。宋恩丞不是裴初原,慣用那些背后使陰招的伎倆,他也不是鄭攬玉,愛自怨自艾。
宋恩丞就是宋恩丞。
他的行為邏輯更直接。
他看到了,就要驅逐。
不允許任何男人接近她。
但他遇見的是裴初原,裴初原是什么人?最不怕痛、最不怕死的人,任何男人都最不該跟他比瘋、比占有欲。
他就著宋恩丞扼住的力道。輕笑起來,告訴他,也告訴他,還告訴她。
他裴初原怕什么呀?
他怕爭個頭破血流嗎?
他怕的唯獨是她不看向他。
只這一條,就足夠他去死。
“我是……第一個么?”他戲謔地,嘲笑面前因憤怒而扭曲的少年,“我就愛看……你這種蠢貨上頭……你怕是不知道……我們都鄭攬玉被騙了……他才是第一個勾引的人……”
“什么?!”宋恩丞額間爆出青筋。
“他鄭攬玉……北京那一晚……”
“那一晚發生了什么?!”
裴初原以微弱的,口型。
那兩個字,仿佛魔咒。
宋恩丞怔然地松開他。
良久地沉默、沉默,直到反應過來,他朝著仍未緩過勁的鄭攬玉走過去。拎起他的領口,抬手砸一拳,鄭攬玉也含著淚不甘示弱地打回去,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靠近主人為什么不被允許?那一刻他甚至忘卻最害怕的疼痛,他同宋恩丞死死撕扯一處。
沒錯,就是要這樣。
裴初原毀滅般的想。
他好不了,別人也別想好,他既然在李雙睫這里爛透了,那他們也別想獨善其身!要撕咬,要流膿,要被她以麻煩的弊端去厭惡。現在他們誰都討不著好了,這也比他一個人守寡好!
只有鄭攬玉還沉浸在他的美夢里。
他一邊同宋恩丞打斗,一邊宣布。
“我就要勾引主人!我就要!那天晚上,我就是和主人親啦,抱啦!主人才不喜歡你們呢!不然為什么讓我親上了?你們怎么不勾引呢?還不是主人不喜歡!不喜歡做什么都沒用!”
宋恩丞:“你懂什么你個洋畜生!你了解她嗎?你知不知道李雙睫只把你當一個玩具?她只是沒玩膩你而已!!你除了這副皮囊還有什么?她不過是貪玩,否則還瞧得上你?!”
“放屁!主人才不那樣想我呢!”鄭攬玉氣得淚眼朦朧,“你是壞人,裴初原也是壞人!你們才是勾引主人的賤貨!我配得上主人!我就和主人好!誰也不能阻止我和主人好!!”
裴初原殺人誅心地反擊:“你配什么啊?憑你既蠢又愛闖禍的腦子?李雙睫除非是戀蠢癖,否則能看上你?”
“不許你說我蠢!!”鄭攬玉突然涌上來一股力量,他搡開宋恩丞,朝裴初原飛撲過去,“我才不蠢!除了媽咪和主人,沒有人可以說我蠢!我最討厭別人說我蠢!我、我才不……”
【鄭攬玉真的很蠢啊。】
不,他不蠢的,他才不是蠢貨呢。為了擺脫這個頭銜,他日以繼夜地用功,讀那些陌生而方正的文字。他學著措辭、學著社交,按照媽咪的話,赤忱待人,最后卻得到“只有學習好的蠢貨”的評價。在他轉學之前,幾乎每天都受盡了這樣的羞辱和謾罵。
他曾懷疑,懷疑友善究竟有沒有錯,如果沒有錯,為什么那些人那般嘲弄他?在還沒轉學的時候,鄭攬玉曾看見一位女生褲子上沾了血跡,想起媽媽的話,他立刻去超市幫她買了衛生巾。他沒想那么多,當時正在上課,他只好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遞給她。
可班上的男生卻說他很蠢。
“你這洋蠢貨的情商也太低了!”其中一名男生聳肩,“你真的不是故意讓她難堪嗎?那么多男生看著呢!”
鄭攬玉不解:“什么?”
“人家都來……那個了啊。”幾個男生恥于說出那個詞,仿佛是粗口,仿佛是禁忌,不正常的。“你怎么還光明正大地遞衛生巾給她啊?你又不是她男朋友,難道你對她有意思啊?”
鄭攬玉感到不舒服,他自發地辯駁:“來月經就是來月經。她需要幫助,我幫了她,這就是對她有意思么?”
“對對……”他們擠眉弄眼的。
“那你可真真真、真善良啊!”
說罷,他們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太刺耳,那種粗魯、滿懷著偏見的聲音,無時無刻都在挑撥他,也在刺穿那攥著衛生巾一言不發的女生。他們又笑話她,別自作多情了,鄭攬玉根本對你沒意思呢!那女生無法忍受,她看鄭攬玉的眼神同他們一樣冰冷。
不。
別這么看他。
他從來沒那么想過!
可主人出現之后,這些刺耳的論調就消失了。是主人拯救了他,給了他一個正常而溫馨的班級。在十一班,大家都接納他,他對這里也有歸屬感。
鄭攬玉發誓自己不會再當逃兵,不會因為誰的威脅而退縮。他就這樣跟定了李雙睫,是恩人、主人也是愛人。
他以尊嚴起過誓。
這一次。
他不會再松手了。
他貼近裴初原的鼻尖,從未有過的,他亮出了利劍般地惡意,一字一頓。
“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說罷,一頭撞在他額頭上,咚!驚人的痛楚鉆進腦袋深處,世界在旋轉。裴初原沒想到這家伙搞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戰術。他一手掩住血流不止的額頭,一手去肘他。宋恩丞則不聲不響地加入戰場。不出半刻鐘,三人打得不可開交,慘烈異常。
漸漸,拳頭揮不動,腿也抬不動了。
包廂里,只剩下三道極壓抑的喘息。
三角形反而是最穩固的,誰都不想挨打,于是占據三個制高點以制衡對方,只要有人企圖動手,另外兩個人就將他逼回去。對于年輕氣盛的少年來說,腎上腺素分泌得旺盛,也代謝得容易。三個為情所斗的傻瓜都冷靜下來,他們發現李雙睫早已不見了。
也就是這時候,緊閉的門再度被打開。李雙睫就在靠在門口,百無聊賴地看著手機,聽到屋內徹底沒了動靜,她才平靜地抬頭看了他們一眼。
聲音也是冷的。
浸潤了蒼白的月色。
“你們打完了沒有?”
宋恩丞最先說:“……打完了。”
李雙睫到他面前,甩一個巴掌。
然后是裴初原和鄭攬玉,兩人一人領了一巴掌,誰也沒有逃過。這倒像是朝廷的救濟糧。裴初原最先反應過來,擦了一把額頭上還未干涸的血,掃視四周,問其余同學都去哪里了 。
“我讓他們去別處了。”李雙睫冷笑,“難道讓所有人看你們互毆?”
確實,大伙兒都圍在篝火邊玩游戲,沒人注意到這里有三個掛彩的家伙。
不過,也瞞不了多久。
趙澤從洗手間出來。
他驚訝地怪叫一聲。
他跑過來,依次看渾身狼藉的鄭攬玉、裴初原和宋恩丞,最后又看向安然無恙的李雙睫。很快他就明白了,指著李雙睫的鼻子說:“你可以啊,一挑三耶,無傷通關了三個boss!”
李雙睫本來就煩,冷冷抬起手:
“想讓我的戰績變成一挑四么?”
趙澤嚇得求饒:“……溜了溜了!”
閑雜人等滾蛋,李雙睫揉了揉眉心:“我叫了車,馬上到,先去醫院。”
鄭攬玉低聲靠近:“主人……”
“別碰我。”李雙睫一把推開他。
“鄭攬玉,你給我聽著。”她頓住,又掃了一眼宋恩丞和裴初原,“你們兩個也是……以后都離我遠一點。”
裴初原也慌了:“李雙睫、我……”
她擺手:“別說這些個有的沒的。”
“我累了,不想聽你們誰對誰錯。你們都沒錯好吧?錯在我自己,錯在我沒經受住誘惑。當然了,我也覺得我沒錯,錯在你們你昨天我今天他明天的勾引我。我覺得我沒錯啊,但事實就是錯了,就是這種事很傻屌,毀壞我的心情,我不希望發生下一次。”
宋恩丞是最先動手的,他沖動了,但不后悔。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擼起袖子揍這倆惡心的男小三一頓。他們勾引她,親近她,就活該挨揍,打死都算輕的!同時他也是最了解李雙睫的,知道這時候說什么都沒用,她生氣了,真的,但在乎也是真的。
否則她不會打車帶他們去醫院。
其他兩人也是這樣的想法。
李雙睫說:“覺得很好玩嗎?三個人每天就打來打去、爭來爭去,爭出一個勝利者沒有?然后這個勝利者和我在一起?”她又搖頭,“不可能的,我不又是什么性感臺燈,別想了。”
“你們打,互相揮拳頭,扯頭花,只讓我覺得幼稚。”她又勾起那個揶揄而清醒的笑意,“當然,我要說的是這一切都和我沒有關系,如果你們誰真的在意我,就知道我絕不喜歡你們這樣撕破臉面去搞!那有什么意思?感情上的事,我本來就說不出、也選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就是這種人。”
“我就是這種人,沒道德的人。我不是在意誰勝過自己的人。我也很忙,很多事情要處理,不可能把重心放在情啊愛啊上面。你們的事,你們自己去解決,這也是最后一次我插手,以后我不會再管。都好好考慮清楚吧,到底是爭無所謂的名分,還是……”
她不愿意多說了。
還是很殘忍的,我們的李雙睫。她不做出決定,也不給辦法。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喜歡誰更甚!或者她其實對他們三個人都沒感覺,或者各自都有一些感覺……難道這樣還不行嗎?
好吧,她現在知道不行了,因為他們總要打架、爭個名分,她協調不來。
這感覺簡直太差勁了。
三個男人一臺戲,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她早該離這群帶把兒的遠遠的!
出租車上,她坐在前排,一言不發。三個闖了禍事的男人坐在后排,各有各的坐立不安。師傅倒是很八卦,一路上問這是發生什么事啦,李雙睫敷衍說不知道,路上被臭狗熊襲擊了。
“那你的男朋友們很愛你啊。”師傅笑說,“臭狗熊都把他們打成這副鼻青臉腫的慘樣了,你還毫發無損。”
李雙睫:“臭狗熊是我。”
師傅:“……”
到了醫院,該檢查檢查,該上藥上藥,都是成年人了,誰也怨不著誰。
鄭攬玉額頭上破了大口,紗布一縫,整個人顯得更可憐了。他剛才不怕疼,現在卻要疼死了,身體在疼,心比身體更疼,比每個部位都更疼。那里沒有人打仗,卻被傷得遍體鱗傷!
宋恩丞是始作俑者,他是最先動手的,當然也沒有好到哪里去,下顎處被揍得滿是淤青,側頰鼓起一個大大的紅包。他的表情很臭,絕不服軟,不認同自己的過失,像只倔犟的牛。
裴初原去幫其余二人墊付了醫藥費,這倒是一副仁厚慈善的大房做派……如果不是李雙睫在包廂外聽完全程。
當然,我們的大房還是個知羞的,在李雙睫面前,他始終捂著臉,一言不發。他負傷的容貌太粗鄙丑陋,一點兒也不風雅,不好讓當家的瞧見了。
他要保證自己的形象時時刻刻完美。
現在他太丑,賣弄風騷也是白賣弄。
李雙睫卻只覺得心累。
分別時,她自嘲地說。
“沒得玩啦。”
三個男人的心驀然一沉。
“以后誰都別做那些越界的事了。”
她攏起衣領。就著干冽的冬風。
“我消受不起,你們也擔待不起。”
于是,直到整個高二結束。
李雙睫真的再沒碰過男人。
第64章
新學期。
新征程。
清晨的第一抹日光踏進偌大的客廳里, 裴黎端起冰咖啡啜了一口,翻看了兩頁財經報紙。
“今天是個好天氣呢。”她感慨。
兒子正在進食的動作略一停頓。
他的額頭上冒出冷汗。
母親上次這么說的時候,父親三天都沒能下床。裴初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了, 僅有的父子情誼, 讓他在心里為父親點了一支蠟燭。他悶不作聲地吃完盤中的吐司, 倉促起身。
“這么急啊?”裴黎單手撐著下巴, 意味深長地道, “別的孩子都不喜歡開學呢,你怎么這么反常呢?”隨著裴初原緊張地吞咽唾沫的“咕咚”聲,她將這個英俊的兒子仔細打量了一番。
“還是新領帶?”她挑了挑眉。
“……前幾天買的。”他回答。
以為裴黎會有意刁難他,可她最終只是搖頭笑了笑, 也沒說什么, 跟一旁的傭人輕聲交談了幾句。幾分鐘后, 傭人端上來一盒各式各樣的領帶,裴黎將指尖從每一條輕輕地劃過, 她選配飾的目光向來老辣, 最終選了一條藏青佩斯利圖案的拉夫勞倫領帶, 讓兒子系上。
“去見喜歡的人, 就要有拼盡全力精心打扮的覺悟。”她滿意地頷首,“這才是我裴黎的種。”
裴初原默默地換上了領帶。
她又對一旁靜候已久的司機吩咐, “開新買的那輛, 對于, 昨晚停進地庫B區的那輛賓利。”
裴初原說:“不用那么高調……”
“你代表的是我們裴家的臉面。”
裴初原不說話了, 站在原地表示抗爭。這在裴黎那兒可不管用,她冷笑道:“聽著,我作為母親總得替你做些什么。一個寒假了,你每天對著鏡子看, 消腫的藥膏一天要抹十幾次,不就想趕緊養好臉上的傷么?如今傷也養好了,又收拾得這么精致,你不是奔著那個……”
“知道了!”裴初原被侃得面紅耳赤,拎起書包,“我、我出門了!”
是的,我們的裴初原始終是最有心機的那個。年前的那一次斗毆門,其余兩人都打得不遺余力,只有他知道保護好自己那張清純可人的小臉蛋。臉在,江山在,李皇的寵愛也在。這不,他臉上的傷好得快極了,如今又是一個水靈靈的制服美少年,靜候開學這日花開。
放寒假的這三周,二十一天,截止目前就是二十一天零七個小時。李雙睫總該消氣了吧,他想,她總不會把一件事記得那么久。到時他再賣個乖賣個慘,順著她給的臺階滾下來。
滾到她的腳邊。
再討兩個巴掌。
嘿嘿。
那很美啦。
他算計得好極了,他的臉傷得最輕,如今又養得是膚白貌美的,健身也是小有成效。相比那個還鼻青臉腫的小洋貨,他無疑是最值得李皇寵愛的……他倒要看看,沒了臉,鄭攬玉還拿什么跟他斗?拿他那愚笨的腦子?哼,博物館中的尤物,給他頒個蠢貨獎還差不多!
他信心滿滿地掐著李雙睫進校的點,從那輛油光水滑的豪車下來。司機也識時務,把車停在離校門口近的地方。可惹得眾人議論紛紛,誰人如此高調?只見一只锃亮的皮鞋先踏出車門,然后是光風霽月的制服少年,若不是熟悉的臉孔,還以為是金枝玉葉的小少爺呢。
“裴、裴會長?”徐珊驚訝極了。
何止她,學生會的部下都驚呆了。
裴初原風度翩翩地來到部下們面前,露出他在鏡子前練習過無數次的、溫和動人的笑容,對大家說辛苦了。感受到無數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他靜靜地期待,不遠處李雙睫的反應。
卻見她目不斜視,雙手插在校服兜里,徑直走進校門。裴初原從一開始的期待,到疑惑,再到慌亂……這怎么可能呢?校門就那么大點地方,她幾乎是擦著他的肩過去了。可是。
可是她看都沒有看他。
怎么了?
怎么回事?
她還沒消氣?還是故作冷漠?她到底在想什么?李雙睫。裴初原頓感頭暈目眩,今天天氣是很好,陽光刺得他靈魂都灼熱起來。她沒注意到他,他精心打扮的一切,他的開場白。
裴初原仿佛回到那些被女神漠視的日子,那段痛苦如地獄的日子!不!她怎么可以這樣?她怎么可以不看向他?即便他過去犯下了最嚴重的錯,哪怕她發現他陷害鄭攬玉,也不會對他一句話也不說。她說啊,說話啊,李雙睫,像往常那樣拍他的肩,笑著侃他兩句啊。
她應該說“今天穿得這么正式呢”或者“你這車真風光啊”,慣用她那輕佻而目無一切的態度,哪怕惡意地貶他兩句也好?她不說話,他的心卻揪起來,人活著,其實走了又一會兒了。
他不得不追上去:“李雙睫!”
她因他急促的呼喚而停頓住。
但她不說話,只是注視著他。
只是面臨女神清冷倨傲的審視,裴初原就徹底繳械投降:“對不起,年前那件事是我的錯,我不該算計他們。這個寒假我已經好好反省了,你、你原諒我吧,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李雙睫眉宇間夾雜生人勿近的氣息。
她手指勾繞耳邊發絲,“可以啊。”
裴初原剛松了一口氣。
就聽見她疑惑地問。
“但你是誰?”
可以啊。
但你是誰。
你是誰。
是誰。
誰。
女神的聲音在耳畔無限回響。命運,命運啊,這讓裴初原的春心被一棍子敲碎了,這還是一記悶棍,時隔一年的call back 。裴初原懷疑這已經不是現實了,而是一場恐怖的噩夢。
對,一定是夢,他閉上眼,告訴自己趕緊起床了。他今天還要打扮得美美嘟去見女神呢!就算是夢中的女神也不可以這么蠻橫無理啦,不過他會溺愛她的,真調皮,快醒過來吧。
……
無事發生。
裴初原睜開了眼。
李雙睫依舊望著他。
“問你話呢,你是誰啊?”
裴初原兩眼一翻。
直接暈了過去。
就在我們可憐的會長即將倒地時,李雙睫終于是把他扶住了。“這家伙。”她驚嘆道,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還好,還活著。她無奈地自言自語,“不就是嚇唬他一下,膽子這么小嗎?”
醫務室。裴初原悠悠轉醒時,李雙睫已經不在了,徐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書。一見會長醒了,其余的部下們也一股腦的圍上來:“會長!會長你終于醒了!你可把我們擔心死了!”
裴初原打量著蒼白的天花板。
他問:“我這是……怎么了?”
“不知道呀,您本來在校門口和李雙睫聊天,可不知怎么,突然暈了過去!這可把我們嚇了一跳啊,就趕緊把您送到醫務室了,值班老師說沒事,您只是短時間內心情波動太大了。”
“對……校門口……”他捂著腦袋。
他想起來了,李雙睫不記得他了。
她問他是誰,她還問了兩遍。裴初原想到這里,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又暈了過去。部下們連忙來給他喂水,拍他的背,安慰說沒事的。他們都知道李雙睫年前一挑三的戰績,輸給李雙睫又不丟人,會長學文的,本就柔弱些,李雙睫又哪是等閑之輩,打不過也很正常。
裴初原卻是無力地倚在床頭,魔怔般呢喃著:“她不認得我了……她一點兒也不認得我了……她竟然……”
喃喃著,他那清麗而上揚的柳葉眼的眼尾,淌下一串晶瑩剔透的淚珠。美人碎了心肺又碎肝腸,眼中再也沒了焦距。這真是看的人心疼死了,只怕裴會長下一秒就要香消玉殞了。
“會長!”徐珊痛心疾首。
“您今天到底是怎么啦?”
裴初原掩著桃花面而泣:
“李雙睫不要我了……”
什么?!!
原來會長。
對李雙睫。
不是宿敵之情。
而是思慕之情。
這。
那。
這對嗎?
一時間,每個人都承受了巨大的信息沖擊,拼盡全力去思考,仍然無法相信裴會長會愛上李雙睫那種人。他們對李雙睫的印象大多數還停留在那個掀起腥風血雨的十一班女魔頭。
部下感覺自家的白菜都被豬拱了:“會長!你怎么能喜歡上李雙睫啊,她,她那種家伙……”
“不!”裴初原哭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不允許別人忤逆她,“不許你們罵我的女神……”
眼看裴初原已然是病入膏肓,什么勸都聽不進去,大家都急得團團轉。徐珊明白心病只能心藥來醫,她試探性地說了一句:“會長你說李雙睫不要你了,可她剛才還在醫務室里呢。”
裴初原一瞬間止住了哭。
他迫切求證:“真的嗎?”
“真、真的啊。”立刻有人接上話茬,“會長你暈倒了,都是李雙睫扶的你呀。你剛才說她不記得你了,這怎么可能呢?她還跟著我們一起把你送到醫務室,聽老師說你沒事才走的。”
“對對,她還說什么你太不禁嚇。”
“就是就是,她肯定還記得你的。”
裴初原舒然平靜了下來。
對自己說:“她還要我。”
她還要我,她要是要我的。他重復了兩遍,突然什么力氣都有了。喝水的力氣有了,下床的力氣也有了,他立刻從床上跳起來,喊了一聲“她還要我的!”,穿上鞋,就往外面走去。
“誒,會長!”其余人趕緊攔他。
卻見裴初原自己快步走了回來。
他在鏡子面前站定,審視著自己的容貌,又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臉還是美的,肩上的會長制服徽章還是金燦燦的,在太陽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澤。對啊,他又美,又這么位高權重,李雙睫怎么會不要他呢?他高興地笑出聲,又立刻轉身往醫務室外跑,他要去找李雙睫!
這回眾人總算攔住了他:“會長,你先冷靜,現在還沒下課呢,咱們不要擾亂課堂秩序啊!”
“對……對……”裴初原反應過來。
他輕咳一聲,“先回辦公室吧。”
卻說裴初原那邊的劫難結束了,鄭攬玉這邊才是剛剛開始。同樣,作為李雙睫的追求者,他是多么翹首以盼開學的日子啊!不過咱們的小金毛畢竟是個實干家,他的發力方式是:一大清早就趕到班上,把衛生打掃過一遍,又幫主人清理了一遍抽屜,擦凈主人的桌椅。
忙活完了這些,他就正襟危坐,把背挺得直直的,小尾巴也翹得高高的。
主人!
快夸他!
快夸他快夸他!
然而李雙睫的節奏,永遠是踩著早課的最后一道鈴聲進班。鄭攬玉眼巴巴地瞧著她,臉上的希冀就像小學算術題一樣簡單,一眼就叫人看出來。
李雙睫掃了一眼教室里的眾人。
卻沒有朝鄭攬玉那邊走去。
怎么回事?咦?咦咦咦咦?
主人,他在這邊呀,她的座位也在這邊呀!家就在這兒呀!她不往這兒來,要到哪兒去?
鄭攬玉翹首以盼,他看著李雙睫走到第一組,走到空座位上。那是夏雅的座位,她離校后就空了下來。周麗說她家里有事,這段時間應該都不會來上學,此刻夏雅的桌上堆著其余同學的書。李雙睫叫他們把書搬走,從今天開始,她就坐在這兒。趙澤問了一句,什么?
他能問出“什么”,并不意外。一是他完全沒想到李雙睫會不和鄭攬玉坐。如今她和鄭攬玉的名字倒像是綁定在一起,有李雙睫出現的地方,三步之內必有一個金發碧眼、眉清目秀的歪果仁,如果沒有,那就是在女廁所,再往前走幾步,出了廁所就能看見靜候的小金毛。
他也是為數不多等女生上廁所的男生。張國棟曾經放話,正常的男女關系不會形影不離,一旦他再三看到兩名異性出現在學校的角落里,就要把這兩個人請到辦公室里喝喝茶了。
然而,這規矩到了李雙睫這兒卻是不成立的。李雙睫和鄭攬玉待在一起,人家只覺得主人帶狗出來遛彎了;李雙睫和裴初原待在一起,兩位元首又在商議全校大事了;李雙睫和宋恩丞待在一起,那不廢話嗎?人家打小就認識,不待在一起,難道還和仇人待在一起啊?
對啊。所以趙澤死活想不明白李雙睫坐在這兒的原因。這就要說到其二,趙澤和唐歆分手之后,傷心了沒兩天就發誓要在班上找個新女友。奈何班上所有女生都對李雙睫吻上去,對他更是深惡痛絕。只有一個女生,她對李雙睫說話總是淡淡的,想必她們關系并不好。
這個人就是夏雅。
對呀,夏雅,夏雅長得多漂亮啊,家里似乎還很有錢的樣子,她那么有家教、有涵養呢!趙澤心想,如果能把她追到手就好了,于是他賄賂了負責換座位的同學,讓他暗箱操作,把他和夏雅換到一塊兒做同桌。那同學猶豫著說不好吧,在喜提游戲皮膚之后又松了口。
“現在是期末了,我不好頂風作案。下學期吧,剛開學肯定要大換,那時候再幫你操作。”
趙澤那時候還不知道夏雅已經不回校了,開學第一天,他美滋滋地期盼自己的美女同桌,卻沒想到盼來的是李雙睫。當然不是說她不夠美了,只是他怕自己無福消受這有毒的美。
跟李雙睫坐,他怕是活不到明天!
于是他苦兮兮地問:“為什么呀?”
鄭攬玉也問:“為什么呀,主人?”
他實在不明白為什么主人要搬走。
“沒有為什么。”他湊得太近,讓李雙睫很不自在。她想推開他的肩,想了想,從筆盒里取出一支筆,輕輕把鄭攬玉懟遠了一些,“男女有別,注意保持距離,還有,以后別叫我主人。”
鄭攬玉退后兩步:“什么?”
他的碧瞳中立刻蓄滿了淚水。
李雙睫卻是生硬地偏過頭去,不去看他。她把書包砸在趙澤的身上,讓他趕緊滾開,讓她進去。趙澤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看向他泫然欲泣的神,又看向大膽弒神的殺手李雙睫。
“你、你們到底怎么了啊?”他問。
肖池西問:“你、你們鬧矛盾啦?”
李雙睫依舊不語。
肖池西又問:“你們倆分手了?”
唐歆也猜測道:“還是離婚了?”
離婚……這個詞倒是十分合適。
再無瓜葛,兩不相欠,余生安好。
“對!”李雙睫一拍桌子宣布。
“我和鄭攬玉,我們離婚了!”
第65章
這不是趙澤想聽的回答。他是想讓李雙睫幡然醒悟, 善待鄭攬玉,同時不要坐到他旁邊。而不是如今這個慘痛的離婚事實。他又勸和道:“就算是離婚,也有三十天的冷靜期吧。”
“那玩意不是害人嗎?”李雙睫據理力爭, “我不想和鄭攬玉好了, 我離婚, 這是我的自由, 三十天都夠我找下一條狗了, 這不是限制人嗎?到底是誰發明的這玩意,凈耽誤事兒!”
鄭攬玉哭喊:“主人,我有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改嘛!你不要、不要和我離婚好不好?”
他要上前, 卻被其他同學攔住了。大家也是很懂得看一班之主的臉色, 知道這時候鄭攬玉討不著什么好了。用封建的話術來說, 就是他被打入冷宮了,他現在已經是棄妃一枚了。
真可憐, 大伙兒紛紛唏噓, 看上學期這洋貴妃得寵的勢頭, 還以為他可以一舉奪得皇后之位呢, 沒想到這十一班的水土不養人,終究叫他香消玉殞了。可謂是自古薄情帝王家啊。
趙澤見李雙睫意已決, 也不好再阻攔, 只好不情不愿地挪開座位讓她進去。沒過一會兒, 周麗也進班了, 早讀開始了,鄭攬玉只得不甘心地回到座位。可不能夠,一整節早自習,他都像望妻石一樣望著李雙睫, 那柔情似水、欲說還休的眼神,就連趙澤也不能不動容。
“李大班長。”他問,“到底是怎么了嘛,妻夫倆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嗎?非得鬧到這一步!”
李雙睫冰冷地剜了他一眼。
得,趙澤立刻識趣地閉嘴。
豹豹貓貓離婚了,這對整個十一班來說都是噩耗。正班長和副班長若是兩極分化,同學們該跟誰才好?大部分人選擇的都是李雙睫,但他們也不希望單純善良的洋貨因此被排擠。
周麗也察覺到了異樣。原因無他,她上了兩節早課,鄭攬玉就在第三組看了一個半小時的李雙睫。特別是后半節課的時候班上有一半人都趴下了,鄭攬玉挺直的身影就顯得愈發突兀。
終于,周麗敲了敲他的桌子:“鄭攬玉,筆記在黑板上,你在看哪兒?”
鄭攬玉“哦”了一聲,乖乖地看向黑板,可沒過一會兒,目光又滑翔到第一組的中后排。周麗覺得好笑,但不打算明說。她也覺得這為愛情牽腸掛肚的孩子可愛極了:“你老看趙澤做什么?”
“我、我沒有……”鄭攬玉撓著頭。
“你一節課看了三十分鐘的趙澤。”
這時候,往往就有好事的同學插嘴了:“人家看得哪里是趙澤啊?人家看的是趙澤的同桌!”
“趙澤的同桌?”周麗仿佛才發現李雙睫在那兒,“咦,班長怎么坐在這兒,咱班不是還沒換座位嗎?”
唐歆說:“不是的,他倆離婚啦!”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睡覺的人也爬起來了。
眼見全班都因為這個小插曲而集中了注意力,周麗趕緊趁機多講了兩個考點。下課鈴打響,她看鄭攬玉還魂不守舍地望著李雙睫,知道這是失戀了,微微一笑,抱上教案出班。
鄭攬玉被冷落了兩節課,心中有點數了。他想起主人那一晚說的“沒得玩了”,她要和他劃清界限。看來她不喜歡爭強好勝的小狗,鄭攬玉憂郁極了,他整個寒假已經反省了自己呀!
每天早上起床,他都要從床上跳起來,大喊一聲“愛主人”,穿好衣服去晨跑的時候也在心里默念“愛主人”,吃早飯他口齒不清地說“愛主人”,學習的間隙里,他也寫好幾遍“愛主人”。只有每晚入睡之前,他靜靜地想,愛主人,不要打架,不要兇,不要齜牙,好了,蓋被子睡覺!
他不是沒有再打架了嗎?
為什么主人還是不理他?
為什么捏?
他疑惑極了,想要復婚的念頭比任何一種念頭都強烈。下課鈴打響,他反應過來,要沖到李雙睫面前求復合,卻被其余同學擠著往外走———大課間做操,他又和她搭不上話了。
大課間過后,又是兩節難捱的數學課。終于到了中午,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擋!他高舉便當,興致沖沖地朝她喊開飯啦,卻見李雙睫看也不看她,拿起飯卡去食堂吃了。
鄭攬玉徹底傻眼了。
與此同時,論壇上也風起云涌。
匿名用戶1:【號外號外,十一班的李雙睫和鄭攬玉分了!聽他們班的人說已經離婚了!】
匿名用戶2:【真的假的啊?我以為鄭攬玉能挺久一點呢,到頭來還是一個學期就分了。】
匿名用戶3:【樓上,謹慎一點,是半個學期。不過這對李雙睫來說也很久了。竟然能在她的淫威下堅持這么長的時間,這個鄭攬玉抗壓能力也是夠強的,這前夫哥確實有東西。】
匿名用戶4:【哈哈哈哈哈前夫哥,三樓咋這么有才?那李雙睫下一個男寵打算找誰啊?】
匿名用戶1:【說不定是裴會長?我看他今天暈倒的時候,李雙睫英雌救帥把他扶住了。】
匿名用戶3:【那不可能的。本人坐標十六班,在線辟謠。上學期和十一班搞了聯誼派對,結果李雙睫天神下凡一挑三,把裴會長,小洋狗和咱們宋哥全部都打趴了,那囂張啊。】
匿名用戶4:【我的爹啊,以為是愛情片,沒想到是動作片,想想是李雙睫也不奇怪了。】
匿名用戶2:【對啊,李雙睫這種人,就算跳到校長頭上給他兩巴掌,我也覺得很正常。】
匿名用戶4:【畢竟是純恨戰士嘛。】
李雙睫咬著吐司片,一條條往下刷。
春天到了,風吹在臉上都裹挾花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淡漠溫柔的櫻花香味劃過鼻腔。即便是在盛放期,花香也不會喧賓奪主。這片櫻花林是獨自享用午餐的好地方,她坐在長椅上,膝蓋落了兩片繽紛的花瓣。
一個人消磨時間的地方,她還知道很多,在這個學校里。圖書館、實驗室、機房、禮堂,有些和鄭攬玉一起待過,承載了兩人的回憶,就像那間復習的小教室,她現在不能去了。
因為會想起。
斷舍離總是不容易的,事實上,李雙睫也不適應和鄭攬玉分開。在一起的時候,覺得養狗好麻煩、好吵鬧,把狗丟了又覺得身邊太過空曠。可沒辦法,李雙睫生來就要忍受孤獨。
這是成為女人的必經之路。
從女生成為女人,一個獨立的女人,必須要經歷許多分別的時刻,有些人可能再無后續。李雙睫不后悔,感謝他們的出現,過去的往事就如煙,在眼前什么都不欠……別再唱了,一天到晚唱唱唱很有意思嗎?上一次唱歌惹出了多少禍端?李雙睫決定暫時性退出歌壇。
論壇還在不斷刷新,吧友們從四人的愛恨情仇,聊到最近沒什么動靜的李雙睫應援團,有一位小睫毛提起:“好久沒看到團長發言了,最近應援團內全部都是副團長在管事耶。”
“對啊,以團長的沖浪強度,和她拒同擔的態度,現在已經早就放禮炮慶祝才對,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倒是副團長【李雙睫的巴掌呀咪呀咪】,這家伙怎么把頭像換成純黑的了?”
“不知道,應該不是要脫粉吧?”
“別呀,正副團長要雙雙脫粉?”
于是,新的熱搜很快沖上論壇首頁。
【震驚!李雙睫最大站姐/哥脫粉!】
親眼見證了一條熱搜的誕生,李雙睫無語凝噎。評論區里更是謎霧風云,有人說站姐脫粉肯定是知道李雙睫塌房了,但是不忍心放實錘出來,是想給正主最大的體面,好聚而好散。
然而,澄清總是比打臉來得要快,后援團的副團長很快站出來發聲,此人解釋,正團長因私人原因而無法管理賬號,并非什么塌房,還說請大家繼續支持李雙睫,請多多關心吧。
好吧。
無事發生。
“……這辟謠速度可真夠快的啊。”李雙睫感慨道,“這么會說話,可以去做明星公關了。”
但,實在是想多了,別說塌房,她都沒和站姐私下聯系過,不知道她們皮下都是什么人。可正團長是什么私人原因呢?該不會是遇上什么麻煩事了吧?正這么想著,身后傳來一道腳步聲。她回頭,看到來人之后又松了口氣,總的來說,裴初原還是比鄭攬玉好應付些。
“怎么了,裴會長?”她干脆就拿以前的態度對待他,“我以為你現在還在醫務室里躺著呢……醒的真快。”
裴初原依舊笑得溫和,比起那條蠢笨的尋回犬,他更懂得揣摩李雙睫的心思,明白她現在在想什么。“你總是這樣的。”他半是苦笑、半是嘆息,“就知道拿我找樂子,真壞。”
“少來,別用這種語氣。”李雙睫偏過頭去,“年前就說了,我會和你們都斷掉,一個不留。”
“那多殘忍啊。”裴初原輕聲道,“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學習、一個人走路……不會寂寞嗎?”
“你會寂寞嗎?”李雙睫反諷他。
“會啊。”裴初原很坦蕩地承認。
“靈魂上還是身體上?”
“如果我說,都有呢?”
“那就……”李雙睫接不上話,“那就很沒用啊,那是你的人生,你愛怎么寂寞我懶得管你。”
裴初原保持著安全距離,正如她提倡的那樣,必要的時候,他確實是收放自如的好狐貍。
他朝她展露春天的微笑,語氣溫和而真摯,袒露的秘密卻很壓抑:“我就是一個很容易寂寞的人啊,從小到大,生活在什么感情也給不了我的家庭,沒有人理解我,我當然寂寞了。”
“那你就試著自救啊,總是等別人給你感情有什么用?人不能總是期待天上落下餡餅吧。”
裴初原說:“可你不是出現了嗎?”
“如果一開始你沒有出現,我也不會期待,不會期待世界上有你這樣特別的人。可關鍵就是你出現了,這不是命運嗎?你反復告訴我不要相信它,可若不是中考之后我遇見了你……”
“這些你都說過了!”李雙睫告訴自己,同一個招數不能中第二次,心疼男人遲早要倒大霉。
“我不想聽你講這些陳詞濫調!”她重申,“那些都過去了,翻來覆去的,你能有點新意嗎?”
裴初原沉默了一瞬。
她打破他關乎春天的回憶,那些旖旎的情思,她的否認讓他脆弱、憤怒,語速驟然變快:“我需要有什么新意?你就是我的全部了,李雙睫,是你來招惹的我,如今想拍拍屁股就走人?我告訴你不能夠了!我去過你家,我是李伯父承認的人,我現在是你的未婚夫!”
“你瘋了!”李雙睫嚇了一大跳,“你有病是吧裴初原?那我也告訴你,你要是敢在外人面前這么說,我扇死你這張死嘴信不信?不要以為我最近心情好,就不會把你這張嘴給撕爛!”
“有什么不能說?!我行的端坐的直,我有什么不能……”裴初原話說到一半,粗重地喘息,他揉住隱隱抽痛的心臟,“你知道現在外邊都是怎么傳的嗎?他們傳你和鄭攬玉離婚了!”
李雙睫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那不是好事嗎?以你裴初原的尿性,不應該放禮炮慶祝嗎?”
“我有什么好慶祝的?”裴初原苦澀地道,“你都跟人家結婚了又離婚了,人鄭攬玉喜提一個前夫哥,而我什么都沒有,你什么時候能給我一個名分呢?就讓我這樣無名無姓跟著你?”
“這是什么好事嗎?”李雙睫抓狂。
“這不是嗎?我也想當前夫哥啊。”
“……起碼這樣也算有個名分了。”
李雙睫說:“感情我把你嚇瘋了?”
“總之,你得公開我們倆的關系!”
“我們倆有個毛線的關系!”簡直無理取鬧。李雙睫本想扇他,想了想,那不就是肢體接觸了嗎?她都發誓要戒了的。于是她一腳飛踢把裴初原踹在地上———不好,小臉蛋!裴初原抬手去護,手機從校服外套掉了出來,屏幕瞬間亮起。裴初原后知后覺,不可以讓她看見!他趕緊撲過去護住。
李雙睫已經看清了。
那是一張她的照片。
準確的說,是去年運動會時她迎著風跳高的抓拍。李雙睫自己都沒見過這張照片。她想起什么,其實很多時候都有跡可循,她搶過裴初原的手機,摁著他的手指解鎖,屏幕變得雪白,校園貼吧的界面,而他的發帖昵稱,正是【李雙睫的巴掌呀咪呀咪】。
一切都真相大白。
李雙睫震驚了:“……是你。”
“對,是我。”裴初原閉上眼。
唾棄他吧,辱罵他吧,說他就是一只陰濕的蟑螂,在她不可能發現的角落里瘋狂記錄她的一切。說他是個表面衣冠楚楚、每到夜里卻偷看她照片一萬遍的變態。就說他吧,他是李雙睫的夢男,至死都幻想和她結婚,幻想他的夜明珠給她玩,被她狠狠地要。
可李雙睫沒有。
她說:“那你很厲害啊,又要當學生會長,又要當我的站哥,還要假裝我的宿敵。”她朝他爽朗地笑了笑,砸了他的背一拳,“你可以啊,每天忙活這么多事兒,還能考得那么好!”
她雙手插著腰,頻頻點頭肯定:
“不錯!我還真有點敬佩你了!”
“……”
是啊,裴初原如釋重負地想。這一刻他想明白了,就算沒名沒份又如何?只要李雙睫還愿意同他說話,他就該像狗一樣巴巴地湊上去。李雙睫暫時不想搭理他了,他就該識趣地走開。
于是,他是三個男人中最先妥協的。
李雙睫又問∶“等等,如果你是副團長的話,那你知道正團長是誰嗎?”
“正團長?你到現在還不知道么?”
李雙睫失笑:“我為什么會知道?”
“你們之間的關系應該不算差,畢竟是同班的……雖然她的性子很奇怪,但我以為她都走了,總該告訴你。”
李雙睫的笑容收斂了。
夏雅。
第66章
竟然是夏雅。
李雙睫猜測了許多人, 卻從來沒有懷疑過她。關于夏雅這個人,李雙睫的印象其實不多,自從入學以來也交談過, 她認為她們是普通朋友, 有事肯定會互相幫一幫的那種。但要說有哪里奇怪, 李雙睫感覺她太無害了, 無論是言行舉止還是行為動機, 她好比一杯白水。
她也是唯一一個李雙睫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的人。說認識得很久么,夏雅也許是當初那五張選票中的一張,她能感受到她的好感,只是, 應援團團長這種狂熱程度的好感嗎?她從沒明確表露過。如果不是裴初原無意間說起, 她永遠不知道團長的真實身份是朝夕相處的同班同學。
難得的, 李雙睫腦子有點運轉過速了,她寫卷子的時候都很少出現這種情況。算了, 先忙手上的事。
新學期新起點, 學習小組也要設立新的目標了, 她連續兩三天都把班干部留下來開會, 鄭攬玉也在場,但李雙睫公事公辦, 以領導的態度和他打交道, 倒也無事發生。
男人就是這樣的, 鬧騰幾天就消停了。鄭攬玉現在已經從望妻石演化成基督山伯爵, 堅持認為是趙澤奪走了他的梅爾賽苔絲,趙澤現在就是他的仇人!趙澤十分惶恐,他無意與神抗爭,然而神單方面要把他當做敵人, 他勒令他從李雙睫的身邊滾開:“不許你和主人坐!”
趙澤說:“我根本不想和李雙睫坐!你知道和她坐同桌心理壓力多大嗎?我每天摳鼻屎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她給我一個大巴掌。她昨天說什么了,你聽見嗎?她說要把我揍出勞動人民的本色,就因為我想用班費給班上的男生們買兩個籃球,你說她怎么能這么兇狠呢?”
鄭攬玉對主人的壞話充耳不聞:“我不管!反正你不許坐在主人旁邊!不然我要生你的氣!”
趙澤也沒辦法,干脆地道:“那你生我的氣吧!你打我吧!你有所不知,惹了你,最起碼我還能活,惹了李雙睫,我真的一點活路都沒有了!全景高掉下一張卷子都是她們李家的!”
這倒是實話。
自打上個學期李雙睫在全市聯考一戰成名,又漲了一大波粉,籃球賽上那一手絕地反擊更是女男通吃。現在整個學校里都是她的迷妹迷弟,樹葉掉一片下來都能砸到一個小睫毛。
現在可沒人敢惹李雙睫了,若是再有哪個不長眼的男生在樓梯上推她,只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景高也正式迎來了李皇時代,該時代最主要是搞一些李雙睫個人崇拜主義。
李雙睫無論走到哪,都有人跟她打招呼。這些人都以和李雙睫打過招呼為榮,其中又有人以認識李雙睫、有她的聯系方式為榮,如此攀比作風,大家都開始羨慕十一班的同學們,因為他們每天都能和李雙睫坐在同一個教室里,看到李雙睫,呼吸李雙睫呼吸過的空氣。
有人曾高價售賣李雙睫的白襪。
誰也不知道這家伙從哪兒弄來的,聽說是上個學期籃球賽時李雙睫弄丟的。據她本人說,她確實丟失過一雙耐牌白短筒襪,于是這雙白襪價格水漲船高,最后被一個小學妹拍走。
可第二日,學生會就以“學校內不允許私自拍賣貴重物品”為由,沒收了這雙襪子,現在呢,有人說這雙白襪還被扣留在學生會,還有人說親眼看過這雙白襪出現在會長辦公室,就在那張紅木長桌上,還有人說看到會長趁著四下無人把臉埋進襪子,足足吸了三分鐘之久。
這些謠言半真半假。
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把我的襪子還給我。”李雙睫說。
裴初原在辦公桌前,雙手撐住下巴。
“什么襪子?”
他故意拿喬,李雙睫額角的青筋暴動,克制住把這一顆小裝貨從辦公椅上踹下去的沖動,忍辱負重道:“謝謝學生會長幫我拿回我的襪子,但是現在,我想這東西該物歸原主了。”
他微笑:“我有說不物歸原主嗎?”
她拍案而起:“那你現在就還我!”
“急什么?”裴初原抬手示意她在對面坐下,倒了一杯溫開水給她,滿是溫柔地抱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事不聽你的?只是,想和你見上一面,說上一句話也太不容易了。”
李雙睫不放心,警惕地坐下:“我警告你,見面就見面,說話就說話,別耍那些陰謀詭計!”
“怎么會呢?我是那種人嗎?”
“哈?你不是嗎?”理直氣壯。
這倒是讓裴初原無法反駁:“好吧,雖然我就是,但這次不是的。我是真的有事要找你。”
“有事說事!”李雙睫喝著溫水。
“是下周一國旗下講話的安排。”
李雙睫瞬間了然:“你是替張國棟來勸我參加國旗下講話的?我倒是不知道你這么忠心。”
“也有私人原因吧。”他的指尖在桌子邊沿劃過,“我會放過任何一個和你同臺的機會嗎?”
那是,無論出于哪一種原因,和李雙睫站在一起都是榮耀的象征,她毫不懷疑他的動機。她沉思片刻,先不著急回答,而是問:“我上次讓你幫我問的事,張國棟給過答復沒有?”
她搖頭:“校方還在考慮。”
“是么?需要考慮這么久?”
對于心上人,裴初原無需隱瞞什么:“主任已經盡力為我們爭取了,但目前的情況就是五個副校長中,兩個都不是很同意,他們認為沒有必要舉辦這種活動,學生的安全無法保障。”
“是無法保障,還是根本不想擔風險?”李雙睫向來犀利,“這是站在學生的利益上考慮么?”
裴初原嘆息:“總是有阻力的。”
李雙睫問:“你有什么想法么?”
“兩手打算。”不愧是學生會長,處理思維是極其老辣的,“一手進,一手退。激進一點的,我先放出一些風聲,到時候再煽動同學抗議,校方總歸不會坐視不管的。事若不成,還能拿我學生會長的職務威脅,魚死網破,倒也能博一個好的名聲……總會叫你的事辦成的。”
“用得著你去自毀前程么?”
“前程?我不讓這么認為。”
裴初原說:“一個學生會長而已,我不覺得能給自身帶來多大的好處,上學期我就想辭了,如果不是你要我繼續當著,我根本不會續任。如果是為了你卸任,也算是不枉此職了。”
李雙睫毫不猶豫地否定:“不行!你有為我犧牲的精神,也要考慮我是否有讓你犧牲的意愿。你是我的棋子,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單獨行動。我養你千日,不是為了你暴露這一時。”
“但我不出手,這事又該怎么……”
她利落地打斷他,“我自有辦法!”
裴初原沉默一瞬,雖然不知道李雙睫有什么辦法,但她要做的事,至今還沒有做不成的。
“那好吧,我等你的好消息。”回歸主題,“對了,下周一的國旗下講話,你打不打算上臺?”
“參加啊,為什么不參加?”
“好,這是我擬的演講稿。”
“幫我擬的?”李雙睫驚訝地接過,細細看過,感嘆道,“你這文筆,不進體制真是可惜了!”
“我一開始寫不明白,也是一點點鍛煉起來的。”裴初原總是很謙虛,“開會的時候要寫,有時候主任演講也會讓我代筆。所以我說,學生會長也就是一個助理,給人打下手而已……”
他的話隨著清脆的撕紙聲戛然而止。
李雙睫認真的,將演講稿撕成紙條。
“這份稿子很好,但這次不需要。”
她把紙條扔進垃圾桶,轉而看向他。
“這次演講,你按照我說的做。”.
下周一,景高發生了兩件大事。
這兩件大事同時又在十一班發生。
什么?你說鄭攬玉那件事算得上大事?也許是啦,這家伙當了幾天的埃德蒙-唐泰斯,最終小發雷霆了一把,當然,之所以是小發雷霆,因為他向李雙睫提出,既然他不能和她坐,那趙澤也不能和她坐。“你想咋的?”李雙睫問。鄭攬玉說:“我要和趙澤坐,你回原位吧!”
都說愛是成全,于是一切回到起點。
李雙睫又開始單人單座的美好日子。
好了好了,我們來說說第一件大事。
周一的國旗下講話,李雙睫準備好上臺了。她選擇上臺,在公眾面前露面,這可不常見,如果說上次是為了給我們的小金毛擦屁股,那這次呢?班上的同學都是一頭霧水,李班長雖然愛出風頭,但她不愛出這么俗套的風頭,她要出的風頭一定是最壯觀、出其不意的。
難道李班長也不能免俗了嗎?
只有張國棟覺得此事絕非那么簡單。李雙睫何許人也?他這個小侄女可是為了不登臺演講而大鬧政教處的人,說她是孫悟空,可她頭上還沒有唐僧的緊箍咒呢!她能乖乖答應嗎?
張國棟: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果然,李雙睫上臺沒拿演講稿。
張國棟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問裴初原怎么回事,你沒給她準備演講稿嗎?卻見裴初原也是雙手空空如也。兩人都上臺了,張國棟看到李雙睫臉上的迷之微笑,看到她拿起話筒。
“老師們同學們,早上好。我是高二十一班的發言人兼班長,李雙睫。”
然后是會長接過話筒:
“高二二班,裴初原。”
“由我們進行本次國旗下講話。”
好吧,張國棟心想。
目前為止還很正常。
李雙睫開頭:“三月早春,草長鶯飛,是適合出游的季節,裴同學這個假期去了哪些地方?”
裴初原表露遺憾的神色:“我沒有什么機會出游,一直在家里學習,完成學校布置的作業。”
“是嗎?”李雙睫說,“趁著寒假,我出了一趟遠門,我去海南島玩了,那兒景色可真不錯!”
“海南島景色秀美,那么李同學一定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假期了。”裴初原說,“看來年級第一有自己學習的竅門呀,勞逸結合,松弛有度,出去見識了更多的景色,才能學得更出彩。”
“沒錯!這可是我努力爭取來的!”她壓低嗓門,“我簽了對賭協議!”
裴初原不解,“什么對賭協議?”
臺下的同學紛紛被勾起了興趣。
“我和我媽打賭,如果這次總分超過七百,就可以選個地方去旅游!否則就要乖乖去上培訓班,結果就是我做到啦!我覺得這是個激勵學習的好辦法,總得有點獎勵機制,不是么?”
“有道理。”裴初原頷首,“看來我可以用這個辦法來激勵自己,還可以用在學習小組上呢!”
“學習小組。”李雙睫接了話茬,“說到這兒,可要感謝裴會長提出的方針,咱們十一班自從用了學習小組方針,全班提了將近五十分呢!從年紀倒數到年級前五,可謂是質的飛躍!”
“謬贊了,李同學這是忽略了主觀能動性,是因為十一班的同學自身刻苦學習,才有了趕英超美的效果。不過,學習小組方針從上學期實施到現在,李同學,你能提出一些建議嗎?”
講到這里,校領導的臉色還是相當不錯的。全校第一和全校第三在談論學習方法,學生們的反響也很不錯,都在認真聽著。李雙睫目光似乎往這邊撇了一下,她接過話筒,清嗓。
“學習小組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同學的積極性。”這時候往往要接上一個轉折,“但是,只以小組為單位,影響的輻射范圍也是小幅度的。會長,其實我一直想探討一個可能。”
“哦?你說。”
“有沒有可能,整個年級其實都是學習小組,不區別班級,不區別文理,我們可以既是監督者也是被監督者,可以接受他人的幫助,也可以幫助他人,形成這種人人勸學的氛圍呢?”
此話一出,領導們都陷入了沉思。
裴初原說:“這恐怕有一點困難。”
確實,太困難了,這種優良的學習氛圍豈是一朝一夕能培養的?李雙睫卻有話說:“這時候就要提起我之前講到的對賭協議了,如果大家有個共同的目標,學起來會不會更有動力?”
“你的意思……”裴初原拋磚引玉。
李雙睫攥緊拳:“我們需要獎勵!”
她朗聲,看向校領導們:“就在上個學期末,我和裴會長已經代表高二全年級向校方提出建議:如果這學期,高二年級的總分能提高八個百分點,我們就擁有一次免除補課的權利!”
什么?不用補課了?
一時間,全校嘩然。
“安靜!”李雙睫抬手示意,“但領導們認為,免除補課是不現實的,因為市里的其他學校都補課,我們不補,就讓其他學校下不來臺。但是,領導們認為可以把免除補課改成———”
“郊游!!”李雙睫舉起左拳。
“同學們覺得,這樣好不好?”
“好!好!好!”
一呼百應。
“想不想去郊游?”
“想郊游!想郊游!”
“真的嗎?”也有同學表示質疑,“咱們學校都多少年沒郊游了,上上上屆就取消春秋游了,校領導能那么好心讓咱們出去玩兒嗎?該不會到時候又一紙通知,把我們關在學校里吧!”
李雙睫聞言,大步走向領導方。
她將話筒交給其中一位副校長。
“下面,讓袁副校長來講兩句!!”
臺下氣氛被炒熱了,掌聲轟動如雷。
袁副校長莫名其妙地接過了話筒,沒有發言稿,也沒有提詞器,他呃了半天,最后低聲問其余領導們的意見。
當初反對得最厲害的那位妥協:“行了行了,就按學生們的意思辦吧,能有什么辦法?總不能真的不補課吧,要是傳出去了,那還像什么樣子?”
“希望大家好好學習,不負眾望。”袁副校長在眾學子的翹首以盼下,干澀得擠出這么一句,就算答應了。
只有高二年級郊游,高一高三的學生怎么可能同意?于是校方難得妥協一次,在全校的范圍內都做了改動。
從這一學年起,景高學生重新爭取到每年的出游權利,高一安排在春季,高三安排在秋季,高二安排在學期末夏季,最慷慨,為期三天,以夏令營的形式。
前提是年級總分能提高八個百分點。
后世評價這場改革為:
———“李雙睫事變”。
好了,啰嗦了那么多,這就是第一件大事。那么第二件大事又是什么呢?
李雙睫發現桌上多了一封信。
準確的說。
這是一封情書。
第67章
「親愛的Lee:
原諒我這么稱呼你, 冠以你的姓氏。我本來打算寫下你的名字,但不能再加深它在我腦海里的印象了。這些天我都在想你,總是想起你, 盡管知道這不能夠, 因為到了我尚存的最后。
我的字跡你肯定辨認得出來, 也只有你這么細心, 我知道你看過班上每一位同學的卷面, 你總是那么細心,記錄下每一個人學業上的進步或缺點。你是一位好的班長、好領導者,你沒有哪里做得不夠好,如果硬要抱怨什么, 你太粗略得注意到我了, 沒有發現我別樣的存在。當然, 這不能怪你,你是一個大步流星的孤客, 不能注意到腳邊每一朵悄然盛開的鮮花。
我不辭而別了, 因為某些原因, 或許你已知道我另一層身份。其實我很想帶著這個身份繼續下去, 在這里學習、生活,在這個班上, 和你一起。我看著你一步步走到如今, 為你高興了許多許多次, 我怎么想分別呢?我真想留下, 至少在這個有你的校園。
但不能夠,現實的因素,那么多那么多的紛擾。我明白即便留下,也不會和你發生些什么。你身邊總是有許多新鮮的人或事, 在你的身邊,一切都是多么精彩啊。我時常抱著不切實際的想法,幻想你走向我,在這封信之前……直到今天,我明白不該再等。
在等,等一個不會有額外感情的注視、一段不該訴求的關系。那不禮貌。太逾矩。一旦我說了,我們之間的關系就回不到從前。我是奇怪的人嗎?對你來說,你究竟怎么看待我?你會譴責我從前做的那些事、對你不正常的心緒嗎?現在你知道了,你又是怎么想的我呢?總之你看到這封信,就銷毀她吧,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可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告訴你。
告訴你。
落款人: 」
那是一段空白。
此處,書寫者覺得不必再贅述姓名,因為雙方從一開頭就知曉。這是一場開門見山的告白。盡管通篇沒有提到喜歡、愛等字眼,但含蓄的美感比直接更細密,是針扎般的春季的陣痛。
這陣痛流淌在夏雅的指尖。
劃傷了。
流連在鋒利的信紙邊緣,難免有這樣的壞下場。但是,無傷大雅。夏雅最后閱讀了一遍信件,將它封存在黑色信封里。班上空無一人,夏雅走到李雙睫的桌前,這里也曾是她的座位。
沒有人會用黑色的信封裝載一封情書。偶爾也有例外。夏雅的目光落在指尖那一抹鮮紅的血漬上。人總是脆弱的,即便這樣也能繼續書寫下去。她在信的封口處,摁下兩枚血指印。
正好是愛心的形狀。
她無聲地輕笑起來。
放下信封,轉身離去。
直到這封信被再一起拿起。
李雙睫留意到。她打開它。
一封漆黑信箋,誰也不會認為它是情書。大家都以為這是哪個班的人留下的宣戰書,畢竟李雙睫得罪的人總是比喜歡她的人要沖動。但李雙睫看到那熟悉的字跡,卻是下意識闔上信。
無關內容,那是一種直覺,像光年以前發射的信號,如今才被接收到。
她說:“散開,沒什么好看的。”
等到眾人各自去做事,她才再次打開那封信。這回她留意到了,封口處兩枚愛心的指印,似血的顏色,附著在純黑的紙張上,顯得有些詭異,當然也浪漫極了。真不像印象中夏雅的風格,但想到她隱藏的身份……好吧,她所知道的有關夏雅的事,太少了。
實在是太少了。
少到李雙睫看完信紙上的所有內容,腦海里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空白。
空白,完全的空白。
和最后的落款一樣。
偏偏不停地在提醒她。
是夏雅。
是夏雅,那五張選舉票中的一張,最初就站在她身邊的人。是夏雅,班上沉默中的一位,卻在對她惡貫滿盈的貼吧中暗自維護她。是夏雅,那個暗中挑撥裴初原和鄭攬玉的關系,栽贓、嫁禍、陷害,甚至對班級不利的人。也是夏雅,她鼓起勇氣將臉埋在她的腰間時。
李雙睫在想什么呢?
說實話,她是覺得有些不自在的。和熟悉的朋友當然可以這么親密無間。如果是唐歆那種愛撒嬌的性格,就算突然親她一口也不奇怪。但夏雅,那不一樣,盡管都是女生,但她就感覺到有什么不同。她當時說不出來,也忽略了那一絲微妙的水流,如今再度回憶起來,卻無法那么平靜。夏雅對她。是,李雙睫有許多追求者,她總不能每一個都去關心備至。
那也不是她的風格。
但她是關心夏雅的,她當時以為她是生病了,還特意讓宋恩丞送她去醫務室。現在想起來未免太可笑。李雙睫的雙手依舊捏著信封,心想,比起裴初原,夏雅才是藏的最好的那個暗戀者:夏雅從來沒有在眼神上、肢體上、行事上,給自己一點點被暗戀到的蛛絲馬跡。
但她能苛責夏雅嗎?說她因為嫉妒鄭或裴而做的那些事,那些甚至都算不上壞事、算不上錯誤,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錯的。她也詮釋地最好,自始至終,她小心翼翼沒有影響到她。
她究竟怎樣想她?
這份茫然加重了她心中夏雅的籌碼。從以前一個縹緲而空白的角色,變得鮮活起來。記憶在一點點復蘇,想起自己勝任班長的那一天,夏雅那微紅的臉,和拍得通紅的雙手;想起她慷慨激昂地發表講話時,她在人群中不聲不響地看著她。如果說她是極端的躁動,那么夏雅則是極端的安靜。可這不代表她的喜歡也是,現在李雙睫感受到了,振聾發聵,這讓她的頭腦發昏。
她渾身都在發燙。
她把信折好,放進校服口袋里,然后把臉埋在臂彎里。她心里在想著事兒,想著這個人。李雙睫究竟在想什么呢?這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完全不反感這段感情,相反她想找夏雅好好地說明白。說明白什么呢?那一層紗霧般的。
是什么?
為什么不正常?
為什么不可以?
她……沒想著拒絕呀。
這種抓心撓肝的感覺叫人難受。如果說夏雅是因為李雙睫忽視了她的暗戀,所以臨走之際才想起這么一個法子來報復她。那么她成功了,李雙睫的確因為她難宣于口的情感而坐立不安。但偏偏她知道夏雅不是這樣的人,知道她的沉默,她并非要以任何傷害她為代價。
她和她,是同一種身份,擁有相同的身體,所以情感才更互通嗎?還是說她的喜歡終究和那三個男生不一樣的,李雙睫不能同類而論。她現在感覺到心被打開,這是無論鄭攬玉、宋恩丞還是裴初原都不能帶給她的。盡管有些感情很動人,但不具備獨一無二的同類性。
李雙睫幡然醒悟:
她也是一個會愛女人的女人啊。
那種陌生的情愫,不光是夏雅,李雙睫自己也無法用言語來描述。她太寬容,不知道應該責備自己還是隱瞞的她。只是,她想要告訴她,她應該告訴她,不必以為這是無疾而終的暗戀。就算是句號也好,就算是開始也罷,她想告訴她,她沒有在等一封不可能的回信。
是的。是了。
李雙睫倏然站起身。
是她李雙睫要告訴她夏雅。
不是她告訴她,是她告訴她!
她也想要她的回應。李雙睫沒有猶豫,臺上的老師還在講課,她卻一撐課桌,飛躍過瞠目結舌的趙澤,往外狂奔去。夏雅的暗語藏在告白中,聰明人能看明白,每個段落的結尾。
后。
花。
園。
等。
你。
李雙睫知道的,那一片盛放已久,還未迎來凋零的櫻花樹下,是學校的后花園。她選擇在那里見面,小情侶們經常去的地方。這意味著什么,李雙睫你敢不敢應約?你敢不敢去?
敢。
我敢。
我很敢,李雙睫用實際行為去證明。教學樓外春光燦爛,春風張揚地親吻在臉上,是逐漸升溫的微醺感,錯過了就不會再擁有。她跑得從未有過的怦然,櫻花林也,近了。近了。
“……我到了!”她大聲地說。
環顧四周,櫻花瓣紛紛墜落。
李雙睫心想,也許是自己來得太早了。她本來就跑得很快。或許夏雅去買水了,別的事。她會在這兒等她的。等的時候,李雙睫平復著雜亂的心跳,她其實不知道該和她說什么,也許見了面之后才有話說。她還是等待,耐心地等待,直到日光從骨節分明的枝頭偏移。
李雙睫仍未察覺。
直到下課鈴把她喚醒。
是中午的下課鈴聲,教學樓那邊傳來陣陣喧囂聲,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等了很久了。雙腿因許久未挪動而發麻,李雙睫摁住的卻是心臟。那里更需要安慰,她很失落,余震的痛。
是她想多了嗎?
還是夏雅沒有等待下去。
———她來遲了嗎?
直到午休時,其余的情侶們偷偷牽著手來到這片櫻花林里,李雙睫一個人似乎有些尷尬,她也知道夏雅不會來了,她不是那種會讓別人圍觀著談論重要的事的性格,李雙睫也是。
只是。
只是。
李雙睫這么想著,腳步拖沓地往回走。突然,一陣香風襲過來,滿枝的櫻花雨點般砸下,落在李雙睫的頭頂,臉上,肩上。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擋,視線模糊,恍覺樹下是有人的。
可當她再次去看。
又是空無一人了。
與此同時,她感覺自己臉上黏了什么東西,摘下一看,是兩片淡粉的花瓣。她想起夏雅的腮紅也許是這個顏色。只是,為什么一直黏在自己臉上沒有落下呢?李雙睫的淚沾濕它。
她流眼淚了。
李雙睫哭的時候極少,但不是沒有。可她上小學就沒有再哭過了,這應該算是她懂事后的第一次流淚。哭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喉嚨里像塞了棉花,很不舒服,這感覺可真不好受。
她擦拭眼淚,輕聲告訴自己:
“我只是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我們的結局。
不該是這樣的。
……
“……走吧。”夏雅關上了車窗。
關秘書問:“不再等一會兒嗎?”
夏雅說:“沒有那個必要。”
這么說的時候,她和她母親像極了。關霖看著她,有一會兒,然后壓抑唇角的奇妙微笑。夏雅似乎察覺到了,她對上母親的情人的視線,沉默片刻,挪開視線:“我并不覺得后悔。”
“真的不會后悔嗎?”關霖擰動車鑰匙,余光撇過左側后視鏡,看到一抹正在奔跑的身影,微笑的幅度擴大,
“或許是我曲解了小姐的意思吧……我以為你是在等你在意的那個人。”
夏雅靠著椅背,眼眶微微泛紅:“是在等。但不是一個人、一個答案。”
“那么小姐在等什么呢?”
夏雅掏出耳機戴上,點開的是一首靜謐動聽的鋼琴曲,她一邊聆聽,一邊說:“我沒有在等什么。我寫了信,在我落筆的那一瞬間,我的心里就有了答案。不論她給予我什么,我想我都會坦然的接受。我說我不會后悔,不是因為我即將錯過什么,那仍然是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的期許。我是在等,你可以看作是唯心的等,我已經等到了內心的答案,僅此而已。”
“這么說,會不會有點悲情了?”
“怎么才算作不悲情呢?”夏雅以同樣的疑惑,因為她們是同一個品種的鱷魚,“你和你上司算得上悲情嗎?就算作為戀人,執手一生,難道就是不悲情嗎?我始終認為只要愛在身上,在哪里都不算悲情。因為怯懦、因為不敢,故作姿態,自怨自艾,那種人才最悲情吧。”
“小關姐姐是那種人嗎?”她問。
關霖笑說:“那我應該不是吧。”
同性之間的交談,鱷魚之間的交談,往往更不言而喻,更同頻,不必說的太過直白。夏雅喜歡的女同學,關霖知道“她”是誰,夏雅對關霖口中的“上司”也清楚。有些事,不必多言。
如此,結局就顯而易見了。
夏雅念誦這首樂章的注解。
「我沒有花可以送給你」
「正好你也不需要」
「如此來說」
「剛剛好」
第68章
夏雅走了, 散落一地的愛,原以為沒人要,卻被李雙睫撿了起來。于是這幾天她都陷入了一種自我懷疑的狀態, 茶飯不思, 心緒不寧, 就連晚自習考試的時候, 也罕見地出了神。
李考神會開小差嗎?
趙澤:“夭壽啦!!”
“怎么了這是?”后座的肖池西問。
趙澤眼神示意他:“你看李雙睫。”
只見李雙睫一手撐著臉, 一手轉著手里的筆,不看試卷,而是直愣愣地盯著前方的黑板。趙澤同肖池西面面相覷,后者說:“說不定她是在想題呢?學神的思維是我等能揣摩的嗎?”
話音剛落, 啪嗒一聲, 李雙睫的筆從指尖墜落, 砸在空白的卷面上,而她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就這么持續了足足三分鐘, 肖池西終于相信了:“好吧, 李雙睫好像真的在開小差!”
“真是嚇人!她該不會被鬼上身了吧?”趙澤害怕得發抖, “光天化日之下撞鬼, 會折壽的!”
肖池西不信這些有的沒的,他想了想, 直接拍了李雙睫的肩膀:“班長, 你手里的筆掉了。”
“……啊。”李雙睫才反應過來。
她低頭, 打量空白一片的答題卡。
“離收卷還有多少時間?”她問。
“啊?老師說這張卷子不收啊。”
趙澤像撞了鬼:“到底怎么了?”
李雙睫深吸一口氣:“沒什么。”
肖池西憂國憂君:“班長, 如果是身體或者心理出了問題,你可要說呀。你現在不僅是咱們班的主心骨,往大了說,整個年級都靠你, 你可不能逞強,有什么事我和趙澤能幫上忙?”
他這一片好意讓李雙睫不好辜負,可她并不是哪里出了問題。李雙睫揉了揉發酸的眼窩。
“我好像失戀了。”她深沉的。
一時間,四周都陷入了沉默。
鄭攬玉從座位跳起來:“什汪?!”
他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到她面前。
“主人!!”這只小狗變得吵吵的,“你怎么失戀了?你失了誰的戀呀?我不正在小狗一樣地戀著你嗎!”
“滾開!”李雙睫對他沒有好臉色。
男人們,他們都是單線條,不懂她。
李雙睫如此悵然,她干脆放下筆,抬腳走出教室。鄭攬玉還不可置信地舉著她那張空白的答題卡,左看右看,問她的現任同桌趙澤:“主人怎么啦?是不是被你丑得沒辦法下筆啦?”
趙澤苦澀地說:“又是我的錯?”
“可主人和我同桌時從沒這樣!”
鄭攬玉敵意滿滿,對于本就不是好兄弟的趙澤。可憐趙澤把他視作神明,現在卻得天天接受他的羞辱。鄭攬玉說他丑,說他學習差,說他哪里都不如他,為什么李雙睫和他同桌?
趙澤:“你以為我想嗎?!”
兩人時常吵不出個所以然。
這時候班上的人就出來拉偏架了,好了好了,大家都說句母道話,小男人之間算什么事,抱一個就過去了。老鄭最近離婚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和他扯什么?算了算了,都不容易。
李雙睫走出班門。
早春還是有些寒冷,校服落在暖氣充盈的教室里,她單穿一件衛衣出沒。正在夜巡的學生會長幸運地捕獲到她。當然要徇私,但他也必須問清楚:“現在是晚自習,你打算去哪里?”
李雙睫悵然若失地答:
“不知道!我失戀啦!”
“……你失戀了?”
把重點放在主語。
怪事,十足的怪事。我們的女王寶寶,她知道失戀這倆字怎么寫嗎?不過同樣的情況下,裴初原總是比鄭攬玉更鎮靜、心思也更細膩。他耐心開解她:“或許你可以試著描述一下現在的感受?”
“唉,唉!”李雙睫唉聲嘆氣,“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的心里好不高興,我覺得很沒意思!”
“為什么?又因為誰?”
“一個……一個騙子。”
李雙睫無力去描述,心想可不是么?夏雅就是一個十足的騙子。一個逃兵。她現在有些怨恨她了,她怎么可以把情書扔給她就轉身跑路呢?怎么可以在她真正看向她時,叛逃呢?
平心而論,李雙睫還是太自大了。
她不能接受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
即便是夏雅,和她的感情,李雙睫也必須要捏在手里。夏雅正是利用了這一點,狡猾的小天使也有私心,希望能留下些銘心的痕跡。她也做到了,李雙睫現在就因為她而不痛快。
“算了,不用管我。”李雙睫讓他繼續去夜巡。她則坐在操場的長椅上,靜靜地思考著人生。
操場上有正在夜訓的學生。
她看到了跑道上的宋恩丞。
少年未覺心上人的存在,他前傾著寬闊厚實的雙肩,腰間綁著繃直的彈力帶,做著爆發力的訓練。他喘息著,從身體的線條起伏可以看出來。純黑的訓練服也沁滿了汗水,夜色中性感有型的胸肌和腹部,李雙睫看了很久,久到問自己,為什么沒有一點世俗的欲望了?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她對男色可是毫無抵抗力的。
什么時候,她能夠毫無波瀾地拒絕誘惑了?那些誘惑對她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為什么她能及時抽身離開?可現在她為什么又深陷失戀漩渦?她感到空虛,是因為夏雅點醒了她。
她那不是愛他們。
甚至談不上喜歡。
真正的喜歡,是克制,是不敢輕舉妄動,是她最大膽的行徑,也就是將臉靠在她的小腹。那是李雙睫只感覺到她乖巧,像只唇紅齒白的小兔子,她不知道她離開時要蹬傷她的心。
那純粹的愛戀。
決定了,也堅定了。李雙睫要給自己多一點考慮的時間。她不能輕易說自己喜歡誰,喜歡什么事物,她不能由于某個臨時的動因去選擇自己未來的路。因為真正的喜歡是漫長的。
她要先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想明白這些,李雙睫回到家里,抱著家貓睡了一頓飽覺。第二天到了學校,她已經變成了活力滿滿的李皇。早自習剛下,救命五分鐘,班上頓時睡下了一片,李雙睫大力拍黑板。
“起來!起來!這像什么樣子?”她痛斥,“一個兩個的,昨晚干什么去了,黑眼圈這么重?”
唐歆趴在桌上:“不只咱們班,放眼全年級都是這樣的。自從您國旗下的那一番講話,現在整個高二年級都卯足了勁學,甚至有人為了勸學嚇唬別人:不學就要吃李雙睫的小巴掌。”
“胡說!我從來沒這么說過!”李雙睫很懊惱,“我雖暴政,絕不會因為誰不學習就扇人的!”
鄭攬玉永遠是主人最忠誠的擁躉:“對!主人只會用手輕輕撫摸你的臉頰,帶起一片紅霞!”
“那也不會!”李雙睫無力辯解。
如今她的暴戾已是深入民心了。
眼看各位同學依舊萎靡不振,李雙睫只好大義凜然道:“我將用我曼妙的歌喉來喚醒你們!”
說罷,她就用白板點了一首激昂的強軍戰歌:“戰士們!聽黨指揮!能打勝仗!作風優良!”
李雙睫一唱歌,閻王殿里那位都要抖三抖,聽她的歌,這已經不是要不要錢的事了,搞不好是要鬧出人命的!
有人問:“可不可以安靜一點點?”
李雙睫:“有品位,一下點三首!”
好在周麗及時替大家解了圍。李雙睫下了臺,還在回味自己的美妙歌喉,一個女人怎么能如此完美?她正這樣想著,大搖大擺回到座位,聽見前座的同學們正商量著如何將她毒啞。
李雙睫痛心疾首。
嫉妒!
真是紅果果的嫉妒!
鄭攬玉卻從一眾嫌棄的同學中脫穎而出:“主人!你就捂著耳朵往前跑吧!走你的花路!”
其余人:“這兩個怪咖!!”
高二的下學期,一些科目已經開始了一輪復習,提分的關鍵時期。兩次月考都有人跟進,也有人掉隊。
李雙睫作為第一梯隊的佼佼者,她維持得不費力氣,甚至能分出精力幫班上的同學穩住節奏。漸漸的,別班的同學遇到學習上的問題也會請教她。
李雙睫來者不拒。
互助互愛的風氣在高二年級傳播開,漸漸的,張國棟發現走廊上探討問題的人多了起來,自習室里常常有不同的學習小組光顧。無論好班還是壞班,桌上的課余書都少了,教輔和習題冊卻與日俱增。
當他發現李雙睫時,這家伙正站在班門口,同學們排著隊給她看教材。
“這本金考卷不要做,題出得太雜、太偏了。”她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先拿下去吧,沉淀沉淀再上來。”
“好的。”一同學答。
“主播主播,我這套卷子怎么樣?”
“先看我的!我是排在你前面的!”
“別著急,咱們一個一個來。”李雙睫又拿起一本,“你這本重難點嘛……東西是老的,但沒什么用。”
“等等!”她眼尖地發現,“這本步步高可以,東西很開門,近一點,翻過來,讓我看看……寶貝是哪里弄過來的?”
“就校門口的書店啊。”
“現在還傳遞不傳遞?”
“老板說高二的沒幾本存貨了。”
李雙睫頷首:“可以,抓緊買。”
等品鑒完教材,李雙睫才發現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張國棟。她問又發生什么事了,張國棟說沒什么事,沒什么事你能來找我?李雙睫蹙眉,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典獄長和罪犯的關系。
“那是什么話!”張國棟哈哈大笑,拍她肩膀,“你現在可是咱們學校的大功臣!精神領袖!”
“少來!”李雙睫警惕非常,“狼若回頭,不是報恩就是報仇,你這只果凍喜之狼要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我不做什么。”眼見她防鬼子一樣防著他,張國棟只好無奈地解釋,“我是想說你這半個學期表現得挺好,不是快到你的生日了嗎?想要什么生日禮物?叔叔買給你。”
“你買給我?憑你那每個月七八千的工資嗎?啊不,雜七雜八的加起來一年有個五十多萬?”
“嘿!你這孩子!這話可瞎說不得!”張國棟恨不得捂住小侄女的嘴。果然,李雙睫還是那個李雙睫,像一點就燃的炮仗,他前腳覺得這孩子終于成熟了,后腳發現自己應該邁回去。
李雙睫正色道:“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隨便辦一辦得了,我現在是公眾人物,必須低調。”
行吧,張國棟不多問了。
李雙睫確實不在乎這個。
她的生日在五月初,每每臨近期中考,辦得都很草率,今年更是宣布一切從儉。因此班上只是買了一份大蛋糕,大家晚自習的時間一起分著吃了。分蛋糕自然是高高興興的,忠犬鄭攬玉格外高興,這是他陪主人度過的第一個生日!盡管現在他們還處于尷尬的冷戰期。
“生日快樂。”他小聲對李雙睫說。
李雙睫分蛋糕,裝作什么都沒聽到。
冷漠的女人,鋼鐵般堅硬的女人,無論烈焰還是冰雪都無法動搖她。這一天,裴初原同樣送來了祝福,他給李雙睫的禮物是一盒護頸貼,這是她容易用上,并且絕對不會拒絕的。
“謝謝。”李雙睫果然收下了。
她又問,“你生日什么時候?”
“七月中旬,很遺憾,是放暑假的時候了……你會給我準備什么禮物?”
“我說過要給你準備禮物么?”李雙睫一貫地刻薄,“你生日,我賞臉,應該是你來給我準備禮物才對!”
“好啊。”裴初原從善如流地道,“我們的女王寶寶想要什么禮物呢?還是說……”他刻意地松開領口。
“想,要,我?”
少年勾起唇角,刻意壓低的嗓音,恰到好處地沙啞,仿佛摩挲著敏感的耳廓。李雙睫知道他喘起來有多好聽。
她是知道的,她和他做過那些事。裴初原什么想法她也很清楚,他篤定她的克制只是一時的,就像嗅聞過人血的野獸,她沒辦法忍住不吃掉他的。
李雙睫也跟著他微笑起來。
“想,要,你?”她重復。
她伸出雙手,伸向裴初原那半露的衣襟,鎖骨勾勒出筆直清瘦的輪廓,甚至還微泛著紅潤。裴初原從試探變成了篤定,那當然,無人的辦公室里,他營造出一切她有可能犯罪的條件。
卻沒想到,李雙睫只是攏住他的衣領,幫他緊了緊,笑意揶揄了幾分。
“天氣可還有點冷呢。”
“注意身體,還有,期中考加油。”
隨即,她昂首,大步走出辦公室。
裴初原被落在身后,錯愕了片刻。
意識到她此般的決心,他才苦笑。
……這可真是了不得。
李雙睫如今完全戒了啊。
第69章
期中考放榜。
李雙睫走到公告欄前。
群獅的首領, 她的第一名是當之無愧的,任誰都不會產生質疑。李雙睫的目光順著自己的名次往下,看到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最終, 她看向年級平均分, 五百三十二點四。
進步了五個百分點。
離目標還差三個百分點。
其余人也在算, 也得出這樣的結論。這無疑是一次重大的進步, 不用李雙睫說, 鼓舞人心的氣氛蔓延在人群中。不枉這半個學期大家都卯足了勁兒學,他們等待李雙睫說些什么。
“做得很好。”李雙睫滿意地道,“但是,還不夠好。這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 只有終點才能見分曉。”
“我們會繼續努力的!”某班長說。
“不, 我反而希望大家放慢腳步。”
她轉過身, 正面著大家:“這段時間每個人都學的很辛苦,我也知道, 成效也告訴了大家。但是, 越是這種關鍵時候, 越不能急功近利主義。今天的晚自習我已經幫大家請好假了。”
眾人聞言都是一愣。
“回家好好睡一覺吧。”
特權, 建立在服務于人民的基礎上。李雙睫給大家放了個假,如今她的話語權也很大了。裴初原甚至是在同學們之后才知道這件事。他讓衛生部的人留下來, 今天例行衛生檢查。
“就不能通融一下么?”
李雙睫側靠在門邊。
“那恐怕沒辦法。”裴初原和風細雨地迎上她, “每周一次的檢查, 旨在維持良好的校容校貌, 非做不可。”
“讓高二的先回去。”李雙睫說。
“可以嗎?”幾位下屬受寵若驚。
李雙睫都放話了,還有什么不可以,裴初原點頭,讓他們把表單給其余年級的檢查人員。李雙睫自然地接過一份, 走到檢察隊伍里:“趕走勞動力也有點說不過去,我也來幫忙吧!”
其余人都很惶恐。李雙睫的手可是寫試卷的手,李雙睫的腳可是踩國旗臺的腳。他們能讓皇帝隨軍下鄉嗎?紛紛說使不得。李雙睫卻覺得沒什么:“我還沒體驗過學生會的官威呢!”
裴初原走近,把她帶到隊伍里面:
“那就讓我們的第一名體驗體驗。”
事實上,比起巡邏人員,李雙睫更像是一個耳熟能詳的吉祥物。她很少串班,大家近距離見她的時候可不多。前有高一的大批迷妹迷弟圍著她要簽名,把整個走廊堵得水泄不通,后有高三的學長學姐爭著握她的手,說要沾一沾學神的光,一個月后驚艷整個高考考場。
俗話說,小考小迷信,大考大迷信,甚至有一位學長對著李雙睫跪下去,當眾朝拜起她。這可把李雙睫下了一大跳,她趕緊把他扶起來,做什么?人民的膝蓋骨是萬萬彎不得了!
這也不能怪學長,離高考只有三十多天了,黑板上都明晃晃的寫著。其實,大多數高三生已經學不下去什么了,這時候靜下心看看錯題本就不錯了。大家熱情地把李雙睫請上臺,問老大老大,你在學習方面到底有什么訣竅?當前版本有沒有什么比較強勢的復習方法?
李雙睫說:“就刷題啊。”
有人說:“主播主播,你的刷題確實很強,但太吃操作了,有沒有什么簡單又強勢的方法?”
“有的,學姐學長們,有的。”李雙睫慷慨地分享,“這么強的復習方法當然是不止一個了。一共有七個,都是當前版本比較強勢的復習方法,掌握一到兩個方法,六百分沒問題的。如果能像主播一樣,七種復習方法全部拉滿的話,那么就可以直接高考,挑戰清華北大了。”
“主播快說!是哪七種辦法?”
李雙睫問:“知道七宗罪嗎?”
“知道啊。”一位信教的同學回答,“天主教中提出七宗罪,分別是傲慢、嫉妒、憤怒、懶惰、貪婪、暴食和淫欲。”
“好,我們一個個來說。”
李雙睫站在了講臺上。
傲慢。
“我就要考年級第一怎么了?”
嫉妒。
“這個人憑什么考的比我好?”
憤怒。
“這題我就狗日的做不出來!”
懶惰。
“考什么呀?我指定是好官。”
貪婪。
“今天寫三十頁不是問題吧?”
暴食。
“不吃飽了怎么有力氣學習?”
淫欲。
“小騷卷子,看我不寫死你!”
立刻有學姐開悟了,一把奪過卷子,狂寫不止:“你這個小騷卷,出得這么難,是想和我欲擒故縱嗎?喜不喜歡主人的大答案?把你的小答題卡填得滿滿的,裝都裝不下,好不好?”
李雙睫見效果達到了,滿意地點點頭。今日份的演講也讓她口干舌燥,轉眼一看,裴初原已經把其余班都巡查完了,在班門外等她。李雙睫走出去,只看到他一人,問其他人呢?
“先去政教處交表單了。”裴初原遞給她一瓶礦泉水,“說了這么久也渴了吧,潤一潤嗓子。”
李雙睫對他恰到好處的殷勤非常適用,她接過水,啜飲了幾口,揚起頭,喉結輕微滾動。
僅僅是這樣,都像是在引誘。裴初原臉上的笑意僵硬了片刻,他垂下眸,壓抑住那股欲。
至少現在。
不可以。
“嘿,你了解……”李雙睫擰緊瓶蓋,煞有其事地問,“西方政治體系中的總統競選環節嗎?”
“啊,也就是大選。”裴初原是文科生,他當然了解,“那很有趣,當然了,我們不搞這些。”
李雙睫點點頭:“你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我在到處演講拉選票,你就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chief of staff。”裴初原很容易地跟上她的思路,“應該說是幕僚長嗎?替你做事的那種。”
“對!你就是我最足智的部下!”
“可我更想當你最心愛的部下。”
“你替我出謀劃策,這不就夠了?”李雙睫不懂其中的分別,“你知道的,我這個人一向是任賢不任親!”
“是么?”裴初原不這么認為,“那鄭攬玉聰明到哪兒去,讓你把他從體育委員升到副班長?”
“那你又不懂了。”李雙睫搖了搖頭,“我是給他一個副班長,但我并沒有給他任何實權啊,班上的同學也不可能被他拉攏。只有這樣的人才是最穩妥的,有時候也并非任人唯賢。”
這可出乎裴初原的意料:“我以為你把他培養成二把手,多多少少是有一些私情在里面的。”
“二把手?還私情?”李雙睫一時間不知道該笑話哪個了,“首先,鄭攬玉算得上二把手么?之前我生病的那段日子,你也看到了,他的辦事能力基本為零,還不是靠你替他擦屁股?再說私情,你以為誰都是你啊,為了愛情什么都不顧。人和人之間只有利益是最牢靠的。”
裴初原蹙眉:“你的意思是?”
“鄭攬玉是不可能背叛我的。”她冷靜地,脫離一切冗雜的感情。“是我幫他在班上、在學校里建立起關系的,這些關系的主導者都是我。也就是說,一旦他背叛了我,那么他就無法在這個學校里存活下去。這是絕對的忠誠,不得已的忠誠,而我需要的就是這么一個人。”
這一層,裴初原竟然從來沒想到過。在他看來,鄭攬玉喜歡李雙睫,李雙睫也不反感他,兩個人是兩情相悅了一段時間。他沒想到李雙睫是帶著算計的,這是不是也說明———
“對啊。”
李雙睫看向他:“對你也是。”
“難道你覺得我也會背叛你?”
李雙睫側目想了一會兒,露出狡黠的笑容:“你沒有理由那么做啊。我給你的好處夠多了,自從我們倆開始合作,學習小組不是大有成效嗎?現在你在同學口中的風評也更好了哦~”
“并且,你不是會四處樹敵的性格,如果對你有好處,何樂而不為呢?”她看向他,輕聲說。
“我說的對吧?”
一點兒也沒錯,裴初原心想。只是他不愿意承認,李雙睫能把公事和私事分得那么清楚。他以為他們之間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很多次,他都對她表明忠心,他沒要求過什么回報。
“不要露出這么傷心的神色哦,會長。”她歪頭觀察著他的臉色,“這是好事不是么?如果摻雜了太多感情,關系反而變得很復雜、不純粹了。我們現在的關系就很好、很堅固了啊。”
“現在是這樣。”裴初原別過身去,一語道破,“那是因為我對你還有些用處吧,那以后呢?我高三卸任會長了呢?高中畢業了呢?難道在這之后,你就不打算和我有一點交集了么?”
“那怎么可能?”李雙睫不假思索地道,“你之前不還幫了我嗎?斗毆那事,我說過我會……”
“但我不需要!”裴初原頭一次如此言辭激烈地打斷,“我說過了,你的互惠互利我不需要!”
李雙睫吼:“你他爹不要就不要!”
她被他莫名其妙的態度也搞得火大。
“莫名其妙!我真是搞不懂給你們!鬧什么脾氣啊?一個兩個都要和我吵架是吧?”李雙睫的聲音被他甩在身后。裴初原往反方向的腳步停頓一瞬,他繼續走,把李雙睫甩進黑暗里。
慣的他!李雙睫才不會哄呢。她憤然地轉身回班,一本書一本書收拾著。她心里也帶著苦悶的烈焰,不愿意承認自己處理不好一點關系。包括夏雅。那件事也讓她無處宣泄。收東西的動作非常粗暴,單肩挎上書包,猛地一關電閘,李雙睫終于爆發!她狠狠地踹了一下門。
咚!
沉悶的聲響在無邊暗色中。
回響。
回蕩。
“搞得就像我很輕松一樣!”她快要崩潰了,“一天天的,學校里那么多公事要處理,學業我還不能落下,三條賤狗更是一條賽一條的叫我心煩!一個我說什么他都汪汪汪的聽不懂!一個非要我選出個三四五六所以然來!現在還有一個,反了天了,竟然還敢對我擺臉色!”
李雙睫一邊叫罵,一邊砸墻。她也忍了很久好不好?細數她已經有多少天沒扇人巴掌了?她以前是多么無憂無慮、多么快樂的一個純恨小女孩啊?現在為了肩負一個英雌的重任,她已經改變了許多了!她已經忍無可忍了!天知道她剛才有多么想給裴初原一個過肩摔!
可是李雙睫終究是忍住了。
她不能再用暴力解決問題。
告訴自己,這樣不行,她將拳頭狠狠地嵌進墻面。指骨傳來一陣陣刺痛,電流痙攣著流淌在手臂的血管里。她卻總是想到生日那天。宋恩丞在放學時把她叫住,把生日禮物給她。
前段時間她一直沒有主動找他說話,同樣,宋恩丞也是。兩人整個過年期間都沒有聯絡,讓兩方家長都納罕,問這是怎么了。沒什么,倆孩子都是這樣的說辭。事實上發生了什么也只有他們自己清楚。李雙睫不愿意先低頭,先動手的是宋恩丞,她還沒得到他的道歉。
宋恩丞并不想道歉。
這就是僵持的原因。
直到生日這一天,宋恩丞來找她。這確實是個很好的緩和契機,李雙睫每年的生日都有他來慶生,反之亦然。宋恩丞選擇了這一日破冰,李雙睫并不意外,他說有事要找她談談。
給禮物就給禮物,求和就求和,還鄭重其事說什么談談。李雙睫這么想著,卻還是跟著他走到教學樓外。說吧,談什么,她在夜風里說。宋恩丞沉默片刻,雙手抓在她的肩膀上。
“聽著,李雙睫。你不能這樣。”
李雙睫皺著眉:“我怎么樣了?”
“你不能這樣。”他輕聲,“既和我接吻,又和鄭攬玉接吻,又和裴初原接吻……不能這樣。”
李雙睫錯愕地抬頭看他,而他繼續說:“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要和你說清楚。我不接受,也不可能接受你在繼續我們的關系的情況下,還和他們兩個人有交集,這不符合倫理。”
“要么選我,跟他們斷個干凈。要么你繼續和他們的交往,我退出。”宋恩丞濕了眼眶,咬住下唇,但很快又松開了,語氣也軟了下來,“我們都在一起這么多年了,你應該知道……”
“知道什么?”李雙睫抱臂瞧他。
“知道你會比他們兩個更好嗎?”
宋恩丞聲音在顫:“難道不是么?”
“是啊。”李雙睫沒有猶豫地承認。
“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她望著他,既不理解他糾結的根源,也無力應對他翻涌的占有欲:“我們之間什么關系,我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我那一晚就告訴你了,你對我多重要,你壓根沒必要和他們比較!”
“那你就別和他們講話!”宋恩丞搶白,“說出來!說不要他們,我一個人在你身邊就夠了!”
“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李雙睫不耐煩地掙開,“鄭攬玉是我的副班長啊,再怎么回避,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怎么可能一句話都不說呢,裴初原也是我的戰略合作伙伴啊……”
“……借口。”宋恩丞頹然地偏頭。
“你!”李雙睫不知怎么和他解釋。
他又說:“花心。”
這徹底惹怒了她。
“對咯!”她一把揪住他領口,“我就是花心!就是喜歡他們,就是對你找借口!我就這樣!”
她太生氣,而太生氣的時候,人是說不出什么有力的反擊的。她也并不想傷害到宋恩丞。
李雙睫深吸了一口氣。
她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滾!!”她說。
宋恩丞的臉色早已陰雨交加。
即便如此,他還是強行上前。
把禮物塞進她手中。
“生日快樂。”他說。
李雙睫咬牙,把禮物遠遠扔出去。
她指著不知道什么方向。不清楚。
“滾。”這次是平靜的語氣。
宋恩丞退后幾步,轉身離開。
指骨處再一次傳來冰涼的刺痛,讓李雙睫回過神來。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必愧歉。她沒做錯什么,她又不是一定要回饋誰的情感。就像宋恩丞說的,花心也好,無恥也罷,她裝傻到底也無所謂,事實就是她不想放棄任何一段關系,事實就是每一段她都能舍棄。
裴初原?
更算不上什么。
李雙睫抬了抬肩上書包,推門而出。
裴初原靠著墻,以緘默、溫柔視她。
“不高興?”良久,他走上前。
用微涼的指尖整理她額前亂發。
“和我聊聊嗎?”
第70章
裴初原在門外聽著這些動靜, 內心像一面曠野上的鼓,咚咚咚響個不停。李雙睫砸在墻上的每一拳,都透過單薄的墻面震顫著他的脊骨, 無可抵擋, 女性那強大到恐怖的爆發力。
他才意識到, 李雙睫平時打他的力道已經算夠輕的了。他需要撤回前言。對曾經“李雙睫的巴掌打過來的時候, 首先飄過來的是女人的香氣, 然后才是爽”的想法,他必須予以糾正。
其實他早該糾正了。李雙睫是什么人物?她能單槍匹馬打趴下四五個成年的男人,還能把鋼棍塞進對方首領的嘴里,說出那一番令他都膽寒的話。
可當時的裴初原畢竟來遲了, 沒有看到李雙睫打斗的場景, 只是那戰后的慘狀, 也足夠他在心里敲響警鐘了。
那是人對危險最本能的畏懼。
如果李雙睫真用上現在砸墻的力氣去扇他,別說用盡全力了, 就算只用了五成的力道———裴初原首先面臨的不是她身上清爽的薄荷香氣, 而是耳膜破裂的劇痛, 緊接著喪失對這個世界的聲音。痛感蔓延到臉頰, 眼睛也會被扇腫成一條縫,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那才是真正的、女性的憤怒。
于是, 當他看到神色躁郁、頭發凌亂的李雙睫推門而出時, 第一時間竟然是……是害怕。這甚至更勝于他對她的愛, 他不是因此不喜歡她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喜歡份量這么重。
她打他可沒有使這么大的力氣。
她還是疼他的,不然就打死他了。
他溫柔地上前,李雙睫看不出來,以為他是心理足夠鎮定、足夠強大。她都這樣發瘋了, 他竟然還不當一回事兒,要是別的同學,早就嚇得匍匐倒地了,畢竟她是一枚人形武器。
她不知道的是,裴初原現在心跳得愈發厲害了,對她感激涕零,同時更暗爽了。李雙睫,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對我是有愛的。他于是心中更甜蜜,用手背拂去她額頭上的墻灰。
“……別碰我。”李雙睫謹記著。
裴初原說好,從書包里拿出紙巾。
“擦擦。”他的手連同紙懸在半空。
李雙睫平復了喘息,這才接過紙巾。
“最近是壓力很大吧?”他安撫著她,“聊聊吧,和我?就像以前,我們倆趁著晚自習偷偷出校門一樣。”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警告你,別以為你看見我在教室里……”
“我不會告訴別人。我保證。”
李雙睫需要聽到的就是這個。
裴初原了解她,雖然不愿意承認,但很殘忍,對于李雙睫來說,一份可靠的允諾比什么情話都動聽。他可以叫她一萬句女王寶寶,可不如給她切實的權力。那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
得到了他的保證,李雙睫也冷靜了下來,仔細回想自己剛才是不是說了什么胡話。裴初原見她實在懊惱:“你放心,我也不會拿這個去威脅你,如果不愿意和我聊,我現在就離開。”
進一步,退一步。
他懂得拿捏分寸。
果然,就在他轉身欲走時,李雙睫攔住他,她煩躁地說:“……聊聊。”
“好。”裴初原會心一笑。
如今兩人已不再履行每日巴掌的約定了,無需再趁著晚自習偷偷溜出校門。談起那時候,裴初原難掩懷念,李雙睫問為什么,他看著遠處的保安亭,說:“偶爾需要尋找些刺激。”
把扇巴掌說得像是在偷情。
只有裴初原有這樣的本事。
出了校門,不用逃課的二人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李雙睫問:“你平時有沒有那種……解壓的方式?”
裴初原挑眉:“你說的哪一種?”
“就是……排解心情的活動啊。”
兩人對視了足足五六秒。果然,這只中華黃狐貍想當然地誤會了。他掛著波瀾不驚的微笑,眼神卻很微妙,最終輕輕地咳了兩聲,以手掩唇。
“很抱歉,但是我不做手藝活。”
“誰問你這個了!”李雙睫氣得想打他,“我是說正經的,就是釋放學業壓力的消遣啊,比如打游戲、看小說,或者去哪兒玩,總之就是你除了學習以外,還有沒有別的事可干?”
“那可太多了。”裴初原說,“我要護膚、健身、練形體……不在學校和補習班的時候,我都泡在健身房。”
“那算是放松的方式么……”
“當然,也看你照片發呆。”
“那還是算了!”李雙睫連連擺手。
他說:“但我知道現在該去哪兒。”
兩人來到了大藥房。
碘酒。棉簽。紗布。
李雙睫:“這一幕似曾相識啊……”
當然像了,在北京電閃雷鳴的那一夜,是她為裴初原處理的傷口。如今……她低頭看自己的右手,因為砸墻,指骨處破了皮、流了血,已經風干結痂了。裴初原這是要給她上藥。
在便利店的吧臺邊坐下,都是這種至親至疏的關系,李雙睫也不推脫什么,隨他。裴初原拆開棉簽,沾了碘酒擦在她手上,他上藥的動作可比她細致多了,這讓李雙睫幾乎沒有感到不適。他提醒她不要看流血的傷口,她笑說沒那么膽小,真正的勇士……
“真正的勇士可不拿拳頭砸墻。”他扯了些紗布,包裹她的手,“勇士的身體很寶貴,是拿來對抗惡龍的。”
“所以。”他說,“保護好自己。”
李雙睫不耐地嘟囔一句,知道了。
包扎的過程很快就完成了,裴初原很擅長做照顧人的活兒,盡管他沒有格外親近的朋友。因為不能注視傷口,李雙睫只能盯著他的臉看,漸漸的,她注意到裴初原的眼睛非常耐看。眼角眼尾都是斜線的走勢,像一縷墨畫的柳葉,這雙眼睛很容易傳達情緒。
裴初原問:“喜歡我的眼睛么?”
“至少不難看。”她輕聲地承認。
“你很擅長照顧別人嗎?”她問。
他搖頭:“我連寵物都不敢養。”
“很小的時候,因為孤單,沒有朋友,想養一只寵物,母親卻不允許,她說沒人有心力去照看一只牲畜。”
“怎么會?你家不是很多傭人嗎?”
“我當時也這么反駁的。”他苦笑。
“但是她說,小貓或者小狗,頂多有十幾年的壽命,她要我考慮清楚,要對這種小生物付出多少感情,又指望它們陪伴多少?然后她給我錢,讓我去寵物店挑一只自己喜歡的寵物。”
“你沒有選小貓或小狗?”
“……是它沒有選擇我。”
裴初原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我走進一家寵物店。其實這家寵物店我早就知道了,就在放學的路上。每次司機接送我上下學時,我都會趴在窗戶上去看。早晨七點多的時候,櫥窗里還是暗的,玻璃柜臺里的小貓小狗在睡覺,下午五六點,我只能透過顧客的縫隙去看它。”
“它?你當時有心水的小家伙?”
“對,是一只隕石色的小邊牧。”
“我記得這條路,很熟了。母親允許我,我順著這條每天張望了無數次的街道,我踏進這間夢想了無數次的寵物店。天知道我多熟悉,我甚至能幻想我如何風光地推開大門,門口掛著兩只風鈴,風一過就有清脆的聲響。我就對店員,指著那只小狗說,我要把它帶回家。”
“然后呢?”李雙睫聽得入神。
裴初原的眉頭漸漸蹙緊,“然后,那天進店,我并沒有看到那只小狗。”
她問:“被別人買走了嗎?”
“不,不是。”他搖著頭說。
“它當時已經病重了。”
“但我不知道。”他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我不知道。當我透過櫥窗看著它,飛掠的一景,我只知道它如何可愛,它的鼻尖一定是濕漉漉的,它的小黑爪子一定不停地扒拉著柜門。我不會想到它正在經歷怎樣的痛苦,我心系著它,卻對它吐血、吐藥物的慘狀一無所知。”
“這……”李雙睫一時無言。
“當時我知道了。我攥著錢,求店員帶我去看看它。店員就把我帶到二樓,我看見那只小狗虛弱地躺在隔離箱里。它渾身都是臟的,是自己的嘔吐物,還有糞便,毛發都打著亂結。它的眼睛也變得很渾濁了,不像我第一次看見它,黑亮亮的瞳孔,像兩顆飽滿的荔枝核。”
想到家貓。
李雙睫不希望他再說下去。
“我于是問自己,我試問,如果一開始看到的不是毛發順亮,乖巧可愛的它,而是現在這個臟兮兮地躺在小箱子里的它,我還會那么喜歡它,天天趴在車窗邊看,想把它買回家嗎?”
他會嗎?
“我會的。”裴初原篤定的,“我還是要把它買回家,經歷一次次治療的過程。如果不幸運,藥物無法救治它,我還是要面臨它食欲不振、失禁、哀叫,一次次治療,最終迎來死亡。”
“很殘忍的過程。”李雙睫不忍。
“是的。所以我才想起母親最開始告誡我的那句話。她問我是否有必要,又要對這只小寵物付出多少感情?我甚至沒有把它買回家,看到它病懨懨的樣子,都一直一直為它流眼淚。”
“但我最終還是把它買下了。”裴初原說,“我把它帶回家,然后親手埋葬了它,否則它就會被扔到垃圾桶里。它生前那么光鮮,曾經在櫥柜里最顯眼的位置,死后卻只值一個紙箱。”
“這之后你不會養寵物了?”
“經歷這種事,我怎么養?”
“該養還是養啊。難道因為怕小狗死就不養了嗎?你值得擁有一只小狗,這只小狗也值得被你擁有,它收獲了許多占有的目光,但是只有你把它買回家,你是它的主人。小狗的命不好,是命運不好,不是小狗不好,小狗這只萌物生來就是要被人養的。”
“……但你最終也會失去它的。”
“難道因為這個就避免一切開始?”
過了很久,裴初原才輕笑一聲,反客為主:“你對別人的事拎得這么清,怎么一到自己這兒就愛犯渾呢?”
李雙睫不懂:“你說什么?”
“說你和宋恩丞之間的事。”
說到這個,李雙睫就頭疼。
“打斷一下。”她撐桌起身。
“不介意我去買一瓶酒吧?”
“當然,可以幫我買點嗎?”
“你看起來不像會喝酒的人。”
“看人真準,我是沒喝過酒。”
那么就是他的第一次了。
兩瓶微醺,易拉罐碰了碰。裴初原啜飲了一口冰涼的、青檸味的酒液,李雙睫低低地笑起來,揉了揉鼻子:“我怎么有種壞學生帶著好學生喝酒的錯覺?你不會一下子就醉了吧?”
“應該不會,我拿浸了酒精的棉條放在胳膊上試過,沒有一點反應。”他頓了頓,“再說了,好學生是你吧。”這么說的時候,他的嘴角微微翹起,又變回那個優雅知性的學生會長。
李雙睫喝著酒,把最近發生的事倒豆子一樣說給他聽,有選擇性的略過了夏雅。只有關于這個人,她不想說,也不愿意讓別人去置喙。她著重談到宋恩丞多么不識好歹,明明是來和她道歉的,還非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她也說自己太沖動,把他精心準備的禮物給扔了出去。
裴初原還是方才的觀點:“如果他明知道說這些話會讓你生氣,但他還是說了,別懷疑,這就是他的選擇。”
“確實。”李雙睫被他開導明白了。
她為自己難得的優柔寡斷而發笑。
“……真蠢。”
“你在乎他。沒有蠢不蠢的說法。”
“對,作為朋友,我是在乎他的。”
“那我呢?”他問,“如果我也要你選出個所以然來,你會徹底不理我,還是像對宋恩丞這樣,也在乎我?”
李雙睫不假思索:“你不會的。以你的風格,不會讓我做選擇題,而是讓我的選項只有你一個,非你不可。”
裴初原垂下漆黑的眼睫。
別說。她還真是懂他。
把煩心事說開了,李雙睫身心舒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好啦好啦,深夜酒館到此結束,各回各家吧!”
她指著裴初原的鼻子。
“別說什么你要送我!”
裴初原基于對她的了解:
“我會幫你叫一輛出租車。”
“謝了!”李雙睫看他順眼了不少。
“以后……還有機會這樣夜談嗎?”
怕她不留情面拒絕,裴初原又補充:“就像朋友,談談最近的煩心事。”
“當然可以啦!”李雙睫爽朗大笑。
“以后的以后,畢業了,也可以!”
裴初原釋出一口氣。
他目送她乘車離開。
低頭,打開手機,撥打一通電話,不過十分鐘,街邊緩緩停下了一輛雪白的豐田埃爾法。裴初原過去,任由司機為他打開后門。他坐進去,臉被黑暗覆蓋的瞬間,像極了他母親。
霓虹街景在車窗邊飛速地逝去,裴初原看見了那家熟悉的寵物店。他沒有撲在車窗邊看,事實上,他一開始就沒有。故事的真實版本是,他要那只邊牧,裴黎二話不說為他買下。
沒有晝夜交替,沒有夜不能寐。裴黎多么驕傲的一個人,她能允許她的兒子像個可憐巴巴的小乞丐一樣貼在車窗邊,垂涎那只不過四五千的小玩意兒嗎?她走進店里,付款,讓他抱走那只小狗。但裴黎說的是:“我敢打包票,不到一年,你就會懶得再養這條小玩意兒。”
事實上,比裴黎說得要夸張,僅僅半年,裴初原就對這條只會握手和轉圈的小狗膩味了。當然,沒有病痛纏身,也沒有垃圾桶或安葬。它還是很健康,漆黑的瞳孔像小荔枝核。它只是被送到鄉下的祖父家中。所以,裴初原明白、且能理解的只有一件事,裴黎只教會他:
“不要成為被舍棄的那個。”
“記住。”百無聊賴地靠在椅背上,裴初原收回陌然的目光,“要保持新鮮感、保持警惕性,成為那個無可替代的競品。要乖巧,但不能太乖巧,要使她同情,同時也不要太過同情。”
“這樣才不會淪落到棄犬的下場。”
司機問:“您是在和我說話嗎?”
“不。”裴初原瞥向車窗的倒影。
“我是在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