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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啟蒙

    能回森也干活, 言亭打心底高興,可程秋來卻貌似不怎么高興,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言亭本以為程秋來之所以心情低落是因為自己, 可在經過小心翼翼的觀察后發現,她煩躁地眼神掃射了店里包括小花在內的每樣事物,卻從未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跟從前一樣,言亭幾乎承包了店里所有的雜活, 他花藝水平在線,店里來了單子程秋來也會主動讓他去做,自己則悠閑地坐在柜臺后喝茶。

    偶爾言亭會在包花時找借口跟她說話:“老大, 客戶要紫色的混搭, 咱們店里只有海洋之心和紫桔梗, 加點尤加利葉的話會好看嗎?”

    程秋來頭也不回, 淡淡道:“花材不夠或者顏色不夠, 一律混白色,記住,白玫瑰是百搭的。”

    言亭走到冷藏柜前, 將視線停在最角落的花桶里,“例如, 白驕傲。”

    在言亭印象中,店里從未缺過白驕傲,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季,花價高的離譜的時候, 森也的鮮花冷藏柜里,白驕傲依舊盡情綻放。

    那也是言亭最喜歡的花。

    這幾天生意好, 白驕傲所剩無幾,他不舍得多拿, 只抽了兩只,剩下的用白桔梗補齊。

    客單的收入程秋來照例留下本金,剩下的全給他,除此之外,每天晚上關門時,還會再額外給他一筆兼職工資。

    明明本金她也只象征性地扣了幾塊錢。

    所以言亭開口拒絕:“這就不用了吧,老大,光每天的客單盈利已經很多了。”

    程秋來卻冷眼命令他收下:“干活拿錢,天經地義,清潔工來掃馬路我還會多給倆紙箱子呢。”

    “好吧,謝謝老大。”

    事實上,天氣回暖,森也生意很好,他的小店生意也不差。

    每天的盈利足以令他在大學校園過上優越舒適的生活,但他卻一點都不期盼開學,那天程秋來大發雷霆將他趕走,他必須想辦法回到她身邊才行。

    于是他特意打聽了近期有慶祝活動的商鋪,然后跑去兼職,自掏腰包更換號碼以老板的身份在森也訂花,并要求她在約定好的時間送到,在那期間,他會故意犯錯讓大嗓門的主管生氣,借此與她偶遇,并吸引她的注意力。

    就算老板不承認,也無所謂,他只會當是朋友準備的驚喜,欣然接受。

    他精心策劃的計謀很成功,程秋來又一次把他撿回去了。

    雖然不知道她目前的苦悶為哪般,不過只要能像現在這樣安然無恙地待在她身邊就夠了。

    隔天上午剛開門不久,森也便接到一個布置生日晚宴的單子,這對二人來說沒什么難度,只是需要大量花材來不及訂購,只能去當地市場現買。

    這種活言亭一個人就能搞定,程秋來本來不想去,奈何言亭卻十分謹慎:“我太久沒做過訂婚宴的單子了,萬一手生搞砸了,多影響咱們店的名聲啊……老大你陪著我行嗎,這樣我心里也有底。”

    見程秋來猶豫,言亭又果斷補了句:“這單的利潤咱倆平分。”

    聽他這么說,程秋來便說服自己了。

    只是為了錢,去就去了。

    鎖上店門走到車旁,言亭見程秋來臉色不好,便道:“老大,你昨晚是不是沒睡好?要不我來開車吧。”

    程秋來皺眉道:“你行嗎?”

    言亭從她手里拿過車鑰匙,沖其一笑:“沒問題的。”

    程秋來也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坐上言亭開的車,看著昔日小孩如今坐在駕駛位儼然一副老司機的模樣,她心中更是感慨時光飛逝,光陰似箭。

    滿滿幾大箱子花材塞滿了后備廂和后排座位,返程途中,言亭忽然接了個電話,程秋來只顧著看窗外沒留神聽,但隱約也能辨識出張超群獨有的粗狂嗓音。

    掛了電話,言亭幾番猶豫,忐忑道:“老大,我們可不可以拐一下市里啊,我……有點事要處理,很快就能弄好了。”

    程秋來:“隨便。”

    半小時后,車在巷口熄火,言亭又看向她道:“你是在車里等我,還是跟我一起去呢?”

    程秋來來過這里,自然明白他要去哪,只是她沒想到他這么快就跟自己坦白了。

    一想到言亭在被她寄予厚望的高三忙著鼓搗這種事,程秋來便感到一陣憎惡,“別廢話,快去快回。”

    百花殺門店的卷簾門半拉著,此時處于非營業狀態,張超群正跟維修工人在里邊交談著什么,見言亭過來十分驚訝:“老大你咋來了,你不是正忙呢嗎?”

    “順路過來看看。”言亭俯身看著被砸壞的機子,皺眉道:“能修就修,不能修直接扔了,買新的,破破爛爛的,看著晦氣。”

    張超群一臉不舍:“別啊,當廢鐵也能賣好幾十塊錢呢。”

    維修工走后,張超群給他遞煙,他拒絕了,并且也沒讓他抽,免得自己身上沾上煙味。

    “你說說這些人,到底是有多饑渴,喝醉了直接進來砸柜要搶東西,幸虧我隔著監控喊話說警察馬上到才把他們嚇跑了。”張超群樂呵道。

    “難為你半夜還盯著。”言亭道:“不用太費心,砸了就報警,到時候你出面解決一下就行了。”

    張超群擺手道:“唉,沒事沒事,白天我能補覺嘛,老大你就安心上學吧!”

    臨走前,張超群又問他:“老大你也快開學了吧,這邊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

    言亭欲言又止。

    張超群頓悟道:“噢!楊宇那小子你就放心吧,我會讓人在靜遠中學附近盯著的,再敢囂張絕對讓他走不了道!”

    “還有一件事。”言亭看了眼巷口方向,聲音有點不自然:“你知道我老大是誰吧。”

    張超群一愣:“是那個……開花店的女老板?”

    言亭:“對,森也,每周抽空過去轉一圈,不用進店,遠遠看著就行。”

    張超群只當言亭是怕店里遭報復,麻溜點頭答應:“沒問題!”

    回到車上,程秋來既不問他去了哪,也不問他發生了什么,全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一路沉默直到回到店里,幾大箱花材一落地,二人又開始了馬不停蹄地忙碌。

    言亭喜歡跟她一起忙的熱火朝天的感覺,默契地配合令他們仿佛是一個整體,在這期間許多平時難以啟齒的話也能不經意地說出口,想接就接,不想接就假裝沒聽見繼續忙,一點也不尷尬。

    “老大,你是不是還在生氣啊?”言亭打著花刺忽然問道。

    程秋來一怔:“生什么氣?”

    “我背著你偷偷開店的事……你明明早就知道了。”言亭低聲道:“怎么不問我。”

    程秋來沉默著,選擇裝沒聽見繼續忙。

    這種事,實在沒什么可問的。

    言亭索性停下手頭的活,看著她認真道:“老大,對不起。”

    程秋來厲聲道:“干活!別偷懶!”

    言亭便又默默拾起打刺鉗開始工作。

    安靜了還沒十分鐘,他便又按耐不住了,“你不原諒我也沒關系,但是我覺得……也不能完全怪我吧。”

    程秋來心跳加速,手背在額頭上搭了幾秒,無奈道:“你到底在亂七八糟的說什么啊……”

    “我想說,我跟哥哥是一樣的人。”言亭終于鼓起勇氣說了出來,他不敢抬頭去看程秋來此刻的神情,只能感受到她身周散發的陣陣死寂。

    “老大,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言亭一邊處理花材一邊漫不經心道:“那時你解釋說,你們做的是情侶之間允許發生的事,是再正常不過的,后來我漸漸發現,很少有情侶是跟你們一樣的,無論床上還是床下,都不一樣。”

    “這些年跟在你身邊,真的學到了很多東西,讓我受益終生。”言亭娓娓道:“但是,你從來沒有教過我,如何直面那種事。”

    程秋來已經完全說不出話。

    一直以來,她是非常抗拒,抵觸跟言亭進行這方面交流的,她猜到他會對那種事感興趣,卻根本不知該如何開口,直到發現他在她的床上,用藏在柜里的東西自瀆,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那時候她想跟他就這方面好好談談的心情達到頂峰,然后就發現了他背著他開情-趣店的事。

    他什么都懂,他早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他沒有父親,沒有母親,身邊最親近的人,是她。

    他在她身邊長大,他也最像她。

    長時間沉默后,程秋來發出一聲嘆息,似是無奈,似是妥協:“那我現在教你,還來得及嗎?”

    言亭嗯了聲,等著她繼續說。

    “只要合拍,兩個人之間無論發生什么都是正常的,都是愉快的,我承認對你的教育有疏漏,我道歉。”程秋來一股腦說了許多,神情也愈發痛苦:“……但是亭亭,你已經長大了,要有主見,要認清自己,總不能因為小時候看到了那種事,就堅信那樣是對的,你還沒有遇到真正的愛人,不應該給自己隨便下定義……”

    言亭看著她喋喋不休,忽而打斷了她:“老大,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偷偷用了你柜子里的那些東西。”

    程秋來快瘋了,只想立馬起身逃離,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真的……很舒服。”

    “很好。”程秋來已經絕望如一潭死水,聲音波瀾不驚,“你喜歡四愛,就去找四愛談,說不定你們大學就有呢。”

    言亭托著下巴看她,眨了眨眼道:“找不到怎么辦?不合適怎么辦?”

    程秋來從花桶里撈出最后待處理的一枝花,剛好是一朵白驕傲。

    她眼眸暗沉,轉手將其遞給言亭,低聲一笑:“反正不會死。”

    言亭接過白驕傲,欲言又止。

    相信那句大逆不道的話一旦說出口,程秋來的巴掌下一秒就會重重落到他臉上。

    程秋來起身離開后,他閉上眼,輕輕吻了下白玫瑰的花瓣。

    轉眼開學的日子近在眼前,返校前一天,言亭仍在店里忙碌。

    程秋來忍不住提醒他檢查行李和機票,言亭卻站在操作臺前專注扎著花頭也不回:“昨晚都收拾好了。”

    等他忙完,程秋來把他叫到身邊,遞上一個信封。

    言亭接過,感受到其中厚度微微一怔,不解地看著程秋來。

    程秋來喝了口水,含糊道:“你之前送過我一條金手鏈,我說過會折現給你。”

    言亭茫然道:“手鏈你賣了?”

    程秋來:“嗯。”

    言亭眼中的光瞬間黯淡,將信封重新放回桌上,“不用給我錢,那是我送你的禮物,你怎么處置都可以。”

    說完,轉身離開。

    程秋來盯著桌上的信封看了很久,忽然輕嘆一聲拉開抽屜,將金手鏈從里邊取出來,搭在手腕上比劃了一番。

    這么多年,繁花的款式依舊精美耐看,毫不過時,言亭的審美分明在那時就有所展露。

    欣賞完畢,她又將手鏈重新丟了回去。

    沒想到這個寒假結束的如此之快,一想到言亭明天就要走了,她感到如釋重負,然而這種心情并沒有持續多久,便被一股悵然徹底替代。

    他們接下來的每一次會面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先離開的或許是她,或許是言亭,他們會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如兩條平行線,間距極近,卻永不交集。

    次日上午,臨行前,言亭來店里跟她道別。

    “老大,早。”

    “早。”

    程秋來眼眶發黑,似又是一夜未眠,言亭認為這跟昨天的談話有關,心中頓時一陣愧疚,沉默良久,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詢問道:“今天店里有什么活干嗎?我可以改簽。”

    程秋來無力地擺了擺手:“沒有,你走吧。”

    突如其來的冷漠令言亭有些難過,他索性佯裝沒聽見,蹲下身反復撫摸小花的頭。

    終于,他決意離開,走至門前,再度鼓起勇氣回頭,沖程秋來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老大。”

    程秋來怔怔看著他,喉嚨微動:“嗯?”

    言亭:“你不會不管我的吧。”

    程秋來:“……看心情。”

    言亭嗤笑了聲,再不逗留,拎著行李箱義無反顧地離開。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再也聽不見行李箱滾輪摩擦地面的聲音,程秋來徹底松懈下來,大口喘息。

    她的掌心和后背幾乎要被冷汗浸透,方才短短幾分鐘的鎮定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蹬——蹬——蹬——

    皮鞋聲自身后樓梯上響起,一階一階,直到在她身后站定。

    江驛將手搭在她肩膀上,沖著言亭離開的方向彎起嘴角,眼中滿是羨慕。

    “真好啊……這么多年,一點都沒變呢。”

    第61章 蜃樓

    江驛是昨晚臨閉店之前突然造訪的, 距離言亭離開不到一個小時。

    轉身看到他的剎那,程秋來握著一把濕漉漉地花怔在原地,以為是自己勞累過度而產生的幻覺。

    畢竟他的出現是那樣悄無聲息, 連掛在門上的風鈴都沒有響。

    直到江驛走到她面前,微笑著看著她說:“樓上有空床嗎,我困了。”

    程秋來盯著他一言不發,他便繞過她兀自上了樓, 如幽靈一般消失在她眼前。

    于是程秋來便在一樓待了一整夜,前半夜坐在椅子上,后半夜躺在沙發上, 直到窗外第一縷陽光打在地板上, 若隱若現的腳印輪廓告訴她昨晚看到的并不是幻覺。

    她能猜到江驛此次回來的意圖, 一想到他可能跟言亭打個照面, 她心中便一陣倉惶。

    幸好, 他主動避了。

    真好啊,這么多年,一點都沒變。

    他們三個還是他們三個, 就像言亭讀小學的時候背著厚重的書包,站在門口禮貌地跟他們揮手道別。

    “我去上學了, 老大再見,哥哥再見!”

    身邊的江驛仿佛跟她方才的回憶產生共鳴,發出一聲輕嘆。

    “阿驛。”程秋來開口喚他:“你怎么回來了。”

    江驛含笑道:“你不是一直很希望我能留下來陪你嗎,現在我回來了, 你應該高興才對。”

    程秋來喉嚨動了動,“怡怡呢?”

    江驛斜眼看她:“看來你也不是什么都漠不關心嘛。”

    程秋來閉上眼深呼吸了番, 即使知道店里此刻只有他們兩個人外加一只貓,她還是壓低了聲音:“……你把她藏哪了?”

    離開金錢和人脈, 她根本就不具備一個正常人應有的生存能力,尤其還在被通緝的情況下,之所以能消失這么久不被抓到,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幫了她,除了江驛,她想不到第二個人。

    “藏在一個很安全,不會被人找到的地方。”江驛沉默須臾笑道:“放心,我不會虧待她的。”

    可然而葉心怡的精神需求,并不止衣食無憂這么簡單。

    僅是被限制出行這一點就足以令她崩潰,從前她猶如女王般高高在上,眾星捧月,一朝落魄跌入泥潭,令她痛苦的大概不是當前的處境,而是這樣的折磨無止無休,一眼看不到盡頭。

    “她怎么會突然沾上那種東西。”程秋來抬眼問他,“你們不是要結婚了嗎?”

    可江驛左手無名指上分明空空如也。

    “結婚?好像是有這么回事……”江驛神情似笑非笑,眼神戲謔,“不過,我向她提了一個條件,她沒能做到。”

    程秋來已然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什么條件?”

    江驛:“我對她說,我要一座屬于自己的海島。”

    葉心怡對他有求必應。

    他記得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彼時她雙手捧著他的臉,眼神癡迷又癲狂,“好,我會送你一座海島,我們在島上結婚,在島上生活,在島上□□,直到死去。”

    于是他親眼看著她踏入那座金碧輝煌的煉獄,輸到一無所有,萬劫不復。

    程秋來呆了幾秒,猛地起身,一巴掌重重扇在了他的臉上。

    江驛許久沒有感受過這一下,第一反應是笑,然而程秋來的怒意遠遠不止于此,她揪住他的頭發將他狠狠推倒在樓梯上,又隨手拎過一個花瓶重重砸在他身上,瓷片瞬間碎裂四濺,江驛吃痛,捂著肚子在臺階上蜷縮成一團。

    “……你讓她怎么活。”程秋來啞著嗓子,眼眶已然泛紅。

    她對葉心怡雖沒什么感情,卻也無法眼睜睜看著她生不如死。

    江驛是自始至終陪在她身邊的,但凡他能制止一下——

    哪怕在輸光全部身家后懸崖勒馬,至少,她還能作為一個普通人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偏偏他一聲不吭,親眼見看著她愈陷愈深,直至跌落深淵。

    承載著對未來的期待和幸福的海島原是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浮于懸崖上空。

    迸濺的瓷片在江驛下巴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正徐徐滲出,程秋來看著眼前一幕,雙手顫抖,又痛又恨。

    江驛不氣不惱,輕聲反問:“我怎么活?”

    程秋來如遭雷擊般怔在原地,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

    她怎么會下意識的為葉心怡考慮,而不是他。

    他做的又狠又絕,斷了葉心怡一切的后路,如果不是這樣,他要如何才能解脫。

    “你不是很討厭她嗎?”江驛低聲道:“她現在什么都不是了……就像被關在籠子里的一條狗,只要給足了食物和水,就算沒拴鏈子,敞開著門,也不敢跑出去一步。”

    她是瘋子,不是傻子,被關在屋里跟被關在牢里,她還是分得清的。

    “再也沒有人能夠打擾我們。”江驛吃力地起身,嘗試著牽起她的手,眼神殷切道:“姐姐,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這場悲劇看似與她無關,冥冥之中,似乎每個抉擇的結局都早已注定。

    這十余年發生了太多太多事,并不是一句簡單的重新開始,就能如煙消散。

    “阿驛……”程秋來忽然蹲下身緊緊抱住他,顫抖著親吻他的臉頰,“阿驛,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江驛反手環住她,輕聲安撫:“別怕,姐姐……我在。”

    “我們都沒有錯,這個結局,很好。”

    “可是你犯法了,知道嗎?”程秋來顫聲道:“你打算怎么做?把她藏一輩子?”

    江驛笑道:“我既然敢來找你,當然能確保自己是沒事的……至于葉心怡,也許里面更有利于她的病情恢復也說不定。”

    江驛緊緊抱著她,眼神熾熱而凝重:“姐姐,我們跑吧,跑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你重新開一家花店,我找一份美術老師,或者紋身師的工作,然后我們結婚,永遠在一起。”

    程秋來眼中含淚,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緩緩搖頭。

    “為什么拒絕啊……”江驛平靜地問道:“你愛上別人了?”

    “阿驛,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抹去的。”

    江驛沉默片刻,恍然道:“你是不是還在為我那天說的話生氣?我說你是畜生,對亭亭有想法……”隨后自嘲道:“確實很過分啊,我那時候正在氣頭上才說出那樣的話……亭亭就像我們收養的孩子一樣,怎么能那么懷疑你……現在他已經長大了,我們不再需要彼此了,跟他劃清界限就好。”

    “我原諒你那道荒誕的命令,你也原諒我好不好?”江驛語氣近乎哀求。

    程秋來將異樣的心緒強行壓下,努力使自己的神情恢復平和,問道:“她現在在哪?”

    “在我之前購置的一處公寓樓里。”江驛坦白道:“她不敢出去,她也知道她未來的命運,掌握在我手上。”

    無論她答不答應江驛,葉心怡的結局似乎都是無解的。

    程秋來道:“讓我見見她。”

    “可以。”江驛道:“不過要過些時日,畢竟我還沒有徹底擺脫嫌疑。”

    說罷,江驛抬頭親了親她的臉頰,笑容嫵媚如昔:“接下來的幾天,讓我好好陪陪你。”

    當天傍晚剛到學校,言亭就給程秋來發去一條短信,讓她放心。

    程秋來只回了一個嗯字,他笑了笑,將手機放回兜里。

    她向來冷漠,他也就沒放在心上。

    苑博比他更早到學校,不僅勤快地打掃了宿舍衛生,還給他帶了家鄉特產,喋喋不休地講著這個寒假發生的趣事。

    言亭將自己的衣物依次歸位,面帶微笑地當一個稱職的傾聽者。

    這個年,他過得似乎也不錯。

    隨著天氣漸暖,各大傳媒公司影視劇組也相繼開展新項目,進駐全國各大傳媒學校進行招聘,妄想打造出屬于自己公司的超級明星。

    苑博每天都要抱一堆宣傳單回來,而言亭依舊坐在陽臺上守著一堆花打刺,對此一點都不感興趣。

    “言亭,這個《俠義道》電影劇組在招群演呢!要相貌端正,身體好耐力好的,咱倆去試試吧,萬一選上了呢!”苑博忽然興沖沖跑到他面前道:“俠義道是根據那本特出名的仙俠小說改的,取景地在鳳鳴山!你知道鳳鳴山嗎?傳說中的修仙圣地!哪怕能跟著劇組過去玩一圈也是賺的呀!”

    “我去過了,風景確實挺美的。”言亭頭也不抬,繼續忙手上的活。

    “你就當陪著我去試試唄,我自己有點發怵……”苑博誠懇哀求道:“我知道你對當明星不感興趣,但你總不能對錢沒興趣吧,你想想那些頂流演員多掙錢呢!你要是能名利雙收,我不信他們不開心的!”

    反正報名的那么多也不一定能選得上,加上苑博言之有理,言亭便答應跟他一起去試試。

    劇組目前只招七個配角,根據描述是反派身邊武功高強最后被神功大成的主角秒殺的炮灰,拍攝地點在鳳鳴山,包吃包住包路費還能一睹頂流真容,全國表演系學生趨之若鶩。

    簡歷投過去沒幾天,劇組通知二人去面試,換上裝扮看看形象,然后回去等消息。

    出乎意料地,言亭跟苑博都被選上了。

    得知消息的當天,苑博激動地在寢室走了有上萬步,打電話通知了家里每個人。

    “媽!我要拍電影了!俠義道,對對對我演大俠,還要佩劍呢!到時候你們可一定要去電影院看啊!”

    言亭倒沒多高興,反而還覺得有些麻煩,一番思忖后,還是給程秋來打了個電話。

    大約過去十幾秒,那邊總算接了,聲音依舊疲憊,卻令他格外安心。

    “喂。”

    “老大,是我。”言亭頓了頓道:“店里忙嗎,你聽起來很累。”

    “還好,你有事嗎?”

    “沒什么事,就想跟你說一聲,我要去拍電影了,劇組選中了我和室友,那個電影的名字叫……”

    言亭還未說完,便被程秋來無情打斷:“去吧,多鍛煉鍛煉,挺好的。”

    竟是聽不出一點高興來。

    “嗯。”言亭識趣道:“老大你忙吧,等我到了那邊,再給你匯報。”

    “好,你自己小心,注意安全。”

    說完,程秋來掛了電話。

    言亭怔怔放下手機,勉強醞釀出一絲笑意。

    好歹,最后也是關心他了。

    第62章 十年,十年

    春分時節, 冰消雪融,暖陽微醺。

    如同鎮上其他商戶一樣,森也每天照常開門, 卻已經很久沒有營業了。

    風鈴響了一遍又一遍,興沖沖進店的客人打量了一番冷藏柜里寥寥無幾的鮮花,又搖頭離去。

    程秋來臉上再無笑容,幾天下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她再無心去琢磨生意或者別的,每天的日常就是坐在電腦前搜各種資料熬到很晚,然后匆忙上樓睡上幾個小時, 待天色一亮, 循環往復。

    江驛站在她身邊, 隨手拾起她打印出來的一疊厚厚的材料, 嗤笑一聲:“何必呢。”

    程秋來麻木地把資料從他手里奪過來, 頹然靠上椅背,神情無力。

    她已經跟江驛了解了足夠多關于葉心怡的事,她清楚地知道現在不是發火慪氣或者將責任推卸到某個人身上的時候, 她現在應該做的是理智分析,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將懲罰降至最低。

    為此她不停地搜集資料, 不停地花錢咨詢律師,雖有所收獲,卻依然絕望,不過, 已經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太多。

    關于葉心怡精神方面的疾病,從小身邊人都知道, 她去過醫院,也請過國外專家到家里會診, 按說精神病不該入刑,偏偏家里將葉心怡保護的太好,為了不影響她的未來,愣是沒有在她的人生檔案中留下關于躁郁癥的只字片語,而自從懂事后,葉心怡也早就放棄了治療,仗著豪門家世徹底放縱自我。

    凝視著白紙上一串串天文數字,程秋來眼底驀地一緊。

    就算證明了又能怎樣,抵押了全部身家,賭了這么多次,借了那么多錢,按下手印的那一刻,她正常與否已經不重要。

    “……至少能撿回一條命。”程秋來啞著嗓子勉強笑了下,“好在輸的大都是自家的錢,借的那點還不上,進去待幾年就是了。”

    說罷,她抬頭看江驛:“我什么時候能去見她。”

    她對葉心怡的擔心程度遠遠超出他想象。

    除了得知消息那一刻失控地爆發,剩下的時間她沒有一刻不似現在這般冷靜,再也沒有情緒化地跟他說過一句話。

    這反而令他感到不安。

    “你恨我嗎。”江驛道,“是我讓她變成這樣。”

    程秋來斂眸不語。

    這種事,怎么說的清楚呢。

    責怪江驛的話她是一句也不忍心說出口,最終低聲道:“……也許不算一件壞事。”

    江驛:“所以,你未來打算怎么做?”

    程秋來心里暗自盤算了一番,遂認真道:“等她出來大概是四十歲,如果精神狀態不錯,就給她找個工作買個房子安置下來,如果還是瘋癲不可控,我就給她一筆錢,然后離她遠遠的。”

    江驛嗤笑:“你對她可真夠意思,我以為你根本不會在意她的死活呢。”

    最開始程秋來也這么以為。

    但畢竟,血濃于水。

    她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通的親人了。

    江驛緩緩在她面前蹲下,仰頭看著她:“那我呢?”

    程秋來伸手撫上他的臉,凝神細看,嘆道:“我不會再干涉你的任何決定,阿驛。”

    江驛握住她的手,用臉頰在她掌心輕輕地蹭,“那,等一切結束后,你會重新愛上我嗎?”

    短暫幾秒的對視,令程秋來的思緒回到十八歲那年與叛逆少年的初相識,那夜,她馴服了他,事后他們碰響酒杯,慶祝余生相伴的歲歲年年,他們曾注視著對方的眼睛,聲稱要對彼此永遠信任,永遠忠誠。

    “會的。”

    江驛眼中飽含熱淚,虔誠親吻了她的手指。

    焦急等待的時間里,程秋來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來自言亭的消息。

    他已經跟隨劇組進了鳳鳴山,跟上次去玩不一樣,這次行程對他來說是一次全新的體驗,但凡令他感到驚奇的事,都會毫不吝嗇地分享給程秋來。

    他拍下好多照片,每發一張,緊跟著就是一大段話,程秋來一打開聊天界面就看到了一長串的圖文。

    [老大,你看我們群演的衣服是不是挺酷的,分給我的這套正合身,還給佩了劍,不過是塑料做的,上邊噴了漆。]

    [太遠了拍不清楚,這個演員你認識嗎?聽說很小的時候就作為童星出道了,我怎么沒印象他拍過什么作品呢?]

    [山里晚上可真冷,但空氣好,星空也很美,就像我們上次在瀾城看到的那樣。]

    [呼——一場戲拍了好多遍還過不了,導演要改,編劇不讓,他們在吵架呢,我們趁機歇一下。]

    [店里還好嗎,是不是很忙呀?老大你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等拍攝結束了,我回去看你。]

    言亭大概覺得她一直在忙,忙到即使收到信息也只是匆忙一瞥就關掉。

    事實上每一張照片她都會放大看很久。

    江驛湊過來跟她一同欣賞,發出調笑:“我們亭亭,要當明星啦。”

    提到言亭,程秋來肅穆地神情總算變得柔和,“是啊……真好。”

    他要去體驗很多她沒能體驗到的事,去看更多她沒有看過的風景,他要飛的很高很遠,才不枉她竭盡全力,托舉半生。

    翻著那些照片,程秋來的眼神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溫柔,江驛注視了她的側臉良久,想說的千言萬語最終化作無聲嘆息。

    他恨極了那個孩子。

    若是他不曾出現,若是他不曾被程秋來留下,若是他不曾囂張地對他出言挑釁,他們之間也不會有后來的隔閡,他仍會選擇無條件地信任程秋來。

    現在,只能祝愿他前途坦蕩,一帆風順,在功成名就出人頭地后徹底忘記這個小鎮,永遠別再回來-

    鳳鳴山景色雖美,但劇組生活屬實無趣。

    幸好有苑博作伴,一天天的也不至于太無聊。

    導演喊咔后,就是演員們短暫的休息時間,主演在助理的簇擁下風光離場,走到遮陽棚下喝水乘涼,群演們則席地而坐,從兜里摸出手機爭分奪秒地刷幾下。

    苑博坐在他身邊,不停發著語音,語氣已經從最開始的驚喜期待變成了發牢騷倒苦水,一會兒埋怨衣服太久鞋子不合腳,一會兒埋怨劇組盒飯難吃像豬食,晚上住的地方蚊子還多,跟他想象中的舒適環境完全不一樣。

    言亭戴著一頭假發欣賞著簇擁在半山腰的云團,良久后舉起手機拍了一張發給了程秋來。

    他已然把與她的聊天框當成了日記本,根本不指望能收到任何回復。

    隔壁苑博掛了電話,怨氣反倒只增不減:“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在這待了,早知道不報名了,剛剛才知道俠義道這部電影只在網絡上線,我還以為會在電影院上映呢,白高興了!”

    言亭慢悠悠道:“都一樣的。”

    苑博翻了個白眼:“哪里一樣了……首先資方投的錢就不一樣,大頭全給那幾個主演發片酬了,你看那個孔亞哲,跟咱們年紀一樣大,但人家是演藝世家出身,從幾歲就開始接廣告拍電影了,這起點不知道比普通人高了幾倍去,唉,真叫人羨慕。”

    孔亞哲是俠義道的男主角,在化妝和服飾的加持下一眼看去鶴立雞群氣度不凡,此刻正坐在遮陽棚下乘涼,化妝師造型師正圍在他身邊給他補妝,三個助理一個給他扇扇子,一個給他倒水,還有一個正站在不遠處打電話,頤指氣使地交待一些事情。

    待遇屬實令人羨慕。

    “不過小制作也有好的一面。”苑博自言自語道:“相較院線電影來說,網絡電影拍攝時間會短很多,我剛剛上廁所聽他們說這部電影大概半個月就拍完了,到時候就能回學校嘍!”

    言亭也輕松一笑。

    在回學校之前,他還要抽空回青石鎮看看。

    也就在這時,兜里的手機振動了下,

    本以為是程秋來發來的消息,言亭第一時間解鎖查看。

    可惜新消息來自張超群。

    因為他臨行前交待過讓他隔一段時間就去店里看看,張超群嚴謹地照做了,上次過去溜達一圈并無異樣,他便如實匯報,而這次,特意給言亭拍了張照片。

    照片上的森也隔著馬路,內部環境并不清晰,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站是在店門口抽煙的那個男人,清峻的眉眼和小臂上的紋身令他思緒瞬間回到當年。

    遙想孩童時期在森也初見他的第一眼,時隔多年,他再次令他感到通身徹寒。

    言亭時常會想,他們之間的較量有盡頭嗎。

    十年前是他,十年后,他依然在。

    沒人可以霸占程秋來全部的愛,除非是江驛。

    言亭當晚徹夜無眠,窗外的星星月亮倒映在他眼中,就像浮在水面上。

    手機微弱地光芒顯示現在時間是凌晨一點半,言亭沒有驚醒苑博,隨手拽過戲服披在身上,獨自出了門。

    劇組宿舍外邊是一片曠野,其中遍布著大大小小凸起的巖石,遠方群山隱沒在云霧之中,輪廓巍峨,頭頂是壯闊星河,弦月似弓。

    言亭漫無目的地在平原上走了很遠,四周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只能聽到音調忽高忽低的蟲鳴近在咫尺。

    相對于白天來說,夜晚的鳳鳴山更像仙境,靜謐無聲,被夜霧繚繞的美景似夢似幻,令人難分真假。

    言亭很想將此刻景色分享給程秋來,但一想到江驛可能在她身邊,便硬生生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陣冷風吹來,言亭忽然注意到巖石縫隙之間,似乎生長著許多藍紫色的野花。

    多年的花藝經驗令他對此產生莫大興趣,索性俯身半蹲在地上,摘下一朵舉到身前仔細查看。

    他看的太過專注,絲毫沒留意到有人從巖石后徐徐走出朝他接近。

    “這花一到晚上漫山遍野都是,你是第二個發現的,哈哈!”

    言亭被陡然響起的人聲嚇了一跳,詫異回頭,看到個打扮樸素戴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正笑吟吟站在不遠處看著他,“你知道這是什么花嗎?”

    言亭輕撫了下花瓣,思忖片刻道:“應該是屬于,鳳仙花科里的紫堇,這種花喜歡溫暖潮濕的地方,還能用作藥材呢。”

    中年人十分驚異:“你怎么知道的這么詳細?”

    言亭抿嘴一笑:“家里開花店的,了解的比別人多一點罷了。”

    中年人眼中流露出幾分欣賞,有意與他攀談,“你身上穿著戲服,是俠義道劇組的群演吧,大學生?”

    言亭:“是。”

    中年人惋嘆道:“真是辛苦你們這些年輕人了,好處沒有,苦倒是沒少吃……”

    “也沒多辛苦。”言亭只當他是附近村民,同是失眠出來閑逛的,便多跟他聊了幾句,“雖然累是累了點……不過也是蠻新奇的體驗。”

    中年人瞇起眼笑:“你心態倒是挺好。”

    言亭得到夸獎,報以一笑,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明天還要早起拍戲呢,再見。”

    次日拍攝現場狀況頻出。

    大部分群演皆無所事事地坐在地上,言亭跟苑博也不例外,他們已經在這坐了將近四十分鐘,自拍攝到現在還從沒中場休息過這么長時間。

    不遠處后期棚內,通過半敞的門簾可以看到導演后期制片編劇助理等人正吵成一鍋粥,門外還圍了不少人看熱鬧。

    言亭對此毫不關系,垂頭若有所思,一言不發。

    苑博比他要積極的多,活脫像個正在吃瓜的猹,跑過去聽一會兒再跑回來興致勃勃地跟言亭分享所見所聞。

    “導演生氣是因為孔亞哲耍大牌啦!你說說咱一個仙俠電影,有打戲動作戲很正常吧?孔亞哲接角色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一到跳崖戲份非說自己有腿傷做不來劇烈動作,哪有他這樣的?現在找替身也來不及了呀!”

    正說著,孔亞哲在助理和保鏢的護送下冷著臉直接大步從后期棚里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扯下頭上的假發狠狠丟在地上,氣勢十足。

    導演緊隨其后,目送他離開的背影氣的臉色鐵青。

    苑博樂了:“嘿嘿,這下怎么辦,主演沒了,不會要散伙了吧?”

    下一秒,又有一人從后期棚里走出來,繞到導演身邊低聲說了兩句,二人忽地抬頭,不約而同地看向苑博方向。

    苑博一愣,連忙拍身邊垂頭不語的言亭:“哎哎哎言亭!導演在看咱們這邊呢。”

    言亭茫然抬頭,只覺得站在導演身邊那個中年人十分眼熟,定睛細看竟是昨夜在曠野上與他聊天的那位。

    “你不知道那個戴眼鏡的是誰吧?就是俠義道的原著作者!老有名了!”

    正說著,中年眼鏡男竟直接朝著二人走來,直到在言亭面前站定,沖他微微一笑,面容和煦,“又見面了,同學。”

    “不知道你是否有興趣,出演我筆下的主角呢?”

    第63章 花葬

    冗長沉悶的路途中, 程秋來收到一張來自言亭的最新定妝照。

    照片上的黑衣少俠身形修長,立于崖邊持劍微微回頭,露出半張清致側臉, 將年少風流四個字體現的淋漓盡致。

    底下緊隨一條文字:[老大,我們主演跑了,他們讓我頂上,現在我成主角了。]

    程秋來長時間苦悶著臉, 總算在看到消息的剎那發出聲悶笑。

    身旁的江驛也湊過來,看到消息后皺眉:“還有這種好事?難道這小子真要成明星了?”

    程秋來忍俊不禁道:“說不準呢,亭亭運氣向來不錯。”

    思忖幾秒后, 又拿起手機回了個“好看”。

    孩子能有出息, 當長輩的自然該高興, 但看著照片上那么帥的言亭, 江驛還是不甘地撇了撇嘴, “造型一般吧,我十九歲的時候比他帥多了。”

    他這么說本意是想逗程秋來開心,程秋來也配合地笑了下, 上揚的唇角僅維持了幾秒,便又耷拉下來, 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神情惆悵。

    在青石鎮耽擱了那么久,江驛總算答應帶她去見葉心怡了。

    她知道這次會面意味著什么,也為此做足了準備, 她會盡可能地安撫葉心怡的情緒,告訴她一切都沒什么大不了, 就算幾年后出來一無所有,她作為長姐也不會對她棄之不顧, 并且可以保證她依然能過上很好的生活。

    至于唯一的不確定——

    “你有去看過她嗎?”她看向江驛。

    江驛淡淡道:“看過。”

    程秋來大概能猜到葉心怡如今矛盾的處境,她大概已經開始后悔去幫江驛實現那個遙不可及的愿望,然而就算恨江驛,也無可奈何,不老實待在房子里的話,哪怕跑出去一步,都會被抓到更可怕的地方。

    長時間的軟禁,足以令一個精神原本就有問題的人變得更加瘋癲。

    程秋來抿了抿嘴,又問:“她情緒怎么樣?”

    江驛莞爾道:“出乎意料的穩定,沒有發脾氣,沒有打人罵人,每天乖乖吃飯睡覺,還會看電視。”

    程秋來對這個形容存有疑慮,但她相信江驛不會在這種時候跟她開玩笑。

    “對你也是這樣?”

    “嗯。”江驛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語氣輕松,“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囂張跋扈的資本了,沒人兜底的話,幾年后她甚至連個普通人都不是,比起之前的喜愛,現在她對我更多的應該是依賴和懼怕。”

    程秋來又將頭別向窗戶,不再說話。

    她當然希望葉心怡是真心不再喜歡江驛,徹底斷了那份執念,這樣一來,假如到時候江驛選擇跟著她,她也不會太為難。

    身旁,江驛一派悠閑地戴上藍牙耳機準備小睡一下,順勢將頭靠在她肩膀上,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她低頭,能看到他長長的眼睫隨著呼吸時而顫動。

    與此同時,言亭在經歷一番深呼吸后,一陣助跑,自山巔一躍而下。

    即使身上吊著威亞,下方鋪著厚厚的氣墊,這個動作對他來說仍是不小的挑戰,幸運的是作為一個毫無經驗的新人,他的表現已經足夠亮眼,在克服了恐懼后第二遍導演就給過了。

    中場休息時,苑博坐在他身邊連說帶比劃,比自己當了主角還激動:“言亭你知道你剛剛跳那一下多帥嗎?就衣服被風吹起來時,你那個腿啊,有——那么長!好多小姑娘眼睛都看直了,剛剛我還聽見導演跟作者夸你來著,說你未來可期,以后一定爆火!到時候可千萬別忘了我啊!”

    “嗯。”言亭敷衍地回了聲,盯著手機屏幕上程秋來回復的兩個字傻笑。

    如果剛剛那一幕真的很帥,到時候無論用什么方法也要讓程秋來看到才行。

    “誒我去?你的手怎么流血了啊?”苑博忽然驚恐道。

    言亭這才發現手背上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劃了一道口子,應該是剛才跳崖的時候不小心撞到凸起的石壁上掛到的,傷口不深,故而他沒覺得有多疼,只是看著不斷滲出的殷紅鮮血,無端令他感到一陣不安。

    傍晚天邊紅霞似火,經歷幾番輾轉,程秋來總算跟在江驛身后下了出租車。

    在青石鎮待了太久,她幾乎快要忘了外面世界的模樣,初來乍到的外鄉人在踏上土地的瞬間便被眼前陌生的城市風光所吸引,站在原地駐足良久未動。

    有家境事業兜底,還在葉心怡身邊待了那么久,江驛并不窮,他可以在任何地方悄無聲息地安置一處自己的房產而不被人知曉,他城府也不淺,早在嗅到風聲的那一刻便趕在警察找來之前將人藏了起來。

    葉心怡他是遲早會交出去的,之所以藏到現在,無非是為了向程秋來邀功。

    她惱火也好,開心也罷,能讓她親眼見證二人之間最大的阻礙銷聲堙滅,光是暢想一番未來的美好畫面就令他感到格外興奮。

    城市是一線城市,程秋來眼前的公寓樓也是高檔公寓,幾乎處在商圈正中心位置,周圍車來車往,人群熙攘,熱鬧非凡。

    氣候舒適,環境宜居,假如葉心怡也喜歡這里,她便在這里為她安排好幾年后的退路。

    “這里外來人口很多,假如她戴上口罩捂嚴實些,只要不暴露身份,在這座城市里還是挺自由的。”江驛眉頭微蹙,道:“可她不愿意邁出門一步。”

    她是自愿被困的,就跟那時的江驛一樣。

    程秋來站在公寓樓下,因為這似曾相識的一幕神情恍惚。

    公寓很高,光電梯上升就要耗費幾分鐘,最后在十四層的中間樓層停了下來。

    “要我陪著你嗎?”江驛問。

    程秋來深吸一口氣,“不用。”

    “那好吧,我在樓下等你。”江驛指了指右邊一戶緊閉的防盜門,轉頭沖她笑道:“最好勸她自己走下來,比一群人沖上去抓她體面的多。”

    樓道里一片寂靜。

    程秋來在門口站了很久,剛敲了兩下,門就開了。

    不似昔日高跟紅唇明艷張揚,此時的葉心怡素面朝天,頭發也是松散挽起半垂肩頭,憑白多出的幾分清冷令程秋來想到尤川曾說過,她們兩個其實長得有點像。

    葉心怡見到她仍是一派平靜,甚至沖她笑了笑:“姐,我一直在等你。”

    客廳幾乎堆滿了外賣盒和空酒瓶,茶幾上的煙灰缸已經滿到溢出來,窗戶應該已經許久沒開過了,整個房子里都彌漫著一股腐爛令人不適的味道。

    難以想象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人會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獨自生活這么久。

    然而情緒竟真比以前穩定了。

    “你都知道了對吧,江驛一定都告訴你了。”葉心怡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將煙盒里最后一支煙噙入口中,打火點燃,安逸道,“抱歉啊,把你那份,也輸光了。”

    程秋來走到她身邊坐下,語氣疲然:“輸光就輸光了,為什么不停手?”

    “目的還沒達到,為什么要停手?”葉心怡瞇起眼,神情憧憬:“你知道嗎,我差一點就能跟江驛結婚了。”

    程秋來心猛地一沉。

    葉心怡眼中放光,忽地亢奮道:“你還有多少錢?借給我吧,姐,讓我再去試一次!這次一定能贏回來!”

    “別傻了……”程秋來嘆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葉心怡懊惱道:“是啊,你怎么可能再借給我錢,你一個破開店的,兜里能有幾個錢……你就是個窮光蛋……”

    程秋來臉色鐵青,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靜,“怡怡,你聽我說,或許事情還沒那么糟糕,我查過相關資料了,你涉及的非法融資金額不算太大,最多待七年就能出來……雖然過得肯定沒以前好,但我會盡可能的幫助你,讓你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葉心怡感動的快要哭出來:“真的嗎?姐,我只需要待七年就能出來?出來后你還愿意養著我?”

    程秋來無力點頭道:“嗯……愿意。”

    葉心怡抹了把眼淚,又問道:“那江驛呢?我沒能完成他的愿望,他一定不會跟我結婚了……那你會跟他結婚嗎?我在里邊踩縫紉機的時候,你倆會環游世界嗎?會上床嗎?”

    “怡怡,這不是你目前需要擔憂的事。”程秋來麻木道:“未來如何誰也不能提早知道,但我們由衷希望你能變好。”

    “不不不,我不擔憂,他能跟著你,我高興!”葉心怡又哭又笑,嗚咽道:“我一點也不恨他,也不恨你,真的……我也希望,你們倆都能過得好。”

    樓下已經隱約傳來警笛聲,葉心怡站在陽臺上往下看,能看到三輛警車和站在旁邊的警察跟小手辦一樣滑稽移動著。

    “你能來看我,真好,我一直在等你。”葉心怡轉身走到程秋來面前,忽然伸手抱住了她,“姐,能再見到你,我沒有遺憾了。”

    程秋來伸手緩緩擁住她,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后背安撫:“別怕,我已經聯系好了律師,并且找醫生出具了精神證明……不會很久的,快的話只要三年。”

    葉心怡怔怔看著她,似乎鼓足了極大勇氣,輕輕點了點頭。

    程秋來摸了摸她的頭發,牽起她的手輕聲道:“……我們下去吧,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好。”

    葉心怡跟在她身后,癡癡凝視著她的背影,忽地怪笑著叫了聲:“姐,看我。”

    程秋來回頭的剎那,葉心怡順手抄起手邊一個厚玻璃洋酒瓶,掄圓了胳膊狠狠砸到了她頭上。

    一聲慘叫伴著巨響將整棟樓的平靜驀地打破,程秋來感到劇痛的同時整個人已經被砸的眼冒金星意識模糊,伸手一捂,皮肉已經被碎玻璃劃的外翻,此刻鮮血正汩汩往外冒,頃刻間便染紅了整只手。

    葉心怡只砸了一下就跑了,說明沒想殺她。

    程秋來踉蹌著跟出門,努力辨別著倉皇逃離的腳步聲,瞬間便明白了她砸這一下的用意。

    葉心怡是往樓上跑的。

    她掙扎著給江驛打去電話,聲音因失血過多而虛弱,“……往樓上跑了。”

    說完掛斷電話,也不顧流血的傷口,扶著墻一階一階追了上去。

    只是這次身負重傷,樓梯爬的比上次要吃力的多。

    整棟公寓樓有二十四層高,程秋來單是往下看一眼便緊張到手腳發軟,等她跑到樓頂,看到雙腿懸空正在邊緣坐著的葉心怡,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樓下已經聚集了很多人,警察疏散了圍觀群眾,讓出很大一塊位置給即將到來消防車和逃生氣墊,江驛抬頭看著她,神色愈發冰冷。

    “怡怡,別……別這樣,快回來……”程秋來已經滿臉鮮血,扶著墻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

    “謝謝你為我做了這么多,姐。”葉心怡回頭看她的狼狽模樣,咬牙切齒道:“但是吧,別說三年,就算關我一天,一個小時,一分鐘,都——不——可——以。”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而江驛也一定會帶你來……姐,你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但是,抱歉,這次又要讓你失望了。”葉心怡沒有朝下看,而是盯著遠方的晚霞看的入迷,“我當然會選擇重新開始,只不過,是用另一種方法。”

    “怡怡,怡怡……”程秋來仍在不遠處絕望地呼喚她,卻不敢上前一步。

    與此同時,葉心怡兜里的電話響起,她看了眼來電顯示,面帶微笑地接聽。

    江驛手心已然冒出冷汗,聲音帶著怒意:“怡怡,回去,別鬧了。”

    葉心怡朝下看,一眼就看到正站在警車旁的江驛,雖然已經過了三十歲,但歲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的身材依舊挺拔,臉龐依舊帥氣,在人群中是那樣矚目,令人移不開眼。

    “抱歉啊,沒能為你買下海島。”葉心怡低頭對他對視,哽咽道:“江驛,你真的很混蛋,如果有下輩子……別再讓我遇見你了。”

    江驛看著坐在樓沿邊痛哭不止的葉心怡,思緒忽然回到高二那年,他想逃課去網吧不小心被葉心怡發現,小姑娘死活非要跟著他,他能輕松翻過三米高的圍墻,葉心怡卻被困在上邊不敢跳下來,只好祈求似地看著他:“江驛,你能接住我嗎?”

    江驛轉身沖她扮了個鬼臉:“你還是回去老實上課吧。”

    眼見著他越走越遠,她格外急躁,索性心一橫直接跳了下來,然后崴了腳坐在地上疼的大哭。

    江驛本想對后方傳來的哭聲置之不理,走了幾步還是翻了個白眼轉身折了回去,將她背去了醫務室。

    那天他沒能上網,還被全校通報批評寫檢討,是他記憶中很不愉快甚至堪稱倒霉的一天。

    卻是她畢生難忘的美好回憶。

    “寶貝,這次……一定要接住我啊……”

    耳邊的聲音截然而止,他看到葉心怡單薄的身軀如同一片枯葉在空中徐徐墜落,一聲巨響后,重重摔在他面前。

    樓頂,程秋來怔怔看著自己滿是鮮血的手掌發呆。

    明明剛剛已經觸碰到了她的衣角,怎么一眨眼,人就不見了呢。

    她緩緩朝下看去——

    一枝玫瑰被摔的支離破碎,枝葉四散,紅的白的花瓣飄了滿地。

    有人站在花瓣上,抬頭與她對視,神情比她還要絕望蒼涼。

    剎那間,天旋地轉。

    程秋來兩眼一黑,再無知覺。

    第64章 夢醒時分

    本以為同在一個劇組, 參演同一部影視作品,演員之間的最大區別不過是拍攝內容不一樣,然而親身體會之后, 言亭才發現當主角要比配角忙太多了。

    跟程秋來發完報備短信,甚至來不及休息,他便被導演和編劇叫到后期棚,各種各樣的儀器他看不懂, 他們說的話他卻能聽得懂,導演喋喋不休地跟他描述著主角面臨各種情境時需要展現出的不同眼神,不同姿態, 原著看著言亭一臉茫然的表情, 直接把他攬到一邊, 認真告訴他:“無論面臨什么情況, 記住, 耍帥就行了。”

    這點言亭倒是聽懂了,故而拍攝出來效果相當的好。

    從默默無聞的配角忽然被欽點成主演,無論是在劇組還是在網上都引發了不小的輿論, 孔亞哲的粉絲聲稱偶像在劇組遭到了不公平對待,紛紛表示要抵制俠義道, 對從群演出身的新人主角更是不屑一顧,網上討論的熱火朝天,倒是為電影憑白增添了一波熱度。

    反之,駐扎在鳳鳴山內的劇組倒是其樂融融一派祥和。

    新主演長得帥, 脾氣好,沒架子, 不僅如此悟性還強,拍戲基本一兩遍就能過, 極大地節約了各種資源,讓大家有更多時間休息。

    然而即便如此,言亭依舊心存愧疚。

    作為主演自然跟其他人待遇是不一樣的,導演特意把他的宿舍升級成最好的房間,還請了兩名助理照顧他,至于薪酬,對一名大一學生來說更是天文數字。

    然而言亭拒絕了指派給他的助理,選擇繼續跟苑博還有其他群演一起同吃同住,在談到片酬時更是直言:“我不是明星,不需要那么多錢,不如給大家提升一下伙食吧。”

    對此,苑博拍著大腿痛心疾首,卻由衷地對言亭表示欽佩:“大哥,你真是糊涂啊……”

    言亭擦著道具佩劍呢喃著自言自語:“大哥?在我們那都叫老大……”

    苑博:“?”

    言亭也有拍攝不順的時候,例如打戲,古裝的打戲跟現代的拳腳是不一樣的,尤其他扮演的還是一名劍客,一舉一動要飄逸,要灑脫,出招要快,收劍要帥,眼神要犀利,神態要清冷,為此劇組請了專門的武打老師來指點他,夜晚空曠無人的原野上,藍紫色小花被緞面長靴一腳踏碎,劍風劃過,花瓣四散飛揚。

    一直跟老師練到半夜,回到宿舍早已疲憊不堪。

    苑博早已陷入熟睡,宿舍安靜的能聽到他輕微的鼾聲。

    言亭躺在床上盯著窗外看了會兒,習慣地從枕頭下拿出手機開始給程秋來報備,白天拍戲忙,他沒空再拍很多照片,只能不停地打字,盡可能詳細地用文字告訴她自己目前正經歷的一切。

    手指正飛快舞動,屏幕上方卻忽然冒出條新聞彈窗,內容大概是關于某個女嫌犯為躲避追捕選擇跳樓的事,言亭只覺得它顯眼礙事,隨手一滑就讓它消失了。

    按下發送的那一刻,言亭再也支撐不住,閉上眼睛昏沉睡去。

    次日一早,被鬧鐘叫醒后他揉了揉眼睛第一時間看手機,程秋來沒有回復。

    他猜她在睡懶覺。

    然而直到晚上,依舊沒有等到她的回復。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如此。

    言亭不愿相信這與江驛有關,便讓張超群過去看看。

    中場休息時,收到了張超群的回復,距街坊鄰居說,森也已經好幾天沒有開門營業了,他們大概都見到了江驛,猜測小情侶是出門玩去了。

    他們會去哪呢,會去瀾城嗎?會住在喬家漁棧嗎?會一起躺在屋頂上看星星嗎?

    言亭一整天都處于心不在焉的狀態,導演的批評對他來說不算什么,腦子里不斷浮現的猜測和畫面才令他真正痛不欲生。

    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言亭心里難過,卻未表現出分毫,反而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拍攝之中,妄圖用老師教的動作來代替胡思亂想,一天下來,累的渾身沒有一處地方不疼的。

    晚上再回到寢室,意外發現手機上有幾個來自齊佑安的未接電話。

    他便打了回去。

    齊佑安聲音忐忑,帶著幾分不確定問他:“言亭你知道程老板這幾天去哪了嗎?”

    言亭:“不知道,怎么了?”

    齊佑安:“也沒什么,我媽腰不舒服我就回來看看,昨天晚上聽見你們家貓一個勁的叫喚,我媽說連續叫了好幾天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情況……”

    言亭心里咯噔一下,頓時浮現出不好的預感。

    如果是事先安排好的出游,那么她一定會把小花安排妥當。

    次日,他跟導演提出要請一天假回家看看,導演爽快地答應了,拍攝進度因為他的加入已經格外順利,還有幾個場景就能殺青了,言亭請假的那天剛好可以把其他人的戲份提前,不影響他回來繼續拍攝。

    先從鳳鳴山打車去郊區機場,再從機場直飛靜桐市,再坐大巴到青石鎮客運站,再打車去奚山街,光路上就要耗費五六個小時,可言亭一刻不敢耽誤,等回到森也,早已大汗淋漓,整個人處于近乎虛脫的狀態。

    森也的鑰匙他一直留著,程秋來也沒換過門鎖,故而他輕輕松松便將門打開了。

    小花虛弱地趴在沙發上,見到有人回來總算打起精神叫了兩聲,嗓子都是啞的。

    地上的食盆和水盆不知道已經空了多久,若再沒人回來,恐怕它就要餓死了。

    剛續滿貓糧和水,小花立即沖過來開始狼吞虎咽,言亭摸了摸它的腦袋,掏出手機給程秋來打電話。

    無人接聽狀態。

    他瞬間冒出冷汗。

    到底是怎么了。

    他對程秋來的去向毫無頭緒,卻也不能在此耽擱太久,整個劇組都在等著他回去。

    他沒辦法將貓也一并帶去,便將其托付給了剛好要在家里住一段時間的齊佑安,這才一刻不停地趕回鳳鳴山。

    只是所有人都發現回去這么一趟不僅沒有減輕他的焦慮,反而使他分心更嚴重了,好幾次動作失誤撞在山崖上看得人心驚肉跳,好在年輕人身板結實,對此不以為然。

    接下來的時間,只要一有空,他就會給程秋來打電話,期盼能再次聽到熟悉的聲音,可沒有一次如愿。

    在長時間的煎熬中,言亭再也按耐不住,主動去找了總導演。

    “還要多久才能殺青?”

    導演翻了翻劇本,在心里盤算一番道:“一周左右。”

    言亭道:“太久了,我有事必須離開,未來三天只拍我的戲份,我保證能達到大家的預期,請您體諒。”

    見他態度堅決,導演也不好強迫,簡單開了個小會后便同意了他的請求,事后向他確認道:“你剩下的戲份都是打戲了,擠在一起拍會非常辛苦,確定沒問題嗎?”

    言亭鄭重點頭:“沒問題。”-

    白色床單上,手指微動。

    視線由模糊到清晰,仿若過了一個世紀之久。

    程秋來盯著天花板一聲不吭,直到感知到胸腔里還在跳動的心臟,眼中才泛起微瀾。

    病房里只有她一個人,有人正趴在床邊睡著,亂蓬蓬的頭發預兆著他已經守了她足夠久。

    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陪在她身邊。

    程秋來便安靜地等著他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尤川緩緩直起身,閉著眼睛伸了個懶腰,下一秒,視線投向病床,發出一聲驚呼:“你醒了?!”

    程秋來只是怔怔盯著一個方向,對他的呼喚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程秋來?你還好嗎?”尤川離她近了些,神色焦急:“你還記得我是誰嗎?說句話啊……不會傻了吧……”

    幾分鐘后醫生護士匆忙趕來病房,一通檢查后確認病人各項指標正常,便對尤川道:“病人只是不想說話。”

    “正常就好……沒事就好……”尤川松了口氣,轉頭憐憫地看向她。

    親眼目睹了那種場面,不受刺激才怪。

    “你啊……就好好休息吧。”尤川再次在床邊坐下,用一種令人安心的語氣道:“我會照顧你的。”

    直到晚上,程秋來還是沒能開口說話。

    尤川見她又閉上了眼睛,以為她睡著了,于是也走到小床上躺下養精蓄銳。

    等聽到鼾聲再度響起,程秋來驀地睜開了眼睛。

    忍著劇痛翻身下床,她光著腳走到了洗手間。

    燈光幽暗。

    她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雙目空洞,面容憔悴。

    緩緩抬手將紗布一圈圈解下,一道猙獰地疤痕如蜈蚣般吸附在她的額角,沒了紗布的阻隔,鮮血徐徐滲出,沒過眼眉,轉眼間,便于淚水交織在一起。

    程秋來陡然爆發出一聲痛苦地嗚咽。

    尤川聽到動靜,沖進來抱住她手忙腳亂地安撫:“沒事的……沒事的……醫生說了,現在醫美特別發達,你這種疤痕很容易就去掉了……”

    程秋來蜷縮到墻角,將頭深深埋進膝蓋,整個人顫栗不止。

    疤痕可以修復,記憶呢。

    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會想起從二十四樓摔下去,如玫瑰般支離破碎的葉心怡,以及絕望抬頭與她對視的江驛。

    完了。

    一切都結束了。

    都是她的錯,她才是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

    她最親最愛的兩個人,皆在她一念之間,墜入地獄。

    尤川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能緊緊把她擁在懷里。

    “葉心怡死了,江驛目前在接受調查,可能要過幾天才能出來。”尤川輕聲道:“發生這種事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你,不要自責。”

    血水混著眼淚糊了一臉,程秋來聞著近在咫尺地血腥味,悲傷到極致索性笑出聲來。

    尤川心疼地看著她道:“……江驛特意叮囑我不要告訴亭亭,現在你醒了,要不叫他過來……”

    “不要……”程秋來啞著嗓子哽咽道:“不要告訴亭亭。”

    “好好好,不告訴他。”尤川小心地將她抱回床上,“那你要聽話,配合醫生好好養傷……你這可不僅是外傷,都腦震蕩了,處理不好很危險的……”

    程秋來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就連什么時候做的縫針手術都毫無知覺。

    手機顯示幾十個未接電話皆來自言亭,程秋來翻著這段時間他發來的照片和文字,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

    現在是凌晨兩點,最新一條消息就來自十分鐘前。

    [老大,你在哪。]

    亭亭,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她只有他了。

    尤川這一覺睡得很沉,等再睜開眼窗外天色已經大亮,他下意識看向隔壁,心里瞬間一沉,暗叫大事不妙。

    病床上空空如也。

    程秋來不在病房里,也不在洗手間,她的東西和衣服也全部不見了。

    她跑了。

    尤川咬牙切齒地跑到走廊,瘋了一樣給她打電話,得到的卻是關機提醒。

    無計可施之下,他再無猶豫,撥通了之前存的言亭的號碼。

    “還有別的方法能找到你老大嗎?”

    “聽著,我們必須盡快找到她,她現在的狀態……很不好。”

    第65章 遠游

    不顧未完成的使命, 年輕的主演拋下一切,幾乎是飛奔著離開。

    言亭覺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恐懼籠罩著,是近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受。

    葉心怡死了。

    那天被他漫不經心劃過去的新聞, 但凡能點開看一眼,也不至于在她承受巨大痛苦的時刻依舊歲月靜好,欣賞著山中風光霽月。

    他對她的苦難一無所知,到現在完全無從得知, 尤川三言兩語便帶過了她額頭的傷,但言亭還是哭了,因為在他印象中, 程秋來從未受過很嚴重的傷, 就連生病都很少。

    她當時一定痛極了, 還流了很多血, 可身邊卻沒有一個能扶住她的人。

    明明他也察覺到不對勁了, 可就是遲了一步。

    在確定人已經跑沒影了之后,尤川還算冷靜,指揮言亭先回鎮上等等, 也許她會回去處理一些事情。

    當天言亭便回到了森也。

    店里靜悄悄的,依舊保持著她離開時的樣子。

    冷藏柜里的花大多數已經枯萎, 僅剩幾枝存活,言亭默默將它們取出,學著程秋來的樣子插了瓶,還調整了位置, 盡量讓它們看起來好看。

    隨后,抄起靠在門后的工具習慣地開始打掃衛生。

    店里實在被小花造的不像樣子, 等她回來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崩潰。

    一直打掃到凌晨,店里差不多干凈了, 言亭就在她的位置坐下,緊張地聽著門口的動靜,無數腳步聲由遠及近,再走遠,都沒能觸動他半分情緒。

    從小跟在她身邊,在這里住了那么多年,等了她那么多年,他怎會聽不出她的腳步聲。

    也許她已經回來了,現在正在樓上睡覺也說不定。

    于是言亭又飛速沖上樓,推開程秋來的臥室門,看到里邊漆黑一片,空無一人。

    床上依舊亂糟糟的,可也只有她一個人留下的痕跡,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他又跑去了樓上。

    那個原本屬于自己的小房間。

    回憶起程秋來初次將他帶到這里,看著眼前溫馨的布置,他是多么激動,多么幸福。

    如今那張承載了他太多美好回憶的小床已經不再屬于他,衣柜里的衣服被人亂翻過,床頭柜擺著煙灰缸,里邊已經攢了不少煙頭,甚至有些煙灰落到了枕頭上,一看就是江驛的杰作。

    言亭心中稍稍寬慰。

    沒發生最好,就算真發生了什么也沒關系,他只要她現在好好的就行。

    整棟樓亂竄一通后,言亭回到一樓,和衣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朦朧中,他仿佛看到程秋來正俯身看著他笑:“亭亭你怎么躺在這睡啊?小心著涼。”

    言亭怔怔看著她,大腦一片空白,發不出一點聲音。

    程秋來揉了揉他的頭發,變戲法似地舉起手里的塑料袋:“看我給你買了什么?糖炒栗子!不過要寫完作業才能吃!”

    作業……老師留了什么作業來著……

    完不成作業就不能吃栗子了……

    言亭急的大哭:“老大,我書包丟了!我哪都找不到我的書包!”

    程秋來摟著他笑的前仰后合,他卻死死盯著那包糖炒栗子,等到他忍不住伸手去夠,程秋來卻開玩笑地把袋子舉高,“不給,就不給!”

    他撒嬌似地撲向她,二人很快鬧作一團:“老大!我要吃栗子!快點給我!”

    爭搶中,他不小心觸碰到程秋來的臉,只覺得格外濕潤。

    低頭一看,滿手鮮血。

    程秋來頭上不知何時多出個血窟窿,他連忙伸手去捂,可血源源不斷地溜出來,怎么也堵不住。

    他急的大哭大叫,卻看到她淺笑著搖了搖頭。

    “沒事的亭亭,我不疼。”

    ……

    言亭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

    手機鈴聲響個不停,他茫然接起,聽到尤川焦急地問道:“她回去沒有?”

    “她……”言亭目光呆滯,啞著嗓子道:“沒有回來。”

    只是一場夢而已。

    那端尤川不知暗罵了句什么,兀自掛了電話。

    越是拼命想回憶起昨晚夢境的內容,可偏偏那段記憶愈發模糊漸遠,臨近醒來之際,他只記得程秋來絕望又凄美地笑容。

    言亭再次淚流滿面。

    哪怕只是傷痕累累地出現在他的夢里,也足夠讓他感到無比幸福。

    俠義道里關于他的戲份并沒有完成,還剩最后幾個鏡頭,對此言亭感到抱歉,并跟打電話來詢問的導演保證在殺青之前一定趕回去補齊所有,聽他狀態不佳,導演還以為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只讓他注意身體,不要生病。

    言亭覺得自己已經快病了。

    記憶中鮮活充滿生機的森也如今充滿了植物腐爛的味道,孤寂壓抑,就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墓室,他已瀕臨崩潰。

    好在這時齊佑安抱著小花來看他,見他如此傷心難過不愿多言也未逼問,幾番欲言又止后選擇獨自離開。

    其他人或許不清不楚,但他們兄弟倆從小跟言亭一起長大,幾乎目睹了他成長過程中經歷過的所有。

    他早看出,言亭對程秋來的感情,并不是只有親情這么簡單。

    有了小花的陪伴,言亭情緒總算緩和下來,現在店里多了一個等她回來的生命,讓他感到不那么孤單了。

    晚上,他心不在焉地逗小花玩,忽然聽到門外一陣匆忙地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森也前邊開始大力敲門。

    “言亭你在里頭嗎?把門給我開開!”

    面無表情地把尤川讓進門,言亭重新坐回沙發上。

    尤川早已疲憊不堪,一進門到處找水喝,站在飲水機前一通猛灌總算回了口氣,轉身癱坐在言亭身邊大口喘息。

    轉頭見他情緒低落,他故作輕松地揚了下嘴角:“別擔心啊,她要真出點什么事,早上社會新聞了……總不至于昏倒在路上,被人拉山溝賣了吧?”

    言亭冷冷道:“閉嘴。”

    尤川笑瞇瞇地點了根煙,又開始打量他:“亭亭你是從學校跑回來的?”

    言亭不想跟他說話,索性沉默。

    “耽誤了學業可不好啊,她可是對你有挺大期望的。”尤川聽著電話里傳來的關機提示音,面無表情道:“你啊,還是盡快回去上學吧,等我找到她了告訴你。”

    言亭:“見不到她我不走。”

    尤川笑著嘆道:“何必呢,你總得讓她緩一緩吧……頭上那么大個口子,真出現在你面前,不得把你嚇著啊?亭亭你真是一點也不懂女人。”

    言亭莫名覺得尤川說的有幾分道理,半信半疑道:“你有辦法找到她嗎?”

    尤川彎腰將路過的小花抱到懷里順了順毛,“只要人活著,總有辦法。”

    見言亭明顯松了口氣,尤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忽然道:“亭亭,你跟哥說實話。”

    “她是你什么人?”

    言亭恍惚。

    程秋來是他什么人……她撫養他長大,是他最親的家人,無條件地呵護他為他撐腰,是他最好的朋友,包容傾聽他青春期的迷茫叛逆,是他最交心的知己,教會他為人處世的道理,授予他花藝知識,令他擁有一技之長,是最值得他尊敬的恩師。

    她幾乎囊括了他人生中所有的重要身份。

    然而此刻面對尤川的發問,他依舊難以回答。

    尤川沒再逼問,只是靜靜盯著他看,看著看著,眼神驟然羨慕不已。

    靜坐至后半夜,尤川逗夠了貓,也歇夠了,起身道:“我要走了。”

    言亭抬頭看他。

    “人我盡量幫你找,但是,無論這個世界多了誰還是少了誰,生活總要繼續。”尤川回頭沖他擠了擠眼,“好好學習,好好生活,平常心的去度過每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小花就拜托你照顧了,再見。”

    言亭又在店里渾渾噩噩度過了三天,這期間他沒刷到關于成年女性遭遇不測的社會新聞,也再沒夢到過程秋來。

    也沒能等到她回來。

    直到導演打電話來催他,他最后一次仔細打掃了店里衛生,換上新的桶裝水,將小花繼續托付給水果店后鎖門離開,直返鳳鳴山。

    每到休息時間,他都會拿起手機看看有沒有關于她的消息。

    程秋來的電話再次陷入關機狀態,不止是她,同樣失聯的還有江驛,以及承諾會幫他找人的尤川。

    他們的消失就像一陣無聲浪潮,推著他直面更深處的命運,他依依不舍,頻頻回頭,卻無力與之抗爭,只能隨波逐流。

    最后一個鏡頭拍完時,俠義道正式宣布殺青。

    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一束花,讓他去拍照。

    言亭怔怔看著手中的混搭花束,神情恍惚。

    這樣的花束別的演員也有,他們把他簇擁在中間,笑著比出勝利手勢,攝影師拍了幾張,對言亭喊道:“帥哥你笑一下啊!你是主角,還站在中間,板著臉拍出來不好看!”

    言亭只好勉強彎起唇角,攝影師心滿意足地按下了快門。

    隔日,這張殺青照傳遍網絡,引發了熱烈討論-

    兩根手指將照片正中間的主角放大再縮小,縮小再放大,似乎要將他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才肯罷休。

    清吧里,酒氣肆虐,煙霧襲人。

    粗糙地指腹摩挲著屏幕中言亭的臉頰,江驛眼神柔和,笑容寵溺:“……明明小時候還是圓臉,挺有肉的,怎么長大了,這么瘦呢?”

    尤川噙著煙,同樣在手機上刷著關于俠義道的各種快訊,語氣說不上是羨慕,還是嫉妒:“這小子,居然都沒跟我提過,他是要火了嗎?這就成明星了?”

    江驛微笑著重復了遍程秋來的話:“說不準呢,亭亭向來運氣不錯。”

    尤川嘆道:“是啊,比你我都強。”

    江驛放下手機開始喝酒,眼中似有水光。

    “亭亭他,一直在等消息。”尤川訥訥道,“我答應幫他找人,也無從下手,你今天突然把我約到這,是不是有她的消息了?她……還好嗎?”

    “好。”江驛低聲道。

    尤川急問道:“她現在在哪?”

    “我不知道。”江驛道:“我只知道,她去拜訪過她的花藝老師,然后就離開了。”

    “好吧……”

    總歸算是個不錯的消息。

    尤川松了口氣,語氣依舊憤懣不滿:“就這么莫名其妙玩失蹤可真讓人不爽,枉我守了她那么多天,不跟我報平安也就算了,居然連亭亭也……”

    江驛笑道:“她可能最不想告訴的,就是亭亭。”

    那孩子,正在拼命往上爬呢。

    尤川又問:“她準備躲我們到什么時候?”

    江驛將擺在自己面前空著的酒杯倒滿,語氣凄然,“大概,會躲到我們都忘了她的時候。”-

    自殺青合照后,言亭越來越多的照片流傳到了網上。

    他不喜歡照相,網上那些關于他的照片大都是偷拍,有他穿著戲服認真聽導演講戲的,有跟武打老師學動作的,有坐在椅子上皺眉看臺詞的,返校之后,無論是去食堂吃飯還是在教室上課,總有各種角度的照片打著他的名字標簽被傳到各大平臺。

    自打從鳳鳴山回來,言亭變得愈發沉默寡言,他臉上再也沒有浮現過笑容,永遠是一副冷漠姿態,這樣的性情在旁人看來孤傲清冷,拍出照片來效果卻是格外的好,苑博給他展示著他最近爆火全網的神圖,語氣興奮不已:“電影還沒上映呢你就已經火了!現在全校,啊不,全國都知道你!未來可期啊言亭!”

    未來,可期嗎?

    言亭不曾關注與自己有關的任何輿論,反而機械地起身走到陽臺,開始處理一扎花材,嫻熟地打刺剪根后調整每支的位置,遂插入瓶中,擺在自己的桌面上。

    他早已習慣了鮮花的陪伴,只有聞到花瓣幽香清寂的味道才能安然入睡。

    春雨淅瀝地某個晚上,尤川給他打了個電話。

    言亭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對尤川的聲音感到親切。

    尤川告訴他程秋來目前很好,雖然不知道她身在何處,但據她的老師說她精神狀態都還不錯,未來可能計劃到處旅游散散心,程秋來兜里不窮,雙商也在線,無論在哪都能過得很好。

    最后,尤川開始肆無忌憚地發泄自己的情緒:“讓我費心費力的給你找人,你小子自己偷摸拍戲當明星是吧?我告訴你哈言亭,我手里還有你打架的黑料呢!火了之后要是敢忘了我,哼哼,你等著瞧!”

    掛斷電話,言亭總算笑了下。

    瀾城大學真正參演過影視作品的學生少之又少,當過主角的更是寥寥無幾,言亭出名很快,不止同校校友想認識他,就連老師對他似乎也比對別人要和善幾分。

    自然也有很多學姐學妹通過各種途徑打聽他的聯系方式,暗著進行無果后索性直接轉到明面,一些膽子大的會在上課或者課間的時候直接湊到他身邊搭訕,一開始言亭還能禮貌回應兩句,時間久了愈發感到煩躁,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在校園里推著露營車賣花,就連宿舍都懶得出了。

    漸漸地,就連課都不上了。

    雖說大學逃課是常態,但言亭本想著不辜負程秋來的期望好好學習順利畢業的。

    苑博看出他的顧慮,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就算所有科全掛,一節課不去上,也不會拿不到畢業證的,沒有畢業證,你就不能算是學校栽培出來的學生,到時候你火了,他們還怎么給自己宣傳啊?你等著吧,等俠義道一上線,你絕對不缺資源的,你只要抓住機會,往上爬就可以了!”

    言亭垂下眼眸,說不上此刻的心情是悲傷還是喜悅。

    似乎除了往上爬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他身后已經沒有人了。

    程秋來依舊處在失聯狀態,但言亭每隔十天半個月都要回青石鎮一趟,他把三樓的房間重新收拾了出來變成自己的,鋪上程秋來好多年前給買的舒適的床品,再在床頭柜擺上一瓶應季鮮花,窗戶半開著,窗簾被風吹的起起落落,仿佛下一秒,程秋來就會出現在門口,叫他下樓幫忙干活。

    齊佑安早就返校了,小花被高曉麗養的膘肥體壯,肚子圓滾滾的,見到言亭十分開心,蹭著他的褲腳轉來轉去。

    言亭感謝高曉麗的關照,本想著付給她錢,卻被她連連擺手拒絕,“都是自家孩子,客氣什么!有只貓在店里也挺好,老鼠都不敢來了。”

    高曉麗給他拾了一袋水果,不知想到什么趣事邊說邊笑:“就是這貓可不老實,老往外跑,它一叫喚呀,咱這方圓幾里的貓全聚過來了!一到晚上,跟開演唱會似的。”

    言亭似乎意識到什么,下午就帶著小花去了寵物醫院,在得知它性別為母后,毫不猶豫給它做了絕育手術。

    清醒過來的小花癱在墊子上冷眼看著言亭,警惕地像面對一個陌生人。

    這樣的眼神令他感到親切,于是他摸了摸小貓的頭,笑著離開了-

    夏日炎炎,烈陽當空。

    三個月后,俠義道趕在暑假正式上線各大網絡平臺,這部由小說改編的網絡電影本來沒什么熱度,無非就是靠孔亞哲撐著,后來孔亞哲跟劇組爆發了矛盾解約退出,不僅帶走了大批粉絲,還招來不少詆毀。

    原本就沒人對它有太大期望,就連導演都表示只要能順利殺青,呈現給觀眾一部完整的作品就好。

    然而上線僅半天,俠義道便收獲好評無數,話題如潮水瞬間席卷所有平臺,從劇情到臺詞,再到演員,照片文字鋪天蓋地令人目不暇接。

    其中言亭作為主演,更是承包了百分之九十的話題。

    年輕的素人一夜爆火,熱度只增不減。

    苑博一語中的。

    接下來的時間,無數媒體,劇組,導演,傳媒公司,經紀人蜂擁而至涌入學校妄圖找到言亭,好第一時間將他納入自家公司麾下。

    不顧教導處和導員被打爆的電話,言亭戴著圍裙手套,在森也安靜地搞著衛生。

    直到玻璃透亮如新,地板光可鑒人。

    森也門關著,沒人知道他回來了,他也不敢讓任何人知道他回來了。

    他只能在晚上戴著口罩如老鼠般偷偷溜出去,事實上也沒地方可去,他只能獨自一人穿梭在青石鎮的大街小巷,最后在即將打烊的商鋪里買下最后一份糖炒栗子,一個人坐在路邊邊剝邊吃。

    除了那些不相干的人,言亭也收到無數來自昔日同學朋友的祝賀信息,張超群,武靖和,小瓜小果……他們都對他的演技贊不絕口,他們都說等他什么時候回來,大家好好聚聚。

    可他最想聽到的那聲夸贊,卻杳無音信。

    俠義道資方跟幾個演員簽訂的片酬是分成制,其中言亭比例最高,在收到款項時,言亭盯著那一串令人眼花繚亂的零看了很久,難怪那么多人都想出人頭地,難怪那么多人拼了命的要往娛樂圈擠,他只需耗費一兩個月的時間,就能輕松獲得別人奮斗一輩子都未必擁有的東西。

    他為自己買了一輛車,后備廂寬敞,可以放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例如露營車,醒花桶,花藝資材和一些必備工具。

    這個暑假他去了很多城市,也欣賞了很多美到令人落淚的風景,每流竄到一個地方,他就去當地花材市場進貨,然后戴上鴨舌帽和口罩挑選一個繁華熱鬧的路口開始賣花。

    他接過路人遞來的五元十元,跟他們討價還價,看他們認真挑揀,然后滿心歡喜地拿著花離開,也有過跟旁邊賣煎餅果子的大娘一塊被城管攆跑的經歷,臨走時,言亭扎了一大束花送給她,作為報答,大娘給他做了個豪華版煎餅,非常美味。

    白天,商場大屏幕播放著對俠義道總導演的專訪,所有主創人員都對言亭贊不絕口,評價極高,言亭看著自己的放大版定妝照,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此受人矚目。

    在外游蕩期間,除了校方和朋友,他還接到了一通特別的電話,來自舒曼秀。

    自從他們搬離青石鎮,幾乎再也沒聯系過,而言亭對他們的印象也愈發模糊,甚至連長相都記不大清楚了。

    對方聲音親切,不停跟他噓寒問暖,“亭亭啊!我們都看到你拍的電影啦!真帥啊,我跟這邊的鄰居說你是我兒子,他們還都不信呢!你現在在哪啊?反正暑假也沒事做,不如過來我們這住一陣,伊伊都想死你了,天天念叨。”

    言亭已經連聲媽都叫不出口,沉默幾秒后禮貌道:“現在沒空,下次吧。”

    舒曼秀連忙附和道:“嗯嗯,猜你現在也正忙呢!我兒子成大明星啦,嘿嘿,那你以后有空一定要過來啊,或者我們去看你也行!”

    掛掉電話,言亭心頭忽然涌上一股厭惡。

    為什么還能這么心安理得的打電話來跟他套近乎啊……要不是程秋來,他早就被扔掉了。

    他現在名利雙收,完全可以對他們破口大罵,或者借助輿論控訴他們當年虐待兒童的行徑,把他們網暴到死。

    可跟在程秋來身邊這些年,耳濡目染的素養告訴他,不必在意。

    畢竟他的妹妹很可愛,現在應該也是個亭亭玉立的中學生了。

    暑假結束后,言亭返校。

    他收到來自俠義道一筆可觀的分成,只是無論再怎么看,也覺得那就是一串冰冷數字而已。

    他拒絕了所有劇組廣告方以及傳媒公司的邀請,苑博對此痛心疾首,表示非常不理解:“你懂什么叫趁熱打鐵嗎?現在不趕緊提升身價,到時候熱度過了,誰還找你啊!你不會是嫌錢少吧,蒼蠅再小也是肉啊!”

    言亭對這番說教無動于衷。

    他想要的生活明明不是這樣的。

    或許一開始被大家吹捧的有些迷茫,在暑假歷經兩個月的流浪后,聚在心頭的迷霧一點點散開,路的盡頭沒有功名利祿,只有繁花似錦。

    后來,俠義道的作者又找到他,說自己朋友寫的一部現代小說也要改編成電影了,目前正在選角,主角的職業是一名花藝師,他認為言亭非常適合這個角色。

    言亭一開始遲疑,但一想到自己是通過作者引薦才成為俠義道的主演,收獲了如今的名利,便答應去試一試。

    偌大的劇組多安排一個打醬油的配角很容易,于是他又帶上了苑博,好使自己在陌生的環境不那么孤單。

    因為主角職業的專業性,劇組提前找好了花藝師,準備到時候對確定下來的主演進行簡單培訓,不久后主演定了,不僅外貌氣質貼合角色,花藝方面比請的那些老師還專業,根本用不著培訓。

    跟言亭搭檔的女主演算是當今頂流女星,長相清純身材窈窕,是不少人夢寐以求的女神,然而除非是在拍攝中按照劇本進行對話,否則言亭絕不主動跟她說一句。

    拍攝進行到一半,言亭在劇本里發現了男女主吻戲的橋段,他找到導演要求修改,他們卻不以為然地取笑他:“哈哈哈小伙子是害羞了吧?是不是從來沒談過對象,初吻還在啊?不用緊張,遲早的事!你想想,你初吻可是給的譚婭婭啊!國民女神,大家都羨慕死你了……”

    言亭面無表情當著所有人的面將劇本撕的粉碎:“那我不演了,你們找別人吧,違約金我出。”

    察覺到言亭并非在開玩笑,一瞬間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比起收違約金然后重新找人拍攝,還要培訓主演花藝,在劇情上稍作改動明顯更加省時省力。

    他們都看出言亭根本不怕得罪任何人,也不知道他這股無畏的底氣究竟從哪來。

    深秋十月,電影上映,發布會上,言亭西裝革履坐在導演以及一眾主創之中,神情漠然,不茍言笑。

    他不喜歡這種被無數攝像機對著的場合,但作為男主角,不出席實在不合適。

    各路媒體記者舉著話筒一個勁往前擠,言亭根本聽不清他們問了什么,導演又回了什么,只覺得周圍一陣聒噪,令人煩悶。

    欣賞了幾個電影片段后,一個比較有權威的娛樂記者將話筒對準了言亭:“大家都知道俠義道是你的第一部電影,同年又參演了如錦,很少有素人剛出道就成為兩部電影的主角,請問言亭,你覺得你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什么?是你的努力,還是天賦?”

    言亭稍加沉思道:“……運氣。”

    記者指了指大屏幕上定格的片段,笑著繼續采訪道:“你在如錦中所飾演的男主角是一名花藝師,我聽說你并未接受劇組的任何培訓,電影里所呈現的所有你處理花材,包扎花束的鏡頭全部由你獨自完成,你好像對此相當熟悉,是為了適應角色提前做了功課嗎?”

    言亭環視了一圈大廳內所有對準他的鏡頭和記者,這么多人,這么多媒體,這場發布會一定會傳遍網絡,無論認識他,或者不認識他的人,都能在屏幕里看見他此刻有多么風光。

    他眼神一瞬恍惚,嘴角微微揚起,“我小時候,在花店當過學徒。”

    “那一定是段特別的經歷!”記者為了引他說更多話,拋磚引玉地問:“有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要跟大家分享嗎?”

    見言亭沉默不語,記者又道:“比如,教你花藝的那個人,你對他印象如何?”

    “我的老師,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花藝師。”言亭淺淺笑道:“她的作品獨一無二,我算一件。”

    “那你一定是她最驕傲的作品了!”記者感嘆道:“她現在一定也在看這場直播,你有什么話想對她說嗎?”

    想對她說的話,沒必要讓無關緊要的人聽見。

    言亭將目光投向桌上擺著的混搭花籃,伸手將唯一一朵白驕傲玫瑰折下,仔細端詳后,微笑著別進了西裝胸前的小口袋。

    與程秋來相處的這些年,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很多,最讓他感到無限接近幸福的,莫過于學校舉辦成人禮活動那天,她穿著白色襯裙抱著一束花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面前,將一枝白驕傲插進他西裝口袋,挽著他的胳膊,陪他一同過了成人門。

    哪怕過去了這么久,那天風的方向,云的形狀,以及她頭發的味道,他依然記得很清楚。

    與此同時,遠在世界另一端,充斥著民謠歡笑的小酒館內——

    無人在意的角落,有人仰頭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大雪紛飛,寒風刺骨,又一年冬。

    如錦上映后依舊爆火,數不勝數的優質資源幾乎是主動奔著言亭來,但孩子依舊死腦筋,無論對面多大的咖位,連個聯系方式都不愿意加,他沒有經紀人,社交平臺的賬號也沒人知道,全靠學校聯系他,他嫌一天天的電話太多煩得慌,索性連學校也屏蔽了,反正他現在在娛樂圈算小有名氣,不怕學校不讓他畢業。

    多少人擠破頭去瀾大表演系就為了有朝一日爆紅加暴富,他現在已經有了很多很多錢,他只想要一張大學的畢業證書,好對得起某人這些年的栽培。

    學校一放寒假,言亭照例回了青石鎮,冬天花不好賣,他就只進了些臘梅,朱頂紅,郁金香等抗凍待機時間長的花,穿著厚羽絨服,圍巾擋住半張臉,拉著露營車往路口一站,一天下來生意還算不錯。

    大概也因為快過年了的緣故。

    言亭不知道自己除了森也還能回哪。

    他原本就無家可歸,現在更是連個等他回來的人都沒有。

    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生活該有的儀式感也是要有的,他可是在花店長大的孩子。

    言亭給森也和曼秀分別貼上了好看的春聯和福字,花了幾天時間給兩棟房子來了個大掃除,又開車去市里的大超市采購了不少年貨,足夠他過個舒服的假期。

    小時候總覺得購物車體積很大不好掌控,現在單手握住都能輕松轉向,言亭正站在貨架前挑揀,一個踩在橫桿上把購物車當滑板的熊孩子嚎叫著朝他沖過來,直接把他創了一個趔趄。

    小孩母親連忙沖過來道歉,順便在小孩屁股上狠狠打了幾巴掌,言亭笑著擺擺手說沒關系,推著車走了。

    填滿冰箱后,看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言亭又開車去了趟花材市場,買了不少花回來。

    他自己做不了森也的生意,這些花是備著用來做雪人的。

    大年三十晚上,就著電視上的春晚音獨自吃了頓速凍餃子,透過窗戶看外邊雪攢的差不多了,言亭穿上厚羽絨服,扛著鐵锨出了門。

    三個小時后,幾乎整條奚山街上的雪都被他鏟到了森也前邊,先做一個雪堆,再滾一個雪球,眼睛鼻子嘴裝飾好后,搬出花桶開始造型,白百合挨著香檳玫瑰,紅色臘梅跟紫羅蘭搭一起比較好看,他不停地把花往雪人身上插,再拔出來調整,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作品上,絲毫未注意到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

    路燈散發著暖黃的光,街上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轉眼桶里只剩最后一枝紅色玫瑰,可眼前雪人已經足夠完美,無論把它放在哪里都顯得突兀不搭調。

    言亭拿著紅玫瑰半蹲在雪人前,認真尋找著合適的縫隙。

    忽然,手里的玫瑰不見了。

    下一秒,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將紅玫瑰插進了雪人腦袋右側的一處空缺里。

    剎那間,整個雪人都因為那一點艷紅而生動鮮活起來。

    言亭呼吸急促,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他死死咬著嘴唇不許自己哭出聲,可站在身側的人已然發出輕笑。

    “今年的鮮花雪人也很漂亮。”

    “謝謝你,亭亭。”

    第66章 春不言

    天地之間, 靜籟無聲。

    言亭能聽到自己愈發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不清楚自己究竟盯著那朵紅玫瑰看了多久,但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 紅玫瑰不是自己飛到雪人頭上的,而他方才聽到的聲音,也并非幻覺。

    他緩緩回頭,看到程秋來穿著黑色大衣, 戴著菱格圍巾正蹲在他身邊沖他笑,她的眉眼依舊清致動人,耳朵和鼻尖被冷風吹的泛紅, 烏黑柔軟的發間還夾雜著未融化的雪花, 一閃一閃, 璀璨的就像鉆石。

    花桶里已經沒有花了。

    但紋在程秋來額角的一枝薔薇藤蔓卻在他眼中怒放。

    紋身看上去很立體, 因為它本就是紋在凸起的疤痕上, 在路燈的照耀下,薔薇此刻呈現淡淡的粉紫色,花瓣糾結交錯著依附在棕綠的藤蔓上, 一直蔓延入耳鬢。

    在言亭印象中,程秋來不愛化妝, 幾乎總是素面朝天的模樣,她相貌清冷恬淡,總是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質,如今臉上多了一枝薔薇藤蔓, 反倒徒增幾分妖艷神秘。

    言亭盯著她的臉看了許久,吸了吸鼻子, “老大,你吃飯了沒?”

    程秋來一怔, 緩緩搖了搖頭。

    言亭:“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吧。”

    程秋來:“好。”

    最后欣賞了一番鮮花雪人,程秋來眉眼彎起,轉身踏進森也。

    言亭直奔二樓,幾乎將冰箱里所有食材都翻了出來,堆滿了桌子。

    程秋來聽著樓上傳來的叮叮咣咣,獨自在一樓打轉。

    明明已經過了一年,可森也依舊是她離開時的樣子,除了魚缸里的魚換了批新的,基本沒有任何變化,小花還認得她,親昵地跑過來圍著她轉圈,程秋來把貓抱到懷里,坐到自己的專座上,長舒了一口氣。

    柜臺右邊,昔日總是被塞的滿滿當當的鮮花冷藏柜此刻只泡著幾扎臘梅和零碎的冬季花材,操作臺附近一片狼藉,程秋來看到露營車里擺著幾個花桶,還有一些沒賣出去的花,收款二維碼隨意掛在一旁,稍顯破舊。

    看來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言亭也沒閑著。

    一樓待夠了,程秋來跟著小花的腳步慢悠悠上到二樓,瞬間被擺了滿滿一桌子的食物驚呆。

    什么熏雞熏魚熏腸,預制菜涼拌菜統統被言亭端了上來,廚房里,他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系著圍裙不知道在鍋里煮著什么。

    程秋來深吸一口氣道:“亭亭,我只是今晚沒吃飯,不是三天沒吃飯。”

    言亭頭也不回道:“餃子馬上就煮好了,老大你稍等一下!”

    程秋來只好在桌邊坐下,拿筷子吃了幾口現成的。

    不一會兒言亭端來了餃子跟醋,依舊是好大一盤,細看顏色大小竟都不一致。

    言亭擦了把額頭的汗,解釋道:“不知道你想吃什么餡兒的,就都煮了幾個……”

    “辛苦了。”程秋來笑瞇瞇地夾起一個餃子放進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不過吃飯的時候一直被人盯著,總歸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于是程秋來放下筷子,反盯著他。

    言亭被看的不好意思,移開目光后道:“……老大你渴嗎?我給你泡杯茶吧?”

    程秋來道:“有點……給我盛碗餃子湯吧。”

    陡然身處熟悉溫暖的環境中,等徹底吃飽喝足后,洶涌襲來的疲憊令程秋來瞬間困得睜不開眼。

    見言亭依舊丟了魂似地坐在那,程秋來道:“亭亭,我困了。”

    言亭回過神來,連忙應道:“那、那你快睡吧老大,這些我來收拾就好。”

    程秋來沒說什么,笑著起身回了臥室。

    雖然已經很久沒回來,但她的臥室也是干干凈凈的,锃亮的地板,整潔的床品,以及一件件被歸置好的衣物,無一不在說明這里曾被人十分用心地打掃過。

    她的衣柜里早已沒了那些東西,她也沒發現任何不可描述后留下的痕跡,無暇去幻想言亭又在這張床上干了什么,她只覺得洗干凈的被單散發的陣陣香味好聞又催眠,她累極了,在上邊趴了一會兒便昏沉睡去。

    客廳里,言亭怔怔看著緊閉的臥室門,又看了看桌上幾乎沒動的菜肴,有種不真實感。

    呆坐良久后,他默默收拾起碗筷,將剩余的食物重新密封放回冰箱。

    今晚吃不完沒關系,明天可以繼續吃,明天吃不完就后天吃,什么時候吃完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來了,他們兩個可以一起吃。

    就像以往共度的無數個新年一樣,今年他們依舊在一起。

    程秋來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出現了許多熟悉的面孔,也出現了許多熟悉的畫面,夢境虛幻縹緲,光怪陸離,她行走在光明和陰暗的交界處,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的心格外平靜。

    屋外房檐上的雪砸到陽臺上,發出一聲悶響。

    緩緩睜開眼,目之所及是再熟悉不過的房間,她是在自己的床上醒來。

    意識到這一點,程秋來嘴角揚起滿足地笑容。

    回家了,真好。

    這一覺睡得神清氣爽,她半撐著坐起來,瞄了眼墻上的掛鐘,心里頓時一驚。

    居然睡到了下午快兩點。

    緊接著她想到了言亭,昨晚她睡了,他呢?

    屏住呼吸細聽,門外沒有任何動靜,樓下也沒有任何聲音,程秋來躡手躡腳打開臥室門走到客廳,一眼看到正趴在餐桌上睡著的言亭。

    他連衣服都沒換,依舊穿著昨晚那身,甚至連圍裙都沒摘下來。

    昨晚的狼藉已經收拾干凈了,餐桌的另一邊擺著為她準備的早餐,她沒能醒來吃,于是他又擺上了中午的,現在摸起來尚有余溫。

    這也說明他才剛睡著不久。

    居然就這么守了一整夜嗎。

    程秋來盯著他疲憊的身影看了良久,忍不住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亭亭……”

    言亭瞬間被驚醒,觸電似地抬頭看她,雙眼紅腫,其中隱約可見血絲。

    程秋來心里不是滋味,卻依舊笑道:“上樓去睡吧,趴在這睡小心著涼……”

    言亭用力眨了眨眼,又甩了甩頭,一開口,嗓子都是啞的:“我不困……”

    程秋來嘆了口氣,低聲哄道:“去睡會兒吧,我不走。”

    言亭怔怔看著她道:“可我會醒。”

    程秋來先是無奈地笑,隨后稍微用力,在他臉上留下個指甲印,“疼吧?你這孩子……怎么就覺得現在是在做夢呢?”

    因為這樣的夢,他早已夢到過無數次。

    這一次,言亭感受到臉上的疼痛,終于沖她笑了下:“老大,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程秋來摸了摸他的頭發,溫柔地哄道:“聽話,上樓睡覺吧……去你的房間。”

    可言亭也僅僅睡了三個小時,便突然醒來,發瘋似地跑下樓。

    程秋來沒有在客廳,沒有在廚房,沒有在廁所,也沒有在臥室。

    他又繼續往樓下跑,猛地停在樓梯拐角。

    程秋來身上搭著條披肩,正坐在沙發上逗貓玩,聽見聲音抬頭看他:“……干嘛跑得這么急,整棟樓都能聽到。”

    于是言亭又呆滯在原地,不知所措了。

    “老大你吃飯了沒?”

    程秋來噗嗤一聲笑了:“你怎么老惦記著這個,我又不是小孩,還能餓到自己嗎?”

    言亭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就像個被擺在樓梯拐角的人偶一樣,安靜站在那。

    程秋來覺得大概是自己昨天半夜突然出現嚇到言亭了,導致他現在的言行舉止都透著那么幾分不正常,他以前是很愛笑,并且話嘮的。

    “亭亭,過來。”

    言亭走到她身邊坐下,依舊一聲不吭。

    森也的卷簾門開了一半,是程秋來為了欣賞雪人特意打開的,坐在沙發上這個角度不僅能看到雪人,還能看到原本匆忙走過,卻折返回來拍照的路人,以及窸窸窣窣仍在飄個不停地雪花。

    臨街門市冬天最冷,就算有暖氣也無濟于事,之前言亭一個人待在這時,就算穿著厚實的羽絨服,依舊能感到涼風嗖嗖往衣服里灌,現在明明只穿著件單薄毛衫,可一轉頭,看見程秋來裹著羊絨披肩,雙手捧著一杯冒氣的熱茶怡然自得的模樣,他也就沒那么冷了。

    “這么久沒回來,我都做好要大掃除的準備了。”程秋來喝了口熱水,滿足地嘆了聲,“你把店里打掃的這么干凈,倒是讓我無事可做了。”

    沒聽到他說話,程秋來又問:“你是不是經常跑回來啊?”

    言亭淡淡嗯了聲。

    程秋來笑道:“我猜也是,陽臺那幾盆綠植嬌氣的很,沒人勤快著澆水施肥早死了。”

    言亭抿了抿嘴唇,將頭轉向門外的雪人,在經歷一天一夜的冰凍后,更加栩栩如生,色彩鮮明。

    繼而,他聽到程秋來輕聲一嘆:“……你為什么要回來啊?”

    言亭身軀一顫,小聲道:“這是……我家。”

    程秋來閉眼不語。

    明明已經完全具備了獨立的能力,以及一片光明的未來,卻依舊選擇回到這里,回到這個破敗多雨的小鎮。

    “你拍的兩部電影我都看了。”程秋來故作輕松道:“你演技真的很好,亭亭。”

    言亭:“照著劇本表演而已,沒什么難的。”

    程秋來:“還有別的新作品嗎?應該有很多人找過你才對。”

    言亭:“我都推掉了。”

    程秋來好奇道:“為什么推掉?這對其他人來說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言亭:“我不喜歡。”

    程秋來:“不喜歡什么?不喜歡為你準備的角色?還是不喜歡那個故事。”

    言亭:“不喜歡當演員,也不喜歡當明星,不喜歡被話筒和鏡頭對著,太假了……”

    程秋來似笑非笑道:“那你喜歡做什么?推著露營車,在大街小巷溜達著賣花?”

    言亭一番思忖后,認真點了點頭。

    程秋來神情復雜,一小口一小口喝著喝水,直到把一整杯都喝完,才糾結地問他:“那你之前折騰了一年,也沒好好上課,到時候對畢業有影響沒有?”

    “沒影響。”言亭老實道:“校長說肯定會讓我畢業的。”

    程秋來松了口氣:“那就好。”

    言亭難得的沉默寡言讓程秋來很不適應,他現在的狀態就像得了什么精神疾病似的,情緒緊繃,眼神空洞,為了緩解他這種緊張,程秋來試著跟他聊天:“亭亭,你沒什么想問我的嗎?”

    言亭眼瞳顫動,猶豫很久后似是突然下定某種決心,鼓起勇氣問她:“老大,你去哪了……”

    程秋來看著檐下簌簌地落雪,語氣平靜:“你應該也知道了那時候發生的事。”

    “我假裝自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失憶癥患者,只能靠不停流浪來尋找記憶。”程秋來娓娓道:“我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風景,也交了很多萍水相逢的朋友,我們一起喝酒,烤火,唱民謠,也只有在那個時候,能讓我感到我的心臟還在跳動著。”

    言亭眼眶驀地一酸。

    或許平行時空里,他們曾走過同樣的大街小巷,或擦肩而過,或靜默著站在彼此身旁。

    淚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轉,言亭盯著她額頭上的紋身看了很久,終于忍不住顫抖著摸上去,哽咽道:“老大,你疼嗎……”

    那么長,那么深一道口子,怎么會不疼。

    每次回想起那一幕,程秋來都會感慨自己當時的意志有堅定,就算淌下來的血浸濕了半邊衣服,也要扶著墻拼命追上去。

    后來想想,要是當時直接昏死過去,倒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現在不疼了,亭亭。”程秋來將額角碎發攏到耳后,讓紋身盡可能全部露出來,笑著問他:“是不是很好看?”

    流浪過程中,許多朋友都建議她去發達國家做醫美,她還年輕,膚質又好,這種疤痕很容易被修復,但深思熟慮后,她還是決定留下它。

    她想要記住它,并讓它成為一座里程碑似地存在。

    于是,便有了這枝世間獨一無二的薔薇藤蔓。

    言亭眼中流出淚水。

    “老大,我想你……”

    程秋來伸手將他摟進懷里,聽著他失控地抽泣,凝視著門外越積越厚的白雪,嘴角笑意漸濃。

    自從那天大哭一場后,言亭的精神狀態明顯比之前要好很多,每天苦思冥想今日三餐做什么,例行打掃衛生,沒事干的時候就纏著程秋來說話,程秋來也樂意聽。

    轉眼春節假期結束,新年伊始,百業復生,成箱的花材又開始陸續往森也搬,轉眼倆人又忙的熱火朝天。

    一年多沒干活,程秋來生疏不少,反倒一直沒閑著的言亭更像這里的老板,直接把她當助理使喚。

    “老大,剪刀遞給我。”

    “老大,膠帶沒了,補一卷。”

    “要白色的雪梨紙,粉色不好看。”

    “老大,閑著沒事的話,你去送貨吧?”

    程秋來冷著臉道:“亭亭,你想篡位?是不是再過幾天,我該叫你老大了?”

    言亭嫻熟地包著花,若無其事回應道:“你樂意這么叫也行。”

    程秋來斜眼打量著比她個子還要高許多的少年,神色郁悶。

    轉眼寒假即將結束,言亭的話變少了,動作也遲鈍了,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情緒低落,有時候程秋來要連著叫好幾聲,他才能回過神答應。

    午后,程秋來邊算賬邊吃他方才切好端上來的水果,回頭一看,言亭正坐在板凳上打花刺,便無心問道:“小瓜小果他們前幾天就回去了,你也快開學了吧?”

    見言亭不理睬,她又問道:“幾號返校?”

    言亭悶聲道:“不知道。”

    “不知道?”程秋來樂了,直接在網頁搜起瀾城大學最新發布的關于寒假假期的公告,仔細查看一番后告訴他:“下周一報道,亭亭你還需要提前返校嗎?”

    言亭打完了刺,又一手拎起一個花桶走到衛生間開始洗刷。

    就算再怎么逃避這個話題,一直不面對也是不行的。

    晚上吃飯時間,程秋來再次漫不經心地提點他:“記得提前把東西收拾好。”

    “老大,我不想回去了。”言亭忽然道。

    程秋來皺眉:“啊?”

    言亭嘴角撇了撇,仍故作堅定:“反正我能畢業。”

    程秋來端起碗喝了口粥,抽出紙巾擦了擦嘴,好聲勸道:“亭亭,讓你上大學并不是為了拿到那一紙證書……你所經歷的,體驗的,統稱人生閱歷,那才是最重要的。”

    言亭聲音一頓:“……我早就都明白了。”

    程秋來笑道:“你才多大,你明白什么了?”

    “……”

    “不回去上學,你想干什么?我可不打算一直收留你。”

    言亭鼓起勇氣道:“老大,你把隔壁賣給我吧。”

    程秋來瞇起眼道:“賣給你?你想干什么?也開個花店跟我搶生意,我像傻子嗎?”訓斥完,又開始細嚼慢咽地喝粥。

    言亭怔怔看著她,忽然道:“我把百花殺遷過來。”

    “噗——”程秋來猝不及防被米粒嗆到,瞬間狂咳不止,“絕對——不行!不賣!”

    言亭起身給她倒了杯水,聲音說不出的委屈:“那我沒有地方住了。”

    程秋來怒道:“你買得起隔壁,難道會買不起別的地方?沒錢我給你出。”

    “老大,你又趕我走。”言亭再次紅了眼眶,哽咽著道:“我又沒做錯事,只是想陪著你也不行嗎?”

    “我好怕下次再回來,又見不到你了。”言亭用手背飛快地蹭了下眼睛,繼續道:“你不用擔心我會妨礙到你生活,你就當我是店里免費的學徒就好,你可以再交男朋友,江驛也好,尤川也好,或者別的什么人都沒關系,我還叫他們哥哥就是了……就算你結婚也沒關系,只要……只要你還在這里,讓我看到就好。”

    程秋來緊握著玻璃杯,抑聲道:“亭亭,你為什么一定要這樣……”

    “我為什么這樣,你明明很清楚啊,老大。”言亭忽然看著她笑,雙眼亮晶晶的,“你那么聰明,我對你的感情,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言亭又道:“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我們沒有可能……但是我想,你應該不會那么絕情,連我留在你身邊的權利都要剝奪。”

    “就算你不同意也沒關系,不讓我當學徒,我就當鄰居,或者陌生人都可以……但如果你再消失不見的話,我會把你的照片散布到世界每個角落,直到找到你為止。”

    這番話威脅意味十足,言亭已經做好了迎接程秋來滔天怒火的準備。

    出乎意料地,程秋來沒有發火,仿佛沒聽到他剛剛那番話一般,繼續吃飯喝粥,隨后放下碗筷,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起身回了房間。

    在盡情抒發難過情緒之前,他必須先把餐桌收拾干凈。

    言亭失眠了一個晚上。

    他不確定程秋來會如何回味他那番話,但他并不后悔說出來,他總不能永遠像老鼠一樣暗中窺伺她。

    傾訴完畢的那一刻,他有種常年壓在心口的巨石忽然被移開的感覺,剎那間連呼吸都通暢了。

    他緊張地聽著樓下的動靜,擔心程秋來真會選擇再次消失。

    她不是什么國際通緝犯,到時候就算真把她照片散布的到處都是,找到人的概率也無異于大海撈針。

    第二天一早,隱約聽見樓下傳來動靜的那一刻,原本半睡半醒的言亭猛地睜開眼,再度飛奔下樓。

    程秋來正站在操作臺前包扎花束,她的手藝已經完全恢復,操作行云流水,不到二十分鐘便完成了一束精美絕倫的混搭。

    “老大,需要我去送貨嗎?”言亭戰戰兢兢地問。

    程秋來頭也不抬:“不用,這不是客人定的,是我拿耗損花材練手的。”

    “噢。”

    越是臨近開學,程秋來越是沒再提讓他返校的事,這讓言亭心中隱隱不安。

    她似將那晚的話聽了進去,對他的態度冷淡的許多,又似完全沒將那番話放在心上,因為她依然會用開玩笑的口吻跟他聊天。

    如果聽她的話,乖乖回到學校完成課業,她大概會高興些吧。

    至少臨走前,他必須看到她笑一下。

    春季白日漸長,草長鶯飛,冰消雪融之際,青石鎮上連著開了好幾家新商鋪,程秋來扎大麥花束花籃扎到手軟。

    言亭開車送貨歸來,難得看到程秋來沒在忙,而是聚精會神盯著電腦屏幕看。

    言亭路過操作間不經意一瞥,意外發現她看的居然是自己主演的俠義道。

    于是他便搬了個椅子湊到了她旁邊跟她一起看,緊張地問她:“老大,你覺得這部電影怎么樣?”

    程秋來認真評價道:“你演的很好,就是劇情有點離譜,什么好處都落到你頭上,太夸張了啊。”

    “誰讓我是主角呢!”言亭得意一笑,又問道:“老大,你覺得我帥嗎?他們都說我很帥,像古時候真正的俠客一樣!”

    程秋來雙手撐著下巴敷衍道:“……很帥。”

    言亭繼續不依不饒,喋喋不休:“老大我給你講講拍戲時候的趣事吧?”

    程秋來:“你不是已經給我發了很多嗎。”

    “那還有很多沒給你發的呢。”言亭興沖沖指著屏幕道:“比如拍這一段打戲的時候,導演本來想給我找武打替身呢,結果我一遍就過了……還有這一段,你暫停一下,就是這兩個配角,他們為了能出境多一點,竟然因為站位打起來了,最后全被遣走了……還有這段追殺的鏡頭,本來是在山崖上拍的,結果有人發現了毒蛇,只能臨時把場地改成草坡了,我覺得在山崖上拍效果會更好……”

    程秋來早就沒再看屏幕,而是轉過頭來笑吟吟地看著他,就像數年前聽放學歸來的小學生喋喋不休地講學校趣事一樣,臉上未流露出絲毫不耐煩。

    “亭亭,你為什么總是說呀……說呀……說個不停?”程秋來笑著看著他道:“你小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的。”

    不止小時候,事實上除了她,在任何陌生人面前,他都不是這樣的。

    他只想在她面前多刷一些存在感,最好能討她幾分歡心。

    言亭覺得自己一直說話的確影響到她的觀影體驗了,但他依舊想要逗她笑一下。

    于是他順手拿起桌上的透明膠帶撕下兩條,在自己嘴上貼了個X。

    做完這些,他得意的看向程秋來,指了指自己的嘴,搖了搖頭,又指了指屏幕,示意她繼續看。

    程秋來沒再繼續播放電影,而是笑著抬手將他嘴上的膠帶撕了下來。

    下一秒,言亭看到她驀然湊近,頃刻間,唇上一片溫熱。

    第67章 蛛網

    蜻蜓點水般地一吻, 言亭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看不見的膠帶緊緊纏住了,不然他怎會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見他神情呆滯, 程秋來若無其事繼續播放起了電影。

    屏幕上,電影已經進入尾聲,言亭拿著劍與數十名黑衣人在竹林中激烈戰斗著,一時間, 黑云傾覆,狂風卷著沾血的竹葉呼嘯嘶鳴,年輕的少俠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踱步至山巔, 自此功成, 天下無雙。

    片尾曲響起, 程秋來感慨不已。

    有一說一, 這電影拍的確實不錯。

    久坐腿麻, 程秋來端著杯子起身打算倒杯水喝。

    忽然,言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老大, 你剛剛是不是親我了?”

    程秋來:“有嗎?”

    一瞬間,言亭也不確定了, 踟躕良久道:“……要不,我們看看監控……”

    程秋來笑容一僵,無奈坐回座位上:“不用看,我親了。”

    言亭心臟狂跳, “那……是什么意思?”

    程秋來眉頭微蹙,糾結了一會兒道:“意思就是, 我以后不會再跟任何人交往,不會再帶任何人回來, 也不會跟任何人結婚……這話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是亭亭,其實我……”

    對上言亭期待地目光,程秋來又啞火了,垂頭喪氣道:“……算了,沒什么。”

    言亭眼神瞬間冷下來,一聲不吭地起身走到門口,唰一下把卷簾門拉下來鎖上了。

    沒了自然光的加持,店里瞬間一片幽暗。

    “現在沒人會突然進來了。”言亭走回她身邊,認真看著她道:“老大,請你把剛剛的話說完。”

    程秋來已經后悔方才一時失控做出的冒失舉動了,可惜現在為時已晚,言亭有多執著于那個答案,她是懂得。

    那種事,叫她怎么承認啊。

    他可是她親手養大的孩子。

    言亭從沒見過她這幅生無可戀的模樣,他也不敢逼她太狠,索性小聲替她說了:“老大,你是不是想說,其實你,也喜歡我?”

    程秋來佯裝鎮定道:“當然,你是我最優秀的作品,我以你為驕傲。”

    可那一吻分明不是這個意思。

    言亭紅著眼睛,聲音近乎祈求:“老大,快點承認吧,求你了……”

    程秋來:“亭亭,我喜歡你。”

    言亭:“不是這種喜歡,是那種喜歡。”

    程秋來愈發不耐:“反正都是喜歡,有區別嗎?”

    言亭半蹲在她面前,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安靜趴在她腿上,像小時候撒嬌那樣抬頭看著她笑。

    程秋來享受此刻的溫馨靜默,言亭依賴乖巧的模樣直擊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于是她低頭回應他的目光,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發。

    “老大……”

    “嗯。”

    “你想跟我做嗎。”

    膠帶似乎又轉移到程秋來身上,她的手僵在半空,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聽錯了。

    可劇烈的心跳比她先證實,方才并非幻聽。

    膝上天真無邪的笑臉逐漸變得妖冶陌生,程秋來臉色先是一白,隨即咬牙切齒,抓住他的頭發將他從腿上掀了下去。

    “滾。”

    言亭索性就坐到地上,神情無懼:“老大,咱倆知根知底,談純愛有點搞笑了……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自從懂事以來,除了挨打或者打人,從沒被別人碰過……那種事,也從沒幻想過跟別人。”

    “亭亭,站在我的角度,對你產生那種感情是不對的。”程秋來深吸一口氣道:“很畸形,我很愧疚。”

    “可我不覺得。”言亭思考了一會兒,緊蹙的眉頭忽然舒展開,笑的很甜:“大概因為,我早就喜歡你了。”

    在封閉幽暗的環境中跟言亭的這番對話令程秋來口干舌燥,她沒勇氣問言亭,早,是多早,無論言亭作出怎樣的答復,都會令她抓狂。

    就算是雙向奔赴,依舊無解。

    早知道會引發如此災難的后果,程秋來絕不會親他那一下。

    “老大,你可以試試跟我交往嘛?”言亭輕聲道:“我們可以什么都不做,我只是想,換種身份陪在你身邊……被你承認的,唯一的身份。”

    崩潰之后,程秋來絕望又疲憊,揉了揉額頭嘆道:“亭亭,我大你太多歲了……”

    “可是你留下我那年,也才二十歲。”言亭認真道:“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二十歲的樣子,現在是,以后也是,永遠都是。”

    從她牽起他的手,將他從董耀輝身邊帶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是他此生唯一的神明。

    程秋來眸光晦暗,沉默著抬手撫上他臉頰,用指尖挑起他的下巴仔細端詳,良久后發出一聲輕嘆,“總之,學業是一定要完成的啊……”

    言亭凝視著她的雙眼,一顆心緊張地快要跳出胸腔,這一刻,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遵命,老大。”

    早知道程秋來會答應,言亭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什么都不做,只是換種身份之類的話。

    他可太想跟她做點什么了。

    而他的小心思,程秋來也是再清楚不過,就像他說的一樣,倆人知根知底,誰都不是純潔的人。

    自從確定了關系,他們之間的溝通明顯變少,除非工作需要,否則一句話也不說。

    可這跟之前的冷漠不一樣,僅僅一個不經意的對視,就能讓言亭心跳加速,面紅耳赤。

    她現在不止是他的家人,朋友,老師,他們現在在交往呢。

    店里有生意時,程秋來在操作臺前忙碌著,言亭便打著幫忙的名義往她身邊湊,故意遞一些沒用的東西過去,惹她無奈發聲,“亭亭……別給我搗亂,你沒事做的話,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

    言亭欲言又止,最終鼓了鼓腮幫子默默走開。

    他覺得程秋來一定是故意的,明知道他要返校了,偏偏在這幾天主動聯系客戶接了好多單子,還訂了好多花材,一天下來倆人都沒個閑下來的時候。

    雖然他沒有談過戀愛,但總覺得談戀愛也不該是這樣的呀。

    于是,言亭開始擺爛了。

    上午起的比程秋來還晚,三餐隨隨便便對付過去,除非程秋來先命令他,否則他不再主動去做任何事,送貨,打掃衛生,處理花材,全成了程秋來一個人的活,而他,只負責坐在沙發上笑瞇瞇地盯著她看。

    兩天過去,程秋來總算頂不住了,她走到沙發前邊,盯著一臉無辜的言亭道:“亭亭,店里有一只貓就夠了,實在沒力氣,你可以上樓休息,而不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

    言亭慵懶地靠在沙發背上,笑吟吟道:“好啊,那我來當貓。”隨后指了指貓爬架上的小花,“讓它去干活。”

    “漬——”程秋來無奈道:“你對我有什么意見,可以說出來。”

    “我怎么會對你有意見……只是覺得,老大你似乎還沒適應我們之間的關系。”言亭殷勤道:“不用我再提醒吧?”

    程秋來雙手環臂看著他輕笑:“不是你自己說的,只要換種身份就行嗎。”

    言亭臉色一變,索性開始耍無賴:“不行,現在我想要更多。”

    程秋來:“比如?”

    言亭鼓起勇氣抬頭看她,臉頰微微泛紅:“比如……老大,你什么時候還會親我?”

    從小到大,程秋來對他有求必應。

    這次他做好了充足準備,親眼看著程秋來緩緩俯身朝他靠近,然而熟悉的柔軟和溫度僅僅持續了一瞬,便蕩然無存。

    滿足了某人愿望,程秋來正要離開,忽然被言亭猛地拽住了胳膊,她一個沒站穩,直接跌坐在他腿上,下一秒,被一雙有力地臂膀緊緊圈住。

    這不再是小孩子纖細地胳膊,而是令她無力掙脫的鋼索。

    言亭偎在她耳畔,聲音輕如蚊吶,“我們就不能親久一點嗎……”

    “你是我的老師,現在,我想你教我點,花藝以外的東西。”

    “那好吧。”程秋來捧著他的臉,所說的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花香飄到他靈魂深處,“不過,今天只教這一項,你要認真的學。”

    說完,再次覆上那雙誘人紅唇。

    程秋來并不是毫無經驗,反之,她吻技嫻熟。

    可一想到此刻吻的人是言亭,她便抑制不住地緊張,且小心翼翼,唯恐碰壞了心尖上的珍寶。

    因為是坐在他身上,程秋來能清晰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愈發滾燙的體溫和顫栗的身軀暗示著他快要到達極限。

    于是糾纏的唇齒緩緩分開,拉出一道透明絲線。

    言亭像是痛哭過一場,臉頰和眼周已然呈深紅色,眸中水光泛紅,大口喘息,渾身癱軟的沒有一絲力氣,卻仍不愿將她放開。

    這樣銷魂悱惻的夢,他做過無數次。

    “還想……要。”言亭半閉著眼睛抬頭,再次貪婪地追逐她的唇,“老大,你好甜……”

    第二回合,言亭掌握了精髓,格外主動,侵略性十足。

    程秋來不清楚他克制有幾成,只是環著自己腰身的那雙手顫抖不止又不曾逾越半分。

    明明已經忍的相當難受了。

    他對她的敬畏之心尚在。

    程秋來不經意笑了下,唇齒糾纏未停,停放在他肩頭的手卻順著胸膛緩緩下移。

    言亭身軀先是一僵,似是預感到什么,整個人都繃緊了。

    從小到大,若是問他對程秋來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會回答,是她的手。

    作為一名花藝師,就算工作時戴著厚厚的手套,也不可避免的會受傷,跟在她身邊當學徒這些年,他深有體會。

    小時候她在操作臺前忙,他就安靜地站在一邊看,她的手白皙修長,指甲飽滿光潔,是健康的淡粉色,與花打交道這些年她手上多出不少小口子,但大都在不起眼的位置,若是細看,才能看見一道道淺疤,像樹木截層的年輪一樣,是時光頒發給她的勛章。

    后來,在成長的過程中,他又無數次去看她的手,上邊的小口子多了,卻依舊不影響它的美麗,他曾享受過它慈愛的觸摸,擁抱,也曾目睹它穿過程秋來的秀發,掠過衣服上的紐扣拉鏈,或者將提著的重物放下,變戲法似地拿出一包糖炒栗子給他。

    他當然也清楚,那雙手的魔力不止于此,卻從來不敢奢望。

    程秋來將他握住的那一刻,似有無數道煙花在腦子里同時炸開,炸斷了他的每一根神經,四散迸濺的火花照亮了內心每一處黑暗荒蕪的角落,一點一滴,一幕幕,都是與她有關的,二人相依為命的回憶。

    感受著此刻她給予的溫柔愛意,言亭貪婪地吻著她的脖頸,一邊流淚一邊大口喘息。

    “老大……老大……”

    呻吟越來越喑啞無力,程秋來用另一只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輕聲安慰他:“沒事的,亭亭……”

    聽到她的回應,言亭頓時感到格外安心。

    絕境到來之際,他再次抱緊了她。

    時間仿佛停滯,靜籟無聲的天地里,唯有默默綻放的玫瑰,香味格外濃郁。

    程秋來緩緩抽出手,欣賞著黏附在指間密集濃郁的白色蛛網,神情恍惚。

    在言亭的注視中,她輕輕舔了下濕透的指腹。

    “亭亭,你也很甜。”

    第68章 月光眼

    言亭顫抖著抬手, 與她濕潤的手指緊緊相扣。

    夢境成真,比他想象中還要美妙百倍。

    如若可以,他愿意讓自己的生命停止在方才瀕死的那一刻。

    感受到環在腰間的有力手臂疲憊垂下, 程秋來很清楚此刻的哲學時間應該做點什么,她應該趁機逃離,佯裝無事發生,畢竟剛剛發生的事, 說是她一時上頭也不為過。

    言亭正伏在她肩頭大口喘息,整個人幾乎化成了一灘水,汗水混著淚水, 打濕了她的一小塊衣衫。

    現在, 該是他們彼此冷靜的時間。

    于是程秋來將手抽出, 試探著想要起身。

    言亭察覺到她的意圖, 并沒有放她離開的意思, 松懈的手臂驟然收緊,幾乎要將她按進身體里。

    “老大,別走……”言亭意識不清地在她耳邊哼哼, “讓我多抱你一會兒,我好喜歡抱著你……”

    可此刻, 衣衫不整,著實尷尬。

    雖然只有手在動,可親昵的姿勢加上緊繃的神經,程秋來同樣大汗淋漓。

    空氣中的氣味越來越重, 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鼻腔,提醒二人剛剛發生了多么荒唐的事。

    她低頭親了親言亭布滿細汗的額頭, 聲音沙啞:“夠了,亭亭……”

    “怎么可能夠呢……”言亭癡迷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再不隱藏眼底欲望,“老大……要我吧。”

    程秋來面無表情捏了捏他的臉,低聲訓道:“亭亭,你什么時候才能學會心疼一下老大……你當了一天的貓,我可是干了一天的活呢。”

    言亭眼中浮現一絲愧疚,垂頭小聲反駁:“……誰讓你進那么多花。”

    嘴上雖埋怨,他還是將程秋來放開了。

    二人貼的太久,乍一分開,裸露在外的肌膚立即遭到涼風侵襲,汗液蒸發的瞬間,神智也逐漸恢復。

    程秋來身上的衣服尚算完整,但言亭自始至終都坐在沙發上,除了配合她脫褲子抬那一下,基本沒動地方。

    余光瞥見那處尚未來得及清理的潮濕猙獰,程秋來下意識移開了目光,心跳如擂鼓。

    言亭捕捉到她的慌張,笑的反倒有些得意。

    程秋來在一樓洗過手后一言不發上了樓,不一會兒聽到浴室傳來嘩嘩水聲,幾分鐘后水聲停止,腳步聲似是在樓梯口停頓了幾秒,繼續朝上走去。

    臥室門并沒有上鎖,她卻絲毫不擔心言亭會闖進來,偶爾的乖張叛逆不足為道,他終究還是個膽小老實的孩子,會因為她一個冰冷的眼神,或一句冰冷的話語而手足無措。

    只是,實在不該讓他太早嘗到甜頭。

    二十歲的年輕人精力有多充沛,她早些年也有所體會,而如今的言亭比起江驛,有過之而無不及。

    無論她接下多少單子,采購多少花材,他總能在最快的時間內處理妥當,節省下來的時間,便會抱著她索吻。

    言亭打小就是個聰明孩子,學東西也快,如果恰好是他感興趣的,那么更是在短時間內就能掌握要領,程秋來自翎掌握主導權,可在接吻這件事上,已經全然一副被動姿態。

    偶爾情濃時,言亭也會主動牽著她的手往下引,她愿意,他便小貓似地任她擺布,靠在她身上輕聲哼唧,她不愿意,他就屈身緊貼著她的腿,隔著粗糙布料的奇異觸感依舊能帶給他別樣的快樂。

    他似乎永遠不知疲倦,也不會膩。

    那晚程秋來開了個頭后,她就很少再主動,可偶爾抬頭看見他賣力干活的身影,或者站在操作臺前挽著袖子嫻熟地給花打螺旋的專注模樣,她也不介意主動去逗逗他。

    于是言亭握著一捧玫瑰正要往上纏膠帶,忽然感到一雙手自身后緩緩環上腰身。

    他的身體下意識地繃緊了。

    程秋來的手順著他的腰線上下游移,掠過胸膛,劃過小腹,又覆上他的寬闊結實的背,隔著單薄的衣料,隱約可見骨架凸起的優美輪廓。

    豆芽似地小孩幾乎是一夜之間成長為參天大樹,他擁有著最漂亮的面容,最強壯的身體,最優美的線條,是她畢生最好的作品。

    指尖所到之處,皆是顫栗不止。

    “亭亭。”程秋來輕聲喚他,笑道:“你的背很漂亮。”

    指腹沿著凸起的背脊滑至尾椎,言亭禁不住發出一聲悶哼,握著花的手也驟然攥緊。

    程秋來將手掌張開,又并攏,幾次重復,將他的背粗略丈量了一番,感慨道:“居然有……這么寬了。”

    言亭很想轉身抱住她,用力親吻她,可這樣做的話,她就無法再欣賞他的背了。

    只要她喜歡,他必要她盡興。

    于是言亭將手伸到脖子后邊,拽住衣領往上一提,直接脫掉了上衣。

    將他的背毫無保留地呈現在程秋來面前。

    程秋來呼吸明顯粗重了幾分,她不敢再去觸摸眼前漂亮的肌膚,只用目光貪婪地打量著近在咫尺的每一寸。

    渾然天成的藝術品。

    靜默良久后,她道:“把衣服穿上吧,小心著涼。”

    傍晚,客人來店里取走了花束,三十三朵,用來表白的紅玫瑰,出自店里的學徒,言亭之手。

    趁此刻無人進店,言亭再次走到程秋來面前,眼神殷切,卻欲言又止。

    程秋來正按著計算器噼里啪啦地算賬,見言亭湊過來頭也不抬:“亭亭,明明早上已經有過一次了,雖然你身體好,但這種事,還是要節制才對。”

    言亭抿了抿嘴,不好意思道:“不是的,老大……我只是想,你能不能再摸摸我的背呢……很舒服。”

    不是撓癢癢,也不是按摩,只是撫摸而已,這個要求倒是不難滿足。

    言亭半蹲在地趴在她腿上,閉著眼睛一臉享受。

    程秋來一只手搭在他背上,另一只手仍握著鼠標在工作。

    “老大,男人的背上是有什么G.點嗎?”言亭忽地低聲道:“為什么你一摸我的背,我就有反應了呢。”

    程秋來思考后道:“大概是因為,那里很少被人觸碰,而自己也無法夠到的緣故吧……就像小花,除了背脊,它還喜歡被人摸頭頂。”

    “我也喜歡。”言亭低低地笑:“所以真正神奇的,其實是老大你的手吧。”

    程秋來無奈笑道:“我手上也沒涂春——藥,亭亭。”

    言亭忽地抬頭,捉住她的手親了親,“老大,我后天就要回學校了,我們什么時候可以……”

    程秋來臉色微變,沒有吭聲。

    言亭驀地笑起來:“你總不會是害羞吧。”

    程秋來:“……胡說。”

    “你不要總想著我小時候的樣子。”言亭托著下巴瞧她,眼睛亮晶晶的,“現在你必須重新認識我,知道嘛。”

    猛地被戳穿心事,程秋來有那么一瞬的惱羞成怒,但毫無疑問,他說的十分正確,他早已不再是她記憶里那個小孩,也不再是當年那種純粹的關系。

    程秋來硬著頭皮辯解道:“我……沒有。”

    言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笑道:“老大,你說謊的時候會臉紅,很可愛。”

    自從確定關系,言亭帶給她的不可控感越來越強了,這種感覺令她感到不適,她倒希望他明天就回去,或者今天就回去。

    最好現在就回去,徹底消失在她面前,好讓她有充足時間去疏離這幾天在店里發生的荒唐事。

    本以為臨走前言亭會拼命地糾纏她一番,沒想到直到第二天下午,這孩子都老實的很,先是把店里來了通大掃除,連帶著二樓三樓都打掃了一遍,又幫她處理花材,清洗花桶,像個機械人一樣一聲不吭地,不停忙碌著。

    既沒有索吻,也沒有過來抱她。

    程秋來心中詫異,卻不動聲色,眼看著他處理清了所有事,卻又要開車去市里找朋友。

    她心中悵然,卻也欣慰,言亭畢竟跟她不一樣,他從小在這里長大,這是他的故鄉,他有自己的同學朋友發小,擁有完整健康的社交體系,而她,則不需要那些。

    晚上言亭給她發來消息,說要跟朋友在外邊聚餐,晚上不回來吃飯了。

    程秋來回了個好。

    言亭是明天早上返程,或許等她一覺睡到自然醒,他已經走了。

    程秋來一直到很晚都沒能睡著,她猜此刻之所以感到空蕩失落,完全是因為明天開始店里沒人幫忙干活了的緣故。

    半睡半醒中,她隱約聽到房門被人輕輕推開。

    隨即,身側床榻驀地一沉。

    “老大,你睡了嗎?”言亭輕聲問她。

    程秋來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言亭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小心地湊過來,從身后抱住了她,“我今晚可以睡這里嗎?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哦。”

    “你把我帶回來的那晚,我第一次睡在你身邊,緊張的一整晚都沒有睡著。”言亭輕聲道,“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睡在你身邊……老大你知道嗎,后來你不在的時候,我偷偷跑到你床上睡了好多次,我好喜歡你身上的味道。”

    程秋來眼睫微動,她覺得言亭并未察覺。

    可言亭半撐著額頭,已然將她的細微動作全部看在眼里。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身體上,為本就白皙光潔的肌膚再鍍一層銀輝,言亭看的入迷,低頭輕輕吻了下她的肩膀,“老大,你真的好美……”

    程秋來不經意笑了下,感受著言亭身體的溫度,困意再度洶涌襲來。

    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今晚想再跟她親近親近再正常不過,只是摟摟抱抱睡一夜的話,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方才言亭的話也令她陷入久遠的回憶之中,是啊,他們上次同床,還是剛把他接回來的那晚,受到驚嚇的小男孩驚恐又無助,像個木頭似地一動不敢動,反倒是她睡的昏沉,一覺到天亮。

    “老大,其實我并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是不是?”言亭吻著她的臉頰,順勢牽起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總覺得這些年給你添了很多麻煩,讓你累壞了……”

    “今晚,請你好好休息。”

    話音剛落,程秋來察覺到不對,霎時睜開了眼。

    然而為時已晚,剛剛被言亭握著的那只手已經被個仿真手銬拷在了床頭,程秋來嘗試用另一只手去解,卻無濟于事。

    于是她冷眼看向言亭:“亭亭,這種玩笑并不好笑。”

    她本以為言亭之所以會這么做是因為聚餐跟朋友喝了酒,可此刻他眼神清亮,身上也并無半分酒氣,只是看著她笑的妖嬈。

    不對,他分明是有備而來。

    “老大,你以為我什么這么晚才回來。”

    程秋來這才注意到堆在床尾的東西,各式各樣的……

    程秋來徹底慌了神:“亭亭,放開我……”

    “別怕,我們是情侶。”言亭跨坐到她身上,兀自脫下上衣,細密的濕吻頃刻間如雨點落下,“我們做的是,情侶之間應該做的事……”

    情侶之間,應該做的事。

    這句話很耳熟,似乎是她曾對他說過的。

    她緊繃的身軀依舊想要反抗,靈魂卻已然妥協,無聲叫囂著想要更多。

    之前言亭問她的那個問題,她的答案是,想的。

    至于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想,她也不記得了。

    時光荏苒,歲月無聲,少年悄然長大,早已在不經意間牽動了她的全部。

    亭亭,亭亭——

    乖孩子,好孩子……

    老大喜歡你,老大愛你。

    迷蒙中,她感到一雙手探進她的睡裙里,指尖一勾,輕松扯下。

    “沒事的,老大……把腿張開,乖……乖……”-

    奚山街的夜晚靜悄悄的。

    街道上偶爾有車輛疾速駛過,不出片刻便恢復寧靜,陣陣清風拂過白色紗簾和陽臺上綠植的厚實的葉子,晃動的物體吸引了小花的注意,于是它不再好奇床上傳來的吞咽和水聲,扒拉了幾下窗簾后一躍而起跳到欄桿上,眺望起夜空的美景。

    即使現在已經成長為一個大人,言亭仍無法忘記童年帶給他的無盡創傷。

    從小生活在繼父繼母身邊,受盡冷落白眼,就算他已經非常小心地討好,仍免不了遭到一頓莫名的打罵。

    他也從未吃過什么好東西,那些美味的零食大都是小瓜小果跟他分享的,他嘴上說著謝謝,吃起來卻總覺得食之無味,差點意思,他一度以為這個世界上沒什么是他真正喜歡吃的,直到有次店里來了個做面護的客戶,帶了小半包糖炒栗子放在桌上,卻被舒曼秀拿東西時不慎打翻,栗子瞬間滾落一地,有幾顆沾了灰塵,滾到他腳邊。

    趁著沒人注意到,他飛快撿起來揣進兜里跑上了樓。

    炒熟的栗子呈現一種誘人的紅棕色,表皮已經爆開一條裂縫,陣陣焦香不斷從里面傳出,言亭小心地將它剝開,得到一顆完整的果仁,他將其放入口中,不舍得一下子嚼碎,先是含了許久,等在舌尖融化的差不多了,又用門牙輕輕地咬,直到徹底碾碎成粉末,才混著口水被他吞咽下肚。

    至今他還記得那顆栗子的味道,可此時此刻,在他畢生最喜歡吃的東西里,它只能排第二了。

    感受到程秋來正用力扯拽自己的頭發,言亭愈加瘋狂。

    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徹底失去意識,再沒力氣掙扎一下。

    恍惚中,她感覺到言亭把什么東西固定在了她腰上。

    她也很快就意識到了那是什么東西。

    眼皮微抬,言亭漂亮的軀體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她眼前。

    他半蹲著懸在她身上,眼神迷離,嘴唇紅腫濕潤,伸手調整角度將其對準,聲音沙啞道:“老大,看著我……”

    下一秒,緩緩坐下。

    第69章 止渴

    老大, 看著我。

    程秋來早已沒了掙扎的力氣,眼神失焦似地看著他在自己身上起起落落。

    這姿勢很累,但言亭依舊咬牙堅持著, 全然不顧自己此刻在程秋來眼中是什么狼狽模樣,他只知道這是他一直渴望的,幻想的,是多么的來之不易。

    程秋來怕他太累, 用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大腿,以此減輕身體的重量。

    這對言亭來說無疑是種鼓勵,不過她的手, 他另有用處。

    且不論他之前獨自如何, 現下跟自己所愛的人做這種事, 對他來說是第一次, 更是今后再也無法復刻的歡愉。

    程秋來聽到他胡言亂語呢喃著說了很多話, 像是在說給她聽,又像在自言自語,他啞著嗓子, 用各種各樣親昵的稱呼一遍遍地呼喚她。

    那是他早就想要叫出口的,現在, 他必須要程秋來聽見。

    “亭亭,我在。”她輕聲道。

    言亭身材勻稱,實則腰細肩寬,這點穿著衣服是看不出來的。

    她將手覆上言亭起伏不定的背, 一下下輕拍著安撫。

    靜默無聲的時間,程秋來反思著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關注言亭, 模糊的時間段愈發精細,最終定格在少年恣意張揚的青春, 穿著校服的言亭捧著一把玫瑰轉身沖她笑,“老大,你看我這次的螺旋打的好不好看?”

    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柔愛意,言亭抬頭看她,通紅的雙眼頃刻間又溢出淚水,“老大,對不起……”

    程秋來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那顆紅痣,問他:“舒服嗎?”

    言亭想不到該如何用言語來描述方才的感受,只能忐忑地點點頭,“嗯……”

    “那,放開我吧。”

    言亭坐起來擦了擦眼淚,從一邊摸出鑰匙,總算將程秋來被禁錮多時的另一只手解放了出來。

    “老、老大……你別生氣,我以后再也……不會了……”言亭磕磕巴巴地跪在床上跟她解釋:“我只是一想到明天就要走了,所以……所以一時……”

    程秋來根本沒耐心聽他嘟囔了什么,活動了活動手腕后,起身將他重新按倒在床上。

    “你爽過了,現在到我了。”-

    艷陽當空,暖風和煦。

    又一年寒冬無聲過去,青石鎮難得迎來今日這般好的天氣。

    一大早,高曉麗先是洗了家里所有的被單被套,晾曬到三樓露臺上,接著慢悠悠下到一樓開門營業,沒過多久就迎來要給領導送禮的客人,選了幾箱昂貴水果直接結賬走人。

    僅是半天就如此順遂,高曉麗忍不住坐在門口哼起了歌。

    這種時候要是能有個伴,陪自己一塊聊天解悶就好了,她今天心情好,不介意把店里的好水果切了跟對方一起吃。

    目光無意瞥見窗臺上擺著的空花瓶,她這才意識到,程秋來已經很久沒再送花來了。

    她脾氣古怪,行蹤也向來神秘,總是莫名其妙消失一陣,再莫名其妙回來一陣,然后再消失一陣,再回來一陣。

    哦,對了,還會帶回來不同的男人,一個賽一個的不順眼那種。

    回憶起上次見到她,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

    反正閑著沒事,高曉麗就邊嗑瓜子邊溜達著走,沒幾步就走到森也前邊,眼瞅著大門緊閉,似是無人在家,心中揣測準是又跑出去玩了。

    不好好做生意,也不知道一天天的亂跑什么。

    心里正嘀咕著,打算轉身回店,忽然身后“唰”的一聲,卷簾門猝不及防被打開,一個蒼白削瘦的人影冷不丁杵在面前,將高曉麗嚇得尖叫,同時將手里的瓜子甩飛一地:“媽呀!!!鬼啊——”

    程秋來掩嘴打了個哈欠,神情略顯疲憊,兩個黑眼圈十分明顯,“……大白天的,鬼在哪呢?”

    高曉麗好不容易冷靜下來,捂著砰砰直跳的心口依舊驚魂未定:“哎呦,我尋思好幾天沒看見你,還以為你又跑出去玩了呢,原來妹子你在啊!這幾天怎么都沒營業呢?”

    程秋來恍惚了一瞬,扶著門框緩緩搖頭道:“病了幾天……這不正打算開門了嗎。”

    “啊……哦,我說呢看你氣色這么差。”高曉麗擔憂道:“亭亭是不是也回學校了,你看你病這么厲害也沒人照顧,就一個人硬抗啊?下次給姐打電話,姐給你送點飯吃……”

    話音剛落,隔著玻璃門,高曉麗看見言亭赤著上身,同樣一臉疲憊頂著亂蓬蓬的頭發晃悠著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高曉麗腦子瞬間轟地一聲,直接轉不過彎來。

    不可能吧,絕不可能是她想的那樣吧……

    一個是多年的鄰居,一個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高曉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忽然為自己齷齪的想法感到愧疚,只好干笑道:“原來……亭亭也在啊,有人照顧你,我就放心了……”

    程秋來沖她淡淡一笑:“是啊,冷不丁病這么一次,真是……要了命了,柜子里的花也沒來得及打理,一會兒我給你送過去點,新鮮兩天。”

    “唉,好……正好我那新到了點水果。”高曉麗敷衍兩句,最后偷瞄一眼坐在沙發上愣神的言亭,匆忙轉身走了。

    程秋來轉身走到言亭面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唇角彎起:“還能下樓,身體不錯嘛。”

    三天。

    除了店里那只貓,沒人知道這三天他們是如何度過的。

    無人知曉的時間里,森也經歷了一場兵荒馬亂,床上,沙發上,樓梯間,地板,陽臺,浴室,廚房,到處都是他們的味道。

    程秋來拆了他帶回來的所有東西,也都在他身上用了個遍。

    事端始于一副手銬,終于他哭喊著求饒道歉。

    然而,這都是他自找的。

    風波平息后,言亭奄奄一息在床上躺了許久。

    程秋來的狀態較他來說要更好些,她沒什么食欲,就是口渴的厲害,喝了很多水。

    趴了一天后,言亭狀態稍稍恢復,但他并不打算離開程秋來的床,而是佯裝一副疲憊無力的模樣讓程秋來幫他倒水拿吃的,程秋來看穿了他的意圖,也未揭穿,默默滿足著他的一切要求。

    夜晚,言亭慵懶地靠在她懷里,悶聲道:“……我還用回學校嗎?老大。”

    “當然。”程秋來道:“你不是已經收拾好行李了嗎?”

    言亭十分不情愿:“憑什么你讓我留下我就留下,你讓我走我就要走……”

    程秋來親了親他的額頭:“因為……亭亭你是最聽話的小狗。”

    并且,是屬于她的。

    “那你呢,老大……”言亭摟著她的脖子,像小時候撒嬌那樣蹭她的臉頰,“你不會再拋棄你的小狗,對吧?”

    程秋來捏了捏他的臉,嘆息道:“我向你保證,我就待在這里,哪都不去。”

    “也不能帶別的小狗回來。”言亭眼神一黯,“不然我就咬死他們。”

    這幾天的表現跟之前十幾年相比反差巨大,讓她幾乎忘了,他也曾當過一陣風光無限的老大。

    程秋來覺得言亭是能做出來這種事的。

    并且在咬死他們之前,會先用另種方式,咬死她。

    言亭一回學校,程秋來也得以喘口氣好好歇歇,森也幾天沒開張,已讀沒回的客戶攢了一堆,接下幾個大單,又馬不停蹄地在網上訂花材,順帶清理冷藏柜,將沒幾天活頭的花扎了幾束分別送給鄰居,發廊回贈給她一瓶護發素試用裝,高曉麗給了她一兜水果。

    工作時,程秋來心無旁騖,將全部精力放在手里的花材上,腦子里也全是關于生意,關于森也,可無論多忙,總有閑下來的時候。

    只要不出門,無論她待在哪,都會不受控制地想到言亭。

    她太久沒開葷了,那幾天實在瘋狂且失控,從一開始的無法接受到坦然面對,愛意陡然爆發,如洪水猛獸般洶涌不可阻擋,她肆無忌憚觸碰著言亭的肌膚,親吻著言亭的臉頰,聽著言亭破碎嘶啞的哭泣,已然完全失去自我,腦子里只有一件事。

    要他。

    明明通了幾天風,屋子里已經沒味道了。

    可程秋來反而覺得森也所有的花材此刻都在散發著同樣的味道——

    亭亭的味道。

    言亭返校后依舊頻繁地跟她報備,只要有空就給她打視頻打電話,黏人的不可言喻,他有聽她的話好好上課,依舊有很多劇組媒體來找他合作,可言亭通通拒絕了,跟程秋來一樣,他從未將名利看的很重,當下,除了順利畢業返鄉與她廝守,別無他求。

    程秋來已經找到了他報備的規律,如果是在白天,且周圍安靜身處戶外,那就是跟她分享日常聊天的,可如果只是晚上用文字交流,那必然就是有別的情況了。

    年輕人身體新陳代謝快,何況初嘗禁果就那般刺激瘋狂,讓他怎能不想。

    言亭:老大,開視頻。

    這大半夜的。

    程秋來咬著牙刷點擊接通,第一眼看見床幃里的言亭臉頰泛紅,戴著耳機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亭亭,這么晚了還不睡,干什么呢?”

    言亭沒吭聲,比了個噤聲手勢。

    程秋來猜他是想表達室友已經睡了,所以要安靜的意思,當即會意地點了點頭,繼續刷牙。

    鏡頭下移。

    程秋來瞥了眼,直接一口水噴了出來,狂咳不止。

    這可是在宿舍里……這孩子,膽子真大。

    言亭發來消息:老大,讓我看著你。

    隔著屏幕,程秋來安靜地看著他進行無聲表演,半夜的宿舍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音,言亭必須進行的格外小心,咬著衣服滿頭大汗的模樣看的程秋來喉嚨發干。

    等結束后,言亭無力倒在床上大口喘息,他將手機放在枕頭上,就像事后躺在她身邊一樣。

    耳畔傳來程秋來的笑聲:“寶貝要小心一點,別被室友發現了。”

    言亭沒法說話,只能意猶未盡地抿了抿嘴唇,輕輕點了下頭。

    程秋來沒上過大學,也不了解正常的大學生活該是什么樣子,不過通過影視劇結合一些網絡視頻看,大學大概跟高中是差不多的,頂多就是自由了點,有各種各樣的社團,還可以利用課余時間做兼職,談戀愛,雖然不如她守店這么清閑,但也沒那么忙就是了。

    故而她認為言亭的大學生活應該也是蠻豐富的,回想起當年斥巨資送他上私立,程秋來都不由得感慨自己當年的遠見。

    這孩子,真該感謝她。

    不對,貌似已經感謝過她了。

    周六上午鎮上居民無論男女老少各職各業都喜歡在家補覺,程秋來也不例外,可惜她沒能賴床很久就被快遞員一個電話喊下來簽收花材。

    于是她打著哈欠拆箱,分好類后懶得再處理,直接一股腦泡進了醒花桶里,掃了眼一地狼藉,聳肩攤手決定先上樓補個覺,下午再處理這些麻煩事。

    忽然一個身影從半開的卷簾門下鉆了進來。

    她被嚇一跳,頃刻間又睜大眼睛:“亭亭?你怎么跑回來了?”

    言亭轉身將卷簾門重重關上,將背包往地上一扔,下一秒迫不及待地朝她撲過去,將她壓在沙發上猛親。

    “老大,雖然很不禮貌,但這種問題,挺蠢的。”言亭抵著她的額頭低聲道:“我跑回來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渴了。”

    程秋來一愣:“渴了就去喝水啊。”

    “這不回來喝了嗎。”

    言亭說著已經跪到沙發前,將頭湊到她腿間。

    很不巧,她穿的也是睡裙。

    森也剛開業時,為了方便拍照展示成品花束,程秋來曾斥巨資買了塊大鏡子,鏡子質量很好,木質框架結實耐用,十余年仍嶄潔如新,輾轉多個位置,最終固定在花架旁邊。

    正對著沙發。

    程秋來一會兒看看鏡子里的場面,一會兒氣喘吁吁地抬頭看看天花板,一會兒低頭看看搖頭晃腦的言亭,心情五味陳雜。

    這可真是——

    太不像話了。

    因為言亭的突然回來,森也的門又關了一整天。

    幸好年輕人吃飽喝足后還有力氣干活,程秋來只需要坐在那,就有人主動打掃戰場,把店里清理干凈后,又馬不停蹄開始處理花材,晚上還有力氣給她做飯,殷勤地問她好不好吃。

    程秋來由衷夸了他幾句,直到晚上終于忍不住嘆道:“開學還不到半個月,你跑回來干嘛呢,路上這么遠……”

    “再遠也要回來。”言亭摟著她的脖子,眼眸一沉:“我不放心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程秋來無奈一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言亭問她:“老大,你有沒有想我?”

    程秋來:“想。”

    言亭不滿道:“可你都很少主動找我。”

    程秋來耐心同他解釋:“白天店里忙啊,你不在,我自己要做好多事。”

    言亭抬頭親了親她的臉頰:“別讓自己那么累……力氣都給我留著。”

    畢竟是周末偷跑回來的,言亭不能在店里留太久,臨走前程秋來讓他去隔壁買點茶葉,言亭聽話地出了門,幾秒鐘后又折返回來:“隔壁沒開門,老大,還有哪有賣你喝的那種茶葉嗎?”

    程秋來想了想,報了鎮上較遠的那個茶葉店地址,言亭開車出了門,沒過多久就給她買回來了。

    依依不舍地纏著程秋來親熱了一會兒后,言亭目光移向柜臺上的攝像頭,頓時起了小心思。

    “老大,把這個攝像頭綁定我手機上好嘛,這樣我就能隨時看見你了。”

    程秋來認為這么做沒什么,畢竟憑她跟言亭現在的關系,她根本沒有任何需要避著他的事。

    她依舊對他無條件寵溺,百依百順。

    “你開心就好。”

    第70章 新鄰

    青石鎮向來太平, 店里的監控程秋來八百年都不看一回,完全是個擺設,可自從連接到言亭手機上, 倒是讓程秋來發現許多之前從未留意過的功能。

    例如她在店里忙碌時,那攝像頭會跟著她轉,再或者處理新到的花材手忙腳亂時,攝像頭里冷不丁傳來一聲:“老大, 剪刀在你右手邊的柜子上,被包裝紙壓住了。”

    程秋來取下剪刀,湊到攝像頭前盯了一會兒, 嘆氣道:“亭亭你真像個鬼一樣, 能不能不要突然發出聲音。”

    言亭笑的十分開心:“這樣不好嗎?我覺得比打電話方便多了呀!”

    程秋來轉身默默翻了個白眼:“貌似只有我在被監視吧, 哪里好啦?”

    言亭:“那我在我宿舍床上也裝一個好不好?連你手機。”

    程秋來義正言辭地拒絕了這個議題:“你還是老實一點, 我可不想在哪個不正經網站上刷到你。”

    言亭委屈道:“什么?老大你還看那種東西?你直接看我不就好了?”

    程秋來看了眼門外來來往往走動的人群, 總覺得大白天跟言亭聊這種東西頗有些心驚膽戰,于是借口要去后邊處理花材,總算離開了攝像頭的監控范圍。

    她走后, 攝像頭沒聲音了,也不再亂動了。

    下午處理完了新鮮花材放進冷藏柜, 又將即將耗損的分了幾批,趁著下午沒什么客人進店,程秋來打算給街鄰送去。

    此時正值午后,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臺階上, 斑駁的樹影也映在人身上,程秋來沐浴在這溫暖氛圍中, 只覺得十分舒服,刻意放慢了腳步。

    高曉麗同樣閑著無事可做, 見程秋來送花來,熱情地給她搬了個凳子,倆人一塊坐在門口聊天曬太陽。

    經久不衰的話題永遠是關于家庭和孩子,高曉麗感嘆著夫妻兩個一路打拼的辛苦,談及兒子,臉上又漾起了幸福的笑容,“我已經想明白了,咱們呀,都要接受自己的普通人的命,等安安寧寧畢業,他們要是有自己的想法,就隨他們去,要是也沒學到什么本事,我就也給他們一人開個水果門市,只要手腳勤快,總不至于餓死。”

    程秋來配合地笑:“好哇,開成連鎖的。”

    聊完自己,高曉麗又憐憫地看向她:“妹子你準備怎么著?等亭亭大學畢業估計是不回來了,你呢,還打算一直守著這個花店嗎?”

    見程秋來眉頭微蹙,高曉麗覺得自己說到了她心坎上,于是繼續勸說道:“亭亭可不像是沒良心的孩子,你對他有恩,有大恩!你對他來說比舒曼秀兩口子重要多了,他必須孝順你,我看你平時也沒什么脾氣,也不會說什么好聽話,亭亭是你養大的,現在他混的好啦,該巴結他就巴結一下唄!說點好聽話哄哄他,讓他也帶你一塊過好日子!”

    程秋來又笑了兩聲:“行,我巴結巴結他。”

    倆人正說著話,忽然聽見不遠處卷簾門唰一下打開的聲音,頓時不約而同看了過去。

    雖然沒看見人,但聒噪的搖滾樂聲倒是聽得清清楚楚。

    程秋來對此感到困惑:“過了個年回來,白老板口味怎么變這么重了?”

    高曉麗頓時又來了興致:“你還不知道吧!盧艷跟他分啦!”

    程秋來飛快地在腦子里想了一下盧艷是誰,好奇道:“為什么?”

    高曉麗道:“因為白頌雨他兒子回來啦!罵她是狐貍精,跑來分他家產的,直接把盧艷氣走啦!”

    程秋來想了想,白頌雨之前離過婚,好像確實有個兒子。

    “白老板的兒子……好像從來沒見過啊。”

    “人家之前一直在美國留學呢!美國啊,那提倡什么,自由……還槍支合法!”聽著越來越吵的重金屬音樂,高曉麗壓低了聲音:“那小子在美國待久了,精神有點不正常……天天抱著個電吉他嘟囔什么樂隊啊,藝術啊,還想改造他老子的茶葉店呢。”

    程秋來忍俊不禁:“年輕人,有想法。”

    高曉麗:“可不唄,咱家老實孩子可比不了。”

    送完花獨自回到店里,程秋來感到有些無聊,看一眼攝像頭,依舊一動不動,也沒發出任何聲音。

    一想到言亭此刻可能在上課,她便打消了主動找他的想法,開始檢查起店里的布置擺件,把各式各樣的花瓶按照色系重新排列一遍,看上去美觀不少。

    她又從冷藏柜里挑了幾枝花打算做個小花束,成品令她十分滿意,于是她站在鏡子前拿起手機拍起花束的手持效果圖。

    這時門口風鈴響起,她還沒回頭,就聽見有人發出一聲驚呼。

    “哇!——”

    程秋來詫異轉身,看到個穿著奇裝異服的約莫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正欣喜地打量著自己的店,小伙子五官平平,卻十分擅長打扮,一身潮牌加小辮,簡直活力滿滿。

    這是完全不屬于小鎮的個人主義風格。

    “沒想到鎮上還存在這么漂亮的地方。”小伙子感慨道:“居然還離我這么近。”

    他又看向程秋來,第一眼被她額頭上的薔薇藤蔓吸引,似是驚了下,呆滯幾秒后雙眼放光:“程老板你這紋身也太漂亮了吧……好酷!”

    “謝謝。”程秋來基本已經猜到了他是誰,禮貌道:“你就是白老板的兒子吧。”

    “對,忘了自我介紹,我叫白彥祺。”白彥祺將手里的茶葉放到茶幾上,沖她笑道:“以后時雨茶莊我接手了,我爸讓我來拜訪你,跟你搞好關系,程老板,以后多多關照我啊!”

    程秋來不清楚關照是怎么個關照法,但她的教養告訴她應該禮尚往來,不能白拿別人的東西,于是她問道:“你喜歡花嗎?”

    白彥祺:“當然!花是世間最美的藝術!”

    于是,程秋來微笑著將手里那束花遞給了他:“那,祝白老板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白彥祺受寵若驚地接過了花,又感激地看向程秋來:“謝謝你,程老板,你真是人美心善!請問我以后可以經常來找你玩嗎?我認為我們很有共同語言。”

    這時,程秋來聽到身后傳來輕微的一聲,是攝像頭轉了向。

    她頓時冷汗直冒,干笑道:“別了吧,我平時挺忙的。”

    “沒事,你忙你的!”白彥祺沒注意到攝像頭,依舊滿不在意:“我只是很喜歡你店里的裝修氛圍,能帶給我許多藝術靈感,我想在這進行音樂創作,也可以唱歌給你聽!”

    看程秋來一臉為難相,他又認真道:“我可以付錢給你,或者,在你這買花!”

    程秋來嘆息道:“這倒不用……”

    白彥祺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是單身嗎?”

    程秋來:“……不是。”

    白彥祺恍然大悟:“噢——那你男朋友呢?”

    程秋來:“還在上學,偶爾會回來。”

    白彥祺再次驚訝:“哇!姐弟戀嗎!真是太幸福了。”

    程秋來抿唇會心一笑。

    白彥祺走后很久,攝像頭都沒動靜。

    程秋來知道言亭剛剛看見了,于是她主動打了個電話過去。

    “亭亭,干嘛呢?”

    “在圖書館。”

    “嗯,真乖。”稍作停頓,程秋來解釋道:“剛剛店里來的那個人是時雨茶莊白老板的兒子,以后茶莊歸他打理了,剛剛是來給我送茶葉的……我們聊了幾句。”

    言亭聲音依舊淡淡地,帶著些許悶悶不樂:“嗯,看到了。”

    程秋來試探道:“你生氣了嗎?”

    “不會。”言亭道:“只是鄰居過來拜訪而已,我才……沒那么小心眼呢。”

    但程秋來覺得,憑言亭的性格,一點都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就算有意見,也不敢跟她說罷了。

    被拋棄過一次的寵物往往會更乖巧,人也不例外。

    第二天,白彥祺又來了,這次還背來了自己的電吉他,一進門便興沖沖道:“程老板!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新歌?”

    程秋來本來閑著沒事干,聽他這么說立即起身走向冷藏柜:“改天吧,我正要做一個很重要的單子。”

    白彥祺也不氣餒,兀自往沙發上一坐:“那你做吧,我在這賞會兒花,逗會兒貓,找找音樂靈感,我不出聲。”

    程秋來看到攝像頭微微動了下,白彥祺尚未發覺自己被另一雙看不見的眼睛監視著,抱著吉他盯著墻上貼著的鮮花畫報看的入神。

    “程老板,你說我們家這個茶葉生意,應該怎么做比較好?”白彥祺忽然問她:“為什么一天到晚都沒人進店買東西呢?”

    程秋來聞言一笑:“你爸開了這么多年茶葉店,他沒教過你嗎?”

    “他那套生意理論早過時了!”白彥祺一臉不屑,隨即憧憬道:“我打算把它改造成一家——音樂茶吧!這個鎮上年輕人不少,但能消遣的去處太少了,我這里可以喝茶,唱歌,聊天,讓大家盡情放松,盡情交友!你覺得怎么樣?”

    程秋來沉默良久:“……挺好的。”

    白彥祺繼續認真地跟她分析道:“我認為,咱們生意人不能只買東西,還要給客戶提供情緒價值!就像你,只賣花也掙不了幾個錢,我們兩個合作的話,就可以互相捆綁對方的產品,讓花店有茶,茶店有花……簡直太nice了!”

    程秋來算是理解高曉麗為何說他精神不正常了,她聽不明白他語無倫次的描述,卻也沒有表現的太過慌張,畢竟更嚴重的精神病她都見識過,他這種程度還不算什么。

    正當白彥祺喋喋不休時,忽然聽到一聲輕笑。

    笑聲不是程秋來發出的。

    他警惕地打量四周,一臉驚恐:“程老板,你聽見剛剛有人笑了嗎?”

    程秋來故作茫然:“……有嗎?”

    確認了屋子里沒有第三個人后,白彥祺將目光放到小花身上,“難道是它?”

    程秋來深思片刻點了點頭:“有可能,小花跟著我很久了,有時候挺通人氣的。”

    “通人氣的貓……”白彥祺蹲下身跟小花大眼瞪小眼,伸出手逗它:“叫哥哥。”

    小花白他一眼,無情跳走了。

    臨走前,白彥祺還不忘提醒她:“程老板,我說的項目一定要好好考慮一下呀!”

    程秋來:“好的。”

    等店里恢復安靜,程秋來才糾結道:“亭亭……你聽懂他剛剛說的話沒?”

    言亭:“沒有。”

    程秋來:“那你剛剛為什么笑?”

    言亭:“我笑老大你總是被瘋子纏上。”

    程秋來癱坐在椅子上無奈一笑:“是啊,這可怎么辦呢?”-

    言亭喜歡瀾城,可對大學生活卻沒那么中意,甚至有點抗拒。

    因為每次離開,他都不確定下次回來還會不會見到程秋來。

    現在與她有了某種更深層次的糾葛,讓他更是不舍得與她分別,哪怕只有一天。

    在學校的日子寡淡無趣,每天無非就是教室食堂宿舍操場四點一線的跑,大一的時候拍了兩部電影小火了一陣,不過他并沒有順應其他人的心意繼續走上演藝道路,而是任憑自己沉淀銷匿,直到無人問津。

    不過,他依然算是瀾大比較出息的學生就是了。

    每天晚上他都盤算著下去回去的日子,周末,假期,一想到再過兩個寒假就可以畢業,他便按耐不住的興奮。

    到那時,他們將永遠不會分開。

    自從店里的監控連接到手機,他總是控制不住頻繁點開看,看她在店里忙碌的身影,聽她跟客戶交談的聲音,他也會情不自禁去看沙發,他們曾在上邊做過很多次,用各種姿勢,與彼此緊密相連。

    白彥祺的出現確實讓他感到不爽,就算他知道他對他不會構成任何威脅,在看到他們交談時仍會感到陣陣失落。

    他打心底不希望程秋來再接觸任何異性,尤其是年輕的。

    可他在卑微到極致時也曾信誓旦旦地同她講過,他不介意。

    就算他那樣講了,她至少也該聽出他說的是反話吧。

    在無數次低落糾結的情緒中,結束了一天的課程,言亭滿懷期待的再次打開店里的監控。

    明明是晚上,可程秋來卻不在店里,森也空無一人,只能看到小花悠閑地蹲在沙發上舔毛。

    距離二人上次聊天也過去了將近半天,言亭試著打她的電話,提示暫時無人接聽的狀態,他瞬間慌到骨子里,連心跳都亂了。

    可不消片刻,程秋來又給他打了回來。

    言亭瞬間接起:“老大,你在哪?”

    他聽到程秋來的笑聲似是近在咫尺。

    “亭亭,大晚上的你不回宿舍,在路邊呆坐著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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