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言亭已經在收拾行李了。
他的東西實在太少了,拋開課本文具以及一堆沒用的破爛,幾件衣裳甚至裝不滿一個行李箱,董耀輝讓他不用帶那么多東西,等到了地方他會給買新的,但言亭對這個說法抱有懷疑,畢竟董耀輝平時那么摳門。
難得舒曼秀挺著大肚子還給他做了一頓好飯,有他最愛的可樂跟燒雞,吃飽喝足后往床上一躺,肚子都撐得圓滾滾的。
人也就在這種時候幸福感最為強烈,覺得萬物美好,未來可期,言亭半瞇著眼睛,已經想好等自己掙到工資該怎么花了。
忽然,他聽到一聲細微的響動。
地板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枝花,他還沒反應過來,第二枝已經宛如標槍般擦著窗簾縫隙準確無誤被投了進來,剛好落在他的拖鞋邊。
他眼睛一亮,滿心歡喜地拾起花,拉開窗簾走上陽臺。
程秋來伏著欄桿,手里正拿著第三枝花,見他出來瞇眼笑道:“把你吵醒了?”
“沒有,我還沒睡著呢。”言亭說完問她:“姐姐你找我有什么事?”
程秋來盯著那張稚嫩臉龐看了幾秒,兩指間變戲法似地多出個信封,“這個給你。”
雖然言亭字還不認識幾個,但他直覺信封里也未必就是信,好端端的程秋來寫信給他干嘛呢。
果不其然,里面是幾張通紅的人民幣和寫了一串數字的便簽。
“上邊有我電話,如果遇到麻煩,你可以聯系我。”程秋來道。
言亭受寵若驚,捏著信封呆站著不知所措。
“明天什么時候走?”
言亭回過神道:“晚上十點多走,坐火車。”
“噢。”程秋來淡淡應了聲:“東西都收拾好了?”
“沒什么要帶的東西,我爸說到那邊都給我買新的。”言亭嬉笑著把那些錢遞回去:“這些錢我還是不要了吧,謝謝姐姐。”
“留著吧。”程秋來拒絕了他的提議:“算是你幫我干活的報酬。”
如此一來,合情合理。
言亭便將錢重新放好,感慨道:“姐姐你真是我見過最好的老板,希望我也能遇到跟你一樣好的老板。”
見程秋來不語,他又嘆道:“只是你對我這么好,我都沒什么拿得出手的禮物送給你。”
程秋來嘴角揚了揚:“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這么世故,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言亭還想多跟她說會兒話,奈何對面已經拉上了窗簾,隨之燈也熄了,無邊夜幕下瞬間只剩他一個小孩,一手拿著花,一手拿著信封,孤零零地沐浴在月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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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一早董耀輝陪他一塊去學校,言亭回宿舍收拾東西的同時董耀輝去主任辦公室給他辦退學手續,手續流程相當簡單,因為言亭入學時就很簡單,恰好空出一個給錢就能上的名額,恰好董耀輝帶言亭去報了名。
董耀輝來找他時,他已經收拾好了所有東西,抱著書包眼巴巴地問繼父能不能下午再走,他還想等朋友們回來跟他們好好道個別。
反正也不趕時間,董耀輝答應了他的要求,自己在學校附近找了個按摩店按摩去了。
中午放學留宿的學生陸續回來,一看見言亭便將他圍住了,他們嘰嘰喳喳像一群聒噪的小麻雀,嘴里不停拋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能答上來的他就回答,答不上來的他就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在得知言亭以后可能還會回來時,大家俱是發出開心地歡呼。
也就在這時武靖和哭著進門,他渾身臟兮兮的,就像在土里滾了好幾圈似的。
大家紛紛上前問他怎么了,武靖和抽抽搭搭地說楊宇堵在校門口小道拐角處的小賣部,看見來買東西的低年級學生就管他們要錢,不給就搶,還叫囂著讓張超群出來單挑,張超群早得知了這個消息,卻選擇當縮頭烏龜待在宿舍里,死也不肯出去。
他們不怕老師,也不怕保安,就往那一站,便無人再敢接近。
或許因為自己馬上就要走了,言亭此刻忽然產生一種強烈的無畏感,以前那些欺負過他的人,比他強壯很多的人,他都絲毫沒有感到害怕,尤其再聽到楊宇這個名字,他甚至感到無比興奮,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他。
“他現在還在那嗎?”
武靖和擦了擦眼淚抬頭看向言亭:“在啊,你要干嘛?”
話音剛落,言亭已經自顧自地出去了。
小賣部老板是個六十多歲的孤寡老太,平時也就靠賣點零食給小學生們來維持生計,今天忽然被一群大孩子堵了門,她氣急敗壞卻也無可奈何,對方幾個小伙子嬉皮笑臉,甚至還挑釁地付錢買了飲料蹲門口喝。
言亭一眼就認出了楊宇,他跟她媽媽一樣個子很高,且五官相似,此刻正坐在臺階上悠閑地喝著玻璃瓶裝的可樂,時不時瞥一眼不敢靠近的小學生們,神情滿是不屑。
然而偏偏又有個小個子愣頭青朝這邊過來了。
楊宇看都沒看就直接伸手把他攔下,言亭明知故問:“怎么了?”
“裝啥呢?”楊宇嗤笑一聲,隨即捻了捻手指做出數錢的手勢:“給我。”
“憑什么?”
“憑我是你們學校的老大。”
“不對,你不是。”言亭看著他平靜道。
楊宇猛地站起來,直接比言亭高了多半個頭:“我不是誰是?張超群?他都當孬種啦,不出來啦!”
言亭雙手抱臂,從容不迫:“我是。”
圍觀的幾個高年級瞬間哄然大笑,就連楊宇都樂了:“啥?你是青石一小的老大?小弟弟你幾歲呀?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是二年級三班的言亭,你現在聽好了,我是這的老大,你以后不許再找我們的麻煩,搶我們的零花錢,否則,我就打爆你的頭。”
此言一出,大家都不笑了,因為言亭認真的表情實在不像是在開玩笑。
楊宇郁悶地撓了撓頭,隨即忽然甩來一巴掌將他重重扇倒在地,“我真服了,你在牛逼什么啊?還打爆我的頭,老子直接弄死你信不信?”
言亭被這力道極重的一巴掌扇的頭暈目眩,扶著臉緩緩站起來后他忽然笑了。
楊宇不是第一個說要弄死他的人,從小到大有很多人都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包括繼父繼母,總是因為一點小事說要弄死他,可他卻安然無恙地活到了現在,并且即將遠遠離開,再也沒人可以找到他,弄死他。
“不信。”他低著頭聲音極輕。
楊宇沒聽清,上前兩步問他:“啥?你嘟囔啥呢?”
在看到楊宇鞋尖出現在視線中的那一刻,言亭忽然抄起被他放在臺階上的空玻璃瓶,轉身沖著他的頭狠狠砸下。
玻璃碎裂聲伴隨著一聲慘叫,楊宇眼眉被開了個口子,瞬間汩汩冒血,他朝后踉蹌幾步被同伴扶住,場面瞬間混亂,也就趁著這個間隙,言亭飛快地沖向人群頭也不回的跑回了學校。
“言亭——你他媽給我等著!!!”身后傳來楊宇憤怒至極地吼聲。
一口氣跑回宿舍,言亭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口腔,他倚著門,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剛剛玻璃瓶砸下的瞬間,內心深處似乎有什么不可言喻的東西跟著破碎了,他能感到它們變成了無數鋒利的碎片,又重組成一把無堅不摧的利劍。
如果他沒猜錯,楊宇一定不會把這件不光彩的事鬧大,他一定覺得來日方長,以后有的是機會弄他。
趁這件事還沒在學校里廣泛傳開,他簡單跟朋友們道過別就背著書包離校找董耀輝去了。
楊宇已經走了,小賣部恢復了平時的熱鬧,學生們又可以進去買自己喜歡的小零食了。
言亭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默默離開,最終在學校附近一家足浴店里找到董耀輝,對方才所闖下的禍事只字不提,等他按摩完二人一道回了家。
森也大門緊閉沒在營業,曼秀的前臺卻放著一大束新鮮又漂亮的花。
言亭多看了那束花幾眼,隨即被舒曼秀催促著去洗澡。
今天是周一,小瓜小果不在,森也門也關著,言亭百般無聊只好淺淺睡了個午覺,然后起來做了個小手工,磨嘰到晚上吃了頓豐盛的晚飯,又看了會兒電視,被劇情吸引的正入迷,董耀輝來叫他走了。
森也仍然沒開門,甚至連燈都是黑的。
言亭有點失望,跟著董耀輝上了出租車。
打記事起,董耀輝還是第一次帶他出遠門,打上車起言亭就湊到窗子前觀看街道風景,看到新奇的招牌時不時發出驚呼,遇到不懂的地方還會問董耀輝:“爸爸,成人用品是賣什么的啊?什么是無人售貨,沒有老板還怎么賣東西啊?”
董耀輝不耐煩道:“小孩子家家的別瞎問。”
“爸爸,我到那邊真的可以繼續讀書嗎,有沒有人管我啊?”
董耀輝:“有,放心吧。”
“船上會不會很危險啊,我會不會掉到海里被鯊魚吃掉?”
“你為什么要掉到海里?”
言亭沉默了幾分鐘,又回頭問道:“我要是想你們了怎么辦?”
或許是這個問題觸動了董耀輝,他終于懶洋洋地看了言亭一眼:“慢慢的你就不想了,外邊的世界呀,好玩的很。”
說著,從兜里摸出個銀鐲子,先是自己打量了一番,隨后遞給了言亭:“這是你親媽留下來的玩意,給你吧。”
手鐲克重很小,言亭小心翼翼地接過,卻覺得它頗有份量。
他無暇再觀賞窗外景色,而是專注研究起鐲子,他對生母幾乎沒什么印象,只記得每次被她抱在懷中時,那個心疼又無能為力的眼神。
這時,前方馬路忽然躥出一條野狗,司機被嚇了一跳第一時間踩下剎車,后座兩人尚未反應過來均是向前一個趔趄,言亭跟書包一塊摔到地上,董耀輝則及時扶住前邊椅背穩住了身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前邊司機拼命的道歉,董耀輝也沒多追究,言亭自己爬起來坐回了座位,他的書包砸在董耀輝腳上,董耀輝順手拎了起來,下一秒皺眉:“裝了什么東西這么沉?”
還不等言亭回話,他已經把書包拎到腿上拉開了拉鏈,映入眼簾的除了一些衣服,還有課本。
言亭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
“嚯!你怎么還帶著書啊,沒發現你這么愛學習呀!”董耀輝一邊陰陽怪氣一邊隨手翻了兩頁課本,緊接著一個信封順勢滑了出來,言亭第一時間想伸手去搶,卻被繼父一個眼神嚇得終止了動作。
董耀輝打開信封往里一看,瞬間眼睛放光,一股腦把那些錢全掏出來數了一遍,同時,一張不起眼的小紙條安靜無聲地滑落到他腳邊。
“這么多錢,哪來的?”董耀輝質問他。
言亭急中生智,道:“我媽給的!”
董耀輝皺眉問道:“你媽?哪個媽啊?”
“現在的媽。”
董耀輝一臉不可置信:“你說舒曼秀?這些錢是她給你的?”
“嗯。”
董耀輝詫異道:“看不出來她對你還怪好的啊,平時我跟她要個錢都費勁。”
言亭的關注點全在地上那張小紙條上,對董耀輝的話完全心不在焉,偏偏他的腳十分不老實,連抖帶蹭愣是把那紙條踢到了椅子下邊去,直接不見了蹤影。
“亭亭,爸平時對你挺好的吧?”
“嗯。”
“反正你到了那邊吃住都有人管,也花不了多少錢,不如孝敬我點?”
“都給你!”言亭盯著他的腳底忽然提高了音調。
董耀輝絲毫沒察覺到言亭的異樣,反而美滋滋地將錢收起:“不愧是我養了幾年的好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