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尋常三口之家一樣,董耀輝攜妻兒搬來時并沒有引起街坊太大關注。
在白頌雨印象中,董耀輝性子老實,還有點古怪,或許是常年在海上奔忙甚少與人打交道的緣故,極少數回家歇息的日子也是沉默寡言,經常蹲在門口抽悶煙。
他老婆不算多漂亮,好在身材高挑,往那一站就氣場十足,街坊鄰居對這位女老板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總是用很尖的嗓門訓她的丈夫和兒子,是個脾氣火爆的女人。
還有那個總是臟兮兮的沒什么存在感的小孩,與其說那是個小孩,不如說是養在店里的一只小貓小狗,他沒有干凈衣裳,表情也總是呆滯的,經常瑟縮在店鋪角落,瞪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盯著進店的每個人,他是不敢在店里亂跑的,因為那樣做的話會挨打。
在某次路過養生會所門口時,透過半拉的卷簾門,白頌雨無意中看到舒曼秀正在打孩子,那小孩不敢哭出聲,只是不停的抽泣,因為過度的隱忍導致渾身都在發抖。
白頌雨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但從那一刻起他忽然感到奇怪,一個精致愛美的母親本不該放任自己的小孩如此邋遢,且對他毫無關愛,只有打罵,后來水果店的男人來他這買茶葉,通過攀談這才得知小孩并非女人親生,甚至也非男人親生,他是個孤兒。
能頂住壓力把亡妻孩子養這么大,白頌雨覺得董耀輝應該是個蠻好的人,他喜歡跟好人打交道,有次碰見董耀輝在門口抽煙,他還招呼對方進來喝茶,通過簡單的攀談,他又知曉董耀輝是個很迷信的人,因為他的父親是個老神棍,平時就靠在路邊擺算命攤為生,董耀輝從小耳濡目染,自認為也懂點門道,還興致勃勃地要給白頌雨看手相,并總結出他是“富貴命”。
白頌雨聽得舒坦,開心地送了他一盒茶葉。
后來有次傍晚,白頌雨正在店里喝茶,忽然看見董耀輝神情凝重急匆匆地走過,手里拿著的一沓紙在不經意間掉了幾張,而他對此毫無察覺。
白頌雨好奇地將紙撿起來,卻發現那是幾張檢測報告,前幾項數據啥的看不懂,最后的漢字總結他倒是看懂了。
先天性不孕不育。
他不動聲色又將紙扔回了地上。
這么看來,董耀輝養著那個小孩,也并非是出自對亡妻的感情或良心,而是怕自己老無所依,想給自己留條后路。
這倒也是人之常情,反而那小孩只身一人也無處可去,跟著繼父繼母生活固然不好,但好歹有口飯吃,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有情有義’的男人形象破滅,白頌雨便不再刻意與他交朋友了。
大致信息跟程秋來了解的大差不差,只是董耀輝不孕不育倒是她沒想到的,回想之前撞見過夫妻倆閉店一塊出門,是去醫院看病的也說不準,畢竟誰不想要自己的親生孩子呢。
“現在董耀輝可高興了,咱們這條街啊,又要有新的小孩了。”白頌雨笑著,又給兩人空著的茶盞續上。
之后倆人又閑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天氣,生意,客戶,臨走時白頌雨叫住她,給了她一包茶葉,她接過,駐足道謝。
“跟我客氣什么。”白頌雨笑瞇瞇道。
程秋來正準備走,忽然又停下:“你剛剛說,董耀輝他爹是算命的,他也懂一點,還給你看過手相,說你會發大財?”
“嗯,怎么了?”
程秋來轉頭問他:“算的準嗎?”
白頌雨感到驚訝:“怎么?你想算啊?”隨后連連擺手:“我勸你別去交那個智商稅了,那些個江湖騙子,買幾本八卦五行的書就自稱行家知天命了,天命哪那么容易讓你知道?都是固定的話術,固定的套路,你上網買幾本書,你也能分分鐘改行!”
程秋來笑笑:“不算,我就是有點好奇。”
回到店里,程秋來正準備睡個午覺,意外來了單生意,是某個老客戶要送給長輩的祝壽花束,花不難做,不過要她親自送一趟。
程秋來包好了花,將其固定在副駕上,驅車出發。
原本四十分鐘的車程今天格外的順,一路綠燈暢通無阻,不到半個小時她就到達了目的地。
任務完成后她也不困了,索性開車在市區閑逛,在小鎮呆慣了忽然來到城市,面對眼前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打扮時髦的男女,她一時半會還有點不適應,心中第一反應是如果帶從沒出過遠門的言亭來,他一定會被所謂的城市嚇到說不出話。
午后路上行人稀少,車也不多,程秋來不想在主干道上耗時間,專挑小路走,拐了不知道多少個巷子多少條街道,忽然將車停在路邊。
天橋下的陰涼處,一位發須皆白的老人正靠著一棵樹打盹,他穿著中式馬褂坐在馬扎上,地上鋪著一塊布,上邊擺著幾本泛黃老舊的書,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輔助玩意,身邊還立著個牌子:算命,測字,看相,取名。
不知瞇了多久,老頭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睜眼,忽然看見個年輕女人正蹲在自己攤前饒有興致地翻那幾本書。
“姑娘,想算什么?”
程秋來放下書抬頭沖他一笑:“算的準嗎?”
老人看著程秋來的臉有一瞬的恍神,隨即打起精神一副行家做派:“不準不收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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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傍晚,夕陽將落,殘霞似火。
程秋來正守在店里喝茶,泡的是上次白頌雨給的君山銀針,明明該是清洌芳香的口感,今日不知怎地愈發苦澀,她加了幾顆冰糖進去,這才勉強入口。
忽然,玻璃門被推開,背著新書包的小學生興沖沖地跑到她面前,打開了手里的獎狀。
“姐姐你看!我評上三好學生啦!”
程秋來瞇起眼夸贊:“噢,真棒。”
言亭收了獎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這個月月測還考了全班第二,因為考語文的時候突然鬧肚子去了趟廁所,然后作文沒寫完,下次肯定能考第一!”
他喋喋不休說了很久,忽然發現程秋來全程斂著眼眸毫無笑意,他覺得她一定是累了,只好悻悻地將獎狀塞回書包:“我先回家了。”
“你爸回來了。”程秋來忽然道。
她明顯感到言亭身形一僵,原本亮晶晶的眼睛也瞬間黯淡無光,一片灰暗。
“啊……噢……”
感受到言亭身上散發的恐懼,程秋來本想安慰他,偏偏心煩意亂一句話都講不出口,最終郁悶地攏了把頭發:“回去吧。”
這次言亭沒跟她道別,機械地轉身朝門口走去,很快消失在門外。
直到晚上程秋來都處于莫名的焦躁之中,為了讓自己擺脫這種狀態,她一個電話把江驛叫過來了。
一番靜默且激烈的交流后,江驛奄奄一息倒在床上,身上傷痕明顯,神情卻是帶著笑。
程秋來抽離他身體的瞬間,他發出滿足地一聲嘆息。
余光看著程秋來有條不紊地收拾剛剛用過的東西,他收斂笑意微微皺眉:“你今天怎么不開心?遇到什么事了?”
程秋來在房間門口停下,回頭沖其笑了下:“有嗎?”
“嗯,以前做完你都會夸我。”江驛趴在床上歪頭看她:“還會說愛我。”
程秋來什么也沒說,轉身走回床邊,俯身親了下他的額頭。
當晚江驛留宿,言亭一整晚都沒等到程秋來的身影出現在陽臺上,直到天快亮才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小瓜和小果就跑來找他,他們早知道董耀輝回來的事,也知道他這次回來是為了什么,他們受愛八卦的母親之命,想通過當事人獲取盡可能多的情報。
言亭倒是沒想象中那么緊張抗拒,因為通過董耀輝跟他形容的未來生活,他應該會在那邊過得很好。
中午吃過飯他借口去找小瓜小果玩,又繞了一大圈跑到森也。
好巧不巧,江驛也在,看見他還瞇起眼打趣:“喲,小童工又來了。”
自打上次言亭手受傷后,程秋來是不想讓他們倆有太多接觸的,但看言亭此刻欲言又止的表情,明顯是有話想對她說。
于是她沖他招了招手:“來得正好,幫我接點水。”
言亭便過去了。
在后屋伙同程秋來接了幾桶醒花水后,程秋來放在外邊的手機響了,她走出去接聽然后跟對方簡單聊了幾句,讓江驛出去處理了,聽大致內容似乎是關于車輛的報損。
江驛不在,言亭放松許多,將打理好的花一支一支往桶里放,小聲同她講:“姐姐,我爸說下周一就要帶我走了。”
程秋來皺眉:“這么快?”
“嗯,他說跟校長和班主任打聲招呼就行了,然后收拾了東西就沒事了。”言亭道。
見他語氣從容,程秋來不免擔心:“他要帶你去哪,住哪,干什么,你都問清楚了嗎?”
“去他工作的那條船上,他在港口還給我租了房子,平時沒活干可以休息,我想學習的話,還可以去附近的學校旁聽。”言亭說著說著一臉憧憬:“到時候我就有工資啦,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
程秋來直起身,手背搭在額頭上閉目不語。
感受著肩頭沉甸甸的重量,言亭又自言自語道:“雖然他們兩個老打我罵我,但其實對我還是挺好的,現在要走了,我還真有點舍不得他們。”
聽到來自頭頂上方的一身嘆息,言亭又嬉笑著補了一句:“當然,我最舍不得你。”
這時江驛回來了,一進門就嚷著讓程秋來過去簽字,程秋來拍了拍言亭的肩膀兀自走了過去,接過合同認真看了起來。
“哪有那么巧的事,明天要去進貨,恰好頭天晚上監控就壞了,恰好你的車帶就被扎了。”江驛雙手撐在桌上,看著她道:“用腳想都知道是誰干的,不信我去堵那小子問一問。”
“又沒證據,別冒失。”程秋來頭也不抬在合同上簽了名。
江驛雙手抱臂,目光中透著一絲狠戾:“這種事還需要證據嗎,明顯就是他家大人指示的,你也知道,春意自打開業以來一直在找你麻煩。”
程秋來想了會兒,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算了,別跟孩子計較。”
江驛眼睛一瞪,還想再說什么,忽然言亭探出個小腦袋:“哪個孩子?”
程秋來沖他一笑:“跟你沒關系。”
言亭:“是不是叫楊宇?”
江驛眉毛一挑:“你認識?”
“在市里讀初中,經常來我們小學找事。”言亭道:“他媽媽就是春意的老板。”
江驛點頭道:“對,就是他,不學好的小混混一個,家里不管教,早晚吃大虧。”
言亭轉而認真詢問程秋來:“他欺負你了?”
程秋來一怔,隨即笑著揉了揉他的頭:“沒人能欺負我。”
她自己不覺得是欺負,那就不算欺負,就連江驛都無可奈何。
但言亭不這么認為。
他永遠記得被張超群脅迫偷東西那次程秋來站出來為他撐腰的場面。
他不允許她被人欺負,即使對方比他強大許多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