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亭并不覺得花店的工作有多難,至于他的胳膊為何疼了兩天,他覺得是自己太瘦小沒什么力量的緣故。
那天程秋來也沒讓他干什么重活,就是把花材取出來,摘除多余的葉子然后泡進桶里而已,然而再簡單的動作,重復的次數多了也會令人感到疲憊。
事后他如愿得到了那包糖炒栗子,程秋來還給他拿了瓶可樂,就讓他在店里吃。
他一邊吃栗子,一邊看著程秋來嫻熟忙碌的身影,不知為何,總覺得這次的栗子沒上次甜。
返校前一晚,他上樓時順嘴問了舒曼秀一句:“我爸爸大概什么時候回來?”
舒曼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大概月底吧,怎么了?”
言亭漫不經心地上樓:“沒什么,就是感覺這次走的時間有點久。”
下次再回來,就是帶他一起走了。
他倒是不害怕離開,他只害怕再回來時,程秋來已經不在這里開店了,畢竟她家不在這,她跟他一樣,都是自由且無根的浮萍。
新的一周發生了一件轟動全校的事。
校霸張超群被打了。
據說是惹到了當地初中的學生,對方糾集社會人員將他堵在上學的必經之路上,揍了個鼻青臉腫,周一上學,很多人都看見了他腫脹的眼角和身上青紫色的淤痕。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張超群現在再怎么狼狽,在青石一小也是能橫著走的,大家心里爽快也只敢暗中嘲笑,真面對面碰上了皆是低著頭默默走過,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言亭對此事一點都不關心,安靜地趴在床上復習上周的功課,宿舍里的打鬧嬉笑聲仿佛全然與他無關。
他在學校也見過張超群幾次,那家伙自從被打后仿佛老實了很多,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惹是生非,但言亭總覺得他不會善罷甘休。
次日大課間,上廁所回來時他被張超群堵到了樓梯拐角。
他像上次那樣,毫不畏懼地抬頭與他對視,眼神冷漠至極。
本以為張超群會被激怒然后一拳打到他臉上,未成想對方憋了十幾秒后,從兜里摸出了上次被高曉燕沒收的掌機遞到他面前。
言亭看了眼掌機,又看向他。
張超群壓低了聲音,顯得忍氣吞聲:“那個,言亭……這次我是很誠心的邀請你入伙的……”
言亭:“什么意思?”
“就是,咱們當好兄弟,然后一起對付楊宇那伙人,他們可比我壞多了,上次在游戲廳,我們都投幣了人,他們硬說是他們投的,非要把我們趕走,我罵他,他還叫人打我。”憶及此事,張超群憤怒地攥拳:“他們年齡大,人手也多,我們人太少了。”
“我可不會打架。”言亭對自己的身板有著清晰的認知,丟下一句后便要繞過他離開。
張超群急了,一把拽住他胳膊:“沒讓你打架啊!除了打架,咱們也需要別的力量不是?比如說,你聰明,還有親戚能跟一些大人物攀上關系,萬一到時候有用呢!”
言亭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到那個神通廣大的親戚是誰,眼眸當即黯淡。
她是挺有本事,但她沒義務去幫一個不相干的小孩。
于是他再度甩開張超群的手,力度之大將對方都嚇了一跳。
“跟我沒關系,以后不要找我了。”
言亭說完,瀟灑離開。
張超群也確實好幾天沒找他,不過據室友說張超群為了招兵買馬倒是又拉攏了不少低年級的,可那個讀初中的楊宇據說也不是善茬,真要跟他硬碰硬估計不少人都得打退堂鼓。
周五一番輾轉回到家,得知董耀輝仍沒有回來,言亭松了口氣。
這意味著他還能再茍一周。
透過森也花藝的玻璃門他看到程秋來正在操作臺前忙碌,各式各樣的花材幾乎鋪滿了整張桌子,她調整好花束位置后開始上包裝紙,每裹一層都要用膠帶固定。
晚飯后,隔壁兄弟倆來找他出去玩,炎炎夏日即使是晚上也暑氣蒸騰,舒曼秀難得大方,給了言亭五塊錢讓他們仨去超市買雪糕。
言亭要走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但兩個好朋友仍在不死心地替他想辦法。
“要不,我們把言亭藏起來,藏到我們房間里,等他爸走了之后,我們再把他交出去。”齊佑寧認真說出自己的計劃,卻遭到齊佑安無情的白眼攻擊:“你當大人傻嗎?他們會報警的好不好!甚至都不用報警都知道是我們干的!”
言亭安慰他們:“我只是換個地方生活而已,有空的話一定會回來看你們的。”
齊佑安幾度欲言又止,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確定你還回得來?”
言亭慢條斯理吃完雪糕棍上最后一口,舔了舔嘴唇道:“我是走了,又不是死了,只要活著總有辦法回來的吧。”
齊佑安頓了頓:“……有道理。”
言亭:“就是不知道等我們回來時,你們還在不在。”
齊佑安:“我們家在這,我們當然在呀,其他人就不確定咯!做生意嘛,有利潤才會留下,沒利潤,就只能跑了,誰愿意做賠本買賣。”停了停又用一副小大人口吻分析道:“不過我覺得咱幾個街坊生意都還蠻穩定的,就連最后過來的程老板都堅持了兩年呢。”
言亭剛松口氣,齊佑寧忽然插嘴道:“我覺得她堅持不了多久了,宏達路上新開了個花店,離咱們這就五百米,規模不小,聽說還是鎮長小姨子開的,她手藝再怎么好也是個沒背景的外地人,還能干得過人家?”
小果腦子難得靈光這么一回,分析的有理有據,言亭當即起身:“我們去看看。”
夏天天黑的晚,門市關的也晚,城市有城市的夜生活,夜幕降臨的小鎮同樣多姿多彩。
上了年紀的老人穿著寬松背心綢褲聚在一起邊搖扇子邊聊天,他們年紀相仿的孫子孫女在胡同巷口歡快地跑來跑去。
三個目的不純的小孩走在人群中,總歸有那么點心虛。
花店裝修布局大抵都差不多,暖調燈光,綠植花束做裝飾,大冰柜位置矚目,透過玻璃柜門可見花材種類豐富。
鎮長小姨子的這家花店叫春意,言亭覺得沒有森也好聽,店的面積很大,裝修也堪稱奢華,言亭也覺得沒有森也的布局舒服。
春意剛剛正式營業沒多久,地上的紅屑尚有存留,開業必備的大麥花束還擺在門口沒撤下,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正跟幾個年齡相仿的朋友談笑風生,絲毫未注意到來自馬路對面三人探究的視線。
“好家伙,這個店簡直抵森也兩個大!”齊佑安驚呼。
齊佑寧:“是吧。”
言亭:“審美好差,不如程老板。”
兄弟倆齊齊看向他:“……言亭你好怪。”
今天到家有些晚,一直為他留著門的舒曼秀待他一進門就開始破口大罵,然而言亭仿佛沒聽見,跟個兔子似地幾步躥上了樓。
舒曼秀扶著腰,幾番深呼吸才平復了情緒:“小兔崽子,真當自己好日子沒個頭呢……”
程秋來的臥室窗簾拉著,但言亭在窗臺上發現了煙灰。
他討厭江驛,他討厭他身上濃厚的社會氣息,以及看向他時目光里那種玩味和不屑,他更討厭映在他眼中的自己,孤單弱小,伶仃一人。
次日上午,舒曼秀在店里忙活,他照例打了聲招呼去隔壁找兄弟倆寫作業,臨近中午時回來,正巧看到一輛快遞車在停在森也門口,快遞員正同程秋來一起往下搬一個很重的箱子,想來跟上次一樣,又是滿滿一箱花材。
言亭很有眼色地跑過去幫忙,細小的胳膊幾乎使不上力氣,呲牙咧嘴的模樣連快遞員都被逗笑了。
程秋來也笑著看他一眼:“小心點,別砸到腳。”
在三人的齊心協力下,箱子穩穩落地。
快遞員離開后,言亭在店里站著沒走,問她:“還需要我幫忙嗎?”
程秋來以為他還有別的事,怔了怔道:“不用。”
言亭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她,依舊一動不動。
程秋來看了他一眼,轉身從柜上摸出把剪刀遞給他:“如果你想的話,就辛苦你了。”
言亭滿心歡喜地接過,興沖沖地開始忙活。
程秋來站在一旁含笑看著他:“不過要小心些,這次的花材刺很多。”
“我知道該怎么弄。”言亭不耐煩地回了句,憑借著上次幫忙的印象開始操作。
程秋來教過他處理花材的步驟,也告訴過他打刺鉗和一些修剪工具的用法,言亭搬了個小凳子坐下,一支一支處理的很仔細。
這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江驛噙著根煙慢悠悠地下樓,正打算跟程秋來說什么,忽然瞥見正在店里忙活的言亭,剎那間神情有些不可思議,幾秒后笑道:“又見面了,這位小朋友。”
言亭甚至沒抬頭看他一眼,對他的話也置若未聞。
江驛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的性子,走到他身邊揉了把他的頭發,轉而對程秋來道:“雇傭童工可是違法行為哦。”
“我又沒付錢,談不上雇傭。”程秋來抬眼笑道:“亭亭是來幫我忙的,真是個好孩子,對吧。”
江驛把煙從嘴角拿下來夾到指間,居高臨下地打量了言亭一會兒:“嗯,是不錯。”
言亭忽然停下手頭的活,抬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惡意來的猝不及防,江驛甚至沒反應過來,還以為剛剛與他對視的那一秒只是幻覺。
可程秋來分明也看到了,于是她拉著江驛一道往門口走:“你中午不是約了客戶補色嗎,早點過去,別讓人家等。”
哄走了江驛,程秋來回到店里,看到言亭背對著她還在忙碌,瘦小的身軀幾乎埋沒在成堆的花材里。
“累了就歇會兒。”她輕聲道。
言亭仿佛沒聽見,繼續忙碌。
見狀,她又問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江驛?”
言亭一聲不吭。
“雖然是在自己家,但那晚讓你看到那樣的場面,我很抱歉。”程秋來深吸一口氣,語氣有點慚愧:“我知道那一定給你造成了很大的陰影,但是,無論在你印象中江驛是個怎樣的人,我都希望你能像尊重我一樣尊重他,不要對他帶有偏見,因為人都有兩面性,也就是反差的另一面,你現在還小,等長大了會懂……”
程秋來說著,看到他脖頸有汗珠流到衣領里,便打算替他抹了。
在即將觸碰到他的剎那,手忽然頓在半空。
言亭仍在機械地忙碌著,可那雙原本白皙纖細的小手不知何時早已遍布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