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亭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有人這么熱衷于在身上打釘子,他不痛嗎。
江驛看了眼言亭,神情尚算平和:“哪來的小孩?”
程秋來瞇著眼道:“隔壁舒姐兒子。”
“哦。”江驛走到他面前蹲下,揉了揉他的頭:“你好啊,告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當言亭看到嵌在他舌尖上的那枚釘子時,整個人都嚇傻掉了。
它忽然想到自己某次吃飯時不小心咬到舌頭,痛出眼淚的場景。
見他不說話,程秋來替他回答了問題:“叫言亭。”
江驛:“噢,以前沒見過。”
程秋來笑著不吭聲,默默低頭喝茶。
氣氛瞬間安靜下來。
在江驛平靜的注視中,言亭知道自己該識相的離開了。
他不甘,卻又不得不走。
他緩緩轉身看向程秋來:“姐姐,我回去了。”
程秋來沖他一笑:“再見。”
江驛注視著他的背影消失,尷尬地嘆了口氣:“……好沒禮貌的小孩。”
程秋來勾起嘴角:“他怕你,以后熟悉了就好了。”
江驛嗤笑一聲:“也是。”
他這副形象別說好人,恐怕跟正常人都不沾邊,大概這世上也只有程秋來敢接近他,并將他徹底馴服。
程秋來問他:“怎么這時候突然過來。”
江驛走到她面前蹲下,抬頭看她,眼中隱隱有些興奮:“來還東西。”
程秋來掂量著手中有些分量的小物件,再度瞇起眼。
江驛小聲道:“昨晚你親手給我戴的,我今早忍不住了……才取出來。”
“辛苦了。”程秋來將物件收起,看著他道:“我下午有幾個單子,會很忙,不能陪你了。”
“好,那姐姐注意休息。”江驛站起來,瞬間比她高出許多。
程秋來忽然想到什么,開口叫住他:“阿驛。”
“嗯?”
程秋來沉思道:“我忽然覺得,我明明只比你大一個月,卻讓你叫姐姐,有點強行占便宜的意思。”
江驛挑眉,湊近她道:“所以,你想我叫你什么?主人,老公,還是爸爸?”
“床上隨你叫。”程秋來看著他道:“但平常的話,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畢竟在他們看來,我們只是普通情侶。”
江驛被說服了,于是試探地叫了她一聲:“程秋來。”
“嗯。”
江驛忍不住笑了:“你今天好奇怪。”
程秋來笑而不語,走到冰柜前整理起花材。
江驛見她開始忙碌,自知不該再留下打擾,偷偷從背后抱了她一下后轉身離開。
店里終于又剩她一人,程秋來如釋重負,關上冰柜門,余光忽然瞥見沙發上放著的一袋蘋果。
是言亭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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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亭走到自家店門口,看見舒曼秀跟客人攀談的身影,這才想起被自己落在森也的那袋蘋果,再讓他回去拿他有點不好意思,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舒曼秀狠狠瞪了他一眼,頃刻間又恢復笑顏與人攀談。
言亭心虛地吐了吐舌頭,忽而瞥見護理椅下丟著幾張用過的紙巾,當即很有眼色地拎起豎在墻角的掃帚簸箕主動打掃起來。
舒曼秀的眼神又變得詫異。
等客人走后,她單手扶著后腰站在原地,等言亭打掃完衛生冷笑一聲:“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難得見你主動干活。”
見言亭不說話,她指了指后屋:“鍋里有剩的炒餅,自己熱了吃。”
言亭掃完地將物品歸為,搖了搖頭:“我不餓。”
他一上午已經吃了不少東西,最令他意猶未盡的是程秋來施舍的半包板栗,真是美味至極,那么好吃的東西要是能天天吃到就好了。
舒曼秀翻了個白眼:“行了行了,別忙活了,明天就返校了你作業寫完沒有?東西都收拾了嗎?”
言亭為難了一會兒,開口道:“媽,我想買個涼席。”
舒曼秀:“什么?”
言亭:“就是涼席啊,夏天宿舍太熱了我都睡不著,他們都有涼席……”
舒曼秀冷笑一聲道:“那說明你還不夠困,睡不著的話就起來學習唄!”
言亭一聲不吭上樓去了。
他早知道是這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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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明天就要再度面對那些人,言亭失眠了。
數次翻來覆去入睡無果,他索性爬起來走到陽臺上,趴在護欄上發呆。
近在咫尺的小樓今夜十分安靜,窗戶依舊同昨夜一樣半掩著,窗簾被風吹的忽而飄蕩,一派靜謐。
言亭知道她男朋友今晚沒在,而他也不確定程秋來睡沒睡,只能透過窗簾看到淺色床頭燈發出黯淡光芒。
隨后,他心一橫,從地上撿了塊小石頭丟了過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程秋來臥室的窗臺上,發出微弱的一絲聲響。
若是她睡了,也就算了。
許久不見動靜,言亭滿臉失望,正要轉身回屋,忽然聽到對面窗簾拉開的聲音。
程秋來似是剛從睡夢中醒來,只穿著一件吊帶長裙,神情慵懶地靠在窗臺上看著他:“這么晚了,有事?”
言亭抿了抿唇道:“我明天就要回學校了。”
程秋來攏了下頭發,皺眉道:“明天是開學的日子嗎?”
言亭點點頭,解釋道:“我們住校生都是要提前返校的,要打掃衛生。”
事實上,打掃衛生的重任往往只落在他身上。
程秋來恍然:“噢,這樣,那你什么時候再回來?”
言亭想了想,忽而沮喪:“不知道。”
隔壁兩口子大概是希望他永遠別回來的,一想到他回學校即將面對的處境,程秋來不禁替他感到擔憂。
“所以,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言亭覺得跟程秋來還沒熟到開口要涼席的地步,緩緩搖頭,“沒有。”
程秋來打量著他別扭有趣的小表情,忽而微微一笑,隨手從身側花瓶里抽出一枝花,遞給了他。
言亭被她這個舉動驚住,看了看她手里的白色玫瑰,又指了指自己:“給我的?”
程秋來:“就當是,今天那袋蘋果的回禮吧。”
言亭心虛地把花拿過來,既緊張又興奮,連心跳都快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收到花,也是第一次近在咫尺地欣賞花,夜色下,白色花瓣光潔如玉,湊近輕嗅,亦有淡淡香味襲人心脾。
這該是世間最完美的一朵花,是渾然天成,獨一無二的藝術品。
很快,察覺到程秋來笑吟吟的目光,言亭臉刷地紅了,瞬間將花拿遠,故作不屑道:“你送我花?哈哈哈,男孩子才不會喜歡花呢!”
程秋來托著腮問他:“哦?男孩子喜歡什么?”
言亭:“奧特曼卡片!要金色的!金色的最好!”
程秋來被他童稚的話語逗笑,順著他道:“行,我幫你留意著。”
言亭也不想掃了程秋來的興,舉著手里的花由衷贊美道:“當然,這朵花也很好看,它叫什么名字?”
程秋來笑著答:“驕傲。”
白色驕傲。
這是言亭第一次收到花,那朵白驕傲在他眼中燃燒許久,于他心頭烙成玫瑰印記,令他銘記終生。
確定舒曼秀睡熟后,言亭躡手躡腳下樓找了個礦泉水瓶子,接了半瓶水將那支白驕傲插了進去,并放在自己的床頭。
他沒養過鮮切花,不知道它能活多久,也許等他下次回來,它已經凋謝了,所以他格外珍惜今夜能好好看它的時光,直到凌晨才頂不住困意昏沉睡去。
早上他被鬧鐘叫醒,主臥靜悄悄的,舒曼秀還沒醒。
而陽臺對面窗簾拉著,屋子里也是一派寂然。
有條不紊地收拾完書包和行李,臨出門時他小心地摸了摸白色花瓣,輕聲對它說:“再見。”
從鎮上到學校,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瘦小的身軀背著書包拎著行李,等到達宿舍門口時早已疲憊不堪,擰動把手推開門的瞬間,言亭想到即將要面對的人和生活,發出了不屬于這個年紀的一聲嘆息。
青石鎮第一小學也是鎮上唯一一所小學,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很差勁,它存在的意義不過是讓鎮上忙于生計的大人們有個能托管孩子的地方,他們不在乎孩子的成績,只要他們能待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平安長大然后出去自謀生路就好。
宿舍是最便宜的十六人間,他的室友大多都是五六年級的學生,在那個年紀他們往往開始叛逆學壞,故意跟老師家長對著干,一部分為了耍酷,一部分想要立威。
言亭從不主動招惹麻煩,并不代表麻煩不會主動找上他,一張酷似女孩的臉蛋讓他在宿舍備受嘲笑,瘦小似孩童的體型讓他隨意被人欺凌,而幾乎從不出現的父母,讓他對自己當下境遇沒有任何反抗的底氣。
宿舍的舍長是四年級的張超群,明明只比他大兩歲,個子卻驚人地竄到了一米七,他喜歡靠武力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整個宿舍幾乎都臣服在他的拳頭之下,他也得以組建起屬于自己的小團伙,耍起無賴來連老師都忌憚三分。
早在放假前張超群就警告過他,在他回來之前一定要把宿舍衛生打掃好,不然就要他“好果子”吃。
只是打掃衛生倒也輕巧,畢竟他在家也沒少被使喚干活,在他的認知里,人活著總要找點事做,被人使喚,總比沒人搭理強。
開學頭一晚,一幫小室友陸續歸來,宿舍也開始變得吵鬧,娛樂項目基本是沒有的,大家習慣了自娛自樂,或者自創一些規則游戲解悶,拍卡片,分享破舊的漫畫書,或者搜刮同學藏在書包里的零食,言亭安靜地躺在最上鋪,聽著底下傳來的嬉笑怒罵,滿腦子都是那枝白色玫瑰的輪廓。
一聲巨響后,喧囂聲截然而止。
是張超群怒氣沖沖地闖進來,把書包往地上一扔嘴里罵罵咧咧臟話不斷,通過他跟小弟們的對話,言亭得知他今日震怒的原因是被教導主任高曉燕突然搜查書包,沒收了他藏起來的掌機的緣故。
言亭是有點幸災樂禍的,畢竟張超群平時沒少欺負他,他十分樂意看他在大人面前吃癟的模樣。
然而還沒高興幾秒,一顆碩大的腦袋猝不及防在床邊冒出來,張超群直直瞪著他,表情兇的嚇人:“言亭,滾下來。”
言亭乖乖下了床。
張超群站在他面前,低頭看著他道:“你老班跟高曉燕在一個辦公室是吧?”
“嗯。”
張超群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上午開學典禮,辦公室沒人,你去把我掌機偷出來,高曉燕肯定把它藏抽屜里了,要是被人發現,你就說去找老班的!”
言亭渾身一顫,小聲說:“你自己怎么不去……”
張超群瞪著他道:“我們幾個誰不是被她盯的死死的?撒個尿都得報備,我一靠近辦公室,肯定立馬就有人告訴她了。”
見言亭低著頭不說話,張超群不知從哪摸出根煙遞給他,同時擠眉弄眼道:“你不是一直想入伙嗎?幫我把掌機拿回來,以后你就是自己人,哥保證沒人敢欺負你。”
言亭沉默不語,他什么時候想要入伙了?一直以來欺負他的也就是他們而已。
他看了眼遞到自己面前的煙,偏過臉道:“我不敢,你找別人吧……”
話音剛落,張超群一腳踹到他身上,言亭頓感腹部一陣疼痛,下一秒被揪著衣領提了起來,聽對方惡狠狠道:“你是真沒點b數,給你機會你還挑上了?就你這樣的,就算死學校里也沒人管,知道不?”
言亭渾身一顫,眼眶逐漸泛紅,如果他真被張超群弄死,董耀輝跟舒曼秀大概會跑來學校拿一筆賠償金,然后興高采烈地回家去。
張超群見他哭,先是一怔,隨即笑道:“呦呦呦,你們看言亭哭的多好看啊,那個成語怎么說來著,梨花帶雨,言亭你要是個女孩子,一定是個大美女。”
周圍哄笑聲響作一片,無一人反駁。
張超群伸手拍了拍言亭的臉,安撫道:“明天乖乖去噢,拿回來有獎勵。”
“拿不回來,有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