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咱倆完了。
周衍東連著好幾天沒回公寓。
母親電話打過來時, 他估摸著是來質問他,心里煩悶,不想接,那邊一遍又一遍地打, 似乎不達目的不罷休, 他心想, 要是一直不接,以母親的性格, 沒準過會兒就直接找來公司。
這么一想,到底還是接了。
“你幾天沒回家了?”
果不其然, 那邊開門見山就問。
周衍東揣著明白裝糊涂:“喲,那挺久了, 得有小半個月了吧!
尹嵐:“別給我裝!我是問你幾天沒回公寓了?”
周衍東避重就輕:“那您直接問幾天沒回公寓不就得了!
尹嵐反問:“怎么著,公寓那邊兒就不是你家了?”
周衍東知道她什么意思,吊兒郎當應道:“是是是, 您說是就是!
尹嵐沉默片刻,嘆氣:“東子, 媽媽覺得你變了!
周衍東輕笑一聲:“瞧您這話說得, 誰不變?什么人,什么事兒是永恒不變的?”
尹嵐:“我不是要跟你扯什么哲學問題, 就是覺著, 你——”
她停下來, 提一口氣, 過了幾秒又是一聲嘆息。
周衍東:“您有話就直說,不用藏著掖著!
他都這么說了,尹嵐便直言道:“媽媽覺得你對程溪有些變心了,現在的你, 不像以前那么愛她了!
這話讓周衍東陷入沉默。
原本他下意識想反駁,話到了嘴邊,又發現似乎母親說的也沒錯。
他對程溪的愛,已經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減淡。
然而,他并不認為這是因為自己對她變了心。
“您跟周慶顯結婚這么些年,直到今天,還跟第一年那么愛他啊?”
自打程溪流產后,周衍東就沒再管父親叫過“爸”,即便父母家,也只當是去看母親,與父親碰面也當他是空氣,正眼都不瞧一下,更別說跟他說話了。
尹嵐被這話問得愣住。
乍一想,她挑不出這話的錯,可仔細一琢磨,又感受到了自己和他的差別。
“話不能這么說。我意思是,你對程溪越來越怠慢了!
周衍東倒是沒反駁:
尹嵐:“沒,她哪會跟我抱怨啊,沒回我找她,她都是說你好話。今兒我上公寓看她去了,她面色不太好,說是昨晚沒睡好,我問是不是被你吵著了,她說不是,你昨晚沒回來。我瞧著她表情不對,問你倆是不是吵架了,她搖搖頭,我一看就知道在撒謊,又問你是不是好些天沒回去,她不點頭,不搖頭,也不作聲。東子,你現在越來越過分了!
周衍東冷冷哼一聲:“她確實沒跟您抱怨,擺出副苦情相,就等著您問呢!
尹嵐氣得罵道:“周衍東,你可真是不像話!她為了你繞大半個祖國,從南到北來京州,在這邊她最親的人只有你,可你呢?你是怎么對她的?你還記不記得當初自己怎么跟她承諾的?”
母親罵得句句在理,周衍東無法反駁,卻也不愿低頭認錯。
他拿起辦公桌上的打火機把玩,一會兒按下,一會兒松開,盯著燃了又滅的火苗發呆。
尹嵐繼續說道:“人家二十五都不到,多年輕啊!雖說你條件是頂好,可她要是不找你,找個條件差不多的,知冷知熱的,倆人一塊兒奮斗,日子也能過得很不錯,還比跟著你舒心很多!”
周衍東啪地將打火機扔回桌上,冷笑:“您以前可不是這么說的啊。您以前說,她能跟著我,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要是跟我分了,可再找不著比我更好的男人。”
尹嵐提高分貝反駁:“那都多久以前了?那會兒我才剛認識她,對她不夠了解,后來慢慢了解了,覺著這姑娘真不錯,人家值得被好好對待!
周衍東:“我一個月給她二十萬,虧待她了嗎?現在公司是步入正軌了,可也還沒站穩腳跟,離頂峰還早著呢,要我每個月給她大幾百萬,實不相瞞,我還真拿不出來?擅總月二十萬也不少吧?”
尹嵐:“這不是錢的事兒,這——”
周衍東:“那是什么事兒?有什么事兒是錢解決不了的?她跟著我不圖錢,我信,可我寧愿她圖錢。談感情,很多事兒扯不明白,談錢就簡單多了。”
尹嵐:“可她要是只圖你錢,當初你會那么喜歡她嗎?”
周衍東冷冷笑道:“呵,在一起久了,說實話,互相也沒什么新鮮感了,我對她肯定是專一的,可你要我像以前那樣,傻不愣登為了愛情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那還真不可能。”
尹嵐陷入沉默,好一會兒沒作聲。
周衍東又開口:“再說了,要說變心,是她先變心的吧?以前我倆說好的,孩子沒了,等她養好身體再要一個,結果呢?成天防著我,生怕再懷上,您說說,我倆之間到底是誰先變心?”
尹嵐能夠理解程溪,替她解釋道:“她就是太沒安全感,主要是——”
周衍東不耐煩打斷:“她沒安全感,我就有么?她不愿意給我生孩子,我心里能好受?我不得多心,想著她不愿意生是為了方便以后跟我斷得干凈?我心里成天壓著這塊兒石頭,能踏實么?”
尹嵐:“男女不一樣,女人——”
周衍東再次打斷:“怎么不一樣?女人是人,男人就不是人?我對她還不夠好,她跟我還不夠平等?”
尹嵐被他質問煩了,怒道:“行行行,懶得管你這些破事兒,當我多閑似的!”
這回換她直接掛斷電話。
周衍東手機往桌上一扔,冷冷笑了笑,拿起一份文件過目。
晚上沒應酬,到了下班時間他也沒走,在公司加班到九點半才離開,上了車,吩咐司機這次往公寓開。
前幾天都是睡另一套房子,離公司更近,比公寓更大,興許是跟程溪住慣了,冷不定自個兒住,覺得有些冷清孤獨。
周衍東到公寓時已經十點,方姨正在客廳拖最后一遍地,見他回來了,臉上欣喜藏不住。
“少爺回來啦!您好些天沒回來,程小姐都說想您了呢。”方姨笑道。
周衍東挑了挑眉:“她真這么說的?”
他可不信。
謊話被他犀利的眼神戳穿,方姨笑容中露出一絲尷尬,一手扶著拖把,一手攏了攏頭發。
“她……她雖然不好意思明說,可我知道,就是這個意思!”
周衍東默不作聲往樓上走。
雖然知道程溪不會跟方姨說那種話,可聽到方姨親口否認,他心里多少還是有些不高興。
周衍東推開主臥門時,程溪正從浴室出來,臉上敷著面膜。
幾天沒見,他不想一回家就吵架,壓下心里那點不快,嬉皮笑臉跟她打招呼:“喲,美女敷面膜呢?”
程溪“嗯”一聲,上床靠著床頭看手機。
他走過去,揉了揉她腦袋:“咱家仙女多美啊,不需要敷面膜皮膚也水靈。”
程溪又“嗯”一聲,頭都沒抬,眼睛仍盯著手機。
他俯身湊近看她屏幕:“看新聞。俊
程溪:“嗯!
這一聲“嗯”,比前兩聲更輕更短,敷衍意味更甚。
周衍東繃不住了,掛著笑的臉瞬間沉下來,聲音也冷了幾分:“好些天沒見,你就沒什么想跟我說的?”
程溪這才放下手機,扭頭看他。
她的臉在面膜之下,看不出真實表情,周衍東只能從她眼里看到一絲淡漠。
“你想聊什么?”她問,語氣冷靜而平常。
周衍東聳了聳肩:“隨便,聊什么都行,就——咱倆說說話唄!
程溪點頭,想了想,問:“晚飯吃了么?”
周衍東:“吃了!
程溪:“吃的什么?”
周衍東:“公司后廚做的,一葷一素,我晚上都吃得少!
程溪:“今天沒應酬?”
周衍東搖頭。
程溪張了張嘴,卻沒出聲。
周衍東:“嗯?”
程溪閉上嘴,默默嘆息一聲。
周衍東微微側頭,問:“想說什么?”
程溪避開他目光,垂眸盯著自己放在腿上的雙手:“不知道該說什么!
周衍東明白了,冷笑:“意思是,跟我沒有共同話題了唄?”
程溪不作聲,他當她是默認。
“程溪,你到底在鬧什么?”他皺著眉瞧她,滿臉盡是無奈與不解。
程溪原本沒什么情緒,聽到這話,氣得笑了。
“周衍東,是我在鬧嗎?幾天不回家的人是誰?”
他反問:“家?你覺得這里像家么?”
程溪:“當初是誰告訴我,只要有我在身邊,哪里都是家?”
周衍東現在最煩聽人提從前,白天被母親說一通,回來還要被她說一通,脾氣立馬上來,在空中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轉過頭看別處。
“少他媽跟我提從前!
程溪抬眸看向他,眼里瞬間蓄滿淚水:“所以你現在裝都懶得裝了,是么?”
周衍東扭過臉來,面無表情看著她滿是酸楚的面孔:“你不也懶得裝了么?之前那么乖順,還以為你真的長大了,成熟了,現在怎么這樣啊,裝不下去了是么?”
程溪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氣,沉默片刻,正要開口,被周衍東搶了先。
“得,用不著你跟我提這茬,不就是分手么?誰還離不開誰?就這么地吧,程溪,咱倆完了。”
他拿起外套奪門而出,狠狠將門摔出一聲巨響。
第42章 她走了。
樓上的摔門聲也嚇到了樓下的方姨。
方姨在廁所清理完拖把, 聽見樓上傳來的響聲,迅速摘掉橡膠手套,洗了洗手,小跑著出來。
“少爺, 這么晚了, 您要去哪兒?”見周衍東往門口走, 方姨趕緊追過去。
周衍東沒停步,走到門口, 邊換鞋邊說:“我出去住一陣兒,你照顧好她!
方姨拉住周衍東隔壁, 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叫他小名:“東子,你跟程小姐又吵起來了?”
“我倆分了!敝苎軚|原本不想說出來, 可他知道,不說出來,方姨就會一直不放他走, 追著他問。畢竟方姨也很喜歡程溪,希望他倆好好過日子。
他倆以前雖然也吵架, 但基本上沒鬧大過, 方姨只當這次兩個人都是在賭氣,語重心長勸起來。
方姨了解他,見他這副模樣,知道他正火著呢,非要跟程溪較勁,分出個勝負來。
“好好好,我知道了,不是氣話。甭管怎么著,今晚先好好睡覺,休息好了腦子會更清醒。明兒一定回來吃飯,方姨全做你最愛吃的菜,明兒一定回來!”
方姨松開手,再三叮囑他明天得回來。夫妻或者情侶之間,吵架正常,鬧分手也正常,可雙方不能經常不見面,只要他能;貋,自己一定努力把他倆都勸好,方姨心里想。
周衍東沒答應,也沒拒絕,默不作聲打開大門,邁出去,關門時頭都沒回。
方姨看看面前緊閉的大門,又仰臉看看樓上主臥緊閉的房門,皺著眉頭,發出好長一聲嘆息。
他來到辦公室,身子陷進皮椅里,靠著椅背試圖放松,連續深呼吸好幾次,依然沒法徹底放松下來。
周衍東掏出手機,想打電話給助理,讓他泡杯咖啡送過來,看見屏幕上的時間,才意識到人家早已下班,已經很晚了。
辦公室里沒有咖啡機——他不喜歡在辦公區域放這個,關于飲用器具,放套茶具和燒茶設備就已足夠,再多個咖啡機就顯得花里胡哨了。
周衍東來到六樓公共茶水間,這里有多種茶包和咖啡,員工們隨飲隨取。
茶水間開著,燈也亮著,偶爾有人進來續杯,很快又離開,回到工位熬夜奮斗。
周衍東來到咖啡機前,準備給自己來一杯冰美式,身后忽然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
“周總好。”
他回過頭,看見一張陌生面孔。
站在她身后的是位年輕姑娘,面容清秀,身材瘦小,臉上神情怯怯的,整個人透露著一種弱者氣質。
真不知道HR怎么挑的人,周衍東原本就心煩,現在看見這個豆芽菜似的蔫了吧唧的員工,越加煩躁。
周衍東知道,自己不該遷怒于人,所以即便此刻再不爽,也只是冷著臉淺淺頷首,算作對她打招呼的回應。
“周總,您想喝什么?我來給您泡。”這姑娘笑了笑,問道。
她笑得并不自然,周衍東一眼便看出這是個硬擠出來的笑,也從她的眼神發現了恐懼和膽怯。
“不用!彼麚u頭,拒絕得冷漠干脆。
周衍東等咖啡時,女員工在旁邊等著。
見她手上拿著一袋茶葉一動不動杵在原地,周衍東問:“燒水壺壞了?”
女員工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我等您先泡完……”
周衍東:“你要泡咖啡?”
女員工依然搖頭,此時臉已經紅到了脖子根:“我泡茶……”
周衍東:“那你泡去,杵著干嘛!
女員工聲音越來越小:“等您走了我再泡!
周衍東心情糟糕透頂,聽到這沒邏輯的話更是惱火,板著臉問:“我泡咖啡礙著你泡茶了?”
女員工飛快搖頭擺手,腦袋和手幾乎晃出殘影:“沒有沒有沒有!我、我就是等著——其實我就是、就是……”
她意識到自己語無倫次,停下來,深吸一口氣,目光回避片刻才又看向周衍東。
“周總,我就是看見您在這兒,有些緊張……”
周衍東眉頭皺得更深:“緊張?”
女員工點點頭:“還有些——”
周衍東:“什么?有話直說,別磨嘰。”
女員工:“還有些害怕……”
害怕。周衍東在心里默默說了一遍這個詞兒。
他回想起近來這些日子,除了這個女員工,好像別人也都挺怕他,甚至煩他的。
再回想一番,他發現事業上升的越快,他性子就越燥,脾氣也越爆。
周衍東把這歸咎于“人忙了耐心就變得有限了”。
“周總,您要不要試試我們老家這個茶?很好喝,很有名的。”女員工見他臉色陰沉,怕得罪他,也有那么一些討好的意味,一手拎起茶袋,一手指著包裝上的兩個字。
黔茶。
周衍東:“你老家在黔州?”
女員工點頭:“嗯,不過是在黔州一個十八線小城市!
周衍東:“黔州哪里?”
女員工說了個他知道但很少聽到的地名,那里跟程溪老家離得似乎挺近。
“黔州到京州,你還跑挺遠的。”周衍東說。
女員工解釋道:“我男朋友調到京州工作,所以我就跟著過來了!
周衍東沉默。
自己和程溪差不多也是這種情況。
周衍東對別人的感情生活沒有任何興趣,端著咖啡正要離開,又聽她開口:“不過來這里沒多久,他就跟我分手了!
“哦!敝苎軚|冷淡應道,明知不該對號入座,可心里就是不太舒服。
他走到茶水間門口,忽然想起什么,扭頭看著還愣在原地的女員工,問:“你是賀宇那個部門的吧?跟著張景輝他們組負責黔州那個助農項目?”
女員工點點頭。
周衍東明白人事為什么留她了,畢竟本地人更了解當地情況。
這個項目之前擱置過一段時間,原來那位高薪聘請的項目組組長被對家挖了過去,張景輝臨時受命當組長,能力卻十分有限。
“你最近工作上有什么特別的安排嗎?”周衍東目光掃過女員工脖子上掛的工作牌,得知她叫林安玥。
“特別的安排?”林安玥想了想,搖頭,“好像沒有……每天坐班,不算特別吧……”
“明天我會安排張景輝去黔州出差,跟那邊的區域負責人對接一下,盡量把線下實體和整條產業鏈都做起來。他這人腦子不夠靈光,在那又人生地不熟的,不了解風土民情,你跟他一塊兒去!
突如其來的出差安排讓林安玥懵了片刻,正要開口,又聽周衍東說道:“你倆看起來腦子都不大靈光,還得加個人。”
周衍東上下打量林安玥,腦海里浮現張景輝那文弱書生樣兒,沉思片刻,說:“賀宇帶你倆去,他挺彪悍!
林安玥微微搖頭:“其實我們黔州人民挺好的,很多地方的農民都淳樸友善,沒您想得那么難對付!
周衍東瞥她一眼:“我是怕你去了窮鄉僻壤的地方出事兒,張景輝可保護不了你,賀宇那身腱子肉估計還行。你要出什么事兒就是工傷,公司得賠不少錢。”
林安玥臉上剛褪下去的緋色又浮了上來。
周衍東以為她臉這么紅,純粹是因為自己誤會了他而感到羞愧。
他回到辦公室,一坐下就掏出手機點開。
盡管極不愿意承認,可他還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等程溪主動聯系自己。
然而,短信、來電記錄、社交平臺,都沒有程溪找他的痕跡。
他放下手機,不到三分鐘便再次拿起,短信、來電記錄……統統再檢查一遍,依然跟三分鐘前一樣。
他把手機從靜音模式調成震動,等了一會兒,從震動調成鈴聲,然后逼著自己不去看它,埋頭工作,可沒過幾分鐘,又開始走神。
程溪應該是睡了,他抬頭看一眼墻上的鐘,心想。
就是因為睡了,才沒有主動找他。
可這回他都主動提分手了,說得還這么絕,她怎么可能睡得著?
即便她已經不愛他,在這種情況下,是個正常人都不會完全不放在心上安穩入睡的。
周衍東不知道程溪能否安心入睡,他只知道,自己壓根沒法安心工作。
一杯意式濃咖啡確實讓他提起了精神,提神的同時,他的心也浮躁得不像話。
手機又放下的行為,使他無法自欺欺人。
周衍東第無數次埋下頭來看資料,提筆剛要劃重點,辦公室門被叩響。
叩門聲很輕,斷斷續續的,敲兩下,停一會兒,弄得周衍東更加心煩,皺緊眉頭揚聲呵道:“進來!”
門被推開,外面的人走進來。
周衍東沒想到會是林安玥。
他愣了片刻,眉頭依然緊皺,歪著腦袋瞧她。
“周總,我想請問一下,明天打算安排我和宇哥他們幾點出發呢?”林安玥走到距離辦公桌兩米開外處停下腳步。
周衍東:“盡量中午之前出發。”
林安玥點點頭:“好的。”
周衍東低頭看著桌上資料:“以后這種事不用跑我辦公室來問,打電話就行!
林安玥:“抱歉周總,我知道了。主要是不知道您辦公室電話號碼,也沒有您手機號!
周衍東頭都沒抬,敷衍回應:“嗯,下次讓王秘書轉達!
林安玥:“好的,周總!
幾秒過后,周衍東抬眸,剛展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怎么著,要留在我辦公室過年。俊彼欢亲踊,脾氣隨時可能被引爆,理智和教養讓他壓制住了火氣,沒有遷怒于人,但此刻的表情和語氣,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
林安玥被他嚇到,不禁后退一步,縮了縮脖子,支支吾吾:“那個……我、我其實還沒有轉正,現在還是試用期,很怕這次出差做不好本職工作不說,還會托宇哥和輝哥后腿……所以,我想提前找您做做功課……周總,您能跟我說說這次出差我的主要任務,還有到了那邊的注意事項嗎?”
周衍東臉上的不悅更深:“你多大?”
林安玥老實回答:“二十二歲!
周衍東:“大學剛畢業?”
林安玥點頭。
周衍東也點了點頭:“你要是工作個一兩年,就不會做出這么冒昧的舉動了!
林安玥被他說得羞愧不已,頭瞬間埋下來,咬著唇不作聲,內心掙扎一小會兒,擠出三個字:“對不起……”
周衍東著實煩她,也確實怕她這次出差搞砸事情。黔州的項目還是挺重要的,對家用了各種法子從他這里挖去好幾個得力助手,現在公司的主心骨要么這陣子必須留在京州,要么都在全國各地出差,能派去黔州的,也沒幾個,而這些人里,又沒有像林安玥這樣的本地人。
周衍東嘆了口氣,在桌面和抽屜里找了又找,沒找到這個項目的計劃書,便讓林安玥自己打印一份,然后按照計劃書,以及他所了解的那邊的情況,逐一給她講。
零點剛過,周衍東手機忽然響了,他正拿著筆和計劃書邊講邊劃重點,聽見鈴聲,瞬間激動地抬手去拿手機,胳膊抬得太猛,手沒協調好,半空中一松,鋼筆被甩了出去。
他沒管鋼筆,拿起手機趕緊接通,壓根沒仔細看屏幕上的來電備注。
“東子,你在哪?”那邊的人問道,語氣沉重。
聽見聲音的剎那,周衍東方才猛然提起的心臟倏地又狠狠往下墜落。
他不作聲,那頭追問:“你到底在哪?”
他依然不答,直接掛斷,還把手機關了。
肯定是方姨那個碎嘴子,把他和程溪鬧分手的事兒告訴母親,母親才打電話找他,想要勸和,周衍東心想。
即便現在沒跟母親通話,周衍東仿佛也能聽見她在耳邊叨叨個不停,心煩得要命。
他晃了晃腦袋,長嘆一口氣,抬頭看見林安玥已經將鋼筆撿起來,伸手遞給他。
周衍東道一聲謝,接過鋼筆,發現這支筆前段已經摔裂了。
這去年生日那天,程溪送他的禮物。
他想不明白,這支筆材質明明很好,自己剛才明明沒有用力摔,怎么就裂了呢?
他盯著這條裂縫,恍然間產生一種幻覺,仿佛看到了自己和程溪之間,那道將曾經親密無間的他們分隔開來的裂痕。
裂痕越來越寬,越來越長,他和程溪,也越來越遠。
突兀的電話鈴聲打破沉默,周衍東回過神,拿起聽筒。
“東子,你快——”
尹嵐話沒說完,周衍東手掌往額頭上一拍,語氣充滿不耐:“媽,您有完沒完?老這樣有意思么?程溪又在家躲房間里哭,方姨見著了,勸也勸不好,就打電話給您,您又打電話給我,想勸勸我,讓我回去勸程溪,是么?這套流程我都能背下來了!”
尹嵐插不上嘴,只能等他埋怨完,聽他那邊沒聲了,才開口說道:“也不光是要勸你,就是——”
這會兒周衍東耐性消磨殆盡,聽見母親聲音就煩:“時候不早了,您趕緊歇著吧,凌晨了都!昨兒不是說過,再也不管我那些破事兒了么?”
尹嵐頭疼又心堵,罵他的話到了嘴邊,又覺得現在罵什么都沒有意義,長長一聲嘆息,語氣無奈至極:“我就是想管,以后也管不了了。東子,程溪收拾東西走了!
周衍東驀地愣住,眉頭忽皺,心臟猛然提起:“走了?”
尹嵐:“對,大晚上的,一個人走了!
周衍東一只手緊緊攥住電話聽筒,另一只手,緊緊攥住程溪送的那支鋼筆。
那支已經摔出裂痕的鋼筆。
他倒抽一口氣,不知怎么,話都說不利索了:“她怎么——怎么……大晚上的,怎么能讓她一個人出門?方姨呢?”
尹嵐:“那會兒已經很晚了,方姨都睡下了,迷迷糊糊聽見外面關門聲,反應過來是程溪出門,趕緊上去看,程溪果然不在房間!
“方姨追出去時,估計她都到樓下了,方姨穿著拖鞋本著電梯跑,眼看著快進電梯,結果拖鞋飛出去,自個兒摔了一跤,疼得壓根跑不動,這才給我打電話。
“我趕緊帶著司機過去,讓司機送方姨去醫院檢查,然后我去找物業調監控,查到程溪上了一輛出租車,可監控那個角度,壓根看不清車牌號!”
周衍東心急如焚,卻仍選擇自我安慰:“沒準兒她只是,只是待在屋里太悶了,想去散散心……”
尹嵐:“散什么心?你見過誰大晚上拖著行李箱散心的?方姨告訴我,你倆鬧分手呢,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這張狗嘴說了什么讓人寒心的話,逼得人家大半夜拖箱子離開?”
周衍東仰頭,望著天花板沉默。
尹嵐焦急追問:“問你話呢!從小到大,除了你爸,誰不是疼著你慣著你,少爺脾氣本來就大,事業做起來之后,脾氣更是沖,難得見你給個好臉,程溪估計忍你忍得夠久了。東子,你是不是罵她了?”
周衍東:“我跟她提了分手!
尹嵐驚訝:“你提的分手?”
周衍東:“對。我倆確實又鬧別扭了,我心里煩,那會兒也不想再忍著讓著,就跟她說我倆完了!
尹嵐:“哎不是,這么久以來,你忍什么,讓什么了?都是人家程溪在忍在讓!”
周衍東心里憋屈,覺得自己的委屈沒人理解,又不知該怎么為自己辯解,沉默片刻,問:“她走多久了?”
尹嵐:“我剛從方姨那兒知道她走了,就趕緊打給你,你不接就算了,還關機,我只好打公司電話!
周衍東算了算時間,距離現在沒隔多久,就算坐車,也不會離公寓很遠。可問題是,壓根不知道她要去哪兒。
是去往火車站還是機場,又或者只是隨便找家酒店先住著?
京州好幾個火車站,機場也有兩個,酒店更是數不勝數,該往哪里找?
就算去派出所報失蹤,時間太短,警察壓根不會立案。
周衍東沒有頭緒,心如亂麻,沉默好一會兒,問母親:“您現在在哪兒?”
尹嵐:“我在公寓,這會正在你們主臥,看了下柜子和抽屜,程溪很多東西都沒帶走,首飾盒里的首飾估計一件也沒帶,行李箱里只裝了幾件衣服和洗漱用品。”
,不知該說什么好。
周衍東又問:“您給她打過電話么?”
尹嵐:“凈問些廢話!我能不給她打么?她跟你一樣,關機了,一開始我就沒打通!”
周衍東:“我試試!
他掛斷電話,抱著一絲期望按下程溪手機號碼——那個他早已倒背如流的號碼。
機械的女聲響起,戳破了他這最后一絲幻想。
周衍東放下聽筒,抬眸看見林安玥,才想起她一直在這兒。
見林安玥神情別扭,身體微微發抖,周衍東皺著眉問:“你怎么了?”
林安玥面色通紅,小聲說道:“周總,我、我內急,好想上廁所……”
周衍東見她一副快憋炸了的樣子,嘆了口氣,指了指休息室:“里邊兒有廁所。”
“謝謝周總!”林安玥夾著腿小碎步跑進休息室。
休息室里的東西只有他和程溪用過,一想到林安玥在使用馬桶,周衍東就不舒服,決定明天一早就讓清潔阿姨來給廁所全面消毒。
他抬起左手,攤開掌心,看著那支靜靜躺在掌心上的鋼筆,以及筆身上的裂痕。
怎么就摔裂了呢?
周衍東想不明白。
自己和程溪之間,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周衍東也想不明白。
他盯著鋼筆,腦子里亂作一團,不知不覺失了神。
辦公室外又有人叩門,不輕不重的三聲。
周衍東以為是哪位下屬,應道:“進!
他抬眼望過去,看見從門外進來的人,驀地愣住。
“程溪?”周衍東震驚的目光落在程溪和她身旁的行李箱上。
周衍東忽然意識到眼下情況有多嚴重,疾步走到她身邊,攥住她手腕要帶她出去。
“大晚上來這干嘛?走,回家。”
話音剛落,休息室傳來開門聲,林安玥從里面走出來。
第43章 他失聲痛哭。
辦公室里的三個人同時愣住, 每個人的目光都在另外兩人的身上來回轉。
林安玥雖然很懵,但很快便看出來面前這個拖著行李箱的陌生女人和周衍東關系不一般。
她趕忙解釋道:“我、我、我就是來上廁所的!你別誤會啊,我和周總——我們我們……”她看著程溪蓄滿淚水的雙眼,還有臉上酸楚的神色, 意識到當下這個巨大的誤會害得這姑娘傷透了心……
越想解釋越著急, 越著急越語塞, 林安玥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 舌頭都快捋不直了。
“我就是借用一下周總休息室里的廁所,真不是你想的那樣!對、對不起啊, 你,你千萬別誤會!”
程溪不作聲, 收回在她身上的目光,看向周衍東。
此時此刻,周衍東當然很想立即解釋清楚, 可眼下這情況說得越多越像欲蓋彌彰,他看著程溪, 低聲開口:“你愿意給我……”
周衍東低頭, 不知怎么,頓了頓, 又抬起頭來, 目光回到程溪臉上:“你愿意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嗎?”
程溪也看著他, 扯著唇角輕輕笑了:“你覺得還有必要解釋嗎?”
她搖了搖頭, 繼續說道:“你沒有錯,周衍東,我們已經分手了,所以不管你今晚找了誰, 跟誰在一起,跟誰做了什么,都跟我這個前女友沒有任何關系!
她轉身欲走,林安玥飛快沖到前面張開胳膊攔住去路。
“哎別別別!你先別走!那個……我從頭到尾跟你說吧。就是我、我今晚在樓下茶水間碰到了周總,然后周總安排我去出差,可我就是一實習生,還在試用期,那很多地方自然都不懂,突然被安排出差,還是跟一個比較重要的項目,就特別不自信,特別怕把事情搞砸,所以才上來找周總,讓他跟我說一些重點需要準備什么。
“周總很耐心地跟我講了,我、我突然內急,借用了一下廁所,沒想到你來了……整個過程就是這樣……”
林安玥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沒有底氣。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可不知怎么回事,在這么一個情形下,聽起來就像是偷吃被抓后胡亂編造,尤其是自己現在滿臉通紅,看起來似乎很心虛的樣子。
程溪默不作聲瞧著她,臉上已經沒什么表情,眼里的淚水早已滾落。
她目光空洞,看不出對林安玥有什么怨恨和憤怒,只是這種悄無聲息的平靜,比歇斯底里的發泄更叫人無法安心。
“對不起……”林安玥滿臉愧疚,“其實我和周總剛認識不久,我們真的只是——”
“滾出去!”
不等林安玥把話說完,周衍東怒吼打斷。
她嚇一跳,咬著唇看著他,這一幕被程溪瞧在眼里,當他們兩個是在做戲給自己看,面上浮起一絲苦笑。
被周衍東這么一吼,林安玥趕緊逃似的跑了出去,連辦公室門也忘了給他們關上。
周衍東頭疼得要命,陰沉著臉走過去將門關上,反鎖,然后回到程溪面前,看著她又問一遍:“你愿意聽我解釋嗎?”
程溪笑了笑,還是那句反問:“你覺得有什么解釋的必要嗎?”
周衍東深吸一口氣,搖頭,認認真真盯著她:“當然有,因為不管這個誤會看起來多真實,它都是誤會,你明白嗎?我和那個女員工——”
程溪吸了吸鼻子,唇角扯出一抹笑,眼里卻沒有任何溫度,搖著頭打斷:“沒關系的,周衍東,我不怪你。我……我來找你,就是突然想跟你道個別,想跟這段青春,這段有你的回憶,好好道個別……”
周衍東眉心忽地緊皺,一把攥住她手腕,面色冷得駭人:“你要去哪?”
程溪不作聲。
他又問一遍,語氣里甚至帶著怒意:“你要去哪!”
程溪把頭埋得很低,索性閉上雙眼。
他眼里早已蓄滿了淚,眼睛一閉淚就滾落出來,雨滴似的,一串接著一串往下掉。
“程溪,我最后問一遍,你他媽要去哪兒?”周衍東低吼。
程溪閉著眼不看他,像是不想看,也像不敢看。
她脖子瑟縮一下,眼睛閉得越發的緊,搖了搖頭,顫顫聲開口:“我去哪都不關你的事。”
周衍東氣得冷笑:“怎么不關我事?”
程溪忽地睜開眼睛,泛紅的雙眼直視著他,蒼白嘴唇微微發顫,苦笑從嘴角蔓延:“怎么會跟你有關呢?你是我的誰?丈夫嗎?我們又沒有結婚。男朋友?我們已經分手……”
她停下來,輕輕哼笑一聲,蓄著淚水的亮晶晶的眼睛望向他。
“周衍東,其實你對我早就已經沒有感情了,既然如此,不如趁早放手,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周衍東不住地搖頭,雙目猩紅:“誰告訴你我對你沒有感情的?我愛你愛了那么久,愛得那么深,我那么年輕就跟你在一起,我給了你我能給的一切!我對你的感情從來沒有變質過,是你——”
程溪打斷道:“或許確實沒有變質,可它變淡了,不是么?變得很淡很淡,變得我幾乎感覺不到!不,不是幾乎,是完全……周衍東,我完全感覺不到你還愛我!
周衍東聽著這話,仍是不停地搖頭,忽然笑了,手掌扶著額頭冷冷抽氣,沉聲問道:“怎么就變成這樣了?怎么就他媽的變成這樣了!”
程溪流著淚,也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明明一開始,你很愛很愛我,我也很愛很愛你……可是現在——”
她咬著唇,沒法再說下去。
周衍東雙手抓住程溪胳膊,目不轉睛盯著她,神情和語氣滿是壓迫感。
“那你現在還愛我嗎?”
程溪不看他,也不作聲。
他握著她胳膊的那雙手,不自覺收了收力,緊追著問:“我只要你一句話,程溪,你老實告訴我,現在還愛我嗎?”
程溪痛苦地蹙眉:“周衍東,你弄疼我了……”
她想睜開他,力氣卻遠不如他。
周衍東松了松手,沒有徹底放開,鍥而不舍地問:
程溪臉上浮現一抹冰冷笑容:“當初你還說過,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給,你都會給;當初你還說過,你要給我一輩子的幸福。
“當初你說過的很多很多好聽的話,后來你總是不斷反悔不斷推翻。對,周衍東,你總有理由,總有苦衷,你每一次背棄對我的承諾,都是那么理直氣壯,每一次我生氣,你甚至不愿意耐著性子好好哄哄我!為什么呢,周衍東?”
周衍東正要開口反駁,程溪淡淡笑了笑,搶在他前面自問自答:“我當然知道為什么,因為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花時間花精力花心思來好好哄一哄,我跟你有著云泥之別。
“無論你怎么用金錢來富養我,在你眼里,我永遠都是那個窮酸的,上不得臺面又拿不出手的小城鎮來的村姑。你口口聲聲說愛我,說給我幸福,行動上卻又總是讓我深切感受到我們之間的不平等。
“我受夠了,周衍東,我受夠這種生活了,我一秒鐘都不想再等了!很高興你愿意跟我分手,我求之不得!
說完,他轉身邁出腳步,下一秒便被周衍東拽了回來。
他攥著她腕子,力道收得越發的緊,見她眉心緊蹙,心知弄疼她了,也絕不肯松手。
“憑什么你要來就來,要走就走?當初是你死乞白賴要跟我在一起的,現在拍拍屁股走人,程溪,你有沒有心?”
程溪聽著這話,氣得渾身發顫,面上卻帶著笑,冷冷開口:“我沒有心?周衍東,你說的這叫人話嗎?咱倆之間到底是誰沒有心?”
周衍東,指著自己,也氣得發笑:“我沒有心,我如果沒有心,會把你從廣城接回京州?我如果沒有心,會心心念念想跟你再有個孩子,有個家?我如果沒有心——”
程溪閉上眼睛搖著頭打斷:“你說的這些,都做到了嗎?我們之間有孩子嗎?所謂的家,那個公寓,對我而言真的是家嗎?你一個月回來幾次?別說了,周衍東我求求你別說了……你放過我吧……我的心真的好痛啊……
“認識你之前,我只是窮,可我窮并快樂著,我凡事靠自己,拼命賺錢、攢錢,每一天都帶著希望活下去。認識你之后,你親手一次又一次掐滅我的希望。
“是,你讓我住進了大房子,好房子,在家有保姆照顧,出門有豪車接送,這些別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卻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寧愿我們住著小小的房子,我自己照顧自己,照顧你的飲食起居。你每天下班盡早回來,偶爾加加班也行,我在家等你吃飯。等你回了家,晚上兩個人在被窩里聊聊天,說說心里話,笑著打打鬧鬧。
“我們知冷知熱,金錢權力地位都排在對方之后,我們永遠是彼此心里最重要的那一個。周衍東,這才是我向往的生活,這么久了,我終于看明白了,你給不了我這種生活。
“無論我怎么用力地要,無論你怎么地給,我們都無法達成一致,誰也滿足不了誰。”
聽到這,周衍東點了點頭,坦然承認道:“沒錯,我確實給不了你這種生活,并且說實話,我打心眼兒里看不上這種生活。你覺得金錢權力地位沒那么重要,我不這么覺得。
“它們很重要,程溪,當你沒有了這三樣東西,誰都能踐踏你,折磨你!
程溪:“我不是說完全不要這三樣東西,只是,已經夠了,你和我得到的已經夠多了。”
周衍東搖頭:“不,還不夠,遠遠不夠。那張照片——”
他頓了頓,腦海里又浮現起那段記憶,痛苦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睛紅了幾分。
“那張氣得你流產的照片,如果當時我權高位重,那張照片怎么會出現?那幾個老東西怎么敢配合周慶顯一起來坑我陷害我?如果你的父母有錢有權有地位,周慶顯又怎么會強烈阻攔咱倆結婚?
“程溪,咱們過日子不能只考慮眼前,得把目光放長遠。我知道你只想過小富即安的生活,這樣不行,小富是遠遠不夠的!
程溪沒再反駁,看著他沉默良久,大概是覺得跟他說不通,便放棄了爭辯,點點頭:“對,確實不夠,但這個問題不會再困擾我們了,你有你的想法和選擇,我有我的決定!
周衍東:“你的決定就是——離開我?”
程溪語氣堅定:“對,這不是你希望的嗎?分手可是你提的!
周衍東:“那也是你逼的,不是嗎?你讓我覺得,你不再像從前那么愛我,你有二心。程溪,為什么——”
程溪冷笑:“我有二心?誰深更半夜和女員工在辦公室里?誰的女員工深更半夜從他辦公室的休息間出來?誰主動提的分手?所以,周衍東,咱倆到底是誰有二心?”
周衍東煩躁地摸了摸后腦勺:“說到底你就是不肯信我唄,你還覺著我跟林安玥有什么貓膩?程溪,你要這樣就沒意思了!
程溪臉上仍掛著笑。目光冰冷如霜:“對,我沒意思,你找有意思的去!
她甩開周衍東不知不覺松了力道的手,快步向門口走去,被他三兩步就超過,擋在門前。
“你今晚別想出這個門,要走也得天亮了走,F在放你出去,出事了怎么辦?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程溪苦笑:“父母?愛怎么交代怎么交代唄。如果我出了事,你只要給他們足夠多的錢,對他們來說就算是一個好交代。他們眼里只有我弟弟!
這話說得周衍東心里揪著疼。
他抬手想摸摸她臉龐,被她躲開。
手停頓在半空,周衍東僵了片刻才收回,目光不肯從她臉上挪開,輕聲哀求:“別犟了,程溪,去休息室睡一覺,明天一早,你要去哪我都送你!
程溪低頭避開他目光:“謝謝,不需要你送。”
周衍東倒抽一口氣,長長嘆息:“行,都聽你的。我只有一個要求:天亮了再走。”
他從她手里搶過行李箱,牽著她的手往休息室走。
這回程溪沒有躲,也沒掙扎,跟著他來到休息室。
周衍東關上休息室的門,順手反鎖。
“先去洗把臉,哭成這樣像什么樣子?”
看著她滿臉是淚,周衍東心疼壞了。
程溪沒有拒絕,默不作聲走進浴室。她臉上未施粉黛,直接用冷水沖了沖臉,抽出一張紙巾,將掛在臉上的水珠擦掉,出來后,做了一個讓周衍東驚訝的舉動。
她走到周衍東跟前,張開雙臂抱了抱他。
她抱得很輕,松開得很快,松手后,仰著臉凝望他,微微揚起唇角,笑一笑,帶著重重的鼻音說道:“周衍東,謝謝你。雖然你給我帶來過很多很多痛苦,可你也曾經帶給我很多很多快樂。
“我會記住這份快樂,記住曾經滿懷希望,努力呵護彼此的我們,記住那段在廣城的回憶——我最珍貴,最難忘的回憶。”
笑意從她的嘴角蔓延開,沒有絲毫苦澀。
有那么一瞬間,周衍東似乎看到了當年在廣城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晚上,在她臉上看到的笑容。
那么純真,溫暖,美好。
他點了點頭,別過臉,看向別處,沉默好一會兒,問:“你已經決定好了,對嗎?”
“是的!背滔曇舨淮,但語氣十分堅定。
周衍東長呼出一口氣,抿了抿唇,輕笑中透著幾分無奈:“行吧?我給你你想要的自由,天亮了我送你走!
程溪搖著頭拒絕:“不用,真的不用!
他堅持要送:“聽話!
脫口而出這兩個字,兩個人都愣了愣。
還是這么愛讓她聽話。
程溪輕輕笑出了聲,笑里又浮出了苦澀。
“你看,周衍東,我永遠做不到聽話,而你需要一個聽話的!
周衍東不再反駁,淡著臉陷入沉默。
么面對面僵持了一會兒,他忽然問:“你餓不餓?”
程溪搖頭。
他又問:“要喝水么?”
程溪還是搖頭。
他說:“行,那你睡吧,我出去忙會兒工作!
他走出休息室,替她關上門,回到辦公桌前坐下,目光緊緊盯著休息室的那扇門。
他以為程溪會出來,但程溪沒有。
就這么靜靜坐了半個小時,他起身,走到休息室門口,輕輕推開門向里看去。
程溪躺在床上,閉著眼,已經睡著。
落地燈散發著微黃的橘光,落在她臉上,昏暗不明中,她的面部輪廓圓潤柔和。
湊近這張沒有表情的熟睡的面龐,周衍東看到了未干的淚痕。
他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沒發現睫毛顫動,確定他沒在裝睡。
她是哭著睡的,周衍東心想。
有多少個夜晚,他是哭著睡著的?周衍東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這段感情走到現在,他們都沒有給到對方想要的。
彼此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這裂痕如同那只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的鋼筆,摔壞之后,永遠無法修補,無法復原。
周衍東伸出手,想擦干她臉上的淚痕,又怕弄醒她,指尖即將觸碰到臉龐時,終是將手收回,轉身走了出去。
周衍東坐在辦公椅上睡著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睡著的。
回到辦公室后,他靠著椅背,仰頭望天花板。
辦公室只亮了一盞臺燈,他將臺燈調到昏暗,就著那一點點光,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他覺得很奇怪,明明自己沒有喝酒,那吊燈卻有了重影。
他閉上眼睛,感覺天旋地轉,一陣眩暈過后,腦海中自動播放起過往與程溪的點點滴滴。
他們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
他們的第一個夜晚……
程溪很喜歡雪,說下雪的冬天像童話世界,有一次說完這話,又目光哀愁感嘆:根本沒有童話,這個世界,根本不像童話故事里那么美好。
他記得那會兒自己握住她的手,親了親她手背,笑著說,我會努力為你創造一個童話世界。
他承諾過的。
可是一切都搞砸了。
他不覺得這完全是自己的原因,可是他想總不能怪程溪。
他們之間總有一個人要負責。
周衍東不認為自己得負全責,可他又不得不負起全責。
他不得不承擔創造出這個爛攤子的唯一主謀的罪名。
他知道程溪沒有錯,也終于明白,他們真的不適合。
周衍東在回憶和胡思亂想中,不知不覺睡去。
再睜眼時天已經亮了,晨光透過辦公室薄薄的紗簾照了進來。周衍東低頭看見自己身上蓋著一張淺灰色毯子。
這毯子平時都是疊好放在休息室沙發上,他反應過來什么,猛地起身,毯子從身上掉落。
周衍東沖向休息室。
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夜,身體格外酸痛,可他顧不得這點痛。
休息室的床上沒有程溪,浴室里也沒有。
周衍東慌亂搜尋著里面的每一處,甚至打開衣柜,嘴里不斷念叨:“程溪,程溪……”
他從休息室出來,垂頭喪氣,如同一只敗犬。
他最愛的程溪,他在很年輕時愛了那么久的程溪,到底還是走了。
程溪走之前,還給他披了毯子。
他記得以前有一次吵架,她出門上班前,也給在沙發上睡著他披了毯子。
真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周衍東沒發現自己正在流淚。
他一動不動站在辦公室中央,心臟痛得呼吸不暢,恨不得立馬死掉。
可偏偏又死不掉。
辦公室門口傳來動靜,有人按下把手,緊接著,門開了。
他扭頭看去,母親從外面進來。
“東子,我在公寓等了一夜,程溪沒回來。要不……要不咱們報警吧!”
尹嵐抓著周衍東胳膊,滿臉焦急。
周衍東不作聲,低頭愣愣地看著地板。
尹嵐又說道:“現在報警估計警察也不會立案,要不還是去跟你爸說說,讓他找找關系?他在公安局有人脈,問一下問他們能不能——”
周衍東搖著頭開口:“不用了,程溪走了。”
尹嵐沒聽明白,皺起眉頭:“你在說什么廢話?我當然知道程溪已經走了。關鍵是,她去了哪兒?現在怎么樣?還安不安全?媽媽擔心的是這個!唉,這姑娘也是,太犟了……”
周衍東抬頭看著母親,聲音沙。骸俺滔蛲韥磙k公室找我,我們徹底聊開了。她在里邊睡了一覺,今早走的!
周衍東揚了揚下巴,目光看向休息室。
尹嵐順著他目光看過去,見休息室門敞開著,疾步走過去,在里面找了一圈,直到確認里面沒人,才徹底死心,埋怨道:“你怎么就讓她走了呢?”
周衍東笑得苦澀:“她昨晚就要走,我攔住了,逼著她在這兒睡了一晚,就怕她一個人在外邊,大晚上出事兒!
尹嵐沉默一會兒,嘆氣:“她來找你,估計是想跟你做最后的道別。你倆真是……”
她搖搖頭,心里實在不好受,說不下去了,沉默地望著窗外,拉開紗簾,推開窗戶透氣,嘴里念叨著:“你以后少抽煙,對身體不好。”
“嗯!敝苎軚|敷衍地應一聲。
尹嵐從窗邊回來,走到兒子跟前,摸摸他陰沉的臉,發現他瘦了一圈,神態憔悴而疲憊。
到底是自己兒子,做母親的看著心疼,尹嵐吸吸鼻子,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想了想,柔聲說道:“東子,人最重要的是向前看。無論過去發生什么,都已經過去了,過好現在未來才會更好。”
周衍東點點頭,說:“知道了,謝謝媽。”
他面無表情說著這話,眼里黯淡無光。
尹嵐沉默片刻,原本還想安慰他,不知怎么,埋怨的話脫口而出:“程溪這孩子也真是,非要走也行,又不是不讓她走,怎么悶不吭聲就走了呢?提前說一聲,我去送送她,好好道個別不行嗎……”
說到這,尹嵐聲音顫得厲害,沒法再說下去。
周衍東看著母親,抬手抹抹她臉上的淚,強撐著扯出一個笑:“媽,別想這事兒了,您回去吧,好好睡一覺,沒準她到地方了會跟您說一聲!
尹嵐問:“她有說要去哪兒嗎?”
周衍東搖頭。
尹嵐又問:“他是去了車站還是機場?”
周衍東仍是搖頭。
尹嵐怨道:“你也真是,她都到這兒找你了,也不好好問清楚!”
周衍東:“我問了,她死活不肯告訴我!
尹嵐沉默,過了一會兒,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內心掙扎片刻,還是開了口。
“東子,我想跟你說個事兒,只是這個事兒吧,現在對你而言,不知道算是喜事兒還是壞事兒!
周衍東笑了,面色無奈:“媽,我現在覺得什么事兒對我來說都差不多,好能好到哪兒去?壞能壞到哪兒去?您就直說吧,別藏著掖著!
他看得出來,母親其實很想告訴他。
尹嵐低頭,避開他目光,小聲說道:“我決定跟你爸爸離婚。”
周衍東愣了愣,目光閃過一絲驚訝。
他確實沒想到母親會做這個決定。
“怎么突然——”
他話沒說完,尹嵐打斷:“不是突然,我已經想了很久。這么多年,我跟你爸爸之間,要說沒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可要說我有多愛他,那也是不可能的。
“以前在廣城你跟我聊過一次,那次以后,我總是時不時想起你的話。后來你爸爸跟張文明他們坑害你,我更加厭煩他——不,應該說是憎惡。我倆關系越來越差,你后來幾乎不怎么回家,所以不知道我們之間發生了什么。
我跟他大吵過好多次,他覺得我變了。我確實變了。我想,之前很多年自己都像瞎了眼。直到這兩年才慢慢清醒過來。我不再像從前那樣感謝他,不再覺得他是我和我們家族的救世主。
“或許不嫁給他,我嫁給另一個男人,這輩子會活幸福很多,而我的家族也未必不會東山再起。”
周衍東沉默許久,問道:“你要離婚,周慶顯知道嗎?”
尹嵐點了點頭:“知道。”
周衍東:“他同意了?”
尹嵐:“一開始不同意,但我堅持要離,并且放棄分割財產,也就是說,我寧愿凈身出戶,也要徹底離開他。因為我知道,我不會一無所有,我身后還有我兒子。
“其實我跟程溪某些方面挺像的。她對物質生活要求不高,我也是。當然了,我知道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不過媽媽并不是一個沒有優渥物質生活就活不下去的人,吃穿用度過得去就行,所以你不用擔心媽媽會給你帶來很大負擔!
周衍東連忙搖頭:“媽,我當然會給您養老,會讓您過得很好,不會比跟周慶顯在一起時差的。”
尹嵐笑了笑,問道:“媽媽跟他離婚,你不生氣?”
周衍東反問:“為什么要生氣?媽,您早該離了。”
尹嵐嘆一口氣:“媽媽一把年紀,這時候離婚,肯定會被人說三道四指指點點,別人怎么說我都行,我就怕……就怕自己給你丟臉……”
周衍東輕哼一聲,嗤之以鼻:“愛說說唄,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嚼舌根的長舌婦。過日子不能只看面子,還得看里子,里子不好,面子再光鮮有什么用?人是為自己而活,不是活給別人看的,你有權利追尋自由和幸福。媽,我真為您高興!
這番話讓尹嵐紅了眼眶,她沒想到兒子竟會這么理解自己,長舒一口氣:“謝謝你愿意理解媽媽。把這事兒說出來,媽媽心里好受多了。其實告訴你我要離婚這事兒,也是想讓你知道,有些人在一起注定會變成怨偶,倒不如分開,彼此都自在。
“如果你跟程溪強行綁一塊兒,等到了我這個歲數,大家都過膩了,厭惡——甚至憎恨對方,這個結局就不美好了。倒不如把好的那一面留在回憶里,往后想起對方,更多的是幸福和感動,而不是憎惡!
尹嵐抬手輕撫兒子臉龐,勸道:“東子,看你這臉色,一晚上沒睡吧?快去歇歇!
周衍東點頭應了一聲,送母親到辦公室門口:“放心,我還年輕,熬得住,您回去吧!
看著母親走進電梯,他關上辦公室門,去浴室洗了個澡,換身干凈清爽的衣服。
沐浴后身體舒服了些,頭腦也清醒很多,他站在落地窗前,掏出手機寫下這樣一條短信——
【不管你去哪里,都祝你有更好的未來!
打完那個句號,手指停在發送鍵上空,周衍東最終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刪掉,退出了短信頁面。
今天事情多,得開會,得考察,得外出談合作,他一樣沒落下,強打起精神,事事都干得很好。
下班后有個應酬,原本想推掉,最終還是去了。
不去應酬,這么早下班,該去哪呢?
辦公室,休息室,公寓,都有過程溪的痕跡。
即便去程溪沒有呆過的房子里,腦海中程溪的臉也依然揮之不去。
喝點酒就好了,最好喝醉,醉到斷片兒,什么都想不起來,倒頭就睡,這樣才能睡得安穩,周衍東心想。
他在飯局上喝了一輪又一輪,醉得一塌糊涂,但現在酒量似乎鍛煉出來了,并沒有斷片兒,只是被司機從飯店扶出來,在車后座紅著臉說胡話。
“程溪,給我找件黑襯衫,我不要白的,白的穿著跟大堂經理似的!
“程溪,我想吃面,清湯掛面,不要蔥花,要香菜!”
“程溪,你穿粉裙子特好看,一點都不土,特青春明媚,我喜歡……”
“程溪,我渴了,給我泡杯茶去。”
“哎,程溪,別鬧了成么?總跟我作妖,真他媽煩!”
司機知道他這段時間不怎么回公寓,猜測可能是跟程小姐吵架了,這么聽來,心想八成猜對了。
“周總,您今晚去哪兒?”司機問道。
周衍東說:“還能去哪兒,回公寓唄!再不回去,程溪該跟我鬧了,又說我忙工作忙工作,成天不著家,唉,聽著真煩。”
司機奉命將他送回公寓樓下,停好車,扶他上樓。
已經晚上十一點,方姨剛睡下沒多久,聽見門鈴響,以為程溪回來了,趕忙穿好衣服出來開門。
見司機扶著醉醺醺的周衍東,搖了搖頭,嘆氣:“哎呀,這是喝了多少?”
司機說:“今晚周總可沒少喝!
方姨心知他為什么喝那么多,看破不說破,跟司機道了聲謝,和司機一起將他扶到樓上主臥。
周衍東是被渴醒的。
他閉著眼,喊了程溪好幾聲,讓她倒水,沒人回應,他不悅地撐起身子,睜開眼,在漆黑的房間中四處找尋,然后打開燈,被燈光晃的半瞇著眼。
“程溪?”他又叫了一聲,適應光線后,左右看了看,發現床上只有自己,隨即想起來,程溪早已離開。
他坐在床上,弓著背,低著頭,沉默好久好久。
墻上時鐘走過凌晨四點,周衍東掀開被子下床,。腿有些麻,他忍著不適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下半杯,握著杯子在房間里慢慢走。
周衍東先是來到衣柜前,打開柜門,發現里面很多程溪的衣服。她最愛穿的那幾件沒有,應該是帶走了。
他給她買過很多衣服,都挺漂亮——以他的審美來說,他覺得很好看,并且價格不菲。
但程溪不怎么愛穿那些貴的衣服,來來回回都只穿幾件她自己買的平價服裝。
周衍東又走到梳妝臺前,打開桌上的木質首飾盒。
他給她買的所有首飾一樣不少都在里面。
周衍東打開梳妝臺最上層的抽屜,那些以前給她囤的名貴護膚品也都還留著。
打開最后一層抽屜時,周衍東愣住了。
這一層主要裝胸針之類的小飾品,這些飾品上面,多了張照片。
一張周衍東從沒看過的照片。
他將照片拿出來。照片上,程溪站在故宮一面紅墻前。
這是冬天的故宮,落雪的故宮。
白雪,紅磚,灰蒙蒙的天,程溪穿著米色羽絨服,頭戴著白灰格子毛線帽,雙手插兜,沖著鏡頭微笑。
乍一看,她笑得開心,可仔細瞧去,便能發現那雙杏眼里藏著哀傷。
一種無法言說,難以察覺的哀傷。
只有失望透頂,卻不得不靠偽裝成快樂的樣子,繼續維持表面和平的那種哀傷。
他翻過照片,看見了背后空白面那密密麻麻的字。
【周衍東這個騙子,大騙子!之前答應得好好的,親口承諾要在下雪天帶我去看故宮,結果還是沒去,看他那樣子,不像裝的,當真是忘得一干二凈。
不帶就不帶吧,我自己有腿,自己能去。方姨要帶我一去,我拒絕了她的好意,告訴她我想一個人去那邊靜靜。其實我只是覺得,這么浪漫的地方,這么美麗的場景,必須得跟周衍東一塊兒去。他不去,我就自己去。
一個漂亮小姐姐幫我拍的照片。小姐姐真幸福,有老公和女兒陪著一起逛故宮,拍完照片,把相機還我,小姐姐就挽著老公的手,牽著女兒,笑嘻嘻往前走。真羨慕她……
寫到這,我又哭了。真沒用,出事了,難受了,只會哭!周衍東大概就是嫌我總愛哭,才越來越少回來吧……
我好想他啊,我好想好想抱抱他,也好想好想他抱抱我啊……】
周衍東將照片翻回正面,在右下角,看見了拍攝當天的日期。
他不記得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想起來了,在程溪流產前,那天晚上,他答應過要帶她去看雪中的故宮。
他把這個承諾忘得一干二凈。
聽見程溪在睡夢中罵他——
“周衍東你個大騙子!說話不算話!”
那會兒,他當這是夢話。
如今想來,其實壓根不是。
其實程溪只是假寐。
其實程溪……徹夜未眠。
他答應過她的啊,要帶她去看雪中的故宮。
他如此鄭重地答應了,卻又如此輕易地忘記了。
周衍東捧著這張照片,望著照片中程溪微笑卻哀傷的臉,失聲痛哭。
第44章 第十一年。
自打記事以來, 周衍東極少允許自己哭。
母親曾經說過,他在幼兒時期也很少流淚。
別的小孩餓了、累了、煩了、疼了……只要不舒服了,都喜歡哭一哭,跟大人撒撒嬌, 他卻很少這樣, 除非實在難受得不行, 才會哭出來。
父親說這是周家人的特質。
記事以后,周衍東從父親那里接受到的教育便是“男兒有淚不輕彈”, 對于男人而言,哭, 是脆弱,是恥辱。
眼淚, 是周家人最避諱的東西。
然而這一原則在遇見程溪之后,便被打破了。
這段感情總是能讓周衍東情不自禁落淚。
程溪徹底離開的這個夜晚,發現這張照片, 看見照片后面的字的這個夜晚,周衍東哭得像個孩子。
他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 哭到幾點。
最后哭得實在累了, 他蜷縮在床上,沒有蓋被, 捧著這張照片, 照片上程溪的臉緊緊貼在他心口。
他完全不用努力就能回憶起緊抱著程溪的觸感。
擁她入懷的觸感那樣真實, 而冰冷的現實也那樣真實。
他覺得自己好像分裂出了兩個人格, 一個在緊緊抱著程溪,一個失去了一生所愛,除了孤獨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他就這樣硬生生捱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 方姨擔心他,上樓敲了敲臥室門,在外面問:“少爺,您醒了沒有?早餐想吃什么?”
他聽見了,卻無心回應,也無力回應。
方姨放心不下,推開門一看,見他側躺在床上,背對著門,身上沒蓋被子。
入夏了,天氣開始燥熱,周衍東怕熱,空調開得足,臥室氣溫很低,方姨開門便感受到一股冷氣撲面,趕緊過去給他蓋被子。
本以為他睡著了,繞到那一面,才看見他半睜著眼,目光呆滯,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姨俯身,輕輕推了推他,關切又擔憂:“少爺,少爺?”
她叫了兩聲,周衍東都置若罔聞。
方姨見他滿臉淚痕,雙目泛紅,深長地嘆了口氣,勸道:“少爺,我知道,剛跟程小姐分開,這讓您很難受,這是很正常的,沒關系,難受著難受著,就慢慢好了,我相信程小姐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但如果兩個人在一塊兒總是不開心,分開也未必是件壞事。您看開點兒,說不定以后還能和程小姐再續前緣!這世上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呢?”
方姨勸了這么多,周衍東只聽進去那一句——“說不定以后還能和程小姐再續前緣”。
他心想,不可能了,續不了了。
程溪沒法原諒他,而他,也沒法原諒自己。
方姨問道:“您餓不餓?起床去洗個澡,下樓吃早餐吧。看您這樣子,估計沒睡好,要吃碗清湯掛面嗎?”
方姨把他當自己兒子,耐心哄著,周衍東搖了搖頭,一開口,嗓音沙啞得厲害:“您出去吧,我自個兒靜靜!
勸不動他,方姨沒辦法,只能嘆著氣離開房間,關門前,又擔憂地朝里面看了好幾遍。
下樓后,方姨打電話給尹嵐,告訴她這事兒,尹嵐說了句“知道了”,便掛斷電話。
一個小時后,尹嵐來到公寓。
方姨問道:“您還是放心不下少爺,所以親自過來看看對嗎?”
尹嵐搖搖頭:“不光是放心不下他,還有個事兒得跟他商量一下!
話音剛落,她倆便看見周衍東從樓上下來。
他已經換下居家服,穿著襯衫西褲,還系了領帶,頭發清清爽爽,剛吹干的樣子,遠遠看去精神十足,只是離近了看,那一臉的疲態,泛青的眼圈,微紅的眸子——憔悴一覽無遺。
“東子……”尹嵐心疼地喚他一聲。
“媽,您怎么來了?”周衍東看上去情緒很穩定,波瀾不驚。
尹嵐說道:“媽來看看你,順便順便跟你商量個事兒!
周衍東問:“什么事兒?”
尹嵐欲言又止,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周衍東催道:“有事兒您直說,甭跟我客氣,我得趕時間上班呢。”
尹嵐這才說道:“東子,我想搬過來和你住!
周衍東點點頭,只說了一個字:“行!
答應得這么干脆,倒讓尹嵐更不好意思了。
她問:“我搬過來會不會影響你?”
周衍東搖頭:“不會,平時我不是加班就是應酬,要么不回來,要么回來得很晚!
說完這話,周衍東想起以前自己陪程溪的時間實在是少,一想到這,心又忍不住抽疼起來。
尹嵐:“我跟你爸爸已經辦完離婚手續了。他說那套別墅留給我住,他搬出去,我沒接受。我名下也有房子,可畢竟年紀大了,一個人孤零零的,心里難受。
“請多少人照顧吧,好像都填不滿內心的那份空虛,只有挨著親人,才覺得溫暖踏實。所以媽媽就想搬來這兒跟你一起住,正好,我和方姨性格投緣合得來,平時我倆在一塊兒有得聊,不愁會寂寞。”
方姨聽到這句話,自然是高興的,扭頭看向周衍東,等著他決定,周衍東還是短短的一個字:“行!
他面無表情越過她倆走向玄關,換鞋時聽見母親說道:“你昨晚沒休息好,要不……要不先別上班了,在家補補覺?”
周衍東搖頭,看都沒看母親:“不行,我得回公司!
尹嵐見他臉色太差,放心不下,疾步走過去,抓著他胳膊不讓走:“兒子,聽話,你少去公司一天,公司也不會垮。好好休息養足精神。做事兒做決定都會更好更清晰。走,上去睡覺!
周衍東掙脫母親的手,打開門:“您放心,我死不了!
他邁開腳步,頭也不回將門關上,徒留尹嵐和方姨面對面嘆氣。
方姨看了看緊閉的大門,又看向尹嵐,問道:“夫人,程小姐有消息了嗎?”
尹嵐長長嘆息,搖了搖頭,說:“她走的那天晚上,程溪去東子公司找過他,在休息室睡了一夜,天亮自個兒悄悄走了。東子說,沒準她到了地方,會聯系我,知會我一聲,可是現在都沒消息!唉,也怪我,最開始那會兒,反對她和東子在一起,她心里啊,肯定多少對我有些怨恨……”
說著,尹嵐不由得紅了眼眶。
方姨一邊泡茶一邊說道:“您千萬別這么想,程小姐不會怨恨您的,她最知冷知熱,知好歹。您是不知道,她以前常跟我說您有多好多好,待她多好多好。說您比她的媽媽對她還要好!她媽媽不拿她當自己女兒,您待她倒像是待親生女兒一樣。她對您感激不盡,只是有時候沒好意思說出口,怕您覺得矯情!
尹嵐激動道:“真的嗎?她真是這么跟你說的?”
方姨苦笑:“我騙您干嘛呀!”
尹嵐笑了笑,語氣幾分埋怨,更多的,卻是欣慰:“這孩子也真是,怎么不直接跟我說呢!不過知道她這么跟你說,我心里啊,舒服多了!”
方姨也笑了笑:“能寬慰到您就好!
兩人一起聊天,一起出門散步,順便去了趟超市買了些菜回來。
下午,方姨做好晚飯,尹嵐打電話給周衍東,問他回不回來吃飯,盡管知道他八成會加班或者應酬,聽他嘴里說出“不回來”三個字時,她仍是難免失望。
尹嵐看著正在盛飯的方姨,問道。
方姨嘆一口氣:“可不是嘛,少爺工作太忙,很多時候都顧不上程小姐,又不允許程小姐出去上班,她呢,也不太愛出去社交,在京州沒朋友,貓在家里的時間居多,肯定悶得難受,她很少跟我抱怨這個,都是夸少爺好,說很知足,少爺給了她衣食無憂的生活。
“我跟她朝夕相處,怎么會不知道,她是真開心還是假開心?唉,他倆分了也好,程小姐再也不用像被關在籠子里的鳥,成天被困在這方寸之間,沒了自由!
說完,方姨又是一聲長嘆。
尹嵐聽了這些話,心里越發難受,端起碗吃飯,飯菜都很香,可她吃著味如嚼蠟。
尹嵐從搬進這套公寓起,除了外出旅游,再沒搬出去過,一住就是十一年。
這十一年來,陪她最多的人,不是兒子,反倒是方姨。
程溪離開后,周衍東待在公寓的時間,比以往更少。
尹嵐想看兒子一眼,都得提前打電話,問他能不能回來,要是他說能,她就熬著不睡,等到很晚才見著他。
程溪離開的第五年,尹嵐勸過兒子,說他老大不小了,該考慮考慮個人問題了,他總以太忙為理由,壓根沒再接觸別的女人。
至于真正原因,尹嵐心里門兒清。
到了程溪離開的第八年,她找了個機會挑破,說道:“東子,有時候,人不能一直鉆死胡同啊……”
周衍東當然知道母親什么意思,揣著明白裝糊涂:“我這輩子,就這么過也挺好!
不等她再開口,周衍東直接起身離開。
后來尹嵐就不敢多嘴了,因為每一次明里暗里提程溪,兒子都會很長時間不回來。
直到第十一年。
程溪走的第十一年,她沒有回來,跟她有關的一個女孩兒,卻回來了。
第45章 他的女兒。
程妙瑾第一次見到父親, 是在十歲那年。
被鄭堯帶去辦公室時,她大膽而冷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許久。
作為父親的特別助理,這男人有著讓她意料之中的精英感,同時又長了一張出乎意料的英俊面龐。
“我爸爸跟你一樣高, 一樣帥嗎?”通往大廈頂層的董事長專屬電梯里, 程妙瑾看著鄭堯, 努力做出十歲女孩該有的天真懵懂模樣。
其實她早在網上看過父親長什么樣。
鄭堯一眼看透這個成熟早慧的孩子,不說破, 淡笑著搖頭:“周總一表人才,我自愧不如。”
“那他應該跟你一樣溫和吧?”前面那個問題只是鋪墊, 這才是程妙瑾真正想知道的。
她可不希望跟一個傲慢又狂躁的霸道總裁打交道。
這問題難住了鄭堯。
老板平日雖沉穩,惹急了性子也暴, 不發脾氣相安無事,發起脾氣來沒誰鎮得住。
鄭堯想了想,說道:“周總是個……理智的人。”再理智的人也會發火, 所以這樣回答不算騙她。
程妙瑾點點頭。
那八成就是難搞的少爺脾氣了——正如母親日記里所寫的那樣。
她總能聽懂言外之意。
“他不喜歡為難別人吧?”程妙瑾再次試探。
“周總不會,沒必要這樣!编崍蜻@話半真半假。老板確實不愛為難誰, 倒不是因為沒必要, 主要是他就沒把誰真正放在眼里過。
前年競爭對手用惡劣手段搶走公司一個項目,鄭堯氣得茶不思飯不想, 老板上午摔了套茶具, 下午把酒言歡, 還給他喂心靈雞湯。
“犯不著生氣, 生氣就正中他們下懷,得跟沒事兒人一樣,大象是看不見螞蟻的。”
去年,競爭對手破產了。
圈里傳聞周總做的局。
對手破產那天, 老板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他高興么,他說高興。
老板又問記不記得自己說過一句話,他說“大象是看不見螞蟻的”。
周總懶散靠著椅背,偏著頭笑起來,指尖輕點桌面:“這話還有后半句——‘但可以踩死’。”
鄭堯沒法告訴這個孩子,她的父親不愛為難誰,因為他目中無人,搞誰都不是問題,最喜歡也最擅長放長線釣大魚,然后統統一鍋端。
孩子再成熟早慧,也不該讓她過早接觸社會和成人的陰暗面。
鄭堯在回憶中恍神的功夫,電梯到達最頂層。
他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讓程妙瑾先出。
專屬電梯十米左右距離,一扇房門旁標注“董事長辦公室”,程妙瑾在門口停下腳步。
鄭堯按下門鈴。
程妙瑾問:“辦公室而已,有必要裝門鈴?”
鄭堯淡笑,雙手交疊垂下,以恭敬的姿勢佇立等待。
約莫半分鐘后,門上的電子屏傳出聲音。
“進來!
短短兩個字說完,那邊倉促掛掉。
門鎖自動打開。
鄭堯推開門,領著孩子往里走。
程妙瑾這才發現自己剛才那話問得多窮酸。
父親的辦公室,跟她現實中見過的寫字樓辦公室完全不同,就連電視上的,也從沒這么大。
程妙瑾懷疑這是在頂層建了棟別墅。
環顧四周不見父親身影,程妙瑾正納悶,旁邊鄭堯說道:“周總在休息室,您先稍等!
鄭堯帶著她走到沙發邊,正準備給她倒茶,想起小孩不宜喝茶,便倒了一杯純凈水。
這里只有茶葉和咖啡,三樓茶水間倒是有牛奶和飲料,食堂也售賣各種飲品,但鄭堯不確定老板愿不愿意給自己女兒喝這些東西。
還是純凈水更穩妥。
“您坐,周總可能要過會兒才出來!编崍驅⑺f給程妙瑾。
程妙瑾接過杯子,搖搖頭,站著喝了半杯水,將杯子放在形狀奇特的檀木茶幾上。
“他在里面嗎?”程妙瑾目光看向斜前方一扇深棕色的門。
“是的,那是休息室,里面配有臥室,書房和浴室!编崍蚪榻B道。
還真是把別墅建到大廈頂層了。程妙瑾往上指了指:“休息室該不會直通天臺,上面也有個房間吧?”
“沒有的!毙『合胂罅φ尕S富,鄭堯看著這張跟老板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龐,恍然間似乎能看到這姑娘長大后的模樣。
與老板不同的是,孩子皮相雖冷,面容卻柔和許多,沒有老板那種不近人情的狠戾。
估計遺傳了母親的溫順良善——鄭堯猜測,他從未見過孩子母親,更難以想象,什么樣的女人敢偷偷生下老板的孩子。
又偷偷養到這么大才送過來認親。
不過仔細觀察,孩子那雙漂亮非凡的眼睛里,目光倒是跟她父親如出一轍,冷冽又堅毅。
“他不會還在睡覺吧?”程妙瑾看看墻上時鐘,已經中午十二點了。
又是個讓鄭堯難以如實回答的問題。
從他入職公司起,直到現在,嚴格來說應該是今天之前,老板一直是個自由的單身漢,幾點起幾點睡,全看他心情。
但以后就不確定還是不是單身漢了,畢竟親閨女上京認爹的狗血橋段都開始上演,孩子媽出場的劇情還會遠嗎?
“周總每天公務繁忙,有時會熬夜加班!编崍虼鸬命c到為止。
確定不是熬夜花天酒地?這話自然沒問出口,程妙瑾也懂怎么點到為止。
母親教給她很多規矩,比如“碰見熟人要微笑打招呼”?上龥]遺傳多少母親的親切友善,碰見熟人只想低頭假裝沒看到,更何況那些都是母親的熟人,她跟他們只能算點頭之交罷了。
再比如“凡事要懂得留有余地,不能做得太過”。母親凡事喜歡留退路,但程妙瑾認為某種程度上這是自卑和怯懦。
不夠信任自己也不夠勇敢的人才喜歡留退路。
他們沒有意識到,很多事情不留退路也能做得很好,甚至比留有退路做得更好。
破釜沉舟的力量更大,不是么?
鄭堯往空出一半的杯子里續水,看了看休息室,目光轉向孩子:“您稍等,周總應該快出來了。我先去處理工作,有什么事隨時電話聯系!
他往門口走,很快沖他背影叫道:“哥哥!
鄭堯停下腳步,回頭時,神情有些驚訝。
“我才十歲,只是個普通孩子,沒必要總對我用敬稱!薄澳卑 澳钡模堂铊犞娌涣晳T。
從這孩子臉上表情看,估計確實不喜歡被人用敬稱。
他點點頭,笑著開口:“你也不用叫我哥哥,我比你大十八歲來著。”
看上去還挺顯年輕,程妙瑾沒想到他都二十八了。
“所以應該管你叫叔叔?”程妙瑾記得他自稱姓鄭,“鄭叔叔?”
鄭堯難得不用那副公式化精英笑容對人,嘴咧得更開:“好的,小朋友!
虎牙一露出來,越發顯年輕。
辦公室門輕輕合上。
沉靜之中,程妙瑾感覺到某種無聲無形的力量在裹挾自己。
辦公室寬敞得超出想象,偌大的地方,卻仿佛只有她周身窄小這一塊有空氣。
這種窒息感來源于即將與素未謀面的父親相認的尷尬?
亦或是對父親不肯與自己相認這種可能性的恐懼?
都有。但并不全是。
程妙瑾閉上眼深呼吸,試圖緩解這些負面情緒。
一閉眼,母親的臉就在腦中浮現。
程妙瑾瞬間明白,窒息感的主要來源是因為焦慮。
這些日子她不斷勸慰自己,然而內心始終架著一把火,火勢由大變小,她的心也從無時無刻備受煎熬變成隱隱作痛。
火還沒有熄,她仍無法擺脫焦灼。
茶香在空氣中彌漫,帶著淡淡清甜的氣味。不是茶葉煮泡散發的味道。程妙瑾在書柜旁的置物架上找到了一瓶香氛。
她端起茶色水晶瓶,鼻子湊近瓶口深嗅,茶香甚濃。
這香氣讓她舒服了些,但很快,她放下瓶子,扭頭看向休息室。
她可不想父親一推門看見的畫面是一個鄉巴佬小姑娘捧著香氛瓶子聞得正起勁兒。
倪老板總夸她渾身上下散發著高級感,她只當這話是帶了濾鏡的恭維,并認為自己的優點之一就是很有自知之明。
倪老板是母親最好的朋友,也是母親的朋友中,唯一能跟她也成為朋友的人。
按理說她該管倪老板叫阿姨,母親批評過她沒大沒小,但倪老板很喜歡被這樣叫,不許她改稱呼,母親拿她倆沒招。
倪老板崇尚的高級感,與“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簡單粗暴來講,倪老板認為足夠瘦,就意味著足夠時尚與高級,她羨慕一切瘦子,永遠在減肥,永遠管不住嘴。
程妙瑾覺得自己被高看太多了。
她只是個干癟的瘦子,照目前這猛漲個頭不漲體重的趨勢,要不了多久,就會進化成一根成精的電線桿子。
因此,程妙瑾對自己有著清晰的定位:來自十八線小城市,鄉土氣息濃厚的電線桿子。
母親在日記里,也用“電線桿子”形容過年輕時的父親。
看來胖瘦跟遺傳關系挺大。
程妙瑾胡亂走神,直到休息室傳來開門聲。
新項目啟動,忙得不可開交,鄭堯上一個電話打完,不出半小時,又來一個。
周衍東心煩,接通給他罵一頓,那邊默默挨著訓,等他罵完才吱聲:“周總,有個孩子找您!
周衍東愣住,氣笑了:“孩子找我?找我干嘛,找自己爹媽去!”
“這孩子說您是她爸爸!编崍蚵曇魤旱。
周衍東叼著煙,正準備點燃,又是一愣,夾走嘴里的煙,眉頭皺得死緊:“什么玩意兒?”
鄭堯:“公司來了個小姑娘,指名要找您,誰勸也不走,問為什么找您,她也不說。我把她帶到辦公室,這孩子才說是來找爸爸,一口咬定您就是她爸爸。”
周衍東望了望天,心里暗罵,這他媽什么破事兒。
不等他開口,鄭堯又道:“她還提了一個名字!
周衍東:“什么?”
鄭堯:“程溪。她說您聽到這個名字就明白了!
周衍東足足沉默兩分鐘。
“這孩子叫什么?”再開口時,他嗓音微啞。
“程妙瑾,”鄭堯嚴謹補充道,“女字旁的‘妙’,王字旁的‘瑾’。”
八月上旬,江城正值酷暑,太陽火球般明晃晃掛在天上,曬得周衍東發暈。
他閉了閉眼,又是好一陣沉默。
“她媽媽呢?”周衍東問。
“怎么問也不肯說!编崍蛐南赂锌,這孩子年紀不大,嘴倒是夠嚴實。估計要不是怕見不著周總,他都不能這么快得知周總有孩子的重磅秘密。
“我這邊暫時走不開,給孩子安頓好,明天中午十二點帶去我辦公室。對了,這事兒別外傳!敝苎軚|吩咐。
“好的,您放心。”鄭堯以為這通電話算是打完了,等著他掛斷,又聽見他開口。
“孩子什么樣兒?”周衍東走到路邊樹蔭下,地上陰影縫隙之間,陽光依然晃眼。
他悄無聲息嘆一口氣,把眼睛閉上。
“白,瘦,比同齡人高,”停頓片刻,鄭堯補了一句,“跟您很像。”
又停頓片刻,鄭堯提議:“要不拍張照發給您?”
“不用!敝苎軚|斬釘截鐵拒絕。
他心想,趕明兒就能見著了,沒必要看照片。
越看心越亂,今天還有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忙完視察忙剪彩,忙完剪彩忙開會,忙完開會忙應酬……忙完今天的事兒忙明后天的——他得提前兩天趕回去。
凌晨一點半,飛機落地京州。
周衍東拖著疲乏的身體走出機場。
深夜,這種地方并不安靜,但極度的疲憊與困倦,使他產生一種不真實感,外界安靜得出奇。
靈魂似乎從軀體中抽離,又未完全抽離,高出半截身子懸在上空,人與魂被套在看不見的罩子里,隨著麻木的雙腿邁出的沉重步伐漠然前行。
司機付明山站在車旁等候,恭敬打完招呼,不禁多了句嘴:“周總,您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去趟醫院?”
豈止“不太好”,根本就是“太不好”。
周衍東揮手拒絕。他已經累得不想開口。
車流在墨藍夜色下穿行不息,行駛中路燈變成一個個白色光點。周衍東閉上眼。
他想揉揉從接到那通電話起就開始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也想揉揉因長時間皺眉而緊得發酸的山根,卻連抬手都懶得。
車停在公寓樓下,付明山以為老板睡著了,準備叫醒他,他睜開眼,沉默片刻,開口嗓音沙。骸盎毓尽!
“還要處理工作嗎?今晚先休息吧,身體要緊!备睹魃揭娝樕珜嵲谑遣睿媾略龠@么累下去會出事。
“回公司休息!敝苎軚|今晚不想在公寓睡。
回公司估計就不會休息了,又要通宵達旦工作,付明山在老板看不見的前排微微搖頭,想勸一勸,又怕老板嫌多嘴,便重新啟動車子調頭往公司開,沒再說什么。
老板決定的事,旁人說什么也沒用。
凌晨三點,東信大廈每層樓都有燈光未滅,有些甚至整層通明。
周衍東佇立在這座高樓前,創業點滴雜亂地涌進腦海,穿行于機場時的不真實感又浮現起來。
十一年。
他用十一年,打造了一個叫做東信的商業帝國。
他在十一年前,與一個叫做程溪的姑娘分開。
已經十一年了。
周衍東抬頭仰望,漫無邊際的深藍夜幕靜謐得如夢似幻。
靈魂剎那落回身體,他發出幾不可聞一聲嘆息,邁開腳步走進大廈。
在極度疲憊的狀態下徹夜未眠,后果是白天某個合眼的瞬間不經意,大腦突然被強制關機,沉沉睡去。
周衍東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看了看手機,秘書打電話提醒他準備開早會時,是上午九點半。
掛斷電話后,他似乎被人點穴,合眼便失去意識。
短短兩個半小時的睡眠,周衍東做了一場夢。
與其說是夢,其實更像一場穿越。
夢里呈現的全是真實回憶。
多年前,與程溪在一起的頭一年。
他們在共同居住的狹窄小屋里,他坐在床上,程溪跨坐在他腿上,拽著他衣服大笑,黑T領口被扯到鎖骨,露出脖子下一片皮膚。
程溪看見鎖骨旁斑駁的紅痕,笑容消失,冷著臉問誰種的草莓。
他解釋說自己撓的。
程溪自然不信,甩臉子跟他鬧。
他氣得發笑:“也有可能是過敏,我累得慌,你別無理取鬧!
程溪也氣笑了:“怎么只有這里過敏,其他地方不過敏?”
他從沒碰過別的女人,受冤枉沒處說,忍著暴脾氣嘀咕:“我哪知道!
廣城夏天跟火爐子似的,熱不說,還悶得慌,在室外站幾分鐘就是一身汗,無形熱浪裹得人喘氣都費勁。
出去一趟衣服濡濕,回有空調的地方慢慢變干,就這樣濕了干干了濕,每天回家都是一身汗臭。
昨天鎖骨周圍汗濕難受,他隔著T恤撓了撓,手有些重,洗澡時發現留了紅印,沒當回事,誰知這會兒都沒消。
程溪趴他身上左聞右聞,試圖尋找其他女人留下的氣味,只聞到清爽香皂味。
“好哇,我說怎么一回來就洗澡,肯定是想掩蓋罪證!”
程溪紅了眼,嘴一撇,別過頭落淚。
他腦瓜子嗡嗡叫,后背靠著沙發,揚起腦袋扶額:“從地鐵站走回來得十五分鐘,十五分鐘!汗濕透衣服,不洗誰受得了?程溪,你別沒事兒找事兒!
那會兒他還沒開上印磊那輛小貨車,出行只能靠地鐵和公交。
程溪沒再作了,抬起手背抹淚,吸了吸鼻子,轉頭瞧著他,目光幽怨。
“周衍東,你看上我什么呀?”這話程溪問過不知道多少遍,從沒得到過滿意的回答。
沒等他開口,程溪嘆一口氣,自言自語:“長這么帥,找誰不行偏偏找我……”
周衍東樂了,捧起她的臉揉了揉:“還不是因為寶寶主動?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主動就會有故事。再說了,怎么就不能找你,找你犯法?”
程溪嘴又往下撇:“我哪哪兒都一般。顏值配不上你,個頭矮你那么多,氣質更是不如你,什么都差你老遠……追你怎么這么容易。
她原本看向別處,說到這,忽地扭頭盯著他。
“周衍東,你別是在搞殺豬盤吧。”
他噗嗤笑出聲,點點頭:“嗯,我搞殺豬盤,騙不到錢就嘎腰子!
程溪抱住他,腦袋靠在他胸膛。剛洗過澡,她蓬松的發絲上殘留著果香洗發水氣味。
頭發弄得他有點兒癢,但味道很香。
他低頭湊近深嗅,帶著笑腔問:“現在知道怕了?”
程溪搖了搖頭,不作聲。
周衍東笑意更深:“這都不怕?”
程溪終于抬頭,揚起唇角,眉眼彎如弦月:“不怕,因為相信你不可能騙我!
周衍東:“剛才還覺著我外邊兒有女人呢。”
程溪:“嘿嘿,詐一詐你。你周衍東什么都好,人品也頂好,就是時運不濟,沒投到好胎。你呀,得生在豪門才對得起你一身貴氣!”
周衍東愣了,沉默片刻,又笑起來:“這么信我?”
“當然!”程溪大叫。問的這是什么話。
她仰著頭看他許久,他卻低下了頭。
程溪單純得離譜,他是知道的。
或許小地方來的姑娘沒見過什么世面,又或許她天生容易輕信于人,隨便哄哄就當真。
愧疚在周衍東心里滋生。
但很快,他說服了自己。
他對程溪的感情是真,對她的好也是真。至于身世,背景,騙一騙瞞一瞞,又有什么大不了?
“我現在分逼沒有,窮得只能讓你住城中村,跟著我受苦了!彼H親她額頭。
她笑起來,晃了晃腦袋,認真看著他:“周衍東,你要沒這么窮,身邊的女人不會是我!
他笑不出來,摟緊這個女孩,頭埋進她溫暖頸窩:“也就你傻,有情飲水飽!
程溪:“等你飛黃騰達,賺大錢了,會不會不要我了?”
他收著力道掐一把她的腰,以示懲罰:“怎么可能。等我給你買這邊地段最貴的房子,住別墅開豪車,豪門太太該有的,你一樣不能少。”
程溪哈哈大笑,從他懷里直起身:“哇塞,說得就跟你是豪門少爺似的!”
周衍東:“我要說我真是,你信么?”
程溪:“我信你個鬼!哪有這么窮酸的豪門少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就算家道中落,也不至于讓太子爺窮到住城中村好嗎?”
看吧,說了她也不信。
程溪抬起周衍東一條胳膊:“你現在發誓,指天發誓,以后發達了絕不拋棄我,要不然,天打五雷轟!”
周衍東始終覺得發誓這種舉動無聊至極,不具任何威懾力,但程溪要求,他便配合,比出手勢一本正經開口。
“我,周衍東,對天發誓:以后飛黃騰達,絕不拋棄程溪,否則天打五雷轟。”
夕陽余暉瞬間消散,狂風暴雨洶涌而至,頭頂電閃雷鳴。
周衍東從夢中驚醒。
正午,陽光滿室。
無風無雨無雷,夢境煙消云散。
然而他總覺得,夢里才是真的,此刻面前一切景象不過海市蜃樓。
十一年了。
原來他什么都沒有忘。
休息室書柜旁掛鐘時針指向十二點。
門外辦公室傳動靜。鄭堯和女孩的說話聲。
室溫二十六度,但那場夢讓周衍東冷汗如雨。
他從沙發起身,走到衣柜前挑選衣服。
平時著裝隨意,今天不可以。
挑選好一會兒,他決定穿灰襯衫黑西褲。
迅速沖了個澡,洗掉身上汗味,穿好衣褲,又換了雙看著不是那么商務的皮鞋,周衍東站在休息室門口,沉默幾秒,按下門把。
第46章 你媽媽呢?
程妙瑾小時候夢見過父親一次——雖然現在也沒多大, 不過那時候可比現在小得多。
夢里父親形象模糊,在黑漆漆的深夜抱著她。
父親的懷抱很溫暖,但襯衫有著涼絲絲的觸感,透過冰絲質地的布料, 她的臉能感受到父親胸膛傳來的溫度。
她在父親懷里哭。
白天幼兒園最調皮那個同學罵她沒爹的野種,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 沒有哭,沒有鬧, 轉身走掉。
她以為自己酷斃了,可還是在夢里哭了。
像只受傷的幼獸, 在父親懷里委屈地嗚咽一陣,然后嚎啕大哭。
父親始終沒有開口, 手掌輕拍著她后背安撫,過了會兒捧起她的臉,溫柔地用拇指指腹拭去臉上淚水。
等她不哭了, 父親起身離開,眼淚又奪眶而出, 她哭著追向父親, 邊哭邊喊“爸爸”,那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越行越遠, 消失不見。
程妙瑾醒來時, 枕頭都濕了。
母親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 眉目擔憂, 問她做噩夢了嗎,她想了想,夢見父親,理應是美夢, 可父親頭也不回地離開,結局實在談不上美好。
她告訴母親,沒關系,只是做了個開頭有點美好,結尾有點悲傷的夢。
母親擁她入懷,笑著夸她小小年紀文思敏捷,她不懂什么叫文思敏捷,但明白這是一句夸獎,夢境帶來的難過消散幾分,心里好受了些。
不久前,程妙瑾在母親的日記本上看到從母親視角寫下的這段回憶——
“妙妙應該是夢見她爸爸了,睡夢中哭著喊爸爸。雖然她多數時候很快樂,雖然她很少說想爸爸,可總會忍不住想的吧……或許是想爸爸了所以難過,又或許是難過了所以想爸爸!
原來母親什么都知道。
那是程妙瑾迄今為止唯一一次夢見父親。
如今,夢境中隱藏在夜色里的父親,即將有了清晰面目。
程妙瑾正盯著休息室的門走神,那扇深棕色的門忽然開了。
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從里面出來。
程妙瑾預想過無數次與父親相見的場景,私下練習過很多遍該有的反應,然而真到這一刻,她甚至忘了呼吸。
四目相對,周衍東也忘了呼吸。
作為一個久經歷練的成年人,他迅速調整狀態,自然而然揚起唇角——
走到孩子跟前,周衍東移開目光,看了看別處,目光又落回孩子臉上,正要開口,孩子搶了先。
“我叫程妙瑾!焙⒆涌粗砬榈,少了幾分這個年齡該有的童真。
周衍東點頭。
“今年十歲了!背堂铊值。
他仍是點頭,默不作聲走向沙發,坐下,往后揮了揮手。
程妙瑾懂這個示意,在他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雙腿并攏,雙手放在膝蓋上,渾身緊繃。
周衍東看出孩子緊張,笑了笑:“放松。”
嗓子沙啞,聲音微顫,笑容僵硬,他也沒輕松到哪兒去。
他試圖以一種自然的目光打量孩子,唇角揚著,眉心卻是皺的。
如鄭堯所說,這孩子的確又高又瘦,皮膚冷白,讓本就“生人勿進熟人靠邊”的氣質愈加清冷。
遠山眉下,桃花眼眼尾微挑,臥蟬飽滿,鼻梁高而挺拔,唇薄而輪廓分明——周衍東看著這張與自己八分相似的面孔,陷入沉思。
他不作聲,孩子也沒作聲,默默打量著他。
程妙瑾看見一滴水順著父親發絲流到側面額頭,推測他應該匆忙洗完澡,胡亂吹了吹頭發就出來了。
她很想問問父親是不是睡到中午才起,又覺得這樣不妥。
父親似乎脾氣不算好,又跟母親分開多年,她不確定惹毛他,這人還愿不愿意幫忙。
她看著他身上這件深灰色襯衫,忽然想起曾經那個夢。
夢里夜色正濃,沒有燈,沒有光,黑暗中只有父親隱約模糊的身形輪廓,可她感覺夢里父親穿的就是這件灰襯衫。
“您還記得程溪嗎?”不知過了多久,程妙瑾輕聲開口。
周衍東點頭。
“我是您跟她的……孩子!弊詈髢蓚字幾乎變成氣聲,似乎羞于啟齒。
周衍東點頭。
她把父親的沉默寡言當成冷漠疏離,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地攤貨:純白T恤十五塊,洗得發白的深藍色牛仔褲二十五塊,灰黑相間的運動鞋三十塊。
身價百億美金的東信集團董事長,與流落民間的窮酸女兒,沒有感情基礎就算了,站在他的角度看,甚至還可能出現利益牽扯,這么一想,父親對她冷漠疏離倒也不稀奇。
“別誤會,我不是來找您要錢的!背堂铊贡惩Φ霉P直,聲音也清晰許多,生怕他聽不清。
周衍東皺了皺眉:“可以要錢——我是說……”
他忽然語塞,薄唇抿成直線,停頓一小會兒,才又抬眸看著她開口:“你媽媽呢?”
程妙瑾:“失蹤了。”
謝天謝地,終于說到正題。程妙瑾緊盯著父親,觀察他的反應。
這個回答確實讓父親面露震驚。
“失蹤了?”周衍東心臟猛地一提,偏著頭,眉頭皺得更深,難以置信。
程妙瑾點點頭。
周衍東:“失蹤多久了?”
程妙瑾:“算上今天的話,一個星期。”
周衍東:“報警了么?”
“嗯,那天放學回家,媽媽不在,我以為她出門買菜,六點她還沒回來,電話打不通,關機了,我就打給倪老板——”
怕他聽不明白,程妙瑾解釋道,“倪老板是媽媽和我的好朋友,開了家民宿,我們經常找她玩。”
周衍東沉著臉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我問倪老板媽媽在她那兒么,她說不在。又等了半小時,媽媽電話還是關機——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她手機在沙發縫里,沒電自動關機了。那晚倪老板直接來我家,給她們所有共同認識的朋友打電話,誰都不知道媽媽在哪,也聯系不上她,等到十點,倪老板帶著我去派出所報警。
“警察說成年人失蹤二十四小時后直系親屬能去報案,但立案需要四十八小時后才行。等時間夠了,我帶著出生證又去派出所——需要證件證明我和媽媽的關系。
“警察調監控查行蹤,我感覺效率并不高,總之就是一時半會兒找不著人……”
說到這,程妙瑾泛紅的眼眶已經飽含淚水。
周衍東沉著臉,面色森冷凝重:“她最后出現在監控里是什么時候,在哪兒?”
程妙瑾:“失蹤那天下午三點十五分,在我們那一家老商場附近,那附近有些監控壞了,就再沒看到媽媽行蹤!
她停頓片刻,嘆了口氣,小聲說道:“十八線小城市,又窮又破,很多設施不完備!
周衍東抬起低垂的目光看向她。
“所以你才決定向我這個——”周衍東頓了頓,“這個父親求助?”
“父親”兩個字說得有些吃力,他覺得別扭。
本來想說的是“爹”,這字兒怎么聽都太隨意,鬧著玩兒似的,他還是扭捏地改成了“父親”。
周衍東的扭捏,被程妙瑾誤解成不情愿。
她對父親很失望,他比她以為的更沒有擔當。
“您愿意幫我找程溪嗎?”
“當然,”周衍東毫不猶豫,“先告訴我你們那兒是哪里!
沒想到他答應得這么干脆,程妙瑾愣了愣,趕忙開口:“云安省容今市。容今原來是省會云州的一個小村鎮,后來劃分出去成了市,地區擴大了,可經濟沒怎么發展起來,還是挺窮挺落后的。”
周衍東看著她沉默好一會兒。
她被看得有些窘,將耳邊碎發攏到耳后,低頭盯著放在腿上的手。
“我在那里出生長大,看我就能看出那地方經濟不太行是吧?”程妙瑾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窮酸,“其實我們過得還行,媽媽從小教育我,不要掉入消費主義陷阱,所以我對名牌什么的并不癡迷!
在得知自己有個身價不菲的首富父親前,她從未因為穿地攤貨而感到自卑。
如果別人嫌她窮酸,她會認為是別人的問題。如果父親嫌她窮酸,她依然認為是父親的問題,可她也會難過。
因為父親不是別人。
周衍東察覺到孩子的緊張與窘迫,側了側頭,微微皺眉:“你媽媽是對的。我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只是……只是有點兒疑惑!
程妙瑾心里松快些,也側了側頭:“疑惑什么?”
周衍東:“你真的只有十歲?”
這孩子沉穩聰慧得不像話。別說同齡人,就連很多成年人,也做不到她這般口齒伶俐頭腦清晰。
程妙瑾從書包里拿出手機,打開相冊,找出一個多月前的幾張照片,指著照片上的日期。
“六月十五號,過生日那天拍的!
周衍東起身走到她跟前,接過手機,在碎了幾道縫的屏幕上,看見了程溪與孩子的合照。
照片中,程溪摟著女兒,母女倆臉貼臉,笑容燦爛。
周衍東目光停在程溪臉上許久,發現她似乎變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變。
分開以前,程溪留著一頭烏黑順直的長發,照片上,頭發變成有深棕色大波浪,皮膚依然細膩白皙,臉比印象中瘦了些,一雙杏眼含著盈盈笑意,如初見那天。
漂亮好多。
可打眼看去,仍能瞬間認出。
程溪還是程溪,那個面目柔和,總是笑眼看人的程溪。
第47章 女兒像他。
“您能幫忙找找她嗎?”孩子聲音帶著哀求, 可憐巴巴望向周衍東,“您那么有錢,人脈也廣……”
周衍東沒有說話,目光依然停留在照片上。
他很想左右滑動, 看看其他照片里的程溪, 但這屬于冒犯隱私行為, 他管住了手。
“求您幫我找找媽媽!”程妙瑾哭出聲,正要跪下, 被他握住胳膊阻止。
握住孩子兩條胳膊,他才驚覺, 孩子竟然這么瘦。
肉眼看去已經夠瘦了,直到握住, 觸感是真實的,可她瘦得不真實。
周衍東將孩子拉起來。他想抱抱女兒,又不知此刻做出這種親密舉動會不會惹她反感, 于是牽著她的手,回到長排沙發, 讓她坐下。
人在當地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富豪, 路子多人脈廣。
除此之外, 他也聯系了其他幾個應該能幫得上忙的朋友。
十五分鐘后, 周衍東從休息室出來。
“等消息吧, 那邊會加緊調查的,我也會……”也會用些野路子找人。周衍東戛然而止,沒把話說全。
孩子聰明到這個份兒上,自然懂他什么意思, 可她畢竟還小,有些話沒必要拿到臺面上講。
“謝謝……”程妙瑾目光滿是感激,眨眼之間淚珠滾出,她抬起手背抹了抹淚,下一秒便看見父親遞來紙巾。
程妙瑾搖搖頭,仍用手背抹著淚,周衍東遞紙巾的手也沒縮回去,捏著紙巾一角,輕輕在她臉上拭淚。
“謝謝周——”周總,周叔叔,還是爸爸?怎么叫都感覺別扭,程妙瑾吸一口氣,帶著濃濃的鼻音問,“不用調查一下嗎?一點都不懷疑我在騙你?”
周衍東搖著頭笑了,沒作聲。
這反應倒是弄得程妙瑾不自在,她摸摸后腦勺,低頭小聲開口:“我勸您還是去做個親子鑒定,省得以后疑神疑鬼,萬一咱倆意見不合鬧掰,我怕您幫忙幫到一半不管了……”
周衍東走到平時整理著裝的那面鏡子前,招了招手,讓孩子過來。
“咱倆像么?”他問。
鏡子里雖然有兩張臉,但兩張臉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程妙瑾盯著鏡子,點了點頭。
“很久以前,你媽媽跟我說過,如果我們有了孩子,兒子叫奕瑾,女兒叫妙瑾!闭f這話時,周衍東別過頭看向落地窗外。
程妙瑾也轉過頭來,目光停在父親側臉。
這是一張讓她熟悉到震驚的側臉,他們太像了。側臉更像。
就連鼻梁上端微微凸起的鼻節都幾乎一模一樣。
此刻程妙瑾依然無法與父親建立普通父女之間習以為常的親密感,她只是暗暗為奇妙的基因驚嘆。
從小就沒人說過她像母親,母親也說,辛辛苦苦懷孕分娩出來的孩子,到頭來只有兩分像自己。母親笑著說這話,臉上沒有不開心的意思。
看了那本日記,程妙瑾才知道,原來母親總嫌自己不夠漂亮,認為孩子模樣很像周衍東這事,算得上是一種幸運。
“怎么找到我的?”周衍東問。
以他對程溪的了解,她不可能主動告知女兒關于生父的真實詳細信息。
程妙瑾從書包里取出一個本子,“這是媽媽的日記本,里面提過您,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在網上搜索名字,發現咱倆長得很像,一些其他信息也對得上!
她將本子遞過去。
日記本跟周衍東巴掌差不多大,硬殼封面上印著燙金玫瑰,細線條環在玫瑰四周,像是圍繞它組成了一個星系,亮閃閃的反光小星星零碎散落。
本子側面掛著一把鎖。
周衍東抬頭望向女兒:“我能看看里面的內容嗎?”
程妙瑾斬釘截鐵:“不能,這是程溪的隱私。要不是著急找線索,我不會未經她允許偷看的。”
周衍東低頭,目光落回封面燙金玫瑰上。
“說不定我能找到其他線索。剛才打電話問過,你們那兒近年來失蹤案很少,本地幾乎沒有人口拐賣案例,我想程溪會不會……”
他抿著薄唇停頓片刻。
“會不會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就算只想靜一靜,總要有住的地方吧?住宿總要付錢吧?每天總要吃飯吧?她的微信支付綁定了銀行卡,警方說目前沒有任何消費記錄。”程妙瑾皺著眉頭,滿臉擔憂。
沉默好一會兒,周衍東開口:“或許為了不那么快被找到,她用的是現金。”
其實這話周衍東自己都不太信。
然而轉念一想,程溪這個人,表面溫順乖巧,骨子里也有幾分叛逆,要不當初怎么會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況下興沖沖帶他回家,跟他在一起,又義無反顧隨他來京州?
為了清凈暫時避世,怕被找到所以只用現金支付,這種事兒她也不是做不出。
很快,這想法被周衍東推翻。
生活再苦工作再煩,她骨子里再離經叛道,也不可能拋下親生女兒悄無聲息走掉。
得知程溪失蹤后,周衍東心里就壓上一塊石頭。
石頭和心綁在一起,緩慢而勻速地往下墜。
往無底深淵墜。
被石頭壓住的心臟又像是拴了根繩,繩的一頭系在喉嚨上,心臟越往下墜,喉嚨越緊。
緊得發苦,緊得酸脹。
窒息感如同兇狠猛獸將周衍東一步一步逼到懸崖邊緣。
他不著痕跡深深吸氣。
程妙瑾從父親手里拿回日記本,本子被她重新塞回包里。
“晚點再給你看吧,你先找找人脈,看有沒有什么人能幫忙——”
“找了,別擔心。午飯沒吃吧?帶你去吃飯!敝苎軚|往外走。
“我不餓!焙⒆诱驹谠負u了搖頭,肚子卻不爭氣地叫起來。
她已經三十六小時沒進食了。
來之前倪老板逼著她喝幾口粥,她皺緊眉頭盯著盛粥的大瓷碗,舀起一勺準備吃,唇剛湊過去,手就放下了,愁眉苦臉告訴倪老板——“真的一口也吃不下!
倪老板問是不是因為擔心媽媽,她搖著頭否認,可泛紅的眼眶騙不了人。
倪老板沒再逼她,送她來到這兒,拍拍她肩膀,說等她談完帶她去吃午飯,到時候無論如何也得吃點兒東西。
肚子里傳來的咕咕聲被周衍東聽到,見他揚了揚眉,程妙瑾很不好意思。
周衍東沒戳穿“不餓”這謊言,淡笑著又看向辦公室門口:“走吧!
專屬電梯往下降。
程妙瑾站在父親身旁,咬著唇猶豫一會兒,說道:“有個阿姨——倪老板,她在外面等我,我們說好的,跟您談完,她帶我去吃午飯。”
周衍東聽出言外之意:這頓不想跟他一起吃。
孩子來到世上十年,今天跟他頭一次見面,父女之間有距離感,甚至女兒對他有抗拒感,他能理解,也能接受。
“那咱們叫上她一起吃!敝苎軚|扭頭看著孩子,笑了笑。
他試圖用“咱們”這個詞兒來拉近距離,也盡量笑得和藹可親。
但愿是和藹可親吧。
別人總說他笑比不笑可怕,唇一揚,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瘆得慌。
周衍東忍住點開手機相機的沖動。他很想確認自己此刻臉上的笑意是親切還是瘆人,又怕女兒誤解,以為他自戀得下電梯的功夫都要自拍。
但愿孩子沒有被他的笑容嚇到,周衍東在心里祈禱。
“我不確定倪老板愿不愿意跟您一起吃飯,雖然她是個社牛,但總得先征詢一下她的意愿。她愿意的話最好,如果不愿意,下次我再單獨跟您吃吧!
程妙瑾看著父親,目光真誠而坦率。
電梯停在一樓,門打開,周衍東邁步出去:“你媽媽把你養得很好。”
程妙瑾微微訝異,低頭看看自己干瘦的身材:“有些不熟的人說她沒把我養好,甚至以為她虐待我,不給我吃飯呢。”
怕父親也產生這種誤會,程妙瑾立馬解釋:“是我自己挑食嚴重,這不吃那不吃,媽媽已經盡力了。”
周衍東停下來,垂眸看著這個比同齡人高出一截,瘦得惹人生憐的小姑娘,搖了搖頭。
“我是指你很懂禮貌,很有教養,這點程溪一定下了功夫,她是很了不起的母親!
程妙瑾歪著腦袋想了想:“她沒下什么功夫,以身作則罷了。”
走出大廈,穿過自動門,程妙瑾仰頭望向身旁的父親:“她是很了不起的女人!
這話周衍東沒法否認,點點頭,沉默片刻,四處看了看:“你阿姨呢?”
程妙瑾:“大概率在附近某家奶茶店!
一。
程妙瑾往旁邊走了幾步,與父親隔出距離,小聲打了個電話。
很快,她收起手機,扭頭對父親說:“阿姨想自己在周圍逛逛,讓我先跟著您,下午她再來接我。”
路邊停了一輛黑色勞斯萊斯。付明山從駕駛位下來,拉開后座車門,目光落在程妙瑾臉上,片刻便自覺移開。
“周總!彼Ь吹卮蛄寺曊泻。
周衍東頷首,下巴一揚,讓程妙瑾先上車。
“想吃什么?”周衍東問。
“都行。”程妙瑾現在處于某種奇怪狀態——明明感覺不到餓,肚子卻會時不時叫幾下。大概是空腹太久了吧。
周衍東:“西餐?”
程妙瑾搖頭:“吃不慣!
周衍東:“地方菜!
程妙瑾:“哪里的?”
周衍東:“川菜?”
程妙瑾:“太辣了!
周衍東:“東北菜?”
程妙瑾:“我覺得好咸。”
周衍東:“韓餐?”
程妙瑾:“不喜歡。”
周衍東:“壽司?”
程妙瑾:“我怕寄生蟲!
周衍東:“黔菜?”
程妙瑾:“也辣。而且媽媽經常做,吃膩了。”
周衍東看著女兒,揚了揚眉:“那你有什么特別想吃的?”
程妙瑾:“都行!
周衍東:“……”
他深吸一口氣。
程妙瑾把目光從街景移到父親臉上:“怎么了?”
“你還真是……”他轉臉看向窗外,微微搖起了頭,“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第48章 爸爸。
“我年輕那會兒也很挑食, 這幾年才好些,主要是越來越忙,吃東西純粹是為了維持生命體征,所以吃什么無所謂, 吃得下就行。”周衍東補充道。
他壓根沒意識到, 在女兒面前, 自己開始變得話多了。
“你現在也不老,三十幾, 挺年輕的!背堂铊凵裨诟赣H臉上停留,安慰道。
其實他這種濃眉大眼標準中式美男面孔, 英俊是英俊,卻略顯老成, 難怪程溪說他“二十來歲長了張三十來歲的臉”——日記原話。
不過這種長相的好處是,等到四五十歲,看著還像三十來歲。
周衍東搖搖頭, 語氣帶著幾分自嘲:“老了,奔四了。”
程妙瑾:“還沒奔四呢, 就取得這么高的成就, 也算是值了!
周衍東沒作聲。
話說到這份兒上,程妙瑾順勢開口:“您這么厲害, 肯定認識很多厲害的人, 媽媽這個案子, 京州警方能不能——”
“我會想辦法, ”周衍東抬手往下按了按,讓孩子別急,“剛才已經聯系過幾個人。咱倆目前能做的,就是先等著。”
他盯著孩子的目光沒挪開:“另外, 不用給我戴高帽,也不用跟我這么客氣。別老對我說敬稱,可以管我叫爸爸!
程妙瑾握著書包拉鏈上的小掛件,手上力道緊,骨節撐得發白,粉紅薄唇也緊抿成一條直線。
半晌,她淺淺點頭,輕聲擠出兩個字:“好的。”
今天以前,生命里周衍東的缺席,并沒有讓程妙瑾多么恨他。畢竟他昨天才知道,自己在世上還有個女兒存在。
不恨他,不代表可以輕輕松松對他喊出一聲“爸爸”。
于別人而言,這或許是再尋常不過的稱呼,于她而言,這倆字兒對別人提起還好,當周衍東面這么叫,她叫不出口。
她想著,要是多叫周衍東幾聲“爸爸”,把他叫高興了,說不定他會更賣力幫忙找程溪。
可不知怎么,當著他的面,這聲“爸爸”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
氣氛再次陷入尷尬,空氣仿佛凝結成一團,程妙瑾呼吸都有些不暢,抓著書包的手又緊了幾分。
父女兩個平日都是話少的,這會兒更是不知該說什么。周衍東怕沒話找話顯得蠢,又容易惹孩子生厭,抿著薄唇不作聲。
打破沉默的是司機。
“周總,咱們去哪兒?”
周衍東也不知道。
孩子嘴上說“都行”,這不吃那不吃,他沒招,思來想去看著女兒憋出一句:“我買點菜回去自己做吧!
怕她又提出異議,周衍東趕緊補一句:“等會兒去超市,你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回去爸爸給你做。”
他努力將“爸爸”兩個字說得漫不經心。
程妙瑾也努力漫不經心似的點了點頭。
周衍東唇角微揚,不自覺笑了一下。
他問:“程溪允許你吃零食嗎?”
孩子點點頭:“她讓的,但是我不吃!
周衍東眼里閃過驚訝:“不吃?為什么?”
很少有小孩兒不喜歡吃零食。
程妙瑾:“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不愛吃。非要深究原因的話,可能我潛意識里覺得零食這種東西很不健康,對它們有種本能的排斥。”
周衍東持續驚訝:“你還知道潛意識!
孩子目不轉睛看著他,表情一本正經,語氣嚴肅:“別覺得小孩兒就該愛吃零食,就該什么天真爛漫什么都不懂——這些都是你們大人的刻板印象罷了!
周衍東趕忙擺著手解釋:“沒有瞧不起你們小孩兒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有些驚訝,你很多方面都不像個十歲的孩子。”
程妙瑾問:“你十歲時什么樣?”
周衍東想了想,答道:“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看書,喜歡刷題,喜歡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程妙瑾:“你十歲時看什么書?”
周衍東:“看了很多,大多數不記得名字了,不過有一本記得,黑格爾的《小邏輯》,因為我不太贊同他提出的某些觀點,所以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反駁他的想法,這個本子被我媽——也就是你奶奶找到了,一直保存得很好,她逢人就夸自己兒子從小就很有想法。”
程妙瑾點點頭:“《小邏輯》我去年就看過了,那時候我九歲!
她揚起唇角,笑里帶著一絲勝利者的挑釁。
周衍東愣了片刻,隨即會心一笑。
勝負欲這么強,不愧是他的女兒。
程妙瑾又說道:“你十歲的時候也一點兒都不像個小孩兒,就別要求我在這個年齡活得像個小孩兒了!
周衍東無奈扶額,淡笑:“爸爸真不是這意思,就是有點兒怕你享受不了童年的快樂。”
程妙瑾毫不在意,鼻子里哼一聲:“享受不了就享受不了唄,再說了,童年的快樂未必有多快樂,我感覺大多數孩子傻乎乎的,在他們中間,當個清醒的聰明人,感覺很不錯!
周衍東揚眉:“爸爸以前也這么想,但是咱們不能太驕傲。”
程妙瑾微微搖頭:“沒什么可驕傲的,無非就是跟他們一比,屬于降維打擊罷了!
周衍東沒忍住,噗嗤笑出聲,抬手輕撫著孩子的頭。
不知不覺間,父女倆漸漸拉近了距離,彼此都放松許多。
司機將車停在公寓附近一家超市門口,正要陪著周衍東和孩子進去,被周衍東攔。骸袄细叮阍谲嚴锏戎!
付明山問:“不用我幫您們拿東西嗎?”
周衍東搖頭。
付明山懂得看人臉色,立馬明白,老板這是想跟孩子多點時間單獨相處,他望著這對父女走進超市,回想起剛才老板和孩子在車里的對話,不禁暗自感慨:沒想到周總還有這么溫柔,這么有耐心的一面!
來到京州以后,程妙瑾有了許多的人生第一次。
第一次住上五星酒店——周衍東特助給安排的;第一次進到比她家客廳大了至少四倍的辦公室;第一次看到父親這么英俊的男人……
現在,她第一次在如此大型的超市里買東西,和她的父親。
親生父親。
超市里燈光明亮,空調溫度適宜,人來人往中,程妙瑾忽然恍惚,心里想,要是母親也在就好了。
一家三口逛超市這種事,以前她不是沒想過。
“妙妙,吃這個嗎?”周衍東遞來一包鮮蘑菇,“這個煮好了放進面里,味兒特鮮。”
這聲“妙妙”叫得無比自然,程妙瑾聽得愣住,疑惑地看向他:
周衍東:“你媽媽說的!
程妙瑾:“她什么時候告訴你的?”
周衍東:“好多年前了。那會兒我倆說過,如果生了個女兒,就叫妙瑾,小名妙妙!
程妙瑾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犯了蠢,小臉微紅,默不作聲轉過頭去。
周衍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沒關系,再聰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時候。”
程妙瑾扭過臉來,沖他飛快做了個鬼臉:“你得意壞了吧!可算抓到我犯蠢的時候了。”
周衍東仍是笑,搖了搖頭,心里升起淡淡的幸福感。
“媽媽也喜歡吃這個,她也覺得蘑菇味道鮮,但是我不喜歡,我覺得有股奇怪的味道!背堂铊f道。
聽她提起程溪,周衍東不笑了,英俊的面孔上,憂慮再次浮現,眉頭緊擰,內心的幸福感被焦灼感席卷,連呼吸都牽扯出痛意。
他默默把推車里的鮮菇放回去,可下一秒,程妙瑾又將這袋鮮菇塞回車里:“我不愛吃這個,不吃就行了,你愛吃就買,別什么都顧著我!
她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左看右看緩解尷尬,又輕聲補了一句:“這樣我會很不自在!
周衍東看著那袋被放回來的鮮菇,淺淺揚唇,點頭:“好!
“你平時喜歡做飯嗎?”程妙瑾拿起一把上海青,看了看標價,又放下。
周衍東拿起她放下的那把菜:“五塊八,拿吧,很便宜!
程妙瑾搖頭:“這邊蔬菜也太貴了,我們那兒菜市場里,東西又好吃又新鮮又便宜。不過最主要是,我不太愛吃上海青!
周衍東還是將那把上海青放進推車里:“我也不喜歡,你奶奶倒是挺愛吃這個。”
說完,他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告訴她自己等會兒就回來。
母親問他怎么這個點兒突然要回來,他沒細說,只說下午沒什么事兒,回去休息一下。母親又問要不要準備點吃的,他說不用。
等他掛斷電話,程妙瑾小聲問道:“你跟奶奶一塊兒?”
周衍東點頭:“嗯,還有另一個奶奶——她比你親奶奶年輕,我們管她叫方姨!
程妙瑾:“是你家保姆,對嗎?”
“是的,”他頓了頓,目光看向女兒,“我家就是你家,以后別跟爸爸分你我,知道了嗎?”
程妙瑾不太習慣這么熟絡,點了點頭,繞開話題:“你平時喜歡做飯嗎?剛才就問過你呢,避而不談,是不是廚藝特差?”
周衍東笑了:“這事兒程溪日記里應該有寫,沒看過嗎?”
再次被他反將一軍,程妙瑾紅著臉皺著眉,忽然很想罵他一句“壞爸爸”,又覺得這話要是說出來,就跟其他小孩兒沒兩樣了,太幼稚,所以這三個字到底被她給憋了回去。
她撇撇嘴,說道:“程溪確實提過,她說你廚藝一般,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但是很少做給她吃,平時都是她伺候你多。還說你是大少爺,被傭人伺候慣了,挑剔得很,嫌這嫌那,難伺候得很!
她一股腦說完,見父親側著臉正看別處,生氣了,繞到另一邊:“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呀?媽媽——”
繞過去看見父親的臉,程妙瑾忽地愣住。
父親眼眶泛紅,垂眸往下看,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她輕輕叫道:“爸爸。”
周衍東恍然回神,抬眸看向女兒,眸子霧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第49章 他知道錯了。
發現孩子在看自己, 周衍東仰頭,閉了閉眼,不讓眼淚掉落。
再看向孩子時,他唇角掛起了笑, 故作輕松說道:“這陣兒又忙又累, 沒睡好!
他假裝打了個哈欠, 想給眼里的淚花找一個不那么傷感的來由。
但程妙瑾那么聰明,怎么會不知道父親眼含熱淚是因為難過了呢?
她識趣地邁開腳步, 閉嘴沒再跟父親說什么,假裝認真挑選食材。
周衍東跟在女兒身后, 麻木地邁著步伐,面無表情, 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思緒早已回到多年以前。
那時候程溪還沒走,還在他身邊。
他確實很少做飯給程溪吃。在廣城那會兒明明答應過, 以后會寵她疼她,有空就給她做飯, 可自打回了京州, 不僅承諾沒兌現,反倒沒少折騰她。
有時候應酬完, 他喝多了, 頭疼得厲害, 不管多晚回到公寓, 只要他想,就會叫醒程溪,讓她起床給自己煮醒酒湯。
有時程溪實在是困,撒嬌不愿意起, 問他怎么不叫方姨煮,他湊過去,下巴抵在她頸窩,用剛冒出的那層淺淺的胡茬輕輕蹭她滑嫩的肌膚,使壞笑道:“就想讓你伺候我!
程溪嬌嗔:“成天凈想著怎么折騰我!”
他不樂意了:“你是我媳婦兒,不折騰你折騰誰?”
程溪推開他,氣呼呼下床:“誰是你媳婦兒?我才不是呢!”
走了兩步,她回頭瞧著他,嫌棄道:“一身酒氣,趕緊洗澡去!”
他累得不想動動彈,癱在床上,等她送來醒酒湯,喝完又歇了歇才去洗澡。
等他從浴室出來,程溪已經再次入夢。他來了興致,又把她弄醒,沒完沒了地索取,要個沒夠。
周衍東不得不承認,其實有時候自己就是在故意折騰程溪。
他就喜歡看程溪伺候自己,無論是在床下還是床上。
自從那個孩子沒了,兩人吵過鬧過以后,程溪開始漸漸變乖。她越乖,他就越得寸進尺,什么都由著自己性子來。
程溪不跟他鬧,他當程溪沒意見。
年輕那會兒須索真是大,時常半夜回來,按著程溪做個沒夠,第二天程溪身上又青又紫,困得睜不開眼,他趕著上班,想吃她煮的早餐,硬把她拽起來給自己煮面。
程溪再困也不發火,哈欠連天下樓做早餐,煮好了叫他下來吃,他吃面時,她就上樓補覺。他一個人吃著面,想起以前在廣城那陣子,她總是陪他一起過早,兩個人說說笑笑,幸福得要命。
如今回想起來,程溪之所以不愿意陪他吃早餐,就是被他折騰煩了,壓根不想看見他。
周衍東發現,自己每次回公寓,除了折騰程溪好像就沒別的事兒了,床上折騰,床下也折騰,后來程溪堅決要走,八成也是被他折騰得受不了。
有些事以前不覺得怎么樣,回過頭來看,才發現自己比自己以為的還要混蛋千百倍。
超市很大,然而逛完一圈生鮮區,推車里的食物依然寥寥無幾,周衍東從回憶中抽離,看向女兒:“你就吃這么幾樣?”
程妙瑾聳聳肩:“煮面而已,一點蔬菜一點面就好了呀!
周衍東發現推車里只有掛面,問道:“不喜歡吃鮮面條?”
程妙瑾搖頭:“不太喜歡,其實我比較喜歡吃米粉,我們那邊也叫米線,過橋米線吃過嗎?”
周衍東:“去云州出差時吃過,味道還行,總之,比方便面強。喜歡吃米線,怎么不拿?那邊兒有!
程妙瑾:“你說要煮面,我就不搞特殊了!
周衍東笑了笑,抬手摸摸她腦袋:“別跟爸爸客氣,也別怕麻煩爸爸!
程妙瑾微微發怔,沒躲開父親的手。
父親親昵的舉動讓她有些不自在,但又并不排斥,只是還不太習慣。
周衍東給她拿了米粉,又拿了些肉沫,準備做個鮮菇肉末哨子,下粉下面都好吃,這還是程溪教他做的。
“確定不吃零食?”他問。
程妙瑾搖搖頭:“不要。”
周衍東沒強求,他自己從小就不愛吃零食。
“妙妙,”周衍東看著女兒,以一種商量的語氣開口,“今晚別住酒店了,跟爸爸和奶奶在家里住行么?”
程妙瑾想了想,說:“那到時候我跟倪老板,省得她擔心!
周衍東好奇:“你跟這個倪老板關系很好?”
程妙瑾點頭:
周衍東皺了皺眉,正納悶鄭叔叔這是哪位,立馬反應過來,無聲笑了。
鄭堯今年才二十八,都當叔叔了。誰叫自己女兒都已經十歲了?說起來,直到女兒十歲才發現她的存在,自己這個父親未免也太過失職。
周衍東問:“爸爸明天能見見她嗎?跟她聊一聊,或許能從她那里知道一些關于程溪的線索!
程妙瑾點頭:“好,回去我把她聯系方式給你。”
父女倆走出超市,回到車上,周衍東猶豫一會兒,還是決定把心里想法說出來。
“妙妙,”他看著女兒,目光中含著一絲祈求,“你奶奶年紀大了,受不得刺激,程溪失蹤這事兒,先別告訴她。主要是跟她說了她也幫不上什么忙,白白擔憂,還會一直念叨,念得人心煩。方奶奶也是,她比你奶奶小一些,不過她倆性格挺像,都愛嘮叨。等回到家,你就說放暑假了,媽媽讓你回來看看我們,成么?”
程妙瑾毫不猶豫點了點頭,應道:“好!
周衍東欣慰笑道:“謝謝。”
程妙瑾:“不用謝,媽媽日記里寫過,奶奶是很好的人,對她也很好,所以我不想讓奶奶擔心。”
周衍東抬手,掌心輕撫著孩子后腦勺,輕輕點頭,夸道:“好孩子!
他看看窗外,又看向孩子:“我們住的地方是套公寓,面積不算大,你先去看看,要是不喜歡,爸爸帶你住別的房子。”
程妙瑾趕忙搖頭:“不用,我有個睡的地方就行!
過了一小會兒,她輕聲問:“你們住的公寓還是以前媽媽住過的那套嗎?”
周衍東點頭:“是,你媽媽搬走以后,奶奶住了進來。對了,你媽媽怎么在日記里形容那套公寓的?她喜歡嗎?”
程妙瑾輕輕“嘖”了一聲,面色有些為難,想了想,說道:“她確實寫過那套公寓,不過我也不知道她對那里是喜歡還是討厭!
周衍東揚了揚眉:“怎么說?”
程妙瑾回憶起母親日記上的內容:“她沒明確表示過喜不喜歡那里,只是寫,那個地方,你回來的時候才像家,你不在的時候,像籠子!
像籠子。
最后三個字,如重錘狠狠砸在周衍東心上。
悶痛從心臟蔓延開,他深吸一口氣,不想流淚,緊閉著雙眼,淚水還是從眼角滾落出來。
回到家門口,開門前,周衍東問女兒:“緊不緊張?”
程妙瑾:“不太緊張,奶奶和方奶奶都是好人,都很親切,媽媽寫過的!
她看出來了,父親明明是自己緊張,還故作輕松問她這話。
周衍東按下指紋,門鎖解開,他推門而進。
尹嵐正和方姨在客廳看電視,聽見玄關動靜,瞧過來,問道:“怎么這個點兒回來?早不早晚不晚的。”
周衍東打了聲招呼:“媽,方姨。”
他沖門外的女兒招了招手。
程妙瑾走進來。
沙發上的兩個人同時愣住,周衍東要牽著女兒往里走,程妙瑾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鞋,沒挪步。
周衍東知道她有教養又愛干凈,說道:“沒關系,先不用換,家里沒有適合你的小拖鞋,等會兒方姨去買!
他牽著孩子走到沙發前,看著孩子,下巴沖前面一揚:“妙妙,叫奶奶和方奶奶!
程妙瑾乖乖打招呼:“奶奶好,方奶奶好!”
尹嵐和方姨先是一愣,隨即面面相覷,最后同時站了起來。
“東子,這是——”尹嵐向前幾步,上下打量起這個孩子。
“媽,這是妙妙,我女兒。”周衍東平靜介紹道。
尹嵐眉心忽地一皺,目光震驚,方姨在旁邊也不禁深吸一口氣:“您、您女兒?”
周衍東點頭,以一種平淡至極的口吻說道:“我和程溪的女兒!
尹嵐猛地倒抽涼氣,雙手捂住嘴,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孩子。
這孩子模樣八分像周衍東,剩下兩分,確實有程溪的影子……
她看看兒子,見他一臉嚴肅,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又看看這孩子,這個活生生出現在她眼前的孩子……
尹嵐忽然哭出聲,一把將孩子摟進懷里,“心肝兒肉”的叫個不停。
方姨在旁邊也不住地抹淚。
周衍東默默轉身,走向廚房,身后傳來母親和方姨的哭聲,腦子里,全是遇見程溪的第一晚,她將泡好的方便面遞給他時的笑臉。
十三年前的今天,那個叫程溪的姑娘非要讓他吃長壽面。
一晃眼,他已經三十五歲了。
他來到廚房,給母親和方姨煮了面,給女兒煮了粉,也給自己煮了一碗長壽面。
他紅著眼眶,低頭看著自己那碗面,心里想:活著真沒勁。
第50章 他真不是東西。
平日里周衍東工作繁忙, 尹嵐和方姨從不讓他進廚房,而此刻,兩位長輩沉浸在巨大的震驚和喜悅中,誰都沒有注意到周衍東已經去廚房忙活起來了。
尹嵐抱著孩子哭了一陣子, 泣不成聲, 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 松開懷抱,雙手緊緊握住孩子的手, 哽咽著問:“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兒?”
程妙瑾答道:“奶奶, 我叫程妙瑾,您可以叫我妙妙。”
尹嵐又問:“今年多大了?”
程妙瑾:“十歲!
尹嵐驚訝:“個頭這個高, 才十歲?”
她從頭到尾重新打量孩子,說道:“單看這個頭,還以為十三四歲的呢!看來不光臉長得像你爸, 個頭也像。唉,就是太瘦了……”
她連連嘆氣, 摸著孩子瘦削的小臉, 眼淚汪汪:“怎么會瘦成這樣……”
程妙瑾怕她誤會母親,趕忙解釋:“媽媽沒有虐待我, 是我自己挑食, 還吃得少。”
聽她提起“媽媽”兩個字, 尹嵐眼眶又紅了幾分, 吸了吸鼻子,問道:“你媽媽她……怎么沒來?”
程妙瑾想起父親在車上叮囑自己的話,輕輕咬唇,沉默片刻小聲開口:“媽媽太忙了, 沒時間,就讓我趁著放暑假自己到京州來看看你們!
尹嵐語氣不免有些埋怨:“她自個兒怎么不來?”
程妙瑾極少撒謊,也不愛撒謊,低頭避開尹嵐的目光,聲音很小很。骸八ぷ髅Α
尹嵐好奇:“她現在在哪工作,你們在哪生活?”
程妙瑾:“我出生在容今市,從小都在那邊生活,這是第一次出遠門!
尹嵐對容今有印象:“是不是云安的城市?”
程妙瑾點頭:“嗯,一個十八線小城市,沒想到您竟然知道!
尹嵐失神片刻,搖著頭輕聲感慨:“這么說,你媽媽當年確實去了南方,不過沒回老家,也沒去廣城,竟然去了云安!
程妙瑾:“媽媽說過她很喜歡云安的氣候,不過云安挺大的,即使同一個省內,有些地方四季分明,有些地方四季如春。我們那個城市還好,氣候宜人,雖然經濟比較落后,但物價便宜,民風淳樸,生活起來很舒服!
程妙瑾對尹嵐有著本能的好感,或許是因為血脈相連,又或許是母親多次在日記中夸贊奶奶,見著奶奶真人,她不自覺話多了起來。
尹嵐問:“你媽媽是壓根沒來京州,還是來了,但不愿意過來見我們?”
程妙瑾低著頭,輕輕搖晃腦袋,還是那句話:“她太忙了,得留在那邊工作!
尹嵐長長嘆一口氣,心里難受極了,怨道:“這孩子可真是……她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有多想她……”
尹嵐再說不下去了,捂著嘴,不住地流淚。
方姨在一旁輕拍著她后背,安慰道:
尹嵐深吸一口氣,淚汪汪的眼睛看著程妙瑾,唇邊扯出一個笑:“妙妙,你十歲了,其實不算小了,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她和爸爸之間的事,這些事奶奶也不好多說。
“這么些年你只跟著媽媽生活,是因為當年你媽媽和爸爸發生了很多事,兩個人實在過不下去了,只能選擇分開。或許你會在心里埋怨爸爸奶奶,以前從沒有來看過你,照顧過你。
“可我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怎么會——”
程妙瑾輕輕搖頭,打斷道:“奶奶,雖然不知道爸爸媽媽當年發生了什么,但你們以前從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是……”
她頓了頓,低頭盯著地面,沉默片刻才繼續說:“我也是最近才聽媽媽講起身世,所以我不怪你們,也不怪媽媽。我在容今那邊除了媽媽,沒別的親人,現在終于有了更多親人,我特別高興!
擱以前,程妙瑾是不會這樣跟人剖心致腹的。
她覺得說這些話顯得很矯情,所以總是將心里最真摯的感情深深隱藏,即便面對母親,有時也無法訴說自己內心深處的感情。
而現在,面對親生奶奶,面對這個慈眉善目,親和友善的長輩,與母親多日失聯的程妙瑾再也繃不住了,放下內心所有防備,含著淚,自然而然將這些話說出了口。
尹嵐原本有許多問題要問,許多事情想了解,許多話要說,聽完她這番話,不禁淚流滿面,一時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只覺得內心涌出許多許多感動。
她又將孩子抱在懷里,緊緊摟住。
這孩子太瘦了,脊背的骨頭硌得她難受,雖然孩子說過自己挑食,吃得少,尹嵐也了解程溪,知道她絕不會虐待孩子,可還是忍不住心疼,暗暗發誓,趁孩子在身邊這段時間,一定要將她養胖些。
抱著孩子又哭了一會兒,尹嵐抹了抹淚,問道:“妙妙,誰送你來的京州?”
程妙瑾:“一個阿姨,我媽媽的朋友,我管她叫倪老板,我倆關系特好。她正好要來京州玩兒,就把我帶過來了!
尹嵐:“這樣啊,她人呢?怎么不叫她一起上家里來?”
程妙瑾:“她……她忙著逛街呢,說是不打擾我們親人團聚!
尹嵐:“那等她逛完了,你聯系她一下,咱們好好請人家吃頓飯。”
程妙瑾點頭,垂眸不作聲。
尹嵐又給她介紹了一下方姨,程妙瑾乖巧叫了聲“方奶奶”,方姨笑道:“別叫奶奶了,我可聽不慣,你跟大家一起叫我方姨就好!
程妙瑾:“我覺得這樣有些沒禮貌。”
尹嵐慈祥地笑了笑:“就是個稱呼而已,我們知道你是有禮貌的好孩子。”
程妙瑾這才答應,沖方姨點頭:“爸爸讓我今晚在這兒住,謝謝方姨照顧我,給您添麻煩了!
方姨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含淚感慨:“你這孩子,跟你媽媽當年一樣,乖得讓人心疼……”
程妙瑾:“我可沒有媽媽那么乖,我很離經叛道的!
尹嵐笑出聲:“你叛逆期來得這么早呀?”
程妙瑾:“或許是叛逆期來的早,又或許天生就是反骨吧?傊,媽媽說我跟別的小孩兒很不一樣!
尹嵐:“那估計是像你爸了,他從小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
程妙瑾:“不一樣也很好,對不對?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存在,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應該按照自己最舒服的方式生存。要不然豈不是白來這一遭了?”
尹嵐和方姨面面相覷,不約而同暗暗想著:小小年紀,懂得可不比大人少!有些大人活了一輩子,思想境界還不如她呢。
三個人家長里短聊了一會兒,聽見周衍東在飯廳叫他們過來吃飯。
“哎喲,你想吃東西,讓方姨做就是了,自己做什么呀,怪累的!”尹嵐看了看時鐘,三點都不到,“東子,你們中午是不是沒吃飯?”
周衍東點頭:“我和妙妙都沒吃。”
尹嵐:“你倆吃吧,我和方姨吃過午飯了!
周衍東將一雙筷子放在自己座位旁的一個大碗上,看向女兒:“妙妙,米粉沒給你加蔥,也沒加香菜,估摸著你不喜歡!
程妙瑾很滿意:“確實都不愛,謝謝爸爸!
周衍東倍感欣慰,又有些別扭,再次強調:“以后別跟爸爸這么客氣。”
尹嵐和方姨雖然不吃,可還是在飯廳坐了下來,笑容滿面看著他倆。
程妙瑾等父親動了筷自己才拿起筷子,夾起米粉,正要吃,目光落在父親那碗面里,問道:“不加個煎蛋嗎?”
周衍東搖頭:“不用,煎雞蛋費事兒!
程妙瑾:“可今天是你的生日誒!長壽面得配雞蛋!
這話一出,尹嵐和方姨都愣住。
周衍東從小就沒有過生日的習慣,主要是周慶顯從來不過生日,也不讓兒子過。
但每逢尹嵐生日,周慶顯都會送她禮物,算是對自己這位聽話的妻子表達一下愛意。兒子就沒這么好的待遇了。沒祝福,沒禮物,沒有任何表示。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會刻意去記這對父子的生日。
尹嵐看了看手機,8月3號,確實是兒子陽歷生日。
她想起好些年前,兒子還很小,自己其實很想給他過生日,但周慶顯不讓,總說,男人過什么生日?沒這個必要!吃穿用度從來沒短著他,干嘛非得抽出一天搞特殊?
尹嵐反駁說,人家那么小,還不算男人,就是個小男孩兒,過過生日怎么了?
周慶顯態度強硬,說男孩怎么不是男人,男孩從小就該當男人來養,長大才會成為男子漢。
尹嵐沒辦法,只得由著他。
如今回想起來,尹嵐心里愧疚萬分,總覺得這么些年沒有好好給兒子過個生日,也送過祝福和禮物,多少有些對不起他。
沒想到妙妙作為女兒,竟能記住父親的生日,想必是程溪告訴她的。程溪這個母親,當得可真稱職。
尹嵐既欣慰又感動,先是夸妙妙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又轉臉看向周衍東,笑道:“東子,媽媽祝你生日快樂,難怪今兒回來那么早呢。媽媽考慮不周,沒給你準備禮物,晚上一定給你補上。”
周衍東抬手輕輕揮了揮:“不用,一家人整這么客氣干嘛!
尹嵐:“正因為是一家人。才應該好好表達自己的心意。這點媽媽以前做的不好,得改正!
她看向孫女,忍不住夸道:“看看咱們妙妙,還記得爸爸的生日,多好的孩子呀!”
程妙瑾沒覺得這有什么值得夸贊的,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頭,小聲說道:“主要是爸爸的生日好記!
方姨噗嗤笑出聲:“8月3號,好記嗎?”
尹嵐趕忙接話:“挺普通一日子,主要這天是爸爸的生日,妙妙就記下來了,對不對?”
程妙瑾頭埋更低,沒忍住,說了實話:“媽媽好像挺在意爸爸生日的,提過好幾次,我就記下來了……”
尹嵐和方姨互相看了看,又齊齊看向周衍東,見他低著頭面無表情吃東西,似乎沒什么反應,誰也不敢接這話。
尹嵐起身去廚房給兒子煎了個蛋,拿起筷子:“雖然中午吃過了,這會兒不知怎么又餓了,我陪你們一起吃!
方姨也拿起筷子:“我也來,再不吃面就坨了,白瞎少爺在廚房忙活這一陣兒了!
周衍東沒做聲,仍是低頭吃面,尹嵐瞧著他,見他神情有些淡淡的憂傷,心想,八成是因為程溪沒來,他心里頭不好受。
一想到程溪,尹嵐心里頭也難受起來,吃完面,尹嵐問道:“東子,下午有什么安排?”
周衍東:“有個會,推到明天再開了,今天先陪妙妙!
程妙瑾趕忙開口:
周衍東:“那正好,帶爸爸見一見倪老板吧。”
他轉頭看向母親,解釋:“就是帶她來京州的那個阿姨!
尹嵐:“干嘛出去見呀?讓人來家里坐坐多好!
尹嵐一心想表達感謝,催著周衍東趕緊請人吃飯,周衍東確實想親自對程溪和女兒這位朋友表達感謝,但并不想請她來家里,畢竟程溪失蹤這事兒暫時得瞞著母親,倪老板真要是來了,聊天時說漏嘴怎么辦?
周衍東搖頭:“改天吧,聽說人家這幾天要在京州好好逛逛,等人有空了再請也不遲!
程妙瑾給倪老板打電話,跟她說父親想見見她,倪老板發來一個地址,周衍東開車載著女兒出發,半小時后,來到了那家咖啡店。
父女倆走進店里,程妙瑾環視一圈,沖左邊靠落地窗那邊揚了揚下巴:“那兒呢。”
周衍東向那個方向看去,靠窗那面有好幾桌,他不知道哪位是倪老板,默默跟在女兒身后往前走,最后一桌的短發女人看見他們,沖程妙瑾揮了揮手:“妙妙!”
程妙瑾帶著父親走到她跟前,看了看父親,介紹道:“這就是我爸爸!
倪老板上下打量起周衍東,點點頭,說道:“久仰大名,周總,我叫倪云初,是程溪和妙妙的好朋友!
周衍東頷首:“你好,謝謝你大老遠帶妙妙來京州找我,辛苦了!
“應該的,程溪是我最好的朋友,”她頓了頓,看向程妙瑾,“當然了,妙妙也是,你倆并列第一!
周衍東看著面前這個一頭栗色齊肩短發的微胖姑娘,問道:“你跟程溪是怎么認識的?”
倪云初:“這就要從很多年前說起了。十幾年前,程溪拖著行李箱來到我開的民宿,一開始只想短租,但我倆很快成了閨蜜,志趣相投,共同話題數不勝數,我就把一間屋子長租給她。后來她攢了些錢,買了套屬于自己的房子。雖然從我那搬出去了,可我們還是朋友,經常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
周衍東有很多問題想問,又礙于女兒在這兒,感覺不方便。
程妙瑾一眼看出父親心思,仰頭望向二樓,說道:“上面有好多書,我去看看。”
周衍東看著女兒上樓的背影,暗自感慨,這孩子察言觀色的能力可真不一般。
他看向倪云初,回想起方才那番話:“十幾年前……所以你跟程溪認識時,妙妙還沒出生,對嗎?”
倪云初點頭:“是,程溪肚子大起來,我越看越不對勁,問她是不是懷孕了,她沒瞞著,承認得很干脆。我問她孩子父親是誰,她不愿意說,我又問她是不是決定留下這個孩子,他說是。
“我覺得她瘋了。當時她孤零零的,一個人遠在他鄉,那會兒我已經知道他跟家里關系不好,幾乎算是決裂,她連穩定的工作和住處都沒有,獨自一人還想生下孩子,這太瘋狂了,不是嗎?”
周衍東沉默,輕輕點頭。
倪云初嘆一口氣:“總之,當時我特別不理解,老是勸她盡早把孩子做掉,她不肯,有一次還跟我發火。我意識到自己太多管閑事了,就跟她道歉,她也軟下來,抱著我哭,跟我說這孩子是她最后的念想了!
倪云初停下來,沉默片刻,眼含淚光重復一遍:“她說,這孩子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念想!
周衍東默不作聲,低著頭,思緒回到很多年前。
他明明記得,分開之前,程溪是不愿意生的。
怎么勸也不愿意。
因為這個跟她吵,其他事兒她都肯服軟,偏偏這事兒不肯。
他以為,程溪憎惡周家的血液。
可為什么,分開后反倒非要生下孩子呢?
周衍東不懂。
倪云初將咖啡杯遞到嘴邊,卻沒喝,捧著杯子沉默一會兒,繼續說道:“妙妙是夏天生的,你知道嗎?”
周衍東想起中午孩子給他看的那張生日照上的期日,六月十五號。
“妙妙出生那天,容今下了很大一場暴雨,程溪疼了足足二十六個小時才把孩子生下來。我和我媽在產房外等著,我媽說我嚇得臉都白了,嘴唇發紫,她讓我別擔心,說她生我時,也疼了很久,最后還不是母女平安。
“妙妙生下來后,程溪被推出產房,我媽說,程溪的臉比我的臉還要白,嘴唇比我的還要紫,盡管我媽是個生過孩子的過來人,可看著程溪奄奄一息的樣子,還是心疼得哭了。我也哭了。
“倒是程溪,比我們想象中堅強很多,明明虛弱得要命,還笑著安慰我倆,讓我們放心,說她和孩子都平平安安,這就是上天賜給她的最大的獎賞!
周衍東想起當初程溪流產,躺在病房里,也是煞白的。連,發紫的唇,奄奄一息。
回想起程溪那樣子,他想,分娩的過程,肯定比流產要難受許多。
他瞬間紅了眼眶,覺得自己特不是東西。
“妙妙出生后,”倪云初繼續說道,“我試探著問過程溪,是不是對孩子父親還抱有期望,想跟他復合,她想都沒想就否認了。我說那你干嘛非得把孩子生下來,一個女人孤零零帶著孩子多不容易。她說,我生這個孩子是為了我自己,倒不是為了養兒防老,只是想擁有一個真正屬于我的親人。你知道她還說了什么嗎?”
周衍東:“什么?”
倪云初:“她還說,她曾經把一個男人當做自己最親最親的人,她跟這個男人相依為命過一陣子,明明很短的一陣子,卻好像就那么走完了一輩子。”
倪云初停下來,看著周衍東,聽見他吸了吸鼻子。
倪云初問:“程溪說的這個人就是你吧?”
周衍東不作聲,點了點頭。
倪云初:“她只主動提起過你那一次,后來再沒提半個字。無論我怎么明里暗里打探,她都不說。我想,她一定是被傷得狠了,心被徹徹底底傷透了,才會這樣!
倪云初停下來,嘆一口氣,問:“這么多年,她有主動聯系過你嗎?”
周衍東搖頭,扯了扯唇角,浮現一抹苦笑。
倪云初又問:“這些年你談過不少女朋友吧?”
周衍東:“我這輩子,就談過程溪一個。”
他嗓音啞得厲害。
倪云初挑高眉毛,目光驚訝:“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面前這個男人,無論外貌還是身材,亦或是身家背景,都不是普通精英男這么簡單,完全就是人中龍鳳。只談過一段戀愛,并且分手這么多年都沒再找過。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
倪云初不知周衍東有沒有撒謊,這時候追究這個也沒什么意義,她不再多問,扭頭看著窗外:“反正程溪這些年沒找過別的男人!
周衍東:“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過得很辛苦吧。”
倪云初:“那是肯定的。但她很堅強,很樂觀,什么事兒都往好處想,也不愛抱怨,所以我們這些外人看起來,她們母女過得似乎挺輕松。我想,艱難肯定是有的,好在妙妙聰明又懂事,給她省了不少麻煩!
周衍東:“妙妙確實不是世俗定義的那種乖。她骨子里反叛精神很強,但其實很能共情別人,是個很有同理心的聰明孩子!
他抬頭,望向二樓,發現女兒正捧著一本書,坐在欄桿旁看得起勁。
“程溪失蹤前,你最后一次見她,是什么時候?”周衍東皺起眉頭,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