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江隨,我要訂婚了。”……
林鳶不知道, 是這天晚上龐浩然發來的東西過于香。艷,還是明晚又要去相親,讓她焦慮得睡不安穩。
眠淺, 她就容易做夢。
夢里, 她又回到了高中時的操場。
人在不安時做夢, 仿佛總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動。就好比此刻, 她被夢境陡然扔在喧鬧的人群里。
她好像在這里站了很久, 周圍人卻仿佛并未看見她。想開口問問發生了什么, 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 也沒人理她。
所有人的目光, 都集中在主。席臺光鮮的少男少女身上。
她微愣,順著眾人目光仰頭, 看見了江隨。
隨性又挺拔的少年, 耀眼得一如既往。
而他身前站著的女孩子, 背對著她,穿了條洋紅色的連身短裙, 長腿筆直白皙,毫無瑕疵。
她下意識地,愣愣地隔著校服褲子, 深深摳住自己大腿上的傷疤。有些疼。
那是誰?
哦。她記得, 那是江隨的女朋友。
她想起來了,聽班里的同學說, 那個女孩子, 要去國外讀書了。
她突然有點兒想上前,問問他們為什么要站在那里。
可下一秒,人群掀起喧雜的熱浪。
漂亮的長發公主踮起腳尖, 勾住少年的肩,萬目睽睽下,張揚地吻了上去。
她猛地定住。
隨后看見江隨,目光似乎穿透人群,淺抬過來,同她對上。那樣淺淡的一眼,莫名有說不出的涼薄。
頃刻,他又垂下薄瞼,專注于眼底鐘情的女孩。
她腦袋有一瞬間的空白,好似重物倒塌時轟然巨響的那刻,反倒叫人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
她只知道那一幕,那隨意挑過來的一眼,像鋒利的紙緣,小心翼翼地觸碰,一不小心,仍割得她鮮血汩汩。
因為太過鋒利,疼痛都有些滯后。
他看到她了?他生氣了?他覺得她不該和別人一樣,在周遭圍觀起哄?
林鳶不知道,也沒能上前去問。
因為她想挪動的,她想跑開的,卻好像被夢境,牢牢困在了鮮紅的跑道里。
…………
林鳶第二天醒來時,發現腦袋都脹痛,不知道是昨天下午出汗吹了冷風,還是因為昨晚洗完頭發沒吹干。喉嚨也有些難受,像感冒的前兆。
后知后覺地,又發現眼尾灼痛異常,像被冷卻的咸澀濕潤泡了許久。
林鳶突然想起那天后,被韓知希留下的江隨,成功收獲了校長親自頒發的警告處分。
她有些想笑,又似乎扯不開唇角。
因為胸腔里那塊軟肉綿長的隱痛,清晰異常地提醒著她,她分得清這痛感的緣由。
因為那場盛大而熱烈的青春,是別人的。
從不屬于她-
晚上的相親約在一家環境清雅的私房菜館,林鳶卻有點兒食不知味。
她感冒了。
“本來想定家川菜館的,”對面,今晚的相親對象尹家橋說,“又怕你離開渝市太久,吃不慣太辣的。還好今晚的菜色清淡。”
他揚笑說著,給吸鼻子的林鳶遞了張面巾紙。
林鳶回神接過,笑著說了聲謝謝。
柔軟的嬰兒面巾紙,是他自己帶來的。點菜前也先問了她忌口,很細節的一個人。
或許是兩家父親認識的緣故,他似乎天然地對她很熟絡。也不像先前的相親對象那樣,單刀直入,一開口就是結婚之后準備生幾個。
他很健談,聊工作上的趣事,聊他剛畢業那年坐柜臺時,遇到的各式各樣的奇葩客戶。引得她發笑。
“互聯網行業也挺忙的,”他替她加了點熱茶,“平時下了班,會逛逛街,看看電影放松一下嗎?”
林鳶扶了下茶杯:“很少去,基本上都是網購了。空下的時候,大概也就……練練硬筆字,畫畫東西。”
尹家橋愣了下,隨即笑起來,很有大哥哥的寬和:“很有趣的愛好,現在好像很少有人用鋼筆寫字了吧?”
“嗯。”林鳶笑著點點頭,“習慣了。”
“明白,就像我習慣了每天都要看會兒紙質書一樣。”尹家橋笑,“都是我爸從小要求的,曾叔叔是不是也這樣?”
她練字不是因為曾湛英,但林鳶也沒有解釋,只笑著茫然地點點頭。
“我平時下了班,就固定兩天去健健身,你知道的,我們這樣的工作……偶爾和朋友去西郊的馬場騎騎馬……”
林鳶不知道是感冒了腦子發暈,還是尹家橋確實像個熟悉的老朋友,讓她略有些放松,也有些走神。
他好像在介紹他的興趣愛好,林鳶迷迷糊糊的,就聽到“騎馬”兩個字。
騎馬啊……
林鳶第一次見到江隨,是在北城一家馬場。
那時的她剛跟著母親從渝市來,繼父糖尿病發作住院,母親整日在醫院照顧。家里沒人照料繼兄,他被接去他的爺爺奶奶家過暑假。
林鳶白天無事可做,在網絡上找到份兼職。在馬場做暑期工。
當然也是因為,她沒有一點錢。
許多招兼職的快餐店,招聘要求是16歲以上,但真的去面試了,又常會找些理由不錄用,這家馬場,要求14周歲以上就可以應聘。林鳶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沒想到當場就讓她第二天去上班。林鳶很慶幸。
工作很簡單,只要費點氣力。打掃馬房,喂馬刷毛,帶小馬散步,林鳶覺得也挺有意思的。
不過,那天和她一起來面試的女孩子,好像被安排去做了別的工作,不和她在一起。似乎是為客人備馬牽馬。
那天,她和先前一樣,穿著淺褐色的制服,穿著膠鞋,戴著工作的口罩和手套,給馬房做打掃。
林鳶這時才體會到,北城的夏天,一點不輸渝市,熱得人汗涔涔。她只覺得自己半扎起來的,齊腰的長發都快濕了。
偶然間,馬廄窗外由遠及近,傳來閑適規律的馬步聲。林鳶下意識仰臉看出去。
太陽有些大,從圓拱頂的窗戶里瀉進來,明亮又耀眼,框住馬背上的少年。
藍天,青草,白云,微風,叫人呼吸都屏住。
神情懶散寡淡的少年,漂亮微挑的桃花眼眸光細碎,唇角勾著漫不經意的弧度,卻又好像并未在笑。
挺拔得,像株小白楊一樣的男孩子,坐在馬背上,閑適地隨著馬蹄聲,微晃著上半段身體。好看得那樣自然,沒有半分拿腔作勢。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迎著光,側過頭,有些迷惑般,微瞇了瞇眼。瞳仁像琉璃一樣。
那是林鳶第一次知道,面對好看到一定程度的人時,機體是真的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些生。理反應的。
譬如心跳加速,喉嚨發緊,手忙腳亂。甚至開口說話的音調都要刻意控制,才能顯得正常一些。
當然,她沒和他說上話,只是知道,她如果開口,話音一定會變調。
躲在口罩后面,林鳶心慌意亂地低下頭,繼續手上的工作,耳朵卻被太陽曬得燙紅,聽見馬蹄聲頓了片刻,又有規律地走遠。
后來,她在那里沒做多久,就因為一些原因被迫離開。
離開前,她沒有再見過他。
她以為不會再見面的,卻沒想到之后,還有那樣的際緣。
…………
他和她之間,從一開始就是云壤之別。
“之后周末,你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尹家橋發出邀約。
“好。”林鳶看著他,笑著點點頭。捧起茶杯,喝了口。苦澀茶液滑過灼痛的
喉管。
一頓飯吃下來,林鳶對尹家橋的閑暇興趣、愛好特長有了深刻了解。
似乎是個很會生活的人,生活習慣也極好。指甲修剪得干凈,頭發也特意打理過,白襯衣嶄新,沒有污漬褶皺。席間,也沒有抽煙,身上還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挺好聞的。
林鳶是他開車送回家的,她往后排坐,尹家橋笑著問她怎么不坐副駕,林鳶抱歉地用“我坐后排不容易暈車”這樣的理由糊弄過去。
尹家橋沒勉強,替她關好后座車門,又提醒她系好安全帶。
寬容又周到。
到家后,自然免不了鄭敏的詢問。林鳶笑笑說:“蠻好的。”
鄭敏明顯松了一口氣,溫和笑道:“你還沒到家,小尹就跟他爸爸媽媽說了,覺得你人很好,讓他們做做你曾叔叔和我的思想工作,說如果你也愿意,就讓你們好好相處相處。”
林鳶一愣,笑了笑:“好的媽媽。”
的確,尹家橋是她這段時間以來,相親對象中最正常,最優秀的一個了。
沒有不相處下去的理由。
吃飯,看電影,報備上下班時間與應酬,提醒她降溫,偶爾下雨天接她下班。甚至有一次,他出差回來,特意帶了海城一家老酒店的蝴蝶酥,送來給她吃。
聽說那家店,是要排很久隊的。
連她同事都吃到了,自然也知道了尹家橋的存在。
更知道了元旦那天,兩家準備先幫他們辦個訂婚宴,來往更名正言順,也體現了尹家叔叔阿姨對她的重視。而婚禮,放到明年五一再辦。
他們一家人,對她很滿意。
林鳶第一次上門,叔叔阿姨笑臉相迎,做了一桌子豐盛的飯菜,還給她包了封頗厚的見面禮。
而尹家橋斯文有禮,說話風趣,心思細膩,愛干凈,不小氣,仿佛是個很適合結婚的對象。
甚至……連她生理期都知道,都會提醒。
可不知為什么,林鳶總覺得某些事情做得太過了——或者說他對她表現得,不像多喜歡,而像是力求做到讓大家都滿意。
林鳶笑自己也是矯情。
或許有些人就是這樣,他會去關心和關愛的對象,只是“女朋友”或“妻子”這個身份。填在這個位置上的是誰,他們都能對她好。
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好的,至少這樣的人,也算有責任心。
【晚上想吃什么?你最近吃得不多,都瘦了。是為了訂婚那天穿漂亮衣服,在減肥嗎?】
微。信上,尹家橋這樣給她發來。
他的消息每次都好像帶上了有溫度的語氣,從不止是簡單的“哦”,“嗯”,也沒有奇奇怪怪的猥。瑣表情包,很有生活氣息。
手機屏幕自動黯掉。
林鳶回神摁開,回他:【沒有,我到冬天胃口就有些差,可能是怕冷的緣故。】又不老實了。
【那晚上去吃涮羊肉吧?我有次看你挺愛吃的,這個不辣,也暖胃。行嗎?】
直到再一次,盯著黑屏里模模糊糊的自己。
這樣也挺好的,林鳶想。從他本人到他父母,都周到到無可挑剔。
“又在給你對象發消息呀?”杜萊見她發呆,湊過來,笑嘻嘻地問她。
沒說男朋友,因為總覺得倆人相處得,沒有那個粉紅泡泡的氛圍。雖然尹家橋看上去對林鳶也很好,做的許多事,是一位優秀男友才會做的。
林鳶回神,沖她笑了笑。
杜萊卻突然有點兒不是滋味。她伸手,隔著衛衣捏了捏林鳶的胳膊。
“小林子,你最近怎么瘦了這么多。”杜萊莫名有點兒心疼。
她和林鳶相處了一年多,倆人一起吃好吃的,一起找美食,空了也經常約飯,林鳶從來不節食的,也不會刻意減肥。
她總說:美食就是她生活的樂趣,減肥就是要剝奪她為數不多的對生活的熱愛,所以絕不節食。
杜萊深表贊同,和她大吃特吃。
其實林鳶160出頭的個子,不算很高,九十幾斤,肉眼看上去已經很瘦了,可最近,好像整張臉瘦得只剩下了那雙大眼睛。
她總覺得……林鳶不喜歡尹家橋。
她其實很想問她的,可她再問又有什么用呢,林鳶說不喜歡,她家里就會不要她嫁人嗎?
“可能有點兒……”林鳶想了想,笑道,“傳說中的婚前恐懼癥?誰說這病只有男人得的。”
短短兩個月,快得她好像坐進了斷纜的電梯里,倏地一下,就落到了終點。
兩邊家里,已經在安排他們的訂婚宴菜色。
上月有個新來的男同事,有次見她吃著飯干嘔了兩下,還開玩笑說她是不是有了才急著訂婚,被謝師哥冷著臉罰請全公司人喝下午茶,叫他以后別拿女同事開這種玩笑。
林鳶沒為他求情,沖謝師哥笑了笑。
那新同事起初有些懵,仿佛覺得,這種玩笑和女同學女同事、女性朋友開一下,從來都是正常不過的,怎么來了這里,倒要被批評起來了。是不是太……小題大做,太敏。感了一點。
結果,看一公司的人都無動于衷瞅瞅他,沒一個幫他說話,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說話過分。乖乖請了一頓。
林鳶那一刻突然覺得,有些事,的確是需要一個,至少在一定范圍內有掌控權的人提出來,才有人遵守的。
這段時間,公司反倒成了她能短暫放松的地方。這倒是她從前沒想到過的事情。
林鳶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這么多年來,頭一回過得渾渾噩噩。
比高考前,某次月考小失誤,名次落了小幾十名還緊張,還焦慮。甚至讓她覺得,她是不是該去精神科掛個號,看看這段時間的小病小痛,輕微厭食、持續失眠,是不是因為軀體性焦慮造成的。
因為她知道,她對元旦的訂婚,真的抗拒。
可的的確確,又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杜萊欲言又止。說實話,她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為什么她莫名覺得,相親遇到這么正常的人,不太正常。
不是說相親,就是一場“讓最不會談戀愛的男人,和對愛情要求最高的女人湊在一起”的鬧劇嗎?
那尹家橋這樣的男人,還需要相親嗎?
杜萊撓了撓頭,又覺得自己不該胡亂猜測。
怎么也被網上亂七八糟的言論洗腦了呢?林鳶和尹家橋,兩邊家長都是熟人,就算曾叔叔只是林鳶繼父,也不至于把人往火坑里推吧?
看了眼已經重新開始改圖的林鳶,杜萊抿了抿嘴,覺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
最后只好老成地拍了拍林鳶的肩,嘆氣道:“哎,可怕的圍城啊。”-
周末早上,廚房里,林鳶幫著鄭敏一道包餃子。
曾湛英是北方人,父子倆都愛吃。她和媽媽從前都不會做,如今也學會了。從和面搟面到剁餡兒,都可以在家操作。
包得很漂亮。林鳶低頭,將一只規規矩矩的餃子,列到匾簍里,跟在前面那只身后,規整又統一。
“明年清明回去,”鄭敏小聲說,“也和你爸爸說一聲。我們鳶鳶,也要成家了。”
林鳶心口一窒,有些茫然。
成家嗎?誰的家呢?
“好的媽媽。”她彎起唇角,手里動作沒停,看著鄭敏乖乖道。
鄭敏眼神虛了瞬,拉過她的手,拍了拍。
她知道林鳶不喜歡尹家橋,但是她想,結婚過日子,合適最重要,喜不喜歡,其實也沒有那么重要。
“家橋媽媽說,她替你們算過了,結婚還是放在過了農歷年好,就干脆定在五一了,到時候你穿婚紗也暖和。尹老師一家,都是很好相處的人,也很喜歡你重視你。鳶鳶,過日子,知足一點,就會開心一點,你說呢?”
林鳶干咽了口干燥的喉嚨,笑著“嗯”了聲。
鄭敏笑起來:“那你算算,朋友同學同事,要請幾個人,到時候告訴家橋媽媽。”
“好的,我待會兒算算。”林鳶溫聲說,低眼捏著餃子上的褶,間距平均,仿佛量過。
“還有 ,別減肥了,“鄭敏心疼道,“本來就瘦,別學別的小姑娘,八九十斤還嫌自己胖。你胖一點好看。”
“嗯,”林鳶笑瞇瞇地點點頭,“我待會兒多吃點。”
餃子要等中午曾友安醒了吃,林鳶先回了房間。
坐到小書桌前,拿起手機,頓了很久,給余一欣發了消息:【欣欣,你元旦有空嗎?我要訂婚了,你要是有時間,就過來找我玩兒。要是沒時間,我就把伴手禮給你寄過去。】
余一欣離開那天,她去機場送了,她當時對她說:
“小林子,我知道這次分開,我們見面機會就不多了。我從前老跟在他后面跑,跑得連個說得上話的朋友都沒有。我知道,你也是拿我當朋友的。所以,就算以后沒有那么多機會碰面,有什么人生大事,也別忘了叫上對方。我想陪你走一段,看著你走進新的人生,也希望以后我有那樣的場面,你也來陪我慶祝一場。”
想到那天的分別,林鳶喉嚨仍有些發哽,卻又有莫名暖意。
所以,即便林鳶覺得,并不值得朋友替她慶祝一場,還是該和她說一聲。
結果,對面立刻給她回了電話。
“為什么不來?必須來!北城又不是他韓輕舟一個人的北城,憑什么我不能來?”余一欣嘰嘰呱呱的,有些興奮,卻和那晚的興奮不同,明顯回了家的小姑娘,開心了不少,
“小林子,你就該這樣,有什么就該跟我說,你要是不說,我以后要是從別人那里知道你訂婚不叫我,你看我怎么生你的氣。”
林鳶笑起來,兩個月以來,頭一回不需要調動嘴角肌肉的笑。
“對了對了,你別忘了叫上江隨啊。”余一欣又想到,“他當初是不是說,你訂婚結婚都要給你包個大的的?就他那身價,十萬八萬都是灑灑水吧?不坑他一筆都對不起他吹下的牛逼!”
林鳶一頓,笑意都滯住。
當初谷斯嘉來他們學校找龐浩然玩兒,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就把高中這事兒拿出來說了。
林鳶又和她聊了會兒近況,掛掉電話,手指有些遲鈍地劃開電話簿,懸上那個號碼。
也不知道頓了多久,仿佛誤觸,信號開始連接。
聲筒里長促遙遠的,無人接聽的低音,恍惚間讓她想起自己打這通電話的原因。
她第一次見到韓知希那天,也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氣,想和江隨表白的日子。
當年開學后沒多久,林鳶就明白了,她的同桌,生得妖孽,天之驕子,從不缺女生喜歡。
她不止一次見過,有人找他表白,有人給他遞情書。甚至有接近她,給她送禮物送小零食,叫她幫忙的。
她從沒收過,也沒答應過幫忙。
但有一次,一個女孩子把禮物塞錯,想給江隨的,結果放進了她課桌。
那次的江隨,竟然有幾分似真似假的生氣。
問她,是不是想把他賣了。她忍著酸甜揣測的心跳,發誓她絕沒有收,那人才哼笑著將她放過。
而江隨,從未答應任何一個人的表白。
他為什么不答應?明明有許多女孩子,很漂亮,也很優秀。是……在等什么嗎?
怦怦然的少女心事,如此雷同,總以為自己會是那個特例,終于,林鳶也想大膽一回。
那天體育課,她趁著大家都在操場自由活動,悄悄溜回教室,將那本巴掌大的,記錄了無數瞬間的日記本,小心又仔細地,塞進他掛在靠背椅上的校服外套口袋里。
那天的太陽其實并不曬,卻熱得她好像和馬場里第1回 見他那樣。
心臟狂跳,臉頰和耳廓,燙得她薄汗涔涔。
然后,就在下樓時,遇見了穿著一襲碎金吊帶裙的韓知希。
那天的初見,明明是三人場,卻仿佛只是她一個人的狼煙四起。
她聽完他“女朋友”的自我介紹,木楞著,鈍痛著,又慌亂著,急得心臟都要跳出來,遲鈍地像個口吃的傻子,對他們說:“那,那你們先聊,我回教室……教室喝點水,有點渴了。”
隨即等也沒等他們回應,轉身跑回了教室。
幸好,幸好他還沒有看見。
林鳶不知道那一刻,她到底是難受還是慶幸,她手忙腳亂地將那本日記,重新從江隨的校服口袋里拿出來。
手指因為觸碰到那些化成文字的,跑不掉、也否認不了的自作多情和難堪而顫抖。
她渴得喉嚨都發疼,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地出著虛汗。
終于將那本日記塞到書包最深處,心臟卻依舊有力地抽跳著。又悶又痛。
后來,那天下午的自習課間。
她忍不住狀似隨意地問他:“你有女朋友啊?”她以為,他早就有女朋友,所以才拒絕別人的表白。
結果,江隨掃了她一眼,“嗯”了聲,笑得散漫:“今天剛有的。”
林鳶心臟驟縮,狠狠咽了一口,沒說話。
可身邊少年,卻仿佛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致般,微側過頭,垂眼笑睨著還在寫數學作業的她,尾音拖得吊兒郎當:“同桌,以后結婚了記得叫我。給你包個大的。”
“哦,”他又補充,“訂婚也行,給你雙份。”
林鳶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捏緊手里的鋼筆,將眼底的酸澀熱意悉數吞咽下去。
原來像她這樣普通的人,連告白的資格都沒有。
那點突如其來的勇氣,也跟著未訴諸于口的歡喜,消失殆盡。
少女的心,千瘡百孔。
臉上卻仍掛著笑意。她有些興奮地說:“好啊,那你要記得。說話要作數。”
…………
林鳶好像如今,都還能感覺到當時的女孩子,笑得臉頰有多酸疼。牙根都發著酸。
那是她第一次失敗的告白,那天晚上,也弄丟了關于他的日記。
其實,她第一次知道江隨和韓知希在一起的時候,不知道是反應不及,還是別的原因,仿佛并沒有覺得多悲傷。
甚至似乎,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就像有個聲音在她心里說:啊,原來他喜歡這樣的女孩子。挺好的。
只在后來,纖微又尖銳的疼痛,像橫亙在心間的簇簇細針,從未停歇地從每個毛孔里滲透出來。
捏了捏手指,林鳶終于聽見電話被人接起。
似乎是還沒睡醒,他聲音沙啞又不耐,躁意明顯,話音簡短,問她:“哪位?”
林鳶壓下心臟那陣本能的,輕易就被他牽引出的綿密刺疼,揚笑道:“江隨,我要訂婚了。你當年的話,還作數嗎?”
第14章 第 14 章 “江隨,麻煩你以后,離……
——“我要訂婚了。”
女孩子柔軟的笑意, 同鋪陳在他枕邊的晨光一般,無需睜眼去看,即便觸摸不到實質, 依舊能感知到明媚與溫暖。
可這樣一句話, 卻讓江隨有那么一剎那, 腦袋都是空白的。
仿佛高原上的缺氧反應, 胸悶、焦躁、情緒不寧, 太陽穴的青筋都繃緊。聽覺和記憶交叉, 幻覺似的不真實。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回應她, 電話就已經掛斷。
空氣安靜得, 偌大的空曠里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臟抽跳。
毫無雜音的手機仍貼在他耳廓上,江隨有些遲鈍地將它拿開, 睜開酸澀未醒的眼, 看見光亮, 微瞇了瞬。
滯了片刻,撐了把身下, 從床上坐起來。
終于清醒了些。
劃開手機,再次確認,他真的接到過她的電話。
因為她已經把訂婚宴時間和酒店地址, 詳細地以短信的形式, 給他發了一遍。
江隨突然覺得電子屏幕上的文字,和他異常生疏, 叫人看不明白。
胸口無名的怒火, 將惶惑和懷疑,憤懣和不安,嘶嘶地燒在一起。
遠比那次聽說, 她準備答應別人的追求時,更激烈更復雜、更矛盾的情緒上涌,撐得他心臟都脹痛。
她要訂婚了?
林鳶,要訂婚了。
可她喜
歡的……不從來都是他嗎?-
林鳶掛掉電話,嘴角懸提的笑容讓臉頰發酸,不自覺地松下來。
他會來吧?
會的吧。她說完,他“嗯”了一聲。
有些惘惘地回神,才覺得指尖發冷。
其實沒有愛,有錢也是好的。更好。
掛了電話,林鳶這樣對自己說。
反正,他知道她喜歡錢的。
否則也不會……
高一期末前,班主任通知到每個同學,讓他們回去和家長商量后簽字,將選文還是選理的表格交上去。
林鳶陷入了空前的糾結。
這一年來,她最突出的科目是語文和英語,最艱難的科目是數學。
至于政史地物化生,那當然也是前者更游刃有余。
可是……身邊的這位男同學,卻是和她截然相反。
趴住那張分班表,林鳶鋼筆抵得下巴都痛,驀地被人扯了扯馬尾。
身體已經有了自然反應,知道是他,林鳶偏轉腦袋。
“選理。”他問都沒問,直接替她做了決定。
“為什么?”林鳶一下坐直,有小小的歡喜,又有深深的迷茫和憂慮。她真的不擅長理科。
少年形姿散漫地靠在椅背里,理所當然地說:“那還不是為你好。”
林鳶:“?”
少年低眼睨著她,懶洋洋地陳述道:“不知道哪個小財迷,說以后的理想就是發財。”微歪頭,思考般,挑了瞬眉目,“用你文科生一月三千的工資,在北城發財嗎?”
林鳶:“……”
“況且,”他蠱惑人心的桃花眼微瞇,笑起來,眼瞼處微微突起的臥蠶,叫他莫名染上幾分難得的溫柔意味,低磁磁的嗓子,輕聲問她,“你不想,繼續和我做同桌嗎?”
…………
將時間和酒店發過去,林鳶放下手機,又把桌面上那張高三(1)班畢業大合照,收進抽屜里。
她就是這么俗氣,他早就知道-
老舊小區里,隆冬枯枝下。
“過幾天就要訂婚了,緊不緊張?”清雋男人牽著纖瘦女孩的手,有些開心地說,“我倒是有點兒緊張,怕到時候表現不好,惹未來丈母娘舍不得你。”
林鳶不知道是被凍的,還是怎么回事,被人牽在溫暖手心里的指節有些僵硬,她沒去看他,低頭看著地上的落葉,像個沒談過戀愛,害羞的小女孩,低聲道:“還好。”
“你說給杜萊和余一欣的伴手禮,要不要再各加一瓶香水?”尹家橋建議道,“她們是你朋友,應該要與眾不同一點兒。”
林鳶感謝他的細心,又說:“不用的。她們兩個,都不喜歡用香水,等……宴席結束了,我再多請她們吃兩頓就好。”
“那也行。”尹家橋笑說。
倆人很快到了樓下,尹家橋牽著她,站定到她面前,男士香水氣息降低、靠近。
林鳶緊張到整個人都像被凍僵。
寂靜兩秒,尹家橋突然笑出聲來,伸手,揉了揉她腦袋,安慰道:“好了,上去吧,別緊張,我們慢慢來。”又開玩笑,“等元旦過后,我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地送你上樓了?”
林鳶抿緊唇,壓抑地、沉默地長出了一口氣,彎起嘴角:“好。那我……先上去了。”
“好,晚安。”
圍墻拐角垃圾桶邊,壞了許久沒人修繕的路燈下,最適合躲藏一些夜行的陰暗動物。
冷淡猩紅的火星子,在寒夜里忽明忽暗,繚著看不清的青煙。
她最討厭別人摸她的腦袋。說會弄亂她的發型。
她讓那個男的,摸她腦袋。沒有躲。
明明不喜歡人家,還讓人家摸她腦袋。
冷廓夜色間,一聲淡厭低嗤,從鼻腔溢出。
車子開不進來,這一段路,尹家橋才會送她。
寒冷冬夜,掌心皮膚還殘留著女孩指節的體溫。尹家橋神色怪異地用力捻了捻手指。最終匆匆邁向最近的垃圾桶,拿出外套口袋里的濕紙巾,抽出一張,仔仔細細擦起了手。
幸好,她也不喜歡他。
尹家橋自覺淺愧頓消。
擦了兩遍,直到手指冰涼,才放松下來,扔掉垃圾。
準備走時才發現,這里還站了個男人。
身長腿闊,五官輪廓利落深刻,一眼奪人眼球的一張臉。
眸底本能一亮。
腳步頓住,從褲兜里摸出半包煙,尹家橋敲出一支,上前隨意道:“帥哥,借個火?忘帶打火機了。”
江隨眉目低淡地掠了他一眼,唇角勾著若有似無的弧度,從口袋里摸出火機。
咔噠一聲,金屬扣蓋打開,火舌上竄。
尹家橋湊上前,吸著海綿,將煙尾點燃。
自然有了先不走的理由。
“在等人嗎?”
“嗯,”江隨微低頭,抽了口煙,“在等朋友。”
尹家橋聞言,閑聊般試探道:“女朋友?”
青煙吁出,江隨微抬眼,掃過他臉,笑了笑:“嗯。”
在等女朋友。
卻沒有直接承認。
尹家橋翹起唇角,拿出手機:“加個微信吧。我也剛送朋友回家,說不定以后還能碰上。”
江隨沒抬頭,慢條斯理,在垃圾桶上掐滅煙,將半截煙身扔進去,摸出手機,打開二。維。碼,斜遞過去,笑意低淡:“掃吧。”
路燈下重歸寂靜,那只幫人點過煙的黑金色打火機,被人扔進垃圾桶。
拿出手機,江隨給林鳶回道:【知道了,那天準時到。】-
元旦晚上,北城一家中高檔酒店的小廳里,開了八桌的訂婚宴如期舉行。
天氣太冷,林鳶沒有買如今流行的那些中式服裝,或是旗袍禮服,只穿了條深藍色的加絨牛仔褲,深紅色的麻花紋針織開衫,襯了件窄邊木耳領的白襯衣,和同樣穿著紅色麻花紋圓領針織衫的尹家橋站一起,一看就是今晚的主角,倒也喜慶。
客人陸陸續續來,倆人在小廳門口迎接,按長輩的介紹,叫著走路上面對面也認不出的親戚。
連當年極其不待見她的外婆都來了,紅黑的臉皺成紋理紙的模樣,摸著她的手,說她如今長得真漂亮。
林鳶臉都笑酸。
唯一自己安排座位的,只有余一欣杜萊和謝松柏。余一欣旁邊留了個空位,留給倆人共同的老同學。
宴席當然是不會準時舉行的,電子請帖上寫明五點,六點能開席已是不錯。
盡管今天是節假日。
客人來得七七八八,一對準新人回到小廳,走上禮臺,等待簡短的儀式開始。
林鳶目光下意識落到那個空位上。
騙子。
摳門的死騙子。
林鳶腹誹道,卻無意識地無聲笑了下。因為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沒看見江隨來,反而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不是婚禮,沒有暗掉燈光走T臺的儀式,等到六點半,酒店的司儀上臺,邀請雙方父母代表上臺講話。
林鳶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著,比上學時在主。席臺下聽校長講話還百無聊賴。
每一個女孩子,成為新娘或準新娘的那天,似乎在長輩的發言詞里,都將成為匾簍里整齊劃一、規整復制的餃子。
直到尹家橋拿過話筒,笑意盈盈的眼望向她。
她不知道還有這個流程,倏地緊張起來。
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開始在兩件紅毛衣上逡巡。
知道有熱鬧可看。
“鳶鳶,”他這樣叫她,似乎有些緊張,握話筒的手都微微顫抖,“你可能一直以為,我們是相親認識的,其實,你上學的時候,我就見過你。”
配合著身后大屏幕上驀然出現的照片,臺下一片哄然。
林鳶滯頓地轉了點腦袋,看到她有一年,跟著曾友安和鄭敏一道,吃了他同事兒子的升學酒。
噢,抱歉。她竟從沒記住那天的主角是尹家橋。
他們竟然還有一張,和N個小蘿卜頭一起的合照。
只是她那時,剛戴上眼鏡,目光呆滯。
“我當時就想,這個小女孩兒,怎么有那么一雙漂亮的眼睛。但你那時還太小,我這個做大哥哥的……”
林鳶好希望自己是座臺機,只要將電源掐斷,就能徹底斷線。
她已經開始,有點不知該怎么繼續表演。無邊的恐慌和愧疚涌出心頭。
她該說清楚嗎?還是嘗試著,慢慢了解和接受這個真誠的男人?
或是……熬完這場訂婚,結束之后,好好和他們一家人道歉,賠償這么久以來,包括這場宴席的所有開支。
她……
嗯?她似乎看見觀眾們的眼神,逐漸灼烈到,不似在參加一場再流程不過的訂婚宴席。
“洗干凈了嗎你就脫?”
“腸子都快灌出來了,不信你塞進去試試水?”
……
林鳶順著眾人的目光,機械地再次轉過腦袋。
畫面里,兩位男士的粗糙對話,比他們此刻正在進行的運動,還要不堪入目、不成體統。
林鳶沒想到自己這種,平時偶爾也會在花市流連的先鋒少女,有一天也會說出成何體統這樣的話來。
襯托得剛才那番深情告白,尤其幽默。
場子很快像煮開的熱鍋,一顆顆餃子上下沉浮。
甚至有新來的速凍餃子,猛地被人撕開包裝一樣掉進這口熱鍋里。
“尹家橋!你個不要臉的男。婊。子!知道老王有老婆你都敢脫。褲。子,你他媽還要不要逼臉?!”
“姐妹們,打男小三了啊!他不是喜歡脫嗎?今天咱們讓他脫個夠!”
“把那個妹妹拉下去!別讓她擋道!”
“……”是在,說她吧?
林鳶再次把腦袋轉回來,驀地看見,原先空著的位置上,已經坐上那個游刃有余,懶散淡笑的男人。視線齊齊整整,同她對上。
一瞬間,沖上臺的,尖叫的,要緊拿起手機,一臉狂熱的。
尹爸爸大喊不要打他兒子,一定是誤會,兩個男人睡一起能有什么事情。曾友安踉蹌著跑去叫服務員不要上菜,他們要退餐,最多扣個冷盤費。服務員木著壓抑興奮的臉說沒有接到廚房通知,菜是一定要上的,然后按部就班端上來。小廳門口,陌生人雙眼锃亮地探頭探腦,手機頻舉。
第一波熱羹被打翻。
林鳶甚至都忘了,今天的自己,也算是這場宴席的主角。
可此刻木愣愣地站在那里,看著廳堂里明亮燈光下,荒唐到猶如黑色幽默的一幕,她竟然生不出半點兒難過或傷心的情緒。
她只覺得震驚、荒謬、難以理解。
所以像個看客一樣,傻呆呆地直立在那里,看著喧騰的一切。
直到杜萊和余一欣沖上來,將傻子似的她拉下臺,邊拉邊躲避混亂的人群,邊和她說:“謝師哥說幫我們擋著人來找你,小林子快撤!別他媽殃及池魚!”
杜萊也覺得太刺激了……她明天不會跟著在場人士手機里的小視頻,出現在各大平臺吧!!!
結果,還真有人斗不過男主B的正宮娘娘,跑來找林鳶的。
“鳶鳶,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訂婚宴,怎么會弄成這樣呢?”尹媽媽拉住她,一臉痛心地問。
仍是和從前一樣溫溫柔柔的語氣,卻叫她驀地心驚。
林鳶張了張嘴,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想回答。
胳膊卻被女人死死拉住,仿佛誓要拉她共沉淪。
她媽媽呢?她的媽媽呢?鄭敏呢?林鳶急切地找起來。
哦,她媽媽被外婆拉住了,似乎在說她永遠那么丟人。可鄭敏急著要去幫曾友安一起找服務員。退餐。
直到熟悉的氣息靠近,她胳膊被人從女人手里扯出來,驀地被人兜頭罩住一件寬大深長的羽絨服。
然后被人半環抱半攬著,迅速逃離了熱鬧的水餃鍋。
直到冰涼的空氣灌進鼻腔,耳朵里充斥進來的,已經是身邊噴水池的流淌聲。
居然沒有結冰,地面上還有昨晚跨年留下的細小痕跡。一小片亮晶晶的彩帶。
林鳶木木地踩了那片亮晶晶一腳,這才發現,他是拿了她搭在椅背上的羽絨服來找她的。
然后在人群里,裹著她整個人,將她拉離。
“開心嗎?”一雙琉璃眼,滿是夜燈倒映的流光,明亮又張揚,低下頭,側過臉,近在咫尺地問她。
竟像個討表揚的小孩。
林鳶怔怔地望著他,眼神里滿是茫然。
男人鼻腔里溢出細碎好聽的輕笑聲,她卻像個木偶,被人提溜著轉動,胳膊提起,伸出來,穿進羽絨服袖子。
“不用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了,”他甚至彎下腰,替她扣好羽絨服拉鏈扣,一拉到頂,隨后才站直,低眼問她,“不開心嗎?”
“所以……”林鳶惘惘地回過神,問他,“這場鬧劇,是你安排的?”
“還不是為你好?”他心情似乎頗佳,伸出手,想揉揉她發心。
小姑娘今天很漂亮,及鎖骨的黑發沒扎起來,溫軟地披散在肩頭。
林鳶卻皺眉,下意識偏開頭一躲。
頎長指骨頓在半空。
“江隨,你到底,”她有些艱難地問,“又在說什么瘋話?”
不知道是被她這樣的躲閃刺得一疼,還是林鳶莫名其妙的態度叫他發躁。一晚的好心情消失殆盡。
本就不是遷就人的性子,已經忍耐了夠久,臉色自然地冷淡下來,他問她:“林鳶,從認識你到現在,到底我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為你好?”
林鳶有些震驚地看向他,險些要笑出聲來。
“為我好?”她抬手,指著酒店大門方向,“明知道尹家橋是同。性。戀,你不告訴我,偏要把證據拿到我的訂婚宴,來讓人看一場這樣的鬧劇?你是覺得,很好玩兒嗎?”
江隨微頓,終究忍了忍性子,耐心解釋道:“這樣責任不在你,有什么不好?”
林鳶抿著唇,慢慢咬緊牙,看著他,一字一頓地問:
“所以,你就和大四畢業那會兒一樣,把我帶去吃飯,坐在那個說喜歡我,追求我的男生隔壁包間。讓我親耳聽聽,他到底是為什么要追我的,是吧?”
學校附近的小館子,包間墻壁薄得和紙一樣,隔音仿佛是個笑話。
“老沈,你小子怎么會想到追林鳶啊?以前也沒見你對她上過心,你不是不喜歡這種類型,喜歡那種……”男生用手比劃著身體曲線,“誒嘿嘿嘿……這樣的嗎?”
“她老子好歹也是B大的教授,我以后想留在北城當老師,怎么也能幫得上忙。”被問的男生笑得得意,“再說了,那樣的乖乖女有什么不好?至少干凈。”
林鳶木愣愣地坐在位子上,不知該作何反應。
被一個無恥的男人,當著自己喜歡的人的面,貶低成這樣。她拳頭都捏緊,想沖去隔壁。
卻聽見江隨毫不在意地懶散問她:“不謝謝我?”
林鳶想站起來的動作一頓,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江隨挑了挑眉,一慣吊兒郎當的語氣:“要不是我,你就得和這樣的人談戀愛了。”
林鳶眼眶驀地發脹,不自覺地咬緊牙,像在忍耐著什么,抬眼盯著他。
江隨臉上笑意淡下來,仍是玩世不恭的表情,聲線卻低得有點兒寡薄:“怎么,真喜歡上了?”
林鳶哽著喉嚨問他:“為什么要這樣?”
江隨笑了笑,玩笑似的,對她說:“你也不想想,誰會無緣無故突然看上你。”
…………
“江隨!我不需要你為我好!”她終于喊出來,眼底脹熱,緊緊瞪著他。
她突然再也不想忍耐了,甚至想立刻證明、承認,自己在江隨心里一無是處。
免得再心存一絲幻想。
于是她仰頭,直愣愣地盯著他,開口道:
“江隨,你就這么不遺余力地想要證明,沒人會真心實意地喜歡我,沒人會不求回報地愛我嗎?”
卻沒想到這樣的話問出口,依舊會難過,她死死掐住掌心,極盡克制地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不要大喊大叫地像個瘋子,滯頓地問他,“你就這么想
讓我知道,我做人到底有多失敗、多可笑,就是個不配擁有真心,不值得被別人好好對待的失敗者,是嗎?”
心口猛地一悶,江隨有一瞬間的茫然。
這是他完全沒有想過的問題,卻不知道該如何否認。
莫名的煩躁涌起,叫人心煩意亂,于是他說:“林鳶,我要真覺得你不好,不想和你待一塊兒,我能選北理?你是不是真覺得我只能去北理?”
林鳶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心口隨著呼吸牽出的刺痛,疼得她眼睛都瞇了瞬,甚至有點兒聽不清他后面又說了些什么。
所以,她拼盡全力、不顧一切去的北理,僅僅是他的退而求其次,僅僅是他毫不費力的,隨手一擲的賞賜。
她不明白,既然她這么差勁,他為什么……還要叫她跟著他,讓她和他待一起。
她突然想起《面紗》里,瓦。爾。特高高在上對凱蒂說的那段話。
——“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
很可笑不是嗎?他那么瞧不起她,卻說愛她。
那么在江隨眼里呢?
在他心里,是不是早已一遍又一遍地,居高臨下地對她說過:林鳶,我知道你虛偽、庸俗、愚蠢、尖刻、平凡至極……
然而我依舊愿意讓你待在我的身邊,愿意讓你成為我的朋友。
這么多年來,在他面前不想承認也不想面對的自卑,此刻完完全全地攤開在她眼底,逼著她認清:你其實不過如此。
林鳶覺得自己,就像片被預打了折痕的紙板,讓江隨順著那道折痕,輕而易舉地將她撕開。
“夠了!”
她也不要什么體面了,她看著眼前被薄霧覆蓋住的,迷蒙不真切的男人,啞著嗓子猛地叱聲。
江隨愣住。
“江隨,”她再次開口,嗓音哽啞發沙,堅持道,“我沒有那么差。”
喉嚨艱難地咽了口,極力讓自己繼續發聲,“我沒有那么差。我沒有那么差……”
林鳶也不知道在向誰說,一遍遍地,執拗地低聲重復著。
江隨一窒,心口像被人攫住,突然很想很想對她說:沒有,你很好。你從來都很好。
可動了動唇,只是茫然地低聲叫她:“阿鳶……”
男人指腹快揩到她眼下搖搖欲墜的咸澀熱意時,林鳶猛地擋開他手,趁著那股力道微撇開臉,長睫簌簌顫了下,眼淚掉進腳下泥灰色的地里,誰也看不見。
“江隨,”她重新仰起脖頸,話音平靜道,“麻煩你以后,離我遠點。”
第15章 第 15 章 “顧老師,就是他!”……
林鳶說完, 轉過身,突然很想快速離開有他的范圍,不想去管他什么表情, 不想去想他會不會跟上來。
于是她改快步走, 成了跑。
過膝的羽絨服掣著她的膝蓋, 她一定跑得像個踉蹌的傻子, 林鳶吸著冷風, 好笑地想。
幸好手機在羽絨服口袋里, 聯系上了從另一個門出來的余一欣和杜萊。
兩個女孩子不放心她,也給她打了電話。靜音震動落在外套口袋里, 她剛剛沒注意。
“小林子你可別上去了!”杜萊喘著粗氣, 都不知道是跑累的還是氣的,“你都不知道現在上面打成了什么樣!”
后來何止是那幫姐妹團單方面毆打男小三啊, 不知道哪邊的親戚, 大概本來就有矛盾, 勸著勸著居然也趁機打了起來,“尹家橋媽媽還想跟你下來, 我靠那力氣,我倆都拉不住!還好柏哥過來攔著她,你說明明是他們的錯, 拉著你干嘛呀!”
林鳶僵硬地點點頭, 沖她們笑,想起來:“我們去別的地方吃點兒東西吧。”還沒開席, 她們估計連冷盤都還沒碰。
“對對, 走走走!”余一欣和杜萊一邊一個架著她,“好不容易聚聚,咱們自己吃!火鍋還是燒烤?”
林鳶突然松了口氣, 幸好,她們一個也沒問江隨去了哪里,怎么沒陪著她。
三人打了輛車。
余一欣畢業后一直留在北城,有幾次約飯,和杜萊也見過,都是很開朗的女孩子,這會兒也沒什么生分。
在車里,終于忍不住吐槽了起來。
“還好沒訂成,幸好沒結婚!”杜萊坐在副駕,轉過身馬后炮道,“我之前就覺得這個尹家橋不太對勁!他大爺的居然真的是找……”
司機師傅專心豎著耳朵開車,杜萊關鍵時刻住口,余一欣笑她:“你這馬后炮是不是后得忒晚了點兒?”
杜萊“嘿嘿”笑:“我那不是也沒想到,現實里真能遇上這種事兒么。”
“其實我一來就覺得這事兒成不了,這是能說的嗎?”余一欣湊近杜萊,八卦的樣子,“我跟你說你都不知道,小林子其實就是個死顏狗,那尹家橋我一看就不行,太普。”
倆人敢這樣說,也是因為,有些男的是真的會演,但大部分女孩子,不喜歡一個人,就……真的還挺明顯的吧。
杜萊樂,林鳶也無奈笑:“什么呀,我有這么夸張嗎?”腦子卻像本能般,閃過一張臉。林鳶笑意又淡了點。
“你敢說你不是顏狗?連韓輕舟在你這兒都是,”余一欣逗她,學著林鳶當時皺著一只眼睛,不掩嫌棄的表情,“‘也就那樣吧’,是不是?是不是?”
林鳶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于是說:“還不是覺得他配不上你,我才那么說的。”
“那我不也是。”余一欣也笑,小聲道。
三人說好去以前吃過的一家川渝老火鍋店,余一欣本來想留下來好好陪陪她的,結果剛下車,就接到了家里電話。
“哎呦我的老天奶,老余他還當自己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嗎?”小姑娘又急又無奈,頓在原地,“現在上醫院沒?”
林鳶一聽,和杜萊停下等她接電話。
“行行行,”余一欣松了口氣,“沒大事就好,我這里還……”
林鳶趕緊示意她,無聲用口型說:“你趕緊回去看看。”
“沒事沒事,”余一欣沖林鳶搖搖頭,“那我先掛了媽媽,我看看機票能不能改簽,來不及就明早高鐵回來。”
“叔叔沒事吧?”見她掛了電話,倆人問她,林鳶已經拿出手機查機票和高鐵票。
“沒大事兒,”余一欣說,想想都樂,“我們那兒不是難得冬天下次雪么?小老頭怕我回去看不著,大早上就去院子里堆雪人,說等著我回去看,結果也不知怎么滑了一跤閃了老腰。這會兒疼得睡不著,明示暗示我媽讓她給我打個電話,撒嬌呢。他也不想想,我在北城四年,什么樣的大雪沒看過?”
“你趕緊回去吧欣欣,”林鳶勸她,知道他們父女感情好,她肯定是擔心的,“我這兒反正也沒什么事了。”
“就是,還有我呢。”杜萊一邊攬住林鳶肩,一邊拍著自己胸口的羽絨服,嘭嘭響,“放心吧,趕緊回去陪你爸。”
余一欣想了想,又看了眼林鳶狀態。
比她剛到酒店時看見的林鳶,情緒松弛多了。別說,雖然晚上這一出的確鬧騰,但好歹也解了局。
“那行,我先去機場了,小老頭矯情得很,炒菜燙個泡都要給我看兩眼。”余一欣無奈直搖頭。
杜萊和林鳶也樂了,林鳶甚至生出一點點,克制不住的羨慕。
只有一點點,林鳶不敢多想。
本來也只打算住一晚,余一欣下午的飛機又晚點,背了套換洗的內衣褲,也沒去林鳶給她開的房間,這會兒直接走就行。
像那晚她抱著自己一樣,余一欣上前抱住她,輕輕拍了拍,低聲說:“小林子,好好的。”-
和杜萊吃了頓火鍋,又聽她從
尹家橋吐槽到各家親戚,沒多久,真的在網絡平臺上刷到了抓馬小視頻。
有的甚至已經被涉。黃舉報。
杜萊讓林鳶要不先別回去,上她家住兩天,林鳶笑著說沒事兒,反正也不是她的問題,怪不到她頭上。
主要是,總要回去面對的。
到家時,沒人在門口等她,二樓樓道里的聲控燈又壞了。
林鳶站在鐵皮門口,深呼吸,拿鑰匙開了門。
“嚯,大忙人回來了?”靠在沙發上大爺似的曾友安,二郎腿翹在茶幾上,左臉不知道被誰撓了一爪子,本就有些抽象的長相,更加好笑了。鄭敏在給他涂碘伏,疼得他齜牙咧嘴,“鄭阿姨,您看您的好女兒,還知道要回來。”
林鳶沒理他,在小玄關換鞋。
曾友安卻沒打算放過她:“阿姨,您知道她這么一鬧,小秦家里人怎么看咱們家嗎?”
沒等人回答,他自問自答:“她爸媽說,有這么個能攪家的小姑子,他們都不放心讓小秦嫁進來。”又朝曾湛英喊,“爸!我不管,您得幫我們買房啊,再不濟付個首付也成,這個家我和小秦反正是不敢待了,誰知道哪天丟人丟到我倆頭上來。”
曾湛英沉著臉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向換好鞋,站在門口的林鳶:“小林,其實你可以有更好的方式拒絕這件婚事的,何必弄得大家這么難看。”
林鳶沒有任何感覺地沉默著,但視線卻下意識看向鄭敏。
“鳶鳶,媽媽也不知道小尹會是這樣的孩子。”鄭敏叫她,說。臉上有對她的擔憂。可接下去的話卻是,“但今天,確實是你做得不妥當了,這讓你曾叔叔以后在學校……”
林鳶瞬間一窒,只覺得委屈得要被割裂。
母親的一句話,像在脆弱的薄板上加了最后一顆砝碼。所有壘在上面的憋屈、憤懣、不甘、怨恨,轟地一下朝她劈頭蓋臉砸下來。
她不明白,媽媽當初說帶她來北城上學、生活,明明說的,是為了讓她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前程。
那么現在呢?媽媽還記得當年的初衷嗎?或者說,其實她是可以有的,只要不踏進糟糕的婚姻。
她理解,想要做好一個繼母不容易。也理解,對待非親生的繼子,比對待親生女兒客氣、忍讓、照顧,這是很多繼父母會做的選擇。
的確,這些年來,沒有哪個曾湛英的同事,沒有哪個周圍鄰居,不說鄭敏這個繼母當得好。
她的確贏得了好名聲。
可……她明明本來應該,只是她一個人的媽媽啊。
“媽媽,”喉頭哽得生疼,林鳶極力壓抑眼底燙意,鼻腔澀然啞聲問,“明明做錯事的人,不是我……”
視線模糊,“為什么你們,都要來怪我啊?”
她原以為她能忍住的,可此刻,連同在江隨那兒忍下來的眼淚,終于不堪一擊,洶涌而出-
大概是她來這個家這么多年,他們從沒見她情緒如此外泄的模樣,因此她剛剛哭得像個瘋子,三人竟有些愣住,一言不發。
連曾友安都有點兒懵,低聲罵罵咧咧地,卻沒敢再指名道姓說什么。
她扯了兩件衣服裝了個背包,說上杜萊家住兩天,卻并沒有去。
給余一欣開的酒店,她正好待會兒能去住。服務員應該認不出她吧?一個餐飲部一個客房部的。明天再換個酒店。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把這么多年來心里想問的話悉數問出,還百分百確認了,這場訂婚,乃至之后的婚禮通通泡湯。
此刻晃蕩在大馬路上,林鳶竟然莫名覺得輕松。甚至有點兒餓了。哭餓了。
她甚至覺得,江隨說得有那么一點兒道理。
今晚鬧得這么難看,他們都沒去罪魁禍首頭上找原因。
如果這場訂婚宴是偷偷摸摸地取消,這個責任是不是就要不明不白地扣到她頭上了?
莫名有種破罐子破摔之后的松快感。
況且,有一點她至少是挺欣慰的。
鬧得這么大,網絡上都爆了,至少應該不會有女孩子,再因為這家人上當受騙,受到傷害。
不知道怎么走到一中附近的,林鳶看著小街對面的,24小時營業白胡子上校,摸出手機看了眼。
真好,是星期四。
進去之前,林鳶先給謝松柏打了個電話,問他能不能請兩天假,還有,能不能這兩天把工作群都屏蔽,不回他們消息。
謝松柏笑,問她是不是知道有這么一出,才把先前的工作都提前完成的。
林鳶忙說沒有沒有,她有這先見之明一定先去買彩票,也不用被騙婚了還要想著工作不能丟。
真是打工人職業素養的標桿。
跟家里也要出門前交代了才敢斷聯,怕他們報警。如果鄭敏會的話。
林鳶都想笑,人怎么可以窩囊成這樣。又自我安慰:沒辦法,咱們這種有責任心的人,就是活得累一點。
終于搞定一切,林鳶整個人更輕松了,捧著一盒子熱辣香骨雞出來——怕待會兒賣完了,又去小街對面便利店買了兩罐啤酒,準備再回上校家坐著吃,卻看見上校家門口,一會兒的功夫,聚集起了兩幫來勢洶洶的社會青年。
林鳶眨了眨眼,看了眼便利店門口掃得挺干凈的馬路牙子。
反正是黑色的羽絨服,干脆就地坐下。香骨雞還是得趁熱吃。
畢業之后,也是好久沒見過這樣的實時熱血番了。
啤酒罐子拉開,拉環扔進小袋子里,林鳶喝了一口,涼得縮了縮脖子。
對面兩撥人已經開始發表開戰宣言。
“喲,這不是淮哥嗎?什么時候小弟都換成這種未成年了?”左方領頭大哥,大冷的天穿著件BOY黑夾克,擼起袖子露出審美堪憂的褪色文身,顛顛著左右肩,往“淮哥”面前一杵,“這又是要為誰出頭呢?”
林鳶咔哧一口香骨雞,慢悠悠又喝了口啤酒,眼睛盯著街對面,口眼都津津有味。
“顧老師,就是這個黃毛!就是他搶王梓豪的錢!”未成年小弟之一,被“淮哥”一胳膊擋在身后,憤怒地指著對方領頭大哥說,“嫌錢少還打人!”
“噗……”林鳶不是故意的,一口啤酒嗆進喉嚨,偏過頭,嗆得直咳嗽。
這陣叫“老師”的風,終究是從娛樂圈吹到了黃毛圈。雖然那位側臉輪廓利落的“顧老師”,頭發在昏黃路燈下也黑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的一幫小弟都是未成年,“顧老師”看起來明顯斯文多了,穿得也很正常。啞光棉料子的深灰色短款羽絨服,深藍色牛仔褲,倆手還十分保暖地插在了羽絨服口袋里。
就是看著有點兒困,意興闌珊的。并且十分不將對方大哥放在眼里。
聽小弟說完,他抽出一只手,抬起胳膊看了眼時間,側轉頭問身后:“明天咱們是早課吧?”
偏寡淡的聲線,帶著輕微的鼻音,不知道是困了還是被風吹的,夾在寒冷夜風里簌簌飄過小街。
還挺好聽。
林鳶咔哧一口,又有點兒想笑了。
合著還是位愛學習的大哥。
身后小弟紛紛附和,“顧老師”點了點頭,像是終于發現了對面還有人,沖對方十分平淡地撂了句:“等會兒。”
然后就,朝小街這邊,走了過來。
林鳶:“?”瞧著竟像沖著她來的。
關鍵對方五個彪形大漢還真等了。神奇。這一屆社會青年都這么平和了?
右手方陣帶頭“顧老師”走了過來,林鳶身后便利店冷白色的燈光,混著昏黃的路燈,打在他身上。街道拖出他長長的影子。
林鳶這才完整看清他長相。
漆黑狹長的一雙鳳眼,雙眼皮窄而薄,眉目深刻,五官輪廓清晰又鋒利。
不算一眼驚艷的帥哥,但放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光線下,倒很有文藝電影里落拓酷哥的感覺。
果然是沖著她來的,已經站到她身前。
林鳶抬頭看他,非常識時務地說:“沒事兒,你們打,我不會報警的。”
顧淮微愣了瞬,莫名有點兒想笑,還真就那么笑了出來,低薄的一聲。
林鳶看見他左頰有個酒窩。
顧淮
沒別的意思,就剛才這小姑娘被啤酒嗆了口,偏過腦袋咳嗽的時候,黃毛看她的眼神就不太對勁兒。
雖然他對自己的實力挺有信心的,但萬一呢?
萬一沒打贏,黃毛熱血上頭找她麻煩,總不能叫那幫小蘿卜上。
只是見她抬眼看他,還吃得認真,沒有半點要挪動的意思。
顧淮又覺得,就這么居高臨下地站著和她說話有點兒怪,隨即微俯下身,對她說:“同學,你要不換個地兒吃?”
男孩子頭發上清爽的洗發水味兒,沖開熱辣香骨雞,獨樹一幟地鉆進她鼻腔,林鳶下意識往后微仰了些。
大概是“顧老師”太和藹了,一看就像個有操守有素養的社會哥,林鳶推了推眼鏡——隱形眼鏡哭得疼,摘了——很有求知欲地問他:“我坐這么遠也影響你們發揮?”
其實,如果換個背后印BOY的寬膀子大哥過來說這話,林鳶一定會說“好的大哥”,然后跑得比誰都快,順便幫他報個警。
畢竟林鳶的選擇性犯慫技能,早就練得爐火純青。
但這會兒不是。
況且,她今天被人看了熱鬧,就很想也看看別人的熱鬧。
“……”小姑娘從鏡片頂端抬上來的目光,帶著點兒高度近視的茫然,偏偏眼神又極清澈。漆黑的瞳仁映出路燈的光點,像小動物柔亮皮毛上的折射。
只是眼眶發紅,眼底有幾縷細紅血絲,像是……哭過。
顧淮下意識眨了下眼,妥協:“行。那你就坐這兒,別更近了。”
林鳶捧著啤酒罐子,乖乖點頭:“行。”
只要他們不打到小街這邊就行。否則她跑得比誰都快。
“顧老師”很快三兩步跑回去,林鳶以為他們還要探討一下諸如“單挑還是群K,誰先上,誰叫誰一聲爸爸今天這事兒就算完了”這樣的江湖規矩。
沒想到這位顧老師,極其沒有武德地,在對方領頭剛張嘴想說話時,飛起一腳橫踢。
鞋幫子和面部骨骼碰撞的聲音,擊打出花灑跳舞般飛揚的鼻血。
“……?”林鳶眼睛都瞪圓,眉毛飛揚。
還能……這樣的?這不是她從前,明知道打不過欺負她的男生,才會出其不意先發制人用的路數嗎?
這位顧老師高挺的體格和此刻的身手,看著也不像需要偷雞的人啊。
竟然沒有裝個逼。太出乎意料了。林鳶眼睛看著對面,慢騰騰伸手,又拿了根熱辣香骨雞塞進嘴里。
對面幾個充氣花架子倒地,顧淮拿出兜里的手機打110的空檔,下意識瞄了眼小街對面。
她剛剛放在路邊的炸雞盒子和啤酒罐子,收拾得干干凈凈。
好像那里從來沒坐過個……又慫又膽大的,扎著亂蓬蓬馬尾辮的女孩子-
李想上回幫晏峋組局,江隨沒去。最近李想他釣友新開了個商務會所,李想幫著熱場,又叫他們三個去,江隨去了。
原因無它——那晚之后,林鳶又把他拉黑了。
他吸取不到那兩位失婚男士的成功經驗,但失敗的原因,或許有值得參考,進而避免的地方。
其實陸家對待他的交友,也并非沒有要求。或者說,他們支持他和普通人交朋友,但需要陸家助益的,卻不希望他深交。
江隨能和他們三個成為好友,一是他們和陸家,確實交集不大,二是因為,他看得進眼。
晏峋這人骨子里是有些清高的,江隨從前以為,自己會不屑于這點清高,事實卻一而再地打了他臉——某人的清傲和晏峋比,簡直青出于藍。
而沈確這個人,小小年紀時就有種一種目空一切的氣質,管你有錢還是有權,只要他看不進眼的,占地面積再廣都能無視。
至于李想,純屬這個圈子里的奇葩,莫名正得發邪。
江隨到時,李想和沈確已經在包廂,今晚的主角晏峋,卻是最后一個來的。
江隨已經和另兩位喝了會兒酒。
聽見晏峋被他前妻宋朝歡徹底拉黑,封鎖所有聯系渠道,復合無門時,李想誠心給他出了個主意:“要不你去西塔寺燒燒香吧,聽說那兒只要心誠,就挺靈的。”
西塔寺三個字,讓江隨微愣,仿佛聽見一片片木質祈愿牌,在西塔寺山頂那株百年古槐枝椏間,隨風輕敲的聲音。
晏峋明顯對李想這樣的建議不買賬,冷眼看他。李想炸毛,咋咋呼呼念了他幾句。
酒液入喉,江隨沒聽清。
恍惚間,身邊沙發一陷,李想騰地一聲落到他旁邊,直截了當地說:“攪黃了?”
畢竟那勁爆小視頻,連他們高中校友群里都在流傳。
江隨回神,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沒吭聲。
“喲,怎么攪黃了還不開心呢?”李想拖腔帶調地問他。
江隨滯了瞬,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地還沒想明白,包廂門就被人推開。
進來的不是服務生,而是李想的妹妹李思。從小喜歡晏峋。
李想也沒心情調侃他了,頭大地站起來:“你怎么來了?”
李思的目標自然明確,直直走到晏峋那里,問他是不是離婚了。
江隨淡眼看著,面無表情。
又是一場神女有心襄王無意的鬧劇。
江隨酒量不好,已經有點醉意,聽得不太真切。倒是對李思質問晏峋的那句印象深刻。她說:“你既然那么在意宋朝歡,怎么還離婚了啊?”
在意兩字,讓江隨似有一瞬清醒。
從小被寵大,對破壞別人婚姻也毫無心理負擔的大小姐,被李想拉出包廂。
突然從喧雜到寂靜的空曠包廂里,三個男人竟默契地一言不發。
沉悶壓抑的安靜,讓江隨莫名煩躁、心慌,扯了扯襯衣領口,又傾身給自己倒了點兒酒。
直到三人以為不會再回來的李想,重新推門而入。
直奔晏峋而去,一把揪住他衣領,揮拳上去。
江隨愣愣地看著。
李想好像是怪晏峋,怪他不喜歡他妹妹,就該明確拒絕。
那個從沒向人低過頭,道過歉的男人,挨了一拳,反倒向李想說:“對不起。”
江隨眼睛微瞇了瞬,沉悶開口道:“你把他打傻了?”沒看見一旁沈確無語的眼神。
卻聽見晏峋又說:“我同你道歉,是因為朝朝說過,低頭不是懦弱,道歉也不只是退讓。而是因為,還在乎。我在乎我們這份友情,所以我道歉。”
酒精讓思維遲鈍,江隨懵了會兒,似乎想消化這句話。
李想還想拿晏峋撒氣,沈確開了口:“行了,你把氣撒他身上算什么能耐?”意思是,你也沒管好你妹妹。
這話成功讓李想將掃射的范圍擴大,冷呵一聲,拖長了陰陽怪氣的調子:“是啊,你倆多能耐呢。能讓倆妹妹寧愿凈身出戶都要跟你倆離婚。”
甚至抬起手,給沈確晏峋隔空鼓了鼓掌,“真能耐。”
江隨慢騰騰地朝沈確和晏峋看去,眸色淡淡。
沒想到,兩人竟吝嗇如斯。
“看看看,看什么看?你他媽還有臉看?!”李想卻突然沖他道,“最不是東西的就是你江隨!”
江隨茫然。不明白為什么,掃射范圍又擴大到了他身上。
“他倆好歹一個轟轟烈烈地愛過,一個明媒正娶地把人抬進家里過。”
“你呢?釣著人小姑娘七上八下地釣了多少年?如今人家訂婚了,你倒好,知道急了,知道去搞破壞了是吧?你他媽早干嘛去了?!”
“你這么會釣還談什么戀愛啊?你跟著我釣魚得了,世界海釣巡回大獎賽沒了你江隨它都辦不了!”
喉結艱澀滑動,貼著酒杯的指節,似乎被冰激得有些僵硬,江隨沉默。
“我真他媽是有病了才會管你們!”李想氣哄哄地甩下一句,扭頭就走。
像是想想仍不解氣,已經走到門口,一手拉開包廂門的李想又轉過身,抬手
指著沙發上神色各異,卻統一糜喪頹然的三個男人,“你們三個,”他面無表情,一字一頓道,
“除了是處,一無是處。”
李想撂下這句話,忿忿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包廂里,居然誰也沒再開口。
李想還回來過嗎?江隨有點忘了。
他今晚喝得有點兒多。迷蒙間,學生時代碎片似的記憶,閃進他腦海。
夏末的操場上,李想似乎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真喜歡人家就好好和人家說清楚,是要跟沈確孟沅似的現在就確定關系,還是倆人商量著高考之后再說,都是句話。”李想嫌棄地看著他,想了想,又說,
“要真不喜歡,也和人家說明白,免得人在你身上浪費時間。你他媽一天到晚就這么吊著人小姑娘,到底算怎么個事兒?”
似乎陽光有些大,江隨瞇了瞇眼睛,沒聽見似的,不置可否,反而撩了眼身邊晏峋。
晏峋淡淡掃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別看我,我可沒和別人談戀愛。”
…………
晏峋沒和別人談戀愛,他離婚了。
沈確只和孟沅談了戀愛,他也離婚了。
仿佛最終,誰都沒能給他一個正確的樣本。
所以他也不知道,什么才算對錯。
但晏峋今晚的那句話,卻讓他記進了心里。
——我在乎我們這份友情,所以我道歉。
他在乎她-
林鳶在外面住了兩晚,第三天,去很久沒去過的紅墻里轉了轉。
沒想到這里面也開了家甜品店,紅梅飲,赤豆沙,茗香福壽,柿柿如意,林鳶一人點了四份,坐在露天的餐椅上,享受紅墻里的下午茶。
黑色羽絨服還挺吸熱,背曬得暖暖的,林鳶舀了粒楊梅進嘴里,酸酸甜甜,舒服地瞇了瞇眼睛。
鼓著腮幫子還沒嚼完,放口袋的手機就震起來。
林鳶伸手摸出來。
工作消息都屏蔽了,微。信暫時退出。今天下午之前,甚至經常開啟飛行模式。對熟人來說,她這兩三天基本處于半失聯狀態。所以看見手機上的陌生號碼時,她沒有馬上摁掉。
不是那種170開頭的推銷電話,林鳶頓了會兒。
電話一直沒停,林鳶想到有兩個快遞還在路上,還是接了起來。
“阿鳶對不起。”
像是怕她聽出是他的聲音就要掛斷,向來散漫拖沓的話音,此刻連個停頓的標點都沒有,驀地對她說。
林鳶愣住。
“我找不到你,我擔心你。”電話那頭,江隨語氣軟到像在委屈,又帶著克制的,像沒休息好時才有的沙啞。
林鳶捏著手機的指節收緊。
她想立刻掛掉電話的,卻僵硬的沒有動作。
“我從沒覺得你差勁。你很好。非常好。”他像是見她不說話,怕她不愿聽,要掛他電話,有些著急地說。
微頓一瞬,又低聲呢喃般,“我沒有騙你。”
林鳶不知道為什么,長睫一下就顫垂下來,一顆楊梅核堵在臉頰邊,讓她嚅了嚅唇,突然很想哭。
心臟好似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仿佛一只剛凍硬巧克力殼子的海綿蛋糕,看似堅硬的表皮,一下子碎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綿軟的蛋糕胚子。
這是她三天以來,唯一接到的一通,想法設法打給她的電話。
“你在哪兒?我找不到你。”他又執拗般重復道。聲音像感冒后,帶著鼻音。
從前,她畢業后不愿意和他待一起,但他至少還知道,她在謝松柏那里工作,住在一中附近的那個小區。
就算她不聯系他,他依舊可以從共同的熟人那里,知道她的情況。
但這兩天,她沒有去公司,謝松柏他們也說聯系不上她。
他去她家附近等過,一整晚,沒看見她回去。
某一瞬間,他突然被無邊的恐慌籠罩。
仿佛只要林鳶執意要讓他找不到她,她就能在他的世界里徹底消失。
“你怎么生氣都可以,”電話那頭,男人的聲音裹挾在微弱電流里,仿佛生出了某些并不存在的情愫,低聲問她,“別讓我找不到你。行嗎?”
第16章 第 16 章 為什么能暗戀成真?
江隨問完, 沒有再說話,只剩聽筒里細微沉長的、克制的呼吸。
仿佛在等待她的審判。
心臟竟仍會本能地酸軟,林鳶卻有些發怔。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們之間的關系, 似乎……不該有這樣分量的承諾。
她突然有點兒恍惚, 仿佛前幾天晚上的那場爭執, 已經是很久前的事情。
又覺得有些疲累。仿佛, 若是江隨還和從前一樣, 針尖麥芒地和她對上, 她還能扎起一身刺跟他較勁,可現在, 卻沒什么心勁再撿起來爭論對錯。
唇翕動, 于是她只說:“我明天就回去上班。”嗓音盡量同平時無異。
對面有片刻的沉默,林鳶不用看他表情也知道, 他應該對這樣的答案有些意外。或是不滿。
因為她曾經回應他時, 向來單刀直入, 不會避重就輕。
林鳶沒再說別的,也沒有立刻掛掉電話, 以往的經驗讓她覺得,江隨應該還會說點什么。用他慣常的玩世不恭的語調。
可他只說:“好。”隨即輕笑了聲,似乎放松下來的情緒, 對她說, “那我等你回來。”
掛掉電話,林鳶又舀了一顆楊梅進嘴里, 嚼了兩下, 酸甜汁水涌進口腔,這才發現嘴里還有顆沒吐出來的楊梅核。
她突然想起,自從他們家那位, 既愛光明正大地表揚她,又愛把她惹炸毛逗得她生氣,再道歉哄好的老林離開后,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人對她說“你很好”了。
也想起,剛剛似乎……是江隨頭一次向她說對不起。
從前,他只會叫她不要生氣-
林鳶第二天去公司,同事都只當她是請了兩天事假,沒人問她訂婚的事。
雖然她覺得大數據時代,那晚鋪天蓋地的小視頻,應該挺招眼的。
林鳶不知道,是不是謝松柏交代過什么,不過既然大家默契不提,她也自然只當什么都沒發生過,按部就班開始工作。
新項目對接群里艾特她,讓她看郵箱的消息是今早新的。林鳶打開郵件,知道公司又接了兩個市政的項目。
林鳶想到那張“大股東”的臉,不曉得新項目,有沒有托他的福。
如果有,那托他的福,今晚要加班。
倒是劃拉公司閑聊大群里過去兩天的聊天記錄時,發現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我們公司年會要和極樂游戲一起辦?”林鳶偏頭看向啃香蕉的杜萊。
“唔?”杜萊口齒不清,眨巴眼,“我沒說嗎?”
“你沒說。”林鳶肯定。
“誒小林子我跟你說啊……”提到玩兒,那杜萊可就來勁兒了。
林鳶這才知道,齊柏這次年會,要和極樂游戲那一千多個人一起,包船去津市港口坐郵輪。
第一晚停泊港口,舉辦年會晚宴,第二天出發公海巡航,途中停靠島國的一個小海島,下船淺淺度假兩天,再巡航回津市。
“我跟我媽之前坐過這艘船,陽臺雙人房尾單都要三四千一個人呢,賺大發了小林子!帶薪旅游這種好事,你老同學怎么沒早來參股咱們公司!”杜萊已經開心得連香蕉都不先啃完了。
林鳶默了半秒,張了張嘴。
“上船就發每人一個隨機大紅包,我找在極樂工作的同學打聽了,據說他們去年最少的也有三千誒。”杜萊終于又啃了一口,繼續口齒不清,“晚上還有抽獎,我靠去年特等獎是100克金條。這又吃又拿的,我這種老油條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哈哈哈。”
林鳶閉上嘴,又淡定張開:“那天別忘了一起走啊。”
“那當然!”杜萊點點頭,一錘定音扔掉香蕉皮。
下午的時候,突然有穿著一家高檔甜品店制服的工作人員,上門送外賣。
謝松柏說,是大股東請大家的下午茶,辛苦他們為了節省出時間參加年會,這幾天要加班。
林鳶挑起一側眉,微抽嘴角。
杜萊樂呵呵地去拿,掃描了下送來
的東西,問林鳶:“小林子,就草莓蛋糕每人一塊還有多的,別的都是隨機的,你要什么?”
林鳶微頓了瞬,回她:“幫我帶塊草莓的就行。”
“好嘞。”杜萊端著三份蛋糕回工位,把草莓味兒的給她。
晚飯,兩個女孩子去了園區外面一家新開的泰式簡餐店吃,坐了一整天,實在想動動,畢竟晚上還得接著拉磨。
吃完,又去常去的便利店買喝的。即便茶水間有,有時候就會想花點錢,買點不一樣的新鮮貨。
林鳶拿了一瓶草莓,一瓶黃桃果粒的酸奶,看見杜萊在挑水果。糾結是買車厘子還是草莓。
“小林子,你是不是愛吃草莓,”她看見林鳶過來說,“那我還是買草莓吧。”
林鳶剛想說“不用,挑你自己喜歡的就好”,就聽見身后有人替她回答了問題。
“她不愛吃草莓。”江隨站在倆人身后說。
“?”杜萊咻地轉頭。江隨掃了不看他的林鳶一眼,沖杜萊客氣笑了笑,十分篤定地陳述道,“她只愛吃草莓周邊。”
“……?”杜萊反應了好兩秒,才明白他這個“草莓周邊”是什么意思。樂起來,“江老板不愧是小林子的老同學。”
杜萊也不知道怎么叫這位大股東,就這么湊合著叫吧。
林鳶垂著眼睫眨了下,不知道是怕杜萊覺得她不吭聲的反應奇怪,還是想著下周參加年會總會遇見,干脆還是偏抬頭,淡看了他一眼。然后說:“江老板這是來視察工作的嗎?”
說完就有點兒后悔,覺得自己沒發揮好。這語氣莫名陰陽怪氣,顯得她在意什么一樣。
果然,江隨臉上裝模作樣的整肅,在對上她的面無表情時一落,唇角淺翹,笑得春風蕩漾,和她解釋:“上去找謝師哥聊了點兒事,出來買包煙就走,晚上還有應酬。”
他解釋得這么詳細,讓林鳶無言以對,看見他手上還沒有煙,干脆拉上杜萊,繼續面無表情:“那江老板您忙,我們先回去加班了。”然后去自助收銀臺快速結賬。
“江老板再見啊。”杜萊樂呵地打了聲招呼,被拉走也不糾結水果了,一路上,一臉欲言又止的八卦勁兒。
林鳶干脆先出招:“真沒戲,你見過小說里做了三年同桌,四年大學同學還沒一點兒男女感情糾葛的嗎?我這是因為被他看見我訂婚那天的事兒,尷尬呢。”說得自己都信了。
杜萊一愣,嘆了口氣,一臉可惜:“我這不是想著你是個死顏狗么。”
林鳶:“?”
又是一路鬧騰。
回了工位倆人臉上還掛著笑,杜萊看了眼時間,趕緊打開手機上綠油油的小說軟件:“就等著更新呢。”
林鳶瞄了眼,笑:“真想給它家免費做個新UI。”
“舊舊的,很安心。”杜萊笑嘻嘻打開,“哪天它洋氣了我還以為進了盜版網站呢。”
沒過兩分鐘,就當場罵了出來。
“我靠!這狗逼跟女主結婚三年,三年了啊!都不知道女主不吃香菜。”“連你高中同學都知道你只吃草莓周邊不吃草莓,他居然不知道女主不吃香菜!他怎么不給女主點一盤折耳根呢他!狗東西……”
林鳶樂得不行:“這么生氣還看?”
“那可不!我倒要看看這男主還能狗成什么樣!啊!氣死我了!女主怎么會高中偷偷暗戀三年這種狗東西!就因為帥的都在隔壁班嗎?”
杜萊罵罵咧咧地嘀咕著,又噼里啪啦地在app上打著評論,林鳶擰開草莓酸奶蓋子,思緒卻有些飄。
小說里的女主為什么能暗戀成真?
因為她們和那個被暗戀的男主,通常并不在一個班級。
她們經過走廊,她們繞過操場,就為了那一瞬間男主從沒發現的“偶遇”。
而后在未來的某一天因緣際會,男主才能最終發現女主的難能可貴。
而她林鳶,和江隨做了實打實的三年同桌,同系又同班的四年校友,他是那么地了解她,甚至,即便并不是個好脾氣的,還是會咬牙切齒地遷就她間歇性的、莫名其妙的尖銳。
但他還是不喜歡她。
所以,她注定不會是女主-
林鳶加班回去,到家時,父子倆已經進了臥室,鄭敏還在廚房。
她昨晚回來之后,這個家就很安靜,沒人再提關于訂婚,關于相親的人和事。人果然還是得適當發瘋。
看見水池里的兩副碗筷還沒洗,林鳶打開水龍頭。
“鳶鳶,放著就行,我待會兒一起洗。”
林鳶沒應聲,和鄭敏說了下周公司年會,會去郵輪上玩幾天。
“出去散散心也好。”鄭敏還在準備明早的手搟面,低頭輕聲說,又想起什么,問她,“那11號也不在家?”
林鳶頓了下,笑著“嗯”了聲:“也沒什么好過的。”那天是她生日。
“好歹也要吃碗面。”鄭敏說。
“行,”林鳶拖長了調子,笑說,“我在郵輪上吃個夠,反正自助餐不限量,還能連蛋糕都混了。”
鄭敏笑她沒腔沒調,沒再說什么。
林鳶關掉水龍頭,倒扣瀝著碗里的水,看了兩眼鄭敏手上忙的東西,忍不住開口:“媽,曾叔叔不是應該忌口嗎?”
鄭敏無奈道:“勸不動他,”又笑了笑,“少吃一點,讓他解解饞吧。”
林鳶動了動嘴,想說的話最終咽了回去。
曾湛英知道自己該忌口,可他還是寧愿邊打胰島素邊吃這些。她媽媽也知道曾叔叔每次犯病住院,都得她照顧,可她依舊習慣了聽他的。即便自己每次陪護守夜,都仿佛要蒼老兩三歲。
將碗筷放置歸位,終歸什么也沒說。
林鳶有個強迫癥似的習慣,每次臨睡前,即便沒什么感覺,還是得再去上一趟廁所才能安穩閉眼。
已經快零點,退出玩了一會兒的消消樂,林鳶赤腳踩著地板,輕手輕腳走出小臥室。
臨近主臥,卻聽見里面有低微的說話聲,林鳶腳步一頓。
鄭敏聲音很小,也很慢,從光線幽微的主臥門縫下壓出來。
“湛英,”她對曾湛英說,“那是鳶鳶爸爸留給她的房子,是她的東西,誰也不能動。”
主臥里沒人應聲,悶悶的一聲“啪嗒”,門縫里陷進一片黑暗。
林鳶沒再向前,在原地站了很久。
等整個屋子里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客廳窗戶被寒風吹得,在老舊的墻體里輕哐一聲。林鳶像來時一樣,光腳碾著地板,原路退回。
衛生間就在主臥旁邊,她如果去,臥室里的人,一定會聽見。
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林鳶小潔癖地抽了張小書桌上的酒精濕紙擦了擦,重新躺進被窩,關掉夜燈。
樓下掉光葉子的銀杏樹,枝椏在棉麻窗簾上印了個淡薄扭曲的拓本。
她知道,母親從來都是個脾氣綿軟的人。這樣的性子,運氣好遇見老林那樣的人,就是一段和美歡洽的婚姻。
運氣一般,就是如今的日子。
從前的溫柔,好脾氣,就成了軟弱忍讓,和沒有主見。
可她依舊像當年一樣,像一只食草的母獸,失去了老林的庇護,面對一群豺狼,也要護住她認為的,屬于她孩子的東西。
林鳶其實一直覺得,許多感情之所以難以割舍,一定不是因為那個人對你一味地壞,而是ta對你好過,很好過。
卻又時常將你,排除在ta生活之外。
讓你提心吊膽,讓你質疑自己在ta心中的分量。
而每當你下定決心,要將這些亂麻一刀斬斷時,他們又會恰到好處地出現,給你嘗些甜頭,讓你看到希望。
叫你揮到半空的手,又一次舍不得落下去。
愛情如此,親情亦是。
第17章 第
17 章 他有什么好不開心的?……
極樂包的這艘郵輪, 原最高載客量有四千余人,客房完全夠用,幾乎寬裕地人手一間。
傍晚登船后, 林鳶拿到的房卡離杜萊的有些遠, 不在同一層, 在房間放好行李, 換好待會兒吃飯穿的小裙子, 套了件薄外套, 和杜萊微。信上約好直接主餐廳見,林鳶拿上裝手機紙巾的小包, 出了房間門。
時間還早, 干脆簡單地轉了一圈,看看游樂設施和餐廳泳池都在哪里。
只是這個天氣, 沒敢穿得如此單薄去甲板, 只在室內有暖氣的地方轉了下。直到看看時間差不多, 找了個就近的洗手間。
大概是這會兒人都集中去了主餐廳的樓層,這個洗手間里除了剛剛出去的工作人員, 都沒有人。
溫暖的水流沖過手指,林鳶有點兒心不在焉。
一中百年校慶的時候,每個班都要出一個節目, 班里熱火朝天, 有說出集體節目的,有說讓谷斯嘉上去獨舞的。
她那時候就挺好奇的, 問江隨:“你都有點兒什么才藝啊?”她想, 他從小那樣的環境長大,應該會的很多?
結果,少年懶洋洋地微挑眉, 十分懷疑地“嗯?”了聲,笑著睨她:“我學那么多才藝做什么?我將來又不用在年會上表演。”
…………
“……”林鳶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微撇一側嘴角,嫌棄地輕“嘁”了聲。
她當年還有點兒不明白,如今算是理解了。畢竟老板哪用在年會上給員工逗樂。
擦干水出洗手間,還沒走兩步,林鳶就一頓。
江隨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男士洗手間門口,低著頭在看手機。
難得一身正裝,西褲包裹下一雙大長腿利落筆直,裁剪得體的暗紋黑西裝,寬肩窄腰,露出里面深灰色的襯衣,沒打領帶,襯衣領口微敞,白皙脖頸若隱若現。
還是一如既往地,能把整肅的正裝也穿出漫不經心的氣質。
林鳶眨了下眼,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理——可能是剛鄙視過老板吧,慢騰騰偏過頭,貼著墻根,無聲無息,準備直接走。
身側后卻很快傳來一聲輕“嘖”。
林鳶下意識加快動作,身后腳步也跟近。
心想還是被發現了,那就干脆停住自然地打個招呼吧,沒什么的林鳶,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絕不是你慫。可一轉頭卻看見,那男人邊朝她走來,邊還解著西服扣子,并且已經脫了下來。
林鳶:“?”
兜頭被蓋下來一件帶著身體余溫,充滿成熟男性熟悉氣息,又多了點兒草木溫香味的西裝時,林鳶整個后背倏地發麻,思考都有一瞬間的停滯。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下一秒,他整個人也跟著站到了她身前。那劈頭蓋臉的氣息更盛,讓人遁無可遁。
一剎那意識到現下的境況,林鳶腦袋嗡嗡作響,下意識抬手扯住他西裝,想拉下來。
江隨卻一把握住她去拉扯的手腕,扣在頭頂,嗓音沉淡,沒什么情緒地說:“別動。”
竟然似乎還有那么點兒不開心。
他有什么好不開心的???
林鳶懵了下,更是哪能如了他的愿,沒被他扣住的那只手即刻就要接著去扯,他卻早一步預判,一條腿膝蓋輕輕一頂,將她還沒抬起的手臂連同她腿,壓在墻上,一起別住。
江隨這個人,本來就生得痞氣,是那種很有攻擊性的好看,笑時都難掩侵略氣息,此刻斂了一身散漫,正兒八經地壓制住她,林鳶整個人身上無形的刺,一下子悉數防備地豎了起來。
你你你你干嘛?你就是這么對待“朋友”的??就這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就……???
這條到處發。情的公。狗!
別扭羞惱火氣,混雜著本來就亂七八糟的情緒,林鳶氣炸了,一下死命掙扎起來。
想罵他一聲流。氓叫他撒手,又不想動靜太大讓別人發現是自己。因為她整個人被他寬大的西裝罩著,身前結結實實被他圍擋住,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看見,會不會有人經過。
但男女體力上懸殊的差距,叫她那點失了先機的掙扎,毫無意義。
林鳶有一剎那莫名的害怕,轉瞬即逝,隨即只覺得緊張到頭皮發麻,就怕他瘋病又犯了,真要干點兒什么出格的事情,也顧不上別人會不會聽見了,壓低聲音叱他:“江隨你給我放手!你他媽有病吧!”
還不忘物理攻擊,難得穿上的細高跟,竭盡所能地齜著大理石地面,碾上他皮鞋,狠狠使勁兒。
“嘶——”江隨也沒想到她反應這么大,還真把他當流。氓了?卻也不解釋,握著她一節腕骨的手沒松開,另一只手更用力地扣住她一側肩,完完全全禁錮住她,聲線里剔了笑意,“說了別動。”
林鳶是真的有點慌了,咬牙切齒:“江隨你……”
還沒說完,身前男人側俯下。身,壓低的嗓音隔著西服外套,低低淡淡落到她耳側:“裙子。”
某一刻,似乎有什么東西隔著西服面料,在她耳廓上貼了貼。
面料細微的質感,摩擦過耳骨薄薄的皮膚。
明明沒有任何戲謔,甚至有點兒意外正經的語氣,那柔軟溫熱的觸感和氣息,卻仿佛穿透織物的毛孔熨蒸上來。
林鳶臉頰轟得一下,熱意攀爬全身。
也后知后覺地,感受到打底褲的腰間,好像別著什么東西。
“……?”
“……”
“!!”臉更燙了!
不知道是她連手腕都燒紅,還是江隨明白她意識到了,男人直起身,終于將手松開,微后退些,一只手虛擋著,一只手提著西服領口,讓她有空間自己整理。
臉偏側開,視線平淡地看著洗手間延伸出來的,水晶馬賽克似的磚墻。
林鳶趕緊微側過身,燙著臉躲在寬大西裝里,手忙腳亂地地整理起裙擺。
內心尷尬的小人在驚聲尖叫,臉上卻依舊要佯裝鎮定!
整理完,還順手捏住了他西裝領口兩側,極自然地往自己下巴上一裹,將整個人罩住。仿佛這樣,剛剛的窘境就不復存在!
江隨再次退開半步,看見她一臉“你看見了我出糗你死定了”的惡人視角死死盯著他。
眉眼微揚,低碎笑意順著鼻腔,從他胸腔間滌蕩開,調笑似的:“還動不動了?”
果然,正經人只是那一秒的意外。
林鳶臉頰余溫未褪,心臟還因為緊繃和羞惱,仍延續著剛剛不正常的跳動。
“別指望我謝你!”她探著腦袋,低聲忿忿。人在尷尬至極的時候,總免不住虛張聲勢。
江隨看著她,舔了舔唇,忍住笑意,說:“沒指望你謝我。”
她大概是惱得只記得和他杠了,忘記了剛剛還死命要扯開的西裝,此刻不但仍舊兜頭罩在她身上,還從里面探出張小臉。
像Q版表情包里傻里傻氣,戴著頭巾夜行的小偷,又有點兒像《千與千尋》里發怒的無臉男。
林鳶本以為他又會說,諸如“只要你別生氣就行”這樣的話。沒想到他卻接著道:“就希望,你理理我。”
語速有些慢,卻并非以往拖腔帶調的不經意,竟有些惓惓的意味。
林鳶微頓,一下偏眨開眼說:“走吧。馬上就要開席了。”說得一臉正氣,仿佛要去吃席。
走了兩步才發現他西裝還被她頂著,趕緊心一亂但一臉鎮定地從腦袋上掀開,遞還給他。
“行,走吧。”江隨無聲笑笑接過,然后道,“陪你回房間收拾東西,我們下船。”
“啊?”林鳶是真有些愣了,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西裝搭在男人臂彎里,他一手抄著兜,形姿隨性地站到她面前,低頭看著她說:“林鳶同學的愿望,不是在25歲生日那天,包個游樂園玩一天嗎?”
林鳶驀地一震,仿佛有一瞬間,又回到了高一某次的班會,班主任讓他們給未來的自己,寫一張心愿卡。
“你自己都不記得了?”見她發呆,男人微歪頭,唇角笑意張揚,慢騰騰提醒她,
“林小鳶同學?”
某一剎那,眼前氣息成熟的男人,和那個肆意張揚的少年,有片刻模糊的重疊。
明明他今天,額發全然梳到腦后,和曾經的少年氣沒有半點相近。
唇貼緊,牙齒在口腔里上下開闔了下,林鳶撩了眼他的額頭,突然覺得自己應該立刻離開,于是趕緊給自己找了個拒絕的理由:“待會兒還要抽獎。”
江隨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一把拉住她胳膊。
林鳶立刻又找了個絕佳借口,像相親時被人戳穿摳門的破防男,氣急敗壞般說:“我沒錢不行啊?年輕不懂事亂寫的你怎么還當真呢?!有什么好笑的!”
“我不是笑這個,”他沒腔沒調地看著她,唇角蕩漾,“我是想說……”
“你要不把運氣用在別的地方?”很真誠地建議她,“我怎么記得百年校慶的陽光普照獎,也是我給某人的呢?”
“……”林鳶面無表情看著他,回想自己“再來一瓶”也鮮有的戰績,不想說話-
客房里,林鳶將剛剛拿出來的小雜物重新歸攏。
江隨站在敞開的客房門口等她。
他這個人,眉骨生得極鋒利,平時頭發偏長,有一點劉海側擋住,整個人就顯得眉目深邃,但又有一點偏少年感的欲。
像今天這樣全撩上去的背頭,就讓他氣質里的攻擊性特別惹眼,人也顯得更成熟一些。
也仍是很好看的,就是……這個發型會讓人清晰地看見,他額角順著發際線,從濃厚黑發里延出來的一小截疤。
在光潔的額頭上,尤其扎眼。
林鳶知道,那露出來的小手指節的一段不是全部,他發根里有很長的一段。
她坐到床沿邊,整理背包,余光瞄見短裙裙擺里,大腿上延伸出的舊疤。
不知是否是因為,他今天這個發型,讓她剛剛看著他,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下船。
“我剛剛的上船紅包,領到了11111。”林鳶想到什么,一臉正經,一字一頓,一定要給他解釋下,她現在也不是運氣那么差的人了。
上船時每人憑一個小徽章換了個紅包,里面薄薄一張紙,印了個二。維。碼,掃一掃就能抽到隨機紅包。
杜萊抽到個6666,尖叫聲差點掀翻船底。
等她抽出時——
“哇~靠~!小林子!你運氣也太好了吧!!”杜萊像搖儲蓄罐一樣拼命搖晃她,公海里遇上大風浪也不過如此,“我同學說他們去年隨機紅包最大的也就8888,你這個肯定是今年最大的了啊啊啊啊——!”
…………
“所以你是不是更應該,”江隨舔了舔唇角笑意,“別指望晚上的抽獎了?”
“……”林鳶恨恨地把拿出來放在床上的衣服,重新塞回大背包。
大概是動作太大太用力了,不小心把隔層里的一只手機震了出來。
江隨眼尖,一挑眉:“哪來的舊手機?”
“你別管。”林鳶脫口而出。說完又有點兒別扭。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在江隨面前養成的,一點兒不憋著自己性子,半點兒沒有乖乖女安分形象的習慣,又那么自然地出現了。
江隨微頓,輕笑了聲,有點兒無奈,又有點兒莫名愉悅的聲音:“行,我不管。你別急,慢慢來。”
說完掃了眼她打扮,“衣服也換了吧,待會兒出去冷。穿你來那會兒的。”
林鳶瞥了眼他倚靠門框的散漫姿勢,和臉上勾著的笑意——的確毫無不耐的表情,低頭沒說話,別別扭扭地鼓了下嘴。
收拾完東西,又換好保暖的衣服,林鳶拿出手機:“對了,還得和謝師哥杜萊他們說一聲。”
“不用了。”江隨卻說,“我和謝師哥說了,你不太舒服,怕船開了更嚴重,就先帶你下船了。畢竟船上就那兩個醫生,來來回回只會開點感冒藥腸胃藥。”
林鳶一下有些氣惱,眉心都皺起來:“你又替我……”
靠在門口的江隨,門框也不倚了,趕緊舉雙手投降打斷她,不著調地解釋道:“您先別急小姑奶奶,我可是等您答應了下船,才給謝師哥發的消息。聊天記錄一條沒刪,您隨時查。我這不也是怕您自己開口和他們解釋,還得費心找理由么。”這謊干脆他來撒算了。
林鳶半截話堵在喉嚨口。
他說這些話時,剛剛穿回去未再扣的西裝外套微慫上去,下擺大喇喇地敞著,配上他散漫放浪的神態,活脫脫老港劇里被阿sir用木倉抵著腦袋,還能笑得桀驁不馴無法無天,讓阿sir抓人要講證據的大反派。
配上他額角那道殘疤,就更像了。
林鳶抿了抿唇,忿忿地想,卻也沒再說什么-
江隨拉著她下船時,林鳶下意識回頭看了眼。
身后燈火璀璨的郵輪,深深沉在港口涌動的墨藍海水里,莫名像只夜色間沉睡的,尚未發怒的巨獸。
而渺小如他們,仿佛在巨獸隆隆蘇醒前逃離的幸運兒。
她和江隨,一后一前,落在這樣一幅探險童話般的插畫里,就是角落里奔逃的,筆觸粗糙,象形似的兩團墨色小人。
林鳶被自己這樣奇怪的想法弄得發笑,轉過頭,重回港口,上了他停在停車場的車。
大概是杜萊聽謝師哥說了,趕緊給她發來消息問她怎么樣,林鳶坐在駕駛座后面,瞪了他座椅一眼。說自己沒什么大礙,可能是吃壞了東西有點腸胃炎。
杜萊說那就好,然后給她拍了兩張抽獎券,告訴她放心,待會兒要是抽到她的號碼,她絕對冒充林鳶上去代領。林鳶樂,敲著打字謝她。
“安全帶。”江隨在后視鏡里瞥了笑開的林鳶一眼,勾著唇角提醒道,又說,“旁邊零食餓了自己吃。”
一慣的簡潔的熟稔。
“……”林鳶看著后座那一袋吃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帶著點兒小別扭的情緒,和不敢再去揣測的無名躁動,又源源不斷涌上來。
竟真是早有準備。
她也不太餓,隨便吃了塊點心,喝了幾口草莓汁,就把吃的收了起來。
江隨在開車,車廂里響起輕音樂,江隨和她說,困了就睡會兒,到了叫她。
林鳶“嗯”了聲,沒有再和他講話。隔著牛仔褲料子,搭在腿側的指節,卻無意識地摳起腿上那道綿長深刻的疤。
不知多久,黑色的越野車,在夜晚的津北高速劃出懸浮的光道,淡橘色的小燈,從車窗里映出朦朧光暈。仿佛天河里飛馳的南瓜馬車。
林鳶突然有一種,抽離現實的錯覺。
就好像,老林來接她去他的世界,過那個還沒開始,就結束的生日。
老林不是出意外那天就走的。
他蓬勃又強硬的生命力,讓他原本鮮活的心臟,在儀器的維持下,微弱地跳動了好些天。
有一天傍晚,他終于醒了。
暮霞燒得整片寥廓,浸泡其間。橘紅色的,燙得空氣都浮動。
“幸好,幸好不是阿鳶生日。”他扯開干裂的唇角,這樣慶幸。
又努力抬起手,摸了摸她頭發,笑著和她說:“老林醒晚了,補我寶貝女兒一句,‘生日快樂’。以后,好好的。”
…………
林鳶不知道什么時候閉上的眼,靠在后座里,朝車窗外側歪過頭,唇角掛著細彎。
濃長的,黑壓壓的睫毛間,落了點零碎星光。
那個最愛她的男人,在最后一刻,想的竟還是:幸好,幸好他不是在她生日當天離開。
否則以后的每年生日,她或許就再也不能……安心慶祝。
第18章 第 18 章 最后再勇敢一次
林鳶腿上的疤, 是當年那場車禍里留下來的,很長一道,很難看。
但她也極幸運
的, 僅僅只是受了這點皮外傷。
那年校慶, 他們班最終決定的節目, 是女子啦啦舞操。
集體項目, 她也只好參加, 摸魚當個混子。
只是啦啦舞操統一的服裝, 十分活力四射,超短的裙褲, 蹦蹦跳跳, 那道長疤的大半都一覽無余。
林鳶如今覺得,這條疤即便難看, 也無所謂。大大方方地露出來, 就算路人撇來目光, 也攪動不了她情緒。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仿佛天生對這些很在意。
身高、體重、身體的變化, 男女之間的差異,荷爾蒙的催化,仿佛讓他們對外表細微的一點不完美, 都耿耿于懷。
林鳶至今記得初中時有個女同學因為發育, 有些胖,被取名千金, 哭得那樣傷心。
而面對他人異樣的眼光, 淡淡的嫌棄,和捂著嘴咬著耳朵笑意斐然的低語,林鳶能做到的, 大概也就表面的云淡風輕。
直到某天,江隨頂著一頭黑寸,仿佛連發根的青茬都能看清。更遑論額角那道蜿蜒的斷疤。
笑得肆意張揚,告訴她:“這有什么。”
他仿佛總是會用這樣出人意料的方式,來陪她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無聲的,毫無預兆的。
可后來,林鳶還是忍不住和他說:“江隨,我覺得,你還是頭發稍微長一點兒好。”
不是不好看,而是那樣凌厲的短發,讓他整個人即便笑起來,也是生人勿近的模樣,攻擊性太強。甚至,那段時間的他仿佛為了匹配這個發型,戾氣特別重,連打架都比從前多了幾分狠鷙。
要不是學校老師大多認識這位校園風云人物,否則大概率會以為他是個混混學渣,逮住就送去辦公室做兩套數學卷子。
那次,少年難得在她面前失了閑適散漫,原以為對所有事情都毫不在意的他,竟然露出了一丁點兒氣急敗壞的意味,瞇了瞇眼睛,警告她:“再說一遍難看試試。”
那是林鳶第一次,想用幼稚來形容他。原來,他也會在意自己好不好看嗎?
于是憋著笑,干脆讓他曲解自己的意思:“你還是頭發長一點好看。”
…………
那之后,他就再也沒剪過那樣的寸頭。只是偶爾,會把頭發撩上去。
在某些他知道,她會穿短裙的場合。
林鳶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身體綁著安全帶,隨著車身一道慢慢前傾下沖的時候,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車庫璀璨的星空頂,絕不是她家那個小區。
林鳶驀地清醒,問他:“去哪兒?”
江隨十分坦然:“我有東西要給你看,你家沒法兒看。”
“……”林鳶真的不想想歪的,但這種臺詞實在有點兒引人遐想。
眨了眨眼:“我去你家?不合適吧?”
“有現成的換洗衣服,有合理的不回家理由。有什么不合適的?那么多房間還不夠你挑一個睡?”后視鏡里對上她視線,江隨挑了挑眉,意思: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林鳶撇了撇嘴,心里那點兒別扭勁兒又上來了。
只是也不愿服輸。誰擔心了,反正誰吃虧也不好說。
直達電梯上樓,地段極好的大平層,灰黑色石料為主的裝修,空曠得好似無人居住,環幕落地窗,熙攘繁華一覽無遺。
這是林鳶第一次來他家,即便讓自己放平心態,仍莫名有點兒不自在。
在入戶門廳換了居家鞋,是她的碼數,新的,林鳶瞥了眼,也沒多問。
江隨卻抬起臂彎看了看手表,招呼她:“你先把東西和外套扔沙發,過來。”
林鳶不明所以,照做,跟過去。
沿路看見客廳里,放了個碩大的玻璃箱子,里面筑得像綠洲沙堡,湊近才發現養的是螞蟻。
林鳶被他帶著,在一架龐然的天文望遠鏡前停下。他側了側頭,示意她看。
林鳶眨眨眼,疑惑照做。
直到那顆遙遠的星星,在她眼前彌散開黃白色的光暈,像某種天然寶石,孕育了經年,綻開獨一無二的光彩。
“知道ta叫什么名字嗎?”他聲音也跟著俯下。身,沒用她回答,低道,“羨魚。”
林鳶一震,耳邊似有輕微嗡鳴,仿佛客廳落地燈傳來的電流。
心臟仿佛跟著遙遠的星云,在宇宙間撥弄、跳動。
林鳶抿了抿唇,沒挪開視線,故意問他:“這是網上那種,幾百塊就可以取個名字,然后在某個特供app可查的那種“小行星命名”嗎?”
耳邊有長時間的寂靜,直到他長“嘶”了聲,艴然不悅的語氣:“你要那種,我能給你做出一整條銀河系。”
林鳶舔了舔唇,終于笑出聲,偏頭去看他。
身邊男人也已經站直,偏側過頭,低眼看她,語速緩慢:
“201X年12月,一顆阿波羅型近地小行星,被人在茫茫宇宙中發現,予以臨時編號,201X XY01,后經全球各地多臺設備后續觀測確認,201X XY01的絕對星等為21.97等,對應直徑約200米,繞太陽公轉一周需1.11年,這顆小行星與地球軌道的最近距離,在3000萬公里之外。次年9月,正式公告命名為:羨魚星。”[注]
收了散漫無狀,認真的語調,好聽得似專業的配音演員。
林鳶有片刻怔愣。
她其實經常有某個瞬間會覺得,江隨這個人身上,有許多很矛盾的東西。
明明是個肆意張揚的人,這一刻,卻像個急于向她證明,自己發現的寶石不是贗品的純真孩子。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把“純真”這兩個字,用在江隨這樣的人身上,可又的的確確地體悟到了。
“還不如叫派大星。”林鳶突然硬邦邦地,破壞氣氛地說。
“……?”江隨眼皮一抽。
“行吧。”林鳶憋笑,壓著心跳,一臉勉強道,“那我再仔細看看。”
說完又微低頭,再次看向那團星云。
“嗯,”江隨不涼不熱,沒好氣地建議她,“那你多看兩眼,這家伙也就每年這段時間靠近地球,待個二三十天,就要明年再來了。”
林鳶抿了抿嘴,沒敢再笑,身后卻突然有熱源靠近。
熟悉的氣息從身后貼近,籠罩,叫人心臟都有短暫的停跳。她搭著望遠鏡的手腕上,卻驀地一涼。
仿佛有零點鐘聲敲響,然后聽見他說:“阿鳶,生日快樂。”
低磁輕淡的,不自知的溫柔。
林鳶惘惘的,沒敢動,直到身后熱源退開,那抹繞著腕骨的涼意變暖。
她離開鏡頭,低頭看下去。
一條手鏈,深藍色的不規則寶石,如潮汐撕碎的天體碎片間,眾星拱月般包裹起一顆飄著火色的白歐泊。
仿若遙久的星光,落到了她腕間。
林鳶下意識摸了摸那顆主石,卻說:“……太貴重了。我還不起禮。”
她十分坦誠地實言道,反正這樣的話,也不是頭一回說。
伸手去解手鏈的鎖扣,指背卻被江隨壓了壓。
溫熱干燥的微糲覆上來,男人有些不爽,又有些無奈的一聲輕“嘖”,然后問:“你先別急行不行?”
他掌節上有幾處薄繭,位置和他當初教她射擊時的一樣。秦湛曾經和她玩笑似的說過,“要不是這小子不想走這條路,我綁都要把他綁進隊里”。
林鳶動作一頓。指節蜷了瞬,將手從他掌心垂開,看著他。
無名指輕撓了下眼下皮膚,江隨難得正經的表情,卻依舊是慵懶散漫的語氣,問她:“你有沒有想過,對我來說……就和你在珊珊買個頭繩差不多。”
“……”珊珊是一中門口的小飾品店。一根發繩敢掛價39已經算搶劫。
真想跟你們有錢人拼了。
雖然他這樣的比喻,叫人討厭,可實情竟也沒那么難以叫她接受。況且,他還說:“這顆主石不值錢,只是找了很久。”他笑了笑,“上個月才鑲好。”
微抿唇,林鳶最終垂開手,看著他,認真道:“謝謝你江隨。我很喜歡。”
不知道是她終于不推辭,還是這句“喜歡”取悅了他,男人翹起唇角,低聲告訴她:“項鏈只能別人看到,手鏈你一低頭,就能自己看到。”
他說這話時,正低頭看著她,漆黑的眼底碎光靡靡。
讓人莫名覺得,他意有所指。心臟都跟著不安分起來。
林鳶喉間一滾,撇開視線,碰了碰這個龐然大物,問江隨:“你是用這臺望遠鏡發現的嗎?”
江隨揚眉:“當然不是。ta是我在西山天文臺發現的。”
她高中就知道他的這點觀星的小愛好,似乎還是個官方天文愛好者組織的成員。
林鳶聽完,去看他,有點羨慕。
有些人的存在,仿佛天生為了證明旁人的普通。聰明、樣貌、財富、家世,連業余愛好,都要比別人多一點建樹。
江隨看著她發怔的模樣,唇角微翹的弧度越發溫柔莫名。
林鳶張了張嘴,眼神無由地微閃,還沒想好再接什么話,就見他抬手撩刮了下鏡身,薄瞼微垂盯著她,話音低磁深長:“我只是每天用它,看看ta。”
長睫垂顫幾瞬,林鳶不由自主地避開他視線。
喉間咽了咽,抬手捋了下側頰不存在的碎發去耳后,又偏過頭再去看鏡頭。
什么他她它ta的,繞口令一樣。
原來人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真的會一秒鐘十七個動作。
林鳶腦袋埋在望遠鏡前,神思飄忽地,又往那顆小行星的方向看去-
江隨不知道什么時候訂的餐,包裝精美的木食盒里裝著瓷盤,飯菜還熱著。
林鳶在客房洗完澡,江隨讓她出來吃點兒再睡,明天睡到自然醒,再去游樂園。
還好帶了身運動裝當睡衣,也不至于太尷尬。
都是她愛吃的小炒,主食也換成了粥,林鳶的確有些餓了,坐下吃起來。
只是看到桌上零散的幾節煙卷煙絲,還有木質香料時,好奇道:“那是什么?”
“沉香段。”他慢條斯理地說,“養生。”
林鳶思考了兩秒,隨即有些無語。
邊傷肺邊養生是吧?還真是這人干得出來的事兒。
她終于知道他身上,那股后來才有的辛涼微甜的木香是哪里來的了。
眨了下眼,又忍不住試探著問:“那你平時也抽別的?”
江隨一頓,一側眉目微挑,隨即明目張膽看向她。
“我不是去買煙的。”男人唇角勾著淡弧,天然撩人的眸光,自帶春色瀲滟,“我就是,想看看你。”-
林鳶從小就對數學不感冒。
老林笑說,大概是隨了他。不怕,以后跟爸爸一樣考警校,“以德服人”。
以至于林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對數學報以最大的敬畏。
那天,校園里某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林鳶又在為了數學咬筆桿子,倚著墻壁,低頭生無可戀。
這道題,江隨已經給她講了三遍。她還說不會,會被打吧?
頸窩里馬尾被人輕扯,熟悉的清冽皂香襲來,林鳶下意識偏頭。
窗外夕照將窗框涂成熾盛的金色,他站在走廊里,探過身,從畫框里低下頭來。
似乎嘆了口氣,漫不經意又無奈,尾音拖得勾人:“再給你講一遍,認真聽。”
眉眼、發梢、鼻尖,少年周身仿佛沾染了鎏光。
一顆心臟,猛然跳進他抽帶進來的,暖金色霧氣里。
卻又耳鳴般,震動放大,只有自己能聽見。
如果馬背上的少年,讓她明白了生理性的喜歡,是何種感覺;陪她穿了小半年仿版球鞋,又陪她一起露出傷疤說“這有什么”的男孩子,讓她體驗到迷惘的感動是什么滋味;
那此刻,她終于第一次理解了心動,是一種如何神奇的存在。
…………
江隨看到了她高中班會時留下的心愿卡,便以為那就是少女時代的她,最大的心愿。
可他不知道,真正的愿望,怎么敢明目張膽地寫給所有人看。
余一欣說她是死顏狗,林鳶卻覺得,她可能就是喜歡……數學好的?
有些想笑,林鳶從被窩里伸手,看著昏暗夜燈下,高舉在半空,搭在她細瘦腕骨上的“羨魚”。
嘁,戀愛經驗豐富的人,就是不一樣。談得多的男的,就是會哈。
林鳶突然有些眼酸地腹誹起來。有些苦澀,又有些……不想承認,也無法忽視的甜意。
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臟,仿佛被人小心翼翼地捧進溫泉里。
暖融的液體將傷口和疼痛浸漫,包裹。得以喘息和麻痹。
她知道自己沒出息,太沒出息。竟然依舊會因為,這樣似有似無的撩撥忐忑、心動、生出期待。
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再相信一次,勇敢一次,努力一次。
因為……那是江隨啊。
第19章 第 19 章 疼到麻木,自然就放手了……
林鳶第二天也沒能睡得太晚, 有些小小的難掩的興奮,睡不著。
起床洗漱,畫了個淡妝, 吃了頓早中飯, 跟著江隨出發。
他家應該是有阿姨, 只是做完飯便走了。那一桌子精致又熱騰騰的食物, 怎么看也不像是江隨能做的。
繼續是好天氣, 無雨無雪, 上午的陽光照著,暖融又愜意。
非周末, 游樂場人不多。園區卻比他們高中時大了不少, 林鳶在小程序上研究片刻,新開辟的主題分區, 項目都比較刺激。
還是習慣循序漸進地玩起, 旋轉木馬摩天輪, 轉轉茶杯小飛椅。
拿到駕照就沒摸過幾次方向盤的林鳶,在碰碰車一次次的撞擊下, 終于快樂地找到了自己的賽道。
只是玩著玩著,林鳶莫名覺得整個游樂場里有些奇怪。
那對剛剛在他們前面說說笑笑的小情侶,這會兒怎么又和別人的男男女女站在了一起。剛剛的一家三口, 好像不是這個孩子啊。
而且每個項目雖然排隊, 但也就那么十來個人,游玩體驗極好, 幾乎一趟就能進入。
林鳶頭皮一麻, 都想退出去看看這里是不是改了KK園區。
江隨看她警惕的小臉好笑,知道她已經看出端倪,干脆好好解釋:“都是這兒的工作人員。”
林鳶懵了下。
合著這是……不僅真包了個游樂園, 還為了游戲體驗,安排了不同身份角色的NPC,既不累不擠,又熱熱鬧鬧?
“李想還給打了折。”江隨道。
話音平常淡定,反倒是,似乎對李想給他打折深感詫異。
林鳶深吸一口氣,已經連“我跟你們有錢人拼了”這話都不想再說。
江隨見她不說話,有些疑惑似的,挑眉問她:“不開心嗎?”
林鳶緩了很久,看著他亮晶晶的,卻又迷惑的漆黑瞳仁,終于彎起唇,隨心而道:“開心!”
淡暖日光下,她笑得那樣生動,笑弧像個撥片,在琴弦上劃轉,讓他不由自主地,也跟著翹起唇角。
吃飯已是下午,林鳶吃得有些飽,不敢再去坐太刺激的項目,看了兩場表演,又有園區的工作人員給他們和人偶合照。
林鳶挽著人偶毛絨絨的粗胳膊,悄悄看了眼另一邊的江隨。他正在看鏡頭,只剩下半張篆刻似的深邃側臉。
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下頜微偏,林鳶趕緊歪過臉,正對鏡頭揚起笑。
目之所及,五彩繽紛。快門聲里,處處是歡快的人群。
園區新建的最大的過山車,向來是熱門項目,“游客”也相應增多。
輪到他們時,林鳶寄存好背包,正要跨進座位。
“等等。”他拉了她袖子一下,等她站定,微歪頭,抬起手,“別”地一聲,將她頭發上的那只毛絨絨的小發夾拿了下來,輕輕整理了下她頭發,然后才說,“行了。”這些小東西掉進機器,極不安全。
那夾子卻也沒還給她,十分順手地塞進了他自己外套口袋,又把拉鏈拉上,“下去再戴。”
林鳶乖乖“哦”了聲,轉頭進座位時,抿嘴笑起來。
她早上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沒把頭發扎成馬尾。
一車人坐滿,工作人員來檢查保險杠,俯身,又幫他們壓了壓。
林鳶握著保險杠的手 ,下意識往旁邊讓了讓。
等人走了,她小手指節,不知怎么貼上了他手背。
她沒有挪開,屏住呼吸,頓在原地。
機器開動,他沒有躲。他反而握住了她手背,低聲告訴她:“別怕。”
林鳶半邊身子都顫了下,卻沒有遲疑,大膽地反手扣住他指節,緊緊握住。
一整顆心臟,被裹進真實的溫熱里,騰騰地跟著過山車一道升至頂端,又失重般急速俯沖下去,翻滾、旋轉。
她跟著所有人一道驚聲尖叫,而她的叫聲里不是害怕,只是開心地,要讓心跳有一處釋放的出口。
她睜開眼,看見風吹亂她的頭發,將它們刮到江隨臉上,他微瞇著眼睛,有無奈又沒脾氣的笑意。
他沒有松手。
她被拋上藍天,看見湖泊、假山、城堡,在她眼前顛倒。
她飛起來了。
她……成功了嗎?
是成功了吧?
只是還沒有口頭的約定。對嗎?
從云霄飛車上下來,整個樂園已經浸泡在夕照里,到處是橘紅色的暖霧。
林鳶瞇了瞇眼睛,心跳未平,臉都燙紅。愉悅得有些不真實,真怕自己是在做夢。
于是四下一掃,目光鎖定了離她最近的一個小男孩兒。剛過她膝蓋,臉嘟得像蠟筆小新,一看就手感頗佳。
林鳶笑瞇瞇地走過去,彎下腰,伸手捏了捏他的臉。
盡量和藹可親地問:“小朋友,疼嗎?”
小男孩震驚地看著她,粉紅色的棉花糖都忘了吃。癟了癟嘴,又癟了癟,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
真好,不是做夢。但……
“……這、這么疼的嗎?”林鳶驚呆了,她真沒太用力!
小男孩哇得一聲哭出來。
倒也不是多疼,而是這個姐姐,彎下腰來沖他笑得小白牙森森的,活像個騙小孩兒的漂亮壞女巫。
媽媽只說來跟著她上班,當一天群眾演員,又有得玩兒,又有好吃的,又有錢拿。也沒說還要這樣呀。
“噯噯,阿姨錯了阿姨錯了,你別哭別哭,”林鳶真沒什么哄小孩兒的經驗,只知道手忙腳亂掏背包給他找糖吃,“阿姨給你糖……”
小男孩哭得更大聲了。
來了來了,終于掏糖了,果然是要把他騙走吃掉!
她身后江隨,笑得肩線亂顫,一把握住她手,將人拉起來拽走。
林鳶跟著他跑,看著他被風揚起的發梢,小孩子委屈的哭聲落在身后,淹沒進歡樂的背景音樂中。
她想,這幅鮮活的插圖里,他們似乎終于有了顏色。
仿佛每一個游樂園,都愛以一場熱烈的焰火,結束一天美好的童話。
這里也同從前一樣,沒有例外。
閃耀的璀璨最盛大時,林鳶還沒等到那句約定。
她突然有些著急,不想錯過這樣流光溢彩的時刻。于是她盯著漫天星光,鼓起最大的勇氣,在人群里對他說:“江隨,我想談戀愛了。”
剎那間,世界仿佛都安靜下來,只剩她耳鳴般的心跳。
又在長久的沉默里,跟著騰空的焰火,一點一點消寂。
隆冬的夜風,吹熄天廓最后一星亮色。
這次,沒有及時的電話救他了。
于是最終,林鳶聽見他輕笑了聲,依舊是那副無所謂的語氣,對她說:
“行啊。我幫你介紹。”-
童話故事里仙女教母的魔法,可以持續到零點。
現實世界里,卻隨時會消失。
離開游樂園的路上,林鳶對江隨說,鄭敏給她發消息,說自己不太舒服,她不放心,要回去看看。
拿親人的健康撒謊,或許真的會下地獄。
所以,她現在站在樓道里,接受她該得的懲罰。
林鳶都不知道這一天一夜,是不是真實存在過。
可手腕上貼著她皮膚,冰涼沁骨的寶石又做不得假。
仿佛夢游仙境的愛麗絲,一覺醒來,只有腳上的紅舞鞋能依稀證明,她真的擁有過那場冒險。
林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著他的車,到了小區門口,又是怎么下來的。
但她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回了他什么。
她說:“好啊。那你記得,我喜歡專一的。”頓了片刻,又說,“最好是有錢的,又不要太有錢的。”
林鳶無比慶幸,慶幸她的死要面子,讓她撐住了在江隨面前的,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
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件,比你暗戀的人要將你推給別人,更叫人難堪的事了吧。
二樓的燈又壞了。
或者是,從沒好過。
那個家里的老調的爭吵,隔著鐵皮門,悶隆隆地壓出來。
林鳶安靜地解下背包,從隔層里,小心翼翼,取出那支舊手機。
電量早已充滿,輕易開機。
她無聲無息地,在有些磨損的屏幕上敲打,然后又將它摁滅,關機,仔細收進隔層。
林鳶重新背好背包,正式地將外套口袋里,自己的手機拿出來,點開那兩條綠色的橫幅。
【寶貝女兒生日快樂!】
【微。信紅包】
她收下紅包。
【謝啦老林!】她歡快地回。
附加一個賊兮兮的,謝謝老板鞠躬表情包。
然后看著黑暗里唯一明亮的屏幕,努力彎起笑意,極小聲地,又說了一遍:“謝謝爸爸。”
嘶聲哽啞,像一頭失了家的小獸。
溫熱透明的液體,吧嗒,吧嗒,掉落屏幕上。
直到那點微弱的光也黯掉,所有重物轟然落地,世界陷進混茫。
他其實從沒變過,從前到現在,總在她一次次以為自己,終于努力靠近他一點時,恰到好處地點醒她:他喜歡的,從來不會是她這樣的女生。
仿佛先前,是覺得她在他面前跌得不夠重,所以永遠長不了記性。
于是這次,才將她高高舉起,再重重摜下去,好叫她摔個徹底,摔得吃痛,摔得從今往后的每一個生日,都能記憶深刻。
其實她從來明白,江隨給她的感情,就是混著糖粒子的一把玻璃渣。
明知道會痛,卻依舊牢牢攥在手心里,不想松開。
可原來疼到麻木,自然就放手了。
第20章 第 20 章 跨省打工顧老師
那天晚上, 林鳶沒有回家,就像江隨說的,現成的換洗衣服, 現成的不回家的理由。
她打車去了機場, 臨時買了張去滇省的機票。
她就是想找一個, 沒有那么冷的地方待幾天。
最早的航次要早上六點, 林鳶也不覺困, 在過夜區的座椅上挑了個位置坐下。
旅游軟件上隨便選了個口碑不錯的民宿, 訂了兩晚,等待起飛。
凌晨時, 去洗手間擦掉妝, 洗了把臉,換上眼鏡, 登機。
嗡鳴的高空, 終于有了困意, 極其不安穩地睡了片刻,空乘分發早餐, 林鳶木愣愣地塞了點,接著閉上眼。
輾轉到了落腳點,已經快中午。
一處內陸湖邊的獨棟小院, 還沒進去, 林鳶已經覺得整個人放松了幾分。
院子大門敞著,林鳶羽絨服外套搭在臂彎, 往里走。
院子里青石小磚鋪就, 零散地擺了幾副茶褐色木桌椅,一株未到花期的木棉格外惹眼,支闊地越過斜瓦檐頂, 疏淡樹影映落到每個犄角。
她訂的時候,客服機器人提示,如果行李多或是找不到這里,可以聯系店家接送,林鳶沒什么東西,就直接來了。
只是沒想到這里位置還有些偏,人也見不到兩個。怪不得這么清靜。
林鳶茫然然地穿過院子,終于聽到點動靜。像液體在金屬里搖晃的聲音,又不輕不重磕到了木桌上。
終于是見到了活人。
長吧臺后面,一道瘦削但肩背挺闊的高挑背影,罩了件寬寬松松的
長袖黑衛衣,正抄著兜微仰頭,看著整面酒墻沉思。唇邊一截細長的,沒點燃的煙尾若隱若現。
仿佛一位正在挑選顏料的憂郁油畫大師。
院子里零星鳥鳴啾啾,藝術家明顯是沒有聽見她進來的動靜。
林鳶眨巴了下眼,看了眼吧臺上調了一半的酒,也不是很想打斷他的藝術創作,但還是開了口問:“你好,請問住宿登記是在哪里?”
那道瘦高的身影,似乎在聽見她的聲音時有一瞬停頓。明明他本來就停在那里沒有動。
林鳶也沒在意,只以為他找配酒找得專心,被嚇了一跳。于是又說:“我在跳蟻上訂的。”
藝術家接著沉默了幾秒,終于慢騰騰地轉過身。
噢,他叼的不是煙,是棒棒糖的紙棍。林鳶似乎還聞到了空氣里,酸酸甜甜的橘子味兒。
他也不是藝術家。
他居然是那位,“以德服人”的顧老師。
現在社會大哥的就業范圍,已經這么廣泛了嗎?放個寒假,還要跨省打工?
有這樣吃苦耐勞的精神,他們做什么都會成功的。
林鳶不知道顧老師有沒有認出她,他只是撩了她一眼,薄唇勾了勾,笑得毫無異樣,很客氣的,對待客人的態度:“是早上訂的那位嗎?林鳶?”
只是念她名字時,“林”字有些不易察覺的延音,片刻停頓,接著才是帶上上揚疑問的,簡短的“鳶”字。像在確認什么一樣。
對方顯然不想敘舊,可能是怕她打著“熟人”的名義要求房費打折?
林鳶唇角微翹,也只當沒見過,自然道:“對。”
“行。”他沒再去管他調了一半的藝術品,低頭,拿出嘴里的紙棍,扔進腳邊垃圾桶,抬頭對她笑了笑,“跟我來吧。”
狹長上揚的凌厲鳳眼,眼尾微彎,露出淺淺的兩道臥蠶,和左頰明顯的酒窩。
林鳶掛上客套的瞇瞇笑,點點頭,跟著他穿過餐吧區,進了另一道開放式的木門,經過一道檐廊。
檐廊旁邊也是處小院,綠植那頭是一樓的客房。有的門大敞,可以看見房間里延伸出去,直通那片淡水湖。
來到接待區,長臺上擺了兩臺電腦,他站到接待臺后面,微俯身低著頭,一手敲著鍵盤,一手搭著桌沿兒。手指很長,骨節有些明顯,對她說:“林小姐,麻煩身份證。”
林鳶將一早準備好的身份證遞過去,他拿過掃了眼,微挑了一瞬眉。
“您的電話號碼是139……”他報起一串數字,“在跳蟻上預留的這個嗎?”
“對,沒錯。”林鳶點頭。
“好。”他頗專業地走著住宿登記的流程,核對妥當,將身份證和房卡一起交給她,揚起職業微笑,“您的房卡和身份證請收好,后續有什么需要隨時來前臺找我們,或者加一下管家微。信,給我們留言。”他說著微抬手,示意了下接待臺上還放著個二。維。碼立牌。
林鳶看了眼,說了聲“好的”,卻沒有去掃。
“需要幫您拿行李嗎?”對方也沒強求,又問。大概是有些客人會把行李先扔門口。
“謝謝,不用了。”林鳶推了推鼻梁上下滑的眼鏡,說,“我就這點東西。”
顧淮一頓,微笑:“好的。那祝您入住愉快。”
“好,謝謝。”林鳶點點頭,拿上房卡和身份證揣進兜里,轉過身。
他剛剛不著痕跡地掃了兩回她眼睛。或許更多。
機場洗手間,她照過鏡子,上下眼瞼都有些腫,眼底血絲明顯。很容易看出,是哭過一場的樣子。
林鳶倒也沒覺得丟人,只是莫名有些好笑。
怎么好像自己每次出糗,都能遇上這個人。跑這么遠,都能精準對接。
也難得這位跨省打工人顧老師見多識廣,沒有表現出任何大驚小怪的模樣。
進了客房,林鳶放下外套和背包進沙發,看著那片從窗子里望出去,就能看見的寥廓淡水湖,長長吁了口氣。
踏出窗子邊的小木門,是個二樓的兩三平米見方的小陽臺,表面竹木的結構,放了兩張小藤椅,很是自然愜意。
林鳶好像有點兒理解小說里女主失戀,要去馬爾代夫水屋無邊泳池喝著香檳哭一哭了。
那么點兒眼淚掉進這么寬廣的水域,的確仿佛什么事兒,都也就那么回事兒了起來。
林鳶撐著陽臺,瞇著眼睛身體前傾,感受絮風刮起水汽,翹了翹唇角。
沒看見陽臺下面,她眼中的跨省打工人,下意識地微抬了下胳膊。又在看見她離開陽臺后,有些好笑地低頭輕哂了聲。
林鳶關好門窗,進了客房,洗了把熱水澡,竟然困極。
迷迷糊糊入睡前,好像看見江隨給她發了條消息。實在太困了,她也不知道有沒有回,甚至不記得他發的是什么,就那么懵懵然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是傍晚。
半睡不醒地坐起來,肚皮不給面子地嘀咕了一聲。餓了。
拿過手機想看下具體時間,才看清臨睡前江隨給她發的消息是:【那你這兩天,是在家還是去哪里?】
昨天晚上,林鳶沒有拉黑他。
突然就覺得那樣,也沒什么意思。仿佛為了證明,他還會千方百計找自己一樣。
再看到這樣的消息,難得情緒也淡淡的。談不上多難過,只有一種“本該如此”的感覺。
總有人說,大部分人的成長,其實就在一瞬間,只需要某個契機,他們可能就突然長大成人了。
否則,只是披著成年人外皮的孩子。
或許感情這種事也是一樣的,某個契機之后,如同狠心將長久未愈的傷口上的腐肉一刀剜去,即便痛極,卻也是大松了一口氣。
這點惦念良久,甚至已經成了執念般的隱疾,終于能放下了。
甚至,不用刻意回避這個人,都能做到風恬浪靜。
只是她也不想過多地,和他有什么接觸和交集。
畢竟,新鮮的傷口淋漓,正努力凝著痂,總要給它時間休養生息,長出新的皮肉。
退出界面,林鳶沒有回,起身簡單洗漱了下,看了眼鏡子里紅腫消了大半的眼睛,想了想,換上隱形,出了房間。
下樓,經過一樓前臺時,終于看見了顧老師以外的工作人員。
“林小姐。”前臺笑容甜美的圓圓臉女孩叫住她,“您稍等。”
“嗯?”林鳶抱著笑好奇,“有什么事嗎?”
女孩子笑起來:“是這樣的,入住我們民宿的客人,只要是生日月,就有免費的客房布置和生日小蛋糕,想問下您什么時候方便,我們給您安排一下。”
林鳶沒想到這里也還有這種服務,想了想,笑道:“客房布置就不用了,要不,我明早來領個小蛋糕吧,方便嗎?”
“可以啊,沒問題。”女孩子說,“那您喜歡什么口味的蛋糕,水果有什么忌口的嗎?奶油方面喜歡動物奶油,還是起司奶油,或者黃油奶油、慕斯之類的。”
林鳶揚眉:“就最簡單的草莓蛋糕就行。”這家確定是民宿不是甜品店嗎?
“好的林小姐,”女孩子又再三確認,“真的不用客房布置嗎?”
林鳶再次道謝說真的不用,對方終于相信。
她又問了問哪里有吃的,才知道前面的餐吧已經開始供應晚餐。
摸了摸罵罵咧咧的肚子,林鳶趕緊準備過去。
結果,在穿過那道檐廊時,看見中午那間直通湖泊的房間里,沉沉一聲撲通,似乎……落下去個東西。
林鳶只疑惑了一剎那,心臟猛地狂跳,腦子反應過來時,人已經本能地朝那邊奔去。
應該不止她一個人發現,周邊驚叫聲驟起。
她的速度還是沒比上那位身經百戰的顧老師,似乎還有別的人跟在后面,林鳶沒來得及看。
等到了水域邊,她反倒很快冷靜了下來,沉淡著臉,盯著那個順著水流有些飄遠,又掙扎不停的黑團。長發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身邊黑色的衛衣朝前一動,林鳶一把拽住他胳膊,抓得死緊。
“別下去!”林鳶喝他,顧淮一愣,又聽她道,“去找根繩子床單什么都行綁著我,先讓她折騰
掉點兒氣力!”
這么個掙扎法兒,明顯是不想死了。但這種時候,對施救人來說才是最危險的。
顧淮只怔了半秒,也不再猶豫,竟也沒問她水性好不好。
莫名的,似乎就是相信,她能這么說,便是篤定有這樣的能力。
林鳶拖著人爬上岸的時候,自然有人來接手。
那女孩子嗆吐著湖水,有人上前查看,大聲問著怎么回事,有人報警叫救護車。
風一吹,即便溫度不算低,還是打起哆嗦。十幾二十度的天氣,水溫還是很冷的。林鳶退到一邊,咬緊牙縮著身子,準備先回樓上。
柔軟的厚絨毯從后往前,兜頭裹上來,帶著陽光和皂香。透風的涼意瞬間被隔離。
繞到她下巴處的手指上,有點兒橘子糖的甜味。胳膊是虛環的,沒有靠近。等她自己拿住毯子,就已松手。
人卻很快來到她身前。
也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又一個男人,手里捧著杯熱騰騰的飲料。顧老師都沒打招呼,極順手地拿過來,直接懟到她嘴邊:“喝了上去泡個熱水澡。”又補充,“我們浴缸每天都消毒清洗,很干凈。”
林鳶一愣。
紅糖姜茶。
嘴唇都嘗到了一點兒辛辣甜意。
有那么點兒懵地,一手捏住下巴處的毯子,一手握住馬克杯的手環,下意識說了聲:“謝謝。”
見她仰起脖子開始灌,顧淮偏開眼。
“別拍了。”他淡著臉,朝周邊幾個看熱鬧的人掃了一圈,不輕不重地說,“散了吧。”
似乎社會哥的氣場還是很震得住人的,林鳶看見那幾個舉著手機拍那落水女孩的人,也沒敢反駁什么,收了手機,悻悻地散開了。
林鳶把喝空的馬克杯還給他,也沒矯情,裹著毯子上樓。畢竟她也救了他們店里的客人。
泡在溫燙繚人的浴缸里,林鳶都樂了。
遇上這位哥,真是每一次都驚心動魄。
不過上回是她置身事外看熱鬧,這回已經輪到她參與其中了。
下回呢?
林鳶一個哆嗦,趕緊笑著叫自己別亂想,日子還是平平淡淡的最幸福。
林鳶沒多泡,覺得渾身都熱了就出來,吹干頭發又下樓。
實在是真的真的餓了。肚子已經開始咬牙切齒。
只是走到轉角處,看見黑衛衣站在樓下看手機。聽見動靜,側抬頭看上來。
林鳶鼓了鼓臉,停住。
“謝了,林小姐。”他很快給出了解釋,笑笑的樣子,“我們店里同事已經跟著那個女孩子去了醫院,嗆了些水,沒什么大事,就是要留院觀察一下。”
林鳶點點頭:“那就好。”繼續往下走。
“不介意的話,林小姐就在店里吃點兒東西吧,后廚已經準備好了。”他視線順著她下來,林鳶卻沒有那種被人死盯著的不爽感。可能是他這人眼神天生就比較淡,再加上語氣也很有“感謝客人沒讓我們店因為有人跳湖而出名”的官方感。
林鳶自然不介意,她向來認為好人就應該有好報,見義勇為當然應該得到獎勵。
于是很爽快地沖他一笑:“好啊,那謝謝了。”
她已經離他很近,說話時,視線越來越低,粹亮的瞳仁幾乎與他平視,長睫上下淡掃,身上還裹著清爽甜香的水汽。
前廳餐吧里的熱鬧清晰又朦朧地傳過來,顧淮有一瞬的恍惚,又很快恢復正常。
“好,”他微微翹著唇角,一手微壓住腹部的衛衣,一手側攤,對她說,“那這邊請。”
林鳶抬了抬眉眼。莫名覺得她下的不是一家民宿木樓梯,而是踏著旋轉水晶梯要去皇家宴會廳赴席。如果身上穿的不是這套運動睡衣的話。
顧淮引著她進了個半隔斷的小桌。
酸湯牛肉,銅鍋油燜雞,雜菌酸面包,甜筍炒臘肉,還有一小鍋即燙的米線。
分量都不算大,既能嘗到各種當地口味,又不至于浪費。
林鳶的肚子,終于齜牙咧嘴。可她又忍不住問:“我要是不吃,不就浪費了?”明顯是早就準備好了,就等她下樓端上桌。
顧淮笑:“怎么會,我們自己也能吃啊。”
林鳶想想也對,她不吃,他們自己人不就能吃嗎,都是新鮮的。于是又客氣道謝,坐下大快朵頤。別說,和在北城吃過的滇省特色菜比,似乎本地的要更新鮮對味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還是她真的餓了。
顧淮等她開吃就離開了,林鳶看見,有人點酒的話,他就會去調一杯。
店里也有女孩子在他調酒的時候錄視頻拍照。林鳶喝了一口熱辣辣的酸湯,舒服地瞇了瞇眼睛,心里笑著想,果然帥哥到了哪里都吃香。
吃干抹凈,感覺人生都美好了。
林鳶看他還在吧臺調酒,她想出去轉轉,就會經過那里。
本想打個招呼,再謝謝他們店里的款待,林鳶就聽見那個端來紅糖姜茶的男人,對顧淮說:“你丫的下回能不能別這么莽?你知道我下午看見你這個旱鴨子準備下水,連怎么跪在叔叔阿姨面前謝罪都想好了嗎?你要真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么和叔叔阿姨交代。”
顧淮勾著笑,手里淡定地搖著酒,微低著眉眼,也沒說話。
林鳶卻一下子,沒了剛剛的好心情。
“見義勇為是好事,但也先顧著自己的命。”
顧淮一愣,隨即抬頭,表情凝固了得有兩三秒,慢騰騰笑起來,薄薄的眼皮微耷了瞬,莫名有點兒痞,又有點怪異的聽話感,點點頭:“知道了。”
“……”林鳶知道自己語氣挺差的,她實在是聽見那個男生說顧淮是旱鴨子,還準備下水撈人的時候十分生氣。一切違背老林教誨的人和事,都讓她十分生氣。
但被他這么一笑,就突然有點兒沒脾氣。
那笑的意味莫名,仿佛有“原來你關心我”的潛臺詞。
林鳶覺得自己大概是腦子被水泡久了,實在是想多了,干脆閉嘴不再說話。
那男生見狀,眼神在倆人之間一逡巡,一下嬉皮笑臉地勾住顧淮,沖林鳶意有所指地說:“妹妹,謝謝你這么關心我們淮子啊。他這人就是欠管教,平時也沒個人……”
“嘖,”顧淮冷淡地偏肩打斷他,躲開他的勾三搭四,“邊兒去,就你話多。”
林鳶對男生之間這種,因為個女孩子就突如其來的調侃,見怪不怪了,反正顧淮也沒跟著起哄,她也只當不懂。
沒人跟她嗆,林鳶也氣不起來,抿了抿嘴,和兩人點了下頭,出了餐吧。
等人走遠,劉昶又耐不住寂寞,嬉皮笑臉湊上來:“行啊淮兒,堅守了24年的處男心,終于勃。發萌動了?”
顧淮給酒杯沿兒刮上海鹽,低著頭,理都懶得理他。
劉昶還不死心,笑得一臉曖。昧,問他:“終于開竅了?喜歡這一款的?”
沖著林鳶離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一看就是上學那會兒學習很好的乖乖女。學霸配學渣,怎么不算絕配呢?”
劉昶被自己的腦補樂得拍腿,又擰眉不解,“也不對啊,當年又不是沒有長得好看的學霸乖乖女喜歡你,你不也跟個性冷淡似的給人拒了。”
“哎但人家妹妹好像對你不感冒,你說是不是這樣的好學生乖乖女踏上社會見多識廣,你這款就不吃香了哈哈哈……”
眼看他越說越離譜,顧淮終于有了點兒反應。給杯沿兒貼上最后一片海棠花瓣,偏頭看向他。
“你哪只眼睛,看出她乖的?”顧淮涼涼撇了他一眼,淡淡的嫌棄毫不掩飾,“靠面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