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終章)
因容少卿才歸家,蕓香并未留他太久,便緊著催他帶著嘉言回去。
父子倆走后,陳氏夫婦與蕓香又在一處說了許多話,從傍晚到日暮,全是爹娘對待嫁女兒的叮囑。
入夜,蕓香哄著冬兒睡下,自己卻是百感交集,全無半分睡意,她索性穿上衣裳起身,拿起白日里拆了一半的衣裳,卻也只坐在桌邊,獨個兒對著油燈出神,時而抿著嘴,搖頭笑笑。
忽地,院外響了兩聲敲門聲,聲音不大,剛好能被她發覺。
蕓香怔了一下,心想難道是容少卿?她連忙起身出屋,甚至沒想會不會是旁人,大夜里會不會有什么危險,以至問也沒問一句,便把院門打開了。
果真是容少卿,笑嘻嘻地看著她:“這么篤定是我嗎?問也不問一句?”
蕓香臉上一紅,側身讓他進來,心中歡喜,臉上卻只做驚異:“你怎么來了?”
“你說呢。”容少卿說著便緊步進了屋。
蕓香跟進屋,接過他脫下棉袍子疊好,轉頭待要和他說話,他卻已然進了里屋,她跟進去,見容少卿正脫鞋寬衣。
怕吵醒冬兒,蕓香壓低了聲音:“你干嘛?”
“睡覺啊。”容少卿答得從容,好似蕓香問了個蠢問題,“這一路走過來真是太冷了,我得趕緊暖和暖和。”說著已然脫了衣裳,鉆到蕓香的被窩兒里去了。
“冷你不好生在家歇著,這深更半夜的……”蕓香嘴上說著埋怨,手上卻忙又扯了條被子來幫他重上一層。
“這不是想你嗎……”容少卿伸手拉她,“不用蓋這么多層,你進來幫我暖暖便是了。”
蕓香嘖了一聲,抽開手,去外屋把油燈拿進了里屋:“你出來和家里說了嗎?”
“你也說了深更半夜的,都睡下了,我與誰說去。不妨事,明兒清早找不見我,他們自然知道我來這兒了。”
蕓香拿了一床被褥鋪在容少卿旁邊,脫了鞋子外衫,自己才躺下,容少卿便立時扯開她的被子湊進去,一雙手直接探進她的衣下,冰冰涼涼地貼在貼到她柔軟溫熱的胸口,非是求歡,更似給她看他這一路過來是真的凍著了,邀她疼惜。
蕓香往他身上貼了貼,用自己的身子給他取暖。
兩人緊緊貼在一起,低聲說著白日里當著旁人不好開口的話。容少卿給蕓香說了自己在外這大半年都做了些什么事,在外的見聞,以及對她的思念,說起自己每到一處都會買對耳墜子給她,這大半年沒少跑地方,耳墜子買了不少,白日里來得急沒帶著,才晚上出門時也忘了,明兒個必要回去拿了來給她,讓她一對一對戴給她看。
“我在外頭時還想,我早前送你那對耳墜子,你有沒有戴著……”容少卿擁著蕓香低語,“今兒見你戴著,我心里就踏實了。”
蕓香明知故問:“有什么不踏實的。”
容少卿答:“怕你跑了啊,怕你不老老實實在家等著我,回來讓我撲個空;怕你死心眼兒,我不在這些日子,又胡思亂想鉆什么牛角尖;怕你總惦記著我……又怕你沒那么惦記我……”
蕓香心口酸酸甜甜的,有點兒想哭。
冬兒睡覺不老實,似是夢中和小伙伴吵架,喊了句把什么東西給他,緊跟著用力蹬了幾下腿,把被子踹開,氣呼呼地翻了個身。
容少卿躺在原蕓香的被窩兒里,正挨著冬兒,回身幫冬兒把被子蓋好。蕓香也坐起來,又探身給冬兒掖了掖被子,想起曾經的光景來:“要是也嘉言在就好了。”
容少卿向冬兒另一邊的空位置看了看,應說:“嘉言來了也有空余,咱們這炕寬敞,再填個小女兒便正合適。”
蕓香一笑,倒也不與他害羞,只道:“爺別總這么念叨,沒想過老天爺偏不愛遂人愿,越念什么越不來什么。”
容少卿道:“不會,老天爺待我倒是好的,除了那幾年,我這一生倒也事事順遂如意。”
蕓香猶豫了片刻,問說:“事事順遂如意?”
“自然,你說我如今還有什么不如意的?”
蕓香欲言又止,覺得這個當口問出來總比藏在心里一輩子好,便道:“有件事怕也沒能遂心吧……”
“嗯?”
蕓香認真地道:“我問你件事,你這會兒老老實實答了,我往后就再不提了。”
容少卿疑惑地微微蹙眉,看看蕓香的神情,忽地恍悟她想問什么了,心中暗道不妙。她要真是提那些舊事,他要如何答她?說多說少都怕她不高興,只瞬間的功夫,腦子里轉了好些個說辭,臉上卻仍佯做疑惑不解。
蕓香卻也不與他繞彎子,也不給他更多準備的功夫,直問說:“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果然是問這個……容少卿暗暗叫苦,下意識裝傻:“誰啊?”
蕓香沒答,直勾勾地看著他,一雙眸子看進他心里似地,明明眉目間還是溫柔的,卻又隱隱透著點不怒自威,直打碎了他那點蒙混過關的小心思。
容少卿臉上一赧:“多少年前的舊事了,還提它做什么,原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便告訴我原是怎樣,我不就不胡思亂想了嗎。且我問也不全是因為你,畢竟這事兒是攤在我身上,自己卻至今是個糊涂蟲,只管從旁人嘴中聽得些影子,胡亂拼湊……”蕓香凝著容少卿,柔聲道,“你不是說了,往后我有什么心事只管和你說,那我現在旁人的都不聽,只管聽你說……你也說是陳年舊事,我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人。”
“原也沒什么可吃的……”容少卿解釋,“我那是年少無知,上當了。”
蕓香挑了下眉,想過他可能給她的各種回答,卻沒想過這個。
容少卿一副豁出去的模樣:“罷,我說與你聽也無妨,不過咱們說好了,你聽了不許惱,也不許笑,過了今晚,往后再不提了。”
蕓香點頭應下,要她不惱,她理解,要她不要許笑,倒更讓她好奇起來。
容少卿道:“當年家里給我定了和王氏的親事,我知他們就是想給我找個脾性凌厲的媳婦兒管著我,那我豈能樂意,為的這個才堅持退親……再者……那時也不知你是被借尸還魂了,只當是你呢。””嚯……”蕓香調侃,“你這話說的,倒真似為了我呢。”
容少卿知也賴不過,答說:“我當時只想著,若要成親,必要找個對我千依百順的才是,偏這時候那女人處心積慮地貼上來,或是打著當少奶奶的心思吧,我當時是真當她是你,自然不會生疑,想著你溫順又聽話,咱們又是自小一塊兒長大的,總歸比娶王氏要好上百倍。”
蕓香說:“是覺得我好欺負唄?覺得你是少爺,我是丫頭,我若能有幸嫁給你,必然千恩萬謝,感恩戴德,誠惶誠恐地好生伺候著,你讓我往東我不敢往西,讓我打狗我不敢攆雞,是不是?”
容少卿笑笑算是認下,及又討好道:“如今我不是打臉了?連嘉言和冬兒都看得出,家中還是娘做主的。”
蕓香白了他一眼,又道:“就這么簡單?就為了這個才要退親另娶?”
“自然。”
蕓香睨著他:你再好好想想,別漏了什么。
容少卿回以無辜的眼神:沒了,就這么簡單。
蕓香道:“就算我再如何好脾氣,如何乖順聽話,說到底就是容家的一個丫頭,老太太、太太再抬舉我,也絕無可能讓你娶我。你若真只是為了娶個賢淑聽話的妻子,何必選我,潤州府那么多賢淑的大家閨秀,隨你說哪個,都比指我要來得輕松容易。”
容少卿被戳破,訕訕笑笑。
蕓香見他如此,心中反倒生了醋味:“罷了,我原是好奇才想問你,也沒想不知趣地問些兩人之間你更中意哪個的話,更沒那個興趣知道你們的恩愛。現在看來,倒是自己找不痛快,我不問了,睡吧。”說完翻了個身,背對著容少卿閉了眼。
容少卿半撐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看她的神色:“惱了?不是說了不惱嗎。”
蕓香道:“我沒惱你,是惱我自己自尋煩惱,往事不提,我也不想了,咱們往后好好過日子便是,我懶得起,你去把燈熄了吧。”
蕓香這話說得平靜,未帶半分慍色,可容少卿知道,他要真信了她不計較,不再想的話,才真是個蠢貨,嘆了一聲:“罷,坦白便坦白個徹底。”
蕓香未應,也未翻過身來,依舊閉著眼睛。
容少卿又躺下,訴道:“剛與你說的,也不是哄你,確實有這個緣故,另外還有一個……當時爹娘不許我退親,我自然去求老太太。老太太疑我另有意中人,便問說不娶王家女兒想娶哪個。我當時答說我中意你,想娶你。我也不瞞你,我當時說這話倒也不是真的如何癡情于你,非你不娶,是想著老太太必然不會讓我娶你,我作勢鬧一鬧,到時兩邊各退一步,退了王家的親事,允我另選個滿意的……”
蕓香聽他說得真誠,睜了眼,翻過身來。
容少卿繼續道:“只沒想到,我才一提你,老太太便變了臉色,說讓我斷了這門心思。我看老太太神情言語不對,便質疑追問,老太太才與我說了實情,原來是我大哥先與老太太要了你,要納你為妾。”
容少卿看著蕓香,未見她顯露任何吃驚之色,便道:“這事,你知道?”
“嗯。”蕓香應道,“這事當年臘梅姐與我說過,不過大爺應下老太太納我為妾,并非對我有任何心思,不過是權宜之計。”
蕓香解釋:“那時因為大奶奶一直未能懷上孩子,大夫給把了脈也說大奶奶身子虛寒,不易有孕。老太太和太太病急亂投醫,才想著讓大爺納妾。大爺與大奶奶恩愛有加,自然不愿,可他至孝之人,又不愿三份五次悖逆老太太的意思。我想著,大爺之所以敢在老太太那兒應下納我為妾的提議,是知道以我的心性,是萬萬不愿與人為妾的。老太太也是明理之人,我若不愿,也不會執意為難。到時老太太來問我的意思,我定拒絕,如此只得再另選他人,便又能拖上一陣子,那會兒大奶奶正調理著身子,許過不了多久就有孕了,事情便得轉圜,若不行,再做其他打算,總歸是能拖便拖罷了。”
容少卿揶揄:“你倒是比我還知我大哥的心思。”
蕓香知他是玩笑,也不解釋,反倒故意逗趣:“自然,我可是大爺院里長起來的。”
容少卿嘖嘖,擺出一副吃醋的模樣。
蕓香笑笑:“大爺當年但凡對我有萬分之一的心思,也不能把我從他院里打發出去啊。”
容少卿嘆了一聲:“我當時不知啊,我只當大哥是真心想要你呢。”
蕓香反應過來,問說:“你就是為這個才換了心思,非要娶‘我’的?為了和大爺掙?”
容少卿回說:“那時年少不懂事,確實有些混帳心思。倒也不是不敬重他,只因覺得爹娘也好,老太太也好,全都偏心他。那次也是,同一個女人,憑什么他看上了就得給他,我去說就不行呢?越是這樣,我還就偏要不可了。”
蕓香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容少卿,覺得他這理由委實任性荒誕,可思及他過往的脾氣性子,倒也不難理解,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容少卿倒看穿了他的心思:“說好不惱、不笑的啊,這回再沒瞞你的了。”
蕓香也只做無奈一嘆,往他身上貼了貼,把頭靠在他肩上:“既然不是對她癡情,那為何知道我換回來之后,對我那么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
容少卿道:“我也委屈啊。你見著嫁給了我,天塌下來一樣,就算不情愿不歡喜,倒也不必那么難受委屈,好像我多不堪似的……我當時甚至想,如果當初真讓你跟了我大哥,你是不是也不會那么厭棄。”
蕓香抱緊他:“誰說我厭棄你了,我那是懵了,慌了,一覺醒來給人當了妾,還生了孩子,能不難受委屈嗎。”
“我不是糊涂么……”容少卿撫著她的胳膊,“等我醒悟過來,你已經走了。你也聽她們說過吧,我當時與家里鬧了好大一場,連對老太太都說了忤逆的重話……”
蕓香點頭。
容少卿道:“其實那時候我不是生他們的氣,我是悔,是懊惱,是氣我自己,氣自己怎么就那么糊涂混賬,半點兒沒為你考慮,后來那些年我也總會想你在哪兒,過得好不好……甚至現在也會想,如若當日我能體恤你一些,不至讓你心寒,后來咱們會怎樣,你會不會像現在一樣,心里有我。”
蕓香反問:“你呢?若當日我沒離開容家,沒有你后來對我的那些愧疚之心,還會對我用心用情嗎?”
“會。”容少卿沒做半分猶豫思考,認真答她,“不論咱們緣分從何時開始,你就是你,就是會讓我想要共度余生的人。如若當初你沒走,我也會愛上你;或者更早,若當年你才進容家時,就來了我院里,我必會更早就鐘情你了。咱們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
蕓香笑著落下淚來,用手拭去,吸了吸鼻子。
“你呢?你還沒答我,倒回從前,換個光景,你還會對我用情嗎?”
蕓香往回想,從初識,自小到大,陰差陽錯,造化弄人,再到重逢后的日日夜夜,所有獨屬于她和容少卿的點滴過往,一樁樁,一件件……而后,幽幽地開口:“不敢想……”
“嗯?”
“若換從前任何時候,有個神仙跳出來與我說‘蕓香,你和容少卿是天作之合,將來你是要嫁給他的’,我必然覺得那是個瘋子……若沒有咱們這番經歷,你是少爺,我是丫頭,我哪兒夠得著你的邊兒呢,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想呀。”
“你這是顧左右而言他。”容少卿擺出一副很不滿意神情語氣,“我現在就給你膽子,想,必須想,現在、立時、馬上便想。”
蕓香噗嗤一笑,想了想,“你還記得我們初識的光景嗎?”
“考驗我嗎?”容少卿答,“自然記得。不就是我去找大哥,正碰見你摔碎了他的硯臺那次嗎,我還英雄救美替你抗下了過失。”
蕓香笑:“那……你還記得那日你與我說過的話嗎?”
容少卿道:“倒也不必考得這么細吧,都這么多年了。”
蕓香道:“我記得的。你那時擺出個少爺模樣嚇唬我,說‘你完了,這可是我哥的寶貝!是我們容家祖傳的硯臺,我太爺爺傳給我爺爺,我爺爺傳給我爹,我爹又傳給大哥,我還央他借我用兩天,他且不依……如今你居然敢給摔了……’”
容少卿笑,蕓香接著說道:“你還嚇唬我說,有你這個人證,我休想不認賬。”
容少卿笑得愈發開懷,嘖嘖道:“你怎得只記我逗你的話呢,我后來不也替你認下那個過失了嗎。你不知道,過后我還為這事被我爹狠狠罰了,即便如此也沒供出你去,很夠義氣吧。”
“我知道的。”蕓香道,“從小打到,你哪次挨老爺責罰不是鬧得滿府皆知的。”
“知道就好。”容少卿笑說,“這么想來,我對你是有大恩的,如今你這算是‘’小女子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吧?’”
蕓香笑笑,又道:“我還沒說完……我記得你當日嚇唬我說的那些話,自然也記得你跟大爺認下是你碰碎了那硯臺,記得你為此受了老爺的責罰……”
“我還記得……那天你穿的靛青色衣裳,衣襟是蓮華紋樣的,離開前,沖我眨了下眼,就站在門口,陽光堪堪照著的地方……”
蕓香沒再說下去,似有些出神。
得到比自己想要的更美妙的答復,容少卿不由得將懷中之人擁得更緊些,落吻在她發間、額角,一下,又一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