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陽光透過蔥綠樹葉,照在石板路上,悶熱的氣浪隨著風,一層又一層蕩開。
詩琴掏出手絹,擦了擦額角的汗珠,站在樹蔭下望了一眼天空掛著的大太陽,眉宇間有幾分抹不去的陰郁。
“前兩日下了雨還冷得不行,這才兩天,天氣一下子熱起來了,今年的天可真是多變。”
“是啊,我聽說原州去年大旱,民不聊生,冬日一場雪沒下,咱們京州和原州相鄰,今年輪到京州鬧旱了?”
“噓!你在胡說什么!京州有真龍天子坐鎮,怎可能受上天厭棄。”
兩個小丫鬟拎著輕飄飄的飯盒,從西后門而來,詩琴站在陰影之下,兩個女孩沒有看見她,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話。
詩琴見兩個丫鬟目不轉睛地走,眼看便要遠去,干咳了一聲,吸引她們注意。
轉過身看見不知何時便站在一旁的詩琴,兩個小丫鬟臉都白了。
“詩琴姐姐。”小丫鬟們忙堆起三分討好的笑,希望詩琴不要計較她們剛剛的無視。
“嗯,飯盒給我吧,你們今日出去了嗎?”
詩琴當然不會跟兩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一般計較,她更在乎別的。
“出去了,按照姐姐的吩咐,我們稍微接觸了一下那些流民,他們里有一些人很好,像是讀過書,說話做事很有分寸,有一些就很奇怪,尤其是他們的眼神,很冰冷,像是去年大公子獵回來的,狼的眼睛。”
站在左邊的丫鬟比較健談,她詳細描述著,腦海中不禁回想起外頭的那些人,臉色微白。
詩琴見此,安撫道:“今日之后,你們只需將飯菜交給家丁,不必再出去了。注意著他們的動靜,有異常告訴我。”
兩個小丫鬟有些遲疑,她們和外頭的人接觸后,覺得他們很可憐。
監視一群可憐人,幫又不幫到位,看著他們如野狗一般乞食,善良的小丫鬟們,感覺內心備受煎熬。
詩琴看出她們的遲疑,怕這兩個小丫鬟不好好做事,詩琴換了個說法。
“他們都是失去了家園的可憐人,可憐人若一時沖動,走了歪路,鬧出大動靜驚擾府上貴人,他們一定會被攆走,甚至可能會被活活打死,所以你們一定要多看著點兒,等郭家人離開,家中老爺夫人騰出手來,六小姐提一句,他們的好日子不就來了。”
江家有很多田莊在京城附近,世家收攏流民,讓他們去莊子上做佃戶,是常有的事。
在天災人禍頻出的年歲里,有世家大族愿意收攏流民,給他們一份田地耕種,對他們來說,比在朝廷眼皮底下當普通百姓要強得多。
至少世家大族不會將他們逼死,逼死了誰種田?
可朝廷卻是會吃人的,所以對于流民們來說,在眼下這個年頭,得江家收留,那就是好日子來了。
兩個小丫鬟自小在江家,明白其中道理,她們順著詩琴的話一想,覺得對極了,連忙認認真真應了下來。
接下來三人一起回雁回苑,路上走著無聊,健談的小丫鬟主動開口,同詩琴聊天。
“三日過去,郭家怎么還沒將那位公子帶走,詩琴姐姐,聽聞朱家那邊已經收下賠禮,不再追究了,你說郭家僵持著不肯離開,他們是想做什么?”
“我路過上蓮湖時,聽幾個藥童說,郭公子身上的傷不會再有性命之憂,唯獨他頭上的傷比較棘手,這些天藥童經手的藥,大部分是外敷的膏藥。”
另一個小丫鬟主動交換情報,她們倆是詩琴特意帶出來的丫鬟,詩琴當初選中她們,就是因為她們眼尖,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用江易周的話說,就是兩個熱愛八卦,喜歡談論八卦,傳播八卦的小丫頭,等以后年紀大了,便是村口的情報組織成員好苗子。
兩個小丫頭天賦異稟的很,年紀輕輕,能力就很強了。
健談的小丫鬟叫靈韻,略有些靦腆的小丫鬟則叫音韻,她們是親姐妹,長得不像的雙胞胎。
詩琴想起江易周今早得知郭太傅還沒走時的表情,對眼下的情況,有了些許猜測。
“郭家像是在等什么,可惜,他們在江家一天,那東西便不會出現在江家。”
靈韻音韻對視一眼,知道詩琴的情報來源恐怕是六小姐,心里不禁開始打鼓。
靈韻硬著頭皮問道:“詩琴姐姐,這話是六小姐說的嗎?”
詩琴搖搖頭,“我猜得。”
靈韻松口氣,這才將剛剛的未盡之語說完,“六小姐自從來了江家后,基本上沒有出過門,可她對江家上下的事情了如指掌,還對京城的形勢頗有見地,五小姐自小在京城長大,都不如六小姐了解江家和其他世家大族,詩琴姐姐,你說這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的人嗎?”
“怎么可能,人不讀書,不受教導,絕對難成大器。”詩琴斷然否決,她自己讀過書,最是了解讀書的好處。
什么“生而知之”,這種話只能騙騙什么都不懂的百姓罷了。
音韻吐出一口氣來,她和姐姐私底下猜了又猜,最后還真有了一個邏輯通順的解釋。
“所以,六小姐在平康縣這些年,一直被人教導,那人還一直盯著京城。會這樣做的人,除了五老爺以外,還能有誰?”
詩琴蹙眉,不贊同最后一句話。
六小姐身上做粗活的痕跡并非假象,如果真是江固在教導她,江固干嘛要一邊教導她,一邊還讓她成材?
為了讓六小姐扮可憐,奪取老爺與夫人的同情?
江固如果不折騰,光六小姐在他膝下長成這一點,就夠讓老爺與夫人心疼了。
他不折騰,六小姐現在已經是府上的嫡出小小姐,哪兒會像現在這樣,依舊認賊作父。
怎么看江固的行為,都不像是在幫小小姐,反倒像是要將六小姐往死里坑。
詩琴贊同兩姐妹“有人在教導六小姐”的猜想,但她不覺得那個人是江固,是誰都有可能,絕不可能是江固。
談話間,三人到了雁回苑,一入院子,三人都閉上了嘴,垂首低眉,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詩琴到主屋去交差,順帶將音韻打聽到的,有關郭公子的消息告訴江易周。
江易周聽說郭子珍脫離危險后,并不意外,郭子珍后續很重要,怎么能讓他現在死呢?
只是郭子珍到現在還沒醒,這一點讓江易周頗有些驚訝,是錯覺嗎?郭子珍的傷勢比原書中描寫得,好像要重很多。
現實和書中情節有出入很正常。
不正常的在于,郭太傅怎么知道的?
郭太傅為人正直,做官三十余年,他看過不少官場上陰暗之事,深知人心詭譎難測的道理。
他向來信奉圣賢所言,認為心有浩然正氣,不必懼怕小人手段。
可是現在,看著躺在床上無知無覺的孫兒,他第一次覺得,不能小看任何人,尤其是那些陰險狡詐的小人。
“還不打算帶回家嗎?”
江盛從外面進來,到郭太傅身邊問道。
“家中實在不是個養傷的好地方,繁茂,我孫兒便先暫時托付于你,此事過后,我郭家欠你一個人情。”
郭太傅親切稱呼江盛的字,還給出一個承諾,誠意可謂十足。
可江盛心里還是不太想幫忙。
現如今只能認江家倒霉,正巧碰上這件事,至于郭太傅給出的人情,江盛其實并不在意。
郭家能不能安然度過此番危機,都是兩說,若以后郭家敗落,這份人情將毫無價值。
在郭太傅還沒有徹底倒下之前,江盛心中的衡量,肯定不會透露出半分,此刻的他表現得十分穩重,還有悲傷。
“太傅不必如此,我江家別的沒有,院子還是有幾個的,先暫時住著便是。”江盛嘆口氣,抬手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時流出的淚,“家父在時,與太傅您老人家交情甚好,我也算是看著子珍這孩子長大,現在他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我這心里可真是難受極了。”
郭太傅差點兒被江盛帶的也哭出來,世間最苦,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
他的孩子們都還活得好好的,結果他差點兒先送走自己的孫子,這叫他老人家心里怎會不難受呢?
“那日子珍跌落之際,有仆從看見,他身邊陪同兩位公子,我這些天查了查,那兩位公子,分別是貴府小七公子,還有一位不知名的公子,太傅,不知能不能將貴府的小七公子叫來問一問啊?”
郭太傅抹淚的動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小七他親眼目睹他弟弟的事,回去便病倒了,恐怕不宜出門。”
江盛像是剛知道郭七病了,震驚地瞪圓了眼睛,隨后一臉內疚。
“病倒了?唉,怪不得江家送去的賠禮,郭二夫人全退了回來,還請太傅允許,我家大朗二郎與貴府小公子們年紀相當,平日里也有往來,讓他們去看看小七公子,也算是盡些心意,可好?”
郭太傅沒有立即應允,不過第二天一早,江易周跟著江舟江帆出了門。
江舟江帆是奉父命出行,江易周是硬要跟上。
美名其曰,她要逛一逛京城。
江舟江帆拗不過江易周,他們同父親提了一句,本以為父親會拒絕此事,沒想到父親直接放行江易周了。
江易雅見此也想跟著,卻被江盛關在府里,不讓她出去。
江易雅看向明顯空了許多的雁回苑,那日江易周同她說的話,不停在腦海中回蕩。
江易周坐在馬車中,撩起車簾,她看見騎著馬的江舟和江帆,兄弟倆湊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詩琴一臉疑惑,“六小姐,外面這么亂,老爺怎么會同意……”
“伯父是個釣魚的高手,魚餌不能捏在手里,要拋出去,才能釣到大魚。”
江易周有些期待,她會遇見哪條嘴饞的“魚兒”呢?
江盛以為自己是握著魚竿的人,卻不知道,這根本不是在釣魚,而是在下棋。
棋盤之上的棋子,不想被人操控,而是想要跳出棋盤,坐到棋手的位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