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進退的抉擇
這一日, 阿嫵正在收拾東西,寧蔭槐過來了,想和她聊聊。
阿嫵低垂著頭。
寧蔭槐開門見山:“阿嫵, 你是怎么想的?”
阿嫵:“我也不知道!
寧蔭槐:“如今皇帝紆尊降貴, 又給了你幾位兄長這樣的機會, 其中意思再明顯不過了,等?芤皇铝私Y, 你也要做一個決斷了!
阿嫵聽著, 心頭難受:“我不舍得你們, 我才回來,我還想留在這里,就這么過一輩子!
寧蔭槐卻是沉默地看著阿嫵。
阿嫵一下子哭了,她撲到了寧蔭槐懷中:“我不要離開你們!阿爹!”
寧蔭槐抱住女兒, 輕輕拍哄一番, 嘆道:“你若是實在不喜歡, 斷沒有逼你的道理, 實在不行, 我就你這么一個女兒, 為了你, 什么不可以做?但只怕, 你心里還是惦記著他, 不舍得他,只是因為種種原因邁步不前, 甚至于逞一時之氣, 就此讓自己悔恨不已,這是阿爹不愿意看到的!
阿嫵趴在自己父親的懷中,哭了好一番, 寧蔭槐耐心地哄著,過了一會,阿嫵終于平靜下來,才將事情原原本本說給寧蔭槐,包括當時怎么聽到的,一氣之下要扳指,不給,又要儲君之位,也不給,以至于后面鬧起來,再之后他也哄了自己,可是恰鎮安侯府出事,皇后逼迫,她匆忙之中自亂陣腳,殺了皇后,又在德寧公主幫襯下逃離,之后的事情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寧蔭槐聽到這些,沉默了一會。
他自然知道女兒受委屈了,可只知大概,如今聽到女兒詳細說起這些,作為一個父親,心里自是猶如刀割一般,恨只恨自己當初太過大意,以至于不曾陪著發妻最后一程,更讓年少的女兒遭遇這些。
他無聲地抱著女兒,輕輕拍哄著,安慰著,在這種安慰中,阿嫵慢慢平靜下來。
這時,寧蔭槐卻道:“不過阿嫵,阿爹還是要告訴你,這是阿爹不好,是你的兄長不好,不能保護好你!
阿嫵愣了下。
寧蔭槐:“他是皇帝,確實該為天下人父母,該護好他的黎民百姓,可天下這么大,東海一事形勢復雜,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非要有一個人為此追責,那也該是鎮安侯府,是先帝,而不是他!
阿嫵:“那遇到之后呢?”
寧蔭槐:“在你被納入后宮之前,他依然是一位皇帝,勤政遵法,省身兢業,這是我在浩瀚書卷以及帝王的親書中讀到的皇帝,他無意中犯下大錯,和自己兒子的妾室有了不倫之事,若要隱瞞,必要殺你!
說起這些時,寧蔭槐言語冷靜,不過心底卻是后怕。
他讀書多年,也曾考取功名,對于帝王心思自然能揣摩一二,可以說,若不是已經知道結果,讓他推測,他是怎么都不敢相信女兒能在那種情況下逃生。
若女兒有個萬一,那自己——
他在心里重重嘆了一聲,就這點來說,女兒能活著,就已經是萬幸了。
阿嫵聽著這些,一時沉默了。
她隱約感覺自己阿爹是對的,自己的諸多委屈,在進宮之前的委屈,其實怪誰呢,全怪到他頭上似乎也并不合適,如果自己不是和他有了魚水之歡,估計連怪都不敢怪了。
畢竟他是皇帝,自己只是進獻給他兒子的一個妾室,還是別有用心的,從他的角度,也怪不得他。
如今之所以怨怪,不過是知道他心疼自己,知道他會包容著自己,所以一股腦的發泄罷了。
可……
她還是有點委屈,低聲嘟噥道:“所以阿爹什么意思,難道我不能怪他?”
寧蔭槐疼愛地拍哄著她的后背:“你是我的女兒,你受了委屈,過得不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你們之間的男女瓜葛,確實怪不得別人!
阿嫵聽著,其實是有些認同,但她一時又有點轉不過彎來。
寧蔭槐:“阿嫵,阿爹只是希望,你在關鍵的抉擇上,不要因小失大,因為自己一時的不甘心,賭氣,從而失去了自己本來應該得到的!
阿嫵無聲地聽著。
寧蔭槐:“至于儲君之位,阿嫵,你覺得現在他若是力排眾議,不顧一切,把二皇子抱到儲君的位置,你心中該是什么感覺?”
阿嫵愣了下。
事到如今,她回憶往日,其實也知道自己當時哭著鬧著找他要,是亂了陣腳,真想為二皇子爭取儲君之位,也不是那樣爭取的啊,所以福泰說的是對的。
只是當時的自己才剛生產幾個月,見到葉寒,知道家鄉噩耗,又遭遇了各樣打擊,心痛之下有些慌不擇路了。
再之后離開皇都,離開景熙帝,便不再去想。
如今聽阿爹提起,其實如果這時候二皇子若為儲君,她必是寢食難安了。
畢竟放著那么大一個大皇子不用,非要讓所有朝臣都盯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兒。
萬一孩子有個磕碰,或者哪里表現得不盡如人意,不要說自己,就是景熙帝都將面臨巨大的非議。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若是把太子廢了,怎么安置?
若是殺了,她怎么忍心,皇帝就這么誅殺親子的話,她豈不是也寒心?
若是不殺,無論放到哪里,都注定引起朝臣非議,甚至只怕有朝臣就此攛掇慫恿太子圖謀將來。
寧蔭槐:“阿嫵,儲君之位,為長遠之計,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及。當今太子久居儲位,又年長皇二子十七歲,若是輕易廢黜改立,必引起朝堂動蕩,一個不慎,便是千古罪人,朝堂局勢波譎云詭,皇帝便是再為偏愛,也不可能因為一己之私,就此冒天下之大不韙!
阿嫵知道阿爹說的是對的,她低著頭。
寧蔭槐望著女兒眼底的淚光,道:“阿嫵,今日阿爹和你說這些,或許對你過于殘忍,你以為阿爹是被人家的富貴權勢迷了眼,所以才向著別人說話,倒是反過來拿捏你?”
阿嫵吸了吸鼻子,嘟噥著道:“阿嫵不會這么認為……”
到了什么時候,她都是相信阿爹是為自己好的,甚至她也意識到,阿爹是對的。
只不過自己會被細微的情緒牽扯,會不理智,不甘心,會一股腦怪罪他,可阿爹不會。
阿爹是在用一種更冷靜的方式在估量評判這件事。
寧蔭槐:“所以,阿爹把這件事給你說清楚,理清楚,你自己來做決斷,看你要進,還是要退!
阿嫵抹了抹眼淚:“進又如何,退又如何?”
寧蔭槐:“若退,待皇帝凱旋歸來,我自有一番言語說辭,將你留在東海!
阿嫵疑惑:“可能嗎?”
寧蔭槐:“只要奮力一搏,怎么不可以?不過從此后,你這輩子再不能嫁,只能守在家中。”
其實從帝王微服駕臨東海時,寧蔭槐便心知肚明,葉寒和女兒再無可能。
阿嫵或者跟隨景熙帝回去,或者留在這里,由父兄養在家中。
那個男人看似綿柔忍讓,可其實只是他為了謀取女兒而不得已的低頭,寧蔭槐苦學十幾年,也曾精研當今帝王為政之道,自然能猜到這位帝王的心性,他那樣的人,不可能輕易善罷甘休。
如今他能說出“退”的選擇,是因為他認為可以賭一賭,賭帝王對自己女兒的憐惜,還有他心底的那絲不忍和愧疚。
所以如今寧蔭槐和女兒說出這番話。
阿嫵聽著自己父親這一番話,沉默了一會:“若進,又當如何?”
寧蔭槐:“若進,你心中的委屈,阿爹會設法為你討回,也必會為你百般籌謀,十五年后,為皇二子爭奪儲君之位!
阿嫵心神為之一震,她看向自己阿爹:“阿爹……”
寧蔭槐望著自己女兒,溫聲道:“不過在這十五年間,你一個字都不能提,和誰都不能提,你要安分守己,韜光養晦,待到時機成熟,厚積薄發,一擊便中。”
阿嫵聽阿爹這番話,若有所思,她自然不知道,就在大半年前,英國公也曾語重心長地對太子妃說過韜光養晦這樣的話。
她低頭沉思一番,看向自己阿爹:“阿爹,所以你也會陪我去皇都是嗎?”
她想起景熙帝所言,說是會給阿爹阿兄官職。
寧蔭槐卻搖頭:“當然不,我要守在這里!
阿嫵有些失望。
寧蔭槐疼愛地看著她:“傻孩子,阿爹會幫你,無論什么時候,阿爹都會設法成為你的后盾,但阿爹不會入朝為官,不但阿爹不會去,你的幾位兄長也不會入朝為官,大暉素來忌憚外戚,我們寧家自然不能犯了這個大忌。”
阿嫵:“那——”
寧蔭槐這才道:“阿爹出去三年,游歷列國,見識了許多,也有了以前不曾有的體悟,如今航海盛行,西洋諸夷通商頻繁,弗朗機占領南洋諸國,諳厄利亞野心勃勃于不列顛,我大暉雖兵強馬壯,國土廣袤,但是離開這片陸地,在浩瀚海洋之上,一切才剛剛起步。以為父之拙見,我大暉國勢若要超邁前古,必須通航于海上諸夷,必須造遠洋艦船,制霸南洋,繞過馬六甲,直達加勒比海!
阿嫵震撼不已。
她突然想起那一晚在景熙帝書房中看到的輿圖,這其中似乎就有一張圖,名為《坤輿萬國全圖》,那是一張方形的輿圖,但其中的萬國圖是橢圓形的。里面隱約曾經有過諳厄利亞、婆林日和思可齊亞等,景熙帝指著那里,和她講過,他似乎對那里格外關注。
所以,阿爹所說,恰是景熙帝心中憂慮?
寧蔭槐:“阿嫵,無論你做何選擇,有些事,為父和你幾個兄長都要做的,如此才不枉來人世一遭,但你的抉擇不同,我們要做的自然不同,可無論如何,父兄若能為大暉開辟航線,開通航道,周游列國,揚我大暉國威,如此功在社稷,這不比入朝為官受人掣肘要強?這也是你將來的依仗啊!
阿嫵聽著,淚水頓時滑落,她忍不住,撲到寧蔭槐懷中:“阿爹……”
其實昔日她何嘗不曾有過埋怨,埋怨父兄的遠去,可是如今她隱隱明白,也終于釋然了。
寧蔭槐輕摟住女兒安撫著。
過了好一會,阿嫵終于止住了啜泣,低聲道:“那阿爹覺得呢,我應該進,還是退?”
寧蔭槐聽著女兒嬌軟依賴的聲音,在心里輕嘆一聲。
他知道世事多變,知道昔日抱在懷中的嬌軟小女兒已經為人婦,作為一個父親,他心里自是滋味難言,而景熙帝偏偏是他昔日曾經崇敬的天子,是他苦讀十幾年渴盼一見的人,又是自己的同輩人。
他甚至無法想象自家單純如水的小女兒,是怎么和那個城府深沉的男人扯在一起……
不過他到底按下諸般情緒,道:“這要看你自己,我不能代你抉擇!
阿嫵一時之間也說不得什么,她心里其實是迷惘的。
這些日子,夜深人靜時,她也時常想起皇宮中的一對孩兒,對景熙帝也是愛的,他又為自己做了這么多,面對一個分明擁有天下至權,卻能彎下身段對自己溫柔耐心的男人,她怎么能不心動?
況且,便是拋卻了這些,那人的容貌和性情,都足以讓人沉迷。
可是他們之間也確實隔了太多,昔日他們帝王父子的爭執,和陸允鑒的過往,兩個人之間年紀的差異,因為身份閱歷而注定會有的不對等。
事到如今,她該怎么選?她心里的那口氣又能順過來嗎,以及,若是回去了,將是什么樣的結果?
良久,阿嫵喃喃地道:“阿爹,若我回去,我的孩子……成算有多大?”
寧蔭槐:“阿嫵,當你問他時,他之所以不說,是因為他也不知道,前朝也曾有為自己寵妃而易儲者,卻因此掀起朝堂動亂,他心里固然寵你,可他也是大暉的帝王,要為這江山社稷,要為這天下黎民著想,他不敢輕易許諾你哪怕半個字!
從這點來說,寧蔭槐理解景熙帝,一個浸淫于朝政十幾年的男人,他的每一個抉擇都關乎天下大局,他在放縱,也在克制。
他停頓了片刻,才道:“所以今日阿嫵問我,我也必須告訴你,我也不知道,沒有什么是必定能成,盡人事,聽天命!
阿嫵便低頭不言了。
寧蔭槐:“也不著急,阿嫵可以慢慢想!
他望向窗外,視線望向遠處的海,悠悠地道:“況且,我們也要等!
等著那位九五之尊的帝王,為了重歸于好愿意付出的代價。
第102章 受傷
入秋后, 到了曬臘味的時候,其實如今寧家幾個兄弟外出隨軍,鎮子上也有不少人參戰了, 以至于整個鎮子都不太安寧, 出去街道買菜, 都時不時聽人議論起來,說這仗打得如何如何。
陸允鑒顯然是敗了, 帝王之師大獲全勝, 阿嫵聽著心里松了口氣。
不過偶爾間聽人提起陸允鑒似乎逃了, 朝廷人馬正在捉拿,這其中的消息便雜亂起來,有人說陸允鑒勾結了倭寇,有人說陸允鑒借助了弗朗機的神力, 用了什么火炮, 也有人說陸允鑒在潞州深處的群島, 在人跡罕至處埋伏著, 總之傳得玄乎。
阿嫵聽著這個, 總歸有些擔心。
怕自家三位兄長出事, 怕葉寒出事, 也怕景熙帝有個什么意外。
阿嫵心神不寧的, 不過到底也買了一些魚蝦, 回到家后,準備腌制, 來做蝦干魚干。
這些干貨腌制過后, 有咸味有甜味,香醇得很,阿嫵倒是很惦記這一口。
回到家, 寧蔭槐便和阿嫵一起來做,阿嫵負責清洗,寧蔭槐負責薄切,父女兩個忙得不可開交,忙起來,也就暫時不去想那些事了。
誰知道這一日,兩個人正要晾曬魚干,突然有一隊校尉前來家中,為首的卻是福泰,福泰神情凝重,腳步匆忙。
阿嫵看著這情景,心里一沉,連忙道:“福公公,這是出什么事了嗎?”
福泰看到阿嫵,一步上前,連忙道:“可不是出事兒嘛,三公子和皇上如今都染了毒,三公子還好,但皇上一直人事不省呢!”
阿嫵聽聞大驚:“什么,怎么回事?現在怎么樣了?”
寧蔭槐從旁聽著,頓時擰眉。
福泰趕緊詳細說起來。
寧家兄弟所在的輔助船于那日子夜時分發現了陸允鑒的蹤跡,雙方短兵相接,朝廷水軍乘勝追擊,陸允鑒本是敗寇,不過半個時辰,鎮安侯府余孽紛紛被斬殺。
陸允鑒在幾個親信掩護下,趁機乘坐小船潛逃,誰知道沒走出多遠便遭遇襲擊,而襲擊他的,卻恰是葉寒所在的海防衛所人馬。
原來葉寒恨極了陸允鑒,自從海戰開始,便一直盯著陸允鑒,苦心追蹤,終于讓他得到機會。
雙方人馬會和,前后夾擊,終于將陸允鑒人馬徹底擊潰,并捉拿陸允鑒。
本來一切順利,可誰知這陸允鑒抱了必死之心,是寧死也不要落入景熙帝之手,他早在身上藏了海毛蟲并潞州島特有的毒蟻,是要同歸于盡的。
皇帝身邊自有龍禁衛層層保護,他自己也是萬分謹慎之人,不會大意,可寧三郎對陸允鑒恨之入骨,見到便痛揍一頓,為此著了道,可他自己一時之間并不曾察覺。
待到陸允鑒被押解回來,因皇帝問起寧三郎話,這毒蟲蔓延,由此連累了皇帝。
等到當地校尉發現時,為時已晚,皇帝,寧三郎以及幾個校尉都已經人事不知。
阿嫵聽聞,心都狠狠揪起來了,冥冥之中,她總是會擔心,但又覺得自己太過胡思亂想了,怎么可能!
誰知道竟果然應驗!
她忙問:“現在呢?現在怎么樣了?”
福泰:“御醫如今正看著,也請了海防衛所熟知瘴毒蟲毒的軍醫,只說這毒并不嚴重,尋常藥草可以解,所以寧三公子輕易便好了,但皇上本不是土生土長的居民,初來東海,本就有些水土不服,如今中了這毒,于是虛邪賊風趁虛而入,與體內濕熱相合,以至于邪氣攻心,昏迷不醒。”
阿嫵心急如焚:“那怎么辦?”
旁邊的寧蔭槐面色還算冷靜,道:“潞州群島深處確實多毒蟲瘴氣,但是也不必太過擔心,若是劇毒,見血封喉,人已不在,如今只是昏迷不醒,說明并不是太多惡毒的劇毒,定有解毒之法!
福泰道:“那些御醫也說,雖人事不省,但應有解救之法,應是并無性命之憂,只是皇上龍體貴重,這個消息一直隱瞞著不敢外傳,又是征戰在外,公事自有底下人應承,但是關系到陛下龍體,陛下身邊又沒什么貼心可靠的,屬下凡事不敢擅自做主,所以特意來和娘子說一聲,看看如何定奪。”
他望著阿嫵,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出門在外,身邊無女眷,又無女官,只有太監和校尉照料,但凡用藥用膳一些關鍵之事,底下人不敢做主。
能夠為帝王做主的,太后或者太子,都在千里之外,鞭長莫及。
阿嫵此時已是臉色煞白,兩手顫抖。
雖說自己阿爹和福泰都說,無性命之憂,但她依然怕,怕極了。
就在前幾日,她還在思量著她該如何抉擇,可是現在乍聽說這消息,她的心緊緊揪成一團。
她知道,無論如何,她都希望他好好活著,千萬不要出任何差錯。
于私,她怎么舍得!
于公,她知道如果景熙帝就此出事,那一切都是空談,她的一雙子女還沒來得及享受父親的疼愛,便從此喪父,那該是多么可悲可憐!
她又想起自己的三哥,如果自己的三哥因為這個出了事,她必是心中難安,那該是多悔恨和痛恨!
不過就在這揪心的痛中,她到底深吸口氣,壓下自己的情緒。
她知道福泰說得對,御醫,龍禁衛,福泰,這些人在關鍵時候都不能為他做主。
而她,無論如何,她曾是他的皇貴妃,是他的御妻,這時候她必須陪在他身邊,為他做主。
于是她望向自己阿爹:“阿爹?”
寧蔭槐略一沉吟。
他自然早有籌謀,要狠狠拿捏一番這九五之尊的帝王,要為女兒爭取更多。
但是如今皇帝昏迷不醒,事急從權,他也就道:“好,你跟隨福大人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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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心急如焚,匆忙收拾東西便要跟隨福泰而去。
她這么收拾著時,無意間觸碰到身上佩戴著的扳指,便想起陸允鑒的玉鎖片。
她怔了片刻。
聽起來如今陸允鑒已經被抓獲,淪為階下囚。
她隱隱感覺,冥冥之中這也算是一個了斷的時候,當下便翻找出玉鎖片帶在身上,之后匆忙跟隨福泰前往海防衛所。
因為趕時間,自然要騎馬,她原本并不擅長騎馬,不過好在和葉寒一路回來東海,也多少學會了,如今正好跟隨福泰騎馬趕過去,因大家都心急,匆忙之中行了兩個時辰便已抵達。
如今景熙帝位于臨海的海防衛所,阿嫵遠遠便看到巍峨的城墻,以及高聳的瞭望塔哨,而就在塔哨外,是波濤洶涌的海浪,一望無垠的大海。
海面上停泊著的,是一艘艘巨大的艦船,高高揚起的白帆在藍天下格外耀眼,而上面黑洞洞的大炮更是讓人震撼。
才剛一接近海防衛所,便看到列隊整齊的兵馬正在操練,又有一行校尉得到消息,騎馬來迎。
福泰提前下馬:“娘娘,到了。”
因為長久的顛簸,阿嫵兩腿發酸,雙腳發麻,幾乎站都站不住了。
福泰忙攙扶著她,這時寧大郎寧二郎聽說消息也都趕過來。
阿嫵忙問道:“三哥情況如何了?”
寧二郎道:“他倒是好得很,如今已經醒過來,正在那里喝藥,他實在是莽撞,竟連累了皇上,皇上若有個三長兩短,這可如何了得?”
寧大郎知道阿嫵擔心皇上,連忙給弟弟使眼色,之后安慰阿嫵道:“聽御醫的意思,沒有什么要緊,關鍵是,他并非本地土著,對咱們的飲食不習慣,對這毒蟲也是,我們自小和這些海中之物打交道,也沒什么大要緊,他卻從來沒有觸碰過,不適應!
況且景熙帝自小養尊處優,乍然接觸海中的毒蟲,自然反應巨大。
阿嫵聽著越發心急如焚,當即有福泰帶她趕緊過去看望景熙帝。
景熙帝住在海防衛所的后院中,一路過去入眼都是護衛的校尉以及龍禁衛,很遠便聞到一陣陣藥草味,以及熏蒸的艾草氣息。
待到了門前,卻見幾位御醫神情凝重,憂心忡忡,他們顯然認識福泰,也大概知道阿嫵身份,忙恭敬地見了。
阿嫵哪里顧得上,忙問:“皇上怎么樣了?”
福泰卻問:“可方便進去探望照料?”
幾位御醫聽到這個,忙道:“如今毒已解,且房屋里外已經一應用品都已經熏過,可以進去探望,不過最好用藥草清洗手臉并熏過!
阿嫵:“好,快一些!
于是很快便有醫者上前,為阿嫵奉來藥草汁水,洗了手臉,又來到一處燒了各樣藥草的火盆前,充分熏過全身,這才過去房中。
待一進入房中,便聞到一陣濃郁的藥香,隱隱還有艾草之氣。
此時的景熙帝便躺在靠墻的床榻上,雙目緊閉。
阿嫵心便狠狠痛了下,她快步走到榻旁,低頭看他。
此時的他面色蒼白,緊緊閉著的薄唇顏色都略顯淺淡,總是矜貴威嚴的面龐有幾分脆弱。
阿嫵看著這一幕,真真切切地怕起來
從沒有一刻,她清楚地意識到這個男人是她的倚靠,是她放在心里的人,是她兩個孩子的父親。
無論如何她和他都曾經有過那樣的纏綿甜蜜,曾經一起面對孕育子嗣的喜悅,這是永遠都無法抹殺的事實。
若他就此離去,那自己該是多么痛苦和絕望!
她必須要這個男人活著,活在這個世間!
這么想著時,福泰進來了,帶著兩個小太監,端來了藥湯來,說是要為景熙帝擦拭身體。
阿嫵看了一眼,道:“我來吧!
福泰略猶豫了下,才道:“也好。”
他大致講了講如何擦拭,之后自己先出去,卻命小太監從旁打下手,幫襯著。
這對于阿嫵來說是新鮮的,是從未有過的。
從她和景熙帝相識的那一天,這個男人在她面前便是強大的,是無所不能的,他似乎永遠牢牢地把控著她的一切。
她討好,奉承,她被教導,被疼愛,一直以來她都是承受的一方。
可現在,平生第一次,他緊閉著雙眼,蒼白脆弱,總是修長有力的手此時卻無力地垂著。
她拿起他的手來,用浸泡了藥草的毛巾為他擦拭,很輕地擦拭,細致地照顧著。
她又解開衣襟,為他擦拭前胸,其實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不過往日總是在過于昏暗的光線下,且總是意亂情迷中,并不曾細看。
如今卻見男人的肌理線條清晰,硬朗而富有彈性,觸碰的感覺倒是極好,看上去也很有力道。
當這么做的時候,她也想起昔日早間時候,她躺在榻上,自錦帳中探出頭,晃蕩著腿,好奇地看,看宮娥如何服侍他更衣,服侍他漱洗,為他梳發。
那時候她只是看著,覺得好玩,他是皇帝,不需要她做什么,而他會將她照顧得妥妥帖帖。
又想起往日,他會抱著自己,要自己如同小娃兒一般跨坐在他腰上,然后把自己顛得往上一聳一聳的。
那個姿勢,那個力道,可真是,讓人欲生欲死,欲罷不能。
啊啊啊啊不要想了!
誰知道突然間,阿嫵聽到一聲很低的呻吟聲,似乎有些痛苦。
她忙抬眼看過去,是景熙帝發出的。
他艱澀地蹙著眉,似乎很煎熬的樣子。
阿嫵微驚,忙道:“快叫御醫,皇上怎么了,他難受!”
小太監卻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只是在睡夢中難受,御醫交待過,并無大礙!
阿嫵愣了下,她明白了小太監的話,意思是這種痛苦,他已經忍受了很久了。
她心里便難過得要死。
待到擦拭過后,她坐在床頭,低頭端詳著他的眉眼。
執掌天下的男人,醒著時是如何城府深沉,病了后,沉睡了,一切都沉寂下來。
她抬起手,用指腹輕輕地為他撫平略皺起的眉,這么做的時候,突然就想哭,于是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她騎了兩個時辰的馬,本就已經筋疲力盡了,如今看到他這樣,心里痛苦至極,渾身無力,有些頹然地趴在他身上,抱住他窄瘦的腰。
埋首在他胸膛上,感受著他醇厚的氣息,她好不舍,好希望他快醒來。
要撫著她的發哄她,要對她好,什么都給她。
以前她等不到父兄,心里總盼著父兄歸來,在面對他時,也許下意識是渴盼的,希望能彌補那份欠缺,所以面對德寧,面對太子,她甚至會有些嫉妒。
可現在,她家阿爹回來了,阿爹疼愛自己,那份遺憾被彌補了,她不再需要了。
但她卻越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他的喜愛,男女之間的喜歡,床笫間的纏綿,以及視線相撞時那讓人沉淪的吸引。
其實平心而論,景熙帝和自己阿爹有一些相似,性情的沉穩,人情的練達,以及對朝政的見解,關鍵時候的冷狠和決斷,他們都很相似。
不過阿嫵此刻卻清楚地明白,在自己心里,景熙帝和自己阿爹是不一樣的。
她在景熙帝面前,似乎下意識會更任性一些,要求更多一些,其實就是想讓他多寵著自己,在她未曾察覺之處,她已經在向他索取了。
阿嫵越發抱緊他:“你若是不醒來,我會恨死你,我馬上改嫁別人!
第103章 陪伴
阿嫵沒想到, 她趴在床榻旁,就此睡著了。
再次朦朧醒來時,她感覺到有人在推她。
她微驚, 抬頭看過去, 卻看到景熙帝。
他醒了, 淡茶色的眸子布滿紅血絲,正用手推她肩膀, 那樣子很明白, 是要她出去。
阿嫵大喜:“皇上, 你醒了,你總算醒了!”
她這么一喊,門外侍從并御醫全都聽到動靜,連忙起來查看。
景熙帝卻冷冷地掃了御醫一眼, 之后啞聲道:“帶她出去……”
他嗓音沙啞得厲害, 聲音也很低弱, 不過由他說出, 依然有著迫人的氣勢。
阿嫵便委屈, 也覺得莫名:“你——”
景熙帝艱難地吸了口氣, 硬撐著道:“先出去……”
一旁的福泰卻頓時意會到了, 連忙上前, 低聲道:“娘娘, 你先出來下,御醫為皇上檢查。”
阿嫵哀怨地瞪了一眼景熙帝, 跟著福泰出去了。
心里卻在想為什么, 他為什么這么針對自己,早知道不來了,委屈死了!
誰知福泰卻連忙哄著道:“娘娘息怒, 息怒,皇上才剛醒來,身體虛弱,也說不了那么多話,他應該是怕他中了瘴毒,唯恐傳染了你,所以才要你出來!
阿嫵:“不是說已經解毒了,現在是邪氣濕毒攻心嗎?”
福泰:“哎呀,皇上不知道啊,他自己一直昏睡,人事不省的,他哪里知道!”
阿嫵:“……”
她哼了聲:“真傻!”
福泰聽此,連忙左右看:“奴婢什么都沒聽到!
阿嫵怔了下,之后自己也咬唇笑了。
不過無論如何,他醒了,且有力氣推自己讓自己離開了,她也就放心了,當下干脆去看看自己三哥。
寧三郎比起皇帝來狀況自然好許多,阿嫵過去的時候,他正在那里扒拉鮮魚粥,
阿嫵直接對著他的腦袋毫不客氣地拍了一下。
寧三郎嚇了一跳,一抬眼,看到阿嫵:“阿嫵,是你!”
阿嫵哼了聲:“都是你惹的禍!”
寧三郎一聽也愧疚:“誰想到呢,陸允鑒太歹毒了!
阿嫵:“是你自己不小心,還害了皇上!”
寧三郎有些委屈:“我也沒想到他這么嚴重,其實也不是什么很厲害的毒吧。”
阿嫵:“估計還是水土不服!
寧三郎:“他怎么樣了?”
阿嫵:“不知道,我看只剩半條命了!
寧三郎:“。俊
這時寧大郎來了:“她逗你的,皇上剛才醒了,御醫過去看了,應該沒什么大礙,但得好好調養。”
寧三郎這才松了口氣,他瞪了眼阿嫵:“你就知道嚇唬我!”
阿嫵:“誰讓你連累皇上!”
寧三郎哼了聲,酸溜溜地道:“知道了,你滿心惦記著皇上,就知道為他擔心,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家阿兄!”
阿嫵倒吸口氣:“你——”
寧二郎趕緊道:“好了好了別鬧了,”
阿嫵:“我看你活蹦亂跳地能吞下一頭牛,你不用我心疼!”
寧大郎從旁笑:“是,不過皇上身體虛弱,還是要人照料。”
之前寧大郎對皇帝還是有些不滿意,總覺得這個男人坑騙了他們妹妹,他對他不放心,生怕自己妹妹受委屈。
可這次跟隨皇帝出來,親眼看他調度兵馬船只,看他指揮若定,他們也隱約感覺到了皇帝對他們的照拂,對他們的提拔,甚至偶爾間也會親自和他們講起兵法,講起制敵之法。
這一切都讓他敬佩不已,甚至當聽帝王提起東海布局,提起航海規劃,講起朝廷對未來遠航的籌謀時,他心里會有一種心潮澎湃的感覺,會激動,會敬佩到五體投地,以至于幾乎想跪在他面前,心悅誠服!
這就是帝王風范!
當面對著浩瀚的東海,寧大郎望著遠處艦船時,他也會想,為什么他會對這個男人如此敬佩,他所崇敬的那些特質,只是因為那個男人是皇帝嗎?
他在反復地思索后,認為并不是。
他比起弟妹年紀大一些,所以在他父親徹底放棄仕途前,他已經識字,開始讀書,相比于弟妹,他讀過史書,之后又見識了海外夷人的島主以及國王,他便明白,并不是每一個執掌最高權柄的人都有著像景熙帝那樣的王者風范。
所以事到如今,他心里也就釋懷了,當帝王微服來到他們家,折腰下求,被自己三弟打了后依然面不改色的時候,這個男人的胸襟,以及對妹妹的心意已經不言而喻。
誰知阿嫵聽到這話,卻道:“罷了,我看他也不需要誰照顧,我是來陪著三哥,照顧三哥的!”
說著,她拉著寧三郎的胳膊:“三哥,你要吃什么?阿嫵給你做!”
寧三郎:“???”
受寵若驚,但仿佛哪里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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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候福泰特意來請阿嫵,說是皇上境況好一些了,要用晚膳。
他嘆了一聲,很有些愁苦地道:“身邊的侍者到底手重,哪里那么體貼,如今皇上體虛,需要多用一些,我們也不敢勸,還是得娘子過去,多勸著!
阿嫵:“我也手重,我也不會勸。”
福泰無奈:“娘子,你好歹過去看看吧,皇上大病初愈,他不容易!
阿嫵道:“我得陪著我三哥呢!”
寧三郎一聽這話,忙道:“我不用你陪,你走吧走吧!
阿嫵便瞪了寧三郎一眼。
福泰便笑呵呵地提議:“要不一起去?”
名家幾位郎君一聽,自然不去,寧三郎也趕緊搖頭擺手的。
于是最后阿嫵還是跟著福泰前往景熙帝處。
阿嫵別了一眼福泰:“別回頭又把我推出來,那我可不理他了!”
福泰看她賭氣的嬌俏樣子,便笑著:“不會的,不會的,御醫已經解釋清楚了,皇上之所以昏迷,和瘴毒沒關系,那毒早解了,也不會傳染,皇上這才放心。”
說著,他又從旁念念有詞:“我說娘娘,皇上這是一心惦記你,唯恐連累了你,他是把你放在心坎上疼呢!
阿嫵鼓著腮幫子不高興:“你就知道替他說好話!
福泰趕緊道:“娘娘這么說可是昧良心了,福泰不是替皇上說好話,福泰這是為娘娘好。
他恨不得掏心挖肺的樣子:“娘娘,福泰為你操碎了心,你還這么說!”
阿嫵:“罷了,你別說了,我聽著頭都疼了!
其實阿嫵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喜歡的,她知道福泰對自己很好,是向著自己的。
福泰便笑:“好好好,我不說,不說了!
當下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安靜地走在海防衛所。
這邊的房子有些年月了,海石鋪就的道路透著潮濕,一旁石頭縫隙匯總的青苔遍布,此時已是深秋,快入冬了,海風刮著藤蔓上的葉子,窸窸窣窣的聲響猶如海潮之聲。
阿嫵想起之前景熙帝和自己說的,他說他才親政沒幾年,便開始給東海海防衛所撥款,修建堤壩,修建防御城樓,這里的房子便是當時景熙帝撥款修建的吧?
她好奇地看向不遠處,遠處緊靠著海崖的城樓凜然巍峨,在海風經年的吹打下透著幽邃的潮意,而城樓上隱約可見,挺拔而立的海防校尉,他們手持長矛,面朝著大海的方向。
阿嫵看著這一幕,胸口竟有慷慨深沉的情思在心頭涌動,澎湃,以至于她踏出的每一步都變得鄭重從容起來。
這一刻,她必須承認過去的一切到底在她心里留下痕跡,她被那個男人摟在懷中,讀著經史子集,在日日夜夜的熏陶下,她確實不再是昔日那個尋常漁女了。
當東海的這一場海戰打得如火如荼時,她想的是天下,想的是遠航,想的是大海三萬里。
而不是那條魚,那碗粥。
當想到這里的時候,她的腳步頓住。
她清楚地意識到,她根本就回不去了。
時光在往前流動,她可以得到父兄的疼愛,她也可以重新拾起年少時的無憂,可她被那個男人帶在身邊,看過帝國的煙火,曾經在城頭俯瞰萬國來使,這些已經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她甚至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當和那個男人水乳交融時,那個男人將他身體的一部分注入到她的體內,她被那個男人徹底改變了。
她的心里已經生出參天大樹。
就在這種迷離的神思中,阿嫵踏入房中。
之前來的匆忙,沒細看,如今看過去,房中擺設簡潔,和大部分海防衛所的寢房一樣簡潔,只不過這里比其它房舍略大一些。
可以看得出,因為帝王的駕臨,這里被臨時安置了一些講究的家具,但依然遠遠不能和宮廷相比,依然是寒酸的。
可這略顯簡樸的房舍卻因為那個男人的存在而滿室生輝。
錦帳半掩間,阿嫵看到男人似乎才剛沐浴過,著雪白柔軟的素色織錦里衣,烏黑的發略帶著幾分潮意,慵懶地垂落在肩頭。
他兩條長腿松散地交叉著,略闔著眸子,倚靠在引枕上。
看得出,依然略有些病容,不過褪去往日的威嚴,他似乎添了幾分蒼白脆弱的俊美。
她突然想起太子,年輕的太子,十七八歲的兒郎,意氣風發,五官俊美,可現在她拿太子和眼下的景熙帝對比,竟覺得,這個男人在太子面前也可以平分秋色甚至略勝一籌啊……
這時,男人卻抬起眼皮,看過來。
視線在滿室的藥香中輕輕碰上,阿嫵楞了下,之后臉便慢慢紅了。
這是那次決裂分別后他們第一次相遇,第一次面對面,不得不承認此時的她有些窘迫。
她低下頭,又抬起頭來,低聲說:“福大人說你醒了,讓我來看看你……說你要用晚膳!
景熙帝注視著她:“你不想來看看我嗎?”
阿嫵別過臉去,看著窗外,窗外有紫邊的眉豆花正開得好,風吹過時,那花葉起伏涌動,于是藥香中便有了草木的清香,甜絲絲的。
她干脆地道:“不想!”
景熙帝看著她微鼓起的臉頰,粉紅粉紅的,像是枝頭鮮美的桃子。
他喉結不動神色地滾動了下:“我都病成這樣了,你不擔心嗎?”
阿嫵沒想到他竟然這樣。
東海海面上停泊著千艘戰艦,隨時聽他號令,可現在他用有些低落的語氣和她說話,仿佛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在沖她撒嬌,要她關心疼愛。
明明天已經涼了,可阿嫵的心卻仿佛開在春光中的花瓣,隨著明媚的風在輕輕地顫。
她臉上有些發燙,低聲道:“你需要別人心疼嗎?我看你會得很,這么多手段!”
景熙帝:“我便有千萬種手段又如何,還是得看你愿不愿意,不是嗎?”
阿嫵絕然地道:“我不愿意!”
景熙帝:“阿嫵——”
阿嫵倔倔的:“我先走了。”
說完扭頭就要走。
誰知道迎頭卻見福泰過來,他依然一臉笑呵呵的,身邊跟著幾個侍從,端了各樣托盤,顯然都是才出鍋的膳食,一股子熱騰騰的鮮香。
福泰笑道:“風一吹,天涼得很,趁熱,娘娘你陪著皇上用點吧?才熬出來的,你嘗嘗好吃嗎?”
阿嫵咬唇,黑白分明的眸子瞄了景熙帝一眼。
景熙帝有些脆弱地靠在引枕上,茶眸注視著阿嫵:“阿嫵一起嘗嘗?”
此時秋風徐徐,阿嫵卻分明感覺到了那個位于權利巔峰的男人在低頭,他神情間都是小心,仿佛生怕吹口氣,自己便跑了。
阿嫵很勉強地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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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還算豐盛,都是當地常見的小食,說是阿嫵陪著景熙帝吃,其實景熙帝只用了簡單的粥食,大部分還是阿嫵吃。
阿嫵好奇地打開一旁的蒸屜,卻見里面是矮趴趴的小包子,包子皮薄透,里面的湯汁仿佛要透出來了,她嘗了一口,湯汁鵝黃,味道香美,且里面是有蟹肉的,鮮美極了。
阿嫵吃了一個,又吃了一個,反正也不大。
景熙帝正由內侍服侍著用粥,粥熬得倒是香糯,不過他看著阿嫵津津有味吃包子的樣子,便停下動作,專注地端詳著,視線都不挪一下。
阿嫵正捏著包子細細地嘬里面的湯汁,見景熙帝看自己,突覺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多饞一樣。
她突然想起她初到宮中,那一晚他陪著自己用膳,是他們第一次用膳。
規矩很多,動不動要磕頭,因為她不懂吃熊掌的規矩,險些鬧出笑話。
她惡劣地想,在養尊處優的帝王眼中,她捏著包子嘬汁的行徑是不是很不雅觀?
于是她心里便泛起一股子逆反,當下故意發出美滋滋的聲音,一口氣嘬光了。
之后她用濕熱的白毛巾擦了擦手,才道:“真好吃!吸起來滋滋滋的!真痛快!”
景熙帝慢條斯理抿了一口稀粥,用巾帕擦拭過薄唇,才問道:“這么好吃?”
阿嫵道:“當然了,宮中的小包子自然味道也是好的,但是你吃了這個才知道,比起這蟹黃的包子差遠了,里面蟹肉,甜咸鮮,遠不是宮中包子能比的,海邊的鮮蝦和魚蟹運到宮中,到底不新鮮了呢!”
景熙帝看著她那小嘴一張一合,叭叭叭的,說得很是美味,便笑。
他笑看著她:“給我嘗嘗!
阿嫵斷然拒絕:“不行,這個太油了,御醫說了,你現在身體虛弱。還不能吃!
她有些同情地看著他:“太可惜了!只好等你身體好了再吃了。”
她故意重重強調那個“可惜了”,仿佛唯恐他不懊惱。
景熙帝抬眼示意,于是旁邊內侍連忙上前,取走那碗粥。
他自己則懶懶地靠在榻上,兩手略交叉著,側首凝視著阿嫵:“那等我好了后,你要陪我吃這個包子!
他開口要許諾,阿嫵卻不上這個當,笑道:“等你好了,我未必想吃這個了!”
景熙帝好奇問道:“這里還有什么其它特色美味,往日你喜歡吃什么?”
阿嫵驚訝:“你是皇帝,巡游此處,難道沒人把各樣美食奉給你?”
她猜當地官員得巴結死他了,一個個還不誠惶誠恐,哪至于委屈了他。
景熙帝笑,視線自始至終看著她:“可我想吃阿嫵喜歡的!
他眉眼間都是柔軟,笑得也溫煦,阿嫵的心不經意間漏跳一拍。
這個男人就是這樣,總是有意無意地撩撥她,誘惑她。
可他就是很誘人啊……
三十五歲的男人,還不算太老,不但骨相優越,五官俊美,還有他豐富的人生閱歷以及淵博的學識,這些都沉淀在那雙淡茶色的眸子中,讓他有了別樣蠱惑人心的魅力。
關鍵聲音也是好聽的,低啞溫醇,輕輕傳入耳中,如同久釀的美酒,讓人的耳朵發軟,心發酥。
阿嫵覺得自己要化開了,可又不太服氣,她故意重重地哼了聲:“好吃的可多去了,也不是一時半刻能說清楚的。”
她遺憾地看著景熙帝:“況且有些美味佳肴,光是用嘴說管什么用,你自己不吃,是永遠不明白的。”
景熙帝:“那等我好了,阿嫵帶我去吃,好不好?”
醇厚的聲音很無辜,眼神卻是懇求的。
阿嫵心想,這個男人在裝可憐。
她便一臉施舍地道:“好吧!
景熙帝抿唇一笑。
阿嫵卻又道:“不過東海的仗打完了,你應該回去了吧?”
景熙帝:“嗯。”
說這話時,他期待地看著她。
阿嫵看著他眼底的期待,含著溫柔的笑,言語卻是無情的:“那就白搭了,你回去之后吃不到了!我在這里吃到好吃的,也許可以給你寫信,告訴你這里的美味有多動人,饞死你!”
她的意思再清楚不過,景熙帝回去,她不會回。
他吃不到,她可以繼續吃。
景熙帝笑看著她:“阿嫵要留在這里幫我吃?”
阿嫵便不干了,抗議:“誰要幫你吃!”
正說著,侍者卻呈上湯藥,原來如今景熙帝所用湯藥是分多種的,一種是膳前吃,一種是膳后吃。
內侍服侍景熙帝,為他擦拭,景熙帝卻看著阿嫵,示意要阿嫵幫他。
阿嫵想拒絕的,不過想想他是皇帝,她也就勉為其難地拿起白色巾帕,幫他擦手。
那雙手修長有力,皮肉緊實,上面的經脈隱隱約約,阿嫵擦拭的時候,心里卻想,這是握著御筆的手,曾經掌控著所有的一切,可現在,他還要人服侍……
正想著,阿嫵抬起眼,卻恰好迎上景熙帝注視的目光。
阿嫵竟有些不好意思,她將那巾帕隨意往那里一推:“你自己擦吧,我不幫你了!
她很有些小性子,對皇帝說話也不客氣,好在一旁內侍都是景熙帝用慣了的,見怪不怪了。
擦拭過后,景熙帝漱口,并用了藥膳。
這時候他顯然也有些疲倦了,到底是昏迷許久才醒的,阿嫵見此,便道:“你要不要歇會?”
景熙帝:“不用!
誰知道福泰和御醫卻來了,御醫自然勸著,要景熙帝多歇息,不可勞神。
景熙帝自己也感到精力不濟,他打發走了福泰和御醫,卻看著阿嫵:“ 我睡著后,你會在這里陪我嗎?”
阿嫵干脆地道:“當然不會了!”
景熙帝低垂著眼:“我在昏迷時總是做夢,做了許多夢,一直心神不寧,你來了之后我覺得好多了,你在這里陪我,可以嗎?”
這話說得簡直不像景熙帝了,素來過于矜冷的男人,便是在床笫間都仿佛游刃有余,下了榻更是看人像是在看狗。
結果現在他眉眼低垂,他聲音落寞,他需要人陪著了,他仿佛還有委屈。
阿嫵瞄著他這樣子,別管真話假話,還是有些心疼的。
她略猶豫了一下,非常勉強地道:“好吧,等你睡著我就走!
景熙帝溫柔地看著她:“嗯!
說著他便閉上了眼睛。
阿嫵看到,褶薄薄的內雙眼皮,緩慢闔上,看上去又溫柔又好看,有著倦鳥歸林的黃昏疲憊感。
她心里隱隱是有些心疼的,想著他確實是累了。
這時,景熙帝卻陡然睜開眼。
阿嫵一怔,她突然覺得自己所有的情緒在這個人的目光中無所遁形。
不過好在,景熙帝并沒說什么。
他淺淡的眸子溫柔地注視著她,抬起手來,握住她的,手指一根根和她的交叉,握緊了。
之后他拿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輕壓上。
他低聲命道:“不許逃走,我醒來第一眼,要看到你。”
說完,他這才重新閉上眼睛
阿嫵安靜地等他睡著,便小心抽回手,誰知道他仿佛察覺到了,竟然握得更緊了!
阿嫵低頭,看著兩個人交纏的十指,心頭竟別有一番滋味。
第104章 想他們嗎?
景熙帝雖說醒來, 但經此一事,到底體力不濟,需要修養身體, 要人靜心照顧著。
其實那些內侍們照顧得還算周到, 只是景熙帝仿佛很有些依賴阿嫵, 他總是要她寸步不離,做什么都要看到她。
帝王圣駕出巡, 隨行者眾多, 護駕校尉, 龍禁親衛,當然也有內侍女官并御醫御廚等,是以景熙帝若要用什么膳食,自然很是便利, 只是之前因為東海戰事, 景熙帝于也沒什么心思, 倒是要那御廚精研糕點之道, 好去討阿嫵歡心。
如今戰事告一段落, 他便命御廚盡情所能, 用了本地食材, 做出各樣美味, 要阿嫵陪著他用。
其實大部分時候他并不吃, 更多是看她吃,看她吃得津津有味。
阿嫵倒也不客氣, 她如今在皇帝面前是越來越放得開了, 反正她就是這樣,若是覺得不雅觀或者不賢惠,那就隨他!
景熙帝雖還在休養, 不過他勤于公務,會在床榻上批閱奏章,查看當地官府各樣文書等,偶爾間,景熙帝也會和阿嫵說起奏疏中的要緊事,比如東海的布防,比如海外通商,比如沿海一帶紅毛夷人的行跡,有些紅毛夷人野心勃勃,甚至還曾經有過偷偷潛入的勾當。
阿嫵道:“聽我阿爹意思,在那些夷人眼里,咱們大暉是東方大國,富饒神秘,他們都盼著和咱們通商呢!
也許大暉在他們眼里,就類似他們市井間說書的提起西方極樂世界?或者是海外蓬萊仙島?
景熙帝看著膝上奏疏:“是,其實我也看了當地巡撫昔年的文書,提起海禁之危,如今世道變了,我們若是再一味對通商嚴防死守,不過是固步自封,夜郎自大罷了。”
阿嫵好奇看過去,卻見其中一份上面提到,請求放開海禁,提出開設正規海路來促進商貿往來,減少?苄袕,還有一份提到要放開對航海之術以及造船之術的禁制,促進船舶建造,
她想起自己阿爹所說,便道:“其實現在也不算晚,這次咱們不是打沉了好幾艘弗朗機的船嗎,而且還抓了他們一批人,可見他們也不過爾爾,在我大暉兵馬炮火面前,不堪一擊!
景熙帝卻淡淡一笑:“朕以帝王之尊臨東海,區區幾個?,若是打不贏,那才是顏面掃地。”
阿嫵:“可是我大哥說了,那幾艘船可是裝備了弗朗機最精良的炮火呢,我們能打贏,說明我們并不比他們差。”
景熙帝:“嗯……朕已經命人將那幾艘船打撈出來,把船上裝置器械拆卸了,命工部精工坊并造船坊老工匠悉心鉆研,務必破解其中奧秘!
他略沉吟了下,道:“這次的海戰,于朕來說,也是受益良多,弗朗機的主力艦船為蓋倫船,兩層甲板,上面配置的紅夷大炮實在威力巨大,根據他們的說法,可洞裂石城,震數十里!
阿嫵:“那我們呢?”
景熙帝:“我們的船噸位小,吃水淺,所配備的火炮無論是數目還是威力都遜于弗朗機,這一次能夠抗衡強敵,不過是揚己之長,擊敵之短,出奇制勝罷了!
阿嫵便懂了:“我聽三哥提起,說那些紅毛夷人是直腸子,他們肚子里沒彎,自然不懂得我們老祖宗的兵法戰術!”
景熙帝:“也不能這么說,他們能稱霸于南洋,自有他們的獨到之處,萬不可大意輕敵,如今恰好捉了一批俘虜,可以好生審問,深入探究他們的航海之術!
阿嫵:“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景熙帝輕笑,他沉思片刻,才道:“這次還繳獲了一些航海之物,有弗朗機盔甲,羅經,海圖和航海日志,也有洋人的刀劍,其它也就罷了,唯獨那海圖和航海日志,若是能破解,對我們倒是大有助益!
阿嫵一聽:“我阿兄懂一些弗朗機語啊,讓他們幫忙!”
景熙帝笑看她:“自然是要他們幫忙,阿嫵的這幾位阿兄海外游歷幾年,通曉幾國言語,又精通航海之術,對西方夷人的器械也略有了解,對朕大有助益!
阿嫵聽著心里甜滋滋的,也有些得意:“他們這次打仗還立功了呢,你打算怎么賞他們?”
景熙帝抬起手來,幫阿嫵捋順了耳邊一縷發,才笑著道:“賞自然是要大賞,不過到底是未來的國舅爺,該怎么重用,該怎么賞,不是還得請岳父大人示下嗎?”
示下?
阿嫵萬沒想到他竟這么說,她輕哼一聲:“你如今倒是很會說話,當皇帝的都這樣嗎,能屈能伸。”
嘖嘖,真會籠絡人心呢。
景熙帝收斂了笑,茶眸注視著她:“哦?你陪我這么久,我可曾對別人這般?”
阿嫵一想,倒是沒有呢,在太子和德寧公主面前,他是慈父,慈父的威嚴永遠高高端著,在太后面前,他雖為子,但可以感覺到,太后也要尊他為帝,不敢折損了這兒子的帝王威儀。
她只好含糊地道:“就算沒有吧……”
這么說著突然想起,他剛才和自己說話,是自稱“我”。
一般談起公事時,涉及到帝王身份的時候,他都是自稱“朕”,但若是提及彼此情意或者私底下的事,他已經習慣在她面前自稱“我”了。
景熙帝很輕地哼了聲,之后用很低的聲音道:“你明明心知肚明,卻故意要挖苦我!
他這語氣又有些幽怨和委屈。
阿嫵便有些受不了了,一個皇帝啊,縱然是大病初愈的皇帝,可他也是皇帝,三十幾歲的男人,沉穩若定,成熟俊美,永遠波瀾不驚的帝王啊,他這樣,誰受得了,簡直沒眼看!
她睜大眼睛,好生一番打量:“你是皇帝嗎,該不會是假冒的吧?”
景熙帝挑眉,握住她的手:“阿嫵要驗明正身嗎?”
阿嫵只覺那雙注視著自己的茶眸別有深意,她頓時覺得心被燙到了,手也被燙到了,她趕緊甩開:“不要,我不理你了,我走了!”
說著起身就要走。
景熙帝卻握著她的手腕不放:“朕不舒服,還要你從旁照顧!
阿嫵掙不脫,哼唧著道:“我不要驗明正身!”
景熙帝:“好,不驗!
阿嫵:“你也不許那樣看我!”
景熙帝疑惑地看她:“哪樣?”
阿嫵一時語塞。
她覺得當景熙帝注視著自己時,目光深邃又溫柔,那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仿佛要把所有的情意注入她的心里。
這就是對自己的一種勾引,她真的很容易情不自禁。
她覺得他就是故意的,可她沒證據,也無法用言語說出。
景熙帝突然咳了幾聲,咳得有些厲害。
外面內侍聽到動靜,連忙進來問起,又問要不要御醫進來。
景熙帝有些艱難地擺手,示意道:“沒什么,只是一時心急,咳了幾聲而已,下去吧!
內侍無聲地下去了。
阿嫵愣愣地站在一旁,探究地打量著這男人,裝的還是真的?若是裝的,那也太……
她都不敢相信他是這種人。
景熙帝微吸了口氣,仿佛在壓下痛苦,之后有些虛弱地看向阿嫵:“阿嫵,幫朕把白巾拿來!
阿嫵聽此,幾乎想都沒想,趕緊端來托盤,奉上白巾。
——當這么做的時候,她有些懊惱,不過也沒辦法,這是皇帝嘛!
景熙帝接過白巾,擦拭了薄唇,之后才淡淡地道:“你以為朕是裝的?”
是有點懷疑。
景熙帝手肘抵在錦被上,以手支額,垂著眼睛,有些虛弱地道:“其實從我第一次踏上船艦,遇風浪時,便覺胸中煩悶,有眩暈之感!
。
阿嫵想了想:“船疾?”
景熙帝:“嗯……”
他抬起眼,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御醫說陰陽失調,外邪入侵,風水相薄則作眩,所以你不曾來的那幾日,只覺胃氣上逆,飲食不進,之后恰遭遇毒蟲,又昏迷不醒!
阿嫵聽著,想起自己小時候在船上遇到風浪,也曾煎熬難受,她便同情起來。
當下提議:“御醫沒給你想法子嗎?”
景熙帝:“用了一些方劑,也用了穴位針刺之法,不過無濟于事!
阿嫵聽他這樣說,自然確認了他必是確有船疾,才會對克服船疾之法這么了解,當下越發同情。
她想了想,道:“我記得我們鄰家葉阿伯曾經說過一個法子來克制船疾!
景熙帝:“什么法子?”
阿嫵:“葉阿伯說,涉海有三苦,為遇颶風,缺淡水和船疾,不過其它兩苦,非人力所能為,唯獨這船疾,其實不在天,不在地,也不在海,反而在自己!
景熙帝:“在自己?”
阿嫵:“他說,若要免除舟暈之疾,必須先忘己身,要以舟為樞,如同鴻毛落葉,隨浪濤起伏而身動,換言之,便是隨波逐流!
景熙帝蹙眉,如有所思。
阿嫵:“皇上為天子之尊,矜貴端方,可能心里反而有些執念,以至于在乘船時,也許不自覺在對抗顛簸搖動,所以反而會眩暈!
景熙帝沉默良久,才輕笑一聲:“阿嫵說的對,我若強行抵抗船艦顛簸,如同蜉蝣撼樹,徒增消耗,不如順勢而為,隨波逐流,反而能達到人和之境!
阿嫵只覺,他這么說時,似乎若有所思,別有所指。
她疑惑地看著他。
景熙帝感覺到阿嫵的疑惑:“我執政這么多年,總歸有些事做得也許并不是太妥當,難免會反省反省,又想起如今天下大勢,想來要保我大暉社稷基業,確實應該順勢而為!
阿嫵:“……”
果然不愧是皇帝,一個船疾便能想到這么多。
景熙帝笑道:“阿嫵越來越長進了,今日一番話,倒是讓我醍醐灌頂,頗有啟發!
他笑意溫煦,看得阿嫵臉上有些不自在:“也不是我說的,是葉家阿伯說的……”
可他卻并不言語,依然沉默而無聲地看著她。
阿嫵便很沒辦法起來。
又來了又來了,這個男人的注視,簡直是一張溫柔的網,要把她籠住,一般人哪受得了!
她受不了地別過臉去,心里也有些發慌,完全不知道怎么辦了。
這幾日她一直陪在他身邊,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溫情脈脈,卻又有一層無形的隔閡,彼此之間都默契地避開了一些話題,共同維持著這脆弱的融洽。
其實在看似平靜的海面下,依然有著諸多問題要解決,比如昔日過往她是否能徹底放下,能不能心甘情愿跟他離開,進還是退的抉擇,當然還有陸允鑒。
她知道陸允鑒此時就關押在海防衛所的地牢中,聽說景熙帝派了人在秘密審訊,但具體如何,景熙帝一直沒提過。
如果她猜得沒錯,陸允鑒或許和皇家有些關聯,那樣的話,一切就理順了。
陸允鑒是皇家血脈,所以鎮安侯府看重他,所以皇后清楚知道自己和陸允鑒無血緣,對陸允鑒有別樣的情思,才會敵視自己。
至于自己和陸允鑒的過往……景熙帝估計不再計較,不過總歸要有個說法。
是以如今,阿嫵面對觸手可及的甜蜜,既渴望,又有些怕,她不敢踏出一步去品嘗。
這時,景熙帝卻道:“你離開這么久,想墨與和墨兮了嗎?”
阿嫵聽這話,怔了下。
想自然是想的,只是心里知道他們會被妥善照顧著,所以不必擔心,只是會在午夜夢回時心存牽掛罷了。
她垂下頸子,低聲嘟噥道:“有些想,但也不是特別想!
景熙帝聽此,吩咐道:“你去那邊案上,拿來那個卷軸!
阿嫵好奇看過去,果然見那些奏疏和文書中,有一幅卷軸。
她走過去,拿起來:“怎么了?”
景熙帝:“打開。”
其實因景熙帝這邊的文書多是要緊公務,后宮不得干政,這些阿嫵都避免去看的,哪怕如今她已經不在后宮,且日日陪伴在景熙帝身邊,可她依然下意識避開。
現在景熙帝這么說,她也就打開那卷軸。
卷軸展開后,卻見里面竟有一沓的畫,最上面那幅畫的是宮廷中的寢殿,寢殿中,兩個胖乎乎的小娃兒正在地衣上玩耍,地衣雪白柔軟,上面鋪了大紅織錦雙龍毯,又擺放了各樣小玩意兒,都是小娃兒會喜歡的,兩個孩子正玩得不亦樂乎。
她又翻了翻,全都是兩個孩子,有他們睡著時,也有他們笑著時,還有在地上爬的樣子,各種姿態都有,嬌憨動人。
阿嫵看著畫中那兩個小娃兒,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眉眼,稚氣可愛,這是自己的孩子啊!
她鼻子發酸,心里也難受起來。
這時,低沉溫醇的聲音傳入耳中:“我想著,你心里定會惦記他們,東海并不太平,這一路長途跋涉,不忍心帶過來,倒是讓他們遭罪,便命人畫了他們的畫像,帶過來讓你看!
阿嫵聽著眼圈都紅了。
景熙帝柔聲哄著道:“阿嫵,跟我回去,好不好?”
阿嫵想哭,不過她還是倔強地道:“不要!
這話說出時,房中出現微妙的安靜。
景熙帝道:“還生我氣?”
阿嫵:“嗯,生氣!
景熙帝:“可我想你,很想你!
男人的聲音纏綿悠長,如同甘甜的酒,很是醉人,阿嫵有片刻的動搖。
這時,景熙帝嘆息一聲:“阿嫵,過來我身邊!
阿嫵猶豫了下,看過去,他正溫柔地注視著自己,向她伸出手。
在這種猶如春日暖陽般的注視下,阿嫵沒有辦法拒絕,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身邊。
才剛一靠近,男人的手腕一扯,驟然把她拉到了懷中,緊緊抱住。
帶著藥香的醇厚氣息撲面而來,密集的吻猶如雨點般落在她的鬢發上,額頭上。
阿嫵可以感覺到他的渴望和緊繃,他好像瞬間失了控,這讓她也心跳加速,既害怕又期待起來。
這時,耳邊響起景熙帝低低的聲音:“我的阿嫵回家后過得好嗎,被家里人寵著,是不是寵成小寶寶了,有了阿爹兄長,是不是覺得……有我沒我不要緊了?”
他的唇溫柔地輾轉在她的耳畔,壓低了聲音道:“知道這一段我有多想你嗎,想你想得夜晚睡不著,只好半夜起來看奏章……阿嫵是不是嫌我年紀大,生氣我對你不好,你不要我了?”
男人的聲音低低的,仿佛有些失落,也有些被拋棄的委屈。
阿嫵不敢置信。
這是可以和她阿爹談古論今的男人,是一手操控東海之戰的男人,可現在,他近乎失控地摟住她,在吻著她,貪婪而委屈地索要她的愛意!
她綿軟纖弱的身子在顫抖,她幾乎化在這個男人身上了。
景熙帝的聲音因為緊繃而嘶。骸翱晌蚁肽,我想你的時候便看看墨與和墨兮,看看他們哪里像你,會想起你懷著他們的時候的樣子,也會……”
他用幾乎是氣音的聲音徐徐地道:“想起我是怎么讓你孕育了他們的。”
聽到這話,阿嫵的身子都軟了,整個人沉醉其中。
不過在這無法自拔的沉醉中,她依然想起自己阿爹的話。
她咬唇,低聲道:“你就知道甜言蜜語哄我,你欺負我,你年紀大,對我也不好!”
酥軟軟的埋怨聲,嬌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景熙帝:“年紀大又如何,我疼你的時候,不比他們兩個強?”
阿嫵聽這話,只覺耳邊“轟隆”一聲,有什么炸開了。
他竟這么說,還要不要臉!
她臉通紅通紅的,抬起手,使勁捶打他:“不要胡說!”
景熙帝卻越發壓低聲音:“寶寶心里也是喜歡的,對不對?那一日我去你家中拜訪,你不是在偷偷看我嗎?”。!
阿嫵羞恥到幾乎無地自容,她一把推開他:“才沒有呢,我不理你了!”
說完轉頭,不顧一切地往外跑。
景熙帝視線一直追隨著她的背影,秋風吹起薄軟的衣擺,那衣擺輕裹著曼妙的身子,婀娜動人。
他微抿唇,緩慢而無聲地壓□□內的渴望。
第105章 城墻上
景熙帝風華正茂之年, 原本就體魄強健,經過幾日調養,看上去氣色好多了。
阿嫵見此, 想著原本是因為他昏迷不醒, 她才來的, 誰知道來了后他便醒來,之后看上去也沒什么大礙, 如今更是恢復很好的樣子。
她覺得她應該先回家了, 不然留在這里不明不白的, 算什么呢。
可她又想問問陸允鑒的事,想找景熙帝試探試探。
誰知道這兩天景熙帝突然忙起來,忙著接見沿海鎮守的總兵,視察海防, 并視察了當地風土人情, 接見了自遠航歸來的海商等。
阿嫵一連兩天沒見到景熙帝, 便干脆和福泰說一聲, 打算走了。
福泰一口一個娘娘, 哄著勸著, 讓她可千萬別走:“娘娘你若走了, 回頭陛下要我的腦袋, 我可怎么辦?”
阿嫵好笑:“砍誰的頭, 也不至于砍你的!”
逗她呢!
不過福泰好勸歹勸,阿嫵暫且留下, 到了晚間時, 景熙帝設宴犒賞海防衛所將士,這其中便有寧家三位郎君并葉寒。
對此葉寒并沒有特意推拒,面對景熙帝時, 他也神態自若。
顯然經此一事后,彼此也都心知肚明,葉寒和阿嫵的婚約再不會被提起,他后退一步,退到了和寧家三兄弟一樣的位置。
當葉寒和眾人一起叩謝天子隆恩時,景熙帝的視線也只是淡淡掃過。
他清楚地明白,這個人在阿嫵心里有一個痕跡,這個痕跡他不去碰觸,以后時間長了,慢慢也就淡了。
但是他若要強行抹去,反而會引來阿嫵的不滿,那個痕跡反而會越擦越重。
所以如今的他,待葉寒和寧家三兄弟一般無二。
一場犒賞宴下來,凡是參戰者,各人皆有封賞,皆大歡喜,不過寧家三兄弟并葉寒,暫未封賞,旁觀者多少明白,這幾位身形非同一般,只怕是要委以重任,才按下暫且不提。
晚間時宴席結束,阿嫵見幾位兄長并葉寒都喝酒了,便擔心起景熙帝,寧三郎聽了,撓撓頭道:“喝了吧?”
寧大郎也點頭:“好像是喝了!
阿嫵一聽,便氣哼哼的。
他之前才病了,如今好不容易好了,竟還要喝酒,這是嫌命長嗎?
其實他死了倒不要緊,誰會在乎他,可她還得想想自己一對孩兒,這么小就沒爹,以后等著被人欺負嗎?
她惱恨地想,等會見到他要這樣,要那樣,反正就是生他氣,對他使性子,讓他不好受,氣死他!
誰知這時,便有內侍前來,說是皇帝有請。
有請?
阿嫵疑惑:“做什么?”
內侍低頭恭敬地說不知。
若是福泰在,阿嫵一定會拉著問一問,不過福泰不在,她不想在其他內侍面前太過張揚,只能作罷。
當下跟隨那內侍前去,此時帝王盛宴已散,各人歸去,海防衛所中只余靜謐。
阿嫵隨內侍走在石板路上,不免疑惑,待走到城墻下,卻見明月當空,秋風徐徐,高高懸掛的燈籠清冷地灑在斑駁的城墻磚上,一眼望去,海防工事的城墻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遙遠的所在。
繼續往前,走到近前,便陡然間看到景熙帝。
巍峨城垣之下,校尉林立,景熙帝著一身淡雅青袍,悠然負手,風范天成。
遠遠地他看到她,便揚眉輕笑。
阿嫵怔了下,心漏跳一拍。
月光稀薄,城墻斑駁,遠處的波濤聲就在耳邊,那個男人墨發高挽,白巾青袍,清朗俊美,正對著自己笑。
再高明的畫師都難以描摹出這個男人此時的風華。
她暗暗攥緊了拳,努力壓下幾乎滿溢而出的喜歡,一臉不高興地走過去。
景熙帝從一旁內侍手中取出大氅,徑自為阿嫵披上。
大氅頗為寬大,是男人穿戴的,以至于幾乎到阿嫵腳跟。
景熙帝輕笑:“阿嫵要不要再長高一些?”
阿嫵哼了聲,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景熙帝看她嘟嘟著唇,鼓著腮幫子,嬌憨又賭氣的樣子。
他啞然失笑,又覺心都酥了。
今日身體恢復,便安排了一整日的馬不停蹄,晚間又犒賞海防官兵,倒是不覺得累,可看多了鐵甲和艦船,聽了冷冰冰的數字,難免冷肅剛硬起來。
這會兒看到她倔強鬧氣的樣子,便覺整個人都柔軟起來,活過來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低聲哄著道:“這是誰惹了阿嫵不高興?”
阿嫵軟軟睨他一眼:“你!當然是你!”
景熙帝領著她走進去城樓:“我又怎么惹你了?”
阿嫵沒好氣:“你怎么會惹我呢!”
景熙帝聽這話,頓住腳步,側首溫柔地看著她:“生我氣?說說到底怎么了?”
他的視線比月光更讓人心動,她臉上微紅,不過還是道:“敢問今日皇上犒賞有功之將,倒是暢快?”
景熙帝試探著道:“所以?”
阿嫵看著他,認真地道:“其實我就是在想一件事。”
景熙帝:“什么?”
阿嫵:“若有人在大病之后飲酒傷身,早早沒了,我得想想,我放什么炮仗賀喜!
景熙帝:“……”
他先看看四周圍,之后劍眉輕壓,很沒辦法地道:“阿嫵惱了我,你說什么我都不生氣,不過下次小聲點!
阿嫵一想也是,頓時心虛起來。
她看看外面的校尉和龍禁衛:“他們能聽到嗎?”
景熙帝擰眉:“應該……聽不到吧?”
阿嫵便有些擔心,但更多是埋怨:“都怪你!”
景熙帝握住她的手腕,含笑接她的嗔怪:“對,怪我!
他這樣的好脾性,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照單全收,阿嫵便也不惱了。
她正經地道:“不是我非要說什么,而是你總該為墨與墨兮想想吧?”
誰知她說完這話后,他一直沒吭聲。
阿嫵疑惑看向他,夜色下,他茶眸濃釅,正無聲地注視著她。
她正疑惑,他卻突然笑了下,挽著她的手:“來,我們到城樓上去。”
阿嫵莫名,不過還是跟隨他拾階而上。
這城樓臨海而建,雄偉挺拔,滄桑厚重,上了城樓后,便可觀海上夜景。
此時夜深人靜,明月懸空,大海浩瀚無垠,如夢如幻,微咸的海風吹起,洶涌的海浪拍打著下方的城墻,激起一陣陣的銀白水花。
極目遠望,是海防衛所的戰艦,雄偉巨大,磅礴如山,在沉沉夜色中神秘地聳立在海面上。
阿嫵有些被震撼到了。
景熙帝徐徐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朝廷寶船廠造出的戰艦,長四十四丈,闊一十八丈,形制宏大,四層甲板,加裝發熕炮。除了這種戰艦,朕還命人造遠洋寶船,會造許多寶船,這些寶船會滿載貨物,自你的故鄉駛出,前往南洋,前往波斯,前往條支,繞過好望角,抵達尼婆羅,抵達弗朗機,抵達這個世間每一片陸地!
他側首,望向阿嫵:“所以阿嫵的故鄉,也許將成為大暉天下的門戶,成為最富庶的地方!
夜色撩人,他的聲音很輕,像夢一樣:“你信嗎?”
阿嫵在沁涼的海風中怔怔地看著遠方,緩慢地消化著他的言語。
波濤一層層地席卷而來,阿嫵在那澎湃的海潮聲中,仿佛看到了王朝更迭盛衰榮辱,看到了歲月流轉滄海桑田。
也許再過一百年兩百年他們終將化為灰燼,徹底淹沒在浩瀚史書中,可此時此刻,這個男人昳麗到仿佛掠過海面的紅鳥,在她心中劃下一道長長的痕跡。
景熙帝垂下眼,聲音低沉柔緩:“那一日,我帶你看煙花,看萬國輿圖,你歡喜期待地和我說起你的故鄉,說起你家里人,我卻只能聽著!
阿嫵心中涌起萬千情思:“因為你知道,我的家已經被淹沒了。”
他早知道了,只是不愿意告訴自己。
景熙帝:“是,你提起你的家,你的父兄,眼睛亮得像星星,我怎么忍心告訴你真相!
好在后來她的父兄終于回來了,于是他也終于可以送給她一個圓滿。
阿嫵心口酸澀,又覺甜蜜,如潮水一般的感動在她胸口流淌。
他對她也是花了心思的,無論如何,這個世上除了父兄外,會這么對自己用心的也只有他了。
這時,景熙帝突然低首,在她耳邊道:“剛才阿嫵埋怨我,擔心我,我心里很高興!
阿嫵心跳如鼓,不過她還是嘴硬:“我不是擔心你……”
景熙帝:“嗯?”
阿嫵:“我是擔心你出事了,到時候我的墨兮墨與沒人管了,必是被人家欺凌……”
或許是潮水過于澎湃,人會莫名生出滄桑悲愴來,以至于說到這里,阿嫵眼圈都紅了。
景熙帝略側臉,于是窄瘦挺拔的鼻尖便輕擦過阿嫵的臉龐,溫熱清冽的氣息輕輕噴灑下來。
他壓低了聲音道:“你說這話是戳我的心,故意讓我難受!
阿嫵:“我怎么故意讓你難受了?”
景熙帝指尖輕抬起她的下巴:“那你嘗嘗,看我喝酒沒?”
阿嫵:“你——”
景熙帝低首,緩慢而不容拒絕地以唇封住了她的。
千帆林立,海浪翻飛,男人的吻熾烈霸道,狂猛的氣息往她口腔中灌,她連連后退,可身后便是硬朗的城墻,她退無可退,被男人牢牢禁錮在身體和城墻之間。
阿嫵心怦怦直跳,又羞又怕,她連忙推他:“別,不要!”
她怕別人看到!
景熙帝卻徑自將她抱起,要她纖細的腿環住自己的腰。
阿嫵使勁扒住他的肩。
景熙帝捧著她的臉,邊吻邊抱著她往前走,口中含糊地道:“這里沒人。”
阿嫵聽著,突然意識到,剛才景熙帝帶著自己上城樓時,那些校尉,那些龍禁衛,似乎撤離了。
而此時,高大的城墻垛子以及幽邃的城門,便是最好的屏障,他們隱在黑暗中,沒有人能看到他們。
可是他們卻可以看明月,看大海,看遠方。
這時,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這處城墻,這片海,只有我們兩個。”
第106章 城墻下
自從那次別離過后, 兩個人已經許久不曾有過。
阿嫵本就天生異稟,更何況如今被安安分分養在家里,養得嬌嬌軟軟, 幽山路狹久無人行, 如今驟然被景熙帝如此這般, 還是在這幽邃的城墻內,在沁涼的冷風中, 便別有一番滋味。
這個姿勢她根本受不住, 只能難耐地環住他的頸子, 艱難地仰著臉,發出要哭不哭的聲音。
她想求饒,說還是不要了,曠了這么久, 突然這樣, 哪個能消受?
可景熙帝當然不會停。
他已經遣退了近侍, 確保并不會有人聽到看到, 他要抱著她的阿嫵, 看著她的東海, 在這里, 要她。
況且甫一涉入, 便覺絕妙, 緩行徐進,跋涉其中, 更是勝過世間所有。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在此時停下。
夜風吹得更猛了, 花瘋狂地撲打著發青發黑的老城墻,而就在雄偉古老的城樓內,在滄桑斑駁的樓垛內, 挺拔冷峻的男人抱著纖弱嬌美的身影。
男人太過生猛,可憐阿嫵并不敢發出聲響,只悶悶地咬著唇,難耐而愉悅地忍受著。
海水洶涌,浪花翻騰,朦朧夜色中有巨櫓一下下拍打著水面,發濕潤的悶響。
之后陡然間,仿佛一切凝住,風停,浪住。
這種靜止只持續了片刻,便有泉水汩汩,一股一股地澆下來。
景熙帝并沒得到歡愉,不過他艱難地克制住了。
他保持著原本相姿勢,垂著眼,感受著那細致而隱秘的舒爽,也端詳著懷中女子的丟了魂一般的媚態。
她小臉潮紅,兩只眸子霧濛濛的,倒映著月光。
風吹起,女兒家嬌軟的發輕拂過經年的老城墻上,兵馬的酷冷和女兒家的柔軟,在這一刻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于是便有深沉而復雜的愛意在景熙帝胸口澎湃。
遠處的大海,這是他的天下,懷中的柔軟,這是他的摯愛。
他也想起陸允鑒,想起太子,她在那兩個男人懷中,也曾有過這般動人模樣嗎?
他低首,親了親她柔軟的發,啞聲道:“阿嫵,猜我今晚去見了誰?”
阿嫵此時還迷糊著,聽到這話,只下意識回道:“誰?”
景熙帝看著她的眼睛:“去見了陸允鑒。”
阿嫵一聽,頓時一個激靈,她睜大迷惘的眸子,看著上方的他。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這個男人明明已經緊繃到了極致,可依然做出溫柔的模樣,哄著她,抱著她。
他在問話。
他趁人之危,因為此時的自己意識渙散,神思迷亂,是最松懈的時候。
這時,景熙帝狀若無意地道:“他和我講了許多你們之前的事。”
阿嫵萬沒想到,景熙帝竟在這個時候提起,她又想知道,又擔心,又害怕,也許更多是逃避。
她抱住他的肩膀,顫巍巍地用雙腿勾住男人窄瘦結實的腰,之后輕輕纏繞。
景熙帝一眼看破:“想勾搭我,誘惑我?不想讓我說了?”
他略帶著涼意的手指輕撫她的臉頰:“逃避?”
阿嫵扁著唇,想哭,她覺得他太過分了,又覺得自己不爭氣,枕頭風不是女人吹的嗎,怎么偏偏自己是那個被拿捏的?
景熙帝用毫無波瀾的聲音道:“他說以前你貪戀他的美色,說你沉迷其中不能自拔,還說你愛他愛得死去活來!
說著間,景熙帝突然往前一撞。
原本已經酥軟成泥的阿嫵頓時潰不成軍,哆哆嗦嗦的,根本禁不住。
景熙帝托住這顫巍巍的小東西,繼續道:“他說你曾經對他一見鐘情,和他深情繾綣,來,阿嫵告訴我,有這回事?”
他在她耳邊低低地笑,笑得很冷:“被朕抱在懷中的女人,承了朕雨露的女人,竟曾貪戀過別的男人身子?”
阿嫵眼神亂瞟,喃喃地道:“沒,當然沒!”
她才不認,就是不想認!
景熙帝微垂下眼皮,徐徐地前行,后撤。
他當然清楚地感覺到,這小東西害怕了,怕到幾乎在下意識推擠縮夾。
他輕嘆,在她上方道:“阿嫵這是怎么了,吸得這么緊。”
這么孟浪的言語幾乎不像他了,不過此時的阿嫵在飽受了陸允鑒消息的摧殘后,已經顧不上別的,她滿腦子都是這個事。
她完全不想提,也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猶豫了下,她委屈地道:“確實和他有過一段……”
景熙帝看著她:“嗯?好像?”
阿嫵:“不過都過去了!”
她頓時想到了,堅決地道:“陸允鑒的事情和我沒有關系,我們早過去了!我早忘記他了!”
景熙帝輕嘆,溶溶的月光下,他的目光溫柔到如同三月初溶的雪。
他低首,緩慢而疼愛地吻上她的鼻尖。
“好,知道了,陸允鑒在騙人,”他的大掌輕攏住阿嫵的后腦,“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好!
阿嫵聽到這話,終于放心了,也松懈下來。
她想,這件事算是過去了,從此后,再也不會提起。
誰知這時,景熙帝卻彎腰,略俯在阿嫵耳邊。
因為兩個人本就是面對面摟著的,是緊密相貼的,本來男人哪怕稍微動動,于阿嫵來說都是一番波瀾,更不要說如今他竟俯首彎腰。
阿嫵難耐地搖頭,睜著含淚的眸子,哆哆嗦嗦地道:“不要了好不好?”
她已經得了爽利,她不想要了,可男人卻還是蓄勢待發,他沒夠。
她施展著手段,扭著腰肢,指望著能讓這個男人就范。
景熙帝自然感覺到了她的涌動,她在絞在箍,在吮吸,她在扭著身子索要。
景熙帝低喘著笑了一聲:“阿嫵怎么這么饞?”
若是以往,阿嫵聽得這話自然臉紅耳赤,不過此時此刻她顧不上,她心一橫,不知廉恥地軟著聲調哀求道:“皇上快給阿嫵,阿嫵要吃,給阿嫵……”
明明是嬌軟天真的小娘子,可說出的話卻如此放浪,景熙帝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他隱忍下來,磨著牙道:“可是想到我的寶寶在我之前還有過別的男人,被別的男人要過身子,我心里便不痛快……寶寶說,該怎么辦?”
一些隱晦的什么就此挑到了明面上,突然就要對峙了,阿嫵大腦一片空白,她毫無心理準備!
她眼淚花花,喃喃地道:“該怎么辦……”
景熙帝眸色幽暗,注視著她那茫然無措的模樣,無法克制地淺淺一下。
于是嬌軟的女兒家便一個低叫,掛在睫上的淚珠被撞落,順著白凈剔透的臉頰往下。
景熙帝:“阿嫵往日不是最會甜言蜜語嗎?”
甜言蜜語?
阿嫵在這迷惘難耐中,終于抓住了關鍵。
她幾乎是下意識的,軟趴趴地勾住男人大的頸子,睜著秋水一般的眸子,眼巴巴地看著上方的男人,哭唧唧地道:“阿嫵雖有過別的男人,可他們都比不得皇上,沒皇上大,也沒皇上做得阿嫵舒服,皇上,皇上……”
她拼命地想著甜言蜜語,最后狠狠心,徹底拋棄了臉面:“太大了,阿嫵受不了……皇”
皎潔的月隱在了云后,城墻之下海浪洶涌,而在昏暗隱蔽的城樓中,嬌軟的小娘子聲調媚得能擰出水。
這樣的她,便是要天要地,這會兒都得給,更何況她只是求饒而已。
景熙帝指骨分明的大掌穩穩托住,強健有力的身型微微前傾,之后,便浪潮滔天。
*******
待到這一場結束,阿嫵已經如同酥軟的面條,濕漉漉軟噠噠地掛在男人身上。
她試探著腳著地,結果兩腿發酸,兩腳發虛,根本站都站不住。
景熙帝干脆打橫把她抱起,之后用大氅一裹,將她牢牢裹住。
阿嫵趴在他胸膛上,低低地抗議:“不要吧,被人看到不好。”
景熙帝用大氅護住她的腦袋,啞聲道:“沒事,看不到。”
阿嫵攬著男人窄瘦結實的腰,磨蹭著小聲抗議,看不到是看不到,可上來時還是兩個人,下去一個人,誰能猜不到呢!
不過她心一橫,也就罷了,反正臉皮厚一些沒什么的,當下眼睛一閉,直接埋在他懷中。
男人身上的氣息很好聞,雖出門在外并沒有宮中那么講究,但他素來喜潔,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柑香,似乎是佛手柑的氣息?
反正很清爽,阿嫵忍不住在他懷中拱了拱。
男人素來喜晨練,腰腹那里很結實,甚至略有些硬朗了,和阿嫵的柔軟截然不同。
這讓她越發沉迷其中,喜歡得腳趾頭都要蜷縮起來了。
他體力這么好,可以抱著她一口氣這么久呢,真讓人恨不得鉆到他的身體中,和他融在一起。
這時景熙帝已經抱著她下了城樓的臺階,下面卻已經有馬車候著。
景熙帝略屈身,上了馬車,這才把她放在自己膝上,讓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阿嫵纖細的臂膀攬著男人的頸子,將臉埋在他肩窩中,裝傻。
其實這邊的城墻距離住處并不算太遠,待到終于回房,阿嫵突然想起什么:“我回我自己房中吧!
她覺得自己很沒志氣,就此屈從于他的男色,可她不想讓葉寒和阿兄們知道她和景熙帝的事,不知為什么,就感覺很羞恥,好像在偷。
然而景熙帝自然不可能放她,其實剛才在城樓中,更多是她得了自在,他根本沒夠。
當時只是不忍心她煎熬,才釋給她,如今回到房中,自然要從容不迫,慢慢廝磨享受。
阿嫵哼唧,抗議,她想回去。
她覺得這就是自己和景熙帝的不同,自己一次就覺飽足,想懶懶地回味,躺著,睡去,可他卻一次一次的,可以重復著一直來。
她推他的胳膊:“不要了吧!
景熙帝卻強硬掐住她的細腰:“你不知道這段日子我有多想你,乖寶寶聽話!
阿嫵嗚嗚咽咽的,她不想聽話,可她不由自主。
耳邊傳來景熙帝帶著喘的聲響:“嗯,就這樣,真乖!
***********
他一邊夸她乖,說她香,說想她,明明言語眼神溫柔得醉人,可動作卻是激狂。
阿嫵根本受不了,到了最后沉沉睡去了,迷迷糊糊的,感覺景熙帝還沒放過她,一邊疼著她,一邊在她耳邊說著,似乎說了陸允鑒,讓她不要怕,說他什么都會處理好,她什么都不要操心,還說了她的父兄,說會安排好什么的。
阿嫵哪里聽那么仔細,待要告訴他,不許讓父兄知道兩個人的事,她會不好意思,可又實在沒力氣。
第二日,阿嫵是被外面的練兵聲吵醒的,睜開眼一看,天早大亮了,外面陽光很好,至于身邊的男人自然不見了。
這時便有年輕的侍女進來,要侍奉她梳洗用膳。
早膳是新鮮采摘的蓮藕粥,搭配了魚餅,味道極好。
才剛用過早膳,就見景熙帝進來了,他著一身戎裝,氣勢儼然。
阿嫵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景熙帝笑:“今早去校閱兵馬了,才剛回來,吃過了?”
阿嫵:“嗯!
這時侍女端來了各樣梳洗之物,景熙帝才剛練過兵,額上有細汗。
他洗過后,用白巾擦拭著,隨口道:“過幾日,我便登門造訪?”
阿嫵:“什么?”
景熙帝看她一臉裝傻的樣子,道:“提親,談聘禮!
阿嫵震驚:“?”
景熙帝道:“之前叔父不在,總覺得缺了什么,如今叔父既已歸來,那自然應該正式登門提親談聘禮。”
他補充說:“還要重新拜天地!
阿嫵:“。。
她暗暗瞄他一眼:“誰和你說了什么嗎?”
不至于吧?葉寒不可能和他說這些吧?
景熙帝:“怎么了?為什么要別人說?我只是希望,我們能重新來過,按照你家鄉的風俗來。”
他頓了頓,才道:“希望這一次能彌補過去所有的遺憾。”
阿嫵自然沒想到他竟這么說,說實話心里是感動的,甚至臉上都籠著熱熱的一層。
不過……她想起阿爹說的話,到底是有些不甘心,或者說,總想著和他較較勁。
于是她囁嚅道:“不必吧……”
景熙帝:“不必?”
他停下手中擦拭的動作,抬起眼看著她:“為什么不必?”
阿嫵視線虛虛地掠過,逃避了他的注視:“我也沒說要嫁給你吧……”
景熙帝無聲地注視著她。
阿嫵很是裝模作樣地道:“還是先不要談了吧!
景熙帝:“那昨晚算什么?”
阿嫵茫然,裝傻:“啊?昨晚?什么昨晚?”
景熙帝給她氣笑了,徑自走過去,垂眼看著她:“不記得了?昨晚是誰夾著不放,是誰哭得跟什么一樣要我給?”
其實她嘴上說不要,給了,便喜歡得很,但凡男人體力不夠好,只怕都不能讓她靨足!
結果就這么一個貪得無厭的小東西,一覺醒來開始這么說了?
阿嫵耷拉著腦袋,一臉為難的樣子。
景熙帝:“嗯?要不要我幫你回憶回憶?”
阿嫵吞吞吐吐:“我記得……”
景熙帝涼涼地道:“那你總該負責吧?”
阿嫵深吸口氣,之后慢吞吞地將手伸到袖子里,掏出一個物件,一股腦塞到景熙帝手中。
是一錠銀子,十兩的。
景熙帝疑惑挑眉。
阿嫵深吸口氣,之后快速地道:“這一錠銀子是十兩,應該夠了吧,不用找了!”
說完,轉頭逃命一般往外跑。
景熙帝捏著那銀子,愣了一好會兒,才緩緩地意識到這是什么意思。
阿嫵悶頭往外跑,不管不顧的,誰知正跑著,迎頭恰好看到葉寒和寧三郎。
寧三郎:“阿嫵怎么了?”
葉寒的視線卻瞬間落在阿嫵臉上,因跑得匆忙,雪白肌膚薄透嫣紅。
他頓時蹙眉:“發生什么事了?”
阿嫵羞愧得要命,昨晚一夜荒唐,她腰酸腿軟的,今天一早又和景熙帝說了那樣的話,現在她——
她咬唇,低聲說:“沒事!
之后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跑走了。
寧三郎莫名:“誰得罪她了!”
葉寒卻緩慢地低下頭,默了片刻:“應該沒什么事!
第107章 陸允鑒
這一日, 海防衛所陰暗的地牢中,景熙帝見到了陸允鑒。
葉寒并寧家兄弟對陸允鑒恨之入骨,捉住陸允鑒自然不曾留情, 幾個人的拳頭生硬, 打起人來夠狠, 但就是給他留一口氣。
之后景熙帝派了親衛秘審陸允鑒,也曾經過嚴刑拷打, 是以如今的陸允鑒已經遍體鱗傷。
臨海的地牢過于潮濕, 散發著腥咸的霉味, 陸允鑒烏發散亂,衣衫染血,不過他眉宇間依然是固執的倔強。
景熙帝沉默地端詳著陸允鑒,他有著狹長的眼尾以及濃密的睫羽, 鼻梁窄瘦, 五官優越, 其實生得極為昳麗。
他在很早的時候便發現了, 陸允鑒的眸色比一般人的淺淡一些。
和自己的有些像。
太子是景熙帝的親生兒子, 可眼睛卻不是這樣的, 也就是說, 若單論眉眼, 似乎陸允鑒更像自己。
就在這時, 陸允鑒仿佛感覺到了什么,他陡然睜開眸子, 于是便看到華麗挺括的衣袍袍底, 衣袍上的刺繡精致細膩,矜貴講究。
這一刻,陸允鑒的眸底突然出現一些嘲諷的笑意。
他恨景熙帝。
小時候突然被送入宮中, 跟隨在當時還是太子的景熙帝身邊讀書,他處處小心謹慎,從來不敢有半分大意。
景熙帝對他其實也還好,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景熙帝的父皇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于是,他怎么甘心?
他嫉妒景熙帝提起父皇時的孺慕之情,嫉妒先帝望向景熙帝時那贊賞和寄予厚望的目光。
那是他得不到的!
他嫉妒了景熙帝許多年,他藏在暗處,用陰冷的目光注視著景熙帝,恨得心幾乎在顫。
可他克制住了,真的克制住了。
因為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曾用愧疚的目光看著自己,因為他臨終前到底對自己做了安排!
此時此刻,他苦澀地扯唇一笑,望著依然矜貴優雅的帝王,顫抖著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景熙帝用優雅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掌心的一錠銀子,十兩的銀子并不大,小小的船形,邊角圓潤。
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聲音很淡:“是,三十二年前,先帝駕臨東海,臨幸于一女子,女子僥幸得孕,產子,之后此子以嫡子名義被養于鎮安侯府。”
聽到這話,陸允鑒瞬間被什么擊中一般,身體簌簌發抖。
那是他不愿意回想的過去。
他垂著眼,咬牙:“你從什么時候知道的?”
景熙帝:“那一日,我寫了一篇文章 ,很有些沾沾自喜,便拿了去見先帝,結果我看到,他在摩挲著你的發,和你說話!
他淡淡地道:“我便不再進去,只看著。”
其實他想過,想問問先帝,為什么要把他在外的私生子安排在自己身邊伴讀,只可惜之后發生了許多事,他一直沒有尋到機會。
再后來先帝病重,就此逝去,他更是再也沒辦法問出口了。
當然了一直不問,也許還是想逃避,不愿意去多想。
可先帝關于陸允鑒的安排,到底給他留下了隱患。
陸允鑒涼笑出聲:“原來你早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你卻這么沉得住氣,故作不知,對我倚重信任,還故意親近我,好深的心機!”
景熙帝眉梢微挑:“不然呢,朕就該任由你欺瞞朕?”
他笑看著陸允鑒:“朕若是這么沉不住氣,又憑什么坐穩這萬里江山?”
陸允鑒一怔,之后頹然地垂下眼:“是,我不如你,他說我不如你,我不服氣,現在看,也許我確實不如你……”
他頹然地弓起腰,喃喃道:“我今日既落在你手中,你殺了我便是!
景熙帝望著他:“你知道我要什么?”
陸允鑒聽此,別有深意地看了景熙帝一眼:“你要找玉鎖片。”
龍禁衛于鎮安侯府搜羅到了先帝留下的圣旨,可卻怎么也尋不到先帝賜下的玉鎖片。
景熙帝為了萬無一失,他是一定要尋到玉鎖片,永絕后患。
景熙帝:“是!
陸允鑒神情嘲諷:“玉鎖片,你找不到了……你永遠找不到,你殺了我,你永遠不得安寧!因為大暉江山永遠有一個隱患,你將寢食難安!”
景熙帝:“你是不怕嚴刑拷打的,不過你的孩子呢?陸允鑒,就在昨日,龍禁衛尋到了一處隱蔽的漁村——”
陸允鑒陡然僵住了。
他為了保護陸光瀾,派了身邊最倚重的侍衛帶著陸光瀾隱藏在一處漁村。
景熙帝尋到了。
他艱難地抬起眼,過于俊美冷艷的面龐蒼白如紙。
他咬緊牙,壓抑下幾乎崩潰的激烈情緒,之后終于啞聲道:“你到底要如何!”
景熙帝神情冷硬:“先帝臨終前,宣召鎮安侯曾經密談,便是為你求得一處安身之所,所以先帝保鎮安侯府,贈玉片,而朕——”
他捏著那錠銀子,一字字地道:“困于孝道!
陸允鑒聽此,神情陰鶩:“你困于孝道?你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你假意娶了陸文伶,不過是利用罷了!你一直對鎮安侯府心存提防——”
他死死盯著景熙帝:“你也一直對我心存提防!”
景熙帝涼笑:“那又如何?”
他負手而立,渾不在意地道:“先帝要朕娶她,好,朕娶了,可一個心存雜念的女人,朕真是沒興趣,她愿意做皇后,那就放在那里吧!
陸允鑒聽此,也是震驚,他顯然沒想到。
大暉后宮是不進權貴女的,但是當時先帝和鎮安侯府談及此事,知道鎮安侯府嫡女因早年傷病而不能孕育,便允了鎮安侯府嫡女備位東宮。
可萬沒想到,景熙帝竟從未碰過她!
景熙帝一臉鄙。骸澳阋詾,朕隨便什么人都碰嗎?”
陸允鑒攥緊拳頭,因為過于壓抑,他太陽穴都在抽搐著。
他沉痛地道“我原以為,你會以她為要挾,可我萬沒想到,你竟要了她性命!”
他欠了鎮安侯府的,他答應過老侯爺,定要護陸文伶一生,他也已經想過景熙帝會開出什么條件來。
可他萬沒想到,景熙帝竟干脆地結果了她性命!
她死了。
景熙帝:“你以為是朕殺的?”
陸允鑒:“那是誰?”
景熙帝:“是阿嫵殺的!
陸允鑒神情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景熙帝。
景熙帝輕笑,不過眼底卻都是冰冷的殘忍:“她本來已經嚇到了,她那么膽小,她已經猶如驚弓之鳥了,她去見了陸文伶,陸文伶卻逼她,要挾她——”
陸允鑒便明白了。
他眼底泛起痛苦:“所以阿嫵殺了她?”
景熙帝嘆息:“是,可憐的孩子,她這輩子第一次殺了人。”
陸允鑒既痛,又心情復雜,不敢置信。
殺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特別是像阿嫵那樣的女子,她若殺人,那必是被逼到了絕路。
陸允鑒無法想象阿嫵殺人那一刻的痛苦,以及事后的恐懼。
他和陸文伶說了,不要逼迫阿嫵了,不要逼迫她,可她到底還是做了,逼著阿嫵,把阿嫵逼到絕路。
景熙帝垂著眼,欣賞著他此時的痛苦,道:“你不覺得世間自有因果嗎?是陸文伶將她逼到了太子身邊,逼到了朕的身邊,最后她親手刺死了陸文伶,你不覺得,陸文伶咎由自取嗎?”
陸允鑒愣了下,之后發出嘲諷而痛苦的笑:“對,咎由自取,活該……”
陸文伶便是他頭頂的山,是他必須償還的債,為了償這債,他幾乎舍棄了一切,也舍棄了阿嫵。
可現在阿嫵自己將陸文伶刺死了。
陸允鑒突然想起最初,最初他遇到阿嫵時,阿嫵正在樹上掏鳥窩,她用裙子兜著一把的鳥蛋,歡喜得要命。
陽光落下來,那一刻的阿嫵美得讓他震撼。
后來,阿嫵對他笑,阿嫵靠在他懷中,阿嫵還攬著他的頸子說七爺對我最好。
嬌俏的小娘子,對他百依百順,哄著他抱著他,他怎么可能不心動!
他也曾信過她,想著護她在懷,想著給她所有的一切,甚至當陸文伶要他放棄時,他不肯,他平生第一次和陸文伶對峙。
他甘愿背信棄義,也要留下她。
可后來,當他發現了葉寒蹤跡,用葉寒試探她時,她竟義無反顧地丟棄了自己要跟隨葉寒而去!
這太傷人了!
景熙帝垂著眼,淡淡地看著陸允鑒。
他不喜陸允鑒,而當知道陸允鑒竟和阿嫵有過瓜葛,那就更不喜了。
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從阿嫵口中掏出她和陸允鑒的過去,只能從陸允鑒這里得到的只言片語,去揣測他們曾經有過的甜蜜,并去評估其中情愛的多寡。
事到如今,他當然知道,在阿嫵這里自己是最重要的,遠勝于太子和陸允鑒,可他就是想斤斤計較,會把她和其他男人的每一個點滴都放在秤盤中稱一稱斤兩,要全方位地傾軋,各方面。
于是他欣賞著陸允鑒的痛苦,把玩著手中圓潤的一錠銀子,淡淡地道:“你帶給她的,只有痛苦和不堪,你說你這樣的人怎么配呢?什么兩情相悅,只是你的自以為是,她離開你時,可是毫不猶豫,頭都不回!
這些話如同一把刀,狠狠地戳在陸允鑒心上。
他痛得顫抖,強健的身軀幾乎蜷縮起來。
景熙帝:“你們之間的事,朕了如指掌,她都和朕說過——”
他面不改色地胡說八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在她眼里,不過是一個笑話!
陸允鑒青筋暴起,面孔扭曲:“我不信,你讓我見見她,讓我見她,我要問問她——”
景熙帝斂袖,居高臨下地看著陸允鑒:“她不想見你。”
陸允鑒眼底血絲彌漫:“她這么說?你問過她嗎?”
景熙帝涼涼地盯著陸允鑒:“你這么想知道,我可以幫你再問一次,讓你死心。”
陸允鑒不甘心地盯著景熙帝。
景熙帝輕嘆:“你只是她過去的一場噩夢,她現在找到阿爹阿兄了,她過得極好,完全不會想起你,以后她會嫁給朕,做朕的皇后,朕會讓她母儀天下,會讓她享受這世間最好的,至于你,是死是活,她會記得嗎?她會在意嗎?”
陸允鑒死死咬著牙。
景熙帝:“你怕是不知道吧,那日捉住你的那三位少年軍士,便是她的兄長,他們恨不得把你千刀萬剮!”
陸允鑒陡然看向景熙帝:“她的阿兄們?”
景熙帝:“對,那個因為你中毒的,是她的三哥,疼她愛她的三哥,結果卻因為你中毒了……”
陸允鑒臉色蒼白。
景熙帝盯著陸允鑒,冰冷地道:“但是她的兄長殺了你后,不會和她提一個字,她會忘記你,連你怎么死的都不想知道。她心里也許會對太子有些愧疚,但是對你,她從來就不曾在意過。”
陸允鑒痛苦到幾乎顫抖。
良久后,他終于道:“我的孩子呢……”
景熙帝挑眉:“自然是和你一樣,千刀萬剮,你以為朕會留下這樣的禍患嗎?”
陸允鑒死死地盯著景熙帝:“你好狠的心,他還這么小,也是你的侄子。”
景熙帝涼笑一聲。
他耷拉著眼皮,嘲諷地道:“侄子?他也配?你便是先帝的骨血,又能如何?不曾記入宗譜,說你是一條狗,你就是一條狗。”
陸允鑒一怔,之后俊美面龐痛苦地扭曲起來。
這是他最恨的言語,景熙帝很知道怎么刺痛他。
景熙帝:“你還是好好想想,你兒子的命,你該怎么保吧。”
第108章 玉鎖片
自從塞了一錠銀子后, 阿嫵自然心虛,根本不敢見景熙帝,她想著反正陸允鑒那里一切落定, 她還是收拾收拾包袱趕緊跑吧。
偏生她這里剛要跑, 龍禁衛統領前來, 說是皇帝宣召阿嫵。
阿嫵一聽,心里一緊, 什么意思?這么鄭重宣召自己?要做什么?
寧三郎見自己妹妹仿佛一臉忐忑的樣子, 不免疑惑:“阿嫵, 怎么了?你和皇帝有什么別扭了?”
阿嫵吞吞吐吐:“倒也沒有……”
寧三郎看她這樣,越發擔心,拉著她的手道:“阿嫵,是皇上欺負你了還是怎么了?”
阿嫵:“哼, 欺負了又如何!”
寧三郎:“雖然他是皇帝, 可那又怎么樣, 他若敢欺負你, 我定不會饒他, 便是豁出去一切都要為你出了這口氣!”
阿嫵聽了心里自然是喜歡的, 她家三哥比起阿爹有些莽撞了, 但三哥好像永遠是不講道理地站在自己這邊。
她便故意道:“好, 那你現在去給我出氣吧!
寧三郎當即道:“走, 三哥這就陪你過去,咱找他理論去!”
誰知旁邊一直沉默的葉寒卻拉住了寧三郎的胳膊:“三郎不要胡鬧!
寧三郎:“怎么胡鬧了?”
葉寒深深地看了阿嫵一眼。
阿嫵只覺, 那雙墨黑的眼睛仿佛看透一切, 阿嫵無所遁形。
她想起自己和皇帝在城墻上種種放浪,瞬間臉紅。
葉寒緩慢收回目光,卻是道:“我正好有要緊事要和你商量, 走,跟我來!
寧三郎不甘心,瞪眼睛:“你要做什么?”
葉寒對阿嫵道:“阿嫵,你跟著孫大人過去吧,有什么好好說。”
說完不由分說,硬拽著寧三郎走,寧三郎嚷嚷著抗議,最終嘟噥著,時不時回頭看阿嫵:“阿嫵,你等等,你別走!”
阿嫵笑:“算了,不用你出頭了!
她想著,似乎也沒法逃,他都派龍禁衛首領了,看著挺鄭重的,自己少不得去一趟。
一路上自然拼命想著該怎么辦,他會不會惱,若是惱了,自己是哄還是對峙?
誰知抵達花廳前時,便見廊檐下候著幾位官員,看衣著似乎都是當地的海防衛所總兵,也有千戶。
那些官員見了她,徑自低頭,并不敢直視。
阿嫵有些疑惑,想著他正忙著處理公務,這個時候喊自己來做什么?
這時,便有內侍送了一位官員出來,見到阿嫵,連忙恭敬地說皇上有請。
阿嫵這才進去,一進去便覺房中氣氛嚴肅,待著處理政務的冷清感。
景熙帝著墨色織錦長袍,神情疏淡肅穆,還有著處理政務后的余威。
阿嫵原本就忐忑,如今更是猶豫。
在這個男人面前她逐漸驕縱任性起來,可是偶爾看他展現出身為帝王的那一面,她還是有些忐忑。
這時候再想自己那錠銀子,簡直是罪大惡極。
是以她心虛得厲害,進去房中時都是磨蹭著挪進去的。
景熙帝正看著一摞文書賬目,突然看到她,他提著筆的手便停下,注視著她。
阿嫵在他略顯嚴肅的目光中,越發不自在,她低著頭,小聲道:“皇上,你找我?有事嗎?”
景熙帝淡淡地道:“哦?沒事就不能找你了?”
阿嫵:“你這不是忙著嘛……”
景熙帝:“也沒什么,只是有個事要問你。”
阿嫵:“什么?”
景熙帝道:“如今陸允鑒就押在地牢中,他想見你,你怎么想的?”
當他這么說的時候,視線自始至終鎖在阿嫵臉上。
阿嫵卻是毫不猶豫:“當然不見,我為什么要見他?”
景熙帝:“不見便不見,這樣也極好!
其實他也不想阿嫵去見陸允鑒,不過還是遵守了這個承諾問一聲,如此,陸允鑒可以徹底死心了。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頗為松快愉悅,笑著招手:“阿嫵過來。”
阿嫵看他這樣,心里生了提防,口中卻是快速地道:”皇上不是還有公務要處理嗎,阿嫵就不打擾了。”
說完轉身就要跑。
景熙帝卻道:“還有個要緊事,想和你說!
阿嫵頓住腳步,提防地問:“什么?”
景熙帝:“你也知道,朕為東海籌謀良久,如今要造船,還要邊防,這些都需要銀兩,朕正苦思解決之道!
阿嫵一聽,回轉過身,望向景熙帝,疑惑:“那該如何?”
當然她更納悶,景熙帝為什么和自己說這個,難道要自己給他變銀子嗎?
景熙帝的長指輕按在御案上:“所以朕今日苦思解決之道,終于想到了。”
阿嫵:“什么?”
景熙帝笑著撩過來一眼:“今晚再來十兩的?”
阿嫵一愣,之后明白過來,瞬間血都涌到了臉上。
她使勁瞪了他一眼:“不理你了!我要回家了!”
說完撒腿就跑。
景熙帝望著阿嫵的背影,回味著她剛才臉上的嫣紅,唇角翹起,低笑:“小沒良心的!
阿嫵跑遠后,耳邊依然回響著景熙帝低沉勾人的聲音:今晚再來十兩的。
她好笑又好氣,想著他還說什么修建堤壩需要銀子……那晚他可是孟浪得很,就這,才十兩,要想攢夠修堤壩的銀子……
她忍不住笑出聲,若要攢夠那銀子,她不是傾家蕩產,便是縱欲而亡!
她這么邊想邊笑,邊往回走,誰知道回去別苑,卻恰好看到寧大郎。
他一身戎裝,看著比之前穩重許多,似乎是剛從外面回來,正咕咚咕咚地喝茶。
阿嫵便和寧大郎提起自己打算離開的事,這么說話間,因提起陸允鑒。
阿嫵有些猶豫,不過到底是打聽起來:“他怎么了?剛才皇上召我過去,突然提起陸允鑒……”
她望著寧大郎:“陸允鑒的事,你知道嗎?”
寧大郎聽著,便沉默了。
他知道陸允鑒和自己妹妹有過一段,這件事本來大家都不提了,景熙帝也當沒這回事,沒想到妹妹主動問起來。
他想了想,到底是道:“我知道一些,聽說皇上是要尋一樣東西,所以一直關押著陸允鑒,在嚴審。”
阿嫵的心漏跳一拍:“一樣東西?什么東西”
寧大郎看看外面沒人,這才壓低聲音道:“那一日,你三哥說要再揍陸允鑒一頓,便想偷偷潛入地牢中,誰知道龍禁衛管得嚴,他根本摸不著,不過那些龍禁衛知道皇上器重他,倒是也沒為難他,他反而還偷聽到一個事,說是——”
他頓了頓,才道:“說是皇上在找一個玉器,具體是什么不知道,但聽起來很重要!
阿嫵一聽便明白了。
其實當她發現那玉鎖片和皇帝扳指材質一樣的時候,她就隱隱感覺那玉鎖片非同一般,所以她帶在身上,但來到海防衛所后,種種事情沖淡了她的想法,或者說她也有意逃避,不想太多接觸,能躲就躲,所以也沒再想起這玉鎖片。
如今看來,景熙帝竟然在找這玉鎖片。
她回到房中后,看著自己的包袱,從中掏出那玉鎖片,端詳了好一番。
其實她早發現了,玉鎖片背面刻著字,很細微的字,幾乎看不清。
此時阿嫵對著日頭仔細地看,約莫能辨認出是“卿恕”和“子孫“字樣。
之前她不懂,不過現在隱約猜到了,這個“恕”是饒恕的意思是,是說陸允鑒如果犯了錯,可以饒恕他不死,至于提到“子孫”看來這個玉鎖片是可以蔭庇子孫的。
她摩挲著這玉鎖片,來回踱步。
其實她真希望不要摻和這些事了,景熙帝和陸允鑒之間顯然有些恩怨,當初陸允鑒把自己送給太子,想必也是有所圖謀的。
現在自己手握著景熙帝的扳指,以及陸允鑒的玉鎖片,這算什么事?
景熙帝又怎么想?她不想節外生枝了。
不過……
在良久的猶豫后,她到底帶著那玉鎖片和扳指去見景熙帝了。
阿嫵突然主動來見景熙帝,景熙帝顯然也是意外。
阿嫵耷拉著腦袋不說話,
景熙帝微微挑眉:“怎么敢來見我了了?見了我不跑了?”
阿嫵小心翼翼挨過去,低聲道:“皇上不要生氣嘛……”
景熙帝垂眼看著她,笑道:“沒有生氣,這不是想著以后廣開財路嗎?”
他這么說的時候,茶眸濃釅,略帶著笑意。
阿嫵被笑得臉上發燙,她輕跺了下腳:“能別說了嗎?”
景熙帝看她仿佛要羞惱成怒,便略收斂了笑意:“好,不說了,你不是要回家嗎?”
阿嫵吞吞吐吐地道:“有個東西想給你看看!
景熙帝:“什么?”
阿嫵便從袖中掏出一繡囊,將那繡囊一股腦塞給景熙帝:“你自己看吧。”
景熙帝狐疑地看了阿嫵一眼,打開繡囊。
在看到玉鎖片的時候,他的神情凝住。
阿嫵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上方的呼吸都有片刻的停頓,顯然他很意外。
阿嫵屏著呼吸,不吭聲。
過了一會,景熙帝才將那玉鎖片攤在手心中,仔細一番端詳,最后才道:“對,這就是他的玉鎖片,踏破鐵鞋無覓處,沒想到玉鎖片卻在阿嫵手中!
阿嫵抬起手,摘下掛在自己頸子間的扳指:“這兩個……出自同一塊玉石吧?”
景熙帝:“是!
他自阿嫵手中接過扳指,垂眼細細端詳著。
阿嫵望著景熙帝的眼睛,他眼底神情深遠復雜,阿嫵說不上來那種感覺。
景熙帝道:“當初你找我要扳指,我沒有給,你知道為什么嗎?”
阿嫵:“為什么?”
景熙帝道:“這是先帝所賜,其中涉及一樁皇室隱秘,這些事我自己都不太想回想,以至于當時的我,也并不愿意向你解釋這些!
于是他便說起昔日那一樁往事。
阿嫵很少聽景熙帝說起昔日,好像從她認識他的那一刻,他便是矜貴持重的帝王,可以溫柔包容,也可以嚴肅冷酷,但總歸是他,是那個城府深沉的帝王。
可現在他說起過往,說起他小時候在御書房讀書的往事,也說起先帝,他的父皇。
當阿嫵聽著這些時,她好像看到了七八歲的他,看到了年少時意氣風發的他。
不知什么時候,景熙帝已經講完了,房間中安靜下來。
景熙帝看著睜了大眼睛打量自己的阿嫵:“嗯?”
阿嫵:“宮中有你以前的畫像吧?”
景熙帝顯然意外她問起這個,不過還是道:“有。”
阿嫵:“那你怎么不拿給我看看?”
景熙帝微挑眉。
阿嫵軟軟地哼唧了聲:“我想看看你小時候的畫像,還有你十幾歲的時候!
景熙帝略沉默了片刻,之后垂眸笑了。
他必須承認,提起往日,哪怕他早已不在意,可其實心里依然有幾分低落。
但是現在阿嫵的言語撫慰了他,讓他的心變得柔軟起來。
為什么之前并不愿意向她提起過往,可能他希望自己在她面前是強大的,不愿意示弱。
現在呢,他發現這樣也極好,被人安撫的感覺很陌生,卻很貼心,很喜歡。
他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好,給你看,每年宮中畫師都會專門為我畫像,回頭帶你去看!
他這么說著,又道:“我覺得墨與長得像我小時候!
阿嫵:“是嗎?那讓墨與快點長!”
景熙帝啞然失笑。
阿嫵興致勃勃地提起兩個孩子,景熙帝也就和她討論起來,倒是說得津津有味。
這一刻便會深切地感覺,他們之間縱然有萬千差異,可有些地方是共同的,是心意相通的。
這么說著,阿嫵再次想起陸允鑒:“所以,他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
這個話題轉得猝不及防,景熙帝便覺自己的心是陀螺,阿嫵正拿著小鞭子抽,他就被她那么隨意把玩拿捏。
有些丟人,但又甘之如飴。
他承認道:“是,太后也知道!
阿嫵:“所以你非要找到玉鎖片,是忌憚他,怕他窺伺帝位?”
景熙帝:“也不只是因為帝位,其實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在的時候,說的話自然算,但人走了,只憑一個玉鎖片又能左右什么?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那玉鎖片有人信,就是先帝遺旨,沒人信,那也只是一個尋常物件,我已為帝十八年,又何必懼怕小小一玉鎖片!
阿嫵倒是明白這個,其實大暉祖皇帝也曾經為后代子孫訂下許多規矩,不過現在的人漸漸都不聽了。
老人的話,年輕人誰愿意聽呢?
景熙帝道:“只是我心里終究不甘吧!
阿嫵聽這話,低頭想了想,才道:“如果先帝直接告訴皇上,說出他的身份,要你照拂,你會把他視同手足的,是不是?”
景熙帝笑了下,抬起手來,輕撫了撫阿嫵的發:“阿嫵懂我。”
他低嘆:“后宮之中又不是沒有其他庶出的兄弟,只要不是心懷不軌的,我也不至于和他們過不去,一個陸允鑒我怎么就容不下了?可先帝一直在欺瞞著我,他為什么不能對我多一點信任呢!
阿嫵:“他甚至在臨終前,給你埋下一個隱患!
把鎮安侯府的女兒塞給他為皇后,又給陸允鑒賜了詔書和玉鎖片,為了這個在外面的私生兒子,他用心良苦,可卻沒有顧慮過景熙帝的感受。
景熙帝:“是……”
阿嫵:“好在這些都過去了,陸允鑒也已經伏法!
景熙帝:“對,一切終于有個了結。”
他看著手中的扳指和玉鎖片,想著先帝估計萬萬沒有想到,他臨終前最擔心的兩個兒子竟然因為一女子有了這樣的瓜葛,甚至兩個兒子都將自己的物件送給這女子,于是扳指和玉鎖片由此重新歸于一處。
若他九泉下知道了,怕不是要活生生氣死。
他笑了笑,將扳指和玉鎖片重新交給阿嫵:“還是留在你這里保管吧。”
阿嫵:“。窟是不要了吧,這個太重要了!
景熙帝:“阿嫵,就當一個信物吧!
阿嫵疑惑地看著景熙帝。
景熙帝:“就如同剛才我說過的,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帝王的承諾,說了你未必信,帝王的圣旨可以撤回,信物也可以矢口否認,所以這并不算什么!
他溫柔地望著阿嫵,牢牢地包裹住她的手,也包裹住那扳指和玉鎖片:“可是阿嫵要相信我的心意!
***********
陸允鑒在大牢中竟以自己的指蘸著血,畫出了昔年鎮安侯府秘藏的寶船建造圖紙。
他將一切奉給了景熙帝,并請求能再次得見天顏。
景熙帝召見了他。
陸允鑒跪在景熙帝面前:“陛下,我愿意受死,也愿意將我所知道的一切,包括鎮安侯府艦船航海的秘籍,以及和?軞v年勾結的證據,全都如數交待。”
景熙帝涼涼一笑:“你認為,我會因此饒你一命嗎?”
陸允鑒沉默了片刻,才艱難地說:“不會。”
景熙帝:“那你知道先帝為什么要留下玉鎖片嗎?”
陸允鑒垂著眼不說話了。
景熙帝:“因為先帝怕你走投無路,所以要朕心軟,要朕念及手足之情,饒你一命!
他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陸允鑒:“朕可以饒你一命,但也只能一命!
陸允鑒聽此,便懂了。
他苦笑一聲,以頭觸地:“謝皇上隆恩,罪臣愿受死!
只能留一人,他或者自己的兒子。
他選擇自己去死,保下兒子的性命。
他跪下來,低聲道:“皇上既留下他性命,懇請善待他,給他尋一個好人家,平安度過此生。”
景熙帝起身,踱步至陸允鑒身邊:“你的兒子,將改姓寧!
陸允鑒身形微震,仰臉望向景熙帝。
頎長挺拔的男人此時在那居高臨下之外,還有一些憐憫。
他喉結顫抖。
姓寧,這是阿嫵的姓氏。
阿嫵并不認這個孩子,但這個孩子卻可以依附她而活了。
景熙帝:“你所奉上的這些,朕會如數交給他,從此后他永遠不必知道自己的出身,他會留在寧家,跟隨寧家一起外出航海,為他的生母打理家產,也為朕開創萬世基業!
帝王的一句話,已經定下乾坤,就此決定寧光瀾的一生。
陸允鑒自是明白其中含義。
他給了寧光瀾生路,但為寧光瀾畫下了牢籠。
但這于寧光瀾來說,已經極好了。
他的父親本就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不被宗廟所認,他自己又是不被生母所喜的人。
鎮安侯府敗落后,他注定一生困苦坎坷,甚至性命不保。
現在,景熙帝給了他生路,也給了他一生的基業。
陸允鑒跪在那里,長叩到底:“謝皇上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