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分離
景熙帝做了周密安排, 皇貴妃稱病于南瓊子別苑養(yǎng)病,兩個孩子暫交給太后和莊妃照顧。
這幾日他暫且將朝政交給太子打理,他自己則留在南瓊子, 專心地陪了阿嫵, 陪她用膳, 陪她說話,夜晚也會摟著她哄睡。
這種全心全意的陪伴格外讓人沉迷, 阿嫵也安靜起來, 不再抗拒, 也不會和他哭鬧,以至于這讓景熙帝有種錯覺,兩個人就這么安靜地過日子,可以天長地久。
不過總歸要分離, 在他一切安排后, 他也必須要離開了。
這天晚間時分, 天已經(jīng)不早了, 不過阿嫵依然不睡, 她正把玩著葉寒為她編的兔子, 用枝葉和草編織的, 略顯笨拙樸實, 但也有些兔子的樣子, 阿嫵很喜歡。
等葉寒離開了,她摟著兔子不舍得放開。
景熙帝坐在燭光的暗影中, 無聲地注視著她, 看她白凈的手指尖溫柔地觸碰過那只兔子的眼睛。
她喜歡這只兔子,眼底的溫柔和期待是他從未見過的。
就算面對她生下的一雙兒女時候,她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溫柔。
景熙帝在這一刻突然想起陸允鑒。
當(dāng)阿嫵有些嫌棄地將陸光瀾推開, 陸允鑒急步過去抱起陸光瀾時,陸允鑒在想什么?
這時,阿嫵濃密的睫毛撲簌簌地動了下,她終于抬起眼來,看向景熙帝。
天入夏后,又開始涼了,山風(fēng)輕撞著窗欞,有梧桐樹的葉子落下來,很輕的聲響,就落在窗欞外的臺欄上。
兩個人的視線就在這無邊的靜謐中相遇,之后如同螞蟻的觸角,她很快別開了視線。
景熙帝看向她懷中兔子:“我曾送阿嫵金兔銀兔,卻不知阿嫵原來喜歡草編的兔,只可惜,我不會編!
阿嫵輕咬著唇,不吭聲。
景熙帝略側(cè)首,注視著她:“阿嫵要看看墨與和墨兮嗎?見他們最后一面,再抱抱他們?”
阿嫵還是不說話,她透過半開的窗子看著窗外,月牙要落下了,夜很深了。
她的側(cè)影透著冷漠的絕然。
她連孩子都不會牽掛,沒什么可以挽留她。
景熙帝原本就知道,如今卻再一次確認(rèn)了。
他看著她良久,最后終于道:“阿嫵,我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明日葉寒帶你離開,我走了。”
阿嫵還是不言語。
景熙帝起身,邁步離開。
阿嫵的視線緩慢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男人挺拔頎長,著一身藏青袍衫便服,一頭烏發(fā)也只是很家常地挽起來,看上去似曾相識。
這個昔日總是掌控一切的人,此時背影格外蕭索,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
會有那么一刻,她是不忍心的,可是很快這種不忍心便被更多復(fù)雜的情緒所占領(lǐng)。
人的心藏在身體的深處,她看不懂,看不清。
景熙帝走到門扉前,他的指尖搭在了房門上,動作卻停了下來。
他略垂下眼,啞聲道:“阿嫵,還記得我離開的那一晚嗎?”
他這么一說,阿嫵記起了。
是了,那一晚山風(fēng)蕭瑟,他和她纏綿悱惻,之后他下榻離去,著的便是這樣一身青袍。
于是陡然間,阿嫵覺得自己心口被狠狠撞擊了下,酸軟得一塌糊涂,但是又有更多的委屈如同決堤一般涌出。
她攥緊了拳,看著景熙帝的背影,開口道:“我記起來了!
景熙帝身形微僵。
阿嫵盯著他的背影,一字字地道:“我也記起來那一天,你穿著同樣的衣袍,挽著同樣的發(fā),你溫柔地抱著我,疼愛我,讓我覺得我們是一對夫妻,恩愛有加,纏綿一輩子!
景熙帝心頭有一團火在燒,燒得五內(nèi)俱焚。
阿嫵:“其實那時候我便喜歡你了,覺得你好看,你低頭讀經(jīng)書的樣子好看,覺得你拿起筆來執(zhí)掌天下,放下筆便能仙風(fēng)道骨,我甚至想著,若是你年輕十歲,生在東海之濱,我一定對你思慕愛戀,要窮盡一切辦法嫁給你,要為你生兒育女,生兩個女兒兩個兒子,要為你縫補衣衫,要在日暮中癡癡地站在海邊,看你打漁歸來!
她的聲音纏綿如絲,卻透著絲絲沁涼,在這入秋的夜晚蕩開來。
景熙帝:“可是那一晚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走了,舍棄了!
絕然地離開了,將一室纏綿拋在身后。
阿嫵眼淚落下來:“其實你走了,我松了口氣,因為我明白,你若知道我身份,我必死無疑!
景熙帝緩慢轉(zhuǎn)身,看向阿嫵。
此時的她柔軟烏黑的發(fā)絲披散在羸弱的肩頭,她睜著水盈盈的眼睛,含淚望著自己。
可他卻想起那一日,她抱著膝蓋坐在榻上,將臉埋在臂彎中的樣子。
他甚至記得那一夜很涼,銀炭的聲音很細(xì)碎,也記得她的烏發(fā)落在松散的白綾布褲腳處的樣子。
阿嫵低頭,喃喃地道:“我果然沒猜錯,太子妃欺負(fù)我,陸允鑒羞辱我,你也要殺我……”
景熙帝走到榻邊,將她抱在懷中。
阿嫵的身體在顫抖,大滴大滴的淚水落下:“你對我不好,你要殺了我,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景熙帝胡亂親吻她散亂的發(fā):“對,我對你不好,是我不好。”
阿嫵越哭越難受:“我才不要殉葬,我不要為你殉葬,你要死自己去死,我不要死!”
當(dāng)提到這個時,她幾乎崩潰,大聲哭著道:“你把我趕出太子府,你欺負(fù)我,你要殺我,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要你死!我怎么會愛你,又怎么會甘心陪著你!”
她確實是恨的,陳年舊恨全都來了,在他懷里捶打,撕扯,咬他胸膛,像一頭悶悶的小獸,在他懷中橫沖直撞。
景熙帝用堅實的臂膀和寬大的身軀將她攏住,任憑她發(fā)泄。
最后阿嫵終于哭累了,她無力地靠在他胸膛上,喃喃地道:“我不會再喜歡你,我也不要看到兩個孩子,不要當(dāng)你的皇貴妃,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
景熙帝明白,他留不住她,什么都不能留住她,金銀珠寶,權(quán)勢富貴,再也不能打動她了。
他緊緊抱住她,低頭親吻著她沾了淚的臉頰:“阿嫵,那一日太后說起來,說我便是要了太子妃性命,也無濟于事,說若太子有非分之想,她必不能容你,話趕話才說起,我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必能護你一生,便是有一日我不在了,我干脆帶著你一起走,也萬不至于讓你淪落到那個地步!
他輕嘆:“雖說是一氣之下回敬太后的言語,可我心知,我就是那么壞,就是對你不好,我貪婪自私,恨不得要你一直陪著我,絕對看不得你們舊情復(fù)燃!
涉及太后,所以他不愿意解釋,也因為人心都有陰暗,他怎么可能徹底撇清,說沒有什么無法言說的念頭。
這時,阿嫵卻仰起臉,一口叼住他的唇。
她咬得有些用力,含淚的眼睛倔強地看著他。
景熙帝也在垂眼看著她。
山風(fēng)乍起,燭火搖曳,他清楚而真切地感覺到她眼底的恨意和絕然。
她會離開,不會心軟,不會回頭。
她在咬他,要讓他記住她的痛。
而他無聲無息地接受了此時她給予的疼痛。
一個咬著,一個痛著,兩個人的氣息交融,相對靜默無聲。
時間的流逝可以是須臾間,也可以是一輩子那么長,在摻雜了些許腥咸的濡濕交融中,阿嫵的心飛過了千萬重,于是終于,她懈了勁,貝齒松開。
被阿嫵蹂躪過的薄唇有著觸目驚心的傷痕,景熙帝卻眼神灼燙,低低喘著。
這一刻,欲和痛一起跳動在他的心頭。
阿嫵看著男人深邃的眸子,神情迷惘。
遠(yuǎn)處似乎有什么獸類的叫聲,深沉而遙遠(yuǎn),耳邊是男人低沉動人的喘息,那是熟悉而熾烈的溫度。
她終于開口:“那一晚,我胡思亂想,夢想著我嫁給你,晚間時候我們一起收拾家中,哄了孩子睡覺,然后我們便在房中荒唐一整夜!
景熙帝低首,輕舔她臉上的淚:“我當(dāng)時也想,若我年輕十歲,我必為你瘋!
可是不對,一切都不對,身份,年紀(jì),全都不對,月老的紅線搭錯了線,他們只是一場陰差陽錯。
兩個人都不再言語,只有低低的喘息在潮濕而悶重的夜色中響起。
之后在某個瞬間,在視線再次相撞時,兩個人同時被引燃。
愛嗎,自然是愛的,拋卻了身份地位和年紀(jì),他們都貪戀著彼此,入骨癡狂間沒有帝王,沒有漁女,更沒有孰是孰非的對錯,只有男女之間最原始的糾纏。
一切都是猛烈而驟然的,曾經(jīng)熟悉的渴望被刻意壓抑,如今一旦釋放,便自閘籠中洶涌而出。
有些無法控制的什么在阿嫵的身體內(nèi)胡亂地撞,終于在一個猝然的挑高后,她緊繃,松懈,被什么徹底吞噬。
歡愉以及痛恨的情緒在這一瞬間同時釋放,她滿足而悲憤地趴在他懷中,大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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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jīng)很深了,燭火燃盡,只有廊檐下的八角宮燈散發(fā)出稀薄的光。
景熙帝下榻,緩慢地整理著衣袍,沉默而肅然。
待一切打理妥當(dāng),他回首,看向床榻上的人。
她哭了罵了,也撕扯著咬了,把她所有的委屈全都傾訴給他。
在盡情的發(fā)泄后,她疲倦地睡著了。
潔白的面頰上尚且殘留著些許淚痕,烏黑的睫毛更是七倒八歪地塌著。
他沉默而長久地注視著她,卻是想起那一日她說過的話。
她說,她把他吃了。
從她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其實他已經(jīng)投降。
她吃了他的人,也吃了他的心,只是他不愿意低頭,他在掙扎。
世故而權(quán)重的男人太高傲,不甘心就此為一個年輕小娘子折腰。
此時的他,卻彎下頎長的身形,低首,輕輕吻過她的臉頰:“阿嫵,那一晚你要我親你,我沒有親,我固然錯了,可我……確實不曾親吻過別人,我不會!
他低嘆一聲:“現(xiàn)在,讓你的葉寒哥哥帶你回去,去見你的父兄家人,他們會把你捧在手心里寵著,給你那些我不能給你的。”
“阿嫵便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寶寶了,天底下最受寵的寶寶!
說完這個,他仔細(xì)地為她掖好被角,起身離開。
當(dāng)再次走到門扉前時,他的身形有片刻的停頓。
偶爾間會有一些動作,一些畫面,一個瞬間,會覺得格外熟悉,會惆悵惘然,會覺得今日不過在重復(fù)昔日的自己。
他沉默良久后,自嘲輕笑,推門走出。
第92章 收拾殘局
葉寒騎著馬, 帶了阿嫵離去。
太子站在暗處,蹙眉望著。
他不太理解父皇,但好像又有些理解。
阿嫵離開了, 無論是父皇, 還是自己, 或者陸允鑒,都注定無法得到。
他望向父皇, 此時的景熙帝抿著削薄的唇, 面無表情地看著遠(yuǎn)處的那對身影, 茶色的眸子深邃難懂。
太子想說點什么,但似乎又沒什么好說的。
阿嫵真的走了。
他有種空落落的麻木感。
就在這時,景熙帝的聲音冰冷地響起:“有舍才有得,朕可以放, 便可以收!
太子望向景熙帝, 他垂著眼, 側(cè)影鋒利冷漠。
景熙帝:“她之所以戀戀不舍, 是因為她從未得到過, 一旦得到了, 也不過如此, 她要, 朕就滿足她, 讓她跟著那個男人走,給她所有她想要的!
他仿佛自言自語, 徐徐地道:“她吃的是山珍海味, 用的是貴器名珍,聽的是人間雅樂,朕牽著她的手, 給她講算學(xué),講天下,看輿圖,會把她的姓氏留在宗祠中,留在史冊中,她回不去了!
景熙帝的聲音柔情四溢,卻又殘忍無比:“人生還很長,朕的阿嫵,注定不可能拘囿于一個漁家娘子,就此虛度一生。”
太子便明白了。
他的視線緩緩地落在遠(yuǎn)處,馬蹄翻飛中,塵土揚起,那對身影逐漸消失在了荒野中。
此時的她,必是笑得滿足,她終于要回家了。
這一刻,太子覺得自己可以徹底放下了。
沒什么不甘心的,原來一切本該如此。
他無聲地笑了下:“東海一事,父皇要親自出手料理?”
如今景熙帝已經(jīng)削去鎮(zhèn)安侯府爵位,罷免鎮(zhèn)安侯府兵權(quán),派遣親信能將前往東海沿線海防衛(wèi)所,逐一審訊鎮(zhèn)安侯府一干人等,同時派遣百艘兵船并設(shè)立協(xié)總統(tǒng)領(lǐng),駐扎于北海巡邏警戒,以確保東海海域安穩(wěn)。
只是陸允鑒帶領(lǐng)親信干將叛逃,勾結(jié)海寇,流連于潞寧一帶,并頻繁侵?jǐn)_東海灣區(qū)域,制造混亂,當(dāng)?shù)剀娒褚呀?jīng)不堪其擾。
他們隱匿之地海路通暢,來去便捷,島嶼星羅棋布,那些賊寇逃跑便利,同時又有了絕佳藏匿之地,以至于北海海防衛(wèi)所無計可施。
景熙帝早已定下計策,派遣兵馬海船,勢必圍剿?,誅殺陸允鑒,永絕后患。
因陸允鑒手中有先帝圣旨,又有御賜玉鎖片護身,東海又距離皇都千里之遙,若是派遣尋常武將前去,只怕防不勝防,是以原本的計劃中,應(yīng)是太子應(yīng)命前往。
可現(xiàn)在太子意識到了,父皇不會放手,那他必有后謀。
景熙帝:“兩個月后,朕要御駕親征,巡游東海!
他望著遠(yuǎn)處,視線有些虛散。
良久,他漫不經(jīng)心地道:“既生在皇家,手握大權(quán),便可以解決這世上幾乎所有的難題,若是不能,那便把自己也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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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寧公主自那日后,一直被關(guān)押在寢殿中不許外出,一直到這里,她終于被解禁了。
她被宣召入奉天殿。
踏入奉天殿時,她抬頭看去,一眼便看到了父皇,正低頭批改奏章。
她幾乎不敢置信,父皇依然是那個父皇,可仿佛哪里不一樣了。
他看上去蕭冷如冰,形單影只。
德寧公主上前拜見,跪在那里,試探著喚了聲:“父皇?”
聲音中有著些許小心。
景熙帝聽到這聲音,眼皮都沒抬一下:“平身吧。”
德寧公主起身,不過不知為何,心中存著些許忐忑。
景熙帝一抬手,身邊內(nèi)監(jiān)便奉上一封敕諭書。
德寧公主略猶豫了下,自內(nèi)監(jiān)手中接過。
景熙帝:“打開看看吧。”
德寧公主打開來,一看之下,吃驚不小。
要知道在大暉,除太子外,諸皇子可封親王,俸祿為歲入一萬石,并賜予田地,若是公主,俸祿會大打折扣,且并不會賜田地,只賜誥命。
但是這份封敕諭書中,卻將她的歲祿和親王齊平,賜予良田一百多頃,歲祿可達每歲一萬石,除此之外,每歲恩準(zhǔn)的絲、紗、羅、絹、綿等,更是遠(yuǎn)遠(yuǎn)豐厚于本朝諸位公主。
這些已經(jīng)遠(yuǎn)超了她的姑母!
突如其來的賞賜,讓人震驚,畢竟這些都要經(jīng)過內(nèi)閣議事過審,并不是景熙帝簡單一句話便可以輕易賜予的。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景熙帝:“父皇,這是為何?”
景熙帝放下手中御筆,下了寶座,走到德寧公主面前。
德寧公主受寵若驚,但心中的忐忑卻越發(fā)擴大了。
景熙帝:“那一日若不是你,只怕后果不堪設(shè)想,所以朕心中對德寧感激,如今設(shè)法格外開恩,對你封賞,你可滿意?”
德寧公主心中有些激動:“兒臣感激不盡,但兒臣惶恐!
如今父皇太過平淡的眼神讓她不安。
景熙帝:“以后讓你母親出宮,隨你而居,一則免了你母親的怨憤,二則也可以讓她安度晚年,你可盡孝道,你可愿意?”
德寧公主咬唇:“兒臣自然愿意!
景熙帝:“你皇祖母已經(jīng)給你尋了幾個人選,父皇看過了,都是極好的人家,看看你自己喜歡那個,挑一個吧!
德寧公主有些想哭:“父皇……”
景熙帝神情寡淡:“也不是非要你現(xiàn)在就出降,先訂下來,可以過兩年再說,你自己愿意的話,早早成親也可以,一切都隨你自己!
在這種驟然而巨大的恩賜面前,德寧公主卻難受起來,她感覺到了父皇的疏遠(yuǎn)。
父女之間再相見,沒有那一日交心的言語,也沒有怒極的斥責(zé),只有冰冷的封敕,仿佛他們之間恩怨分明,兩不相欠。
她想了想,到底跪在景熙帝面前:“父皇,你盡可責(zé)罰于我!
景熙帝面無表情:“朕為何要責(zé)罰你?”
德寧公主不言語了。
景熙帝輕嘆一聲:“德寧,你是對的,朕是錯的,所以朕褒獎你,給了你大暉公主從未有過的殊榮和封賞,可是——”
德寧公主的心提起,她仰起臉,望向自己的父親。
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了父皇眼底隱隱的紅血絲,他既冷酷而嚴(yán)厲。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出游,父皇和自己說話的模樣,言語諄諄,溫和慈愛。
于是一瞬間,她無比珍惜起來,甚至覺得,無論父皇是對還是錯,她都懷念著那一刻。
景熙帝垂眼看著德寧公主:“德寧,朕能給你的,已經(jīng)盡量給你了,但是朕也希望你能體諒你的父皇!
他淡淡地道:“出去吧!
德寧公主的心揪起。
她仰臉看向他:“父皇!”
景熙帝:“還有什么事?”
德寧公主慌了:“父皇,兒臣心里難受!
景熙帝淡漠地看著這樣的德寧公主:“你已經(jīng)長大了,該知道,人生哪能兩全!
說完,他回到御座上,拿起奏章來看,不再理會她。
在這瘆人的靜默中,德寧公主明白了。
自己保下皇貴妃,救了皇貴妃性命,所以父皇褒獎自己。
但是那一日,自己并不曾求助父皇,而是背著父皇縱容了皇貴妃離開,于是那一刻,她便選擇了不相信父皇,也已經(jīng)背叛了父皇。
這種懷疑和背叛,是父皇永遠(yuǎn)無法原諒的。
所以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榮,卻失去了父親。
從此后,他是君,她是臣。
她心里突然涌起前所未有的痛,她想人是貪心的,既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也許父皇是對的,人生哪能兩全。
她心灰意冷,喃喃地道:“那就請父皇為兒臣賜婚吧,兒臣對姻緣并無任何念想,但憑父皇做主。”
景熙帝放下手中奏章:“那就賜嫁明國公府嫡次子吧,他雖并不承爵,但年輕有為,不過弱冠之年,已是密云中衛(wèi)下轄千戶!
德寧公主:“是,兒臣遵命!
她沉默了很久,終于再次叩謝,拜別,出去。
出去后,卻見到福泰,福泰笑呵呵地說恭喜。
德寧公主心里并無喜悅,福泰卻道:“這是陛下對公主的倚重啊!”
德寧公主不懂,她緩慢地看向福泰。
福泰:“難道公主還看不出來,明國公府嫡次子如今雖在密云,僅為千戶,但即將調(diào)任擢升,不出幾年,便會升到京師三大營總兵了!
京師三大營,那是京師鐵衛(wèi),一旦宮廷有變,便可應(yīng)皇命進京護駕,快馬來去不過一個時辰功夫。
德寧公主還是有些不懂。
福泰卻意味深長地道:“公主殿下是有大福之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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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越突然被帝王召見。
他心中自然有些猜測,知道自己為帝王倚重信任,帝王應(yīng)是會擢升自己了。
只是擢升的話,每年一次,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帝王應(yīng)該會安撫自己,給予自己獎賞勉勵。
他在心里揣摩著,若是帝王說什么,他該如何應(yīng)對,那些言語要在腦中過一遍,防止御前失儀。
好在他晨間能夠輪到陪伴御駕操練打拳,所以對景熙帝的性情多少知道幾分,他會怎么說,他大概猜到了。
來到寢殿后,方越跪下,恭敬之中,又有些少年人的躊躇滿志。
景熙帝此時正翻閱著一份奏章,奏章有些長,他見方越進來,便隨口道:“稍等片刻,等朕忙完!
方越聽著帝王這溫和到可以稱之為親切的語氣,心肝都在顫。
他心潮澎湃,浮想聯(lián)翩,卻又不得不壓制下,拼命讓自己保持著鎮(zhèn)定,保持著寵辱不驚。
畢竟是御前侍奉的,不是沒見過大場面的。
片刻后,隨著紙張的窸窣脆響,景熙帝擱置了奏章以及朱筆,之后才看向方越。
方越瞬間身體緊繃,屏著呼吸。
景熙帝:“方越,你剛毅有膽,精于騎射,忠心不二,前次永平衛(wèi)都使司因病逝去,永平一帶邊備亟需整飭,朕正想著尋一合適人選前往,思來想去,也唯有你了,只是你一直以來效命于龍禁衛(wèi),不曾外放,如今暫定五品之職,以五品擔(dān)任都使司,掌管永平衛(wèi)!
方越心中大喜,幾乎不敢置信。
這永平衛(wèi)為大暉邊防二十八衛(wèi)之一,永平衛(wèi)都使司任期三年,掌一衛(wèi)所大權(quán),這升遷遠(yuǎn)超他的預(yù)期,幾乎是平步青云了!
他忙叩首謝恩:“屬下蒙陛下隆恩,感激涕零,定當(dāng)恪盡職守,不負(fù)圣恩!”
景熙帝笑吟吟地道:“先平身吧,朕這里還有些玉帛弩銀相贈,算是朕給你的盤纏,祝你一路順風(fēng)。”
方越受寵若驚:“謝皇上!”
當(dāng)下方越平身,微低著首,立在御前。
景熙帝打量著面前的方越,二十多歲的年紀(jì),還算年輕,身體健朗,不過也僅此而言,在龍禁衛(wèi),這樣的侍衛(wèi)還有很多,端看他提拔哪一個。
哪一個拎出來,稍微得一些帝王恩寵,都會鞍前馬后,都會為他肝腦涂地。
他問起方越如今的婚事,可曾訂親,方越并沒有。
景熙帝:“你年紀(jì)也不小了,這次前往胡洲,也該尋覓一位良配,好男兒可以先成家后立業(yè)!
方越便不好意思地笑了:“陛下說得是,屬下如今也想著該成家了。”
景熙帝:“身為男兒,要想有所作為,成就不世之偉業(yè),要先修身立德,克己復(fù)禮,不為名利所動,不為物欲所迷!
方越聽這話,明白自己這次得了一個肥缺,帝王在自己臨行前說出這話,其實是有警戒勸慰的意味,這更說明帝王對自己大有安排。
三年外任后,必回皇都,委以大任!
他克制住激動,越發(fā)恭敬謙順:“陛下所言,字字珠璣,屬下絕不敢辜負(fù)陛下教誨,定當(dāng)銘記在心,每日三省。”
景熙帝頷首:“人生在世,富貴繁華,熙熙攘攘,難免有些妄念,有妄念并不為過,不怕念起,惟恐覺遲,能夠定心立志,不為所惑者,才是真男兒,才能成就一番偉業(yè)。”
他頓了頓,道:“今日言語,與君共勉。”
方越聽著,幾乎不敢相信,帝王并不是多言之人,今日卻對自己說出這么多諄諄教誨之言。
他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當(dāng)下單膝跪地,再次鄭重一拜。
待到走出奉天殿,走在漢白玉石階上,方越還在回味著自己這次的升遷,可謂是平步青云了,未來前途無量!
不過,這種激昂的喜悅卻在一個邁步間,突然僵在那里。
后知后覺的,方越意識到了什么。
于是恐懼以及后怕,便自身體的骨頭縫里往外溢出,瞬間將他淹沒。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竟再也動彈不得。
生死一線間,原來他幾乎把整個方家老小性命當(dāng)作兒戲!
這之后,方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任期間不敢貪贓一個銅板,如履薄冰,兢兢業(yè)業(yè),終于,三年期滿,他政績顯著,被調(diào)回皇都。
接到調(diào)令的那一刻,方越跪地大哭。
哭這三年自己的不易,也哭帝王心胸之寬廣。
他到底熬過去了!
熬過去的方越,在家大病一場,足足躺了四五日,之后他掙扎著爬起來,來到瓊子郊外的一處墳頭前。
那是聶三的墳,他沒什么家人了,死了后尸骨是由南瓊子守衛(wèi)司負(fù)責(zé)收殮的,就埋在南瓊子外面的亂葬崗。
方越給聶三燒了一把紙錢,將懷中揣著的一錠子銀子拿出,埋在了墳頭前的泥土中。
他喃喃地道:“兄弟,別怪我不講往日情誼,是你自己把自己的路給絕了!
他不知道聶三會不會后悔,其實茍延殘喘也不是不可以,當(dāng)了太監(jiān)又不是不能活,可是聶三非要用命等在那里,來挽回七尺男兒的驕傲。
一錠銀子,一條命,換得今生一次以船相渡。
方越這么想著,抬起眼,看著燃燒的紙錢飄飛,化為白色灰燼,之后終于消逝在晴空中。
他輕嘆:“你我生在渾濁人世,一念之間是生,一念之間是死!
他生,聶三死。
第93章 回家
阿嫵跟隨葉寒, 一路打馬南行,往故鄉(xiāng)而去。
其實上路的那一刻,她都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景熙帝竟然真肯放她了。
最初確實失去記憶了, 不過后來她恢復(fù)了, 恢復(fù)過后便想著干脆繼續(xù)裝,裝傻, 也許他就放棄了。
后來他讓自己見葉寒, 自己心里踏實了, 又說要放自己離開。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有些不敢相信,不過一路的風(fēng)塵仆仆中,她逐漸踏實了。
確認(rèn)他不會追來了, 他確實放過了自己和葉寒。
阿嫵想起最后的那一晚, 她想, 他終于絕望了吧, 徹底放棄自己了。
這么想的時候, 她抬起手, 指尖落在自己頸子間, 她觸碰到了那個男人的扳指。
這枚扳指曾經(jīng)日日夜夜地戴在他的手上, 這是屬于帝王的一部分。
對于阿嫵來說, 扳指,便是皇權(quán), 便是那個人的殘酷和無情。
可是現(xiàn)在他卻摘下來, 掛到了自己的頸子上。
阿嫵隱約記得當(dāng)時他似乎在他耳邊呢喃,說過什么,聲音很溫柔, 但是阿嫵實在記不起來了。
她深吸口氣,想著,罷了,這些都讓它過去吧,無論如何,她要回家,怎么都要回家。
這時候她想起景熙帝的輿圖,曾經(jīng)他給自己看過的。
在那幅“海州疆境圖”中,大暉臨東海處有山名嘉悅,過嘉悅山,過赤霞嶼,日夜兼程三日后,便見開闊之地,此地有山名萬牛,萬牛山下是一路鋪展到東海海岸的沃土。
她的故鄉(xiāng)便在這里,是一處叫西牛村的所在,現(xiàn)在,她要和葉寒一起趕往西牛村,他們的故鄉(xiāng)。
連著數(shù)日的奔波,兩個人都不知辛苦,終于在一日晌午時分,阿嫵看到汪藍(lán)的天宇下,有山巔隱隱露出。
葉寒道:“阿嫵,看,那是萬牛山!”
阿嫵偎依在葉寒懷中,望著幾乎反光的山巔,眼中濕潤。
回來了!
葉寒感覺到阿嫵的激動,握住她的手道:“這里已經(jīng)物是人非了,不過我們可以回去看看!
阿嫵反握住他的,哽咽道:“沒關(guān)系,我明白,我只是想回來看看,回來看看咱們的房舍,還有我娘,我得給我娘掃掃墓!
葉寒:“好。”
兩個人繼續(xù)前行,便陸續(xù)遇到行人,這些行人多是萬牛山一帶人士,不過也有些?鸵约皝硗蜕绦腥说,阿嫵看著這些,便已經(jīng)有些激動。
這里的本地人多穿草履木屐,身上則是苧布或者芭蕉布的衣衫,只偶爾有些文人秀才穿鞋靴,和皇都一帶的繁華錦繡是大有不同。
不過阿嫵看著這里,只覺親切。
此時海風(fēng)吹來,空氣是濕咸的,阿嫵喃喃:“寒哥哥,我們回來了!
葉寒用臂膀摟住她的腰,抿唇望著遠(yuǎn)處的山巔:“是,回來了。”
其實他隱約感覺到,接下來阿嫵看到家鄉(xiāng)的情景,必是失望的,痛苦的,可他沒辦法告訴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他只能道:“等回家后,我們便成親把,阿嫵,我會拼命掙很多很多的錢,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等我們有錢了,便去尋你父兄!
阿嫵:“嗯!”
這時候便有過路人好奇地看他們,他們這一路上雖然更換了衣著,但依然格外惹眼。
葉寒便帶著阿嫵走了偏僻小路,一路疾馳,趕往他們的西牛村。
其實早就料想到了,但是當(dāng)他們來到這一片土地時,還是被震撼到了。
這里曾經(jīng)經(jīng)過潮汐,海水漫上來,無情的大海漲起又退下,什么都不曾留下,只有白軟的細(xì)沙,一直蔓延至大海。
阿嫵茫然地看了一會,之后求助地望向葉寒。
葉寒有些逃避她的視線,不過他還是道:“就是這里了。”
這里?
阿嫵再次看了看,沙灘,沙灘,平整的沙灘,什么都沒有啊……
所以村落呢,房舍呢,還有她娘的墓地呢?
她離開前,還特意用一根棍子別住她家的門,防止什么野生的獸類沖撞進去,她家院子里還種了芭蕉之類的。
……她家的院門呢?
阿嫵愣了好一會,在葉寒那不敢和自己對視的目光中,終于痛苦而絕望地確認(rèn)了一個事實。
這就是他們的家了。
阿嫵兩腿一軟,幾乎虛脫,一屁股坐在了沙灘上。
她茫茫然地看著周圍,喃喃地道:“怎么可以這樣!憑什么這樣!咱們的村子呢!”
葉寒走過來,蹲下,扶住她的肩:“阿嫵,我們走了后不久,這里便被淹了,徹底淹了!
阿嫵當(dāng)然記得,就是因為要被淹了才走的。
可是她下意識總存著僥幸,并且無法想象海水是如何破壞曾經(jīng)屬于她的一切,更無法想象,好好的院落,那分明用一根棍子別住的籬笆門,怎么就擋不住洪水呢!
怎么可以這樣!
阿嫵突然想起,陸允鑒曾經(jīng)說過,說她固執(zhí),說她無情無義,說她一直被困在過去,說她腦子里只有她的故土,那個昔日的家園,卻怎么都不肯睜開眼看看身邊的人!
阿嫵當(dāng)然不聽他的,阿嫵覺得他只知道胡說八道!
可是現(xiàn)在,她開始覺得也許陸允鑒說得有道理。
她倔強地想回到過去,回到她十五歲那年,那時候她父母兄長都在,她住在自家房舍中,被家里人捧在手心寵愛著,會有阿娘溫柔的笑,也有兄長的呵護!
她只要掉一滴眼淚,阿兄會掄起拳頭把那個欺負(fù)她的人揍個半死!
可是現(xiàn)在,看著這一片波紋狀的細(xì)沙,她知道,原來在她走后,洪水滔天!原來故土早已經(jīng)被摧毀,過去的時光她抓不回來!
昔日一切的美好,也只是她心里的記憶,不會再回來了。
她的父母兄長,她的家——
阿嫵無助地將臉埋在膝蓋上,哭失聲,原來她一直日夜期盼的,只是一場夢。
夢醒了,一切都是空,她什么都沒有了。
無論是陸允鑒,還是太子,或者景熙帝,甚至她為景熙帝生下的一對皇嗣,她在心里都沒有真正珍惜過。
因為她有一魂一魄被拴在故鄉(xiāng),棲息在那被木棍別上的籬笆門上,她活在自己的夢幻中遲遲不肯醒來。
如今,夢醒了,她攥著一把的細(xì)沙,終于真真切切地知道,過去三年的經(jīng)歷不是虛幻,而是真真切切發(fā)生過的。
她長高了,經(jīng)歷過一個又一個男人,還曾有過孕育,她曾踏入宮廷,聽過皇都的樂聲,見過帝國的煙花,她的人生和記憶早已經(jīng)被拓展,被涂上了更多的顏色。
她再不是原來那個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孩子。
長大的孩子,她回不去了。
阿嫵痛哭失聲,痛得撕心裂肺,任憑葉寒怎么抱著她安慰都無濟于事。
沒有人能安慰她!
就在這時,海風(fēng)中隱隱傳來吶喊聲,那聲音縹緲,伴隨而來的還有急切的腳步聲。
葉寒抬頭看過去,遠(yuǎn)處有人正匆忙往這邊奔跑,他邊跑邊往這邊張望。
葉寒猛地站起身:“阿嫵,你看那里!”
阿嫵的哭聲驟然停住,她淚眼迷濛,望向遠(yuǎn)處。
那是一個穿著短打粗衫的男子,身形高健魁梧,正往這邊跑。
他看著這邊,跑得太急,揚起一片片沙塵。
阿嫵不敢置信地望著來人,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那是自己的二哥!
猝然的喜悅擊中了阿嫵,大悲之后的喜悅讓她幾乎無法相信,更不知作何反應(yīng),她傻傻地蹲在那里,仰著臉,木然地看著二哥向自己跑來。
寧二郎跌跌撞撞跑到近前,一下子撲在了沙灘上!
在輕沙飛揚間,他看著自己的妹妹。
幾年不見,妹妹長高了,也長大了一些,但這就是自己的妹妹,被父母兄長捧在手心里的妹妹!
他顫抖著伸出手,粗糙的大手上沾滿了沙,他紅著眼睛,哽咽著道:“阿嫵終于回來了。”
阿嫵怔怔地看著眼前人,之后突然“哇”的一聲痛哭失聲,她一下子撲到了寧二郎的懷中。
她哭得泣不成聲,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幾年的顛沛流離,幾年的浮萍漂泊,她終于回來了。
村子沒有了,家也沒有了,但是阿兄還在啊!
她將臉緊緊埋在二哥的肩窩中,抽噎著道:“你們,你們都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們好久,你們一直不回來,別人欺負(fù)阿嫵,你們也不回來!”
寧二郎抱著自己的妹妹,眼睛也落下淚。
他緊緊抱著自己妹妹,哄著道:“不怕,不怕,阿爹,大哥,三弟,我們都回來了,我們這次帶了很多貨,已經(jīng)賣了不少,賣了好價錢,已經(jīng)掙了大錢,咱們家在鎮(zhèn)子上買了宅院,咱們以后就可以過好日子!”
阿嫵聽著,如同做夢一般,這就是她曾經(jīng)的夢啊。
一直都是這么做夢的,遙不可及的夢,發(fā)瘋一樣渴盼的夢,結(jié)果竟然成真了。
寧二郎:“以后阿嫵要什么,阿兄就給你買什么,還會給你準(zhǔn)備很多嫁妝,咱們家的好東西全都給阿嫵,都是阿嫵的!”
阿嫵聽著自是心花怒放,喜歡得要命,可還是想哭。
這突如其來的喜悅實在太過甜蜜,猶如大口大口地灌著糖漿,她需要慢一些,慢一些感受,怎么會這么好,阿爹阿兄都回來了,發(fā)財了!
她不敢相信,昔日渴盼了這么久的,就輕易來了。
她反抱住自己的哥哥,心尖都在顫:“阿嫵盼了好久,你們終于回來了!”
兄妹兩個抱頭痛哭,葉寒單膝跪在一旁,也忍不住抹眼淚。
阿嫵埋在哥哥懷中,嗚嗚嗚地哭了好久,最后終于情緒稍微平息。
她抽噎著,睜著發(fā)紅的眼睛,仰臉看著二哥:“阿爹呢,還有大哥三哥呢,你們都去哪兒了?”
寧二郎摟著阿嫵:“我們這幾年在海外經(jīng)歷了很多事,靠岸后,知道村里出事了,本來說要打探你們的消息,誰知便遇到當(dāng)?shù)毓俑男攀,說你已經(jīng)在州府那里登記造冊,要尋親人,他們送來消息,你被好心人救了,不日即將回來,要我們好生候著你!
阿嫵聽著,隱約明白,這是景熙帝派人知會的?
所以……景熙帝放自己離開時,他便已經(jīng)知道自己父兄的消息?
或者說,他知道自己父兄消息,才放自己回來的?
寧二郎:“我們聽著自然半信半疑,但既是州府傳來的消息,也不敢亂跑,又因如今搬家了,唯恐和你錯過,所以我和你大哥三哥便輪流守在這里,想著總要有一個人待著,免得錯過了,我剛才回家用了些膳食,匆忙趕回來,可不曾想,便看到了你和葉寒!”
這時寧二郎和葉寒也見過了,兩個人都是自小一起長大的,猶如親兄弟一般,此時見到自是激動萬分。
之后寧二郎便帶著阿嫵和葉寒要趕緊回去家中了。
因著急,干脆寧二郎帶著阿嫵騎馬,葉寒徒步跑著,一行人來到附近的鎮(zhèn)子。
這鎮(zhèn)子其實也就百戶人家,因過往行人多,大多為旅舍,也有當(dāng)?shù)刂莞v扎此地的官方驛站,當(dāng)然還有許多攤販等。
阿嫵才踏入鎮(zhèn)子口便看到自己大哥。
寧大郎見到阿嫵也是激動萬分,一時趕緊呼叫著,大聲喊著,沒多久阿爹和寧三郎也都趕緊迎了出來。
阿嫵父親名蔭槐,這寧蔭槐見了女兒,激動萬分,口中喊著阿嫵,急走幾步迎過來。
阿嫵撲到寧蔭槐懷中,哭著道:“阿爹,阿爹!”
第94章 幸福家人
阿嫵哭得顫巍巍, 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旁幾位兄長也都抹眼淚,大哥三哥從旁拍撫著阿嫵背,二哥也從旁護著。
有那過往海客見到, 不免都看過來, 一個中年男子, 三個彪悍的年輕漁民,就這么將哭泣的小娘子圍在中間一臉心疼的樣子, 旁邊還杵著一個精壯的少年。
這一看便知經(jīng)歷了什么生離死別。
阿嫵趴在父親的肩頭, 哭道:“阿娘已經(jīng)不在了……”
她打了一個哭嗝, 抽抽噎噎地說起往昔,村里人幫自己把阿娘埋了,墳地已經(jīng)被泥沙淹沒,尋不到了。
寧蔭槐其實之前已經(jīng)打聽到一些消息, 此時聽得阿嫵這么說, 想起妻子, 自是愧疚萬分。
“當(dāng)日東?軄y, 我等牽連其中, 由此斷了科舉之路, 是你們母親變賣嫁妝首飾, 湊了幾十兩銀子, 我才能輟儒從賈, 經(jīng)商養(yǎng)家!不曾想三年前就此一別,便是陰陽兩隔, 再不能相見!”
他眼圈通紅:“是我對不住你娘, 也對不住你!”
幾位兄長聽到阿娘臨終前的種種,自然難受,一時間都低頭抹眼淚, 葉寒從旁眼圈也紅了。
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幾年海外飄蕩,終于游子歸來卻已是物是人非,哪個能不難受?
外出經(jīng)商,歷經(jīng)艱辛,原也是為了家中娘子能過好日子,如今錢掙到,人卻沒了。
最后反倒是阿嫵先平靜下來,她擦了擦眼淚道:“阿爹,哥哥,我們哭也無濟于事,阿娘不會回來,我們一家團聚,只盼著能好好過日子,再為阿娘修衣冠冢,我們好好祭奠她,她在天之靈想必也能安慰了!
這時大家情緒也逐漸緩和下來,大家見阿嫵和葉寒風(fēng)塵仆仆,連忙領(lǐng)著他們歸家。
這房舍是寧家父子四人匆忙置辦的,雖不甚講究,但在鎮(zhèn)子上也算闊綽,竟是兩進的房舍,寧家父子帶著阿嫵和葉寒入了院中,要他們先洗漱,再用些膳食。
寧父領(lǐng)著阿嫵坐下,幾個兒子分別忙碌,寧大郎連忙去拿水盆巾帕,寧二郎則去灶房提來新燒好的熱水,寧三郎則去拎來一個包袱,包袱中都是簇新的衣裙。
他一股腦塞給阿嫵:“這些都是給妹妹的,你看看是否合身!
阿嫵打開一看,都是好衣裙,很是講究,有些貼身小衣竟是上等生絲做成的,往日他們家可沒見過這個。
她有些意外。
寧三郎:“我們知道你即將歸來,便跑去各處購置了許多,你回來之后用得也方便。還有一些在海外得來的脂粉頭面,全都是稀罕好物,都給你留著,我們都沒舍得賣呢!”
寧二郎把熱水準(zhǔn)備好了,擦了擦汗:“阿妹,我們這里還有銀盤子銀叉子,那些銀貨都是锃亮锃亮的,在外面也是有錢人家才用的,咱們都弄來了,這些咱也不賣,就留著給你當(dāng)嫁妝!
阿嫵聽著,只覺滿滿的呵護和疼愛撲面而來,這都是真真切切的,不求回報的。
這是她的家人,恨不得掏出所有來保護她、疼愛她。
她一下子抱住寧二郎:“真好,都是我的!”
家里只有他一個女兒,沒有人和她搶,全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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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過后,阿嫵換上了簇新柔軟的衣裙,走出浴房時,迎面的陽光溫柔地落下來。
她突然感覺,這一刻她幸福到了極致!
日頭是如此和煦,身子洗得香噴噴的,衣裙是柔軟的,房舍是自己的家。
而此時,堂屋中,阿爹兄長已經(jīng)擺好了膳食,擺了滿滿一桌子,等著她吃。
她滿心的舒暢,就仿佛躺在了柔軟的云朵中,甚至覺得這個世間全都在圍繞著她轉(zhuǎn)。
這個時候會羨慕德寧公主嗎?會嫉妒別人擁有的疼愛嗎?
她誰都不羨慕,此時此刻她所擁有的,便是世間最好的。
阿嫵剛走到堂屋,寧大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個盒子,那盒子是掐絲琺瑯的,在宮廷中自然并不稀罕,不過于寧家這樣的人家來說,簡直是罕見的好物。
寧大郎打開來,給阿嫵看:“阿嫵,快看,喜歡嗎?”
阿嫵湊過去看,卻見里面都是異域之風(fēng)的頭面,有帶著金嵌瑪瑙摩羯紋戒指,有帶有銘文的金手鐲,另外竟然也有一個墜兒,是紅剌子石的!
阿嫵驚喜萬分,不敢置信:“這么多?”
金頭面,哪怕在海外都是很貴重的,他們怎么弄了這么多!
還有這紅剌子石,更是稀罕物了!
這可真是發(fā)財了?
寧二郎便笑了:“阿嫵不知,這次我們在海外買了一批貨,都是胡椒,這胡椒我們買的價錢低,一兩白銀可以買一百斤,可是這胡椒運到大暉后,一斤可以賣十幾兩銀子,便是給官府抽成后,我們依然賺了很多!”
阿嫵聽著,簡直笑出聲:“竟賺這么多。”
聽那意思,竟是千倍的利呢!
不過海外經(jīng)商原是如此,利潤驚人,只是這其中太多艱難,要置辦船只,要遠(yuǎn)航,要經(jīng)歷海上種種險阻,跑到原產(chǎn)地,人生地不熟之處順利購置到貨品,之后再運回來,運回來時還得防著?埽羰且粋大意,別說貨,便是人命都搭進去了!
自己父兄能順利回來,賺了大錢,這是交上好運了。
阿嫵便取了那紅剌子石的墜兒給自己戴上。
景熙帝曾經(jīng)送給自己許多,后來她和德寧公主要好了,她當(dāng)然可以隨便戴,但是她卻并不愿意戴了。
現(xiàn)在,她家阿爹和阿兄也給她買了紅剌子的首飾,雖然成色并不如皇帝的,但也很好看。
阿嫵戴上去后,怎么看怎么好看。
旁邊寧家?guī)孜焕删龂约好妹枚嗽,沐浴過后,面上粉撲撲的,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和幾年前也沒什么差別,還是那么一個嬌憨可人的妹妹,當(dāng)下揉揉她的腦袋,拉著她的手,恨不得把她抱在懷中。
葉寒也重新沐浴過了,于是是一家人坐在那里用膳。
這么吃著間,自然也說起這幾年各自的經(jīng)歷。
原來阿爹和幾位兄長出海之后,便遭遇?,險些死于非命,幸好父子四人互相扶持著僥幸逃了,逃命后流落到了爪哇國附近的一處偏僻所在。
當(dāng)時所有的銀錢本錢都沒了,為了謀生,他們父子只能在碼頭做苦力,努力掙了銀子,之后慢慢地積攢著,又去了別處,開始試著倒騰些貨品來。
最后積攢了本錢,終于購置到了船只,便買了犀牙、珊瑚、瑪瑙、鼊皮以及大量的胡椒,偷偷運回來,繞過了海寇,這才終于回來。
這話說來簡單,其實一來一去,竟是三年光陰了。
阿嫵聽著,道:“阿爹和兄長們經(jīng)商艱難,也是因為我們大暉和海上諸國不通商船,又有海禁,所以一路行來千難萬難,但以后倒是不必怕了,朝廷放開海禁,我們又和諸國都有了通商協(xié)定,只要回帆時由官府進行抽解,便能正經(jīng)賣貨,不必東躲西藏了!
她說這話,本就是順嘴一說,誰知寧家父子聽了意外不已:“阿嫵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這是大消息,他們也是接觸著海船消息靈通才知道,可阿嫵怎么知道的。
阿嫵看父親阿兄都驚詫,自己也是意外,還沒傳出去消息嗎?
旁邊葉寒自然明白其中緣故,不過他見阿嫵不想提,也就道:“外面是有些傳聞,阿嫵也是聽說的!
寧家父子也就說起來通商以及官府的抽解,這次他們掙錢了,也給官府抽解了。
其實官府要抽成不怕,怕的是沒規(guī)矩,說不清道不明的,如今放開海禁,有例可依就不怕了。
寧家父子又說起接下來打算,要去城里,要開一個鋪子,雇幾個伙計,說如今臨海的艦船廠也在造船,聽說尋常百姓也可以購置船只,不過只能購買兩百料的艦船,且需要申請批文,那批文不容易拿到,怕是有的等了。
阿嫵便笑起來:“開鋪子?極好,阿嫵如今也學(xué)會記賬,到時候阿爹哥哥做買賣,我就算賬!”
寧三郎一聽,驚喜:“阿嫵越發(fā)出息了!”
寧二郎卻提起來,原來這次他們自海外歸來,不但帶了各樣貨品,還帶了一些苗圃。
他們曾經(jīng)滯留在呂宋一帶,這呂宋在前朝時喚作麻逸,昔年也曾奉大暉為宗主國,后來佛朗機入侵呂宋,占領(lǐng)呂宋,因當(dāng)時佛朗機;技Z米不足,便從遙遠(yuǎn)海外引用了一種莊稼,喚作番薯的,那番薯耐旱易活,生熟可食。
寧家父子幾個便偷偷揣了幾截番薯苗,想著回來種植,歷經(jīng)千辛萬苦,倒是帶回來了,如今已經(jīng)在院落中栽培,眼看著長勢喜人。
阿嫵聽父子幾個說起這番薯的詳細(xì),倒是驚訝,她想起那一日御書房中,景熙帝所說過的話,關(guān)于盛世的,關(guān)于糧米的。
她蹙眉想了好一番:“若是能夠栽培,就此推廣開來,豈不是大家不必?zé)⿶兰Z米了?”
寧二郎:“本就是這么想的,只是到底能不能成,還未可知呢。”
一時又說起別的,一家子熱火朝天的,不過就在說笑中,寧蔭槐看著女兒,也是心痛。
這次阿嫵回來明顯感覺身量更高了,容貌越發(fā)出挑,眉眼間更添幾分嬌艷,這讓寧蔭槐隱隱感覺到,自己女兒必是經(jīng)歷了一些事,應(yīng)是有了郎君吧……
只是女兒一直不曾提及,他難免往壞處想了,這郎君自然不是葉寒,或許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婚配。
其實想想也是,像阿嫵這樣嬌美女子,離開父兄的庇護,便是遭遇了什么,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此時并不愿意直接問起,免得引了傷心罷了。
用膳之后一家子又牽著手說了番話,寧大郎唯恐妹妹勞累,便讓她先行歇息,好不容易回到家,早就累得要命,趕緊睡一覺。
寧大郎又道:“等妹妹睡好了,我們兄弟幾個陪著妹妹去街道上,看妹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們就給你買,如今阿兄有的是銀子,你便是買一屋子我們都有錢!”
阿嫵聽得心花怒放:“好,等晚間時候我們?nèi)ソ值郎峡,最好買一些新鮮的魚蝦烤了吃!
寧大郎見妹妹說笑間嬌軟可人,一時心都要醉了,想到妹妹可能的遭遇更是心痛難當(dāng),連忙輕聲哄著道:“快,去睡吧!
阿嫵走進兄長們?yōu)樽约簻?zhǔn)備好的閨房,一進去便看到,這床榻,這被褥都是簇新的,是這里能買到的最好的了,而且床榻旁竟然還掛了香囊!
阿嫵拿過來那香囊聞了聞,知道這是海外帶來的,之前在瑯華殿就有,味道差不多,聽說是貢品,反正不容易得到,結(jié)果回到家,父兄竟然給自己用上了。
……這必是不舍得賣,好東西都留著給自己用。
她躺在榻上,聞著這輕淡的香,感受著被褥的柔軟,心里卻想著,幾位兄長都是大男人,素來粗糙的,如今能想得如此周到也是不容易,想必早早便為自己準(zhǔn)備了。
固然這家常物件怎么拼命布置也不如皇室的講究,可阿嫵就是覺得好。
回到家中見到親人,她的心是踏實的,再也不怕了,沒有人會要她殉葬,沒有人會扼住她的頸子,更沒有人把她送給貴人。
她永遠(yuǎn)不必懼怕誰會變心背叛了她,更不需要刻意討好,虛以委蛇。
這么想著,她摸了摸藏在衣襟中的扳指。
其實事到如今,她也明白,那一日在御書房中看輿圖時,這個男人便知道了,知道她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成為一片沙灘,早就沒了。
可他當(dāng)時并沒有言明,似乎那時候的他眼底還有一絲悲憫。
他不愿意戳穿自己的夢想。
之后,自己父兄歸來了,他應(yīng)該是得了消息,才要葉寒送自己回來的。
想起這些,她未嘗不感動。
她也隱隱感覺,他做這些不是真的放下,而是滿足自己所有的愿望,當(dāng)自己得到極致的滿足后,才開始釋然,才可能回頭。
可是,她終究不能忘記過去的一些片段……
以至于后來無論他對自己多么珍惜,哪怕他跪在她面前把心肝捧給她,她都覺得,不過貪圖她美色罷了。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想歪了,鉆了牛角尖,可是她一時半刻,卻是做不到。
她摩挲著那扳指,玉扳指本來是沁涼的,但因為日夜熨帖著自己身子,便也暖和起來了。
玉扳指能捂熱,那人心呢?
她閉上眼睛,用臉頰輕貼著錦枕,心里酸楚又綿軟。
她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但是情愛上到底是懵懂的,又有些鉆牛角尖兒,如今有了家人,心里踏實下來,再回想這些,竟別有一番滋味。
不過最后也只是輕輕喟嘆一聲。
過去的那些其實并不重要,如今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回到家了,有父兄疼愛,要踏踏實實陪著家人,也享受著家人的陪伴,要把過去失去的幾年補回來。
***********
此時的寧家父子四人正圍著葉寒逼問,阿嫵經(jīng)歷了三年的顛沛流離,這其間經(jīng)歷了什么,他們都不愿意問阿嫵,免得引起她的傷心,可是怎么也要知道的,再是揪心他們也必須知道。
葉寒其實并不想說,不過面對寧家父子的逼問,他到底是把事情經(jīng)過大致說了。
可以說,在葉寒開口前,寧家父子也想過最不濟的可能,比如流落煙花之類的。
大家已經(jīng)深吸口氣,抱著最慘的心思。
不過當(dāng)葉寒說完后,寧家父子四人依然被震驚到了。
寧大郎:“你是說……皇帝?就是皇都那位天子,皇帝?”
葉寒點頭:“是,這次就是皇帝放我們離開的,所以之前官府通知阿嫵即將回來,應(yīng)該也是他吩咐下來的!
寧三郎擰著眉:“你意思是,幾個月前,天子喜得龍鳳雙子,大赦天下,當(dāng)時生下那對皇嗣的,是阿嫵?”
第95章 他突然出現(xiàn)了
天子得龍鳳雙子, 大赦天下時,他們雖然依然在海外,但也得到消息, 知道大暉帝王添丁進口, 海外同喜。
他們聽了后也只是聽了, 畢竟距離他們很遙遠(yuǎn)的事,萬沒想到, 生孩子的竟然是自己妹妹?
葉寒:“是。”
寧二郎卻問道:“那太子, 太子那里——”
對此, 葉寒也不好多說什么:“阿嫵對此并無牽掛,太子已經(jīng)是前一茬的事了。”
太子還幫著老皇帝捉拿自己,父子倒是齊心協(xié)力。
但阿嫵和太子早無瓜葛,看來是斷了。
寧家?guī)孜焕删樕行╄F青, 這聽起來太亂了。
寧大郎又問:“如此說來, 最可恨的便是鎮(zhèn)安侯了!”
寧二郎:“對, 那個陸允鑒, 竟然如此對待阿嫵!”
寧蔭槐陰沉著臉, 盯著窗外的天:“沒有什么最可恨, 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
寧三郎一想也對, 自己妹妹短短三年時間, 竟經(jīng)歷了這么多!
關(guān)鍵是, 先侍子,再侍父, 這都叫什么事?
一時之間, 房中沉默了,寧大郎眼圈紅了,寧二郎低頭皺眉。
寧三郎握著拳頭:“妹妹竟遭此屈辱, 我們?nèi)舨粸樗龍蟪鹧┖,豈為男兒,我去和他們拼了!”
說完人就往外沖,寧大郎趕緊抓住他:“你去找哪個?”
寧三郎:“皇帝和太子天高皇帝遠(yuǎn),我們想殺都?xì)⒉坏,那個鎮(zhèn)安侯府的陸允鑒不就在東海嗎,聽說他投了?埽覀兿葰⒘怂o妹妹出氣!”
寧蔭槐冷冷地道:“你鬧什么鬧?那人昔日貴為鎮(zhèn)安侯,統(tǒng)領(lǐng)東海前艘戰(zhàn)艦,如今便是投身?,身邊也是侍衛(wèi)如云,你又憑什么能去殺了人家?你往日見了海寇不是躲著做嗎,怎么今日竟有膽量去殺?芰耍俊
寧三郎一時無言,他確實不敢招惹?。
旁邊葉寒聽著,卻是說起景熙帝對鎮(zhèn)安侯府的種種,以及他們過往的恩怨。
他沒說明的是,以景熙帝對阿嫵的疼愛,他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陸允鑒,必是要將他碎尸萬段了。
只是這涉及太多復(fù)雜過往,也不便多說了。
此時寧三郎望向自己父親:“阿爹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難道我等就吃了這啞巴虧,硬憋著不成?”
寧三郎此話一出,房舍中一下子安靜下來。
寧蔭槐瞇起眼,透過窗戶,他看著外面的陽光。
他當(dāng)然明白,自己千嬌百寵的女兒是受了大委屈的,不過此時他的反應(yīng)卻格外平淡。
在大暉任何人看來,一個女子先侍子,再侍父,這都是不可思議的,會引以為恥。
但是寧蔭槐自小讀萬卷書,又曾經(jīng)游歷海外諸國,所以就這件事來說,他并不在意。
比起流落煙花巷,比如遇到強梁流入匪寇之中,女兒如今的遭遇也還算能接受,不就是三個男人嗎?
所以寧蔭槐冷靜而隱忍地接受了這一切。
人生于世自然會世俗風(fēng)氣影響,寧蔭槐有此想法,也是因為此地風(fēng)氣。
萬牛山一帶舊俗,女子居家縫補,侍奉老幼,男子則外出漁獵行商。男子歸家將賺取財物交付妻室,由妻子掌理家計,他們世代如此,經(jīng)年累月下來,竟多少有些母系之風(fēng)。
甚至有些男子回到家中,知道家中娘子已經(jīng)懷上身孕,或者已經(jīng)生了一胎,大多也就認(rèn)了,左右是掛在自己名下的子嗣,又有什么可或者不可?
只要娘子在家安心撫養(yǎng)幼兒,并贍養(yǎng)老人,倒也不必如此苛求。
所謂窮義夫,富節(jié)婦,那些富足權(quán)貴之家才有余資講究什么貞操,并衍生出許多大道理來,若是人都要窮死了,誰還講究這個?
所以風(fēng)俗傳統(tǒng)也和當(dāng)?shù)氐慕?jīng)濟民生有關(guān),這樣的日子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大家也就習(xí)慣了。
其實就寧蔭槐所想,皇都附近的州府,最重儒家之說,尚貞潔烈女,越是遠(yuǎn)離皇都,這些束縛越為松散,各地自有各地風(fēng)俗民情。
如今聽得女兒這番經(jīng)歷,他更多關(guān)注于女兒的心思。
比如她流轉(zhuǎn)于這三個男人間,有沒有遭受什么大罪過,有沒有被太多逼迫,以后是什么打算?
至于報復(fù),心里自然也想報復(fù)的,可是他也明白,這三個男人,一個是東海陸家的嫡子,掌控東海水師,投靠?芎,儼然東海一霸,一個是當(dāng)今的儲君,另外一個更是九五至尊的帝王。
這些人隨便伸出一根手指頭,都能把他們一家子直接碾碎。
面對這樣的人家,又何談報復(fù)?
他們父子四人沖過去,不過是白白葬送性命,最后反而惹得女兒越發(fā)無依無靠。
所以在這么一番思量之后,他沉著臉,很是平淡地掃過幾個兒子,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把這個事記在心里,但是現(xiàn)如今最要緊的還是要照顧好阿嫵,安撫好她的心思,陪著她自過去的傷痛中走出,要讓她過著錦衣玉食的好日子!
他略想了想:“至于以后要不要嫁人,看她的心思吧!
寧大郎聽得,自然贊同,寧二郎皺眉,不過也沒說什么,寧三郎心中不甘,攥著拳頭,勉強忍耐下了。
旁邊的葉寒道:“寧叔,我和阿嫵自小一起長大,又曾經(jīng)有過婚約,這三年分離,我心里對她一直念念不忘,如今我們重新相聚,若是阿嫵愿意,我自當(dāng)迎娶她,以后也會對她呵護一生。”
寧大郎聽這話,猶豫了下。
寧二郎道:“你我兄弟,我自是信你,不過——”
他略想了想:“阿嫵招惹的那幾個男人并不是好相與的,我怕牽連了你!
寧蔭槐:“二郎說的是,此事不必急在一時,可從長計議。”
葉寒聽這話,卻是單膝跪下,擲地有聲地道:“我和阿嫵經(jīng)歷九死一生,如今若有機會,我們便是做一日夫妻也都愿意,又談何連累?況且皇帝既愿意放我們離開,想必也是默許了,他若出爾反爾,我和阿嫵已經(jīng)成親,或許還能阻他一二!
對此,寧蔭槐依然沒松口:“阿寒,我知道你對阿嫵的心意,不過阿嫵剛剛回來,我們也不急于讓她出嫁,凡事慢慢來吧。”
葉寒低下頭,咬牙道:“阿叔,好,我明白了。”
待到葉寒先去歇息,父子四人又是一番商議。
父子四人都認(rèn)為,阿嫵嫁不嫁人倒也沒什么要緊,一家子好好做買賣,自然能養(yǎng)著女兒,只是要處處小心,可不能戳了阿嫵心里的痛楚。
其實葉寒自然是極好,父子四人都信得過,他也對阿嫵好,可也得看阿嫵心里是不是有什么牽掛,之后再做定奪。
這么說著,寧三郎道:“既如此,也沒什么可說的,左右我也是不打算成親的,以后我就好好養(yǎng)著妹妹,妹妹一輩子不嫁人,也萬萬不會受什么委屈!
寧蔭槐看了一眼寧三郎:“你少廢話,趕緊出去再買些新鮮的魚蝦來,挑那些剛剛出海的,等晚間時候烤了給阿嫵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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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阿嫵安心享受著父兄的疼愛,她盡情撒嬌,要吃這個要穿那個,提出各種要求,父親阿兄全都給她買,統(tǒng)統(tǒng)買,反正要什么給什么。
她稍微皺一下眉頭,兄長們就連忙問怎么了,但凡哪一個讓她不痛快,自有其他兄長好一番痛揍,這種日子讓阿嫵舒心暢快,就仿佛自己又回到過去。
唯獨遺憾的是阿娘已經(jīng)不在,想起來心里難受。
如今阿爹和兄長重新為阿娘做了衣冠冢,還請了道士為阿娘念經(jīng)做法事,阿嫵想起昔日種種,在阿娘墳前又哭了一場,又被兄長們好一番安慰。
寧蔭槐看著那衣冠冢,眼圈也是發(fā)紅,他便說起來,他百年之后一定要和妻子合葬,要孩子們好好記得:“哪怕有一日死在外面,也要把骨灰?guī)Щ貋恚瑏硪姲⒛铩!?br />
這話說得難免有些傷感,阿嫵見此,少不得撒嬌一番,偎依在阿爹懷中,只說要吃什么什么,于是大家便忙給她去買,倒是岔開了話題,便也不去想了。
偶爾說話間,兄長們也曾經(jīng)私底下試探過阿嫵,問起那幾個男人的事,其實如今阿嫵也釋懷許多,便和兄長提起一些。
幾次試探,他們也慢慢也拼湊出一個真相,太子無德,但對阿嫵還算呵護,皇帝可惡,但對阿嫵也是疼愛了,唯獨那陸允鑒,真是可恨,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
恰這時候兄長幾個打聽到消息,原來鎮(zhèn)安侯府勾結(jié)賊寇,于東海稱霸,皇帝派了東海水師剿匪,如今眼看便要開戰(zhàn)了。
這可是大消息,寧家人聽到,義憤填膺,恨不得加入其中,要將那鎮(zhèn)安侯府的人通通殺個干凈。
寧蔭槐直接命令幾個兒子不許鬧騰,龍王打架,魚蝦遭殃,皇帝要和陸允鑒打,哪里需要他們?nèi)プ鍪裁,他們看著就是了?br />
寧家兄弟幾個勉強冷靜起來,想想父親說得對,唯獨這寧三郎到底心存恨意,只恨不得沖出去宰了那陸允鑒。
他們捧在手心的妹妹,就這么被人欺負(fù)了,怎么可能不恨,非要扒了對方的皮兒喂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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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阿嫵過得風(fēng)平浪靜,但是外面鎮(zhèn)子和集市間關(guān)于東海剿寇一事卻是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在說,不過說得也都是傳了多少道的小道消息,并不真切。
阿嫵心里明白,景熙帝一定不會放過陸允鑒,也隱約猜到了陸允鑒的身份,但那是他們之間的事,和她無關(guān)。
時至今日,其實她對陸允鑒的恨意也淡了許多,反正陸允鑒要倒霉的,她何必和這個人一般見識?
這一日,她正在院落中擺弄著番薯苗。
這番薯苗長勢喜人,已經(jīng)開始爬秧了,這時寧二郎卻帶著一位好友登門了。
最近寧二郎一心想著謀取造船廠的艦船,他找到一個路子,認(rèn)識一位朋友,這位朋友出手闊綽,見多識廣,看上去也很有些來歷,兩個人引為知己。
對方要登門造訪,寧二郎便想著好生招待對方。
阿嫵知道,便也進屋回避,誰知道就在寧二郎陪著對方走在院中時,阿嫵聽到一個聲音。
她整個人瞬間僵住,幾乎不敢置信。
那個聲音她怎么會忘記,溫暖沙啞的聲音,熟悉到幾乎刻在了她的魂魄中。
她嚇傻了,連忙從窗欞處探頭往外看。
果然是他。
他身邊竟也沒有帶什么仆從,著一身最樸實不過的青布袍,頭挽方巾,灑脫隨性,清和貴重,竟仿佛游離四方的文人。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景熙帝,更不敢想象他怎么會這樣的穿著出現(xiàn)在自己家里!
第96章 挨揍
阿嫵看著外面的景熙帝, 幾乎不敢相信。
這里不是熙攘繁華的皇都,不是宮殿巍峨的宮廷,這是自己的家鄉(xiāng), 帶著濕氣的海風(fēng), 陳年的青石板路, 樸素的雕花窗欞,以及簡潔到不能再簡潔的黑磚白墻。
此時的阿嫵回想著往日的種種, 仿若一場夢, 夢中的景熙帝是華麗威嚴(yán)的, 像是畫卷中精心描繪出的。
可現(xiàn)在,他突然青袍白巾,就這么出現(xiàn)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她心神恍惚,只覺得畫卷中的人走出來了, 又疑心自己還在夢中。
這么想著時, 男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 視線淡淡地投過來。
隔著一層窗欞, 阿嫵瞬間被燙到一般, 慌忙遠(yuǎn)離了窗子, 步步后退。
曾經(jīng)她有過不切實際的幻想, 希望那個男人年輕十歲, 生在她的家鄉(xiāng), 只是尋常的漁民。
仿佛一下子成真了……看著勉強也還算年輕的樣子……
她心里有些慌,這個沖擊太大了, 她完全不知道怎么辦, 更不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這時寧三郎恰好過來,見妹妹臉色蒼白,當(dāng)下忙問:“阿嫵怎么了, 可是哪里不舒服?”
阿嫵咬唇,看了一眼寧三郎:“二哥的那位朋友怎么回事兒,他怎么會來咱們家?”
寧三郎:“說是對方有些門路,可以給我們弄到艦船,怎么了?你怎么問起這個?”
阿嫵不知道從何說起,她猶豫。
寧三郎狐疑,突然意識到什么:“阿嫵,你認(rèn)識他?”
阿嫵點頭:“嗯,認(rèn)識。”
寧三郎:“是嗎?對方是什么人?”
阿嫵慢吞吞地道:“算是,算是故交吧……”
寧三郎緊聲道:“故交?什么故交?”
他大驚:“這,這竟是太子嗎?”
阿嫵:“?”
寧三郎:“怎么?這是陸允鑒?還是說,你還有別的男人?”
阿嫵有些無奈:“三哥,他是皇上啊!
寧三郎:“……”
他略皺了皺眉,他以為外面那人不過而立之年,沒想到竟是那個讓人咬牙切齒的老皇帝!
阿嫵:“他確實是皇帝,太子尚且年少。”
寧三郎慢慢反應(yīng)過來了。
皇帝肯定成親早,早點開枝散葉,父子兩個差十七歲,那皇帝估計三十有五?那些達官貴人養(yǎng)尊處優(yōu),顯得年輕,所以二哥還以為對方最多不過而立之年,還和對方稱兄道弟的。
可惡,竟如此坑蒙拐騙!
寧三郎道:“阿嫵,你留在房中,不要外出,看我給他來一個狠的。”
阿嫵忙扯住寧三郎衣角:“哥哥,你要如何?萬萬不可莽撞!”
那是皇帝,皇帝!他們家可招惹不起。
寧三郎對著阿嫵呲牙一笑:“妹妹放心,哥哥心里有數(shù)。”
說著,他往外走,他走出門后,突然一個回身,關(guān)上門,竟利索地鎖上了門。
阿嫵:“?”
寧三郎隔著窗子對阿嫵道:“阿嫵,你先躲在這里,看我對付他!”
說完,就跑去堂屋了。
阿嫵推了推門,根本推不開,一時也是無言以對。
她自然有些擔(dān)心,唯恐寧三郎鬧出什么事來,不過一想,這男人既然一個人來,那就是放下皇帝的身段,她又何必多想呢,隨他吧!
她還是琢磨琢磨,他到底是什么心思,自己又該如何應(yīng)對吧。
而寧三郎大踏步來到花廳中,一眼便見自己阿爹和大哥二哥正在陪著那男人。
他冷眼旁觀,這男人其實生得好看,雖說年紀(jì)大了一些,但他們村落尋一個年長夫君的也不是沒有,這些都可以接受。
況且他乍看之下,仿佛正當(dāng)年的青年人。
自己大哥二十一歲,但因為常年吹海風(fēng)操勞,乍一看二十五六歲,竟和人家仿佛年紀(jì)相當(dāng)。
果然當(dāng)皇帝的保養(yǎng)好,顯年輕。
不過——
他心里暗暗這么揣摩著,氣惱倒是比原本少了一點點,但也只是一點點罷了。
無論如何,這個人是當(dāng)祖父的人了,有妻有兒女還有孫子,就這么欺辱自己妹妹。 自己妹妹先是跟了這男人的兒子,后來又被這男人搶了去,想想可真是可恨!
這時景熙帝正和寧家父子提起艦船,提起通商,他學(xué)識淵博,隨和溫雅,和寧蔭槐倒是相談甚歡,顯然寧家對艦船很感興趣,他們手頭賺了一筆錢,希望買一個小的艦船出海。
當(dāng)然他們手頭的銀子還不太夠,可能需要再湊湊,這讓寧蔭槐有些猶豫。
雙方談得正好,這時候?qū)幦缮锨埃瑓s是舉起一杯酒,奉到景熙帝面前。
寧三郎直接道:“我寧三是個粗人,但是貴客登門,我卻知道禮儀,來,我寧三敬你一杯!”
他出現(xiàn)得太突然,大家都有些意外。
景熙帝含笑的視線落在寧三郎臉上,他知道寧三郎和寧二郎是同胎兄弟,不過性情卻大相徑庭。
他生得粗大健壯,性情粗莽,從踏入房中便盯著自己。
景熙帝了然。
她藏在窗戶后偷看,認(rèn)出自己,所以寧三郎才知道了自己身份。
而想到剛剛她已經(jīng)看到自己,她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臉上,景熙帝便從心里散發(fā)出柔軟的喜悅來。
現(xiàn)在他和阿嫵同處一片宅院中,只隔著那么兩道墻。
這點認(rèn)知足以讓他沉寂了許久的心活了起來。
他輕笑:“三哥說笑了,應(yīng)該賾某敬你!
寧三郎道:“賾先生年紀(jì)應(yīng)該不小,和父親是同輩吧,或者和父親年紀(jì)相仿?這么大一把年紀(jì)了,你這聲三哥我可當(dāng)不起,我看——”
他從上到下打量著景熙帝,來了一句:“我還是喚你一聲叔叔吧!
寧三郎這話一出,寧家?guī)孜蝗俭@了一下,他這是哪里來的邪火?非要這么貶損別人?
景熙帝笑吟吟地看著寧三郎:“三郎喜歡,一切隨你便是!
寧三郎卻越發(fā)挑釁:“隨我?都隨我?”
他如此兇神惡煞,寧二郎意識到什么,微微皺眉,打量向景熙帝。
寧蔭槐卻是輕嘆了一聲,三子突然發(fā)難,他隱隱已經(jīng)猜到了。
那樣的氣度,那樣的風(fēng)華,縱然是尋常布衫依然無法掩蓋,這哪里是一個鎮(zhèn)子能夠裝得下的!
自己的女兒這是招惹了何等人物啊!
景熙帝笑得溫雅:“賾某可是哪里得罪了三郎?”
寧三郎咬著腮幫子,突然從牙縫里迸出一句:“一把年紀(jì)了,你也配!”
說完陡然一拳擊出。
寧蔭槐眼神微動,皺了皺眉,不過并沒有阻攔。
寧大郎沉默,木然。
唯獨寧二郎有些莫名,慌忙去攔,沒攔住。
寧三郎這一拳擊出后,正好打在景熙帝臉上,景熙帝左臉?biāo)查g淤青。
不過他身形紋絲不動,眼神波瀾不驚,仿佛沒事一樣,依然含笑望著寧三郎:“三郎好拳法!
寧三郎見他不急不怒,卻是越發(fā)惱恨,當(dāng)即抬手,又是一拳,這一拳擊在景熙帝胸膛上。
這次景熙帝依然不曾躲閃半分,生生受了這一拳。
寧三郎更加氣恨了,自己也是練過一些拳腳的,結(jié)果兩拳下去,對方仿佛沒事人一般,太看不起人了!
他氣怒交加,掄起拳頭還要打!
這次寧大郎一把攔住了他,寧二郎也上前道:“三郎,不許胡鬧!”
寧三郎指著景熙帝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少在這里裝樣子!”
這時寧蔭槐也上前:“賾先生風(fēng)華無雙,氣度非凡,斷斷不是尋常人,你這樣的人物能夠駕臨寒舍,我等不勝惶恐,犬子莽撞,沖撞了賾先生,寧某這里給賾先生賠禮了。”
景熙帝聽此,眸中泛起淡淡的贊賞。
寧蔭槐這番言語,自然很有一些講究,先是委婉道明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身份,自己很是惶恐,其實是暗指你身份尊貴別逗我們了,之后又輕描淡寫把自己兒子那兩拳頭給忽略了,仿佛兒子只是碰了碰別人衣角。
所以這話看似謙和軟弱,其實綿里藏針。
他淺淡一笑,對著寧蔭槐略施了一禮:“賾某聽聞,寧先生十歲時便已通曉經(jīng)書大義,聞名鄉(xiāng)里,之后又曾游歷海外諸國,見識非凡,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賾某敬佩不已!
抬眼間,他笑望了一眼寧三郎:“三哥性情直爽豪邁,惱怒之下打了這兩拳,也沒什么,其實說起來也怪賾某,不曾言明身份貿(mào)然登門,到底是莽撞了,還請寧先生見諒。”
寧大郎見此情景,一時竟不知說什么。
如今這賾先生的言語,分明知道自家已經(jīng)猜到他的身份,所以他含蓄地表示了歉意,做了解釋,恭維了自己父親,坦然接受了那兩拳!
一個帝王,竟生生受了兩拳,面上波瀾不驚,絲毫不以為意,這就已經(jīng)很讓人震撼了。
關(guān)鍵他還謙遜隨和,溫文爾雅,幾句言語間竟仿佛將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
他還特意對著自己父親一拜,這分明是執(zhí)晚輩禮!
——他還不著痕跡地把稱呼再次改成“三哥”了。
對,人家就是要對著剛才打了人家兩拳的寧三郎叫哥!
叫哥,你還不好反駁了!
看似不動聲色,結(jié)果就這么笑談間檣櫓灰飛煙滅了。
寧大郎暗暗倒吸一口氣。
寧蔭槐看著眼前人,顯然這就是高居于金鑾殿上的那位了。
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他自小苦讀,資質(zhì)上佳,十歲聞名鄉(xiāng)里。
這樣的他對于皇都的那位天子,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論年紀(jì),寧蔭槐還有一年才到四旬年紀(jì),十六歲成親十七歲得了長子,之后又兩年得二子三子雙胎,又兩年,得阿嫵,所以他有了阿嫵時,也不過二十罷了。
皇都的那位天子今年應(yīng)該是三十五歲春秋,只比自己小四歲。
小四歲也差不多是同齡人,不過當(dāng)想起那位帝王時,寧蔭槐絕對不可能想起什么同齡人,在他心里,對方是帝王,是大暉的主宰,作為一個苦讀十幾年的學(xué)子,這一生最大的期盼自然是考中功名,登金闕,立丹墀之上,慷慨陳詞,得天子賞識,一展宏圖。
然而世事多變,他終究失去機會,十幾年的苦讀皆成空,他棄文從商,登上了海船。
昔日的夢想早已遠(yuǎn)去,他不會再想起曾經(jīng)的抱負(fù)。
后來聽到自己女兒經(jīng)歷的種種,他更多的是心痛,覺得自己的女兒被那些權(quán)貴欺凌了,這個時候帝王將相在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權(quán)貴的鎮(zhèn)壓,是他無法反抗的皇權(quán)。
自然是有些恨的,但更多的是無奈于自己的無能為力,以及對女兒的愧疚。
結(jié)果,那位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的帝王來到了他們家。
這讓他無法想象,也不敢相信這個世道怎么成這樣!
這可是自己苦讀十幾年希望能夠得窺天顏的大暉皇帝。
他在學(xué)院苦讀時,曾有同窗得到這位帝王奏章批閱的手抄本,只是手抄本,但足以讓眾位學(xué)子激動不已,紛紛拜讀,他求了人家才得以謄抄一份,拿回家細(xì)細(xì)品讀,希望從中能窺見帝王的真知灼見,增進學(xué)問見識。
可是現(xiàn)在,他就在自己面前,一身青衫,收斂了帝王的傲氣和尊貴,謙遜溫和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口口地喊著自己兒子為三哥,又對自己這般恭敬,執(zhí)晚輩禮,言笑晏晏。
他甚至帶著被自己兒子打傷的淤痕!
寧蔭槐望著眼前清貴溫雅的景熙帝,心緒復(fù)雜。
可他自然再清楚不過,眼前的帝王紆尊降貴,為自己女兒而來,而自己的女兒呢,愿意跟他走嗎?
自己又舍得將好不容易歸家的女兒送走,骨肉別離嗎?
以及女兒昔日遭受的種種委屈,他忍心將這一切忽略和抹去嗎?
于是他深吸口氣,壓下自己的諸般情緒眼底漸漸泛起冷意來。
在眼前這位大暉最有權(quán)力的帝王面前,他先為人父,再為臣民,身為男兒,若不能庇護自己女兒,又何談抱負(fù)?
最后終于,他對著眼前的景熙帝抱拳一拜,道:“蓬門蓽戶,能得先生駕臨,自是滿室生輝,不勝惶恐,只是家中鄙陋,到底委屈了先生,請恕寧某不敢留客,先生還是請吧!
這話再清楚不過,他并不愿意屈從于帝王之威,并不愿意賣女求榮。
他不歡迎景熙帝。
景熙帝聽此言,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
十幾年苦讀的儒商,眼前的寧蔭槐有著骨子里的清高和倔強。
所以才能教養(yǎng)出阿嫵那樣鐘靈毓秀的女兒嗎?
當(dāng)下他收斂了笑意,越發(fā)恭敬地低首一拜:“寧先生既這么說,賾某不敢勉強,改日再登門拜訪,賾某如今在鎮(zhèn)上已經(jīng)置辦宅院,暫時歇在這里——”
說著,他的視線掃過隔壁房間的窗欞,那是阿嫵的房間。
當(dāng)目光收回時,他淡茶色的眸底還殘留著淺淡的溫柔:“賾某會在此地暫居一些時日,若哪日寧先生有了興致,或談經(jīng)論道,或分享海外趣事,或品茗閑談,賾某隨時奉陪!
第97章 登門造訪
待到景熙帝離開后, 父子四人面面相覷。
這候?qū)幎梢蚕氲搅耸裁,他不敢置信:“他,他是——?br />
寧三郎對著他揮舞拳頭:“看看你招惹的這禍?zhǔn)? 你竟引賊上門!”
寧二郎不敢相信:“他, 他就是皇上?他沒有半點架子, 他怎么可能是皇上,他前幾日還和我聊出海呢, 我們一見如故, 性情相投!”
這怎么可以是皇上呢?一點看不出來啊!
寧三郎氣得抬起腿, 一腳踢過去。
寧大郎也繃著臉道:“你和人家哪門子的一見如故,可真給你臉了!”
所謂的一見如故,不過是別人刻意放低身段的紆尊降貴罷了!
寧二郎:“那,那你打了皇帝?這行嗎?他會不會抄我們家?我們是什么罪?謀逆?刺殺皇帝?”
是不是要滅九族了?
寧三郎倒是很無所謂的樣子:“打了就打了, 反正咱也不知道他是皇上, 咱只是打了一個上門的客人!”
一直沉默的寧蔭槐終于開口:“罷了, 此事不必再提!
這樣的人物, 一看便知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他怎么可能輕易放棄。
寧蔭槐輕嘆了一聲:“順其自然吧, 況且他此次前來東海, 也不只是為了這一樁, 如今東海的?, 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吧!
畢竟天子出皇都,巡狩于東海, 這是國事, 是興師動眾的大事啊!
自家所看到的青衫布衣,翩然而行,其背后是多少侍衛(wèi)扈從的如履薄冰。
圣駕出巡, 出警入蹕,其間興師動眾,是自己兒子完全無法想象的!
父子幾人正商議著,突然聽得隔壁響起阿嫵的喊聲:“三哥,三哥!”
寧三郎聽這個,一愣。
寧大郎疑惑:“怎么了?”
寧三郎心虛:“我,我剛才把妹妹鎖房中了……”
那邊,阿嫵抗議起來:“三哥,你別鎖著我啊!”
寧蔭槐擰眉,看向?qū)幦伞?br />
寧大郎一臉嫌棄。
寧二郎走上前,直接抬起一腳,踢在寧三郎屁股上。
他咬牙道:“你竟敢欺負(fù)阿嫵!”
寧三郎被踢了一個狗啃泥,他也不敢說什么,趕緊爬起來,摸著發(fā)疼的屁股:“我,我這就去開門!”
***********
阿嫵聽說寧三郎把景熙帝給打了,一時也是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寧二郎有些憂愁:“阿嫵你說,他會不會一怒之下滅我們九族?”
寧大郎也有些頭疼:“阿嫵你怎么想的?這事是不是不太妥當(dāng)?”
阿嫵深吸口氣,之后看著寧三郎,問道:“三哥你為什么要把我鎖起來?”
寧三郎悶悶地道:“若不鎖你,你定要阻攔!”
阿嫵:“才不會呢!”
她站起身,興致勃勃地道:“若你不鎖我,我便能看到帝王挨打的樣子了,這輩子難得一次,我憑什么看不到?”
她很有些遺憾:“現(xiàn)在臉上淤青消了嗎,應(yīng)該沒消吧?那我趕緊去看看——”
說著她就要出去,卻直接被寧三郎拽住了:“千萬別去,你不要自投羅網(wǎng)!”
這皇帝說了,要在這里暫居一段日子,估計人家就盯著他家阿嫵了,說不得明日便會來搶呢!
阿嫵卻笑了:“怕什么,他若真搶,你們能攔得住?”
寧三郎呆了下。
阿嫵起身,徑自回房,不過卻扔下一句:“他肯定不敢搶!”
兄弟幾個再次面面相覷。
肯,定,不,敢,搶!
多么有底氣的話,所以是什么給了他們妹妹這樣的底氣?
阿嫵當(dāng)然明白,這個男人既來了,那就要出招了。
他那樣日理萬機的人,哪有那閑工夫跑到這偏遠(yuǎn)小鎮(zhèn)閑逛,必是有所圖。
所以潛意識里她也明白,等著接招吧。
阿嫵倒是好奇,下一步他會怎么走?
難道會弄來艦船送給自己家人?如果那樣的話,未免有些尷尬了。
雖說自家確實需要的,這件事也很難辦,可正因為如此,他若直接送來一艘艦船,自己阿爹反而不喜,怎么著都有些仗勢欺人或者拿銀錢砸人的意思了。
曾經(jīng)這個男人用金銀頭面來討好自己,可時過境遷,今日不同往日,他這一招不靈通了,若是處理不好,只怕會被父兄打出去。
好在接下來他并沒有這么干,這倒是讓阿嫵松了口氣。
松了口氣之余,阿嫵也驚訝了一下,自己為什么要松口氣?是怕他惹了自己父兄不快?
阿嫵捏著那玉扳指,倒是好一番反思。
她心知肚明,哪怕他巡游此處是為了東海海寇而來,可他原本不必親自來啊……
伴駕這么久,她最清楚他御案前堆積的奏章,那里面件件無小事,東海鎮(zhèn)安侯府謀逆一事,他完全穩(wěn)坐皇都,調(diào)兵遣將,決勝于千里之外,哪里需要自己千里迢迢來到這么荒蕪之所在。
人家為她做到什么地步,她心里也有數(shù),沒必要揣著明白裝糊涂。
其實這個男人竟紆尊降貴,彎下身段,她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當(dāng)然,過去的事,自然不可能就此善罷甘休,他總得說出個道道來,她心里還是有怨的。
而且自己才剛和父兄團聚,她是不可能舍得就此分別,從此不見的。
阿嫵這么前后思量一番,竟也有些糾結(ji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很貪心,既想要那青袍白巾的俊美郎君,又想要父兄,最好是不要缺了榮華富貴,當(dāng)然了還必須順過昔日那口氣來。
想到最后,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哎呀,太貪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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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寧家?guī)仔值軙r不時想從阿嫵這里試探口風(fēng),比如皇帝年紀(jì)不小相貌尚可,比如往日皇帝待你如何,比如太子多大年紀(jì)如何如何,當(dāng)然也會試探著問起阿嫵在宮中生下的一對兒女。
阿嫵自從回到家鄉(xiāng)后,過去的事都忘了七七八八,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甚至連一雙兒女都忘差不多了,如今景熙帝出現(xiàn),又被阿兄這么詢問,她難免也記起來一些,竟添了幾分別樣情思。
反倒是寧蔭槐,對此不悅,斥責(zé)幾個兒子:“你們?nèi)杖招跣踹哆叮勚硢杹韱柸ィ珊误w統(tǒng)?”
說著,命令阿嫵:“不許搭理他們!
寧家?guī)仔值芤宦,頓時做鳥獸散。
葉寒此時也住在鎮(zhèn)子上,知道皇帝追來了,并不曾多言語。
他心里自然明白,皇帝不會善罷甘休,他親自部署安排,要自己帶著阿嫵回來故鄉(xiāng),必是有后手的,如今他要太子監(jiān)國理事,自己御駕親征前來東海,顯然是為了阿嫵。
其實事到如今,他也開始想,對于阿嫵來說,怎么樣才是最幸福的,以及皇帝做到哪一步,寧家父子以及自己才能徹底放心,將阿嫵交到他手中。
就在眾人各懷心思的忐忑中,這一日景熙帝特意投了拜帖。
拜帖中言語恭敬,禮數(shù)講究,對寧蔭槐稱先生,自己卻以名自稱,拜帖中以名自稱,這是謙遜之舉,對于他這樣的身份,已經(jīng)把姿態(tài)放得很低了。
拜帖中提到,他身邊有一楷書字帖,為趙子昂所書《洛神賦》,只是不知真假,想登門請寧蔭槐品鑒。
寧蔭槐看著這拜帖,沉吟半晌不能言語。
阿嫵對于自己阿爹有些了解的,一看便明白,心想這老男人可真有心機。
他當(dāng)然也知道,但凡他有所舉措,難免落下以權(quán)相壓的嫌疑,反而惹得自家不快,所以他便弄來了什么名帖,關(guān)鍵還不是直接送給你,是不知真假,所以需要你品鑒。
品鑒是什么意思,就是大家一起看看,探討探討,請你幫忙鑒別下。
這樣的說辭可以說是給足了自己阿爹面子,人家看中你才華呢,請你欣賞鑒別呢。
對于一個讀書多年的儒商來說,沒有什么比這個更為誘惑的了,顯然阿爹已經(jīng)動心。
阿嫵道:“那就請他上門唄!”
她這一說,寧家父子四人全都看過來,那眼神……別提有多復(fù)雜了。
阿嫵:“他若來了,我可不見!我出門去玩!”
寧三郎贊同:“三哥帶你出去玩,讓他們在家招待這個人!”
他對景熙帝的稱呼是“這個人”,“那個人”。
寧蔭槐略沉吟了下,也就應(yīng)了。
畢竟這個人已經(jīng)來了這偏僻小鎮(zhèn),他所為何來大家都清楚,一味躲避也沒用,對方禮數(shù)如此周全,他們也不可能失禮。
于是寧蔭槐便寫回帖,寫回帖時,怎么稱呼自然要細(xì)細(xì)思量,對于景熙帝的身份,大家看破不說破,但該敬重還是要敬重。
阿嫵:“那就寫他的字吧,他的字是執(zhí)安!
她這一說,寧家父子四人的視線再次匯聚到她身上。
阿嫵:“就是執(zhí)安啊……”
寧蔭槐其實是知道的,讀書十幾年,怎么可能不知道當(dāng)今天子的表字,只是聽女兒這么大咧咧地說出來,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
那是天子啊,讀書人都要避諱的……
他輕咳了聲:“那就以表字稱呼吧。”
寧三郎嘀咕:“這是什么表字,不好聽!”
寧蔭槐道:“執(zhí)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阿嫵道:“對,這句話出自道德經(jīng),意思是執(zhí)守大道之德,天下人因此歸附的意思!
她這一解讀,父子四人又同時看向她。
阿嫵愣了下:“……我說錯了嗎?”
寧三郎心緒復(fù)雜:“阿嫵如今倒是很有些學(xué)問了!
阿嫵想起往日,她被老皇帝逼著讀書,抱在懷中手把手地教,還要這樣那樣的……
她臉紅,喃喃地道:“人家宮中有規(guī)矩,進宮后都要讀書的,我可是當(dāng)過皇貴妃的,我當(dāng)然會讀!”
寧大郎想起之前阿嫵的言語,也終于明白了:“你會算學(xué),也是在宮中學(xué)的了?”
阿嫵:“嗯,他非要我學(xué)!”
他……
父子幾人自然明白,這個“他”就是天子。
寧蔭槐不著痕跡地問道:“和海外諸國通商一事,自然也是皇帝說給你的?”
面對父親的詢問,阿嫵有些心虛,她眼神飄忽:“……是,反正隨口說說,他當(dāng)時說要去海外尋你們的,于是順便提起!
寧蔭槐便沉默了,此時這時候回想起來,他們上岸后不曾為難的官府,也包括那些早早知會他們、要他們候著的州府,這自然是皇帝的安排。
皇帝知道他們歸來,知道他們發(fā)財了,才要葉寒把阿嫵送回來和他們骨肉團聚的。
這個男人手握至權(quán),自始至終不曾想過放手,如今更是萬里迢迢而來,微服私訪,謙遜地放低姿態(tài),在自己面前執(zhí)晚輩之禮。
而此時的寧家兄弟,回想著這事,一時也都不吭聲。
他們隱隱感覺,他們的妹妹仿佛沒變,但又實實在在地變了,曾經(jīng)站在大暉權(quán)利巔峰之側(cè)俯瞰,眼界,見識,想法,都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良久,寧蔭槐道:“先回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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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蔭槐回帖后,景熙帝便登門造訪了,這天一大早,阿嫵早早出去,跟著寧三郎去附近捉魚玩蝦去了。
景熙帝登門時是帶了禮的,并不是什么特別貴重的,只是尋常果子,聊表心意而已,對于這一點,寧蔭槐明白,皇帝的分寸拿捏得很好。
寧家自然早就灑掃廳堂,周到款待。
上次寧三郎打了景熙帝,好在如今看著早已沒任何痕跡,彼此都沒提這件事。
至于那字帖,果然為趙子昂所寫,應(yīng)是祭奠亡妻的,筆勢收放自如,絞轉(zhuǎn)運腕一搨直下,大有魏晉之風(fēng),寧蔭槐看得贊嘆不已:“堪稱小楷之最了!”
這么一番品鑒后,彼此自然都添了幾分欣賞,兩個人的話題便慢慢提提到了東海水師以及賊寇之患,也提到了海外遠(yuǎn)航以及通商之策。
剛開始寧蔭槐還有些放不開,略顯拘謹(jǐn),后來在景熙帝的循循善誘下,他也開始講起自己的抱負(fù),自己年少時的策論,以及這幾年游歷海外的所思所想。
兩個人深談一番,有些想法竟不謀而合。
景熙帝提起如今自己的航海船只制造,鎮(zhèn)安侯府雄霸東海多年,他們在艦船和遠(yuǎn)航上都很有些積累,不過鎮(zhèn)安侯府陸允鑒叛逃后,這些資料中一部分最要緊的卻不見了。
對此,寧蔭槐也有一番想法:“鎮(zhèn)安侯府多年積累的航海輿圖以及一些航海志,這自然是大有助益,不過他們的船只,恕在下直言,若在東海,自然能稱霸于一時,但若是遠(yuǎn)洋航行,卻大有不足!
景熙帝聽此,誠懇地道:“懇請先生指點一二!
寧蔭槐不敢托大,先是一拜,之后才侃侃談及。
原來他在外航海多年,也仔細(xì)觀察過,發(fā)現(xiàn)那些番邦船只自然是勝于大暉航船,但是若大暉照搬了來做,在東海海域,卻不盡如人意。
至于大暉東海的船,若是行至遠(yuǎn)洋,也并不便利。
景熙帝:“這是為何?”
寧蔭槐:“在下觀察數(shù)年,認(rèn)為這和風(fēng)有關(guān)!
景熙帝:“風(fēng)?”
寧蔭槐:“遠(yuǎn)洋航海船只,必須適應(yīng)不同地域的洋流,風(fēng)向,風(fēng)速!
景熙帝蹙眉,之后了然:“我中華海域東海一帶的洋流海風(fēng)和番邦之國迥然不同,若將國外船只圖紙照搬,必然有所欠缺!
寧蔭槐:“是!
當(dāng)下便詳細(xì)提及,船只制造中的耐用,穩(wěn)定,以及適應(yīng)不同水域和氣候等。
他在外航海多年,這些都是如數(shù)家珍,景熙帝這些年關(guān)注遠(yuǎn)洋通航和船只制造,自然也略通一些,兩個人一番深談,倒是對景熙帝啟發(fā)極大。
談至深處,寧蔭槐對這位自己青年時便崇敬過的天子越發(fā)敬佩,而景熙帝則嘆道:“昔年海寇一案,牽連甚廣,如今看來,倒是平白埋沒了多少棟梁之才,這是朝廷之失,帝王之過。”
這番話說得寧蔭槐倒是有些慚愧。
在他弱冠之年時,也曾意氣風(fēng)發(fā),但十幾年苦讀竟折戟沉沙,誰曾想有一日,恍惚間已經(jīng)是不惑之年,卻因為自己女兒的緣故,得見天子,高談闊論。
當(dāng)下道:“寧某才疏學(xué)淺,昔年又有瓜田李下之嫌,說來慚愧!
這二人都是學(xué)識淵博之人,一個執(zhí)掌朝堂多年,一個海外游歷諸國,都是性情沉穩(wěn),人情練達,此時提起往事,不過點到為止,也不多談,于是繼續(xù)談起往常種種見聞。
當(dāng)寧蔭槐提起番薯以及番薯特性時,景熙帝眼睛一亮,他頗有興致地問起。
他身為帝王,又接觸過列國來使,對于番薯有所耳聞,知道是奇物,只不過那佛朗機如今稱霸于南洋,把番薯看作珍品,管制嚴(yán)格,堅決不給大暉子民任何機會。
他也曾經(jīng)暗中有所圖謀,但至今未曾還無著落,萬不曾想到,寧蔭槐竟得了此物。
當(dāng)下兩個人便去院中查看,卻見迎著陽光,番薯苗正隨風(fēng)招展著枝葉。
景熙帝撩起袍角,半蹲在苗圃旁,用手輕觸這枝蔓,仔細(xì)查探過,道:“在下往日讀書,看到此物能果腹,且小者如臂,大者如拳,若是能有此物種植,便是我大暉之福,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寧蔭槐聽著,也頗為興奮,畢竟這番薯雖在呂宋一帶種植,可其實大暉國人并不知此物,他也沒敢和人輕易提及,沒想到景熙帝竟如此看重!
他當(dāng)即道:“待寧某栽培過后,若番薯有所成,先生又有意,寧某便將這番薯苗贈予先生。”
景熙帝:“那賾某靜候佳音。”
這么說著時,他的手指輕碾過秧苗一旁濕潤的土地:“倒是澆灌得勤懇。”
寧蔭槐笑道:“小女勤懇澆水拔草,只盼著早些長成——”
他話說到一半,語音頓住,之后淡淡地道:“只盼著此物能和南洋番薯一般長成!
景熙帝聽了寧蔭槐言語,視線再次落在番薯秧苗上,卻見那秧苗上尚且殘留著些許濕潤。
是她澆的水。
景熙帝站起身后,用巾帕輕輕擦拭沾了泥土的手指,眸底卻是泛起溫柔笑意。
這么說話間,時候已快晌午,景熙帝看看日頭,便準(zhǔn)備起身告辭。
寧家自然沒那留飯的想法,景熙帝循序漸進,也不想太冒失了。
寧蔭槐起身相送,如此,行至回廊前時,景熙帝拾階而上時,卻是突然一個回首。
他的視線似有若無地掃過阿嫵的房間,悠長纏綿。
寧蔭槐感覺到了,神情略頓了下。
景熙帝緩慢收回視線,垂著薄薄的眼簾,徐徐開口:“寧先生,今日所攜點心,是晨間家中廚子現(xiàn)做的,其中所用桂花和芋頭都是自皇都而來,應(yīng)是原汁原味,是她往日所愛,等她歸家后便蒸了吃吧,若放到明日,終究不夠新鮮。”
寧蔭槐目光探過去。
景熙帝溫和一笑:“寧先生留步,晚輩告辭了!
寧蔭槐送走了景熙帝,看著他挺俊灑脫的背影,不免默然。
他低頭,回想著景熙帝適才的言語。
這位沉穩(wěn)若定的帝王談起自家女兒時,語調(diào)輕緩溫柔,視線悠長纏綿,其中的繾綣疼惜幾乎無法掩飾,似乎又有幾分落寞。
對于他這樣運籌帷幄的掌權(quán)者來說,這瞬間的兒女情長,幾乎讓人不敢置信。
自他登門后,他只字未提阿嫵,哪怕自己不經(jīng)意間提起阿嫵,他都不曾接話,他只談字帖,談東海,談通商,談這航行天下。
如今臨走前,在別人毫無防備時,突然就那么來一下。
寧蔭槐在心里長長地嘆了一聲。
第98章 偶遇
阿嫵今日玩得開懷, 他們收獲頗豐,可不太幸運的是,在撿拾魚蝦時, 阿嫵躍過一塊礁石, 竟不小心崴了腳。
并不是太疼, 還能走路,只是偶爾間姿勢不對會酸痛。
寧三郎擔(dān)心得要命, 他既心疼妹妹腳疼, 擔(dān)心她難受, 又怕回去后被阿爹和阿兄責(zé)備痛毆,是以小心謹(jǐn)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還要背著阿嫵回去。
阿嫵被他背了一會,便非要自己下來走, 寧三郎沒法, 只好隨她, 但卻小心翼翼地從旁扶著。
其實阿嫵心情極好, 今天收獲豐盛, 他們用草繩拎著幾條魚, 還提著一兜子的新鮮海蝦, 今晚上可以烤了吃, 或者燉湯也應(yīng)新鮮。
她笑著晃動草繩子:“三哥, 你不必?fù)?dān)心,我腳上也不太疼, 回去不要告訴他們就是了!”
她側(cè)首, 頑皮沖他眨眼睛:“你和鎮(zhèn)子上阿霞怎么眉來眼去的,你都詳細(xì)和我說說,我便不把崴了腳的事告訴阿爹和大哥二哥!”
寧三郎:“……”
他哼了聲, 臉紅耳赤:“這你都知道!”
阿嫵得意,嘿嘿笑:“當(dāng)然了,你以為什么事能瞞得過我?那天阿霞一直偷偷看你,臉都紅了呢!”
寧三郎有些結(jié)巴:“我可不想和她好,覺得她有點傻乎乎的!
阿嫵:“……你要求真高,我看人家性子挺好的,而且比你聰明多了!
寧三郎:“可我就是不太喜歡!”
阿嫵:“那你喜歡什么樣的?”
她正說著,突然間,便看到路邊一輛牛車。
她疑惑了下,隱約感覺這輛牛車看似普通,但似乎有哪里不對。
她收住笑,對寧三郎道:“罷了,不和你說了,隨你吧,到時候你找不到娘子,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這么說著間,兩個人經(jīng)過那牛車。
可就在經(jīng)過的那一瞬間,在和這個牛車幾乎緊擦著經(jīng)過時,她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
那是一種被隱藏在暗處的什么注視覬覦的感覺,阿嫵頭發(fā)炸起,不留意間,腳底下一個趔趄。
寧三郎嚇了一跳,連忙扶住阿嫵:“阿嫵,怎么了?腳疼?傷到?jīng)]?”
阿嫵的呼吸幾乎都停止了,她無法挪動腳步。
并不是因為腳疼,而是因為身邊的那輛馬車。
她攥著手中的草繩,緩慢地轉(zhuǎn)首看過去。
是一輛當(dāng)?shù)爻R姷臑跖钆\嚕⒉灰娛裁聪∑娴,誰能想到這里面竟然有一位足以震撼整個東海的人。
她知道,他必然就在這輛牛車中,就在剛才,隔著牛車的烏蓬,她感覺到了他的氣息。
他的存在感太強,是幾乎壓抑不住的覬覦。
可他很好地掩蓋了自己貪婪的情緒,隱忍下來,化作青衣布衫的書生來謀求自己。
甚至不動聲色,在暗中盯著自己。
這種強烈的沖擊,讓阿嫵的心如同海中的水草,在搖曳在動蕩在撓著她的心,讓她心猿意馬!
她深吸口氣,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
寧三郎見阿嫵神情不對,越發(fā)擔(dān)心:“阿嫵怎么了,疼得厲害?那我背著你,我們趕緊去鎮(zhèn)子上,找個大夫?”
阿嫵咬唇,忙道:“三哥,我沒事。”
寧三郎急得不行了:“到底怎么了?快,我背你回去!”
阿嫵:“不用!
這么說著,那邊牛車中已經(jīng)有人下來了,于是一個略顯尖細(xì)的聲音響起:“這位娘子可是哪里不適?”
阿嫵聽著這聲音,緩慢回首,于是她便看到了福泰。
熟悉的福泰,自繁華錦繡的宮廷中走出,在這遙遠(yuǎn)荒僻的海邊小路上,笑呵呵地望著她。
阿嫵愣了愣,之后腦中浮現(xiàn)出一千個一萬個念頭。
是福泰,不是他,極好。
其實如果他突然出現(xiàn),驟然面對面,她真不知道說什么,也會慌起來,下意識想逃避,完全沒想好怎么面對。
畢竟當(dāng)時分別時,兩個人該說的都說了,已經(jīng)鬧到那步田地。
寧三郎陡然見了福泰,疑惑提防地看著他,下意識護住自己妹妹。
福泰卻一臉和善熱心的樣子,說他家還有一輛牛車,可以送這位娘子歸家,問娘子是否愿意,又說他家朋友略通岐黃之術(shù),問要不要過過脈。
阿嫵張口就要拒絕。
福泰使勁對著阿嫵擠眉弄眼:“我們還有一輛牛車,另外一輛!
阿嫵看著福泰的樣子,有些想笑,有些臉紅。
她猶豫了下,到底沒拒絕。
至于什么岐黃之術(shù),就是太醫(yī)唄,肯定不要!
寧三郎本來懶得搭理這福泰,不過看妹妹不拒絕,她仿佛不舒服的樣子,便只好應(yīng)了。
很快福泰一招手,過來一輛牛車,寧三郎扶著妹妹上牛車。
這輛牛車外面看很是尋常,不過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布置很是用心,坐著舒服得很!
阿嫵坐在牛車上,透過窗子,再次望向剛才那輛牛車,卻見那輛車已經(jīng)徐徐動了,不過是走向相反的方向。
她想著剛才那強烈的注視感,一時諸般滋味上心頭,期盼,忐忑,也有些畏懼和躲避。
一時又想起他青袍布衣出現(xiàn)在自己家院子的樣子,竟覺心都酥了。
說到底,這個男人還是很誘人的!
就在此時,景熙帝慵懶地抵靠在車廂木欄上,膝蓋上攤放著一卷經(jīng)書,視線卻自始至終不曾離開不遠(yuǎn)處的阿嫵。
海邊的天總是過于澄澈明凈,以至于日頭總是明晃晃的,在過于耀眼的陽光下,她剔透白凈,搖晃著草繩蹦跳的樣子,像沙灘上活蹦亂跳的白羽小鳥兒。
就在她經(jīng)過車廂時,景熙帝甚至看到,她剔透瑩白的面頰竟微漾出粉潤的水光來。
她鮮活單純,生機勃勃,笑眉笑眼地自他身邊經(jīng)過。
景熙帝聞到了些許海的腥咸,聞到了屬于她的青澀甜美,當(dāng)然更聽到她和自己阿兄說話時的親昵和歡快。
在福泰下車后,他依然按兵不動。
他將額抵在牛車粗糙的窗欞上,茶色的眸子不錯眼地盯著她。
他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再清楚不過了,既來東海,他便不會空手而回。
他勢在必得,不惜一切代價,有足夠的耐心。
這小東西的心性,他再清楚不過了,輕易送上門的她不會稀罕,他也只能不動聲色地徐徐圖之。
況且她如今必是徘徊猶豫的,所以他干脆給她時間,讓她慢慢想明白。
景熙帝這么想著時,視線自始至終落在遠(yuǎn)處那抹裊嫋的身影。
她上去牛車,略一彎腰間,修長睫毛抬起,似有若無地瞥過來,之后一觸即離,迅速撤回。
景熙帝唇線緩緩抿出一個帶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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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一回到家中,寧家?guī)讉哥哥便大驚小怪,說要為她請大夫,又鄭重謝過了福泰和車夫。
寧蔭槐何等人也,一看便知道福泰不是尋常人等,并不敢怠慢。
福泰卻格外謙卑,口稱寧先生,言語恭敬。
寧蔭槐謝過,送客,阿嫵也從旁送,她可以感覺到,福泰正偷偷覷著自己。
她便瞪了他一眼,眼神威脅。
福泰連忙收回目光。
這小祖宗,誰敢惹她!
福泰離開后,一家人進來房中,紛紛問起:“這是誰?”
阿嫵:“就尋常好心人吧!
寧蔭槐:“這不是尋常人,是宮中的太監(jiān)吧?”
阿嫵聽這話,只好承認(rèn)了:“他原是司禮監(jiān)秉筆,因病退了,侍奉在皇帝身邊,如今又回去司禮監(jiān)了!
寧二郎寧三郎對此并無感覺,他們不懂,寧大郎卻是震驚,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那是手握重權(quán)的人物啊!
不過很快他便意識到,皇帝都來了,一個掌權(quán)太監(jiān)來,似乎也正常。
皇帝都一口一個喊大哥二哥三哥了,掌權(quán)太監(jiān)姿態(tài)放低一些,更正常了!
到了這時候,他才越發(fā)真切地意識到,皇帝顯然是要求娶他家妹妹,所以放低姿態(tài),以示誠意。
寧蔭槐更是心知肚明,這位掌權(quán)大太監(jiān)的態(tài)度,其實也是皇帝的態(tài)度。
只看自家女兒瞪了那位大太監(jiān)一眼那架勢,他越發(fā)能明白,女兒在宮中的日子其實也還好,皇帝身邊倚重的太監(jiān)見了她都得小心翼翼地捧著。
他也想起在海外時聽到的消息,皇帝如何寵愛他的皇貴妃,那皇貴妃生了龍鳳雙胎,皇帝是如何大赦天下等等。
其實平心而論,皇帝確實也是把他這小女兒放在心坎上了。
只是兩個人之間身份差異,以及咱家女兒過往種種,以至于兩個人之間橫亙著一些問題,自己女兒也有許多心結(jié)。
不過寧蔭槐并沒多說什么,反而吩咐兒子去熱了點心給阿嫵吃。
阿嫵乍聽到自然也沒當(dāng)回事,只一心惦記著她的魚蝦,嚷著等會要吃,誰知到了晚膳時,阿嫵一眼看到那桂花芋頭乳糕,意外不已。
這種點心自然不是本地有的,桂花沒有,芋頭也不是這樣,更不要說尋常人想得到牛乳有多難!
至于這做法,這花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別說此地遠(yuǎn)離皇都,就是皇都的市井間都做不出來。
這只能是宮廷御膳房的做法,是她懷孕時最愛吃的那個點心!
她不敢置信,望向?qū)幨a槐:“阿爹,這?”
寧蔭槐只淡淡地道:“吃吧!
阿嫵疑惑:“這,這,怎么可能?哪兒來的?”
就算是皇帝送來的,可牛乳,桂花,芋頭,以及御廚,這怎么變出來?若是皇都做好了帶回來,千里迢迢怕不是都長毛了!
寧蔭槐看女兒那反應(yīng)自然明白,她愛吃,之前也時常吃的。
女兒自小嬌氣,也貪嘴,家里人其實一直寵著愛著,什么都不愿意缺了她。
但是此地到底為偏僻所在,女兒能享用的遠(yuǎn)不是錦繡繁華的皇都所能比,更不要說那個坐擁天下的男人所能給予女兒的。
原本嬌氣懵懂的小女兒在外面經(jīng)了許多事,有過郎君,有過孕育,更曾經(jīng)被擁有至權(quán)的男人捧在手心愛護過,給她錦衣玉食,給她豐富見識,甚至手把手地悉心教導(dǎo)。
那個男人并不曾直接將潑天富貴扔到他們臉上,但是卻從不起眼時著手,尋常人難以覓得的字帖,看似尋常其實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的桂花芋頭乳糕。
寧蔭槐甚至覺得,事情繼續(xù)拖下去,那個男人有足夠的耐心可以源源不斷地施展。
于是他也就原原本本地將景熙帝的話轉(zhuǎn)告了:“是他帶來的,臨走前說,是從皇都帶來的食材和廚子,早晨現(xiàn)做的,說等你回來熱熱,不要留到明日不新鮮了。”
阿嫵聽了,期期艾艾的,又有些臉紅,最后只好嘀咕道:“我,我有這么饞嗎?才沒有呢!”
父子四人聽著這話,再看著阿嫵眉眼間的羞澀惱意,心里多少明白的。
寧三郎猶豫了下,湊過去:“好吃嗎?”
阿嫵:“當(dāng)然好吃了,乳糕呢,加了牛乳的!
她拿起來咬了一口,好吃,香軟糯甜,就是之前吃的那個味兒!
寧三郎:“好阿嫵,給三哥嘗嘗吧。”
阿嫵歪頭打量他一番,直接塞到他嘴上:“只給你吃一個!”
說完,抱著盤子分給其他父兄去了。
回到房中后,阿嫵想起今日種種,也是有些心神不寧,或者是……意亂情迷?
她必須承認(rèn),當(dāng)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重新得到屬于自己的一切,她的心安定了,于是她更能平心靜氣地去想他和她之間的種種。
往日的一切,她可以放下嗎?
因為想得太多,以至于夜間她摩挲著懷中的玉扳指,想象著那個男人望著自己的眼神以及心思,竟心馳神往,以至于心猿意馬起來。
真希望他不是皇帝,直接扔給他一千錢……
阿嫵想到此間,喉嚨中發(fā)出無奈的嗚咽聲,趕緊用手捂住發(fā)燙的臉,不能再想了。
不過讓阿嫵沒想到的是,接下來這男人就不見了,一連四五日都不見人影,只是每日都有新鮮點心送來。
雖然點心很好吃,但阿嫵還是覺得胸口悶悶的,想著這人一點意思都沒有。
還是個男人呢,躲躲藏藏的!啊呸!
誰知道這日午膳時,寧蔭槐突然道:“東海要開戰(zhàn)了!
阿嫵聽著,驚訝地看向自己阿爹。
寧家?guī)仔值芤彩且馔猓馔庵嗝枺骸按蛘l?打?軉?打陸允鑒?”
寧蔭槐道:“原鎮(zhèn)安侯府一干人等,落草為寇,流連于潞寧一帶,最近更是頻繁侵?jǐn)_沿海區(qū)域,讓人不堪其擾,是以帝王御駕親征,率領(lǐng)兵馬海船,環(huán)列潞寧諸島各要害處,直逼夷船,切斷賊寇水源,伺機便水陸齊進!
阿嫵:“御駕親征?”
其實景熙帝來到東海,她多少猜到了,他是要親自誅殺陸允鑒,平定東海海寇之亂,但她以為的御駕親征,是別人去海上打仗,他穩(wěn)坐大營,指揮若定,可現(xiàn)在聽阿爹的意思,他竟要親自率兵前往?
這可別出什么事!
阿嫵又想起,如今太子可是在皇都監(jiān)國呢,他什么意思?萬一自己出了事,那太子登基為帝,那自己兒子呢,自己女兒呢?
阿嫵突然氣惱起來了,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寧蔭槐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兒,自然看出女兒臉上的憂色。
他在心里輕嘆了一聲,繼續(xù)道:“昨日你們不在時,福泰先生前來拜訪,提起一件事,你們思量思量吧。”
阿嫵和寧家?guī)仔值芏荚尞惲耍骸笆裁??br />
寧蔭槐這才提起,原來如今?茈[匿于潞寧,那里島嶼星羅棋布,地形復(fù)雜,需要水性絕佳熟知當(dāng)?shù)厮缘木用駷橄驅(qū)А?br />
他這一說,寧家?guī)仔值茴D時意識到什么,激動地對視一眼。
陸允鑒屠殺他們?nèi)遴l(xiāng)親,又霸占了自己妹妹,他們恨之入骨。
他們自然知道,他們作為普通的漁民,這輩子不可能有機會手刃陸允鑒,沒機會為妹妹報仇雪恨,但是如今帝王圍剿海寇,他們?nèi)羰悄軌蜃鳛橄驅(qū)щS行,也算是為誅殺陸允鑒盡了一份力!
寧蔭槐看著幾個兒子的蠢蠢欲動,心知肚明,他開口道:“如果你們想,可以去!
第99章 等待
寧蔭槐這么一說, 寧家?guī)仔值墚?dāng)即道:“我們自然要去!”
三個人都有些激動,迫不及待起來。
圍剿東海?,這是天大的事, 經(jīng)此一役后, 只怕東海格局將為此改變, 若是他們能參與這種事,那這一生足矣。
況且此戰(zhàn)必然遭遇陸允鑒, 到時候兄弟幾個可以公報私仇了。
阿嫵看著幾位兄長, 卻很有些擔(dān)心, 甚至心里也有些埋怨景熙帝。
她當(dāng)即道:“刀劍不長眼,這次東海海戰(zhàn),對付的不是尋常人,是擁有火器的?, 鎮(zhèn)安侯府多年苦心經(jīng)營, 他們的戰(zhàn)艦裝備是大暉最頂尖的火炮, 混戰(zhàn)之中, 若是阿兄有個萬一, 那阿爹怎么辦, 我怎么辦?”
她經(jīng)歷過漫長的等待, 是怎么都不愿意幾位阿兄再出變故。
她害怕。
她便忍不住道:“可是熟知水性的有很多吧, 幾位阿兄又不會打仗, 為什么要去?”
她這一說,寧三郎道:“阿嫵放心, 我們幾個互相照應(yīng)著, 不會有什么事!
寧大郎也道:“是,我們機靈一些,況且我們只是向?qū)? 又不會去打仗。”
話雖這么說,不過阿嫵感覺到幾位阿兄分明躍躍欲試。
她求助地看向自己阿爹。
她不想阿兄出什么事,更不希望阿兄因為自己,或者因為景熙帝出什么事。
誰知道寧蔭槐卻道:“我們生在東海,長在東海,今日賊寇侵?jǐn)_沿海邊境,百姓苦不堪言,我們雖為一介海商,但帝王圍剿賊匪,你我若是盡自己一份力,也算是為東海百姓謀一份福,也不枉這一生,況且,陸允鑒屠殺我村民百姓,罪惡滔天,今日原該要他血債血償,也算是你我為昔日鄉(xiāng)親報仇雪恨!”
他的視線巡過幾個兒子,看著他們發(fā)紅的眼圈:“你們?nèi)羰窃敢飧S朝廷海船前往,我不會阻攔你們,便是你們盡數(shù)戰(zhàn)死沙場,我都不會有半句埋怨!
阿嫵聽這話,便明白了。
她眼眶有些發(fā)熱,鼻子也有些發(fā)酸,想說什么阻止,卻是不能了。
寧家?guī)孜焕删齾s雀躍得很,看阿嫵擔(dān)心,又好一番安撫,可阿嫵終究擔(dān)心兄長。
寧蔭槐看出阿嫵心思,安撫道:“阿嫵,你也不必太為幾位兄長擔(dān)心。”
阿嫵低聲嘟噥道:“這事是誰說的,還不是福泰說的,若有個萬一,我怎能安心?”
當(dāng)然了,她更怪景熙帝,好好的,他為什么要招惹自己兄長?!
反正兄長有個不好,她必是恨他一輩子。
寧蔭槐便打發(fā)了幾個兒子出去,待兒子走出,他才道:“阿嫵,確實不必?fù)?dān)心,福大人和我聊過,這是帝王的授意,屆時他們幾個會跟隨在帝王之側(cè),隨時聽從帝王調(diào)遣。”
阿嫵聽這話,突然明白了。
景熙帝御駕親征,可他身份貴重,所乘坐的艦船必是護衛(wèi)森嚴(yán),身邊龍禁衛(wèi)隨從不計其數(shù)。
自己幾位阿兄能跟隨景熙帝身側(cè),并不會有什么危險,反而有聽令于御前的殊榮,若是在前往群島時,作為向?qū)軌驇鸵r一二,說不得還能立下戰(zhàn)功,于是……
后面的事情不用想都明白了,那便是數(shù)不盡的榮華富貴和遠(yuǎn)大前途。
其實這就是景熙帝直接把一個大好前程捧到自己阿兄手中,他在提攜自己的兄長。
其實哪怕事情到了這里,若是之前的阿嫵也不會細(xì)想,可她現(xiàn)在所思所想自然和之前不同。
她隱隱感覺景熙帝對自己父親是頗為敬重的,她心里也一直隱隱有個感覺,或者說期待,看看景熙帝接下來的一步棋會怎么落。
現(xiàn)在看,這步棋直接落在自己兄長身上……
阿嫵便不吭聲了。
她自己私心里來說,還是不希望三位兄長去,不過她也知道,無論是兄長的前途,還是幾位兄長對陸允鑒的恨意,或者說景熙帝的安排來說,自然是應(yīng)該去。
寧蔭槐:“當(dāng)然,也并不是萬無一失,海上兩軍交戰(zhàn),炮火連天,真若有個什么,怪不得別人,只怪自己時運不濟吧!
阿嫵:“……嗯,我知道了。”
************
寧家?guī)孜焕删d高采烈,準(zhǔn)備跟隨帝王親師出戰(zhàn),鎮(zhèn)子上其他兒郎聽說,也都紛紛請命前往,寧蔭槐自然竭力勸說了,可大家卻很是堅持。
昔日鎮(zhèn)安侯府欺壓百姓,并勾結(jié)?,不至于搶劫了他們多少財物,又有些村民的親人也都死于海寇之手,如今聽說帝王御駕親征圍剿海盜,也都愿意盡自己一份力。
于是不過兩日功夫,鎮(zhèn)子上竟糾集了二十多位青壯年郎君,大家自告奮勇要為帝王親師作向?qū)А?br />
葉寒自然也在其列,不過他并不打算跟隨景熙帝前去,他打算隨著沿海百姓的向?qū)Т巴?br />
而就在這時,鎮(zhèn)子上也陸續(xù)傳來一些消息,說陸允鑒不但集合了?,竟然還勾結(jié)了弗朗機人,弗朗機人為紅毛夷人,在海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可他們的船艦炮臺卻是裝備一流,凡在海上遇到,無有不懼的。
對此,寧蔭槐并沒說什么,反正事到如今,帝王既然既然都已御駕親征,他們又有什么好畏懼的?
到了這日黃昏時候,景熙帝卻突然造訪,來得匆忙。
他著貴重華麗的錦袍,踏入寧家這小院后,頓時把這院落襯得很是局促。
寧蔭槐不敢大意,連忙相迎。
景熙帝略做寒暄后,卻是說起,東海水師的艦船即將出海,說是明日晨時,會派人前來接應(yīng)幾位郎君,并鎮(zhèn)子上的其他人等,要他們提前準(zhǔn)備好。
看得出景熙帝行程匆忙,寧蔭槐知道,這于他來說原本只是瑣碎小事,還不值得勞動他親自過問,如今之所以親自前來,是出于私情,也是出于對寧家的看重。
兩個人在匆忙而快速的交談后,景熙帝囑咐過,便起身告辭。
寧蔭槐看著這個挺俊威嚴(yán)的男子,到底是道:“賾先生,可要用一盞茶?”
景熙帝聽此,自然明白寧蔭槐這言語中含蓄的意思。
喝茶,必然有人要斟茶,誰是那個斟茶的人,其中含義再明白不過。
景熙帝輕笑一聲:“寧先生好意,賾某心領(lǐng)了,不過不必了,待到歸來時,有了閑情雅致,定要登門拜會,屆時再向?qū)幭壬懸槐K茶!
寧蔭槐聽此,意會,當(dāng)下起身送客。
景熙帝走出校園,來到門前時,卻不經(jīng)意間一個回首,視線不著痕跡地停留在一旁的廂房。
窗子關(guān)著,里面隱隱透出一些昏黃的光線。
里面有一個小娘子,她已經(jīng)掌燈了,不知道在做什么。
這種糅合了濃郁思念的揣測讓景熙帝心頭泛起惆悵的痛苦和甜蜜來。
不過他到底克制住了。
他總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辦理妥當(dāng)了,再走到她面前。
所以他會將那些無法克制的思念猶如抹平浪花一般徹底抹去,之后冷靜從容地面對他該面對的。
只是偶爾間的一個心跳,或者腦中不經(jīng)意間浮現(xiàn)的一個畫面,這些都讓他感到煎熬和苦澀。
走在他后方的寧蔭槐感覺到了,感覺到他步伐的遲疑,已經(jīng)望向廂房時神情的惆悵。
他也停下了腳步。
可就在這時,景熙帝開視線,邁步,離去。
就在景熙帝離開時,阿嫵偎依在窗前,看著那個男人挺闊冷毅的背影。
不知為何,此時的她心里莫名惆悵,酸澀,又有些埋怨他,覺得他這個人其實挺無情無義的,竟然理都不理自己。
不過她又覺得,這會兒他見自己,和自己說話,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說什么。
近鄉(xiāng)情更怯,那些曾經(jīng)以激烈言語相對的人,此時見了,實在是尷尬。
更何況還有父兄在。
她看到他和自己父親相談甚歡,也看到他想提拔自己兄長,當(dāng)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從容儒雅,沉穩(wěn)地拿捏著一切。
她開始覺得這樣的他陌生,這不是會任憑自己撒嬌的那個男人了。
或許因為過去的一切太過遙遠(yuǎn),她想起昔日這個男人摟著自己,親吻自己,以及床笫間一些親密的細(xì)節(jié),還有那些讓她臉紅心跳的言語,她幾乎不敢置信,是這個人嗎?
他在自己父兄面前如此衣冠楚楚,結(jié)果和自己竟然那樣過嗎?
……也許男人就是會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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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寧家?guī)缀鯊匾刮疵,幾位兄長自然頗為興奮,他們根本睡不著,開始準(zhǔn)備行囊,仔細(xì)看航海輿圖,恨不得現(xiàn)在就出發(fā)的樣子。
阿嫵心里有事,也睡不著,便為幾位兄長收拾各樣物件,幫襯著打下手。
寧大郎道:“阿嫵,你不必惦記我們,我們心里有數(shù),你先歇著去吧,天不早了!
阿嫵:“好!
其實回到自己房中后,她也睡不著,便干脆胡亂整理下自己的物件。
當(dāng)初她跟隨葉寒回來,其實是帶了一個包袱的,里面恰是當(dāng)初她自宮中帶走的細(xì)軟,但因為他們離開時,葉寒身上也有盤纏,這些細(xì)軟也沒碰過。
之后回到家鄉(xiāng),見到父兄,父兄什么事都不讓她操心,這些金銀細(xì)軟也派不上用場,她曾經(jīng)拿了要交給阿爹,不過阿爹并沒要,說讓她自己收著就是了。
其實事到如今,看著這些,她已經(jīng)很平淡了,說不上多喜歡。
這于她來說,也許更多是一個憑證,告訴她過去曾經(jīng)的一切是發(fā)生過的。
如今閑來無事,她打開包袱,將里面的各樣物件分門別類,這么收拾著的時候,她再次看到那個玉鎖片。
這是陸允鑒給她的,她當(dāng)時并沒太在意,只是一個尋常玉鎖片的樣子吧。
不過如今她再次拿到手中,突然意識到什么,這玉鎖片的材質(zhì)似乎和景熙帝的扳指一樣的?
她心里一動,連忙拿出來對比,果然,都是一樣的玉質(zhì)!從光澤紋路看,甚至是一塊玉石雕琢出來的吧……
阿嫵手中捧著這玉扳指和玉鎖片,人都有些傻了。
她拼命地回憶著,回憶著往日的蛛絲馬跡。
陸允鑒提起太子是不屑的,甚至有種不服氣不甘心,對景熙帝,他言語中似乎也有些不敬?
陸允鑒的相貌,似乎和太子隱隱有些神似?
阿嫵又想起皇后臨死前的威脅言語,她提起景熙帝和陸允鑒關(guān)系時,似乎意有所指,仿佛景熙帝格外恨陸允鑒。
阿嫵這么想著,又回憶起往日許多許多的細(xì)節(jié),一時也是腳底生寒。
自從那一日憤而殺了皇后,她其實一直逃避去想這些,可如今她也開始冷靜下來想。
景熙帝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了,他又會怎么處置?
他如今來尋自己,必然已經(jīng)想好了,或者接受了的。
這一夜,阿嫵躺在榻上,卻是睡不著,她心里許多思緒,猶如流云一般來來去去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昏沉沉勉強睡去。
*********
第二日晨間,寧家門前便有一行軍士騎馬而來,隨同的還有宮廷龍禁衛(wèi)以及內(nèi)監(jiān)等,為首的著紅皮盔戧金甲,頭戴鳳翅盔,寧家郎君一看之下,便興奮不已,知道這必是一位將軍了。
對方來到后,先自報家門,之后頗為恭敬,請寧家?guī)孜焕删S同前往,同發(fā)放了戰(zhàn)馬并描銀甲等。
一起前往的還有鎮(zhèn)子上的其他年輕兒郎,一個個也都加入其中。
阿嫵站在臺階前翹頭看,看著幾個兄長興奮地加入其中,她心中五味雜陳,不過又覺,或許原該如此吧。
葉寒說要報仇,不報仇不甘心,如今幾位兄長也要報仇了,他們都可以參與這次的圍剿,算是為死去的父老鄉(xiāng)親報仇雪恨。
而寧家?guī)孜焕删吡撕螅瑢幨a槐關(guān)門閉戶,把手頭生意都停了,只專心伺弄院落的番薯秧苗。
阿嫵閑來無事時,也陪著阿爹澆水施肥,她知道這些番薯能結(jié)出很大的果實,將來大有助益,自然格外用心。
這一日葉寒來了,葉寒也要前去參加圍剿,不過他不是跟隨景熙帝,是跟隨沿海海防衛(wèi)所守軍。
阿嫵隱約明白,那些海防衛(wèi)所守軍聽帝王調(diào)遣,估計是要沖鋒打頭陣的?
所以比起自己幾位阿兄,葉寒此行更為兇險。
此時阿嫵見葉寒來了,忙放下手中的水桶:“你用過午膳了嗎?”
葉寒看著阿嫵,笑了笑,搖頭:“沒,想和你們一起吃。”
阿嫵:“好啊!”
寧蔭槐卻深深地看了一眼葉寒。
他心里是把葉寒當(dāng)兒子看待的,對于葉寒的行徑并不茍同,但葉寒固執(zhí),他勸不住。
當(dāng)下道:“好,一起用午膳,等會我們聊聊!
第100章 猶豫
午膳有螃蟹, 是今日才買來的,熱氣騰騰的一鍋。
這會兒入秋了,橙黃的蟹膏格外飽滿, 掰開后略蘸一些姜醋汁, 大口大口地吃, 鮮甜得很。
阿嫵許久不曾吃到這口鮮的,如今自然大快朵頤, 不過寧蔭槐和葉寒顯然都有些心事。
用過膳, 阿嫵收拾碗碟, 葉寒也幫著收拾,阿嫵便道:“我看我阿爹有話對你說呢!
葉寒垂眸看著碗碟,低聲道:“他必是要勸我!
阿嫵利索地將那碗洗了,淡淡地道:“你就不能聽勸嗎?”
葉寒:“不能!
阿嫵的動作停下, 軟軟地瞪他一眼。
葉寒迎著她的視線。
四目相對間, 阿嫵沉默了。
都是自小一起長大的, 再清楚彼此的秉性不過。
他要殺陸允鑒, 要報仇, 所以朝廷圍剿陸允鑒, 他不可能不參與。
可是于他來說, 并不愿意直接受了帝王的恩惠, 很明顯皇帝會照拂自己的阿兄并鄉(xiāng)親, 葉寒不愿意受這照拂,他一身的血氣之勇。
阿嫵哼了聲:“反正你如果死了, 我可不會給你燒紙!”
葉寒:“也沒要你給我燒紙!
阿嫵:“……”
她便突然有些難過, 低下頭,不吭聲了。
當(dāng)初自己走投無路,第一個想到的是葉寒, 靠在葉寒懷中,她才感覺自己踏上了回家的路。
倉惶無助時,葉寒也曾經(jīng)應(yīng)了自己要和自己拜天地,她那個時候恨極了景熙帝,也怕極了景熙帝,是要和葉寒死在一塊的。
兩個人私奔,被景熙帝捉回去,景熙帝可以殺啊,他是皇帝,完全有一萬個理由將葉寒千刀萬剮,但他沒有,無論如何留了葉寒一條命。
就憑這,阿嫵是念景熙帝的情的,知道他是體恤自己,在意自己心思。
自己失憶那段,以及假裝失憶那段,那樣和他哭鬧找茬,他都默默地包容了,一個皇帝能做到這份上,如今想來,她昔日的怨念也漸漸淡去了。
況且,臨走前兩個人那么一場,阿嫵知道自己是投入的,喜歡的,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她喜歡這個男人的身子,喜歡他帶給自己的感覺,若不是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她原本可以縱情地沉溺在他帶給自己的種種中不能自拔。
之后葉寒一路上帶著自己回到家鄉(xiāng),兩個人歸心似箭,也從未談過這些,或許彼此都在逃避這個話題。
他們歸家的行程被景熙帝打亂了,彼此都有了新的心事,再不是信誓旦旦回家拜天地了。
是以再見葉寒,她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算什么。
葉寒低頭注視著阿嫵,他看到阿嫵眼底的黯淡,便笑了下,用一種輕快的聲音道:“阿嫵,別想太多,身為男兒,我也希望能夠有一番作為,希望能為父老鄉(xiāng)親報仇雪恨,希望能手刃賊人,本來若不是有特別的機緣,我就是要投奔海防衛(wèi)所,跟著他們一起闖。”
他頓了頓,低聲道:“其實當(dāng)時若不是你突然找我,要我?guī)汶x開,我也打算盯著陸允鑒,也做好了和他同歸于盡的心思,所以你并沒有連累我,本來我這條命就已經(jīng)沒指望了!
阿嫵聽這話,鼻子一酸,眼圈都紅了,險些落淚。
或許世事終究在變,一切都不會回到以前了。
葉寒嘆了聲,抬起手,虛環(huán)住她:“好了,別哭了,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
阿嫵低頭不言。
她當(dāng)然希望葉寒活著,希望葉寒幸福。
如果當(dāng)時他們就此奔赴故鄉(xiāng),他們一定會在一起,會拜天地,會結(jié)為夫妻,可是他們沒能走成,在和景熙帝一番糾葛后,從景熙帝放他們離開的那一刻,他們便沒辦法回到過去了。
事到如今,他卻依然在寬慰自己。
這時候,心里也浮現(xiàn)出一個縹緲的想法,她不要景熙帝,也不要遠(yuǎn)在皇都的一切,就要留在家鄉(xiāng),等著葉寒歸來,他們依然做夫妻。
很荒謬,但未嘗不可。
然而葉寒卻仿佛察覺到了什么,他注視著阿嫵,低聲道:“阿嫵,別亂想了,從我們被半路攔下,你我便再無可能了。”
那時候他便意思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只能靠著阿嫵的乞憐,才能在那個男人的手中活下來,憑他自己,根本護不住阿嫵。
便是這一次得那個人的施舍,以后呢,日子還很長,這輩子還會遭遇許多,他確實護不住阿嫵。
阿嫵聽著,心便被什么蟄了一下,微微的疼。
有時候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但面對現(xiàn)實,總歸有些哀傷。
原來光陰確實在流動,曾經(jīng)的單純甜美再美好,也已經(jīng)過去了,他們誰也沒辦法回到昔日的光陰。
********
寧蔭槐燒了茶水,葉寒陪著寧蔭槐一起用。
此時天涼了,兩個人就看著外面的落葉,喝著熱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倒是說了許多。
當(dāng)提起景熙帝一事,葉寒倒是看得開:“ 阿叔,我曾經(jīng)說過,我心里想娶阿嫵,這是真心話,若她嫁給我,我定呵護她一生一世,但是如今那個人竟然來了,我便再不會提及此事,會把阿嫵當(dāng)做我的親妹妹看待!
他低頭笑了笑:“我心服口服,沒什么好說的。”
寧蔭槐在氤氳熱氣中望向葉寒,他剛毅的面龐中透出一些惆悵。
葉寒解釋道:“我本來已經(jīng)落在他的手中,他完全可以把我千刀萬剮,卻饒我性命,放我歸來。其實我一直在想,他這番舉動,到底是意欲何為?為何要放了我和阿嫵,如今卻又來尋。”
寧蔭槐聽著這話,自然是明白的,不過他并沒說破。
葉寒:“他要圓了阿嫵的夢,要阿嫵回來故鄉(xiāng),要給阿嫵一個圓滿!
因為他知道,阿嫵若不能歸家,那她這一生都尋不到家。
沒有家的阿嫵便沒有心,無情無義,不會愛上任何人,她便一直困在十五歲那一年,一直是東海邊等待父兄歸來的阿嫵。
一直保持沉默的寧蔭槐,此時終于道:“阿寒,其實若單論其人,自然是世間少有的偉男兒,我并不在意他的年紀(jì),這些都不要緊。”
他雖年長,可氣度恢弘,涵養(yǎng)深厚,心中自有一番溝壑,若不是有些年紀(jì)和閱歷,又怎么能有如此底蘊?把自己的女兒交給這樣的男人,他倒是更放心一些。
可以想見,女兒可以被包容著,寵愛著,而不至于陷入小夫妻口角爭吵鬧氣中。
葉寒:“阿叔是有什么顧慮?”
寧蔭槐蹙眉:“此人千好萬好,但唯獨一個不好,身份太過尊貴,我們蓬門蓽戶,不過東海區(qū)區(qū)一漁民,阿嫵若跟隨這樣的男人,將來有個什么我都無能為力,又何以護她?”
只是今日今時,已經(jīng)身不由己,他們一家子早已入帝王彀中。
葉寒卻寬慰道:“阿叔過慮了,以我之見,皇帝和阿嫵也經(jīng)歷過許多,以阿嫵往日的所作所為,按照常理早已死過千百次,但是皇帝依然對她百般容忍,甚至駕臨東海,微服私訪,對阿叔執(zhí)晚輩禮,皇帝既花了這樣的心思,將來又怎么會輕易變心?”
“皇帝本就寵愛阿嫵,對阿嫵用了心思的,如今阿嫵為皇帝孕育了龍鳳雙胎,有子嗣傍身,相信宮廷之中自有她一席之地!
寧蔭槐沉吟許久:“你說的不無道理!
只是他經(jīng)歷外三年飄蕩,終于歸來,對于女兒昔日所受苦楚,他愧疚萬分,恨不得用盡全力補償她,疼愛她,可是轉(zhuǎn)眼間,帝王追來了,他沒法常伴這個女兒左右,以至于心生徘徊。
葉寒明白寧蔭槐的心思:“阿叔,我等縱然都是市井小民,那又如何,若阿嫵受了什么委屈,我們拼得一死也要護她周全,皇帝既已經(jīng)紆尊降貴,駕臨東海,固然他是為了東海賊寇,但其實說到底是為了阿嫵而來,那我們沒什么可說的!
寧蔭槐深深地看了一眼葉寒。
他明白葉寒的心思。
葉寒自小便喜歡阿嫵,一直對阿嫵極好。
本來也是訂了親的,若不出意外,他們將會是最和美的小夫妻,但世事哪能如愿?
他緩緩皺眉,問道:“阿嫵和陸允鑒的事,你可知道確切?”
葉寒也就大致說了說。
寧蔭槐略頷首。
葉寒疑惑地看向?qū)幨a槐。
寧蔭槐:“這是阿嫵的過去,且看身為一國之君的帝王如何處置。”
葉寒便明白了,景熙帝對這件事的處置,其實也是他對阿嫵包容的底限。
寧蔭槐的視線再次投向葉寒:“你如今是什么打算?”
葉寒:“也沒什么想法,等剿匪之后,再做計較吧!
寧蔭槐沉默了好一會,才道:“阿寒,你是我看著長大的!
葉寒聽著,眼眶發(fā)紅:“阿叔。”
寧蔭槐:“曾經(jīng)我以為你會是我的半子,把阿嫵交給你,我放心,所以當(dāng)初我?guī)е麄儙讉經(jīng)商而去!
葉寒微咬腮幫子,愧疚:“是我沒能保護好她!
寧蔭槐抬起手,輕拍了拍葉寒的背:“不怪你,這是命,誰能想到后面出了那么多事,我們沒辦法回去了,你和阿嫵也沒了緣分,不過——”
他看著葉寒:“如今村人都已不在,你的父母親人也沒了,我是把你當(dāng)兒子看待!
葉寒眼睛濕潤:“阿叔……”
寧蔭槐:“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你要做什么,我不會阻攔,但我要告訴你,你死去的爹娘必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不要逞一時之勇,仇自然是要報,但是活著遠(yuǎn)比報仇更重要。”
葉寒低下頭,聲音有些哽咽:“好,我明白阿叔的意思!
************
這一次東海水師之戰(zhàn),打得炮火連天。
陸允鑒被逼到絕路,不但勾結(jié)了這一片海域的倭寇,還勾結(jié)了遠(yuǎn)道而來的弗朗機紅毛蠻夷,要他們助力,并加以許諾,那弗朗機海寇并不知陸允鑒根底,就此被蒙蔽,以至于助紂為虐。
景熙帝對此也曾經(jīng)考慮過,是先派遣使者說服弗朗機海寇,以大暉國威施壓,要他們倒戈,還是干脆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
最后景熙帝到底下了決斷,那弗朗機已經(jīng)占領(lǐng)南洋一帶數(shù)座島嶼,儼然海上霸主,并一直存勃勃野心,只是未曾膽敢冒犯大暉海域罷了。
如今他們既裝聾作啞,助力陸允鑒,那就迎頭痛擊,給他們一個教訓(xùn)。
若是此戰(zhàn)告捷,也能借此在這些紅毛夷人面前一展國威,從此后在遠(yuǎn)洋航行以及通商中,占據(jù)有利的地位,以后的談判也就有了底氣。
出于這種考慮,景熙帝親自調(diào)兵遣將,并和當(dāng)?shù)貛孜缓J聦④娞接戇^,最后終于定下戰(zhàn)策。
終于在那一日的凌晨時分,朝廷水師逼近于潞州南部的密羅灣,陸允鑒和弗朗機的艦船便?吭谀抢铩j戀\的艦船在發(fā)現(xiàn)朝廷水師后,立即以弗朗機艦船為中心,將艦船四散開來,組成防御陣型。
景熙帝當(dāng)即派遣以海防衛(wèi)所守將郭云起率領(lǐng)五十艘戰(zhàn)艦為先鋒,并借助于風(fēng)勢,三路分襲,派遣親師主力船直撲弗朗機戰(zhàn)艦,卻命令輔助船追捕陸允鑒?艽弧
在這場海戰(zhàn)中,朝廷水師動用了那些蠻人從未見過的火海之術(shù),以火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夷人戰(zhàn)艦,引火撞船后,那些夷人陣腳大亂,這時候朝廷水師再以箭雨助力。
弗朗機兩艘主力艦船在剛一開戰(zhàn)時便因火船而起火,弗朗機人奮力搶救,卻無濟于事,兩艘戰(zhàn)艦就此焚毀,另有四艘在和朝廷主力的對轟中被炮火擊中,就此沉去。
陸允鑒見大勢已去,潛入群島之中,迅速逃竄。
寧家兄弟并帶領(lǐng)的鄉(xiāng)親等人見此情景,自然躍躍欲試,他們迅速加入輔助船,追擊陸允鑒。
這一日黃昏時分,獵獵作響的戰(zhàn)旗下,景熙帝一身華麗的戎裝,立于艦船之上,以窺筩瞭望著遠(yuǎn)方。
此時的東海秋風(fēng)乍起,海浪翻騰不息,盤旋的海鳥在上方時不時發(fā)出鳴叫之聲。
對于這場海戰(zhàn),景熙帝頗為滿意。
這次動用了朝廷軍艦二百艘,其中海船一百二十艘,火船八十艘,擒獲了三名弗朗機夷人首領(lǐng),軍官三名,并船員約莫二百人,同時斬殺弗朗機賊人一百三十二人,并誅殺鎮(zhèn)安侯府余孽千余人。
此戰(zhàn)之后,大暉水師的威名將傳遍南洋諸島嶼,從此后弗朗機人在大暉水師面前再不敢輕舉妄動。
他隨手將手中窺筩交給身邊副將,之后問起寧家?guī)仔值艿那榫啊?br />
寧家?guī)孜恍值茈m跟隨在他的艦船上,他也有意庇護,不過不得不說,這幾位兒郎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
他們熟知水性,精通艦船操作,武藝也不錯,可以說是智勇雙全,之后又自告奮勇追擊陸允鑒。
聽到水軍校尉的這些夸贊,景熙帝當(dāng)然很滿意。
阿嫵好,阿嫵的哥哥也好。
——當(dāng)這么想的時候,他神情略頓了下。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起阿嫵以及阿嫵的兄長時,竟然連語氣都開始像阿嫵了。
這么想著間,他問道:“潞寧群島一帶,島嶼密布,地形復(fù)雜,且素有毒蟲毒魚出沒?”
副將恭敬地道:“是,所以這次追剿陸允鑒,屬下早已經(jīng)命人準(zhǔn)備了面罩以及魚皮護手,以防不測!
景熙帝頷首:“鎮(zhèn)安侯府在此經(jīng)營百年,陸允鑒對這里地形了如指掌,他如今已經(jīng)被逼到走投無路,少不得狗急跳墻,行事須多防范!
一時又道:“寧家?guī)孜焕删,多留意一些,不要出什么差池!?br />
副將恭敬卻又有些為難地道:“皇上,屬下知道幾位郎君身份貴重,也派了人手,可那幾位郎君,他們——”
他很無奈地道:“他們驍勇善戰(zhàn),且一心殺敵,見了賊匪便躍躍欲試,按都按不住!
景熙帝:“那就隨他們吧,做好防護便是!
副將感覺著素來矜貴冷肅的帝王此時笑意中的溫和以及愉悅,不免暗暗震驚。
這幾位郎君,到底是什么來歷,竟得帝王如此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