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來說,我對老師的死沒什么實感。
本著關心學生身心健康的原則,學校并未大肆宣揚這件事,只是輕描淡寫地更換了新的班主任與任課老師。
新班主任明年就要退休,散發著一股透明人的悲慘氣息,對前任的遭遇絕口不提。
在這樣的情況下,事故的具體經過是由多方拼湊而成。真相或許已在成次方的口口相傳中變了模樣,但既無從考證,也無人關心。諸多紛擾中,唯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沒有人能從中獲得喜悅。
一提起那起事故,大家的臉上都會流露出深深的哀戚。
身為b班的學生,我們今年4月才升上國中,和老師的相處時間不到三個月。這段時間不長不短,也沒共同經歷什么大型活動。除了班委和我這樣的問題學生,還有一大批人夾在中間,連和老師的單獨交談都沒有過。
因此,如果有人對老師的死表示無感,我也完全能夠理解。
可是,正因為所有人都露出了一模一樣的惋惜神情——正是這一事實才讓我感到微妙。
那真的是在悲傷嗎?又或者,只是在理應悲傷的場合做出了悲傷的反應,實際心里又是在想什么呢?
有時我會這么懷疑。
事情剛發生時,b班的教室時刻籠罩著慘淡濃云。班上同學自發的買來白花與瓷瓶,想要供奉到老師生前的辦公桌上,卻被告知這樣做違反了學校規定。
對于這樣薄情的處事,大家紛紛表露出了失望與憤怒,但是——
如果死掉的是班上的同學就好了。這樣就可以把花擺在教室的課桌上,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
哪怕只是短暫的一兩秒,在那些轉過身的、滿是失落的臉上,我看到了這樣類似“遺憾”的表情。
有了新的班主任老師,日常生活仍在繼續,平靜得像是晴空萬里的海洋。然而,在狀似溫和的海面之下,老師的死像風暴一樣席卷了校園。1年b組的學生忽然受到了諸多矚目,就連3年級的學生都會特意過來套兩句話。
上課時偷偷傳遞的紙條;作秀般的哭泣與追憶;擠眉弄眼、難以壓制住的得意表情。
更真實的情感、更私密的信息。
老師的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所有人都興奮起來了。
老師的死訊像口香糖一樣被反復咀嚼品味著。然后,過了三天,零食、明星八卦和游戲的話題開始零星摻雜在哀悼中;一周后,雨過天晴,再也沒誰提起過老師的事。
或許他只是辭職不干了——偶爾我也會產生這樣的錯覺。
畢竟無論是那起事故,還是老師的死亡本身,都只存在于他人口中。因為沒有親眼見證,所以即便當做是假的也無妨。
口香糖嚼得沒味道了就吐掉,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對于生活日新月異的國中生來說,對相處三個月的老師的死至多處理到這種程度,這也是無比自然、沒有辦法的事。
我是這么理解的。
可是,如果現在對著沙坑旁的啟太說一聲“節哀”,如果因這不痛不癢的話、令這孩子露出悲傷或憤怒的神情來,老師的“死”無疑就會變成事實。
我意識到了這點,所以一個字也沒提,帶著若無其事的笑容與他打了招呼。
“呦!又見面啦!”
啟太看看我,說:“你不要過來啊,我怕被你傳染智障。”
在無形之間,我與他達成了某種共識。獄寺君似乎同樣如此,他的視線掠過啟太(我好像看到他略贊同地微微點了個頭,針對“我是智障”的言論,實在是太過分了),也掠過我,最后停在了遙遠的公園入口。
“…走了。”獄寺君說。
啟太也冷淡地收回了視線,好像我們根本不存在一樣。
就這樣走出去一段,我忍不住回過頭,看到啟太核桃般的小小身軀,獨自坐在沙坑旁,既像在發呆,又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淡紫色的煙霧在眼前若隱若現、漂浮不定。
“就是那孩子吧……聽說一出生就沒有爸爸,媽媽在幾年前投湖自殺了。”
“為什么一直坐在沙坑旁邊呢?”
“……好像從那時起就怕水了。聽我家孩子說,游泳課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就開始尖叫。性格也不合群。”
“雖然情有可原,但和這樣的孩子在一個班,總覺得有點不安呢……”
“確實是這樣,對吧?當然,小孩子是無辜的。但是,多少還是希望能保持點距離呢……”
耳邊忽然出現了這樣的竊竊私語。唏噓的;哀戚的;興奮的。
“…現在是舅舅在照顧吧?”
“哎呀,你不知道么?前兩天舅舅出了車禍,也死了。就在商業街不遠處,聽說身體都斷成兩截了啊。”
“那天我也路過了,警察還有救護車都來了,亂成一團哪。”
“舅舅是在并中當老師吧?還那么年輕,真是可怕。”
“唉,可憐啊……他媽媽為什么自殺?”
“哎呦,說來話長——”
我停下了腳步。身邊卻忽然傳來獄寺君的聲音。
“喂,不要管閑事。”他冷冷道,仍然筆直地望著前方。
我眨了眨眼,那些議論聲瞬間消失了,我們周圍連一個人也沒有。
“管…閑事?”
“你想回去找他,是吧。”獄寺君面露不耐。
“不可以嗎?”
我在心里打定主意,假如獄寺君接下來說出“現在當然是十代目的事更重要!”這種話,今天剩余的時間我都會和他作對到底。
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奪過他手中的類牛人淚水瓶狠狠投擲出去!
可是,實際上,獄寺君說的卻是:“他現在一看就不想和人說話啊。”
使用的是一種相當冷淡篤定的、理所當然的語氣,這反倒令我說不出任何質疑的話來。
所以我說:“就像獄寺君一樣嗎?”
領先幾步的少年身形一頓,默默的轉過頭來,臉上驚訝與疑惑皆有,憤怒與警惕也有。我認得這種表情:有一次,我故意用指甲刮蹭他的耳朵,一不小心觸碰到業已結痂的傷口,當時的獄寺君就露出了差不多的神情。
我們無聲地對視片刻。然后,趕在獄寺君開口前,我掉頭就跑。
“…喂!?”氣急敗壞的聲音被我拋在腦后。
--
沙坑毫無變化。啟太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四周的時間就像是靜止了一樣。
我“嗖嗖嗖”踩著沙子奔到他面前,塵土飛揚霸氣無比。
啟太看看我,了然地說:“你果然是智障啊。”
我:“……”
啟太:“怎么了,是剛剛把腦子忘在這了嗎?”
我深吸一口氣,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然后說:“你知道么?我接下來要前往黃泉哦。”
啟太:“……”
他沉默半晌,然后同情道:“果然是忘記帶腦子了啊。那你快去吧,我支持你。”
“是真的啦。因為我天生霊力強大,所以畫的畫一不小心變成妖怪、帶著我用來威脅男朋友的重要道具跑到黃泉去了。接下來要去那邊找它。其實本來我不想管這事的,畢竟怎么看都是重新畫一幅美術作業交上去更省事——”
我一口氣說完了前因后果,隨后直直盯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但是去黃泉的話,說不定就會碰到老師哦。不,應該說是一定會碰到才對,我會盡全力去找的——你有什么話要帶給他嗎?”
啟太說:“這已經不是腦子壞掉的程度了。那個暴力男是你家給你請的護工嗎?”
“不是啦。”我立刻否認,“假如我們是雇傭關系我一定會在他脖子上掛上鈴鐺的。”而不是像現在,攻略進度停留在30%這種不上不下的程度。
啟太:“……”
他又看看我,嘆了口氣,一副拿我沒轍的早熟嘴臉,然后說:
“國中生,你可能是好意,但你真的沒有安慰人的腦子,編故事的水平也很糟糕。幸好我也不需要安慰……要說這種事我可比你有經驗。”
他說得輕描淡寫老氣橫秋。但不知為什么,我眼前忽然浮現出了那次在音樂教室、被我嵌在墻里的獄寺君冷笑著的面孔。
“真的沒什么要說的么?”
“我早就不相信童話故事了,”啟太平淡道,“和你也沒什么好說的。”
“…好吧。”我只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假如在黃泉遇到老師,我會這么如實告訴他的。他絕對會氣得變成惡靈,然后給你托夢喔?”
聞言,啟太一愣,然后忽然笑了笑。
“…那你就試試看好了,讓他出現在我夢里。”他垂下眼睫,小聲說,“…那樣的話,我反倒要感謝你呢。”
“他會出現的!”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你就給我洗干凈脖子等著吧!”
啟太:“……”他的眼神又變得難以言喻起來了。
我轉頭離開了。然而,還沒跑出去幾步,身后就又忽然傳來啟太的呼喚。
“喂,國中生。”
“怎么了怎么啦?你改變主意了嗎?!”我頓時一個立定轉身,沙子呈拋物線的形狀飛射出去。
啟太見狀翻了個白眼,頓了頓才說:“沒有。我只是決定收回讓你‘快點去黃泉’的話。”
他移開目光,默默盯著細細的釣魚線;紅色的浮漂半沉在沙土里,好像一條擱淺的船只。
然后啟太說:
“畢竟那樣很糟糕嘛。像那種糟糕的地方,能不去還是不要去吧。”